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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过江河全文阅读

作者:溪柴暖     马过江河txt下载     马过江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17.原来如此

    经过万长宁的一番沟通解释,沈归终于对太子的心路历程有了一个极为清晰的认识。而他与南康谛听之间的‘勾结’,还要从郭霜身死之时开始说起。

    宣德帝颜狩即位不久之后,便在时任四品内廷总管陆向寅的进言之下,着手组建起了御马监的雏形。皆因为颜家的两代帝王,一直都受到郭、李两位异性王的钳制。当然,这也是自幽北三路建国之初,便深深埋下的‘历史遗留问题’;三家彼此之间互相制约,谁都无法大权独揽,谁也不能只手遮天。

    而深知其害的颜狩,其实也根本就没妄想用御马监这个‘新生事物’来扳倒郭、李两家。根据陆向寅对他所说,成立御马监这个组织的目的,本就是为了他这个没有实权的皇帝,多增加一道属于自己的防卫力量而已;平时最多帮陛下收一些风声回来,偶尔还能做一些无法摆上台面的脏活;而一旦情况有变,颜狩也能把御马监当做手中的最后一张底牌打出。

    毕竟这百余年间,都是郭家的私军太白卫,来负责护卫皇宫内外的安全;而当时的太白卫统领,便正是沈归的亲娘舅——郭霜。

    正巧在沈归进奉京的前几日,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某日太子颜昼出宫饮宴,错过了皇宫关闭城门的时间。这事儿其实也并不算大,根本无需上报颜狩。按照皇宫内的规矩来说,只需当时的内廷总管的李清出面,即可圆满解决;可就是这样一桩小事,竟然彻底断送了郭霜的一条性命,连带着也断送了中山郭家的百年祖业。

    当夜李清正在冬暖阁中伺候颜狩,等到城门卫报来之时,他也并未声张,只是向宣德帝颜狩告了个假,便打算前去宫门迎太子入宫;可宣德帝颜狩今日刚刚在朝会之上,提出想要从户部支一笔银子来修花园,便被当时的户部主事官万长宁驳了一个狗血淋头;如今一听李登所言,知道颜昼饮酒晚归,此时正被关在了皇宫东门之外,郁结了一整天的怒火立刻被再次钩动起来。

    他在朝会上刚刚被万长宁‘魔音洗脑’,如今一听到有关规矩、礼法、制度这些词汇,自然而然地头痛欲裂。

    他先是在冬暖阁中跳着脚地骂了一通‘小畜生’,而后又吩咐李清前去传旨,让太子颜昼跪在东门之外自省其过,直至明日辰时方准其入宫请罪。

    这等‘小事化大’的结果,其实也怪不着当时的值夜军官郭兴。他毕竟是太白卫的统领,若是连他本人都无视朝廷法度、为身份尊贵的太子颜昼网开一面的话,那么自己手底下的那些军卒们也自然会有样学样,为他们心中认为的‘身份高贵之人’,大开方便之门。长此以往,这皇宫大内的禁制,岂不就形同虚设了吗?

    不过当时正处在酒醉之中的颜昼,却显然不是这么想的;今日也不是他第一次出宫晚归,往日只要不是郭兴当值,守门的军校一见太子回宫迟晚,肯定都是立刻搬开门障,远接高迎地把他这位太子殿下让入宫门;可如今这位郭霜,自恃其父中山王身份尊贵、军权在握,便不把我这个太子放在眼里!不让我进门也就罢了,大不了我找家客栈睡一晚;可这个贼子如今竟然对父皇打起了‘小报告!你爹管着我们颜家祖孙三辈,如今我这个第四代君王还未上任,你这个太白卫统领,竟然就已经把本太子也提前划入了你的管辖范围之内吗?

    皇宫门外跪了一整夜的太子,本来就已经满怀恨意;而在他罚跪之时,看着城楼之上举着火把值夜的郭兴,心中更是越想越气。而且在辰时之前,皇宫东门自然来了许多等待入宫朝会的文武大臣,更是把太子这副‘跪宫悔过’的模样看在了眼里。如此一来,他不光被父皇训斥了一番、连身为太子的颜面,都一起丢了个一干二净。如此一来,若干年后即便颜昼登基坐殿,又有何面脸面,来面对看到满朝文武大臣呢?

    说到揣摩人心,宫中这些伺候人的太监们,可个顶个都是指着这个能耐吃饭的行家;而这些行家之中的‘绝顶高手’,也自然就是御马监的监事陆向寅!

    在陆监事的‘劝说’之下,太子颜昼阴郁多日的心情终于有所缓解。当然,后来他知道了御马监竟然真的炮制出了‘郭霜暴死’的这个天大喜讯之后,更是心花怒放,满心欢喜。

    他万没想到,这御马监看上去虽然破破烂烂,可这一出手,竟然直接斩断了他中山路郭家的根基!如此一来,便为自己继位的道路上,扫清了最大的一块绊脚石。

    亲身经历了御马监厉害的颜昼,便彻底迷上了这种行走在黑暗之中的‘谍报组织’;当然他也十分明白,之所以这陆向寅会帮助自己,应该只是想在自己登基之前结下一个善缘。归根结底,他御马监仍然只向父皇一人效忠而已;而且即便陆向寅真的率御马监向自己暗中投诚,等自己登基之后,也不可能把这些六根不全之人继续留用。原因也很简单,没了郭、李两家,御马监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不过,为了防止父皇猜忌自己与陆向寅之间的关系,此时此刻,就只能自己暗中豢养一批死士了。可他现在虽然是幽北三路的太子,但手中却并没有什么实权;而向他效忠之人,也都是些顺风飘摆的墙头草,根本就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最终,不知在谁的引荐之下,太子终于认识了一位南康来的女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位自称‘黄鹂’的南康女人,便送给颜昼一间赌坊作为见面礼,也正是那间化为一片废墟的‘双天赌坊’。

    自从搭上了‘谛听’这条线之后,太子颜昼真觉得有如神助一般。无论自己提出怎样的要求,只需要付出一笔数目不菲、又物超所值的银两,便可以在谛听的协助下‘梦想成真’。

    以太子看来,自己的父皇与陆向寅,二人费尽多年心力,搭上了无数的银子,最终才创造出的这个御马监,比起南康人的谛听来说,简直如同过家家一般幼稚无能;而这些南康人,不仅做起事来手脚干净利落,不给‘客户’留下任何后患的同时,又没有各种繁杂的规矩约束。只要自己说得出口、又掏得出来银子,一切都必然如同自己所愿。

    这种公平合理、童叟无欺的等价交易,他简直再喜欢不过了。既然有了这个极为专业的‘外包合作方’,自己又何必还要舍近求远、再建立另外一个属于自己的‘御马监’呢?

    当然,从那一天开始,太子颜昼便如同长江流水一般,向‘谛听’这条大河中一筐一筐地倒着白花花的银两。当然,这些银子的来路,也确实都不太见得光。刚开始的几年间,他还能从母后李怜与舅父李登那弄来些‘零花钱’;可随着他‘消费量’的日益增加,他便只能给自己添上一个‘嗜赌如命’的恶习。

    不过,自沈归这个郭家外戚出现、因缘际会又与自己交恶之后,颜昼的日子便越来越不好过了。皆因为他委托谛听撒出去的明桩暗哨,可都是一等一的好手,雇佣他们的价格自然不菲;可沈归身边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牛鬼蛇神,却也都是身怀绝技的江湖高手。

    以谛听的规矩来说,那些杀手行动失败导致的身亡,是不需要雇主赔偿的;但若是暗桩探子在行动过程中失手身死,那雇主就要按照其人的身价,赔上一笔数目不菲的安家费。皆因为那些探子,都是按照目标人物身边的防卫力量‘计费’的。

    而郭云松倒台、又远遁南康之后,攥紧了幽北三路钱袋子的李家,自然就成了太子的心头巨患。所以最近一段时间,他雇佣的所有谛听探子,跟梢的‘工作重点’便只有两个:一个是府上住着刘半仙的沈归;一个是府门坐着李福和单清泉的李登。

    几次行动的结果,让太子颜昼十分失望的同时,又第一次对谛听的‘工作能力’产生了怀疑。如今,对他有用的消息是一条都没打听出来;可那些安家费的账单却如雪花一般飞入颜昼的怀中之中;而且,另外还有一张巨额‘罚单’,‘讣告’之上的死者,还是‘黄鹂’这个相熟的合作伙伴。

    而这张讣告,还是谛听新派来的一位接头人,亲自送去双天赌坊的。

    一见之下,此人周身散发出的冷冽气势,扑面而来地拍在了颜狩的脸上。颜昼自己虽然不是什么武道高手,但他也能感觉得出、这位谛听派来的新任幽北管事,是个一等一的危险人物;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气势,甚至比起御马监那个老祖宗陆向寅,也是不遑多让的。

    尽管此人的身材与长相都极为普通,但是在他的脸上,却有着一道巨大的贯穿刀伤,再配上那标志性的面无表情的‘石头脸’,一眼望在自己身上,让颜昼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218.巨额欠款

    当然,这个谛听派来的刀疤男,对太子这个‘客户’来说并没有任何危险;相反的,再次派来新的接头人,也从侧面证明了‘谛听组织’,对于他这个‘未继之君’的重视程度。不过与这个刀疤男相比,太子殿下当然还是更喜欢那个说话绵软温柔的南康女子。

    这个惹他‘讨厌’的刀疤男子,还从‘谛听总部’给自己带来了一叠厚厚的欠款字据。皆因为往日黄鹂与自己商讨交易之时,因为自己身为幽北三路的太子、同时也是李登外甥的可靠身份,往往都只需要付一小部分‘订金’既可成交;可如今这刀疤男一来,便掏出了那些厚厚的字据,显然就是打算跟自己算算总账了!

    按照这刀疤男所说,谛听方面之所以会与同意之前的那种‘分期付款方式’,本来是认为登基之后的颜昼,定然有着充足的还款能力;再加上他还有李登这个闻名于天下亲娘舅,这才会用这种方式表达诚意,不遗余力地为他提供人力财力上的帮助;可随着颜昼欠下的数目越来越大,而谛听方面折去的好手越来越多,这枚‘雪球’已经超出了谛听的承受范围;而且他口口声声作为‘抵押质物’的‘幽北未来’,随着北燕与漠北宣布结盟,也自然要重新进行价格方面的‘二次评估’。

    谛听内部经过一番考量,终于得出了最终结论:他们可以继续为颜昼提供服务,但他也必须在一年之内,结清拖欠积攒下来的所有款项。

    这些欠款就仿佛一座大山一般,压在了颜昼的双肩之上;而他日后虽然也临危受命、当上了监国太子,可皇宫内库的银子,比起他拖欠下的债务来说,根本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而现如今幽北三路的国库,虽然从账面上看还有不少银子的结余,可实际上早在他与万长宁的互相勾结之下,被搬了一个空空如也。此时的幽北国库,连老鼠都能被活活饿死!如若不然的话,被看管甚严的太子,又从哪弄出那么多的银子来,交付雇佣谛听的‘订金’呢?

    若不是户部的财政大权,一直牢牢掌握在李登手中,他万长宁只怕连一个月的份例官奉禄米,都已经发不出去了。

    不仅如此,常年驻扎边境御敌的中山督府军、还有颜氏族兵飞熊军,全都眼巴巴地等着国库拨发明年的粮草、军械与饷银配给;而总管这些事务的宗族府大宗正颜久宁,更是天天嚷着要见自己。正所谓过手三分肥,这个老不死的打什么主意,颜昼心里早就明镜似的。

    重压之下的太子,自然而然地便把主意打到了那个富可敌国的亲娘舅身上。可颜昼即便不是什么聪明人,但也绝对不傻;他的那位娘舅李登,可做了半辈子的丞相,这幽北三路的一草一木,都在他的心里面装着呢,他李登不光是党徒门生遍布天下,在他的东幽路老家,更有着属于他自己一人的万亩良田。

    而那些肥沃的土地,每年都能生长出无穷无尽的财富供他驱使。这一有门生故旧等党羽的维护、二有充足的财富可供挥霍,这样树大根深的一位‘东幽王’,又岂是自己这个还未得势的太子,就能轻易撼动的呢?

    就在太子愁眉不展之际,还是那位态度颇为暧昧的陆向寅,吩咐他的弟子柳执,前来与自己‘商议’出了一个不错的主意。

    奉京城是御马监的大本营,陆向寅自然也十分清楚太子眼下遇见的难题。他借柳执之口对自己说,谛听方面之所以会催促他一年之内结清尾款,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他这个嫡长子应得的太子大位,产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这个变化,便是漠北使臣与二皇子颜青鸿之间的血脉关系。若是凭着兰妃与颜青鸿身怀的那一半幽北血脉,就能够不费一兵一卒化解掉‘两北同盟’的话,那么原本是他囊中之物的太子大位,自然而然就产生了易主的可能性;再者说来,倘若他幽北颜家这棵大树,真的在北燕与漠北的夹击之下轰然倒塌的话,那么自己这个太子之位即便坐的稳稳当当,也根本不值那么多银子了。

    至于说漠北人若是与北燕王朝真的形成了铁杆同盟,会不会彻底击垮颜家这种事,颜昼暂时还无暇分神忧虑。毕竟从当时看来,需要解决两北战火的人也并不是自己;可若是一旦让颜青鸿在这里占了先机,即便他顾及兄弟旧情,‘篡位登基’之后不杀掉自己这个‘前任太子’,可那些‘投资’打了水漂的南康谛听人,也是断断不会放过自己的。

    治病也要分个轻重缓急,所以颜昼首先选择解决的,便是会断送自己一条小命的‘头等大事’。

    原本他与柳执约定的结果,是把北燕宫中的包妃,与他的二弟颜青鸿,还有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奉阳公主颜书卿,一并化为灰烬。只要北兰宫没有幸存者留下,那么以父皇对他们那一支脉的态度来说,这事儿过去最初的两三个月,就会彻底烟消云散了。

    随之而来的,便是北兰宫那场天火,与柳执亲手击杀包妃的那一掌大开碑手。

    可谁知道这次行动的结果,竟然只死了一个兰妃而已;而最重要的目标人物——二皇子颜青鸿,若不是他自己犯蠢、想要冲入火场救母的话,竟然安全的连一个小口子都不会留下……

    太子原本认为,这件事的发展其实还可以接受,因为兰妃包氏身死之后,幽北三路便彻底断了与漠北重新交好的可能性。可也不知道自己的舅父李登抽了什么疯、也不知道那个漠北使臣穆格尔,怎么就那么给颜青鸿面子;原本还是十拿九稳的一个分裂计划,竟然被沈归略施手脚、不声不响地便化解开来。

    如此一来,打草惊蛇的御马监,面对刘半仙这个不知哪冒出来的天灵脉高手,自然只能选择蛰伏下去;而那个刀疤男,更是每日都坐在双天赌坊的三楼包间之中,等待着自己前去‘还债’。

    这如芒刺在背的日子,对于颜昼来说实在有些难以忍耐。他自幼过的便是锦衣玉食的生活,长大之后又没有什么传统意义上的‘恶习’,原本与‘欠债’二字称得上是毫无干系的。可如今他却天天被一个凶神恶煞的债主,堵着‘家门口’逼债。这样不自在的生活环境,也让颜昼的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一天比一天沉不住气。

    正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某一日颜昼出宫散心之时,在南市场绿柳楼中,遇见了自己的同族长辈——宗族府大宗正、颜氏现任族长颜久宁。别看这个老头头发胡子都白了,但与他那个不成器的二弟一样,常年流连于秦楼楚馆之间;而且这老头还荤素不忌,南北市场都曾出现过他那看上去略带着些蹒跚的身影。

    甚至在奉京坊间还有这样一种说法:这南北两条市场,超过一半的烟花院、都是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多年来,一点一滴制置办下的私产。由此可见,那些在前线为国拼杀的将士们,他们应得粮饷到底被这个‘花老头’克扣了多少。

    几杯花酒下肚,酒量本就不好的颜昼,借着酒气冲头,彻底宣泄出了多日以来的心中抑结。没想打,自己不过是酒后发发牢骚而已,自己的这个‘族爷爷’,还真的给自己指出了一条明路。

    他给颜昼介绍了萨满教上古典籍之中,记载的一味秘药——名曰‘象谷’,有镇痛、止咳、催眠的作用。

    颜久宁说,他因为年岁大了,自然而然就有了失眠的老毛病。而这味‘象谷’,也是萨满教大长老巴格,给他介绍的一味灵丹妙药。不过,这东西虽然效果极佳,可服用过一段时间之后,就彻底离不开它了。

    整片华禹大陆之上,最为富庶的商人,都是以贩卖‘成瘾商品’起家的。比如北燕的滇南、齐鲁二地,就以贩运上等烟草出名;而南康的广陵、申城,更是有着富甲天下的盐商盘踞;而南康的八桂之地,也产生出了无数的糖商巨贾……

    烟、酒、糖、茶、盐等等等等,这些既会使人成瘾、又毫不起眼的日常必需品,只要握住了其中一种,就等于掌握了一条源源不断的财路。而这些东西,在北燕王朝都是官卖垄断之物。就靠着这些不起眼的小玩意儿,每年能为北燕皇族——周氏,赚取无穷无尽的财富;而反观草台班子出身的‘幽北三路’,能摆到台面上的富商,也就只有以贩粮起家的东幽路李家了。

    颜昼当然知道,无论自己打算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若是没有金银从旁辅助,那就只能如他父亲颜狩一般、终日活在李家的监管之下,无法动弹分毫。

    不过,颜昼如果想做这‘象谷’生意的话,那么有一个很大的制约,就是他手中没有宽广肥沃的土地!尽管自己在早年封王之际,曾经被父皇赏赐过一些关北路的土地,但这‘象谷’生意毕竟有些见不得光,实在没法在光天化日之下大面积种植。最终,颜昼便把目光投向了东幽路,他看中了那片天高皇帝远的肥沃土地。

    对于颜昼来说,彻底扳倒东幽路李家,也是他早就制定下的计划之一;如今下手,不过只是提前了一些而已……

219.理所当然

    既然颜昼已经选中了东幽李家的肥沃土地,自然就要跟李登门下的‘头号斗犬’——万长宁商议一番了。

    这万长宁自幼便跟在李登身边,简直要比李乐安这个亲生女儿,还要了解这位幽北丞相。哪知道自己才刚开了个头,万长宁便迎面泼了自己一头冷水。

    依万长宁所言,他这个娘舅虽然是个商贾世家出身,但青年时代一直都在华禹大陆上四处游学、遍访名仕,真可谓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身体力行之人。他寄予厚望的这种名曰‘象谷’的植物,虽然是巴格生前从萨满教上古典籍之中寻找而来,但其实在南康的闽江、滇南等地,根本就算不得是什么稀罕物。这种所谓的‘萨满秘药’,其实只需要稍微进行加工,就会变成另外一种东西——阿芙蓉膏。

    以李登这外宽内紧、凡事皆以君子准则的行事作风来看,若是太子亲自去找他商量,没准那个倔老头会在一时冲动之下,直接就做出清理门户的举动来。

    然而万长宁的一番肺腑之言,却并没有把满怀雄心壮志的颜昼劝阻下来;相反的,他对于贩卖象谷——或者说阿芙蓉膏‘这桩生意’的渴望,还变得更加深刻了。这一切的原因,也自然就是能够获取到的利益,产生了巨大差异。

    颜昼之前虽然接触过象谷,但对于阿芙蓉膏这种东西,却十分熟悉。因为早在他接受了谛听那份见面礼——双天赌坊之时,便已经从黄鹂口中听说了这种东西。按照他们当时的协定,所有的一二层的赌博收入,包括太子私放高利借贷的‘印子钱’,全部归于他一人所有;而他要做的,便是准许谛听方面可以在赌坊三楼贩卖阿芙蓉膏。而且,太子还能从这中间占到一成的干股。

    凡是百姓越穷困的地方,有钱人的家底也就越丰厚。别瞧幽北三路大部分的百姓,过的都是水深火热的困苦日子;可奉京城里这些有钱老爷们的家底,却不比南康富商差上一星半点。

    任凭颜昼如何想象,都没能想到仅靠着双天赌坊三层那十个包间的收入,比起一楼二楼的赌坊来说,都毫不逊色半分。如此丰厚的回报,早已让只能喝汤的颜昼垂涎欲滴了。如今既然有这么个天赐良机,他自然要牢牢把握住了。

    颜昼虽然生长于皇宫大内,但毕竟也是世家子弟出身,对于大家族内的蝇营狗苟之事,自然也是十分清楚的。他绝不会相信,既然颜家私下里都是勾心斗角的话,他李家就会是上下齐心的铁板一块。可以说,除了郭家那个香火稀薄的特殊情况,每个大家族中的子弟,私底下的关系都好不到哪去。

    根据万长宁的说法,李登自从游学归来,就没在李家的大本营——东幽路大荒城待上几天。而他入京接替父亲的丞相一职之后,更是再也没回过老家一次。而每年东幽的土地上耕种何种作物,也都是靠着李家外支的四大长老一起决定,最终上报李登进行批复的。而近年来,这种统筹管理的私物杂事,都是万长宁代为管理的。

    而在自己与万长宁暗中结盟之后,有他从中‘斡旋’,注定被蒙在鼓里的李登,自然也就不足为虑了。而且李家目前实际上的当家之人,也就是那个四个李家旁系的老头,东幽路的土地里面长出什么东西来,肯定是瞒不住他们的。而颜昼也十分明白这个道理,他也做好了分一杯羹出去的打算。

    他与万长宁最终定下的计策,便是从李家外系入手,许以重利相诱,让他们偷偷种植这种回报丰厚的‘象谷’;而原本应该种植的粮食,或从北燕等地走私而来、或以官仓存粮、往年陈粮取而代之。只要如数奉上,让万长宁对李登有所交代也就是了。

    于是,太子便遣心腹之人前去东幽路磋商,没想到对方这四个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李家老头,一听世间还有此等美事,连个价都没敢还,直接便满口应承下来。而且,他们的大长老李皋,还托人带回了一句话:若是太子能帮自己的孙子李三林,日后坐上李登的那个家主之位,那么他也可以担保东幽路的李家上下,都会在他登基之后,彻底效忠‘颜昼陛下’。

    这二人真可谓是一拍即合!原本颜昼也担心在除掉李家之后,东幽路又要交给谁管理、才不会再滋生出一个如同李登、郭云松这般的尾大不掉的虎狼之臣;如今李皋的态度,还真就给自己展现了一个能够平稳过度的机会!皆因为自己就算彻底铲除李家,东幽路上下也定然会伤筋动骨;可若是自己扶植起另一个李家傀儡的话,那还用得着再费那个劲吗?

    当然,二人彼此之间联系,都是用人力来回传些口信,根本没有留下任何实质上的证据。这样的‘谈判方式’,彼此之间的承诺到底有几分真假,也就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才知道了。

    而且,那李皋为了表达诚意,还主动透露给了颜昼一个颇有些鸡肋的消息:如今李登膝下独女李乐安,已经回到了大荒城中躲避战火;而他身边的护卫力量,也只有区区百余人而已。

    之所以说这个消息有些鸡肋,皆因为李家与郭家的情况不同。郭家的那位郭霜毕竟是个男丁,按照规矩来说是完全可以承袭郭云松的中山王位;可这李乐安毕竟只是个女儿身,根本没有继承家主之位的可能;如此一来,无论自己动不动她李乐安,李家的家主大位也终究要落到旁系血脉手中。

    不过,自己的债主刀疤男,此时仍然天天坐在双天赌坊三楼,想必谛听也没有等他活活耗死李登的耐心了。

    而且万长宁听到此事之后,也给颜昼带来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李登好像对李乐安那个未来的夫婿、也就是郭云松的外孙沈归,非常之满意;这一老一小经常会凑在一起谈天说地,俨然已经成了一对忘年之交。若是按照这个发展速度,等李乐安真的下嫁沈归之后,他李家未必真的会后继无人。

    因为按照东幽路的规矩来说,无论李乐安在何时产下一名男丁,而沈归又准许他随母姓的话,那么这个李姓男婴,便有足够的资格继承家主之位了。

    这当然是颜昼最不想看到情况了!

    不过,既然已经不得不出手,那么也得找一个祭旗的人来。从各种角度来说,沈归都是他欲除之而后快的头号心头大患。

    这个郭家余孽也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祸害,自他出现以后,自己就没遇见过一件好事;而且整个幽北三路都知道,他和自己那个二弟颜青鸿臭味相投,二人彼此之间走的极近,隐隐已经有同穿一条裤子的趋势。而自己虽然也曾想过招他入幕,可一来,自己手上还握着他亲娘舅郭霜的一条人命,若是把他放在自己身边,那不就成了随时会爆发的巨大的隐患了吗?这二来,则是自己也有了万长宁暗中相助。以他展现出的能力与才华,即便比不上沈归、

    想来也差不到哪去。

    不过,沈归其人既然不能为我所用,也定然不能让他充当老二的幕僚。

    可没想到自己与那个刀疤男说出了计划之后,那刀疤男足足消失了五天,才重新与自己再次会面。

    他这次回到南康、足足带回了几箱的阿芙蓉膏作为样品,而且还许诺会大力支持太子的全盘计划。而且谛听高层还对他承诺,只要是为这个计划铺路的差事,一切费用皆由谛听承担。

    当然,这位刀疤男也是一等一的江湖高手,在整个谛听中都能派到前三名的位置。他这次回来,也会尽心尽力地相助颜昼。

    大喜过望之下的颜昼,便把自己暗杀沈归的计划说给了刀疤男听。没想到第二天再次见面,刀疤男已经受了很严重的内伤。他告诉颜昼,沈府之上有一个天灵脉老头看门,若不是自己趁夜入府、那老头睡觉之时又没穿着裤子,自己能不能回得来,还要在两说之间。

    于是,太子殿下只能退而求其次,要求这刀疤男远赴东幽大荒城,灭杀掉自己的亲表妹李乐安。

    毕竟这一对儿未来的‘拦路小夫妻’,无论死的是哪一个,整个李家都会落得个后继无人的下场。

    刀疤男养好了内伤之后,便有了大荒城中的李家宅院被袭一事。在内外勾结之下,住在李府对面的大荒城知府李子麟,没有领兵救援也自然就是情理之中的事。

    直到此时,沈归从万长宁的口中得到的这些消息,再加上自己的推断,终于对太子的心路历程,有了一个更加清晰全面的认识。

    可他唯一不理解的,便是为何万长宁会与自己这个陌路之人作对,甚至还不惜怂恿太子截杀掉自己恩师的膝下独女——李乐安。

    “因为早在你没出现之前,我便早已经倾心于大小姐了……这个理由,不知道能不能说服你呢?”

    万长宁的侧脸映衬着阳光,语气平和地对沈归说出了他深埋在心中的理由。

    既然得不到,就亲手毁灭。这个有些骇人听闻的原因,在沈归看来却是理所应当的。二人沉默了半晌,沈归便提起笔来,借着万长宁书桌上的宣纸,写下了几个字,随后便推门扬长而去。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万长宁咀嚼了几遍之上的字,随后又轻笑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道:

    “字也写得太难看了……”

220.南康谛听

    时至今日,沈归再次重新审视了一番颜昼这个监国太子。以他的行事作风与解决思路看来,好像也算不上什么大奸大恶之辈。无非也就是有些心狭量窄、睚眦必报而已。当然,这些还只是性格上的问题而已。

    性格虽然有些瑕疵、但总体上还称不上十恶不赦的一个人,之所以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出发点也无非也是想要稳固自己未来的皇位而已。一个出身显赫至极、自幼便有才名流传于世的神童太子来说,做出这些事也简直再正常不过了。当然,他如果是一个愚笨一些的孩子,兴许也就不会想现在这样,靠着一个又一个的谎言、一次又一次的自作聪明,把原本芝麻大小的问题,捅成了巨大无比的窟窿。

    当然,在颜昼的成长过程中,除了他父亲这个不合格的‘先生’需要负责之外,还有一些人,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如果不是在他们处心积虑的诱导之下,颜昼也不会走上这条不归路。

    而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谛听。

    沈归在年幼之时,也曾偶尔听过谛听的大名。不过那些江湖人鱼龙混杂,对于谛听组织的各种说法都有。久而久之,沈归也就把谛听这个名字抛诸脑后去了。何况,这种‘民间闲散组织’本就数不胜数,他当时为何要对那些远在千里之外的南康人感兴趣呢?

    而自己也是因为中山王郭云松的这一层关系,极为被动地被卷入了这场莫名其妙的暗室之争。在沈归看来,自己不过是好端端地‘走’在幽北三路的‘大街’之上,就莫名其妙的挡了太子殿下的路;而对方显然也没有什么‘文明礼让’的传统美德,随便飞起一脚,便想要踩死自己这个‘破落户子弟’。

    沈归虽然脾气不错,但也绝对没有达到唾面自干的程度;既然太子想要把他这颗眼中钉拔出去,那么自然也得让他感受一下,自己这颗钉子到底有多大的力气了。

    不过,眼下敌在暗我在明,这个局面实在太被动了。以万长宁的说法、再加上那个‘谛听刀疤男’托李乐安转述给自己的话,都证明了原来那‘低调行事’的计划彻底失败;而此时双天赌坊已经被付之一炬,那个杀了十几位冬至兄弟的刀疤男,自然也就无处可去、不知所踪了。所以,摆在沈归眼前的当务之急,便是要着手摸清谛听的底细了。

    自己身边能够信任的人,除了一群‘酒囊饭袋’的糙老爷们、就是一群脾气古怪的柔弱女子;能够了解谛听的人,除了远在南康的那些‘老头老太太’之外,便只剩下了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刘半仙了。

    沈归回府之后,顾不上安慰莫名生气的李乐安,反而先钻进了门房。

    门房之中假寐的刘半仙,仍然穿着那一身洗的发白的蓝色卦衣,闭着双眼、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一手握着一杆烟袋锅子,吧嗒吧嗒地抽了个烟雾缭绕;一手虚搭在自己大腿上,给自己哼的曲子拍着板;还有翘起的一只二郎腿,正朝着推门进屋的沈归抖着脚丫子……

    “咳……咳……我说半仙,您下次抽烟能不能开着点窗户啊?您这屋里本就全是烟袋油子的味、如今再掺上脚丫子的味,实在有点辣眼睛。”

    沈归捂着口鼻,急忙敞开了所有门窗,不住地朝外扇着烟雾。

    “你当我不想啊?昨天早上就是开着窗户抽烟,结果你那位相好的,还以为门房失火呢,迎着窗户就泼了一盆子水进来……你瞧,我那身大褂现在还带着潮气呢……”

    刘半仙说着,指了指墙上还有一些水渍的卦衣说道。

    “那丫头最近抽风,您别跟她一般见识。我说老头啊,我有点事问你。但从以往的经验看来,您应该也说不出什么正经话来。你今天,到底能不能跟我说句实话?”

    “半仙我什么时候说话瞎话啊?不信你自己拿着那身大褂去问她……”

    “我没说那个!我今天来就是想问问,南康那个谛听,到底是怎么回事?虽然从造型上看来,您老人家不太符合传统江湖高手的定义;可毕竟您手底下的真能耐,还勉强能算是个天灵脉者。既然您的辈分这么高、年纪又这么大,多多少少都会知道谛听的一些底细吧?”

    刘半仙歪着脑袋,好像想了很久,这才盘腿坐起身来:

    “想知道谛听的事啊……那你该去问伍乘风啊!”

    沈归一听‘伍乘风’三个字,立刻狐疑地看着刘半仙说:

    “别一问您什么事,您就往他老人家身上赖行不行啊?人家说破了天去,也就是一个花子门里的老人,还能管尽天下之事不成?”

    刘半仙用烟袋锅子磕了嗑床沿,斜着眼睛对沈归说:

    “他能不能管天下事我不知道,但最开始组建谛听的那些南康人,却都是墨门楚墨一脉的刺客。你那个‘大师傅’既然是当代楚墨门长,自然比我更清楚这里面的事了。”

    “谛听不就是收钱办事的杀手死士嘛?跟刺客又有什么关系?我之前可是听林婆婆说过,古往今来凡能称称的起‘刺客’二字之人,大多都是怀着一颗‘解苍生之倒悬’之心的上古大贤;如今在您口中,却将这二者混为一谈,只怕是有些牵强吧?”

    刘半仙撇了撇嘴,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了一眼沈归:

    “还不是你们这些晚生后辈不争气吗?这就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古往今来,这种豢养杀手死士的卑劣行径,也就是近几年才逐渐兴起的。就单说你那个‘大师兄’岳海山,观潮前用的那手‘自杀剑’,不也是楚墨一脉的刺客,通常使用的武功路数吗?你可曾听过他们那一辈的高手,有谁会为了黄白之物而任人驱使的……”

    “等会等会,您这可有点厚古薄今的意思了!按照您的说法,最初谛听收拢的那群人,可能都是楚墨的叛徒咯?如此说来,那谛听的组建者,又会不会正是叛门出逃的岳海山呢?”

    沈归这个想法,倒也并不是无地放矢。毕竟自己年幼之时救下的古戒古三剑,便是岳海山门下最出色的弟子;而他的一身‘子夜剑术’,也是帮岳海山搏出‘黑月老’名头的楚墨刺客剑吗?而且,那柄仿造上古神兵‘鱼肠’的惊雷短剑,也是古戒赠予自己的佩剑。当然,这柄短剑,还是早年伍乘风送给岳海山的佩剑……如此说来,难道这谛听幕后的组织者,竟然是那老叫花子伍乘风吗?

    刘半仙看着满面目瞪口呆、仿佛参透了一个恐怖阴谋的沈归,立刻哈哈大笑:

    “这你就钻牛角尖了不是?你是不是认为,谛听的组织者,和你那叫花子师父有关系啊?你用脑子想想,一个宁可当街要饭,都不想广大楚墨一脉的懒货,怎么可能有着创立起谛听那等庞大杀手组织的雄心呢?”

    “……”

    刘半仙见沈归仍然不言不语,看那副模样,一时半会他自己是走出不来了。于是自己也只好敲了敲沈归的脑袋,并用一双大手揉乱了他的头发:

    “放心吧,无论是谛听、还是别的什么人、只要有老夫在,你这条小命,就肯定没有危险。”

    沈归心里虽然十分感动,但面上仍然贱兮兮地‘挑衅’着刘半仙:

    “就服您这股‘吹劲’!是不是应该让陆向寅再活过来,再给您来上一盏娑罗舍利灯尝……对啊!陆向寅!”

    沈归说到这里,突然想到了自己忽略的一个重要因素。看似太子颜昼走到今日这个地步、全都是在谛听一步一步的引诱之下;可奉京城中势力最大、耳目最多的一伙人,仍然还是他陆向寅手中的御马监;而谛听这个‘外来户’,能够在奉京城中站稳脚跟,若说没有他陆向寅的默许,又怎么可能呢?

    而且陆向寅挑动颜昼对北兰宫下手,这可是板上钉钉的事!他这样又献策又出人的,为的又是什么呢?即便陆向寅此时已经死在了自己手中,但他那个关门弟子——小胖子柳执,却定能完整的继承他的遗志;如此老奸巨猾的一个‘特务头子’,在放手一搏之前,又怎么可能不事先留下安排呢?

    “老头儿您在这继续抽吧,饿了自己去找吃的啊!我还有点事,一会再来找你……”

    沈归刚刚说完、便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刘半仙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远之后,使劲儿地吸了一口烟,而后又把烟袋锅子随手一放,伸手撕开了自己胸前的衣物,只见他胸膛之上,赫然露出了一个圆形的陈伤!若是沈归在这里,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刘半仙这道伤口,与当初双山村外受伤的包兴、还有自己之前替李登挡的那一下、形状都是一模一样的!

    在这片华禹大陆之上,能够造成这种特殊形状的伤口、也只能是那种叫做‘墨雷’的机关火铳了。

    虽然这墨雷杀伤力惊人,但面对着刘半仙这种来自于天灵脉的鬼魅身法,却应该不会起到什么作用。可如今刘半仙胸前的这伤口,却是没有半分掺假的。

    刘半仙一边给自己上药,一边龇牙咧嘴地唠叨着:

    “妈的,没想到老子玩儿了一辈子鹰,最后还是让鹰给啄瞎了眼!”

221.无欲则刚

    沈归走出了门房,便直奔铁怜儿的房间。早在他清晨出门之前,便看见了颜青鸿与铁怜儿共处一室。此时要想寻找颜青鸿,最快的方式便是先找到铁怜儿。

    这两个有情人,虽然彼此间情义深重,但因为双方身份都有些特殊,暂时还未能正式成亲;不过好在他们本人也对此事并不在意。时至今日,这两位的相处状态,俨然已经是一对儿恩爱有加的老夫老妻了。

    满怀心事的沈归,本想一脚踹开紧闭的房门,脚都抬起了一半,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般,终于还是堪堪落下。踌躇半晌之后,还是轻手轻脚地敲了敲门。

    铁怜儿一头雾水地打开了房门,见到满面急切之色的沈归,立刻换上了一副有些暧昧的神情,调笑着说道:

    “怎么着弟弟?是不是早上在乐安那里碰了钉子,觉得摸不着头脑啊?现在来找姐姐,是打算让我帮你拿个主意?不过,你算是来错了地方,也找错了人。这事儿啊,姐姐我也没什么办法。你也别怪我不帮忙,这两位大小姐呢,一个是我未来的小姑子,一个是你的‘小师妹’……”

    “不是不是……”沈归见铁怜儿进入了‘八卦模式’,急忙摆手否认道:“我是来找颜老二的。”

    这一下反倒把铁怜儿给羞了一个大红脸!这沈宅之中的上上下下,有谁不知道他和颜青鸿的事啊?但大家也都体谅他们二人的难处,平日里最多会私下议论一番,根本没有人会当面说三道四的。所以此时铁怜儿想来,这沈归应该是暗恨自己与颜青鸿、早上瞧了他与李乐安的热闹;如今以言语相欺,分明就是来‘报仇血恨’的!

    “找他你来我这干嘛?不知道!”

    随着‘嘭’的一声门响,满头雾水又莫名其妙的沈归,在铁怜儿这碰了一个灰头土脸。

    最终,沈归还是在藏书楼中,找到了正在探望妹妹的颜青鸿。

    “我说颜老二,你连大字都不识几个,来我这藏书楼干嘛?”

    沈归有些纳闷地看着坐在藏书楼一层的颜青鸿,又低头看了看他手中的书名:《西域异闻录》。“怎么着?打算去西疆散散心?”

    当然,沈归说颜青鸿不识几个字,也只是朋友之间的调侃而已。毕竟他颜青鸿就算再‘烂泥扶不上墙’,终究也是从小在三北书院读书识字的二皇子。

    颜青鸿听到沈归声音,立刻把手中的书本合上放在了一边,嘴里还嘟嘟囔囔地念叨着:

    “谁打算去西疆了?我就是想找一本带图的书来瞧瞧……你这藏书楼里的书,全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看了就觉得想睡觉……”

    “奉阳公主呢?,除了你们兄妹俩以外,还有别人在这楼里吗?”

    “书卿在三层看书呢,这楼里没别人了。我说你有什么事直说不行吗?在自己家里还小心翼翼的?有刘半仙这个天灵脉者帮你看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沈归听到这话,心中也觉得自己有些紧张过头。于是他身形一转,坐在了颜青鸿身边,开门见山地说道:

    “事已至此,你是怎么想的?”

    颜青鸿被他这一番没头没脑的话,问的有些发懵。随即转念一想,这位浪荡公子也不知道琢磨起什么事来、脸颊绯红、支支吾吾地说:

    “铁甲叔远在南康伺候老王爷呢、而先父又临近大丧……”

    “没问你们俩那档子破事!我问的是兰妃娘娘的事!”

    颜青鸿一听到自己娘亲的事,立刻站起身来,伸出一只食指、指向沈归的双唇;而后又鬼鬼祟祟地顺着藏书楼的转梯口处,向上偷偷看了几眼。没发觉有任何异常之处,他这才重新回到座位上,压低了声音说:

    “咱们出去谈,书卿还在……”

    “就在这谈!你们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颜书卿的声音自上而下,无比清晰地传入了二人耳中。颜青鸿一拍大腿,指着沈归来回抖动了几下,责怪之意不言而喻。

    沈归一见颜书卿露面,也觉得有些尴尬。毕竟他还不知道这位奉阳公主,与李乐安发生了怎样的‘事故’;但现在这个时候,自己又无暇顾及那些儿女情长之事……

    “哥,自从书卿知道你不顾自己生死,冲入北兰宫火场救回了书卿一条性命之后,我便对你这个兄长,有了一个重新的认识;可如今母妃已经去世多日,这事儿却仍然没有一个结果,你还打算拖到什么时候去?”

    颜青鸿也不知道自己这位妹妹,是从何处得知这些事情的。但此时面对她的质问,自己无论怎么说,都觉得有些不妥。沉默了半晌,颜青鸿指了指沈归说道:

    “我们之前就调查过此事,发现杀人放火的真凶,乃是御马监的少监事柳执;而几日之前,御马监的监事陆向寅,便死在了沈归的手中……不信你自己问他,这事儿,到这里就算是……”

    接到了颜青鸿提来‘皮球’的沈归,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对满面寒霜的颜书卿使劲点头。没想到颜书卿面对这番说辞,只是冷笑一声:

    “哼……在厉害也不过只是个宦官而已,若他身后没有哪位主子撑腰,又怎么可能做出这么大的动作来?哥!莫非您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书卿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害死咱们母妃的真凶,定然是颜昼那个畜生……”

    “奉阳……那是你的长兄……”

    “呸!我没有这等悖逆弑母的长兄!颜青鸿,我原本以为你的放荡不羁、你的自暴自弃,都是在颜昼与父皇的强势之下,为求自保才不得不穿上的一层外皮而已;可看看如今你这副懦弱无能的样子!是不是这身外皮穿的太久、现在已经脱不下来了?还是你根本就是那个什么都不在乎的纨绔子弟,根本就是个贪生怕死的废物而已!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就算我颜书卿瞎了眼,竟然还会对你这个废物二哥,产生过一些不切实际的期许!”

    奉阳公主对颜青鸿一番怒斥之后,便立刻夺门而去;反观仍然坐在椅子上的颜青鸿,确是一脸苦笑的模样。

    沈归转身看着颜书卿那一袭白色衣裙,从藏书楼的大门消失,回过头来看着仍在不住摇头的颜青鸿,也是神色凛然地追问起来:

    “其实我也一直想问问你,这事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时至今日,我身为一个外人,自多也就只能做到这里了。剩下的都是你颜家的家事,即便我真的想帮忙,也着实没有什么立场……”

    颜青鸿听到沈归的问话,也颇为难得地正经了起来。他一摆手,看着颜书卿离去的方向,语气平和地说道:

    “别看书卿她那义正言辞的模样,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慌张。虽然父皇不太喜欢我这个没出席的二儿子,可对书卿却一直极为疼爱。眼下父皇驾崩,她也就真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所以,无论她说什么,无论她如何想我,其实我都能理解。而我这个做兄长的,并不想让她参与到这些事情当中。我只想让她继续做他的幽北公主,最好能再寻一个如意郎君,安稳幸福的过完下半辈子……”

    沈归十分清晰地感受到了他这个浪荡公子、对于亲妹妹的疼爱之情。不过,对于这种爱护妹妹的方式,沈归虽然能够理解,心里却并不大认同。

    此时颜青鸿转过头来,双眼直视沈归,又接上了他被自己打断的话题继续说到:

    “我当然知道北兰宫的那一场大火,幕后主使者是太子。可如今他已经占尽了上风。正如你们所说那般,我手中拥有的,只剩下那几张不知何人所写、又不怀好意的字条,根本也做不得数。可日后若是在机缘巧合之下,我们真的能够合力扳倒太子,那么这个空下来的幽北皇帝之位,我不想坐也要坐。谁让颜家这一辈的男丁,就只有我们兄弟二人呢?而且,兄弟今天也跟你交个实底,我颜青鸿从小到大,都没想过要当皇帝。这并不是出于自谦自量、而是实打实的心理话。虽然出身皇族的我,并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些什么,又应该做些什么;但是我颜青鸿不想做些什么,我还是极为清楚的!”

    沈归看着神色无比坚定的颜青鸿,心中既觉得诧异,又觉得感同身受。他沈归原本过的也是极为平凡的日子,按部就班地学习工作、生活没有一丝波澜;可转眼之间,自己竟然活在了从前认为‘无比荒谬’的环境之中。他自己心中的无助与茫然,想必此时的颜青鸿,也正在感同身受吧。

    “我啊,也是被李玄鱼大萨满生拉硬拽来的。来到这里之后呢,每一个亲人、长辈,都曾不止一次地告诉我,要去做真正想做、真正喜欢做的事情。可以说直到今天为之,我依然在生受着他们的一番好意。可是我也十分明白,有些人,生来就是注定要做些什么事情的。如今,我沈归的时机还未到,所以我还不能明白;而颜青鸿,你的时机却已经到了!只要你还想继续活着,就是注定要走上这条路的!”

    原本的沈归,是一个无比坚定的无神论者;可自从来到这片华禹大陆、又亲身经历了以自己‘固有观念’,无法解释的‘神迹’之后,他便开始相信那类玄之又玄的神秘学说了。

    而那个让他转变观念、开始逐渐相信的东西,在沈归心中还有个名字,叫做宿命。

222.青鸿之谋

    “既然咱们说到了这里,那么我也把自己的打算也跟你说说。你沈归之才几倍于我,定能帮我看出有什么遗漏之处。”

    颜青鸿看着对面这个坚定的‘宿命论者’沈归,神色极为放松地笑了。毕竟自从懂事之后,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放松过了。

    早在他幼年之时,便在颜家族人对于自己兄弟二人不同的态度上,感受到了生在天家的残酷之处。而被颜昼害死的那位兰妃,在漠北草原之时,也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这样一个草原共主——孛儿只斤族的唯一血脉,亲手教导出来的儿子,又岂会如表面看上去那般无可救药呢?

    正如颜书卿方才所言,她这个二哥之前的一切表现,不过就是在主动退让的同时、为求自保的一种手段而已。

    试想一下,若是颜青鸿也自幼才华出众、又身兼漠北草原这个‘亦敌亦友’的邻邦血脉的话,那么颜家的族人、乃至幽北三路的满朝文武,自然都会在两个兄弟之间分别下注;有人喜欢锦上添花,自然也就有人喜欢雪中送炭;无论其人选择如何,求的也不过就是名、利二字而已。从本质上来说,这两种人彼此之间,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不过,幽北三路自建国之初,便已经注定会是三足鼎立之势。内有李登把持财政大权、外有郭云松统领军务;这样一来,留给天家颜氏能够闪转腾挪的位置本就不多;若是这两个皇子也十分出挑的话,那么原本归属颜家门下的那些墙头草,一定会分裂成为两种派系;一派是坚定不移、紧跟父皇与太子脚步的锦上添花之辈;另一派抢不上好位置的人,便会调回头来,烧自己这个二皇子的冷灶,想要以小博大。皆时,原本就居于弱势的颜家,自然更无法全力应对郭、李二家的倾轧……

    那样的情况下,无论那张皇椅归属哪方,颜家却都会是最大的失败者。这一点,颜狩与颜昼父子二人没有看到、或者说看到了也不太在意;反观颜青鸿这个被人嗤笑了二十余年的庶出皇子,却早已心生忧虑、并且以自己想到的解决方式,主动进行退让了。

    是的,在年幼的年轻看来,郭、李两家非但不是什么国之柱石,反而俱是势大欺主的两位强臣。更何况,无论这两位异姓王心中怀着怎样的心思,颜家都不可能用整个幽北三路,去试验这两位权臣的人性与忠诚。

    在他看来,既然是一场输不起的赌局,根本就没有开盘的必要。

    而时至今日,颜青鸿亲眼看见了自己主动退让所带来的结果:自己的这一番苦心,非但没有换来颜家与幽北三路的日益强盛,反而把全部幽北三路的百姓,都推入了水深火热的炼狱之中。

    李家‘树下’的官吏贪狠似豺、太子与父皇的门下走狗,就比他们额外恶上三分;郭家的将士们为国征战、结果那些‘国之利刃’也全部被瓜分一空。可以说在这场两北战争之中,除了颜重武这个不世出的璀璨将星以外、整个幽北竟然没有一家可战之兵!而原来那个与太白卫齐名的飞虎军,在张黄羚这个庸碌之辈的带领下,竟然全都变为了一群贪生怕死的酒囊饭袋!

    若不是沈归狠下心来、使出那道连环毒计,在东海关中燃起一把天火,全歼北燕来犯之敌的话;此时幽北三路的百姓们,早已经在燕云铁骑的掌中钢刀与战马践踏之下,日夜不停地呻吟哀嚎了。

    其实,对于颜青鸿那温柔中带着谦和的本性,主动退出争夺皇权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无法接受的事,反而还带着些如释重负的感觉;但自己谦让出去的幽北江山,却被自己的先父与兄长糟蹋成这样,又岂能让他不觉得痛彻心扉!

    更何况,若是幽北三路落于敌国之手,他颜家两父子,还能在精锐甲士的保护之下,逃得一条生路,继续做他们的富家翁,过他们的太平日子;可那些普通的幽北百姓,他们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因此,此时此刻在颜青鸿的心中,早已把家恨上升到了国仇的地步。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真正该恨的人,应该是谁。

    此时此刻,面对沈归这位莫逆之交,他终于打算把自己的真实意图和盘托出。其实也可以这么说,直到此时此刻、颜青鸿才彻底相信了沈归这个‘朋友’。

    “颜昼肯定不能再做幽北的皇帝,百姓们的日子过得太苦了,不能再由一个好大喜功的帝王继任;但是,他也不是非死不可……按照我的想法,可以赏他一大笔银子,再把他逐出幽北三路,让他过上安详富足的下半生也就是了;要么,就把他软禁在东坤宫中,与母后一起……”

    “你还能再软弱一点么?”沈归听到这里,白了颜青鸿一眼。他早就知道真实的颜青鸿,是个极为善良的人,但没想到他竟然会善良到这种地步!面对弑母血仇,他竟然还在考虑仇人的‘晚年生活’;若是没有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他定会认为颜青鸿只是故作姿态而已。

    “你还能再软弱一点么?兰妃娘娘就是死在他手里的,你竟然还要让他们母子团圆?怎么想得啊你?来跟我聊聊你的心路历程好不好呀颜二公子?”

    颜青鸿见他这副急切的模样,也是随意地一摆手:

    “嗨……我这也就是想想,扳倒太子还真就那么容易吗?你那个丈人李登可是他的亲娘舅,你以为那位东幽王会袖手旁观吗?虽然他多年以来、一直都习惯了不发一言,但谁又会真的认为这个东幽王,是真的软弱可欺呢?你去问问万长宁,多年以来,幽北三路胆敢触怒李登之人,不管他当时有多么权势滔天,最终不仍然落得一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惨淡下场?”

    沈归看着颜青鸿这副认真的模样,心中也是一凛:在他眼中对于李登的印象,一直都是双手对插在袖口之中、说话做事慢条斯理、脾气神情也都是随和柔软的富家小老头而已;可如今按照颜青鸿口中所说,原来这位温文尔雅的‘儒商丞相’,竟然也有着如此狠辣的一面。

    当然,能在幽北三路这等混乱蛮荒之地、搏杀出属于自己一片天地的人,又有谁会是个没什么脾气的老好人呢?

    一直以来,沈归在李登的面前,也从未掩盖过自己对于颜昼的厌恶之情;而对方也仿佛根本没有那个外甥一般,对沈归的逾礼之处一直恍若未闻、采取听之任之的手段;如今经过颜青鸿的提醒,沈归才骤然出了一身冷汗:李登虽然看似极为欣赏自己;但若事到临头之际,他又会不会临阵倒戈呢?毕竟自己与李乐安虽然已有婚约在身,但面对此等大事,儿女私情其实并没有什么约束力。

    “李登……李登那方面交给我……!”

    沈归低头思量了半天,最终还是干巴巴地做出了这个承诺。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底,但他颜青鸿与李登之间,也就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了;而且最重要的是,太子颜昼勾结万长宁在先;又指使南康谛听的刀疤男,暗杀李乐安,图谋李家东幽土地在后;这些龌龊之事,即便不能保证李登会站在自己这边,也可以保证他同样不会站在太子那边。毕竟一切都可以作假,但他对于膝下独女李乐安的舐犊之情,却一定是情真意切的。

    “若是东幽李家不用担心的话,那么也就只剩下了两个麻烦。一个,是接管了你们郭家祖业的中山路总督裴涯;另一个,则是由你一手造就出来、幽北三路新晋的‘护国神柱’颜重武。你要知道,于公,这位颜帅还受制于宗族府的大宗正颜久宁;于私,我这个二皇子的身份,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监国太子的正统之名。所以他与他麾下飞熊军的态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颜青鸿数着手指头,对沈归仔细地分析着;而沈归听完,也只是皱了皱眉,对颜青鸿说出了自己的安排:

    “早在蒲河之战以后,我便在双山城给裴涯挖好了一个大坑。他这一跤只要跌下去,就未必就能再活着出来;而且,无论他爬不爬的起来,我手中也还握着另外一个杀招。莫非你与你父皇怀着同样的心思,真的认为已经把我郭家连根拔起了吗?”

    颜青鸿当然知道,沈归所指的杀招,便是中山路的前任总督——傅野之子傅忆。这傅忆自幼便帮着那个不着调的父亲‘擦屁股’,中山督府军的主力战将、乃至整个中山路的军民百姓,心中对于旧主郭云松与傅野的眷恋,都已经转嫁到了这个少年郎的身上。若是过个二十年,等这一茬老兵全部凋零之后,兴许傅忆还真就起不到什么作用;可此时此刻,若是在傅忆与沈归二人的振臂一挥之下,整个中山路会不会变天,还就真不太好说了……

    “不不不……我从未这么想过。原本我最忌惮的,也就是携大胜之势的五万飞熊军精锐;而最让我头疼的,也正是那位大帅颜重武。毕竟是你亲手把他捧到了天上去,如今以他在朝野上下的声望,我们处理起来实在太棘手了……你自己做的孽,你觉得应该如何解决?”

    沈归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下巴,略带探究地询问道:

    “你认为呢?”

    “收编、或彻底剿灭。”

    “剿灭?你哪来的兵?”

    “从漠北借……我之前曾探过漠北使臣穆格尔的口风……”

    颜青鸿刚要说下去,却被沈归挥手打断:

    “这位朋友,您这道‘驱虎吞狼’之计,听起来的确不错;但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名字叫‘引清兵入关’……”

223.驱虎吞狼

    “你那故事里面的‘大明朝’,毕竟跟咱们幽北三路的状况截然不同啊!咱们这里既地狭民稀、也没有繁华的城池;虽然土地还称得上是肥沃,但也总有着半年左右的冰封期,那些漠北人费那么大劲……

    颜青鸿刚刚听完了沈归讲述的一场‘故事会’,便对故事与现实之间,那些细节上的差异,产生了自己的疑问;而且他心中认为,‘故事’之中那场灭国之战,若是摊开来看,也根本经不起反复推敲。更何况参与其中的各方势力,也远比眼下幽北三路所要面对的情况,还要更加复杂一些。

    既然环境繁杂,自然也会产生无数种的偶然性。而偶然之下形成的结果,是没有多少说服力的。

    显然,颜青鸿心中认为,沈归这番‘借喻’,实在有些危言耸听了。

    “颜青鸿,如今我们虽然刚刚经历了一场大胜,看似风头正劲,前途光明;但其实幽北三路、或者说你们颜家王朝,早就走到悬崖的边缘。说句实话,之前我们给漠北人送救急粮食,本就在北燕与漠北两家联盟之下,才做出的无可奈何之举。看似是一道分而化之的缓兵之计,究其根本,其实就是在饮鸩止渴。只不过,当时的我们,也确实没有别的选择而已。”

    沈归面带无奈之色,开始就颜青鸿的‘娘家’——漠北草原,细细拆解开来:

    “正如我之前所说,漠北人一旦缺粮,那么就会进犯幽北三路。说成是习惯也罢,说成是求生手段也罢,这个问题都不是靠着如何结盟、签订怎样的条约,就可以一劳永逸的。而且,他们现在虽然称不上是兵精粮足,但短时间内,也绝对没有了后顾之忧。你以为漠北人迫切想要得到的,就只是东幽路的那片可以耕种粮食的土地吗?那你就把那位博尔木汗想得太简单了。你试想一下,如果你是博尔木汗的话,那么刚刚过去的这场两北战争,能给漠北草原人带来些什么?一个刚刚惨胜的幽北三路;一个虽不至伤筋动骨,但也需要时间来消化喘息的北燕王朝;还有那个已经形同虚设、毫无防御能力的东海关。只需率领你麾下骑兵,穿过东海关南下,便是一望无际的燕北平原。若你是博尔木汗的话,又会动怎样的心思呢?”

    颜青鸿并不是个蠢人,沈归才略一提点,他就想到了漠北草原长期饱受的断粮之苦。自己原本想的虽然没错,但若是博尔木汗的胃口再大一些、就如同沈归故事中的‘多尔衮’一般,把目光放在了北燕王朝呢?

    不难想象,面对着长城天堑和一片废墟的东海关,漠北人会更倾向于从哪里进军北燕;而只要对方动了这个心思,那么幽北三路也就自然而然地挡住了漠北人选定的进军之路。如此一来,如果自己是博尔木汗的话,首先要做的,便是趁虚全面进攻幽北三路。这样一来,漠北人不但能够占据东幽路那片肥沃的土地,做为自己长期可靠的‘粮食补给站’之外;同时还得到了一个完美的战略缓冲地带。如大胜北燕,便可率领漠北骑兵纵横于华禹大陆腹地;若败于北燕之手,幽北三路也会成为自家的后花园。

    想到这里,颜青鸿被自己的想法惊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从这个角度看的话,那么自己去向漠北‘求援’,显然是正中对方下怀!怪不得那个漠北使臣穆格尔,答应的这么痛快呢!他口口声声还说‘也就是念及血脉亲情’,原来说到底,也只是一门生意而已……这‘自家人’坑起‘自家人’来,下手比仇人都黑!

    “还好有你提醒,要不然我就真成了幽北三路的千古罪人了……不过,既然漠北草原狼不能放心驱使,那么颜重武那五万精锐,又该怎么处理呢?”

    颜青鸿用略带着期望的目光看着沈归,沈归在仔细思量一番之后,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他实在无法把这么重要的大事,寄托在自己与颜重武那并不如何深厚的交情之中。

    “颜重武那方面嘛……既然暂时还没有完全解决的绝佳契机,不如就先放一放再说;眼下我们既然已经决定对太子下手,当务之急便是要斩断他的所有臂膀。”

    紧接着,沈归开始曲指算来:

    “飞熊军……这个先放放不谈;万长宁嘛……已经被我割了髌骨,无论还有没有别的心思,暂时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了;东幽李家……这个我来处理;御马监嘛……刚刚才折了陆向寅,元气大伤;何况还有刘半仙在,谅他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谛听……这个最麻烦,咱们掌握的消息太少……”

    颜青鸿一直都在仔细听着沈归念叨,直到他听见了‘谛听’二字,突然出言打断道:

    “谛听?你说的是南康谛听吗?很长时间以前,他们倒是派人接触过我。不过他们提出的合作方式,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吸引力;而我本人也不太欣赏这种藏头露尾的做事方式,所以也就直接拒绝了。不过依你方才所说,莫非这‘谛听’中人不但找上了太子,竟然也与他达成了某种交易?”

    谛听中人曾经联系过颜青鸿这点,沈归倒是没有想到。按照他自己对谛听这个组织的印象分析,这些南康人的一切行为,出发点都是为了利益二字;可直到此时此刻,颜青鸿都从未展现出任何过人之处。

    不过是一个蛮荒之地的废物二皇子,落在谛听眼中,竟然会比颜昼这个正牌太子更有价值?

    “颜老二啊颜老二,没想到我还真是小瞧你了?来来来,谛听跟你谈了什么交易?说出来听听!”

    “嗯……他们当时说,可以帮助我彻底铲除掉郭、李两家异性王、并且如果有需要的话,他们还能暗中除掉太子;而我必须付出的代价,则是整个东幽路上下,都要变成谛听专属的大本营。”

    沈归挠了挠头,对于谛听的这个要求十分不理解。若是真如同他们所说那般,可以重新梳理幽北三路的势力分布的话,那么为何要找颜青鸿呢?而且谛听的大本营,不是远在富庶华美的南康吗?却为何想要搬迁到东幽路这个不毛之地呢?毕竟幽北三路的土地虽然肥沃,却远远不如南康那里气候宜人、利于作物生长……难道如同万长宁所说,他们想要在李家的土地上,偷偷种植‘象谷’敛财?可是在南康那个四季如春的滇南行省,早已经有了一大片的‘象谷种植基地’啊!

    当然,即便沈归暂时还猜不到对方的想法,他也不会认为谛听都是‘急人之所急’的‘活雷锋’。

    “行吧,你最近少出门,那些南康人厉害的紧。而且我怀疑,他们与御马监也有所勾结。正所谓没有内鬼引不来外贼,有心算无心之下,你就算是位神仙都难防暗算。眼下太子已经迫不及待要登基了,不先下手除掉你,他能安心做皇帝吗?”

    颜青鸿自然也知道其中厉害,他点了点头,随即又一脸疑惑地看着沈归:

    “哎?不对啊!我这一段时间一直都待在你府上!毕竟这有刘半仙看家,我放心的很。不过你还得在街面上走动,这就难免被太子的人订上吧?毕竟我就你这么一个帮手,人家也知道先翦除党羽这一招啊!要不然咱们两兄弟,都在家里躲灾算了……”

    沈归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被他坐皱的裤褂:

    “我哪有你这么好的命啊?既然二皇子你决心放手一搏,我这个马前卒,总得替您先把声势造足啊!”

    一句牢骚说完,沈归转身离去。留下颜青鸿在藏书楼里,紧皱着一对蚕眉,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其实现在奉京城中的局面,要远比‘养在深闺’的颜青鸿,心中所想象的那般复杂的多。

    无论这场两北战争的发展,究竟是怎样的曲折离奇,最终都是以幽北三路‘大获全胜’而收场。而幽北这些平民百姓们,就连识文断字之人都不多,自然也就搞不清楚那些私底下的输赢胜败了。

    不过他们知道的是,之所以这场来势汹汹的‘灭国之战’,能够以‘大获全胜’的结果收盘,全都要靠着颜昼这个监国太子的运筹帷幄,还有颜重武这个亘古股未有的绝世名将。所以,如今颜昼在幽北百姓心中的地位,已经高到了一个几乎无可撼动的位置上。

    当然,所谓民心声望,这种‘虚无缥缈’的助力,那真是来的快、去的也容易。也许其他人还不能理解这个道理,但沈归却是精于此道的高手。此时此刻,在他的脑海中,已经相处了无数装神弄鬼、蛊惑人心的方法。而教他这些手段的那些人,也都是江湖上名头最响的那几位老前辈;有这些前辈提供的‘缺德主意’,在加上沈归自己原本就知道的‘个案个例’,想要把此时这个不利局面扭转过来,还真算不上是痴人说梦。

    唯一的困惑,便是他还没想到,应该如何面对自己未来的丈人李登;也没想到,该如何面对自己未来的夫人李乐安。

    事已至此,沈归虽然算不得是什么局中之人,但也深刻感受到了这种‘家庭作坊’式的幽北三路,存在着怎样的弊端——彼此多少都沾着点亲,实在不太好意思下黑手啊!

    不过,沈归也毕竟不是颜青鸿,心思脾气也没有他那么柔软。于是,他前脚刚出了府门,后脚就联络各路‘牛鬼蛇神’去了。

    他要赶在颜昼摊牌之前,先打一场浩浩荡荡的‘舆论大战’。

224.因果关系

    有一句话,人们通常用它来阐述百姓与君主之间的关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句话,是把统治者比喻成木舟、把百姓比喻成行舟之水。这句话的本意是在警醒帝王,平日要善待百姓,多行仁德之政。可是,‘水势’的缓急,可从未凭着‘木舟’的意志而改变。

    出身于市井之间、见惯了江湖术士如何蛊惑人心的沈归,根本就不相信那些‘水’们,会有什么‘独立思考’的大智慧;就如同这场两北战争一样,真正左右战局的人,除了沈归这个‘幕后黑手’之外,便是何文道与他麾下那几十位萨满巫师了;就连风头正劲的颜重武,不也只是其中的一环而已吗?

    而如今被百姓赞为‘聪明睿智、高瞻远瞩’的监国太子颜昼,甚至在开战之初,便已经‘收拾包袱’准备‘跑路’了!

    既然如此,沈归也不妨再耍出一些障眼术法;反正事情的真相,也不是幽北百姓心中想要相信的‘真相’;既然同样都是骗人,那么谁来还不是一样的呢?

    既然准备开始‘骗人’,沈归心中第一个想起来的人,就是刚刚在东海关中,上演了一场惊天骗局的何文道。

    这位萨满教的大萨满何文道,前半生可谓是按部就班、诸事顺遂,一门心思全铺在了研究萨满教的教义典籍之上,堪称是‘苦修士’的典范;可自从他认识了沈归之后,整个人生轨迹,好像渐渐产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偏差。

    何文道也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狂信者’,他不仅是萨满教义的活字典、同时也对华禹大陆上的其他学说、流派均有涉及。书读的多了,自然也就有了一些明辨是非的能力。他从不认为那些上古典籍中记载的‘大能’或‘神灵’们,是可以靠着肉体凡胎的努力、就能够修成的所谓‘正果’。这这种猜测,在他拜入天灵脉者、兼大萨满李玄鱼门下之后,就更为笃定了。

    他年幼之时,便曾无数次亲眼见证过自己的师父李玄鱼,是如何的神通广大。甚至可以说,只要这世间存在的玄妙之术,就没有这个大萨满玩不转的!平时她做起事来,应用的玄妙手段也都是千奇百怪、五花八门的。凡人之力终究有限,就算天资卓绝加上不眠不休,也不可能做到如李玄鱼这般‘万法通玄’的境界。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李玄鱼这样活生生存在的凡人,与上古典籍中所记载的神灵下凡、上古大能们,也别无二致了。

    所以何文道也从未期望,自己在拜入李玄鱼门下之后,便可以如同师父一般高明。之所以他会成为萨满教的信徒,也只是喜欢阅读那些沈归口中的‘神怪志异’而已;至于那些东西究竟能不能给自己带来些什么,他还真的没有苛求过。

    不过就在前些日子,被沈归推上大萨满之位的何文道,在奉京城中,接见了整个关北路的‘萨满代表团’。当时平北军少帅郭兴,正率领着他麾下的八千铁骑,把关北路搅闹了一个天翻地覆;所过之处各个村庄尽遭屠戮,那些平民百姓、连带着当地的萨满巫师一起、或被枭首示众,或尸体被挂在树枝之上示威;整个关北路,都沉浸在血与泪的深渊之中,痛苦哀嚎。

    无论这些丧心病狂的北燕人,会在何时何地受到‘万物神灵’降下的天罚,身为大萨满的何文道都并不在意。他想要做的,便是亲自审判这些双手沾满鲜血的幽北屠夫。于是,他接受了沈归的建议,亲自选出了几十位靠得住的萨满巫师,一起改换名姓来路,潜入了东海关中。

    也不知是北燕方面太过需要这支‘医疗团队’的原因,还是当时的战局对他们极为有利;总而言之,这一趟‘卧底计划’并没有如同自己想象那般凶险;每日里不过就是给受伤的平北军卒、东海关百姓治疗身体上的病痛而已。收获了一个个诚恳中带感激的笑脸之后,让何文道与诸位萨满大人,已经快要忘记了自己是为何而来。

    不过,随着战事的发展、北燕方面的二次援军又抵达东海关之后,城中所需要的民夫与苦力,自然也就越来越多;当这些悲天悯人的萨满巫师、亲眼看见手足同胞被捉到东海关中、或活活被累饿而死,或犹如猪狗一般,任北燕士卒杀戮取乐之后;那些血腥的画面、凄厉的惨叫,让这些萨满巫师们原本已经平和下来的心灵,再次燃起了仇恨的怒火。

    若是没有一颗善良悲悯的善心,谁又愿意加入萨满教呢?若是没怀着济世救人的念头,谁又会苦读萨满上古医典呢?当这些萨满巫师们,见到无数幽北同胞手足,被自己亲手治好的北燕士兵肆意凌辱的时候,悔恨与愤怒的情感,直接冲上了头顶。

    于是,原本还有些踌躇的何文道,终于还是按照原本的计划行事了。

    以那满城泼洒的‘猛火油’助燃;以那临时拼装起的黑色木质高杆作为‘悬空浮台’;加上头顶与肩膀之上燃起的不灭‘磷火’、还有冬至四人从角楼射出的‘飞火流星’,包括事先在水井之中临时投入的泻药,都代表着这几十位萨满巫师、对于北燕人轻启战端、肆意屠戮平民的报复手段。正如当年李玄鱼灭杀岳海山一般;他何文道,也要为那些惨死在敌军钢刀之下的同胞手足们,讨回一个说法。

    直到何文道与诸位萨满巫师,亲眼看见了东海关那连续燃烧了三天三夜的烈火;城中三十万北燕军民尽数为焦炭之后,才明白自己到底做出一个了怎样的决定。不过尽管如此、这些萨满巫师也没有一个人感觉到后悔与不忍。

    而在沈归的坚持下,何文道一番装神弄鬼、自称‘火神之灵’转世的这位当代大萨满,终于在华禹大陆之上声名鹊起。凭着他与李玄鱼之间的师徒之情,众人也愿意相信沈归为他虚构出来的‘神灵身份’。甚至当这场神迹传到一些边缘地区之后,很多萨满教的信徒们,还帮这位降世临凡的‘火神之灵’,建立起了一座座火灵祭坛来。

    何文道虽然不太喜欢这个结果,但对于萨满教能再次进入‘主流社会’眼中这个‘意外收获’,还是极为满意的。要知道,之所以何文道会被巴格蛊惑,完全也是因为他对于萨满教的一片赤诚之心。

    甚至也可以这么说,何文道这个人,虽然不信萨满教那些玄之又玄的教义术法,但他却比任何人都更加虔诚。他从来不向万物生灵祈求什么、反而是一直在为萨满教默默奉献自身的力量。

    当然,这位‘火神之灵’何文道,如今正在奉京城北的萨满教总坛之中。这还是他第一次利用大萨满的身份,召集关北路的所有萨满‘开会’。皆因为郭兴那八千平北骑兵,给关北一路造成了很大的伤害;被焚毁的村庄等待着重建;重伤的平民百姓等待着救治;还有很多孤儿老人需要奉养、还有很多曝尸荒野的同胞等待这收殓;这些事原本应该是颜昼这个‘监国太子、未来的幽北皇帝’出面善后;但今时今日,颜昼还在盘算着自己的得失成败,对于这些‘性命如同草芥’一般的穷鬼们,根本就无暇顾及;

    虽然颜昼这个‘皇帝’熟视无睹,但何文道这个大萨满却是责无旁贷的;毕竟原本幽北这个不毛之地,就是在萨满教历代先贤的引领之下,才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就在何文道与诸位萨满巫师、头疼于人手不足的时候,沈归突然走进了院门之中。

    “哎呦?诸位好啊,开会呢?”

    何文道一见沈归,立刻把脸沉了下来:

    “怎么说你也是教中的大护法,怎么就跟没事人一样?这么大的烂摊子,你想一甩手就全丢给我?来的正好,我这……”

    沈归一见何文道桌上足有一人多高的账目名册,一个脑袋顿时变成两个大,连忙摆手说到:

    “愿意干你就自己干,可别带着我!关北路被战火凌虐至此,莫非你想只靠着这些萨满巫师前去救灾吗?别怪我泼你冷水啊!就算你有心、有人、也有能力,可是你有银子吗?无论是修葺房屋还是重整耕地、无论是购买药材还是吃穿用度,哪一样不需要银子的?就萨满教现在这个状况,别说救济百姓了、就这些教内之人,你何文道都养不起!虽然咱们萨满巫师,都是甘于清贫之人,但也不能把自己的肉割下来喂给灾民啊!你看看他们这一个个瘦的……”

    何文道开始听着,还觉得像那么一回事;结果沈归说着说着就胡说八道起来,何文道急忙打断道:

    “宣德帝驾崩,颜昼正忙着安排继位之事,短时间内应该没有精力顾及灾民了;虽然他可以不管,但我们萨满巫师也总不能熟视无睹啊……”

    沈归想了想,又看了看屋中五十几位萨满巫师,急忙伸手把何文道拽出了屋外,而后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我劝你别指望着国库拨银救灾。实话告诉你,如今的幽北三路的内外两库,不仅一个铜板没有;而且咱们这位‘颜昼陛下’,还欠着一笔天文数字的外债呢!哦对了,你也别指望李丞相会出手帮他稳住局面了;我估计那小子是得了失心疯,他竟然私下雇佣南康杀手,前去大荒城刺杀李乐安!你说说看,你打算让他出钱救灾,这不等于缘木求鱼吗?”

    何文道并不是万长宁那样的‘理财高手’,但他也十分明白银子的重要性。经过沈归这么一说,何文道立刻脸色惨白如纸。如今他眼神放空,嘴里面还絮絮叨叨地嘟囔着:‘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啊!’

    沈归一看,心中暗道:火候差不多了!

225.装神弄鬼

    “我这倒是有个不错的主意,只要你按照我的计策去做,我担保不但萨满教有源源不断的供奉银子、而且幽北三路的穷苦百姓也能得到一丝喘息之机……别急别急,这次我肯定不会再让你杀人放火了……”

    何文道仔细打量着满口许诺的沈归,心中仍然不太相信他的花言巧语。在何文道心中,沈归其人虽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但真要是下起手来,也定可称得上是狠辣无比。别看他面目清秀、举止文雅,但他使出的计谋之毒辣、手段之残忍,简直比起华禹历史上最有名的几个‘杀神转世’来、都不遑多让半分。想一想东海关那人间炼狱的模样、再想一想在蒲河岸边被逼死的平北侯郭孝,只怕那些北燕人、直到临死前的那一刻,都还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因何而死的。

    “……我觉得,你现在的眼神,有一种‘耶鲁里’身上散发出的邪恶味道。”

    何文道打量了沈归半天,仍然只看到了满面的诚恳。

    而他用作比喻沈归的那位‘耶鲁里’,其实是萨满教神话之中、代表着一切黑暗与邪恶的上古凶神。传说之中的邪神耶鲁里,身体上长着九个脑袋、八只臂膀、额头上还生有一只独角;它性别难辨、邪恶诡诞、嗜血凶残,又精通战法,是萨满教创世三女神的最大敌人。

    而何文道之所以会认为沈归像‘耶鲁里’,也是因为性别难辨的邪神耶鲁里,有着‘自生自育’的奇诡之力;它不光能亲手创造出各种凶煞邪魔、也能把原本信仰善良与光明的善良神祇、引入罪恶堕落的深渊之中。

    何文道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就像是在沈归‘引诱’之下堕落光明之神,一步一步地正在走入他的圈套之中。

    沈归却对他这个比喻不屑一顾。虽然东海关的那场大火,效果的确出乎与他的意料之外、但那无比惨烈的最终战果,却也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的心理阴影。比起受千夫所指、与良心谴责来说;他更不愿意化为冢中枯骨,全凭后世之人吊唁。

    反正,一切的历史,都只是胜利者讲述给后人听的故事而已。

    “早就告诉过你,没事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神怪志异!你瞧瞧,现在好了吧,本来好好的一个大神棍,多有前途啊!现在把自己的脑子给看坏了吧?老何啊老何,还真不是我瞧不起你,你要是跟我谈什么‘转世附体’之类的东西,还真就是班门弄斧了!”

    一头雾水的何文道,看着满面写着自豪的沈归,心中暗自琢磨着:他这莫名其妙的自信,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我没功夫跟你开玩笑,你到底干还是不干?给个痛快话!”

    “那我也总得先听听、你究竟打算让我做些什么吧?”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就是打算,给咱幽北三路换个皇帝。”

    沈归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差点没把何文道的下巴给惊下来。

    没错,在整片华禹大陆之上,幽北三路的确摆不上台面来。当然,幽北人自己,肯定不是这么认为的。所以近百年间,也多少带着些‘夜郎自大’的意思。不过,说到历史的沉淀,国土的疆域、人口的数量、还是农商的繁荣,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来,幽北三路都算不上是什么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国家’。所以,这也是他们被视作‘化外蛮荒之地’、‘草台班子王朝’的重要原因之一。

    但苍蝇再小、它也是块肉;坟头再烂、它也有个碑。这幽北三路虽然称不上是家大业大、但建国至今,好歹也有了近百年的历史。如今他沈归是个什么身份?昧着良心往大里说,充其量也就是个破落户子弟而已。如今借着家中长辈的余威、与‘原生家庭’的特殊性,这才勉强混了个萨满教大护法的差事;若实事求是的讲来,他沈归就是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的泼皮无赖而已。

    可就是这么个人,竟然也敢打起‘换皇帝’的念头!他以为他是东幽路的李登李齐元?还是他的外祖父,太白飞虎郭云松啊?

    当何文道想起这两位‘有资格篡位’的异姓王之时,突然生出了别样的念头来。别说,如果他能引动这两位老爷子出面,换个皇帝这事儿,还真算不得是什么天方夜谭……

    “你这是……李丞相和郭老王爷的意思?”

    何文道想到这个可能,于是小心翼翼向沈归求证。

    “他俩?他俩还不知道呢……”

    “沈归啊,我这还得开会呢,你要是没事就先回去吧,我真没功夫跟你磨牙……”

    气不打一处来的何文道摆了摆手,刚要回屋继续‘开会’,没想到却被沈归一把攥住了袍袖:

    “你别着急啊!就算这事儿没他俩参与,也未必就不成啊!刚才我已经说过了,虽然不能确定李丞相会站在我们这一边,但他也肯定不会站在颜昼那边啊!而我外祖的中山督府军也是如此,我最少也可以保证他们会袖手旁观。如今看来,想成此事,其实只有两个问题需要解决:一个是颜重武麾下、那五万携大胜之势的飞熊军;另一个则是刚刚‘指挥得当’,击退犯境强敌’的颜昼本人了。而我今天来找你,也就是为了先拿太子本人下手……”

    何文道刚开始还觉得像是那么回事,等他听到沈归要求自己所做之事,立刻摇头摆手说道:

    “来不了来不了,你也太拿我何文道当个人物了!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说破大天去,我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已,你还真当我有火灵之身附体不成?”

    沈归知道何文道误会了自己,撇着嘴巴瞪了他一眼,

    “是你太拿自己当回事了!你跟瘸了腿的万长宁打架,都未必能赢,我还能指望你去刺杀颜昼不成?你现在唯一的利用价值,就是萨满教大萨满的这个身份了。依照幽北族例,太子若是想要继皇帝大位,先要经过宗族府宗正的推举,而后再经过大萨满的‘法器蒙顶’;之后还要开坛祈灵、昭告上、中、下三界,涤荡体、灵、知三魂;最后还要得到‘祖灵’的首肯,才能承继皇帝大位。这么麻烦的萨满教古礼仪式,想要在其中搞出点事情来,还不是轻而易举的吗?”

    何文道这个大萨满,对于幽北皇帝继位之时需要遵循的古礼,当然远比沈归这个‘外行人’更加清楚。可是,以目前萨满教的情况来看,即便何文道不想给颜昼‘使坏’,也是万万办不到的事了。

    “宗族府的宗正颜久宁,应该不会给太子下什么绊子……但这‘法器蒙顶之礼’,却是无法如常举行的。因为萨满教的巫神法器,通常都是指当时大萨满的随身法器;如今我何文道虽然也代行大萨满一职,但毕竟只是个护法出身……哪来的什么法器啊?”

    沈归确实想让何文道在这些‘封建迷信活动’之中耍出一些手段,借‘神灵之口’,把颜昼那风头正盛的民间威望一一化解;可如今按照何文道的说法,他竟然连最重要的‘道具’都没有,那还举行个什么‘蒙顶之礼’啊?

    “前任大萨满的法器呢?咱先借来用用呗!”

    沈归随意的一说,更是让何文道大翻白眼:

    “哦,你说前任大萨满的法器啊?那就得问问你自己了。前任大萨满是你那位二婆婆林思忧,可我从未听说过她老人家会用萨满巫术,更别提什么巫灵法器了!再前一任的大萨满,便是我的恩师、你的大婆婆李玄鱼。不过据说,她那柄‘七老翁巫神镜’,在二十年前的一场祈灵祭祀上、洞开灵台的时候用碎了呀……”

    沈归听到这里,脸上终于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他从何文道的话中不难听出:那柄原属李玄鱼所佩之法器、名唤‘七老翁巫神镜’的萨满教至宝,就是在召唤自己而来的那场祈灵仪式上‘用坏’的;也就是说,不但萨满教的神物毁在了自己身上;同时也带走了萨满教历史上,最为才华横溢的一位大萨满。

    “那巴格呢?你不是也跟他鬼混过一段时间吗?把他的法器刨出来先用着呗?”

    “巴格也是长老出身……长老的法器根本没有资格为皇帝蒙顶……而且,沈归你还是个人吗?巴格长老都入土那么久了,你竟然打算刨坟掘墓?这么看来,你做人的底线,恐怕还不如那位邪神‘耶鲁里’呢!”

    这一下,算是把沈归难住了。如果没有法器,也就没有了借神灵之口、在官员百姓面前否定太子继位的机会。不过,无论这条路走不走的通,也终究还是要走的;既然正路走不通,那就走偏路;大路走不通,走小路就是了。

    毕竟,萨满教这三个字,经过巫师与神女们千百年的积德行善,早已经深入了每一位幽北百姓的心中;既然沈归与颜青鸿谋划着颠覆‘木舟’、就免不得要在‘水面’之上、惊起一片滔天巨浪来。

    “好吧,法器这事儿就交给我了……我负责给您这位‘火灵之神’弄一个法器,保证像模像样,保证唬得住所有人!”

226.清泉茶社

    这场为颜昼的登基大典而精心备下的‘盛宴’,沈归作为‘主厨师傅’,自然是最为忙碌的一个人了。不过,如今既然已经确定以‘萨满教’为席间主菜,那么‘干果蜜饯’与‘汤羹小菜’,自然也就不好太过寒酸了。

    于是,刚从萨满教总坛出来之后,沈归便来到了位于河中大街之上的清泉茶社。

    自幼年时期,那位说书先生乌江客给了自己一副冷面孔之后,沈归便再也没有登过这间清泉茶社的大门。如今看来,尽管幽北三路刚刚经历了一场战火的洗礼,可这清泉茶社的门前,却仍然是一番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

    今时今日、还有闲情逸致来这里喝茶的人,除了富家阔少,便是官宦子弟了。尽管这场惨烈的两北战争,给幽北三路的平民百姓带来了无穷无尽的苦难与折磨,可对于茶社之中此时的客人来说,就仿佛是携家带口、出去游山玩水了一圈而已。如今战事刚过,他们便立刻回到原来的生活轨迹当中,该喝茶喝茶,该听曲儿听曲儿。

    而且虽然双天赌坊,与南北市场还处在一片萧条之中,但任谁心中都十分明白,城中这样百废待兴的局面,根本不会持续多久。走了个穿红的、又来了个挂绿的,如此赚钱的营生,还愁会没人接盘吗?

    不过,这些‘娱乐场所’想要重新开张,仍然还需要一段时间翻修;而此时正在正常营业的清泉茶社,生意自然也要比往日里更加红火了。

    “咳……!”

    沈归轻咳了一声,引起了刚刚引客落座归来的一个小伙计。这小伙计也足够机灵,立刻把白布手巾往肩膀上一搭,朝着衣着华贵品貌不凡的沈归虚作了一个揖:

    “沈爷您来了?老没见您了,最近一向可好啊?小的有句话虽然不当说,但也得壮着胆子说上您老人家的两句不是!您瞧瞧,贵府上离咱们这才多远啊,满打满算也就半条街的距离,小的我冒个大说,还勉强能跟您攀的上个街坊邻居吧?您平时得空了、怎么也不经常来串串街坊呢?哦对了,您可是位贵人,做的也都是大事,不比我们这些没卖腿的伙计,没多大出息。您瞧,您什么时候来,我什么时候在!指着这个那得多暂发财啊?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得,您今天赏小店一个脸面,小的也得给您端出点看家的玩意儿伺候……”

    别瞧这小伙计说的热闹,其实都些是‘生意口’而已。嘴里面套着近乎,不慌不忙地把沈归引到了一个闹中取静、又视野开阔的前排靠窗位置。在沈归坐下之前,他还手脚麻利地用袖子虚掸着桌椅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嘴里仍然不停地说道:

    “您瞧这座怎么样?这可是小的专门为您这样的贵客预留的专座!您瞧瞧这屋里,什么官宦子弟、富家阔少没有啊,可小的根本就没把他们往这带!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跟您不一样,他们身份不够!得,那您先坐着,小的这就给您沏一壶‘高’的去(酽茶)。”

    别看这小伙计话说的好听,可茶还是普通的茶,人还是那些个人,就连戏台上的各路艺人,都还是那些‘半熟嗓’。如今唱的正是‘伍子胥一夜白头’的剧目。台上的艺人水平不错,台下的看客也是如痴如醉、连声喝彩。如此热闹又充满市井烟火气的场景,却让沈归的一片心思,逐渐冷到了骨髓之中。

    一场‘文昭关’唱罢,走上了一个看着有些眼熟的身影。这人如今穿着一身粗布白褂,手臂张开,正在往戏台正中抬着一张小方桌。等他放下桌子之后,又依次拿来了醒木、汗巾、扇子;做完这一切准备工作,这位‘小先生’朝台下客人鞠了个躬,随即又转回了后台。紧接着,一个体态精瘦、但精神矍铄的老头,右手抓着把精致的一尺折扇,坐在了书桌后面。

    随着他几句定场诗念罢,随着一声醒目敲击桌面的脆响,这位乌江客便继续说起了上回书说到的书目……

    与此同时,倚在栏柜后面的掌柜张万田,仔细打量了几眼正听得‘津津有味’的沈归,而后便随手招来了一个模样颇为机灵的小伙计,耳语了几句,那小伙计便点了点头,一个闪身便离开了这间清泉茶社。

    不足一炷香的时间,沈归的茶桌旁边,又落座了一位中年男子。

    直到乌江客说完了一回‘火烧绵山’以后,沈归这才转过头来,看着身边坐着的单清泉说道:

    “现在是什么节骨眼上?你还敢大摇大摆地在街面上露面?赶紧回相府看家,丞相大人万万不得有失。”

    单清泉听到沈归这话,却根本没有什么急切的情绪表现出来:

    “府上还有李福呢,你别看他年纪有些大了,可只要有他守住相府大门,那么多我老单一个不多,少我老单一个不少。相爷的安全,你还真用不着担心……你担心也没用。”

    听了单清泉这有些不负责任的话,沈归歪着头想了想,转念也就释然了。是啊,李福的身手虽然不比刘半仙这种天道之外的‘异数’;但若是与凡人相比,也算的上是位一顶一的高手了;虽然他在年纪上还要大出单清泉不少,但谁也逃不开‘拳怕少壮’这个自然规律。所以二人彼此交手的胜负、最多也就是个五五之数;可若是真到了生死相搏的紧要关头、只怕三个单清泉,也未必抵的上一个李福。

    如果对方派去相府行刺的杀手,连李福也挡不住的话,那么再多一个单清泉,也无非就是多一个殉葬之人而已。

    “我今天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找乌江客的。”

    “你来找老曹?你找他能干嘛啊?”

    这还是沈归第一次听说,那位脾气不怎么好的乌江客,本家姓曹。

    “这事,是我们江湖人之间的事,你一个朝廷鹰犬瞎打听个什么劲啊?”

    沈归心中暂时还没想好,该怎么让李登接受这个‘家门不幸’的事实,所以也就不好对单清泉明说;如今面对他的疑问,也只能随意打了个哈哈,半遮半掩地糊弄过去了。

    “哈……欠!那你自己在这玩吧。我来就是想事先提醒你一下、这清泉茶社后台的所有艺人,除了乌江客这个先帝钦封的说书先生之外,都是皇后李娘娘的门人。”

    单清泉说完之后,便一抬头抽干了杯中的浓茶,又虚掸了掸身上的土、在一众伙计的恭维声中,离开了清泉茶社。

    而他这句石破天惊的话,也立刻让沈归停下了前去后台的脚步。皆因为单清泉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其中蕴含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了!

    虽然早在二人第一次见面之时,乌江客便已经告诉了沈归。整个清泉茶社、就只有他一个‘正经江湖人’。可当沈归攀上了李登这棵大树以后,一直以为乌江客的话中深意,是提醒自己这清泉茶社从上到下,都是他丞相李登的耳目呢!没想到,按照这茶社明面上的东家——单清泉的说法,这间茶馆的所有艺人,竟然会是吃皇后娘娘那碗饭的!

    李怜身为幽北国母,若是喜欢这些曲艺戏剧,那么把他们直接唤入宫中开个堂会也就是了,根本用不着在他兄长的茶楼之中,豢养起这么一群‘下九流’来。

    不用多说也知道,皇后此为,其中必然另有所图。只是沈归一直都把这个后宫之主抛诸于脑后,如今听到这种意外之事,一时半刻间根本就摸不到头脑。

    不过,此时既然来都来了,若有什么消息走漏,如今也是木已成舟的事,所性就硬着头皮,闯一闯这龙潭虎穴好了!

    乌江客看到沈归的出现,先是十分惊讶,而后又皱了皱眉,用故作不识地语气朝他摆了摆手:

    “这位先生还请留步,这里是后台,不是您来的地方!徒儿,引这位先生出去落座……”

    沈归当然知道,此时乌江客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而他环顾一周,发现所有艺人虽然都在忙着自己手上的活计,但眼角的余光却分明都在偷偷地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呦?这才多久没见,就不认识沈某了?我说老头儿,你可别给脸不要脸啊!我知道你给先帝说过几段儿,但说破大天去,最多也就是个臭说书的而已。小时候我的确让你那几句大话给唬住了不假,可这次你再试试!今天的小爷我,可是萨满教的大护法,我外祖父虽然被夺了爵位,那也是中山路的太白飞虎!凭你这等猪狗一般的人,还敢在我面前吆三喝四?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沈归今天就是来找你晦气的!不过,这事儿呢,也不是没个缓……我有个朋友呢,名叫萧富,他平时喜欢听你说书。今天我给他做大寿,你晚上就去给我们说一段儿助助兴吧!你若是应了,要多少银子我就给你多少银子,小时候的账呢,咱们也一笔勾销;你若是不应……瞧见了吗?东海关那场大火,就是我们萨满教的威风!小爷我再来一把神火,片刻之间就点了你这王八窝!哼!”

    沈归这嚣张跋扈的威风才刚一抖完,还没等这后台众人听完有什么反应,便转身撩起布帘,扭头走了!

    外面众人只听得正在后台的乌江客,一边摔着茶碗,一边嘴里大声地嚷嚷着什么‘无理恶少’、什么‘狗仗人势’、什么‘败家子’;而同处在一个后台的那些‘演艺界同仁’,也纷纷出言劝慰着这位说书先生。

    深夜子时,盛夏的天河之中闪着点点星光,把整个天空映衬的既深邃高远、又仿佛近在咫尺一般。

    而奉京城外的幽河南岸,一艘略显破旧的渔船,正孤单冷清地飘荡在平静的水面之上……

227.新书新评

    这艘略显破旧的渔船,从岸边看去,隐约可见有一丝灯火闪烁。那昏黄阴暗的火光,在窗纸上映照出了两个人的身影。

    “小子,这半夜三更的,你把老夫调来城外,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

    白天刚刚被沈归‘气’到近乎昏厥的乌江客,此时正稳坐在这艘渔船的船舱之中。这位说了一辈子别人故事的乌江客,显然听懂了沈归那番狂言的弦外之音。胳膊毕竟扭不过大腿,这位‘乌江客’就在被逼无奈之下,于奉城门关闭之前,去给一个渔夫祝寿。

    这事听起来虽然有些屈辱,但对于这些吃‘江湖饭’的人来说,根本就是习以为常的事;更何况清泉茶社的那些驻场艺人、虽然端的都是太后李怜的饭碗,但乌江客毕竟是个实打实的说书人,肯定不会成为他们的首要目标。即便他乌江客曾被先帝赏识、但也没有资格让一国之母如此警惕的资格。

    “我需要曹先生的帮助……”

    坐在乌江客对面的沈归开口答道。此时船舱当中的小桌之上,正燃着一盏油灯。那微弱纤细的火苗,随着起伏不定的水面,极其轻微地左右摇摆着。

    “哦?老夫不过只是一个说书艺人,又能帮你做些什么呢?”

    “很简单,我想请您老人家帮我造势!”

    沈归抬头呵呵一笑,随手从怀中掏出几张写满了字迹的宣纸,轻轻推到了乌江客的手边。随即,他又用油灯旁的一枚铜针挑亮了灯芯,轻轻往乌江客眼前让了一让。

    没想到乌江客只是撇了一眼,便轻轻把这几张宣纸一推,语气平淡的说:

    “年纪大了,眼有些花了,你说给老夫听吧……”

    沈归点了点头,随意地吹出了一声清脆的鸟鸣;几息之后,船舱以外的萧富,也同样吹出了一声别样的鸟鸣回应。

    沈归听完萧富的回应之后,这才放心开口说道:

    “嗯……我不想让幽北三路的继任之君,是颜昼这样一个志大才疏之人。所以,这次就只能与他正面对垒了。”

    他这番‘既祸灭九族、又大逆不道’的话,乌江客听完却并未显得有丝毫意外;相反的,他也只是点了点头,用随身携带的扇子轻拍两下手掌:

    “依老夫看来,现在可不是什么好时机啊……你如此急切,到底是因为太子其人、实在难以担当大任?还是因为他挡了你沈归的路啊?”

    沈归用手指轻叩着桌面,带着探究与犹疑的语气说:

    “我不是他,我的路呢,也不止那一条;而且我也没有必须达到的终点,也就不会被谁阻挡……之所以我会选择现在动手,皆因为颜昼若是成功登基,接下来会有怎样的一番动作,其实已经初现端倪;而那个结果,也一定不是任何人能够承担的……”

    “无论你是出于公义还是私心,这种朝廷大事,也应该都不是老夫这等人能够插手的。你要我帮你摇旗呐喊、鼓噪声势,至多也就是能影响一些经常来听我说书的富贵客人而已。难不成你认为他们这些人,还能够帮着你冲锋陷阵不成?”

    乌江客虽然满口都是推脱之辞,但面目的表情却仍然没有变化;他反而捋着自己颌下的银白的胡须,略带考教地看着对面的这位晚辈。

    “呵,我之所以会生出这个麻烦的念头,就是不想让任何一个人再去做那些‘冲锋陷阵’之事;更何况,我也并没打算只托付曹夫子您一人;而且,这出戏的主角,也并不是你乌江客。”

    二人说到这里,船舱之外的萧富端进来了一个小小的炭炉,又转身出去,端回来了一个装满食材的砂锅。

    “夜里寒凉,水面上湿气重,曹夫子您年纪大了,来吃些热食暖暖身子。这是我刚捕的鲜鱼,汤里面还加了几味草药,补脾胃的。”

    沈归听到这里,急忙用筷子拨了几下砂锅,语气还略带慌乱地问道:

    “谁给你下的草药方子?不是孙白芷那个活阎王吧?”

    “是宋师傅给的,你放心吃吧。哦对了,曹夫子身后的那个小躺柜里,还有一小瓶五加皮,祛风湿的。”

    说完之后,萧富便转身走出了船舱,抄起一架青竹鱼竿,专心地夜钓了起来。

    本来还在对话的一老一小,此时被萧富打断了话题,场面顿时冷清了下来。二位俱是一言不发,四只眼睛麻木地盯着面前的砂锅。最后,还是沈归肚子发出了‘咕噜’的一声,打破了有些僵冷的场面……

    沈归自嘲般地哈哈大笑了几声,猫着腰走到了乌江客身后的躺柜前,先取出了一个泥黄色的小酒壶,而后又拿出了一个温酒用的粗瓷套杯,随手便摆在了桌上。回到自己的位置以后,他也一改方才的正襟危坐,左手搭在曲起的左膝上,半边身子也倚靠在了桌边:

    “我想让您说的,其实也算不得是什么假话,无非也就是几段新书目而已:一段叫‘忠孝薄情郎’;另一段叫‘火焚东海关’。无论哪一段儿,可都是刚刚才发生过的实事!”

    乌江客一听他这话,眼珠一转,整个人的姿态也顺势放松了下来。而后,他伸出两只筷子,从砂锅当中夹出了一片白菜叶来:

    “哦……听这倒霉名字,好像一个说的是颜青鸿,一个说的是何文道啊?看来你沈归行事,还是这么小心翼翼、生怕露了本相是吧?沈归啊沈归,小心虽然没错,但你这孩子的本相,只要能坐到幽北三路牌桌前面的人,又有哪个是不清楚呢?也无非就是明白多少的问题而已。……哎?你先别吃,这菜还没熟透呢。”

    “我没打算瞒着谁,也不是想隐藏本相,而真的没兴趣、也不想被困在那座奉京皇宫之中。不过,既然我打算废了颜昼,那这皇位也不能空着啊;所以,自然就要靠另外一个颜家人顶上去,也算是对心向颜家的幽北百姓,有了一个交代。”

    沈归说完摇了摇头,又用铜筷子从砂锅下面夹出了一块正烧的红火的木炭,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温酒套壶里面。

    随着砂锅里不停发出诱人的声音,船舱中也弥漫起来鲜香醇厚的炖鱼味道,这一老一小再也无心谈论什么‘家国情怀、天下大势’,纷纷把手中的两只筷子舞动如飞,一边吃着温暖的食物,一边对饮小酌;看他们二人此时脸上的神情,仿佛已经把心中所有的烦恼,都暂时放在了一边。

    是啊,凡人皆生于天地之间,最先觉醒、也是最容易满足的,便是这口腹之欲了。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高贵还是低贱,终究不都是在为了一口吃食而奔波忙碌吗?

    无论这一老一小,在‘渔船夜宵’之时达成了怎样的约定,第二天,在奉京城中‘富贵闲人’的圈子中间,都多出了一个‘新闻’来。

    就在今日午后,奉京城所有的说书先生们,无论是在茶馆分账的老先生,还是在市场撂地说书的普通艺人,都会开始说一些没人听过的新评书;而且,据某些‘行里人’透露,他们今日所说的书目,正是为了庆祝两北战争大获全胜,而新近编成的实事型评书!

    这个消息传出之后,还未到正午时分,大部分有着说书先生坐堂的茶馆,便纷纷卖了个满座。毕竟此时奉京城里一处能寻乐子的地方都没有,若是去的晚上一些,难不成还得站着听书不成?

    至于说午饭嘛,直接多花上一些银子,让茶馆的伙计送来也就是了!在这天底下,也总没有花钱的不是吧!

    而清泉茶社的当家艺人乌江客,今天讲的这一回书目,说的便是‘火灵之神何文道、东海关中现真身’。正所谓‘听生书、看熟戏’,这一段与实事息息相关、又令人耳目一新的书目,再加上乌江客那精湛的技艺、与书中玄之又玄的神秘情节,把每一位在场茶客,都听了一个如醉如痴。

    可就在乌江客讲到‘何文道大萨满,悬空出现在东海关半空之中’的时候,他老人家突然重重的拍了一下桌上的醒木:

    “预知后事如何,咱们明日此时,继续为您拆解。”

    这‘留扣子’的手段,可是说书艺人赖以吃饭的看家本领。而正听在‘节骨眼’上,却被断了书的茶客们,纷纷向台上丢出了成块成块的银子,指望着乌江客能回来再续上一小段儿。可惜的是,除了上台了一位抱拳道谢、弯腰拾银子的学徒以外,乌江客本人却是连面都没再露过。

    当然,这样的场面,这样一回书目,在奉京城各处角落中,正在同时上演;虽然那些先生们的技艺各有高低,但把事情的‘中心思想’说明白,对他们来说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诸位百姓听到这段略带着吹捧味道的‘软广告’,心中也不觉得如何反感。毕竟,萨满巫师‘法力高深’的印象,在幽北三路早已经深入人心;更何况,这个故事的主角,还是当代的大萨满呢?

    凭着这么多说书先生的一起努力,就连一时半刻还没找到工作的穷苦百姓,都在街边听完了一整段书目。

    一时之间,何文道这位大萨满的无上神通,通过民间百姓的口口相传、深深映在了每一位幽北百姓的内心之中。

228.头等孝子

    显然,原本何文道与萨满教二者,在民间就享有极高的声誉。如今在这些说书先生的日夜吹捧之下,更是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不过,这个时下奉京城坊间最火的热议话题,传入了宫中之后,却并未引起颜昼的主意力。

    一来,颜昼本人从未相信过萨满教那些‘歪理邪说’,而对于‘何文道’这类的宗教人士,也一直都秉持着‘敬而远之’的冷处理态度;二来,这萨满教在幽北三路、漠北草原、甚至是所有被‘华禹大陆主流社会’、视作‘蛮荒夷族’的偏远地区,都有着浩如烟海的信徒教众。这样一个树大根深、历史悠久的萨满教,根本就不是颜昼这个还未继位的‘新王’可以撼动的存在……

    起码,现在的他还做不到。

    既然萨满教本身在民间就享有极高的声望,而何文道又是刚刚走马上任的‘大萨满’,编几个适逢其时的‘故事’来抬高自己的身份,也是人之常情。

    既然太子颜昼都一笑置之、柳执麾下的御马监也自然乐得清闲;于是,这场东海关战役的真相,便披上了一层浓重的神秘色彩,展露在幽北百姓的眼前。相比沈归如何是绞尽脑汁费尽心力、才可以仅凭凡人之力、创造出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绝佳战机;百姓们还是更愿意听到这些‘天罚’、‘神灵’、‘玄火’之类遥不可及的神话故事。

    神话故事之所以会引人入胜,是因为人们更愿意相信,既然都是肉体凡胎、吃的也是五谷杂粮;我做不到的事,别人也没有能够做到的理由。

    当然,与此同时,随着奉京城重开城门之后,城内的各个市场也重新兴旺繁荣起来。而这些人中最忙碌的,便是齐返手下的那些牙人了。之前因为两北战争爆发的原因,无数对幽北三路没有什么信心的奉京人,把他们手中的宅院、土地全部低价出手,套取现银;而这些产业繁多的富人们,本以为靠着自己敏锐的‘危机嗅觉’、逃过必死一劫的同时,也避免了巨大的财产损失;没想到这幽北三路竟然真的大爆冷门:不但把整个平北军一朝覆灭、还多赚了十万北燕二次增发的援军。此时,战火熄灭,这些有先见之明的富人们,只能举家再次回到奉京城。不过,这次就得花上几倍的价钱,来买回原本属于自己的宅院了。

    当然,这短时间内一进一出的差价,让齐返与他手下的牙人们,简直做梦都能笑醒。

    借着这些走千家、串万户的牙人之口,奉京城宅门胡同里的妇女们,也‘偶尔’听到了一些新鲜的谈资。

    与那些富贵少爷、官家子弟不同,这些婶子大娘们,最喜欢谈论一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之事:什么谁家‘女人偷汉子’、谁家小姐‘不本分’、哪一对小夫妻不生养、哪家的公婆被媳妇虐待;这些事,组成了妇道人家独有的‘江湖传闻’;比起谛听、御马监那些人来,又是独成一派的。

    随着这些牙人语焉不详的细枝末节,这些婶子大娘们终于汇总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来。而惹动她们热议的话题,便是幽北三路近百年的历史上、都未曾出现过的头等大孝子。

    这位孝子与远古传说中的‘二十四孝’,有很大的不同之处。他出名门望族,家产巨富。身为豪门次子的他,平日里自然也是吃喝嫖赌、为非作歹;偶尔还会闯出一些祸事来,好在家境着实富裕,又有一个慈爱勤劳的母亲,愿意帮这个没出息的儿子,处理掉所有的烂摊子。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某一日,因为这个不肖子的大哥犯下了一个错误,连带着这个富贵之家也遭逢巨变,随时都有家败人亡的危险;而本是一家之主的父亲,也在这个打击之下卧病不起,也就无暇估计处理家事;就在这个紧要关头,这位‘赶鸭子上架’的不肖子,终于在他那位慈母呕心沥血的教诲与帮助之下,化解了这次巨大的危机。经历过一场巨大危机的他,也仿佛脱胎换骨一般、竟在一夜之间摒弃了所有恶习,打算日后好生孝顺母亲,已报慈母之恩……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虽然这位不肖子,是真心实意的洗心革面,可是好日子才没过几天,这位慈母的厢房之中便燃起了一把大火。可怜、可叹,尽管闻讯赶来的这位‘不肖子’,好就像发了疯一般地冲入火场,不顾自身安危的想要救出慈母;但除了落下那一身的火疮与燎泡之外、也未能救出母亲的性命;而刚刚丧母之痛、如今又身受重伤的富家子,那一身患处还在不住流脓的时候、他的父亲也与世长辞了。

    最可恨的、便是他那个丧尽天良的长兄。如今父母尸骨未寒,他竟然打起了谋夺家产的主意。他雇佣了一些地痞无赖,把这个曾经力挽狂澜、此时又重伤卧床的二弟活活刺死,如愿以偿地坐上了一家之主的位置。

    可惜好景不长,这片富可敌国的家业落到了他的手上,还没过几年、就全被他败了个一干二净……

    这个‘幽北第一大孝子’的故事,情节有血有肉,故事跌宕起伏,而且那贴近现实生活的结局,既悲惨催泪、又带给人深深的无力之感。这样的‘豪门悲剧’,一下便击中了这些中老年妇女的软肋,也让他们整日里都凑在一起,你说上一段儿,我补下一段段、最后再一起掬上那么一把辛酸泪,然后再各自洗衣、煮饭、过自己那些柴米油盐的平淡日子去。

    而且,这个故事通过口口相传、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进行了二次‘加工处理’,也就衍生出了无数有血有肉的细节情感。好人变的更好,坏人也就变的更坏。

    如此一来,这个故事也就不胫而走,变成了奉京城中最为热门的话题;其火热程度,比起那些说书先生的‘火焚东海关’来,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此一来,说书先生们在说完了那段‘妖魔斗法’风格的‘火焚东海关’之后,便亲自操刀改良整理了这个流行故事;再加上他们那独有的技巧与魅力,终于让这个孝子的故事,彻底在奉京城中火了起来!

    颜昼自己不喜欢听书,上次御马监报回的‘火焚东海关’就让他一笑带过;如今料房呈回御马监的这出‘忠孝薄情郎’,御马监代监事傅忆,连内容都没看一眼,就直接按了下来,没有再次上报太子。

    若论起说书来,整个幽北三路,也没有谁比得上他乌江客。凭着几十年的深厚功底、再加上多年积攒下来的观众缘,乌江客把这个有些琐碎的情感故事,说的真是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直把堂下的那些阔老爷们,说的都是眼圈发红、鼻头发酸,不停地擦拭着眼角。

    这个故事,对于他们这些富贵之人来说,显然有别样的触动之处——这谁人有哪个不是家大业大?又有哪一位不是儿孙满堂呢?随着乌江客那富有生活气息的嬉笑怒骂,说到悲愤之处的慷慨激昂,都惹的堂下的茶客们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扔着银子、一边大声的叫着好!

    如此风靡奉京城的小故事,自然也会落入皇后的李怜的耳朵之中。东坤宫总管太监,按照清泉茶社送入宫中的密报所写,使尽了浑身解数,为太后李怜绘声绘色地复述了一遍。这个故事,也触动了一心系在颜昼身上的皇后娘娘,直把她这位幽北国母、也惹了一个泪滚香腮。

    不过,反复听了几遍之后,皇后终于能够平心静气地探寻起这个故事的主旨。反复琢磨了一段时间之后,晃过神来的李怜立刻扬手打翻了身边的茶壶:

    “放肆!这乌江客是不想活了?竟敢胡乱编排天家之事!奉京府尹卫安恒那个老东西的病,养好了没有?让他去把那乌江客,给哀家锁了!……慢着,还是不要锁了……他虽是个下九流、可也有先帝爷御口钦封这档子事……”

    总管太监点了点头,随即便办差而去;没想到还不足半个时辰,他便再次打回了东坤宫中,面上还带着些为难之色:

    “回皇后娘娘,这卫大人说了……他说早在乌江客开始说书之时,他便已经派人明察暗访过了。据调查结果看来,这个故事也并不是他乌江客编排出来的新书目,反而是奉京城街面上的婆子、老妈子们,最先私下编排的市井传言。如今,这个故事也成了奉京城街面上最火热的话题;而且,在说这一回目书的说书先生,也不只是他乌江客一位……这定罪锁人,也总得有个由头才是;即便没有原因,他也总得知道应该拿谁才对……”

    皇后李怜一听这太监的回报,刚想大发雷霆,随即转念一想,也觉得卫安恒的回话,其实也不无道理。

    故事不是他乌江客编的、这回书也不是人家最先说的,何况‘乌江客’这三个‘金字招牌’,又是先帝御口钦封下来的;如今无缘无故就给人家下了大牢,也实在没什么由头啊。如今局面非常紧迫,还是不要因为这些小事、节外生枝才好。

    最终,左右为难的皇后李怜,沉吟半晌之下,仍然还是对这位等着应差的总管太监说道:

    “卫大人所言不无道理……罢了罢了,就让那个乌江客继续说他的书吧。不过,这个什么‘忠孝薄情郎’的书目,日后就不要再让他们说了!……薄情郎,呵呵,青鸿啊青鸿,以你的名声,的确担得起薄情郎这三个字;可是你的忠与孝,哀家还没看到啊……”

    正所谓‘堵不如疏’,河工如是、舆情如是。

    本来这种市井传言,就是一天一个花样。哪怕这次是有人推波助澜,老百姓也不过就是图一时新鲜而已;还不如索性放任自流,只要哪家宅子里出点什么‘桃色新闻’,这一篇立马就会翻过去;皆因为那些颂扬‘忠孝仁义’的故事、永远也比不上那些‘男盗女娼’的小道花边,更能迎合底层百姓的趣味。

    可惜,如今皇后亲自下这一道封口令,算是把原本就已经极为红火的小故事,推上了另外一个新的高度。

229.未来国柱

    若是把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盆放在桌子下面,虽然暂时看不见火光;但也可以预见在不久之后,火势定然会连带着整张桌子而越烧越旺。

    这些幽北三路的本地百姓,大多都是一些乡野村夫,祖上数出几辈子去,大多也都是以渔猎、放牧为生的普通人。就算集合几个部族村落、也未必能找到一个识文断字之人。

    而自从颜家族长颜无仇、与东幽满仓李、还有中山路的郭岭联合组建起了幽北三路之后,便有一些北燕与南康的落第秀才、行脚商人为了谋求生路闻讯而来,最后落地生根。

    而这些识文断字的秀才与商人们,扎下了根基之后,也逐渐开始有人跟着他们习学华禹大陆之上的官话与文字。因为在此之前,整个幽北三路的记录文字与通行官话,都是晦涩难懂的萨满古语。

    时光荏苒,白云苍狗,时间匆匆流过近百余年。时至今日,幽北三路通行的官话与文字,早就变成了那一门原本的外来用语。当然,这种转变是自然而然、运营而生的;并非是什么幽北朝廷的‘强制性规定’。

    皆因为文字和语言,最基本的属性便是交流与记录的工具;而谁才有资格制定、究竟哪种文字和语言最为通行呢?答案也非常简单,国力。

    既然幽北人想要用自己的草药、木材,去换取北燕南康的丝绸、布皮,就得不远万里地贩运货物、还要习学对方的语言文字。而且,就连吃喝穿戴、日常习惯等等琐事,都要效仿那些‘南人’作风,如此一来,才能更好地融入到对方的环境当中。当然,原本这些游商们,只是为了好做生意才勉强自己改变、没想到回家之后,反而被幽北的乡亲们高看了一眼!

    长此以往,本人的虚荣心、再加上世人对于追逐财富的天性,无形中都在为这些‘外来文化’而鼓噪呐喊。久而久之,‘说南话、习南俗’,也从迫于生计、变成了‘上流社会’身份的象征。

    至于原本的那种萨满古语,久而久之也就逐渐没落了。直到今日,就算在萨满教之中,能够阅读萨满古语典籍的巫师神婆、都是屈指可数的。

    如今幽北三路唯一的‘官方指定委托培训机构’——三北书院,最初也不过一个落魄秀才创办的童蒙学馆而已;而初创者心中所图,也不过就是想凭着仅有的一点本事,给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挣出一口‘活命饭’来。时至今日,这间三北书院已经变成了幽北三路的‘最高学府’;无数的青年俊才、世家子弟们,都想要拜入三门书院的门墙以内。

    普通人家的孩子,当然没法凑出那么一大笔束脩银子来;而他们最好的出路,便是找一个落魄秀才开童蒙,学到能看懂一些日常文字之后,再送到一位生意人手下学徒;出徒之后,也能顺理成章的也成为一名衣着光鲜的生意人。至于说读书这档子事嘛……幽北三路又没有科举考试,浪费那个银子干嘛?

    不过,只要谁能掌握了读书人,也就掌握了朝堂之上的话语权。李登早年游学北燕之时,便已经深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才斥下巨资、翻修扩建起了整个三北书院。时至今日,幽北三路的副院长——倪醒倪安在,便是幽北三路所有读书人课业上的恩师;而副院长李登李齐元,则是这些读书人前途的依仗。

    今日,闷坐家中正在为女儿守丧的‘李副院长’,便迎来了一些过府拜望的‘门下高足’。这一切的开始,便是因为从东幽老家赶来报丧的李三林,回转大荒城之后,李福便指挥着家中下人,把整个丞相府装扮成了一片雪白。既然打算做戏,总要做完全套嘛。

    尽管此时此刻,奉京城的市井百姓们都在热议着‘薄情孝子’的故事;但这些三北书院的豪门世家子弟,却显然有着更高的精神追求;对于他们这些读书人来说,时下最热门的话题,便是恩师的那间宅院,正在举府扮白发丧。

    这事一出,整个三北书院都彻底沸腾了起来。

    这些学子们都出身于豪门世家,当北燕大军来袭之时,当然个顶个的噤如寒蝉;有的学子是‘天资聪颖’,非常明白自己的一身能耐,都练在了牙齿与舌头上;而有的学子,则是空有一腔报国壮志,但自己一家老小都早已经跑了个干干净净,也实在是没有立场‘呜呼哀哉’,随性也就‘随方就圆、从善如流’了。

    可如今战事已过,这些学子的生命安全也就得到了充份的保障。既然重归太平盛世,也到了展现‘圣人门徒’风骨的时候了;毕竟,那些以颜重武为首、大字不识一个的臭丘八,可刚刚出了一场天大的风头;而我们这些幽北朝堂未来的中流砥柱,自然也到了未雨绸缪的时候。

    不过,既然打算表现仕子的学识与能力,就不能参与讨论那些摆不上台面来的市井俗事;而这个世道既没有生命危险,又能露一回大脸的机会,也实在不多啊!

    天可怜鉴!此时丞相府的那一片雪白、对于这些学子来说,不正好是一个天赐良机吗!

    今日,是三北书院惯例的‘休整日’,这些放了假的仕子们一反常态,通通起了一个大早。待梳洗完毕之后,每人都换上了一袭白色的文生袍,外套一件粗麻无袖罩衫、头上还带了一顶不知何时准备好的孝帽子;这些仕子由大学长汪诲当先引路,整整齐齐地排成了两队,走出了三北书院大门。

    这些一身雪白的仕子们,迈着整齐的步子,手中还撒起了漫天的纸钱;就在沿街百姓的指点议论之下、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相府门前。

    “……诸位诸位,你们这是?”

    刚刚睡醒,此时正蹲在相府门前、漱口看热闹的单清泉,大老远就看见了这一队整整齐齐‘小白人’。

    起初,还他以为是哪家富户发丧,这才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蹲在了府门之前;可他万没想到,这支浩浩荡荡的‘奔丧大队’,竟然在为首之人的带领下,停在了自己面前。

    “这位高贤有礼……鄙人,汪诲汪淮南,家父乃是礼部尚书汪大人。”

    这汪诲乃是礼部尚书——汪琦膝下长子,方才称它父亲为‘汪大人’,虽然听上去有点显摆家世的意思;其实按照他的身份来说,也并不为过。

    他身为人子,在外人面前是不能直呼父亲名讳的。

    不过,单清泉虽然也识文认字、但毕竟没入过私塾、没拜过师长,肚子里那点墨水还是跟一群老道学回来的,自然不理解他们那些‘科班出身’的繁杂规矩。所以,单清泉误会了这汪淮南,心中略带着不悦地回道:

    “我没问你们的名姓家世。我问的是,你们这么多的人、还穿成这样来丞相府,到底是干什么来的?”

    这汪诲汪淮南,本就出身官宦世家,自幼更是拜入倪父子门下,成为了牧草阁主的亲传弟子;这样出众的少年郎,当然有他值得骄傲的理由。而如今面对着单清泉这个冷言冷语、嗓音怪异的‘门房’,自然也不能折了读书人的体面。

    “后学与诸位师弟此行、皆为探望恩师李相而来……余下之事、乃读书人彼此往来,个中因由嘛,也不足以为外人道也。”

    汪诲一句话说完,也不知从哪掏出一柄精巧的九尺折扇来,随着‘唰’的一声响、悠然自得地扇了起来。

    就这副惹人厌的德行,落在单清泉眼里还真让他感觉哭笑不得。

    单清泉随意一想,便已知其中因由:这些急着当孝子的读书人,肯定是误以为李丞相久病未愈,不治身亡了。要冲着他们的这份‘孝心’,单清泉应该让他们进去。等他们亲自面见丞相之后,其中的误会自然也就解开了;可是如今看来,虽然他们这副装扮还算得上是‘礼数周到’;但是听其言观其行,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来专程奔丧的……

    “我说你看了几本破书,就不会好好说话了?小子,你给我听好咯!我们丞相的身子骨好得很,你们怕是多心了!后面那几个大个,把你们那幡都赶紧收了吧,写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没听见吗?还是没听懂啊?哪来的给我回哪去!大清早的穿成这样,也他妈不嫌晦气!”

    汪诲双眉一皱,看着这位脸硬的‘门房’,心中暗道:世人都说,这宰相门前七品官,如今我这才算亲身体会到,其言果真不谬啊!我父虽然不比李登势大、但好歹也是四部尚书之一啊;如今就凭他一个小小的门房、竟然敢阻拦我这个尚书之子、未来的国之柱石!此事若是传讲出去,我汪淮南还有何脸面在这奉京城的街面上行走?

    “……你这头不知礼数的守门恶犬、好生无礼!汪某既已自报姓名家世,又对你说明了来意;你却仍是执意阻拦我等师徒相会……也罢……也罢啊,子重贤弟,你就待愚兄我,向这条恶犬再次‘说明’一番吧……”

    汪诲话音刚落,便有一位体态精瘦,皮肤略黑一些的青年仕子,左手握着一柄素剑走出队列、站在了汪诲身边。

    “是,师兄。”

    这少年双手抱剑躬身,对着汪诲轻施一礼,随即便用左手平举剑身,右手握在了剑柄之上,语气平和地对单清泉说:

    “在下魏圭魏子重,领教阁下的高招。”

    这一下,单清泉真的是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230.古玉剑仙

    若论单清泉的武艺,虽然比不得他死去的那位三师兄陆向寅,但也绝对不是随便来个阿猫阿狗,就能与他过上几招的。而且,一旦日后李乐安能够找到什么法门,彻底治愈了他受困多年的隐伤,到那时节的单清泉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可就谁也说不好了。

    而如今这位自称魏圭的少年郎,单从他的身形与动作,就可以看的出来:这孩子即便下过苦功、剑法也肯定高明不到哪去。套句习武之人常用的话来说,便是这孩子的功夫,‘还没上身’呢。就照着他的这般练法,顶多练出一个强身健体、每天多吃几碗饭而已;若是指望着这等能耐与敌人拼命,还不如反手一拉宝剑、自己抹了脖子,也省的人家费事了。

    虽然凭单清泉的江湖经验看来是这样的情况,可那位‘戳傻狗上墙’的汪大少爷,此时满脸写的都是‘志在必得’这四个大字。

    其实汪诲对于‘魏贤弟’的十足信心,倒也不是无缘无故的。

    皆因为三北书院日常所授的课程科目,乃是出自于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由于副院长李登,在青年时代曾经游学天下,心中也逐渐萌生出了‘素质教育’的,因此在这六大门学科之中,又增添了许多种小学科。

    被推到了台前的这位魏圭魏子重,自幼时起便最爱宝剑。当然,他并不懂得如何分辨每柄剑的品质、外观、用途,只要他看得上眼,想法设法也要把它买回自己手中。这份有些特殊的嗜好,也是从他父亲——刑律司的监司魏泉魏大人那里,遗传而来的。

    皆因为在魏泉魏大人在年轻时代,最趁手的兵刃也是宝剑。

    如今魏大人供职刑律司,也归为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兵部‘下属单位’。而且无论是颜家的宗族府私军,还是中山路的郭家军,平日里根本鸟都不鸟这个在名义上代管军法刑律的小衙门。

    要不是还能摸到一点民间大案要案的边,单单靠着那份微薄到可怜的朝廷官俸,这刑律司从上到下的大小官员人等,早就把一家老小全都饿死了。

    也可以说刑律司这个地方,就是各位朝廷各个部门的‘垃圾桶’。他们能接触到的案子,都是那些容易惹祸上身、也没有任何油水可捞的麻烦事。

    整个刑律司的状况都如此可怜,更何况他魏泉只是一个小小的监司呢?

    所以严格来说,魏圭这孩子也算不得是什么官宦子弟,而在三北书院这种豪门子弟横行的地方,自然也就承袭其父之职,做起了这些世家子弟的‘狗腿子’。

    不过他本人到并不觉得如何难堪。皆因为他家境普通,平日里靠着父亲那份微薄的俸禄,也只能勉强糊口度日,哪还有闲钱让他去买自己心爱的宝剑呢?不过自打进入了三北书院之后,魏圭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这三北书院经过李丞相的改良,在六艺之中的‘射’类科目当中,又加上了不少别的武艺项目,任凭学子自行选修,已达到因材施教的目的。而最爱宝剑的魏圭,顺理成章地选择了剑术一门。当然,这门学科的授业老师,并非是什么绝世剑客高手,而是一位成功‘安全退休’的老镖师’。由此可见这三北书院的初衷,根本就并不是让这些仕子们,成为江湖上的绝顶高手。

    说白一点,这门‘射艺’学科,在倪、李二位院长看来,不过就是一门强健体魄的‘体育课’而已。

    无论是上古神话,还是如今的江湖传闻,擅于用剑的高手都比比皆是。而且,无论所执兵刃是长剑还是短剑,看上去都是那么文武双全、用上去就是那么飘逸潇洒。

    所以,三北书院选习剑术科目的仕子,数量也是最多的。

    热情,是永远也不会被埋没的。吴圭好容易得到这个机会,能跟随‘名师’指点,正统地习学起剑术,这又如何能不让他心花怒放、继而加倍刻苦呢?

    于是,本就天赋出众又饱含热情的魏圭,很快就成为了三北书院的剑道第一高手。在一年一度的考核之时,更是以大获全胜的骄人战绩而一举夺魁;还凭借着仪态潇洒的剑式,博得了一个‘古玉剑仙’的美称。

    当然,这个响亮的雅号,是取自他名字之中的那个‘圭’字。

    凭着远超同窗‘平均水平’的‘高明剑术’,这位‘古玉剑仙’也过上了极为风光的日子。如今的他,早已经成了三北书院大学长——汪诲汪淮南的贴身‘保镖’;也全靠着他偶尔‘赠予’的金银之物,既能贴补家用、也有了闲钱可以购买自己喜爱的各种宝剑。

    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既然拿了人家的银子,自然也要帮人家办事了。听到汪学长的呼唤,魏圭便条件反射般地站了出来。虽然这是他第一次与书院之外的人交手,但凭着恩师的谆谆教诲,他还是做足了一切江湖礼数,静待对方先行出手。

    可自己对面这个门房,此时却仍然一动不动,反而把手中漱口杯放在板凳之上,抱着肩膀歪着脑袋,饶有兴致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己。

    按理说,自己终究是个念书的学子,按照江湖礼节来说,不能在年长之人以前先行出招;可此时自己话已说明、架势都摆好了白天,对方还是没有动手的意思!自己总不能就这样大眼瞪小眼、一直跟对方进行眼神交流吧?要不然……自己就跟汪学长说‘我们俩已经用意念动过手了……’可估计人家汪学长也不能信吧……

    “咳……请赐教……”

    这位‘古玉剑仙’一时之间没想出什么主意,只能神色尴尬地再次出言请战。别说此时他自己心虚,那些等着看他大发神威的同窗们,也纷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用询问的目光互相打量起来。

    总是听别人说,大户人家的孩子,那个顶个的都是天生的场面人!此时一见局势有僵住的势头,汪诲便适时开口说道:

    “既然人家不敢先行出手,学弟你便前去把他制住、莫要挡了列位同窗的道路即可。切记,这守门之犬虽然不才、但毕竟也是恩师门下豢养的奴才,总还要给相府留下一些体面的。制住即可,不要伤人。”

    “是!”

    古玉剑仙一听,心中顿时大定:有了出手的时机就好办了!

    他左手轻轻一拉剑柄,随着一声金铁出鞘之音,‘古玉剑仙’的身形,已经冲出了好几步远。二人离得越近,魏圭便越能看清楚单清泉脸上的神色……那是一种怎样的神情,他还说不好,只觉得很像自己在年幼之时、与父亲在院中蹴鞠,每当自己‘大获全胜’之后,那时父亲脸上的神情……

    被不是自己亲爹的人,用亲爹般慈祥的目光注视,也的确不是一件让人舒服的事。魏圭把牙一咬,身形骤然提速,心中暗恨:

    “既然喜欢看,那你就给我看个清楚!我这当头劈下一剑,你就得躲吧!你一躲,就得歪脑袋吧?你一歪脑袋,我正好贴着你的身子,就那么往你怀里一转,右臂的肘尖就已经扑到了你的面门……准给你砸出一个满脸花来……”

    ‘古玉剑仙’想到这里,只觉得自己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武道天才,恨不得给自己叫出一个好来;可惜,自己琢磨的招数到底灵不灵,还有一半得看人家配合不配合。

    就像他这样,自己先在心中先套好了招,再去一板一眼的打,那还有个不挨揍吗?

    面对他当头斩下的一剑,单清泉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单从这孩子的发力方式与用剑角度就能够看得出来,这声势浩大、但力道虚浮的一剑,准是个演技拙劣的骗招;再看他正蹬地发力的左脚,脚尖斜指侧方的步法,单清泉便已经摸出了他下一招的路数。

    凭良心说,这孩子心眼不坏。如今他那一招,应是见单清泉手无寸铁、不忍伤他性命,便想给单清泉脸上来那么一肘。若是寻常之人,被他这一肘之下,打破了鼻子见了血,也就彻底老实了……

    单清泉心里一边念着这孩子的天性善良,一边伸出右手二指,掐做剑诀;之后又运上那半分力道,犹如闪电一般击在了对方的剑身之上。

    那‘古玉剑仙’的一剑,尽管看上去来势汹汹,但其实双方都明白,他根本就没运上多大的力气,不过只是个骗人的花架子而已;但单清泉的这二指一弹,却运上了半分力道……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在单清泉的敲击之下,魏圭那柄素剑的上半截剑身、就仿佛陀螺一般,在半空之中打着旋、转着圈地飞出去好远……

    当然,承受最大力道的那位‘古玉剑仙’,与飞出去的半截剑身一样,就像半空中飞起的一枚‘长陀螺’,横着身子转着圈地也在半空中翻滚了起来……之所以会被单清泉把招式破到这等地步,主要还是因为他精心谋划的那招‘旋身击肘’,早在刚刚出剑之时,他便已经把重心调整完毕、力道也运上了腰间……如今既然被单清泉半途截下力道,当然也就只能自食其果了……

    二人这一次交手,电光火石之间便已经分出了胜负。

    不过,内行看的是门道,当然知道单清泉是在逗弄小朋友;可如今看热闹来的这些外行人,却反而高声叫起好来:

    “好!好剑法!好身法!瞧见了吗?咱们这位魏师弟,不愧是三北书院公认的剑仙!你们不习学剑法自然不懂,真正的绝世剑仙,可都是飞起来杀人的!你瞧见了么,魏师弟的这手剑法,如今就算是练成啦!”

231.淮南入府

    当然,这位‘古玉剑仙’的收招姿势,也的确有待商榷:整个身子极速地在半空中转着圈不说,落地之后也没能成功化解掉两种互相冲击的力道。可怜的魏圭,在地上不停地翻滚、转眼过后便已经滚到了相府门前的上马石旁边……

    随着‘咚’的一声脆响,这位‘古玉剑仙’魏圭魏子重,便用自己脑袋与相府门前的上马石,来进行了一次公平的决斗。

    石头赢了。

    那些方才还跳着脚拍着巴掌的‘孝子贤孙们’,一切的声音与动作都在此时戛然而止;所有人都仿佛被掐住了脖颈的鸭子一般,张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帮别人吹牛鼓噪,结果还把牛给吹破了,也着实需要一些时间来缓冲一下快速翻转的小情绪。

    始作俑者单清泉,倒是没觉得有何不妥之处。他只看了一眼魏圭仍然还在起伏的胸口,便彻底放下心来;而他那柄被二指弹断的素剑,剑身落在地上发出的清脆之声,也把相府的大管家李福给招了出来。

    李管家的年纪大了,自然比单清泉起的还要早一些。他刚刚伺候好了行动不便的万长宁,正打算给丞相送去早膳,便听到了府外传来的喧哗之声。不过他也知道,单清泉昨夜睡在了门房之中,此时他也应该正在府门之外支应,自己也就不需要费心了。于是,他便无视了喧嚣,继续做起了自己手边的事……

    直到耳边传来了金属落地的脆响,李福这才对丞相告了个假,想着要去相府门外看上一眼。毕竟城中的规矩是不能见铁器,如今在这光天化日之下,竟然会有人胆敢手执兵刃冲撞相府大门,这才让李福心中生出了一些兴趣。

    “这大清早就乒乒乓乓的……嗯?老单,这是你家里有人过世了?”

    李福嘴里唠叨着闲话,刚刚走到大门口,就看见了单清泉站在门前的背影、还有门外那些一身雪白的‘孝子贤孙’。

    “我老爹早就过世了,家里还哪有什么人可以过世的啊?这些人都是三北书院的学生,是来咱相府闹事的……”

    单清泉被李福这么一问,也觉得自己有些理亏。是啊,自己这么大个人了,就为几句不顺耳的闲话,也实在犯不上跟这群孩子一般见识。但既然自己已经把人给打了,也总得给找出一个站得住脚的说法来……

    “你这看门狗说谁闹事?我们都是三北书院的学子,见相府挂白、这才专程前来探望恩师的!”……“就是就是!闹事的分明是你!你竟然还出手打人!”“这位老先生您看,我们魏师弟都让这贼子给活活打死了……”

    正所谓你做出一、我做十五,单清泉冤枉学生们前来闹事,学生便栽赃单清泉出手杀人,二者歪曲事实的方法,都是一模一样的。

    “行了行了,你们别在这闹了。不就是要探望相爷吗?你们这么多人,相府也装不下啊,推举出一位来、跟着老夫进府吧。”

    李福可没单清泉那份闲心,一见那晕过去的‘古玉剑仙’没什么大事,便随意地摆了摆手,三言两语就把问题给解决了。

    当然,跟着李福进府的人选,也根本无需推举;刚刚那位‘借刀杀人’的汪诲汪大少,当仁不让地上前了两步,伸双手整理了自己那一身‘孝衣’,昂首挺胸地跟着李福的脚步,走入相府之中。在他经过单清泉身边的时候,还被这条看门狗伸出手来,一把被拽下了头上那顶的方方正正的孝帽子……

    “都跟你说了相爷没事儿,还跟个宝似的带着这玩意儿干嘛?也不怕你爹汪尚书忌讳?”

    汪诲汪淮南这等天之骄子,平生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羞辱’。不过他自知手上有几分斤两,若论及动武,自己就连如今已经昏倒在地、人事不省的‘古玉剑仙’都远远不如;若是真与这位惹人厌恶的看门狗正面放对,还不让人家活生生地把脑髓给打出来吗?

    “我还有大好前程,实在用不着跟这样的人较劲。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汪诲是何等身份……”

    汪诲紧咬着牙关,一边在心中这样安慰着自己,一边跟着李福谨小慎微地走到了相府后院的一间厢房门前。

    “进去吧,相爷在里面呢。”

    李福随意地伸手一指,随后便转过身去,倒背着双手走远了。

    ‘这相府用的都是些什么下人啊?’

    汪大少一边腹诽着相府下人的低劣素质,一边再次环视了自己周身上下,见毫无污损之处,这才上前轻轻敲了敲门:

    “学生汪诲,前来探望恩师李相……”

    “哦……是淮南来了啊,不必多礼,自己推门进来吧。”

    李登那清亮又带着些飘忽的声音,从屋内飘飘荡荡地传了出来。此时落入汪诲耳中,骤然让他自觉精神一震,瞬间便把所有的烦闷与急躁都一扫而空了。

    “是,恩师。”

    这一次汪诲回应的声音,也恢复了往日那般沉稳与冷静。随着他轻轻推开了厢房大门,屋内充足的阳光竟然直接晃花了他的双眼。

    待恢复了视力之后,只见幽北三路的当朝丞相——也就是自己的恩师李登,正与一位面容清瘦的中年男子对面而坐;而二人面前的桌台上方,也零零散散地摆满了书籍账册。

    “最近老夫身子不大爽利,好些日子都没去书院了……嗯?淮南你这是……?莫非是汪尚书他……?”

    李登听到关门的声音之后,一边说着客气话,一边转回头来;可映入眼帘的,却是汪诲那被阳光刺得泛红的眼圈、还有那一身极为富有特色的装扮……

    汪诲面对李登这个误会,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是。毕竟自己前来吊唁之人,如今就活生生地坐在自己面前;而自己的父亲明睿公汪大人,如今也好端端的活在人世;总不能为了缓解尴尬,就把自己亲爹的一条性命给豁出去吧?

    多日以来,李登心中根本就没有‘自己女儿现已身亡’的这份警觉,而坐在桌边的万长宁,看着汪诲那略带尴尬的神情,显然是知道他的心事所在。

    不管是行动坐卧、还是吃喝拉撒,凡人同时能够接受与处理的‘信息量’终究有限;自从万长宁失去站立行走的能力之后,整个人的感受力便飞越上了另外一个台阶。

    就好像是双目失明之人,听力就会变得格外出色一样。

    “想必这位便是礼部尚书汪大人的长公子吧?汪淮南的大名,万某也早有耳闻;今日亲眼得见才知不谬,淮南贤弟果真是器宇轩昂、仪表不凡呐……”

    万长宁放下了手中的笔杆,面带微笑地招呼着神色尴尬的汪诲。

    虽然,这是万长宁第一次面见汪诲,但汪诲却不是第一次听到万长宁的大名。这位如今的户部左侍郎万长宁,自幼便长在李登身边,自然也曾就读于三北书院。而且,他还是李登这位幽北丞相,手把手教出来的唯一嫡系门徒。

    当然,青年时代的万长宁也是极为聪敏,无论从学识与技艺上来说,都是当时最为拔尖的一个;就连倪醒倪安在这个腐儒院长,都对求学时代的万长宁极为推崇。

    直到汪诲这一届的学子,仍然会从无数师长口中,听到‘万士安’这三个字。而且,往往后面还会附带上一句‘似尔等这般庸碌之辈,终其一生,也难以望士安之项背也。’

    此时,当万长宁这个‘别人家的孩子’,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之时,便彻底让汪诲把方才的那份谨小慎微,抛诸于脑后了。

    “阁下……阁下莫非就是我三北书院的万士安?我等后学晚辈,可都希望能够亲眼见识一番、万学长您的绝世风姿啊!”

    面对汪诲的恭维,万长宁既没有志得意满、也没有连声自谦;只是扯出了一抹和煦又阳光的微笑来,看着这位学弟。

    “淮南你来的正好,最近两北战事刚刚平息,书院的状况可还好?学子们可还能够静下心来刻苦攻读?你身为三北书院的大学长,可要好好约束同窗手足啊……我知道,倪院长这个人呢,脾气有些古怪,性格也略有些守旧耿直,你们可莫要因此作弄于他啊……”

    如今汪诲的内心之中,满是‘奔错了丧’的尴尬念头,只想三言两语便糊弄过去、然后带着府外的那些同窗回到书院之中,再想另外能够出风头的主意……

    可他万没想到,万长宁此时却突然开口对自己说道:

    “你们是看到了相府挂白,心生误会,这才兴师动众地赶来这里吧?虽然奔错了丧事,但尔等的一片尊师之心,却也是极为至诚的。所以,淮南你也无需自责,这里也并没有外人,要更松弛一些才好啊。”

    话既然已经被万长宁说破,汪诲自然也就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低着头对着恩师李登抱歉地说道:

    “学生的确孟浪了一些……”

    “哎,淮南无需自责,为师府上的确有人仙去,也算不得你如何孟浪。不过,你们今日能够前来府中探望、为师还是倍感欣慰的。既然来都来了,那正好让为师考教一番尔等的课业情况。看看你们这些‘小猢狲’,有没有用两北之战作为借口,整日沉溺于玩乐之中啊……”

    看着李登神色如常,汪诲也放下心来:

    ‘看来这丞相府中去世之人,应该是大荒城李家的某位长辈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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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过江河介绍:
从某些方面来讲,每一个灵魂,都是有意义的。沈归一直都这样认为。他从原本平凡的人生中,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召唤至此。从而参演了一出大戏。从冰天雪地的幽北,到纸醉金迷的南康;从悠久历史的北燕,到瑰丽神秘的异域;这位来客,曾马过江河。马过江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马过江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马过江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