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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过江河全文阅读

作者:溪柴暖     马过江河txt下载     马过江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32.李登讲学

    没过多久,在老管家李福的安排之下,相府前院的那片大花园中,已经整整齐齐地摆好了一排排崭新的蒲团。而相府的主人,也就是幽北三路的丞相李登,如今把腰杆挺的笔直、负手站立在所有蒲团之前。而在他的身边,还有一位正坐在木轮椅上、膝盖以下还盖着一张厚羊皮的万长宁。

    “拜见恩师……”

    在学长汪诲的带领之下,府外的所有仕子此时都脱下了那些‘丧葬用品’,安静有序地走进了相府花园之中。不需要学长的指挥,他们每个人也都能找准了自己的位置。

    此时这些三北书院的学子们,每个人的左手都握着一柄文生扇,在大学长汪诲的带领下,向李登这位三北书院的院长与奠基人行弟子礼。

    李登看着这些满面热切的学子们,胸中也生出了满满的成就感,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种载树育人得来的成就感,要远比朝堂之上的争权夺利快乐的多。

    此时他环视了四周,见众人都用期许的目光看着自己,便朗声说到:

    “入坐…”

    这些学子再次低头拜谢之后,便安静迅速地坐在了属于自己的蒲团之上,每个人都把腰杆挺得笔直,双目炯炯有神地看向他这位幽北丞相。

    “近日以来,由于强敌北燕轻启战端,致使我幽北三路陷入了一片战火之中。时至今日,尽管战火已经逐渐熄灭,可还是给我幽北三路留下了那些痛入骨髓的伤痕;无数的勇士血染疆场、无数百姓的家园被焚烧殆尽……这,不是战役胜负几何的问题;当然,也不是伤亡、消耗多寡的问题……想我幽北三路已经足有近百余年的历史,可为何仍然得不到半日的安宁呢?当然,如今这个局面,我李登身为幽北丞相,也免不了有些尸位素餐的嫌疑;可诸位也都是饱读诗书之辈,应该能够看得出来:幽北与北燕之间,战、和的决定权,真的握在我们手里吗?在场诸位都是三北书院的青年学子,同时也是幽北三路未来的希望;也只有你们这一辈人自强奋进,幽北三路才有可能在未来的日子里、真正亲手掌握住自己的命运……”

    李登的这一番开场白,骤然就把院落之中的气氛变得庄严而肃穆。这些孩子们平日所学、大多都是那些‘古来圣人之言’;晦涩难懂且不去说,短时间内,这些半大的孩子也未必能够明白其中真昧。

    可李登如今口中所言,却都是一番大白话。不仅让在场众人都听得清楚明白,同时也让他们感受到了‘朴实语言’的那份力量。这种力量,让在场这些‘热血似火’的青年学子们心中,生出了难以名状的躁动之情。

    “但是,正所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日后之事我们暂且不去谈它。老夫如今年迈昏愦,身心精力又被拴在那些浩如烟海的朝廷俗务当中;多年的丞相当下来,也就难免有些食古不化、不知变通了。今日,李某想借着这个难得的集会,与诸位学子相互印证一番,也好让李某这个顽固老朽,闻一闻时下的新派学论。”

    李登的一番自嘲,引来了诸位学子的会心一笑。在场众人有谁不知道,这位李登李齐元,虽然出身于商贾世家,可他也是幽北之地、自古以来头一位游学天下的当世大儒;就连那些眼高于顶的北燕腐儒们,只要提起‘李齐元’这三个字,都免不了的真心实意地赞上一声。若谁真的信了他的自谦之言、认为李登真是个食古不化的老顽固,那才是枉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

    “恩师若是太过自谦的话,又让我等门下弟子、该于何地自处啊?不过既然恩师能从百忙之中、抽出空闲之身、又愿意亲自对我等顽劣之徒倾囊相授,那自然是恩师讲什么、学生们就听什么了……”

    坐在第一排正中的汪诲,如今适时地接上了话、给自己的恩师李丞相‘捧起跟’来;反而是坐在轮椅上的万长宁,闻言莞尔一笑:

    “今日前来诸位高贤,都不是刚刚开蒙的童生;若是讨论那些经史子集的话,也未免有些枯燥乏味了;若是论及诗词歌赋,又未免有玩物丧志的嫌疑。毕竟,空有这大好男儿之身而不思报国、却终日沉湎于诗赋小道,日子久了,总难免会疲堕了心性,最终走上歧途。既白费了匆匆百年光阴,也辜负了身为男儿的这一副铮铮铁骨!”

    万长宁这一番话,说的在场很多学子心中深以为然;唯有坐在队首的大学长汪诲,听到这话却皱了皱眉。皆因为他在三北书院的同辈之中,便是以诗词之道上的出众才华而闻名;如今依万长宁之言,竟是要李登摒弃诗词与经史方面的考量,那又如何能够保证,自己可以从诸位同窗当中脱颖而出呢?

    李登虽然是三北书院的院长不假,但对于汪诲来说,更重要的还是他那个幽北丞相的官职、还有东幽王的身份啊!若是自己能在他心中留下些好印象来,那等日后学满入仕、自己未来的官路还不就是一片通天坦途了吗?

    诚然他汪诲的父亲也是朝廷的一品大员、官居礼部尚书,但毕竟父亲还是个孤家寡人的光杆尚书,与李登这种手握幽北半壁江山的丞相比起来,简直就宛如乌鸦比凤凰一样悬殊。

    李登听到万长宁的意见,也是眉头一皱,转回头来:

    “哦?依士安你的意思,这次不考教经史子集,也不考教诗词歌赋……难不成你想看看他们的书法丹青不成?”

    “非也非也,这些技艺用得再好,终究只是自娱自陶而已。依士安看来,若想考教他们的真本事,还是应以‘就实论虚’为主。”

    这‘就实论虚’,对于北燕王朝的学子来说其实并不陌生。因为他们的科举考试,便有一个科目,叫做策问,也被成为‘实政’。简单说来,就是考官会出一些与时局朝政息息相关的难题,让学生们提出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案来。

    现而今,在天佑帝周元庆领导之下的北燕王朝,科举考试的‘策问’一科,已经从原来的‘附加题’、变成了如今的‘主答题’。由此可见,北燕王朝对于这‘策问’之学,也是极为看重的。

    可比起北燕王朝来说,三北书院的这些学子,文化底蕴与课业进度都远远不如对方。幽北三路的这些学子,平日里能够背诵经史子集者,便已经算得上是读书种子了;若是能仿照前人之作、以葫画瓢再写出一些文章诗词的话,那就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天资过人了;而若是能够如同万长宁那般,对万事万物产生自己独特的观点与视角,便能够称的起是天纵奇才、未来也一定会跻身于当世大儒的行列之中了。

    当然,犹如万长宁这般能够学以致用的人,在北燕王朝也同样称的起是天纵奇才。不过,历来这等奇才的下场,倒也未必会如何完美。

    “哦……老夫明白了,士安是要老夫仿照北燕科举,为你的这些学弟们出上一些‘策问’题目……这个提议虽然不错,但我幽北三路的学子,底蕴还略显薄弱,恐怕比不得北燕……”

    “恩师恕过弟子无礼!可恩师又因何故、会如此看低我等幽北学子?想我三北书院、虽然立院时日尚短、书院之中所藏的上古典籍、数量也远远比不上北燕南康;但若是说到自身勤奋,我幽北学子却绝不比旁人差上半分!恩师今日考教的若是什么生僻古籍,兴许学生们还会有所疏漏;但若考的是实政策问,那可都是发生在眼前的实事,我等却又如何不知呢?还请恩师出题,淮南必将深思熟虑,仔细作答。”

    李登的这一番略显浅薄的激将法,成功激起了汪诲这个‘天生捧哏者’的好胜心;他几乎不假思索,便半真半假地踩中了李登的圈套。在大学长的挑头下,这些被自己恩师看扁的幽北学子顿时群情激愤。

    何况,如今那位令所有师长都交口称赞的‘传奇学长’万长宁,还笑眯眯坐在自己对面。谁又想做所有老师口中那‘最差的一届’呢?

    听到汪诲的这番反驳,李登踌躇了半晌,终于还是长出了一口气来,对着那位义正辞严的汪诲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我等师徒便从时下华禹大陆开始谈起好了。诸位学子都是幽北三路未来的栋梁之才,对于天下大势也应该开始有所了解。今日,我等师徒便敞开心扉,无论心中所思之策如何荒谬愚陋,尽可放胆直言!那么,既然我们身为幽北三路的子民,首先便从幽北三路开始说起吧……士安,既然你是他们的前辈学长,又是你的提出要考教策问……依老夫来看,你就亲自来做这抛砖引玉之人吧?”

    万长宁闻言,用双手拉了一下席间有些滑落的厚羊皮,而后又轻轻地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双目扫视了一圈在座的众位学子,朗盛开口道:……

233.纵论天下

    “说起华禹大陆,便首先要明白何谓‘华禹’二字。华,乃是发源于西疆之地、最终经南康申城而汇入东海的那条华江;而禹字、说的则是禹河。它同样发源于西疆地区、最终于北燕王朝鲁东行省的千乘县,汇入东幽海湾;再加上淮水以北的北燕平原与漠北草原,最终组成了华禹大陆千百年来生生不熄的灿烂文明……”

    说到这里,万长宁朝着搬来茶桌的李福欠了钱身子,又看着那些侧耳倾听的学弟们,轻笑了一声,换了一副略显轻松的语气问道:

    “万某知道,这事听起来离我们幽北三路有些远了,不过追本溯源,也总要先搞清楚,咱们脚踩头顶的这片天地,究竟是个什么来路。淮南…”

    万长宁此时突然点了汪诲的表字,汪诲也立刻站起身来,躬身施礼:

    “是。”

    “你既身为大学长,那么这第一个问题,也理当由你来回答才是。万某的问题是,千百年来,居住在这片华禹大陆上的人、究竟都是些什么人?”

    万长宁此时的问题十分宽泛,也没有什么标准答案。对于汪诲来说,真是既好回答、又不好回答。当然,若是想偷奸耍滑的话,随便说个‘男人和女人’,也能蒙混过关;可如今的汪诲是个什么心气儿?平日里在书院之中都是拔尖的人物,如今当着李丞相的面,自然更不能敷衍了事了。

    于是,沉吟了半晌,汪诲还是小心翼翼地回道:

    “万师兄这个问题、颇有些‘大道至简’的深意。依师弟愚见、理应分为幽北人、北燕人、南康人、西疆人、漠北人等等等等,简而言之,便是以所居之地的不同国家来加以区分。”

    万长宁听完了他这个‘标准答案’之后,并未加以评价,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待他坐下之后,又望了望其他人:

    “诸位师弟可否还有不同之见?尽可放胆一言。”

    紧接着,便有各种五花八门的答案被抛了出来:有的人说应以年龄加以区分;有的人说应以性别不同而区分;还有的人还说,可以用贫穷富有来区分;还有的人说,应该用家世出身来区分……

    直到没有任何新的答案抛出之后,万长宁这才继续开口说道:

    “诸位说的都没有错,但却都没有说出我想听到的回答。方才既然万某说了华禹大陆的来路,想要得到的答案,自然也是和华禹大陆有关。依万某看来,人活过一日,便要吃一日的饭;所以我们的祖先,最根本的需求便是先要吃饱肚子;既然想要吃饱,便要靠着辛勤劳作来换取食物。或是打猎、或是捕鱼;或是种田、或是畜牧,只要肯辛勤工作,就能够喂饱一家老小的肚子……”

    “有句老话,叫做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而我们的先祖,自然也是靠着华禹大陆的山川河流来繁衍生息的。靠着华江那数百条蜿蜒曲折、又辐辏南北的支流,衍生出了如今南康那般灿烂的商业文明;而靠着禹河的河水之中携带的大量泥沙,中原的土地上也形成了一片冲击平原。正是靠着这一片利于农作物生长的冲击平原,才成就了如今北燕王朝的农耕文明;而漠北草原与我们幽北三路、乃至那些被同归为‘化外蛮荒之地’的兄弟们,共同组成了草原文明。而正是这三种不同的文明,千百年来交织在一起,才有如今这片五光十色的华禹大陆。所以说,千百年来,居住在这片华禹大陆上的人,大多都是些农民、商贾还有牧民。”

    万长宁的这一番话,堪称由浅入深,以小见大,虽然话中蕴含之意并不如何深奥。言语虽然质朴简单,但其中却携带着历史的厚重。他的这一番话,也引得曾经游学天下、遍访名仕的李登连连点头。

    李登身为他的恩师,深感老怀安慰的同时,又看着他腿上覆盖的厚羊皮暗自叹息:士安这孩子,若不是一直被自己拴在身边、若不是又被颜昼诱入邪道,只需独身出外游历几年,待他再次归来之时,能够取得的成就定然还要在自己之上。

    只可惜,如今他双腿已废,恐怕哪都去不成了。下半辈子就在自己这个丞相府中闭门造车,也许能够专心致志的钻研经史子集;但从纸上得来的学问,终究还是浅薄了一些啊……

    “宽泛的说完了华禹大陆,我们再说说这幽北三路。在座各位、连同在下与恩相在内,都同属于这片‘化外蛮荒之地’的一员。虽然各位的父兄师长,如今都在幽北三路的朝廷中身居要职;可无论你们是哪家高门大户的少爷、只要回家翻翻族谱就能看到:往上查三辈、都定是语焉不详的一片空白。这是为何呢?皆因为我们幽北三路,是一个刚刚兴起不足百年的新兴国家。连同恩相李登在内,祖上也大多都是贩夫走卒、农夫牧民出身。那么,万某的第二个问题便是:既然我们的先祖出身都同样微末,为何你们却能坐在三北书院的学堂之中读书;而有些比你们还小的孩子,就得拿起刀枪棍棒奔赴疆场,与来犯之敌浴血厮杀呢?”

    万长宁此时抛出来的这个问题、与方才那个语焉不详的题目不同,略带了一些尖锐与棱角。正如万长宁所说,此时能够坐在相府之中的青年学子,都是幽北三路的官家子弟;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也直接关系到自己、甚至家族的切身利益。

    毕竟,幽北三路的当朝丞相,此时还端坐在堂前静听。

    理所当然的,这个问题抛出之后,场面上虽不至一片哗然,但也陷入了死寂之中。皆因为在座的众位少爷们,心中无论有没有答案、又能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见光,都不太适合亲口言讲出来。

    皆因为如今相府的大门四敞大开、还有无数跟着这队‘孝子贤孙’前来看热闹的普通百姓,此时都围在门房之外,眼巴巴地盯着自己。无论方才所言所讲他们能够听懂几分、但也总不能因为这个没有任何好处的‘考试’,就把自己谦谦君子的名头、还有未来定然会得到的官声民望一并付诸流水吧?

    他们虽然能够低头无语,但汪诲却在万长宁的注视之下,硬着头皮站起身来。此时此刻,他的心中也是万般的不情不愿:我这真是让猪油蒙了心,没什么事来这相府干嘛?这回能不能露脸还不知道,可这得罪人的话,却已经不得不说出口了。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此乃三纲是也’;而仁、义、礼、智、信,此乃五常是也。这三纲五常,乃是维系人类社会的根本、也是处理一切上下尊卑关系的基本法则。正所谓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若是真没有了身份的区分,让恩师这种国之柱石、当世大儒上阵厮杀、再请一个目不识丁的苦力来我三北书院教学,这天下岂不就要乱套了吗?”

    这一番话,引得无数学子连连点头、就连门外听墙根看热闹的那些普通百姓,心中也没生出什么不同意见来。毕竟这千百年以来的历史都在告诫着人们:失去了尊卑有序的规则,都是礼崩乐坏的时代,也是生灵涂炭、血流漂杵的时代。

    不管这些大人物平时如何的‘仗势欺人’,但只要能在平静的日子里苟且偷生,谁又愿意身处于一片战火之中呢?

    “嗯……淮南师弟所言嘛,也算不得错谬。毕竟我们三北书院的课程,便是脱胎于鲁东儒林学派的‘君子六艺’之说;而淮南口中的‘三纲五常之说’,更是儒林学派的主旨思想之一……可若是人人都能遵循这‘三纲五常’之道、坚守本份的话,那华禹大陆历史上、那些因改朝换代而备受称颂的先贤帝王,又为何会备受赞誉呢?而如同前朝大燕那般暗无天日的腐朽王朝、如同大燕末代君主那般的昏聩帝王,难道不该推翻他吗?如此看来,淮南口中的‘三纲五常’,岂不就成了助纣为虐的帮凶了吗?”

    万长宁此时的神态虽然温和,但言语中略带质问的语气。却把刚才还神采飞扬的汪诲,说了一个哑口无言。是啊,历代饱受赞誉的开国帝王,有哪个不是犯上作乱起家的贼寇?可当他们亲手推翻了前朝、继承大统之后,无论其君仁德还是残暴、都定会饱受儒林学派的赞誉之声,称他们为‘解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的上天之子’……他们这等前后矛盾的态度,又该如何解释呢?

    “其实据万某想来,说到底,也无非就是时势造英雄而已。一切的学说与立场,所有的英雄与贼寇,无非都是应运而生的,只是每个人观看的角度不同而已。普通百姓呢,便顺应时世的变化苟活;那些凤毛菱角的英雄人物,则负责推动时世的不停变幻。这世间万物,正如同萨满教的教义所言——‘万物皆有灵’。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物,是能够静止不动的。时世不同、则变化万千。而对于诸位师弟来说,无论是读书还是为人,都要常怀着‘置疑一切’的念头。只要凡事都能讲究个刨根问底,距离你们学有所成的日子,也就相去不远了……”

    随后的时间里,万长宁与李登师徒二人,分别回答了许多学子们提出的问题。当然,这一堂‘课外辅导’,也为日后三北书院的发展,带来了极为深远的影响。不过这一切,也都是些后话了……

234.礼部尚书

    虽然那些在丞相府外‘听墙根’的奉京百姓,大多都听回了一头雾水;但当这节‘策问课’的始末原由,传入了太子颜昼耳中之后,却让这位未来的幽北皇帝,彻底的愤怒了起来。

    “妖言惑众!由此可见李登这个老匹夫,其心何其毒也?他他他……他这一手,这分明是要掘我颜家的祖坟啊!朕与他李家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为何要如此毒害于朕!去,给朕把礼部汪尚书召入宫中!既然你李登想要收拢仕子之心,那么朕便给你来一手釜底抽薪!只要罢了你那院长的名头,朕看你又会如何兴风作浪!”

    其实,也怪不得颜昼如此大发雷霆。单从御马监的回报看来,万长宁与李登师徒二人,如今不但芥蒂尽消,反而还有再次同穿一条裤子的趋势。今日清晨,李、万二贼竟然大开府门,‘纠集’了一众三北书院的仕子,高谈阔论起什么‘出身门第’、什么‘民贵君轻’、什么‘贼寇称帝’!表面上看,好似探讨不同学派之间的思想差异、可实际上分明是在借古喻今,暗示我们幽北颜家,也是出身微末的草莽之徒!!

    而这些仕子们,也不给自己这个‘未来老板’争气!看他们从相府之中出来那般交头接耳的热切模样,显然是把李、万师徒的悖逆之言奉为圭臬;午后刚刚回到学堂,竟然在大学长汪诲的带头下,又展开了一场什么狗屁‘学术思辨大会’!这是要把没陷进去的学子,也一并全给拉下水了呀!

    颜昼心里也十分清楚,待自己登基之后,免不得要重新拔擢一批年轻官吏。一来是可以剔除掉那些没有利用价值的前朝顽固老臣;二来也可以把如今污秽不堪的朝堂风气焕然一新。毕竟如今这个尴尬的局面,也是自己之前为了独揽大权、提拔了一些巧言令色的无能之辈;若真的指望这些阿谀无能之辈替自己教化万民,那不就如同‘让黄鼠狼看鸡窝’一样荒唐吗?

    可是如今这李、万师徒,毫无预兆之际,便直接朝着那些未来的朝廷栋梁之才下手!

    要知道,三北书院的这批仕子,不但都是些胸中自有丘壑的青年俊杰,还都是朝中大员之子。而自己想把幽北朝堂重新清晰一番,也只需让他们这些人,顺理成章的接替父兄之职、即可大功告成;如此一来,既保证他们会誓死效忠自己这位未来的皇帝,也可以避免因为朝局动荡而再起波澜。

    可如今这些栋梁之才,已经被李、万二人蛊惑了心智,即便他们的本心没有发生什么变化,自己又还能放心的任用他们吗?自己还敢放心任用他们吗?

    即便自己能够狠下心来,彻底放弃这些世家子弟,那么又去哪里再找到这么多、又这么方便的继任之人呢?要知道,幽北三路的民间百姓,能够读书识字之人都如同凤毛菱角。难道日后,自己还能指望着一些目不识丁之人,帮自己来管理运筹那些浩如烟海的账目吗?

    不得不说,无论李、万师徒二人是有意还是无意,可如今这般作法对于颜昼来说,依然是极为精准毒辣的一道绝户计!也让颜昼方寸大乱的同时、心中也生出了不太好的预感:

    李登是不是已经知道、朕正在谋夺他李家祖产呢?

    虽然李登身为幽北丞相,平日里无暇分身去三北书院授课;但他毕竟在华禹大陆仕林当中,有着极高的声誉;而且他还亲自出银出力,把原本是个破落私塾的三北书院,改建成了如今不逊于任何一座书院的庞大规模。

    尽管从名义上看来,三北书院归属于幽北礼部的管辖范围之内;但多年来有丞相这棵大树挂名院长之职,多年以来,礼部的大手,就从未能够触碰到三北书院的任何一角。

    也正因如此,匆匆奉昭赶来的礼部尚书汪琦汪大人,此时跪在颜昼的面前,额头上的冷汗也如同雨点一般、一滴接着一滴的坠落在石板之上。

    汪大人所辖的礼部,原本的职责是负责外交、祭祀、教育等等内务杂事。但这幽北三路各式祭祀典礼的账目,一直都归于户部的万长宁负责审核播发;而唯一的那间‘官办书院’,院长又是当朝丞相,自己也根本就插不上一句话去。由此可见,幽北的礼部衙门,就是个清水衙门;而调来礼部任职的那些官员,也就等于被放了一个养老的闲差。幽北三路建立近百年之间,纵观整个礼部衙门,也就调出去过裴涯一人而已。

    在内厅总管王公公前来传召之前,汪尚书还在礼部衙门的后堂听曲。原本按照最近风云诡谲的时局来看,礼部要忙的事也绝不在少数。远的不说,迫在眉睫的‘登基大典’、与‘先皇驾崩、举国发丧’两件头等大事,就足够他们礼部上下忙乱一阵的。

    可礼部多年以来的工作习惯,便是先等到户部把账目做的妥妥当当,再把预算银两与详细账目一起发来之后,才会按部就班地开始准备工作。如今既然户部都那么沉得住气,他礼部又着什么急呢?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户部没播来银子之前,也什么事都办不了啊!

    可汪琦这位闲散尚书,刚一见王公公的表情便心中已经有数:太子这次传召自己这位闲官,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汪尚书,加上朕这一朝,你能也算得上是三朝老臣了吧?近日以来,朕听说幽北仕林之间颇有些异动,怎么你这个正管此事的礼部尚书,却恍若未闻一般呢?当然,你的难处呢……朕也略知一二,但朕毕竟不是先皇,也不需要一个闲散的幽北礼部;如果你汪琦无法做一个合格的礼部尚书,那么朕也可以换一个人来做……”

    无论从幽北的朝廷律法、还是从颜家的私规来讲,只要一日未举行登基大典,他颜昼一日未能加冕称王,就仍然还是监国太子的名份。如今单凭他以区区太子之身、逾越君臣之礼而自称为‘朕’,便同样落入了礼部的管辖范畴之内。

    按照律法规定,这‘逾越’可是一行大罪,足矣削去他的太子之位、交由宗族府终身幽禁。

    可这位礼部尚书汪琦,却显然没有‘以下议上’的魄力。面对太子这番极为逾越的‘反动言论’,也只能不停地‘砰、砰’叩着响头,口口声声也尊称他为‘陛下’:

    “陛下恕罪,罪臣并非为自己开脱,只是往日里三北书院的一切行为,都由院长李丞相亲自过问,罪臣身为李相下官,实在不敢质询上司之事;不过既然陛下有此旨意,那臣也定当一往无前,为我主万岁涤荡朝野,再塑君威!”

    王琦虽然做了一辈子闲官,但也明白颜昼这番深意。既然太子颜昼对准了丞相的‘禁脔’——三北书院发难,这分明就是准备要着手架空这位丞相了。而此时传召自己前来,也分明是要自己表明一个姿态:到底是登上他那艘即将拔锚出海的‘大船’;还是继续坐在李登那艘四面漏风的小舢板之上,你汪琦最好想想清楚。

    “好!既然汪尚书有此为主分忧之心,朕闻之也深感欣慰。那么三北书院之事,朕就全权交给汪尚书处理了。”

    颜昼说到这里,把自己手中的书本放在桌面之上,迈步走到了汪琦汪大人的身前,蹲下身子伸出双手、帮着这位体似筛糠、不住发抖的尚书大人搀扶着站起身来。

    “明睿啊…朕如今还未承继大位,朝廷之中便已经是内忧外患了。你也要理解朕的难处……朕也不避讳地说,幽北江山到底是姓李还是姓颜,这么多年以来、又有谁分得清楚呢?先皇终其一生,才把中山路郭党上下彻底清除;而此时朕也将承继祖业,此时心中所念,想必明睿你也是十分清楚的。正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幽北三路这等强臣欺主的局面已经绵延了近百年;既然如今朕要坐上那个位子,就定然不想让这些虎狼之臣还能遗祸颜氏子孙。明睿啊,朕如今身边可信之人不多,而你汪琦,还能算是其中的一个。三北书院里面的仕子,俱是幽北三路未来的希望;此时,朕就把幽北未来的希望,全部交到明睿你的手中,你可莫要让朕失望啊!”

    颜昼这一番话说的是真而又真、切而又切;语气之中包含的无奈与悲愤、信任与嘱托,都让汪尚书泪如涌泉,激动不已。

    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当了半辈子闲官的汪琦,又怎会不想轰轰烈烈地做出一番大事来呢?按照颜昼此番嘱托来看,那架能让自己直上九霄的天梯,如今应该已经出现了!

    激动万分地汪大人,紧紧地握住了颜昼那冰凉的左手,语带哽咽颤抖着说:

    “臣即肝脑涂地、也未能回报我主厚恩之万一……”

    颜昼欣慰的点了点头,把自己的右手盖在了汪大人的双手之上,又轻轻拍了两下:

    “朕知道,汪大人一定不会辜负朕的一片厚望。这次三北书院那些闹事的仕子,为首一人名唤汪诲,是汪大人的长子吧?哈哈,年轻人锐意进取,这本是件好事;但切莫轻受他人的蛊惑,最终又做了人家的牺牲品啊……”

    颜昼这轻描淡写的一袭话,彻底把满心热切的汪琦激了一个通体冰凉。他做梦都想不到,自己那个自幼聪明机敏的长子,如今竟参与到了这档糊涂事当中!而且,这事还是听太子亲口说出来的……

    在颜昼这一抚一惊的手段之下、便把一个在宦海之中打滚了几十年的汪琦,彻底玩弄于鼓掌之间。由此可见,颜昼的确是玩弄权术的天才。可以说他这方面的造诣比起他的‘父亲师父’来说,早已经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235.仕子庶族

    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无论是忙于‘造谣生事’的沈归;还是激昂慷慨的汪大少,说多了都会口干、动多了都会饥饿。于是,两方人马就相遇在了位于河中大街之上的头等饭庄子——会友楼。

    当然,沈、汪二人虽然目前做的事情都差不太多,但彼此之间却并不相识、如今的身份阶级也大不相同,就连身边的朋友都没有一个互相认识的人;所以对于有着相同目的‘同志’,也就只能落得个‘相见不相识’了。

    平日里,会友楼的一楼正厅,大多来都是些手里有点余钱、偶尔来‘改善伙食’的普通百姓;而中庭露天的花园,也是幽北青年才俊约定俗成的聚会场所。正厅中吆三喝五、花园中吟风弄月,也是会友楼最出名的一道独特风景。

    今日,沈归带着他那些江湖上的朋友,包下了整个会友楼的正厅。甚至还有几个乞丐打扮的人,也大模大样地坐在这间幽北头等饭庄之中,口口声声说的都是要‘贴身保护少帮主’,可抡起两只筷子来,旁人却连虚影都看不大清楚。

    而三北书院的大学长汪诲,今日也带着他那些学弟们来到了‘老地方’饮宴。平心而论,刚刚上了一节‘策问课’的汪诲,并不在乎李、万二位前辈的真实主张;他也不在乎二位前辈有没有暗示自己什么;甚至连在座的诸位学弟怎么看待他汪诲,他也并不在意;皆因为他今日相府之行的最终目的,只是想为即将走上仕途的自己,博取到一些关注度而已。

    皆因为汪大少的父亲汪琦汪尚书,一生最为小心谨慎。为官操守虽然还没有达到‘清如水、明如镜’的程度;但若是按照幽北三路的朝堂风气来横向比较的话,也的确当得起‘清官’二字了。而且,这位祖籍南康的汪大人不但为官清廉,还秉持着‘君子群而不党’的处事原则,这就更为难得了。

    不过,就连奉京城最大的‘骑墙派’卫安恒,都曾暗中倒向先帝颜狩;而他这位秉持君子行事准则的爹,竟然真的甘于孑然为官,秉公守节。如此的行事作风,虽然称得上是一位道德君子,但哪位官员却都不愿意与他交往。如此一来,哪怕有什么好差事,也自然不会轮到他了。这也是直到现在,汪琦仍然守着礼部这个清闲衙门,庸碌一生的主要原因了。

    而汪大少显然与其父不同,他并不是一位甘守君子气节的‘蠢人’。

    汪诲自幼便出身于一品大员府上,品貌出落的也算是仪表堂堂、再加上家学渊源、才思敏捷,平日过的自然是天子骄子的日子、课业方面也饱受师长、同辈赞誉;在他看来,自己就像是隐忍磨砺了二十载的一柄绝世宝剑、出鞘则必然见血、舞动则必然留声。如此尖锐的为官方式,即便也许只能灿烂芳华、他也绝对不愿意像父亲那般,先被架在高处、再清清闲闲地供养起来。

    所以,当他上完了那一节有些莫名其妙的‘策问课’之后,便骤然意识到:自己等待二十载的机会,终于来了。

    正所谓乱世出英雄,眼下刀尖上的乱世虽然已经结束;但随着宣德帝颜狩骤然与世长辞,幽北朝堂之上的乱世也自然拉开了幕布。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不相信颜昼在登基之后,会没有引新人入朝的打算;他也不相信在自己声名鹊起之后,会被颜昼这个求贤若渴的新任君王无视。

    而他今天表现出来的满怀热情、振臂疾呼、声泪俱下、统统都是达到目的之前的种种手段而已;说来可能有些荒谬,但是在汪诲的心中,他谋划这一切最终的目标,并不只是接替自己父亲的职位那么简单。在他的内心深处、其实还有一个更大的欲望——他要取代李登、成为幽北三路权倾朝野的汪丞相。

    他如今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仿照青年时代的李登,学着他广结名仕。他无比坚信,只要自己能笼络住三北书院的这些仕子之心,那么未来幽北朝堂上的那些‘学弟官员’,还不都唯自己马首是瞻吗?

    于是,今日会友楼的后花园一片灯火通明,按照汪大少的吩咐,就连照明的蜡烛,都是能够发出香味的高级南康货。

    此时的后花园中,空气中都弥漫着沁人心脾的桂花香、桌上也摆满了色味俱佳的糕点美食、每个人面前还是放着一小壶挂着水珠的冰镇西域葡萄酿。这种奢靡中带着些缥缈的场面,再加上挂在半空中的那一轮弯月,都在场的世家子弟们,深深的迷醉其中。

    不得不说,为了笼络这些同窗的仕子之心,汪大少这次还真是下了血本。

    “诸位同窗、诸位师弟!今日我等手足、能够聆听恩师与学长之教诲,实乃求而不得之幸。汪某不才,暂且自称诸位之长兄,想要说些肺腑之言、扰诸位贤弟之雅兴。最初汪某听到恩师、与长宁师兄之言,其实并未觉得如何的振聋发聩;可当汪某回到书院之后,看到那些精致的假山水榭、那石雕兽首的屋顶飞檐之时,这才想通了二位当世大贤的一番苦心……”

    说到这里,满面‘悲愤’之色的汪大少,左手拿起了还挂着水珠的小酒壶,右手拿起了一盏透明的琉璃酒盏,双手平举于胸前,向在场学弟展示了一周:

    “诸位,汪某今日斥下巨资、聚拢诸位贤弟在此饮宴,并不是因为汪某贪图享乐;相反,汪某是想要诸位贤弟亲眼看看,我们幽北百姓,如今过的都是怎样的日子……”

    说罢,汪大少神色戏谑地给自己斟了一杯暗红色的葡萄酿,先抬手比了比月光、又放在自己鼻尖处、闭上双眼深深的嗅了酒香,而后又发出了满足的一声呻吟,紧接着双目炯炯有神,神色愤恨地盯着那血红的杯中之物:

    “如今正值盛夏时节,我们却可以在这会友楼中,喝到冰凉可口的葡萄佳酿,实在难得,实在难得啊!可诸位是否清楚,这冰镇的西域美酒,究竟是怎么来的嘛?”

    汪大少问完这句话后,在场的学子纷纷开始解析起了这葡萄酿的玄妙之处。

    后院之中的七嘴八舌,也把坐在正厅、与牲口贩子于梁安正在划拳的沈归给惊动了。他向后摆了摆手,直接撩开了花园过道处的一道竹帘,大模大样地‘偷’听起这些学子的高弹阔论来。

    当然,沈归撩开竹帘的动作,也十分清楚地落在孑然而立的汪大少眼中。不过他存的就是一份‘出名’的心思,自然也不介意再多一些不认识的听众了。

    于是面对沈归这位不速之客的偷听,汪大少非但没有出声驱逐,反而冲着他点头微笑示意了一番。

    “诸位所言不谬,这会友楼的葡萄酿,原产于西疆之地。不过,与我们幽北的烧刀子一样,这葡萄酿在西疆当地,也是极为常见的普通酒品。可兜兜转转,横跨了华禹大陆腹地之后,这葡萄酿竟然身价暴增百倍。如今想要品尝这葡萄酿的滋味,最少也得掏出二十两雪花白。为何汪某会说最少呢?皆因为这葡萄酿若是冰镇过后,便还要加上五两银子的冰窖银!”没错,这葡萄酿颜色瑰美、风味独特,在我们这等出身之人眼中,这个价格也还算是公道。不过,诸位贤弟可曾知道,二十两银子,都能够做些什么吗?”

    沈归听到汪大少这话,心中骤然一惊!

    依沈归此时心中推断,按这位学子的话风来说,只怕他接下来口出之言,可能会让整片华禹大陆,立刻掀起一场滔天巨浪来。

    可是,汪大少接下来的话,却显然告诉这位正在听墙根的沈归:他想多了。

    “这最好的葡萄酿,在西域当地,也不过两钱银子一壶而已;可就是经过这些奸商几经转手,我们却要花费二十两银子。这两者其中超过百倍的差价,都被那些只知追利逐臭的小人赚走了!你们可曾知道,幽北的普通百姓人家,一年收入也不过才区区二十两银子!”

    随着汪大少拍着桌子、声嘶力竭的最后一句怒吼,在场所有幽北学子,顿时义愤填膺了起来。

    “诸位瞧瞧,这葡萄酿的颜色,分明都是我幽北百姓的膏血!”……“这些敲骨吸髓的奸商,都是附在穷苦百姓身上的水蛭!”“你们还不知道吧,那些小人趁着两北战争,肆意操纵哄抬粮价、普通百姓很快就会易子而食啦……”

    长出一口气来的沈归,哭笑不得地看着那些学子,头脑里塞得都是问号。

    当沈归听到学子们开始历数那些‘奸商们’的种种罪状之后,便彻底失去了倾听‘仕子之心’的兴趣。不过,他在放下帘子的同时,也条件反射地发出了‘切’的一声讥讽。

    即便志得意满的汪大少并不认识沈归,也不理解他这个‘切’的真实涵义,但这个‘气声词’中间饱含的不屑之意,却还是深深地刺入了汪大少的耳中。

    若是平时的汪大少,根本不屑于跟这等‘市井泼皮无赖’一般见识。自己毕竟是饱读诗书义礼的圣人门徒,又是一品大员府上出身的世家子弟,那些深奥玄妙的话题,他们这些俗人无法理解,也不是什么意外之事。

    但今天,汪大少可是怀着‘团结所有幽北百姓,一起为自己造势’的壮志雄心,对于那位偷听少年的不屑,自然也无法视若罔闻了。

236.以毒攻毒

    满怀着‘与民同乐’心态的汪大少,轻轻放下了手中酒具,朝着身后同窗们轻轻摆了摆手,便走上前去再次把竹帘撩开。穿过帘子的汪大少,立刻换上了一副和煦的笑容,朝着还没有落回座中的沈归长施一礼,气度仪态极为优雅,整个人看上去就是生动的四个大字:人中龙凤。

    “这位高贤有礼,在下三北书院学子,本名上汪下诲,表字淮南。敢问这位仁兄,尊姓台甫几何?”

    “齐雁!”

    若说沈归刚才还对这位汪大少有些许兴趣,在听到他们那一番‘悲天悯人’的言论之后,便不愿意再浪费时间,去了跟这些‘傻子’沟通一二。不过,如今既然人家亲自‘登门’又礼数周全,自己若是出言不逊、或刻意冷落的话,又怎么能在短时间内、把这位李丞相‘门下高足’给打发走呢?

    于是,有心敷衍的沈归,便假托已经跟随楚植进入‘偷窃行业’、距今已久不见人的齐雁之名。原因也很简单,沈归这个名字虽然不至于如雷贯耳,但三北书院的学子肯定听说过一二;而齐返这个名字,在此时奉京城的街面上、也是叫的极为响亮。

    “久闻齐兄大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适才得见齐兄立于廊下,想来是在下与诸位师弟的一番妄论,惊扰到了各位饮宴。所以,汪某如今是专程前来请罪的。”

    说到此处,汪诲又是深鞠一躬,起身之后便神色诚挚地看着沈归。按照礼节来说,他只等‘齐雁’一番自谦过后,便可以借势与他攀谈起来。不过,沈归如今既然假托齐雁之名,自然也就没有跟汪大少继续攀谈的念头了。

    “没啥没啥,我就是听见你们那里聊的热闹,这才凑过去看看有什么新鲜的事。不过你们刚才说的那些文绉绉的话,我却一句都没能听懂,这才放下帘子又坐了回来;更何况,我们这些人都是粗人,叫嚷之声也比你们大得多,也说不到谁扰谁,咱们两便就是啊……两便吧……”

    这就叫忙中出错!

    沈归本想随意靠着几句话,便打发了这位汪大少,没想到这信手拈来、又四面漏风的推脱之言,反而让汪大少另外生出一些兴趣来。

    以汪大少看来,如今聚在‘齐雁’身边的人,看模样就知道,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无一不全;依次看来,这位自称‘齐雁’的青年,在市井坊间定然有着很高的名望。不然的话,区区一群市井之徒,又哪来这么多银子,能包下整间会有楼前厅呢?

    而且,以‘齐雁’的衣着配饰、以及席间座次位置来看,显然也并不是什么‘冤大头’的角色。自己若是能交好这样一个‘江湖草莽’,对自己未来的官声名望而言、一定有着不小裨益之处。

    “齐兄切莫过于自谦,方才我等之言,遣词酌句间也没有半分深奥晦涩之处。而且您如今既然可以与在下对答如流、那么方才花园间的一番妄言自然也了然于胸了。还望齐兄莫要拒人于千里之外才是啊……哈哈哈”

    汪诲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沈归也自知失言。没办法,自己既然犯了错误,就得为错误买单。看样子,汪大少这只没皮没脸的癞皮狗,一时半刻间,恐怕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的。

    “我不就是偷听了你们的谈话吗?你们又没说什么秘密,看看你这不依不饶的、到底想干嘛呀?我可告诉你啊,别看你们后院人不少,真动起手来,你们这些身娇肉贵的‘学生’,可就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你瞧瞧我这几个兄弟,可个顶个都是有武艺傍身的江湖好汉……”

    沈归一边说着,一边大大咧咧地指向身后那群‘牛鬼蛇神’。他这话音刚落,那几个正在胡吃海喝的乞丐,也纷纷举起了自己细如竹竿的胳膊,一边朝汪诲示威、一边用另一只手继续夹菜。

    “呵呵……齐兄误会了,汪某此番前来,并非为了寻衅私斗;只是方才听到齐兄语带不屑之意,特来向形态请教我等浅见,究竟有何错漏之处。汪某自幼便身投于三北书院院长——牧草阁主门下。虽然在课业上未敢懈怠半日、但也难免有‘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憾。如今见齐兄与诸位高贤、俱是一身江湖侠气,想必皆是入世甚深的英雄好汉;所以,汪某这次特来讨教一番,究竟我等方才荒谬之言,是哪里入不得齐兄之耳呢?齐兄不要误会,汪某绝无半分兴师问罪之意,而是真心实意前来请教的……”

    汪诲的姿态摆的极为端正,满面神情俱是谦恭中带着诚恳,让沈归心中有意推脱、却张了几次嘴都无法开口拒绝。正所谓举拳难打笑脸人,沈归略一思量之后,便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

    “嗨……你坐下说吧……”

    汪诲闻言心中暗喜:只要能让我落座,后面的事儿就好办多了。想来这齐雁即便读过几天书,在言语上也绝对绕不过自己这个倪醒门徒。如今你既然让我说话,那么我汪诲的一身能耐,也就有了用武之地。

    于是,汪诲满脸堆欢地走到了沈归桌前,落座以前还对着周围的莽汉点头施礼,眉宇间还带着一团自矜自持的和气。

    沈归拿起了自己面前的葡萄酿,亲自给对面的汪诲倒了一杯,而后又攥着酒壶的把手,细细打量了一番:

    “方才齐某听诸位之言,仿佛对这葡萄酿的价格颇有异议之处啊?当然,你们算的那笔账呢,齐某也听去了一个大概。这葡萄酿的一来一去之间,也却如诸位高贤所言一般……”

    “那齐兄究竟何来那不屑与讥讽之意呢?”

    汪诲以袖掩口,仰头喝下了杯中酒液之后,出言打断了沈归的话。而沈归却继续单手把玩着酒壶,语气轻松地回应:

    “嗯……你们的帐嘛,算的没什么大错,只是算漏了几笔‘小帐’而已。不过诸位都是圣人门徒,与我等在街面上讨饭吃的江湖人不同,算漏的那些小帐,自然也算不到诸位头上……”

    “哦?敢问我等遗漏于何处?莫非那些敲骨吸髓的奸商……哦哦哦……汪某话中所指‘敲骨吸髓者’当然不是诸位这般苦人;而是那些攥取暴利、窃国窃民的大奸之徒。”

    “不碍事不碍事,就算捎着我等一起说也没事,因为我们本就是一丘之貉啊!哈哈!来来来,齐某先为汪兄引荐一下……这位红脸的汉子,便是奉京城中的牲口贩子,于梁安于把头;而那位白脸的小哥,便是奉京城中的药材贩子,倒转阴阳孙白芷;远处那两位……对对对,那俩壮一些正在对饮的汉子,他们一位是贩运木材的山把头,一位是摆渡放排的水把头;还有那个带草帽的,他是专门捕捞贩售鱼虾蟹贝的渔把头……就他们那些糊口营生,全都是‘无本万利’的买卖;而按照诸位高贤的算法,这些人也当然全都是攥取暴利、敲骨吸髓的奸商啊!”

    汪诲听到‘齐雁’的这番言论,越想心中越是迷惑。皆因为在他的心里,但凡可称‘奸商’二字、大多都身穿绫罗绸缎、吃的也是山珍海味、家中更是使奴唤婢,平日里结交走动的、也都是巨富显贵之人;可如今再看看这几桌所谓的‘奸商’,周身上下虽然谈不上是衣衫褴褛,但也绝对不是生意人的打扮;再看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状况,又有那个不是一身伤疤,肤色黑红的‘典型劳动人民肤色’?若说这样的人也是奸商,那也太给奸商这个身份丢脸了吧?

    “哦?这点汪某的确看不出来,还望齐兄不吝赐教。”

    沈归点了点头,指着自己杯中之物说到:

    “正如汪兄所言,这葡萄酿在西域的确不值什么银子;可贩运此物的回报,也并非如诸君想象的那般丰厚。西疆之地,位于华禹大陆西北边陲,据我幽北三路何止千里之远?此酒若想在路途之中保持风味不便,便需要放在表皮柔软、内里坚硬的橡木酒桶之中运输。而且,想要制成一具能够装盛葡萄酿的橡木酒桶,树龄必须要在六十年至一百年之间;树龄不足,酒液容易走失风味;而树龄过老、又容易渗漏酒液。就这么一具不起眼的酒桶,那位贩运木材为生的山把头,最少要忙上两个月有余;而从西疆运酒返回奉京城的路途、又要超过半载时光。路途遥远,千山万水,自然损耗与意外变质的酒液,又会如同酸醋一般难以下咽……汪兄,齐某说到这里,你仍然认为贩运此物之人,乃是攥取暴利的奸商吗?”

    沈归这一番言论,的确让汪诲哑口无言。他方才以这葡萄酿的低廉造价,指责商人敲骨吸髓,但是却忽略了运输艰难与贮藏不易。当然了,他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过的真就是‘只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的富贵日子;如今经沈归这么粗略的一算,他原本认知的世界、仿佛又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齐兄之言犹如醍醐灌顶,着实令汪某茅塞顿开。不过,即便如齐兄之言,此物值得这个天价,但未免总觉得过于奢侈了……”

    “过于奢侈?以汪公子如今的穿戴配饰来看,想必兄台毕竟是高门大户的少爷出身。这样的出身,能怀着这份悲悯之心也就足够了。至于说奢侈与否嘛……我劝汪公子,还是莫要深思了……”

237.奢侈与否

    汪大少看着满桌的山珍海味,又看了看杯中暗红似血的西域佳酿,不禁陷入了沉思之中。当然,他疑惑的是这个自称‘齐雁’的少年,究竟为何嘱咐自己,不要深究这‘奢侈’二字。

    “说到这里你还不明白?好……”

    沈归看着目光有些呆滞的汪诲,不禁嘴角一扯。紧接着反手抄起一根筷子,指了指这满桌的珍馐美味,如数家珍地给汪大少讲解了起来:

    “单就这道干烧大黄鱼,乃是出水于北燕王朝的东海海域的大黄鱼炮制而成。大黄鱼的特点嘛,自然是这犹如蒜米一般形状的鲜嫩肉质了。不过,由于这种大黄鱼出水即死,再加上运输路途遥远,想要在这奉京城中,吃上这么一道齐鲁佳肴,除了要花费大笔的银子之外,还要看厨子的手艺如何。汪兄您说,如此看来,这道干烧大黄鱼,比起您手里那杯西域葡萄酿来,是不是还要奢侈几分呢?”

    真是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汪诲原本只是觉得这道菜式造型精美,色味俱佳,看模样也知道定然价格不菲;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仅仅就这么一道鱼菜,炮制过程竟会如此曲折艰难。如此说来,这条鱼的身价也应该不会在那西域葡萄酿之下了……

    “呵呵,很意外吧?汪大少,并非是齐某有意炫耀,不过想要吃上一口这干烧大黄鱼,最少也得掏出纹银三十两。就这个天价,还没算上大师傅的手艺钱呢!”

    这回汪大少是彻底震惊了!他原本以为自己这个一品大员的官家子弟,生活环境已经算是奉京城内同龄人里的魁首了;可如今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道菜,别说吃了,自己竟连听都没听说过!看来,这位齐雁兄弟,也绝非是他表现出来的那般简单啊……

    “齐兄喜好美食,手头宽绰,自然是可以享用此等奢靡之物了;可齐兄又是否知道,就这么一条鱼的身价,可是幽北普通百姓人家,近两年的全部收入啊!若是您能暂忍口腹之欲,把这银子……”

    “我明白我明白,汪大少的意思是幽北百姓生活贫苦,我若是能放弃享受这口腹之欲,把银子省下来都赈济给穷苦人家,兴许就能多活下几位苦命人了?”

    沈归怀着笑意,夹了一口鱼尾巴上的细肉,仔仔细细地品了一口,而后又笑眯眯地看着‘起高调’的汪诲。

    “汪某知道,这未免有慷他人之慨的嫌疑……”

    “汪兄此言,虽然略有袖手清谈之意,但也不失仕林学子那甘于清贫的君子本色。不过,就好比这一条鱼来说,沈某为他付出的那三十两银子,可不只是进了会友楼东家的腰包。远的不说,就说捕上这条鱼的渔民、与运来这条鱼的船夫,他们那一家老小得吃喝穿戴,可都包含在这三十两银子里面了;再加上会友楼的房契、地契、薪酬、商税、各路奉敬等等等等……您来算算,如此看来的话,齐某那三十两的‘奢侈银子’,又间接养活了多少人呢?若是没有齐某这番口腹之欲,又会饿死多少人呢?”

    这一番话,算是彻底把在‘象牙塔’困了二十年的汪诲给说愣了!

    沈归何许人也!若论起‘说大话唬人’,最少也是他汪诲汪淮南祖宗一辈的!汪大少这才叫偷鸡不成、反倒蚀把米。他本想靠着自己那三寸不烂之舌、把这些市井之徒收拢麾下,为自己摇旗呐喊、鼓噪声势;没想到这才刚聊了几句,却反而被连个真名实姓都不知道的‘齐雁’给洗了脑!

    沈归见他一副‘死机’的神情,又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淮南兄于恩师门下苦读十余载,时至今日,也可称的上是剑身已成,唯欠淬火而已;何况,汪兄心中所念,也俱是于国民两利之道;可惜的是,淮南兄仇恨的目标,却出现了错误……”

    汪诲一听沈归此言,立刻回过神来:

    “哦?不知汪某错在何处?”

    “这奢侈之物与奢侈之物,却并不相同。简单说来,我们如今享用的这些‘奢侈之物’、并不是百姓贫困的罪魁祸首,反而还是很多百姓的生存之道。就好比说这佐餐的盐巴,是一种各家都会用到的调味之物吧?可它会既会致人上瘾,也是官家专营的暴利之物,却为何没有人厌恶盐巴呢?皆因为盐巴这东西,虽然可以给贩卖之人带来丰厚的财富、但本身却并不害人。吃多了盐巴,至多也就是口干舌燥而已,却绝不会伤人性命;就如同这条鱼、这壶酒一般,不但与人无害、更能养家活人,刺激商业繁荣,又何罪之有呢?不过,还有另外一种奢侈之物,却是杀人不吐骨头的恶鬼……”

    说到这里,沈归面色凝重地看了看汪诲,汪诲也恍如惊醒一般,略显慌张的回望着沈归,条件反射地追问道:

    “什么?”

    沈归看似刚想开口,随即又仿佛想起什么一般,堪堪止住了口。面对汪诲的追问,最终也只是摇头叹息了一声,随后又抬手给汪诲斟满了酒杯:

    “我等弟兄还是莫谈这些大事了。想齐某不过就是在奉京街面上,讨一碗饭吃的野狗;而汪大少您虽然贵为世家子弟,但眼下也只是区区一介尚未入朝为官的普通仕子而已;这等天大的事,你我兄弟二人既管不着,也没法管。还是喝酒罢,就多喝些酒,把那些烦心事都忘了才好;只等日后幽北三路,化为一片人间炼狱之时,我与诸位兄弟再一个地方讨生活也就是了,不去管它……且不去管它了……”

    沈归换成了一种心灰意懒的口吻,一边用力地拍着汪大少的肩膀,一边抬头望着会友楼那金碧辉煌的屋顶,双眼热泪夺眶而出。看那副模样,真是要多伤心、有多伤心。不过,若是何文道或者傅忆也在席间,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每当沈归这副模样出现的时候,就代表着这个同样‘吃人不吐骨头’的沈家少爷,准备骗人了。

    无论汪大少如何的天资聪颖、如何的满腹经纶,终究也不是沈归这个老江湖的对手。面对这个‘胸怀天下’的市井之徒,他的胸中也生出了一丝真正的豪迈之气。

    “吾辈身为男儿之身,自幼读圣贤之书、养浩然之气,效古来先贤济世之法门,皆为解救苍生于水火之间。想我幽北三路,本就气候苦寒、民生穷困凋敝;加之近日以来,两北战火刚刚熄灭,正是百废待兴之机;在此重要的关节之上,若有那等害人之物流入幽北境内,我等身为圣人门徒,饱受先贤教诲、又岂能置若罔闻、而任由此物残害乡邻百姓?还望齐兄能把此物的起因始末,详细说与汪某一听。而汪某也愿效仿古来先贤、舍出这一颗大好头颅,誓要保得我幽北百姓之万全!”

    汪大少一边说着义愤填膺的豪迈之言,一边把自己的胸脯拍的砰砰作响!方才他一听到沈归之言,便生出了一个强烈的预感:我汪淮南声名鹊起的时机到了!若是能仅凭区区一介仕子之身,反掌之间化解掉如此危局的话,那么汪诲这个名字,定然会如同颜重武一般、响彻幽北三路的各个角落。

    而且,这位‘齐雁’口中之事、听起来也只跟商人商路有关。这一来不用动刀动枪,自己也就没有生命危险;二来就算是自己人微言轻,一时之间无法解决,可自家之中还有一个尚书老爹坐镇;自己的儿子上马之前,亲爹扶上一把,也算不得什么令人难堪的事。

    “此事凶险万分,若是汪兄不知其中因由,或还可保得自身之周全……”

    “齐兄切莫再劝,君子慎独、不欺暗室,此事汪某既已知晓,还如何能故作不知呢?这等自欺欺人之事,绝非汪某所为”

    沈归看着‘自投罗网’的汪大少,脸上堆满了极为诚挚的钦佩之情:

    “既然汪兄执意如此的话嘛……此处不是讲话所在,汪大少您且随齐某来……”

    于是,前来‘拉帮结伙不成、反被沈归洗脑’的汪大少,被故作神秘的‘齐雁’拉到了会友楼二层的一个隐秘的包厢之中,听沈归从头到尾地说出了一个详细始末。

    就在二人包厢中说话之际,化妆成李家运粮队的败军之将郭兴,终于踏入了漠北草原境内。当然,随他一起来的,还有‘英武豪迈、单骑闯营’的中山路总督裴涯。

    “啪……”

    双唇干裂的郭兴挥起右臂,往自己的脖子上使劲儿地一拍,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

    “这水草丰美的漠北草原,看了还真让人心旷神怡啊……就是这蚊子实在毒了一些,咱们刚踏入漠北境内还没到半天功夫,老子都快被这些小东西给吸干了……”

    原本身材健美、唇红齿白的少帅郭兴,经过一场‘逃亡之旅’后,如今已经变成了从深山老林里钻出来的野人相仿,浑身臭不可闻,哪还有半点当初那个温润少年的影子?

    而被他‘俘获’的裴涯裴总督,此时也不停地摇晃着自己的双臂,意在驱赶着不停往自己脸上扑的大毒蚊子。

    “既然你们已经安全了,那么也该说说裴某的事了吧?要杀要放,赶紧给句痛快话。总拽着我一个幽北人逃命,算是怎么回事啊?”

    不停在自己身上抓挠的郭兴,闻言立刻回头,直接抽出腰间悬挂的一柄朴刀。这柄朴刀,原本是海林镖局的镖师所佩,乃是镖行中人最常见的制式佩刀。

    郭兴抽刀在手、几步便绕到了裴涯身后,抬起一脚直踹裴涯腿窝,待裴涯应力倒地之后,直接一脚踩在了他的脑袋上,冰凉的刀锋顺势紧紧贴在了裴涯的咽喉之上:

    “裴督说的有理!就这么带着一位幽北总督,迟早是个祸害。裴督,可还有什么遗言啊?”

238.纵虎归山

    裴涯感受着郭兴踩在自己头颅上那十足的力道、与紧紧贴在自己咽喉之上那冰凉的刀锋,终于无奈地闭上了双眼,语带萧索地说:

    “事已至此,裴某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想某裴涯一生行事、都务求‘稳’字当先,没想到最终还是未能逃开对名、利二字的向往;若不是对颜重武的战功与威名生出妒忌之心,裴某又怎会做下如此蠢事?若能老老实实按照沈归之前献策、把你们这群溃兵包了饺子,哪还会有今天这等祸事临头呢?可笑啊可笑,眼看着就要命丧敌手、裴某竟然还不此时应该狠谁……哈哈哈哈……”

    别看裴涯之前的表现有些懦弱,可他此时一只脚已经踩在了棺材里、反而连半分软话都没说上一句。

    当然,这个临死之前忽然变得硬气起来的裴涯,也让郭兴心中颇感意外。

    “哎呦?没看出来啊,你裴总督还是一条外软内硬的好汉子。好吧,既然你也没有什么遗言交代,郭某这就送你上路了……”

    郭兴说完并没着急动手,反而还好整以暇的等了半晌;可裴涯非但一言不发,听完那句‘宣判’之后、竟然还缓缓闭上了双眼。看着他这副模样,应该已经是认命服输了……

    “唰……”

    一声刀刃劈风之声过后,闭目等死的裴涯只觉双臂一松,手腕之处的绑绳束缚之感立刻全消。

    如此一来,别瞧裴涯表面上仍然是一副自甘赴死的英雄豪迈之情,但心中却连声暗道侥幸:老子这次赌‘正’了!

    其实郭兴早在截下李家商队之后,就已经没了杀掉裴涯的心思。皆因为他从手下俘获的一位镖师口中、得知了近几日间、奉京城里发生的那几件大事。

    正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如今的幽北三路虽然大获全胜,但随着宣德帝颜狩的‘意外’驾崩,整个幽北也无可避免地要再次陷入了一片混乱;在郭兴看来,会导致幽北内乱的主要原因,首当其冲的便是监国太子颜昼、与飞熊军统领的‘胜利果实’之争。

    颜重武率军刚刚打出了这么一场以弱胜强的歼灭战,无论是‘挂名指挥’的监国太子颜昼,还是对于亲历血战的飞熊军士卒,对于这等能流芳百世的赫赫战功,哪方都不会想要轻易放手。不过在如今这个局面之下,这份战功看上去是可以令人白日飞升的‘灵丹仙草’,吞下肚子去就会变成要人命的毒药。

    对于等待着继位的颜昼来说,他颜家的祖坟皇陵,早在那场颜家沟战役打响之前,便已经被自己与手下的弟兄们刨了一个干干净净;甚至还有不少泼皮性子的平北军卒,竟然直接把那些个刨开的颜家先祖墓穴,当成了如厕的粪坑!

    这等不死不休的血海深仇,颜昼在没有捉到自己这个罪魁祸首之前,又怎么好意思昭告天下、登基称帝呢?况且他想要称帝,就必先夺取飞熊军士卒的浴血拼杀夺来的军功;这样一来,就算颜重武自己愿意‘谦让’于他,那五万飞熊军士卒又如何能够打赢?

    而且对于颜重武本人来说,这事儿就更复杂了。他本身早已是侯爵之位,经次一役、加封国公爵也是理所应当之事。不过,他麾下的那五万飞熊军、可是幽北三路目前唯一的可战之兵;就算颜重武能够把这份‘几可通天’的战功,让的极为漂亮,也免不了会让颜昼生出猜忌之心来。

    或再退一步讲,即便颜重武自甘让出战功与军权,又能保得自己全身而退吗?

    如今,中山路总督裴涯的小命,就握在自己手中。倘若抬手一刀,把人给宰了,也不过就是泄泄私愤而已,并没有什么任何其他的利用价值;不过若是把这位裴总督安全的放回中山路,那么幽北三路接下来的局面,就立刻会变得更加复杂了。

    世人皆知,这裴涯裴总督,乃是铁杆的天子门生出身,是当初颜狩用来取代傅野的一位傀儡总督;而如今颜狩大业未竟而不幸暴毙,可这重要的一手棋子——裴涯却还尚在人士。那么如此一来,这个原本提线木偶一般的总督,可就有了闪转腾挪的空间了。

    既然旧主已死,那么无根无源的裴涯,自然急需找一个新的主子投靠。可如今的幽北三路已经成了一潭深不见底的浑水,他裴涯这位名义上的中山总督,到底应该典身于哪位新主子呢?

    当然,他裴某人的选择也非常丰富,而其中最为正统、也是最为保险的,自然就是明面上的最大赢家——太子颜昼了。

    不过如此一来,他就要面对几个棘手的问题:这继位之后的颜昼,到底会不会像他的父皇一样信任自己?而那些原本属于郭家的中山督府军,又有几人和他裴涯是一条心的?他早前接受了颜青鸿与沈归的刻意安排,如今又自食其言,会不会招致对方的报复?而颜重武若是真的打算和颜昼翻脸,那么他这个中山路总督,又敢不敢与颜重武这个当世名将开兵亮阵?

    而他面临的另外一条路,便是投靠幽北朝堂之上的常青树——幽北丞相李登。当然,想投身于丞相门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首先一条,则是李登对于颜昼这位继位之君的态度,如今还不甚明朗。世人皆知,李登其人乃是只爱实利、不贪虚名的商贾性格;若是这‘甥舅’二人真的在私下里达成了什么‘媾和’协议,届时首当其冲的牺牲品,便是刚刚‘明珠暗投’的裴涯裴总督了。

    若是他裴涯真的履行诺言,冒险投靠二皇子颜青鸿那一方,彼时的局面就更为复杂了。颜青鸿不过就是一个庶出的二皇子,其母包氏还是漠北和亲送来的外族女子;比起颜昼来说,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坊间之中的声望,都有着天差地别之远;而若是裴涯真的暗中倒向颜青鸿,那么幽北三路顿时就会陷入两位皇子争夺大位的混乱局面之中。

    无论裴涯走上了哪一条路,郭兴几乎都可以预见的到:只要自己放了裴涯一条狗命,那么无论他如何抉择,幽北三路都无可避免要陷入到一场旷日持久的混乱之中。到那时节,无论是张黄羚这个无能之辈、还是颜重武这个国之柱石,都会受到不小的牵连与冲击。

    只待自己回到北燕王朝,重整平北大军,再重新穿过已成为了一片废墟的天险东海关,这幽北三路岂不就成为了砧板之上的鱼肉了么?到那时节,莫说是三十万余北燕军民的冤魂、就连自己父帅的血仇,都能一并报了;而且,连带着竖子颜昼与颜重武、还有那个罪魁祸首沈归的三颗头颅,都会成为自己平生最为得意的收藏!他要把这三人的头颅亲手割下、打造成一组精致的酒具,终日在掌中把玩欣赏,反复品味‘大仇得报’的美妙滋味。

    每每念及此处,郭兴的嘴角都会翘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尽管他自知这一条路上凶险万分,但他毕竟还很年轻,也愿意尝试各种可能。如今,他看着那犹如死狗一般趴在地上、刚刚被自己斩断了绑绳的裴涯,就仿佛看到了自己复仇的希望一般:

    “裴督,这一路之上,你我二人相交甚欢;若不是彼此各为其主的话,兴许我们还会成为不错的朋友……哎,虽然你幽北三路的皇族颜氏、与郭某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但你裴涯既没有参与两北战争、也没有参与到蒲河之战当中,所以你我二人,也可以称得上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如今我等弟兄既然已经脱离险地,又何故要害裴兄你这无辜之人的性命呢?走吧……回到你的中山路去,当好你的一路总督。只等我们北燕大军再次造访幽北境内,你我兄弟二人,再光明正大地分出一个胜负来!”

    无论郭兴心中究竟如何盘算,此时他的一番言语表情、仍然显得极为真诚;即便裴涯对他心中防备甚深,面对如此诚恳的言语,神情仍然有些恍惚。

    “去吧……回去给你们李丞相带个好,就说他家里的这些货物,郭某暂借一用;待日后郭某挥军进入奉京城之后,再折合成现银、尽数还于他老人家。”

    裴涯仔细分辨了一番郭兴的神色,见并无什么异样,这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少帅真的打算放裴某一条生路?”

    “是啊……不是都说明白了吗?……哦对了,咱们来时共乘的那辆马车,也一并赠予阁下赶路……不过车夫嘛,郭某这里却没有多余的人了……哈哈哈哈…”

    郭兴一番话说完,‘唰’的一声收刀入鞘。随即,他又唤来了那辆马车,而后便不再看向裴涯一眼,反而朝着远处不停轰散蚊子的几十个平北军兄弟大声吆喝起来:

    “弟兄们都加把劲,再走上百余里路,便是漠北草原的东胡城了,咱们在那里歇一歇脚,好酒好肉敞开肚子随便吃,吃饱喝足之后,再找几个娘们去去晦气!”

    随着此起彼伏的欢呼声,这些北燕溃兵们又强打起精神,赶着那些‘道具’镖车,开始朝着东胡城方向进发……

239.柳执返京

    最近的这些日子里,太子颜昼的生活过的既十分充实、又有富有意义。当然,因为整日沉溺于政事之中,觉睡得过于少了一些。

    而今日正午时分,刚刚准备忙里偷闲、给自己补上一觉的颜昼,又被内廷总管王公公唤了起来。

    “陛下……陛下,御马监的柳监事、于冬暖阁外求见……”

    梦中正为自己加冕登基的‘陛下颜昼’,此时被王总管的小声回话惊醒,语带不耐地嘟囔了一句……

    “柳执啊……有什么话,让他两个时辰后再来回朕吧…朕还想再睡………等会……宣他进来吧。”

    睡得迷迷糊糊的颜昼,刚打算翻个身过去、继续补上被吵醒的回笼觉,可脑中突然闪出了一段记忆来:御马监的代监事柳执,此时应该是刚从东幽路首府大荒城,千里迢迢赶回奉京城来的!

    没错,早在颜昼与李家的外门大长老李皋、二人‘无媒苟合’之后,谛听派来幽北的刀疤男,便‘遵从’颜昼之命前去大荒城,意图刺杀李家大小姐李乐安。

    而当李皋看见了李家祠堂之中,出现了那颗无法分辨面目的女性头颅之时,便派出了他最喜爱的亲孙子李三林,前来奉京城打探家主李登的情况。

    而就在‘功德圆满’的李三林回到大荒城之后,李皋便急忙送来信件,希望太子颜昼尽快履行与自己进一步的合作计划。此信一到,颜昼就派了有一定办事能力的柳执前去大荒城办差。一来,颜昼是打算让柳执这个‘特务头子’去彻底盘查一番,主要还是看看这个吃里扒外的李皋,究竟是不是那位老奸巨猾的李丞相,给自己布下的‘套子’;二来呢,也可以去打探一下那些能够长出‘黄金’来的肥沃土地,顺便再验收一下那位‘刀疤男’的‘劳动成果’。

    柳执既然前来求见自己,想必是这趟差事,如今已经有了着落。

    颜昼强打起精神来、先是用湿润的绢帕擦了把脸,又在婢女的伺候下换上了一套常服,随即又自顾自地伸出了手来,接过了婢女递来的一杆精巧华美的烟枪!

    早在太子颜昼替父监国之初,每日里休息不足两个时辰;毕竟当时的奉京城外,还游荡着郭兴率领的虎狼之师。巨大的精神压力、再加上睡眠时间严重不足,刚刚几天过去,便把颜昼这位新近当家的太子爷,折磨了一个身心俱疲。于是,他便在双天赌坊三楼,那位南康管事的提议之下,尝试了一次这种颇有些独到之处的‘药烟’。

    颜昼自幼出身于帝王之家,人品相貌也都是一等一的出众;这样的少年郎,平日自然最喜洁净。所以当他第一次闻到阿芙蓉膏、那略带酸臭冲鼻的气味之时,还生出了不小的抵触之情;不过,他最终还是为了舒缓高额债务与强敌围城那巨大的压力与疲劳,捏着鼻子试了几次。这偶尔几次‘试’下来,颜昼便彻底爱上了这种‘药烟’的‘美妙之处’。

    从那以后,这种‘阿芙蓉膏’除了放在双天赌坊三层售卖之外、也成了颜昼身边不可或缺的一味‘贡药’;而且更为难得的、便是那刀疤男也对前去‘购药’的王公公放下话来:只要是太子爷爷服用的‘药烟’,一应费用全都算在南康谛听头上。

    从那以后,颜昼每逢疲乏难过之时,便习惯了吞云吐雾一番;如今,那股最初被自己认为‘异常难闻’的眼膏味,他竟然也能从中品出一丝‘甜美芳香’的气息了!

    颜昼重重地闷了一口‘甜美’的烟雾下肚,随即舒坦地闭上了眼睛,整个人陷入了一片混沌与虚无的满足之中……

    “陛下,奴才回来了……”

    御马监的代监事,小胖子柳执奉昭进入了冬暖阁中。他才刚刚踏入门口,便高呼陛下、纳头便拜。

    “哦……柳监事回朝了?辛苦了,这一趟差事办得如何?”

    颜昼微微睁开一半眼皮,看了一眼跪在堂下的柳执。

    “禀陛下,全办妥了。此时的东幽路,确如李家大长老李皋所言,今年的春播并未如期进行;所有待种之地,都在等候陛下旨意行事;另外,李家大小姐李乐安的头颅,在下也亲自查验了一番;不过嘛……”

    “不过怎样?”

    “由于李家大小姐的遗体仅有一颗头颅,而且头颅的面目也被贼人所毁,所以奴才也并不能够确定、这具头颅到底是不是李大小姐本人。不过据大荒城府尹李子麟所立卷宗来看,李家府上尸体无数,但每具尸体还都对的上号;除了几个李大小姐从奉京带回大荒城的‘婢女’之外,其他的尸体都是府衙记录在册之人,并无半分遗漏。”

    颜昼听完之后、并未着急回应,而是又深深吸入了一口烟雾,随即又闭上了眼睛,侧身躺在婢女的大腿之上,悠然自得地追问道:

    “这么说……死者定是李乐安无疑了?可如果真是乐安表妹本人,却何以会面目全非呢?”

    颜昼的忧虑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这刀疤男一夜之间、便杀光了李府宗家满门二百余口;可为何单单只划花了李乐安一人的面孔呢?依目前看来,这很明显就是一出拙劣的李代桃僵之计!

    “回陛下,此事奴才不敢胡乱猜测。不过若想知道其中因由,也许就只能问凶徒本人了……”

    颜昼听到柳执的回应之后,从鼻孔中发出了‘嗯……’的一声呻吟。也不知道是因为那‘阿芙蓉膏’入脑的威力;还是婢女那双玉腿惊人的弹性所致。不过,这个声音落在柳执的耳中,却听出了些许‘送客’之意。

    “陛下若无其他吩咐,奴才这就告退……”

    “别急着走……朕还有事吩咐……在你离京的这几日间,奉京坊间总有些风声鹤唳的味道。柳执啊,从你师傅陆监事起,这御马监便是父皇的左膀右臂;而如今先人已逝,我们这些后继晚辈,自然也当效仿先贤,彼此通力合作才是……”

    “奴才自当仿效先师、为陛下扫清一切障碍。”

    “朕希望你们御马监,能够找出近一段时间以来、那些在暗中掀起波澜之人;这些人一日不除,朕便一日心有不安。毕竟,只需等到北燕方面的消息传来之后,朕就要着手准备继位大典了。在此之前,朕希望柳监事与你麾下的御马监,能让奉京城的风气彻底安定下来。”

    刚回奉京城便入宫交差的柳执,自然不知道奉京城里最近都刮了什么妖风。不过既然颜昼都这么说了,自己当然只能点头应是。

    于是,柳执刚刚回到御马监,便调来了草料房最近的所有卷宗查验了一番。直看到天色彻底暗下、却还有一小半的卷宗没有翻开。尽管如此,这位代监事柳执也浑身如坠冰窖之中:如今这个局面,哪里像是颜昼口中那般的轻描淡写啊!

    在柳执看来,如今奉京城里刮起的这场‘妖风’,可绝对不是什么‘空穴而来之风’!如此循序渐进的走势、目的性也如此明确,显然就不是什么偶然与巧合之事了!而且,正如颜昼所说,如今这些‘小事’,乍一看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必然联系;可实际上,这分明是环环相扣的一盘大棋!

    “把老乔……哎……”

    柳执刚想叫来内房总管乔元安商量,可话刚出唇,他才想起乔元安与乔海二人、连带着自己恩师陆向寅,都死在了诱杀沈归的那一场伏击之中。

    “牛老还在院中吗……”

    柳执口中的‘牛老’,曾经也是御马监草料房的一任总管;同时,也是‘草料房’这个名字的创始人。他也是最早跟随着陆向寅,一起组建御马监的老班底。早在自己入宫之时,这位牛老便已经进入了‘退休生活’之中。平日,他都在属于自己的养老小院之中晒太阳;偶尔也会亲自下厨炒几个小菜,再把自己师父请过去、老哥俩一起喝上几杯,叙叙旧情。

    最近一段时间,因为刘半仙的‘横空出世’,御马监中负责‘行动’的伙房与内房、人手的损失真可谓是惨烈无比。上次伏击沈归一役,连带着这两个部门的总管,也全部一并折在了当场。而御马监负责‘收风’的草料房,在自己拜入陆向寅门下之后,也是自己代管的。

    所以,如今的御马监,除了他这个代监事之外,剩下的都是一些在外办事之人;所有的‘中层领导’,已经全都死个干干净净!

    没法子,实在无人可用的情况之下,柳执只能打起这位御马监‘老前辈’的主意来。

    柳执叫上了两个小太监,一人抱着一大摞的卷宗记录,一人拎着一个精巧的食盒,三人一起走进了‘牛老’的这间养老小院之中。

    这座小院,坐落于皇宫的东南角,原本只是一个堆放杂物的小仓库而已。当牛老‘荣休’之后,陆向寅便把它改造成了一间精巧的小院,供这位老伙计安享晚年之用。

    “牛老您吃了吗?……大半夜的还挺有兴致!您老这是赏月呢?还是喂蚊子呢?来来来,闲着也是闲着,咱爷俩喝一口?”

    陆向寅走进院中,看着这位正趟坐在庭院之中、满头银发的老太监,叽叽喳喳地叫嚷道。

    “陆老头让人给弄死了,你这个当徒弟的,都有兴致来找我来喝酒?我为啥不能有赏月的兴致呢?”

    这老头听到柳执的话,连头都没回,仍然还是坐在躺椅上,仰望着漫天星斗。

240.解题关键

    甭管这位牛老太监到底是多高的辈分,但说起话来还真够戳人肺管子的。柳执本是满怀一片赤诚之心前来讨教,可没想到自己的这一张热脸,直接贴在了人家的冷屁股上。

    不过,这一老一小之间,其实倒也谈不上有什么交情存在。毕竟在柳执入宫之后,牛老太监就已经从御马监卸任养老去了;平日里就算他请陆向寅喝酒叙旧,监事大人也都会只身前往。所以严格来说,自己与这牛老太监,就连见面次数都屈指可数,就更谈不到什么交情和面子了。

    “牛公公,家事的血海深仇至今未报,晚辈绝不敢忘怀。不过,仇家毕竟是位天灵脉者,柳执暂时还没有这个能力可以………”

    “年轻人再蠢,起码也应该懂得谦虚二字!你如今的杀师仇人既然是天灵脉者,那你就休要提及‘暂时’二字!怎么着?再托个十年、二十年时间,把他活活耗死就算你大仇得报了?当然了,老牛也不是说你就真的报仇无望了……下辈子你若是能投胎成个天灵脉者,兴许也还能赶上仇人尚在人世……”

    听到这里,柳执真想把食盒里带来的酒菜、一股脑全泼在这个牛老太监身上。也不知道说话这么不耐听的一个糟老头,师傅跟他聊天叙旧的时候,到底是怎么忍住火气的。

    柳执想到此处一回头,却只见到地上摆着方方正正的食盒,还有一摞半人来高的卷宗;而与他同路而来的那两名小太监,却早已跑了一个无影无踪!

    “把酒菜摆在桌上吧……老牛我年纪大了,吃食凉了容易伤到肠胃……”

    牛老太监仿佛看穿了柳执心中的左右为难,随意地朝着石桌一指,玩味地看着左右为难的柳执。

    这一顿饭吃下来,定然是十分无聊的。这一老一小在席间,竟连酒盅都没碰过一次,气氛尴尬极了。最终还是年轻些的柳执最先沉不住气,指了指摆在自己脚边的卷宗,用略带试探性的口吻问道:

    “牛前辈,在下今日前来,是有些事觉得不大对头;但是小的年纪轻经验浅,又是刚刚代管御马监这个重任、一时半会实在琢磨不出个头绪来……”

    “你那卷宗嘛,我就不看了。老牛如今老眼昏花、眼神不灵,字肯定是看不清楚了。不过这看不清楚,也有看不清楚的好处。无论是你还是你师傅、甚至是现在的那个小皇帝,应该都看错了一件事,也看错了一个人。你若是有想不明白的地方呢,就从那个人身上开始琢磨,十有八九不会有错!”

    “哦?敢问前辈,我究竟等看错了何人?”

    “李登……”

    柳执千想万想,都没想到牛老太监的口中、会说出‘李登’二字。因为自从两北战争开始之后,李登便已经称病不朝,近日来都很少迈出府门一步。虽然所有幽北人的心里都明白,李登的身体定然非常健康;但他出身于商贾世家、一贯的行为准则,便是在摸不清局势之前,从来不会贸然出手;按照以往他的行为习惯推断,在幽北如今这个谁都无法判断的混乱局面之下,李登选择称病置身事外,也还在情理之中。

    而且柳执心里也清楚,太子颜昼暗中图谋李登祖业,还派去了一位南康杀手,暗中‘刺死’了李登膝下的唯一爱女李乐安;而如今的丞相府、上下皆是一片惨白;就连出府采买用度的下人,腰间都已经挂上了一根白带子。

    可如今这位草料房的老祖宗,竟然连卷宗都没看过一眼,便直接把矛头指向了这位还沉浸在‘丧女之痛’当中的李丞相……

    “敢问老祖宗,我等皆看错了李相何处?”

    “看错何处?呵呵,你们就没看对过!这位李家大少爷,自幼虽然出身于商贾世家,身份低微、也没有什么渊源广博的家学;但他在十二岁那一年,便独身从大荒城出发,骑着一头毛驴,花了整整二十年时间,游历了整片华禹大陆。今时今日,只要出了东海关的大门,提起‘李齐元’三个字,又有谁不是满心敬佩之意?你再想想你们这些人,十二岁的时候,都在干些什么?想和他斗?你们先花上个二十年的时间游历,等到他的那个位置上,再说其他的事吧!”

    柳执听到这里,心中不免生出了些许不耐之意。李登的出身与经历,早已是被朝堂文武与坊间百姓们说烂的老故事,根本算不得是什么秘密。可如今这位老前辈提到李登,仍然带着五体投地的敬意。单从审时度势的眼光来看,未免有些‘刻舟求剑、厚古薄今’的味道。

    “老祖宗,李丞相胸中大才,早已传遍华禹大陆,又有谁敢小觑于那位齐元公呢?不过在下今日前来,是向您来请教……”

    “不必多言,今日我也是看在死去的陆老鬼那几分薄面上,才对你说了这么多的。解决你那些问题的关进所在,就在李登身上。你若还是不懂,老牛我也没法告诉你更多了……”

    碰了一鼻子灰的柳执,心中不住念叨着李登二字,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御马监中。如今,他坐在了自己师傅的太师椅上,看着桌上积压如山的记录卷宗,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道:

    “李登啊李登……李大小姐如今这一死,你不是也落得个郭云松那般孤家寡人的下场……之后再被太子夺了祖业,整个东幽路也一定会被连根拔起。到那时节,你就连保得一条活命养老都难,还能翻起什么风浪来?”

    的确,正如柳执所说一般,中山王郭云松能在夺爵罢官之后还留下一条老命,皆因为当时的朝中还有他这位东幽王李登;无论颜狩是杀鸡儆猴也好;还是李、郭两家唇亡齿寒也好,当时的颜狩都不敢、也没理由取了郭云松的那条老命;可如今郭云松已然远遁南康,而李登若是再倒,整个幽北三路也就彻底落入颜家掌控之中了。

    到了那时,颜昼还有什么理由,要留下这无用之人的一条性命呢?

    而且,就算那那具面目全非的头颅、并不是李乐安本人的,但李家的‘后院’此时也同样并不牢靠。只怕用不了多久,那暗夜里的点点火光、就会化为一片熊熊烈火了。

    李家旁系的那些所谓‘长老’,祖祖辈辈都是从土里刨食吃的农夫出身、终其一生都没走出过东幽路的大门,又能有什么样的真知灼见呢?颜昼与李登比起来虽然还颇为稚嫩、但若是与这些农夫出身的乡巴佬放在一出,格局却显然高出了千里之远。

    颜昼只要先抛出一些利益,让他们李家自乱阵脚;之后便可静待他们宗、支双方,斗出一个两败俱伤的局面。到底是这位丞相老奸巨猾、还是李家旁系成功架空李登,结果都无关紧要。

    只要东幽路不再是铁板一块,就是只裂开一道小小的缝隙,颜昼都可以用金银把他们彻底割裂开来。

    根据御马监自己的推断,最近奉京城里的暗流涌动,都是沈归与那个刘半仙一手谋划出来的;如今再加上让牛老祖宗都极为忌惮的丞相李登,莫非真正的幕后黑手便是他们三位了?

    李登嘛,马上就要成为无源之水,根本不足为虑;可那个沈归、与他身边那位天灵脉者却十分棘手,就连自己师父陆向寅都死在了人家手上,自己这个做徒弟的,又能如之奈何呢?

    最终,柳执还是硬着头皮,继续翻看起了剩下的那些卷宗。他想要在这些杂乱无章的记录之中,找出一道能够为自己所用的头绪来。直到第二日凌晨,太阳刚刚露出一丝微光之时,柳执终于找出了那个关键‘头绪’。

    而这个让他费尽心力才找到的‘头绪’,正是前几日被皇后娘娘李怜,亲自下了一道封口懿旨的‘民间传说’。

    这个讲述‘豪门风波’的烂俗故事,表面上看起来,不过就是供人茶余饭后的消遣谈资而已;可若是在奉京城如今这个混乱的局面之下,却显然另有所指。想必皇后娘娘也是想到了这层几近明示的‘隐喻’,这才会下了那道封口之令……

    可是,这封口令一下,不也就坐实了这个烂俗故事,与它幽北颜家有关吗?而且,即便你颜家能够下令封住说书艺人的饭碗,但也绝对无法堵住这满城百姓的悠悠之口。难道,你还能把私下里谈论这桩故事的所有百姓,全部关入奉京府大牢不成?

    何况,此时此刻在幽北百姓眼中,太子颜昼已经坐实了‘挑起两北战事在先、‘弑母刺弟’在后的诸多罪名。而这样的一位太子,又有什么资格继承皇帝大位呢?

    而且这些个‘风言风语’,‘主动解释权’还握在最大的‘受害者颜青鸿’手中;颜昼若是想要顺利继位,不但无法‘杀人灭口’,还要全心全意的保障自己二弟的生命安全。

    不然的话,在他顺利登基之前,就算颜青鸿出门摔了一个跟头,都一定是他这个‘悖逆人伦’的兄长所为!

    而处在风口浪尖上的二皇子颜青鸿,如今人在何方?是死是活?恐怕谁都无法断言。就算御马监有这么多的耳目,也只能‘猜测’他还在沈归府上隐居而已。也就是说,在颜青鸿这个‘受害者’,出面为兄长辩白之前。颜昼就免不了要背负着沉重无比的舆论压力。

    颜昼进一步,则是杀人灭口之后达成了目的;颜昼退一步,则是心生暗鬼而故作姿态。

    柳执想到这里,再回过头来,发现这个死局的破解之道,还正如牛老太监所说那般、落在了李登身上。

241.加快速度

    对于御马监的小太监们来说,河中后街那个看似平凡无奇的沈宅大门,早已如同修罗地狱的入口一般凶险;而把守这个入口大门的凶神恶煞,自然就是那位终日不修边幅的刘半仙了。

    既然无法探得沈宅虚实,那么如今摆在明面上的、也就只剩下李登这位幽北丞相了。即便李府上下,如今正处于治丧期间,但李登本人毕竟还挂着幽北丞相的职位,自己这个御马监的代监事想要与他见上一面,想来也不是多么困难的事。

    决定好了‘侦查方向’的柳执,次日清晨便来到了相府大门以外。下人通报进去没过多久,腰间挂着一根白巾的老管家李福,便引着这位新晋的柳监事,来到了相府书房之中。

    “哦……原来刘少监是为此事而来的呀……不过民间百姓向来喜欢风闻言事,传出什么故事来也都不足为奇啊!况且,这才多大的事、还值得柳少监你亲自跑来府上知会老夫吗?”

    柳执看着李丞相那副‘强作镇定’的神情,心中颇为不耐:奉京城中谁不知道你李登和沈归走的极近?如今你却口口声声称我为少监事,这分明是打算装傻啊!而且按照这个称呼方式来看,恐怕在陆师傅死后发生的任何事,这位李丞相都打算故作不知啊!

    “丞相大人身体抱恙多日,在下本不该打扰您的静休。但昨日听手下之人回报,说相府近日以来举府挂白,好似正在筹办丧事的样子。在下闻听之后万分担心,这才随便借了个由头前来府上,实际上是为了专程探访相爷您的……”

    李登听到柳执这一番话,假模假样地低头轻咳了几声,之后神色立即恢复如初,只是声音比方才还要飘忽一些:

    “有劳柳少监挂怀……府上新丧了一位老家人……不碍的,不碍的……”

    但凡聪明人,大多都会有些‘坏毛病’。别人摆出来给他看的,他全部都会怀疑;而他自己费尽心力找出来的‘所谓答案’,无论是否荒谬,却必然万分笃信。北燕的郭氏父子即是如此,所以便遭到了沈归的‘精准打击’,吃了一场彻头彻尾的大败仗;而柳执也同样有这个毛病,此时他见李登一番故作姿态,心中对李乐安之死,便已经笃信了七分。

    “哦……既然如此,还请李丞相节哀顺变。如今幽北三路刚刚经历了一场战火洗礼,正是百废待兴之际,望您能早日养好身子,为幽北百姓多造福祉才是啊……”

    自觉掌握了主动权的柳执,此时真是半点都不着急了。因为如今李乐安一死,东幽李家就已经注定了会落到太子手中;而且,就连培养‘李三林’做一个傀儡家主的小花招都可以直接免了,索性把全盘责任都推倒大荒城那些作乱的外戚身上,打他们一个图财害命、谋夺家产之罪,而李家那片富可敌国的家业,不就成为太子一人独享的盘中美餐了吗?

    “不过嘛……柳少监方才所言俗事,老夫现在想来,也有一个疑问想要请教……”

    “相爷请说……”

    “二皇子颜青鸿、如今身在何方?”

    “这……”

    曾落于刘半仙之手的柳执,当然知道二皇子颜青鸿曾在沈宅养伤。但御马监的探子根本无法进入沈宅半步,也就无法实时查探到二皇子的动向。这么大个人了,伤也养的差不多了,天知道他现在跑到哪里去了?

    没错,颜青鸿的确没有什么才华权势傍身,可毕竟也是先帝亲生之子、毕竟也是颜家嫡系血脉。而御马监的首要职责,当然是保护皇族成员的人身安全了。此时李登站在丞相的角度上开始问责,立刻就打到柳执的软肋上。

    “这……之前北兰宫那场天火之后,先帝爷便允许二皇子出宫养伤,说是为了施救方便……此事,先帝的起居注上都是有着明确记录的……相爷若是有任何疑问,可以寻来内……”

    “柳监事怕是没听清楚老夫的问话,老夫问的是二皇子,如今,身在何方……?”

    面对李登一字一段的问话方式,柳执硬着头皮,只能继续装傻充愣:

    “根据我御马监的猜测,如今二皇子应该身在河中后街的沈归府上……”

    “猜测……应该……哦,且不去提你御马监的办事方式,老夫先要问问柳少监,这沈归究竟是何许人也?”

    李登这个问题,都不能算作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在柳执听来,简直有点太不拿自己当人看了!沈归何许人也?这个问题,满奉京城除了沈归自己之外,就数你这个幽北丞相最清楚了吧?要不是太子爷在千钧一发之际,斩断了他傍上你李家这颗大树的可能,你们一老一小,还不早就穿上同一条裤子了?

    “回相爷的话,这沈归乃是前任中山王郭云松膝下爱女——郭贞公主的私生之子。”

    “是喽,沈归只是一个无官无职的私生子而已,贵为幽北二皇子的颜青鸿,却为何要寄身于他的府上?若是为了方便医治火伤的话,宫中一切名贵药材应有尽有,而且北宫门之外就是太医院所在,先帝爷又为何舍近求远、要他出宫治伤呢?”

    “这……”

    “刘少监别琢磨了,这事不光你说不清楚,就连你主子颜昼都说不清楚。依老夫看来,你若是来向老夫打探二皇子此刻身在何方,只怕要空手而归了。一来,李某也确实不知道二皇子的行踪;二来嘛,恕过老夫狂妄,莫说你一个晚生后辈了……就算是你师傅陆向寅亲前来、也不配问老夫任何问题。还有什么话想问,让你主子亲自来说罢!”

    李登话音刚落,门外便闪进了李福那道矮小的身影。虽然他并未急于动手,但柳执只打量了一下他手脚的摆放方位,便已经知道这个丞相府大管家,绝不会是什么易与之辈。

    “是……相爷的话小人一定带到。那么,小人就不再叨扰相爷休养了……”

    柳执无意与李福动手,即便他不惧对方,但也绝不敢小看这个老头。更何况,在他进府之时便已经看到,门房之处还坐着一个极为危险的瘦高男子——清泉茶社的东家,单清泉。

    说完了告辞的话,柳执又瞥了一眼正端着茶杯吹气的李登,随即便垂头丧气的回宫去了。

    这一趟李府逛回来,除了被李登羞辱了一遭之外,柳执也并非是一无所获。首先,他已经确定了李登‘确实’在为女儿治丧;其次,则是颜青鸿目前的确就在沈归府上!如若不然的话,李登也不会拿颜青鸿不知去向为由、反过来将自己一军;最后,也是最为重要的收获,就是李登其人,对他自己那个外甥,应该已经生出了些‘不臣之心’。

    当然,李登的这份不臣之心,到底是因为颜狩暴毙的极为突然,他想‘接受先帝禅让’,勉强称帝登基?还是因为他早已与颜青鸿这个二皇子沆瀣一气,准备助他‘谋朝篡位’呢?不过,无论他生出‘邪念’的动机如何,对于‘宁杀错、不放过的’颜昼来说,也都没什么区别了。

    当柳执把李登的回应一字不落地回报到颜昼耳中之后、宫廷内的造办处立刻又来了一笔大生意。颜昼真不愧是先皇血脉,瞬间就把手边能摔的瓷器,全都摔成了一个粉粉碎。

    “老贼!逆贼!窃国之贼!他李登有什么可神气的?不过就是一条断了后的老狗,也敢在朕面前抖威风?”

    颜昼这气急败坏的一通臭骂,把柳执和王公公二人都说的有些尴尬。不过,他们也只能充耳不闻,静待这位主子爷发泄出胸中郁气。

    “谛听使臣如今身在何方?”

    “回陛下,谛听使臣如今住在官驿之中。”

    “传……不,摆驾,朕要亲自出宫”

    是的,颜昼再也不想等、也等不及了。虽然他欠下谛听的大笔债务、可以暂缓日期归还;但这份难得的‘优待’,也是因为二者之间的那宗‘药烟’原料生意;如今既然李皋那个目光短浅的‘老家贼’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那么自己当然也要加快布局速度了。

    如此着急的原因,只因为‘象谷’的最佳种植节气、就在如今的谷雨时分前后。若是错过了这个时机,那就只能等待明年谷雨到来了。因为幽北三路的气候极为寒冷,无法种植的冰封期长达半年有余。即便象谷从种到收,至多也不过百余日的光景,但若是光照不足的话,也很难结出高品质果实的。

    再者说来,即便自己能忍过这一年的光景,可南康谛听的人,却不知道有没有那么好的耐心了。若是少了谛听这一大外来助力,自己还能不能扛得住李登这个树大根深的三朝丞相,可就是个未知之数了。

    半个时辰之后,乔装改扮之后的颜昼,来到了礼部官驿的一间上方屋中。面对着这个神色冷冽、不苟言笑的刀疤男,颜昼总觉得自己背后凉飕飕的……

242.无形之手

    如今面对自己的债主,颜昼自然觉得犹如芒刺在背,连带着那份那‘份乐在其中’的帝王之威,也抖不大起来了。于是,他连寒暄的步骤都直接省略过去,直接向刀疤男展现出了自己的最大诚意。

    “如今谷雨时节以至,按照‘南使’您的说法,也就到了那‘象谷’的最佳种植期。如今朕已经令人把东幽路的全部土地空闲出来,只等‘南使’您携种亲临,即可开始进行第一次试种了。”

    刀疤男听完之后站起身来,由打自己包袱中掏出了一个小小的布袋子,直接丢在了桌上:

    “谷种在此,随时可以开始试种。不过,既然是双方第一次合作,有些丑话总要说在前面。此番陛下与我谛听合作不假,但若是贵方负责的东幽路土地,出现了任何无法处理,最终求助于谛听出手的话,还要额外再加一笔银子……”

    颜昼听他这个说法,神色有些惊愕的反问道:

    “南使不是曾经说过,为了促成这桩生意的顺利进行,贵方愿意负担一切……”

    “这桩生意,既然是两家合作的形式,那么当然各有分工了:陛下负责提供土地,我方负责运输与出售。所以,我方负责的费用,只限于奉京城中之事。毕竟,若是贵方连提供的土地都出现了问题的话,那么这桩生意岂不就成了我谛听一家之事了吗?”

    虽然这刀疤男有些坐地起价的嫌疑,但颜昼转念一想,也就应承了下来。对于现在他来说,反正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已然都欠了那么多银子,也不在乎这一笔两笔的意外之失了。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这位来自南康谛听的刀疤男,便携带着那一布袋的象谷种子,离开了奉京城。

    与此同时,位于河中后街的沈宅,也回来了一位身形矮小瘦弱的黑衣男子。这男子轻车熟路地走回深宅正厅,对一个娃娃脸少年比划了半天之后,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咕咚咕咚地喝下了几大碗水。

    “怎么着?十四看见什么了?”

    沈归闻听下人报来,得知十四回府,如实也赶来了正厅之中。

    “十四说,那刀疤男刚刚离开奉京城,按照他所选择官道推断,这趟应该是奔着大荒城去的……”

    “好,如今东风已至,可以准备收网了……”

    “十四还说……那刀疤男应该早就发现他了,只是并未点破而已。”

    傅忆后面这话一出口,沈归大脑立刻飞速旋转起来:按理说,这刀疤男与颜昼和谛听都有关系,无论从哪里算起,与自己也都谈不上是什么朋友关系。不过,这刀疤男既然放了李乐安的一条性命在先、如今又任由十四安全把消息传递回来在后,单从他最近的所作所为来看,总觉得有自相矛盾之处。

    毕竟,李乐安这一次能够‘金蝉脱壳’,便代表着这位素未谋面的刀疤男,已经把当年欠李玄鱼的恩情还了个干净;可如今对自己的人又毫不设防,却又是为了什么呢?

    不过,既然颜昼已经起手落子,自己总不能不接招吧?

    “给我和刘半仙收拾几件衣物,我们要出趟远门……”

    沈归说完之后,拍了拍十四的肩膀,转身向府门外走去。傅忆见沈归要走,立刻出言询问道:

    “既然启程在即,你这又打算去哪再耍一圈啊?”

    “现在的奉京城,还哪有能耍的地方啊?我打算去丞相府叫上老单一起……”

    如今在沈归心中,无论刀疤男这次去大荒城都要做些什么,他都打算借这个难得的机会,把李家‘后院’燃起的那场大火彻底扑灭。因为对于他来说,单就李乐安险些遇刺这一件事,就已经让沈归无法置身事外了。

    既然要‘审判’李家外戚,又怎么能不带上一位李家人呢?即便自己与李登‘关系匪浅’,可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自己要收拾人家亲戚,总得有个李登的亲近人、在场见证才是。本来呢,这个见证人的角色,非李乐安莫属;但也许沈归出于私心、也许是面对李乐安那莫名其妙的‘吃醋’有些尴尬,竟然连提都没对李大小姐提起过一句。

    今日的相府门前,只坐着单清泉一人而已。

    “老单,收拾些衣物,跟我还有半仙、咱们老中青三代、去大荒城走上一遭。”

    “去大荒城干嘛?”

    “杀人……”

    单清泉一听杀人二字,眼睛都亮了起来。之前的好长一段时间,他都能在相府周围除掉一批批不知道来路的暗桩与探子,久而久之,也就喜欢上了这项紧张刺激的‘业余活动’。

    单清泉是玄岳道宫的道长们教出来的得意弟子,所以早年与人过招、也大多都是点到为止,手下败将虽然多如过江之鲫,但折在他手中的人命,却根本就没有几条;可最近一段时间,他这杀戒一开,就有点停不下来了……

    所以如今一听到‘杀人’二字,立刻让单清泉心中生出几分期待,二话没说便转身迈出了相府大门。

    沈归知道,他这是回清泉茶社,收拾衣物行李去了。

    “沈少爷既然造访府上,怎么也不想着探望相爷一番呢?”

    隐在门房之中的老管家李福,见沈归调走了单清泉之后转身便走,立刻出言阻止。

    “……莫非您不知道我要去大荒城干嘛?这哪好意思见李相啊?还是等着事情办完之后,我再亲自登门谢罪吧……”

    沈归说完就想离开,没想到李登的声音,也从门房之中传了出来:

    “敢杀我李家之人,却不敢面对老朽这位李家之主吗?沈归啊沈归,你的胆子倒是比老夫想的还要更小一些啊……”

    没法子,沈归只能硬着头皮,被这个未来丈人唤入了门房之中。

    “总而言之,情况就是这样!我打算带着刘半仙和老单,去把那个谛听的刀疤男生擒活拿了;如果可能的话,顺便再把你李家的内奸找出来,押回奉京城;若是遇到什么阻拦之人,自然就免不得要妄动刀兵之事……这也是我要带着老单一起去大荒城的主要原因。”

    李登听完之后,仍然带着玩味的神态看着沈归:

    “老单一走,你府上还有谁能挡住无孔不入的御马监呢?另外,青鸿的安全虽然已经有了保证,但乐安她怎么办?你不带她一起去吗?”

    “此去山高路远,又凶险万分,带着她容易出问题……”

    李登看着沈归言不由衷的神情,罕见地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沈归啊沈归,你以为老夫当年把乐安交给林思忧,是为了什么?依老夫之见,这一趟嘛,也就不用麻烦老单了,你还是带着你那‘小师妹’一道同去吧…另外还有些事得提前告诉你……整个幽北三路的人,都认为老夫入京为官之后,对东幽一路便已经彻底地失去了掌控能力;不过若是老夫告诉你,如今这一切,都在老夫的掌控之中呢?”

    沈归听到这位未来岳丈亲口说出的话,立刻大惊失色!脑中飞速旋转了几圈,用自己思索出的结果、开口向他询问道:

    “莫非……您早就存着赶太子下台的心思了?”

    面对沈归‘天马行空’一般的想象力,李登也觉得有些无语。因为这小子对于自己的‘信心’,也着实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以内。

    “……老夫进京为官之际,他们兄弟二人才刚学会走路。你还真相信‘三岁看到老’这个说法吗?”

    “相信啊……”

    “那你三岁的时候,也曾想到自己会有今天吗?”

    这个问题对于如今的沈归来说,实在是太有意义了!

    “绝对没有!”

    “所以啊,他们如今的行为,早在老夫意料之中;说是老夫故意放纵的结果,其实也并不为过。别看我们李家在东幽路根深蒂固,但老夫这个一家之主,说白了也只是一尊受人香火的佛像而已。平日里除了能收银子之外,实际上根本什么都决定不了。当年老夫也正是觉得这个家主之位,正在被那些联合起来的外戚逐渐架空,这才会远赴奉京城,出任这个吃不讨好的幽北丞相呀!”

    李登的这一手以退为进、沈归其实能够理解,这就好像是不在大人看管之下的孩童,才会露出自己的本性一样;而他们在东幽路的小动作越多、捅出来的篓子越大,日后李登收拾起这些沾亲带故的‘家人’,也就越能理直气壮。

    没想到就这么一个大道至简的手法,李登竟然能够等上二十载光阴;而那些李家的外戚们、还真沉得住气,竟然时至今日,才打算跟家主彻底摊牌。

    “那您的意思是……?”

    “李皋和李三林肯定是不能留的。活要活的痛苦,死要死的惨烈,至于究竟该怎么做嘛,你肯定比老夫的主意多……至于其他人呢……”

    “您的意思是,只诛首恶?”

    “不,老夫的意思是,你若是有能力,最好能把旁系四大长老、包括他们整条枝蔓、一次连根拔起!要么就不要妄动,要么就施展雷霆手段,铲除一切后患。沈归,今日老夫要嘱咐你一句话:无论是经商还是为官、无论是战争还是私斗,只有赢家通吃这一个结果。至于打虎不死、会招致怎样的后果,想必你是十分清楚的……”

    沈归万没想到,自己这个有着‘当世大儒’之名的未来岳丈,竟然可以狠心到如此地步!他这几句话,就如同自灭满门一般残忍无情!

    当然,也正凭着李登的这份无情,才让沈归彻底能够放开手脚、一次性解决所有问题!

243.东幽大荒

    地处东幽路西南方的大荒城,与都城奉京截然不同。这个东幽路的首府之城,本就是靠着李家先祖多年苦心经营而成的。所以,如今的大荒城中,无论是商铺饭庄、还是茶寮酒肆,都少不了李家人的身影穿梭其中。

    不过即使李家一手建立了大荒城,但李家的先祖也曾有过遗训铁律:任何李家后代子孙,都不允许参与到与粮食无关的产业当中。正因为有了这条族例,所以这些发了大财的李家后世子孙,也只能‘老老实实’地秉持先祖遗训行事。

    不过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既然先祖留下遗训,不得从事其他行业,那么出银入股分息、总不能算是违背祖训吧?

    时至今日,东幽路的大小产业都有着李家人的股份参与其中。这种入股的运作方式,还是李家外戚大长老李皋,从一位南康商人口中听说的‘南人理财神技’。刚开始,那些李家后人还都能老老实实地与人合作:或出银入股、或借本吃息,也勉强称得上是正常生意往来;可随着他们‘艺满出师’之后,这些‘聪明’的李家后人们,便生出了许多新的‘花招’。

    他们或‘以身为股’,挂个名牌在别人的店铺当中‘做工’,每月按时收取‘工钱’;或以李家的招牌入些干股,连制作名牌的木料都直接省了,只需要按时收取银子,比朝廷的税吏还要硬气三分。

    这等生打硬要的龌龊事,他们都能做的如同吃饭饮水一般简单、那所谓的强买强卖、欺行霸市,也就更没有什么心理压力了。

    尽管如此,从明面上看来,李家人,仍然还是本分地做着买卖粮食的老实生意;但实际上,大荒城早就成了李家的掌中玩物。

    其实,李家先祖因为经商贩货,走南闯北之时、早已受尽了人间酸楚。攒下了如今这么大一片家业之后,以他们的见识与经验,早已料到了后世子孙若不孝不贤、一定会导致今天这般局面。

    所以,他们才会立下那样一道近乎于不近人情的死板家规,就是为了防止大荒城这个华禹大陆闻名的‘商人天堂’,变成李家的一片‘自留地’。

    可惜的是,创业容易守业难,匆匆不过百年时光,大荒城就变成了他们最担心的那个样子。

    今日,沈归走在大荒城的正街之上,只觉得这座城中无论男女老幼、无论富有贫穷,都可以简单的分成两类人——一类是李家人、一类是外人。

    李家人自不必多说,正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无论他们年纪大小、族中身份高低,走起路来都带着一股子没来由的气势,个顶个挺胸抬头高扬脸,身边范围一尺之内都没有闲人经过;看起来就是那么的春风得意、看起来就是那么的不可一世;

    而那些外人,却都是一副麻木与空洞的神情。无论他们的穿着打扮是富贵还是贫穷;无论他们的职业看起来是文人还是商人、统统都是一张僵硬冰冷的面孔。不仅如此,若是他们看见那些昂首挺胸的李家人经过,立刻就会低下头来,然后停下自己动作让到一边,让这些李家人先行一步……

    沈归也不是没见过身份高贵之人,无论是脑子都‘不太正常’的颜家爷仨、还是自己的未来丈人李登,都算得上是在幽北一手遮天的人物了吧?可就算这些人在奉京城中现身,街上的百姓最多也就窃窃私语一番,根本就不会怯成他们这副摸样;甚至如果他们没摆开正式仪仗、还有好些胆大的百姓,会上前与他们攀谈一番,哪怕直接‘举报’街面上的那些酷吏狗奴、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可如今这些气焰滔天的李家人,看模样也都是青衣小帽的奴才打扮,但那份威风,简直比起当年的颜狩出行来,都不惶多让半分!

    沈归带着乔装成俊俏少年郎的李乐安,还有扛着卦幡的刘半仙,三人一起走进了街边的一件小饭铺里。

    “伙计,你们这可有什么吃的?”

    沈归刚刚喊完,一个二十出头的瘦小男子,便疾步如飞地跑到了沈归身边。不过奇怪的是,这小伙计没急着回话,反而先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三位客官的穿着打扮,而后又冷下了一张脸来:

    “素面,菜包子……吃啥?”

    沈归也习惯了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伙计,面对他着冷言冷语也并未在意,反而指着柜台上放着的一碟碟切好的酱肉,对伙计问道:

    “你们柜上不是摆着酱肉呢吗?给我们来上两盘……再来六个肉包子,三碗素面,再上一壶好酒……别怕,我们肯定有银子付账。”

    这小伙计听完之后笑了笑,没着急去柜上拿肉,反而左右打量了几眼,随即便低下头来、对沈归说道:

    “三位兄弟都是外阜来的吧?只怕不知道这大荒城中的菜价……别怪小人多嘴,有些话无论如何我都得先说在头里,免得几位会账之时闹出什么误会来,那可就不大体面了……”

    凭良心说,这小伙计的一番话也是出于一片好心,言语间也没什么无礼之处,依沈归的性子,点头应了便是。不过就是一间小饭铺,再贵又能贵到哪里去呢?

    可最近气一直都不太顺的李乐安却不高兴了。显然,这位李家大小姐,打算把自己那一肚子的无名之火,全都发泄在这位小伙计身上:

    “人家都说开店的不怕大肚子汉,可如今看来,你们这小饭铺的规矩,可是要比皇宫大内还要繁杂啊!怎么着?我们的穿着虽然有些寒酸,可来你这小饭铺吃顿饭,也总不能先会帐啊?天下哪有没吃东西先交银子的道理呢?小爷我今天还就跟你们叫这个板了!这饭你到底是给吃还是不给吃?”

    说到这里,李乐安‘哗‘的一声站起身来,顺手又抄起了身边的长条形包袱:不问可知,这包袱里面定然包着一柄兵刃。

    “嘿这位小爷,您这是干嘛呀?小的也是出于一片好心……得得得,话我已经说了,听不听的,可就在几位自己了。算小的我多管闲事,我这就给三位拿吃的去!稍等……”

    这小伙计面对李乐安的暴脾气也不以为意,反而笑的十分神秘。说完了‘告饶’的话,转身便走到柜台前面,端起了一盘新鲜的酱牛肉,同时朝着后厨的方向唱起菜来:

    “六个肉包、三碗素面……”

    就在沈归三人满心不解地喝酒吃肉之时,又打街边走来了一位身着刺绣华服的中年男子:此人头面收拾的极为干净利落,腰间还坠着一枚温润通透的羊脂玉佩;如今他手中握着一柄牙骨折扇,正一下下地敲打着自己的后脖颈……

    “总管大人您今天起的早啊?来来来,小人给您擦干净了座位,再泡上一壶浓浓的香片,清干净了肠胃,才好吃早饭不是……”

    那位小伙计一改方才的服务态度,热情的模样仿佛是看见了家资巨富、身患绝症的亲爹一般,那份谄媚的神情直看得沈归三人齐齐打了一个冷战。

    “我说棍子啊,可别怪爷没提醒你,你们这铺子的利钱,眼瞧着可就该交了……”

    “李爷您是不是记乱了啊!这清明可才刚过,份利银子还是在清明之前、小的亲自送到您府上的呢!当然了,您么尊贵的身份,记不住我们这么小一笔帐目也实属正常!您放心,这事以后您就别记在心里了,都不值您一想!只要日子一到,我准把银子送到府上……

    “哦哦哦……是了是了,清明刚清过帐……那就跟你们掌柜的说说,李爷我那工钱,是不是也该涨涨了?”

    “哎哎哎……回头就跟我们掌柜的说去,这么点小事不劳您费心,咱先吃饭,要是您饿坏了身子,就是把我们这小店拆了也赔不起啊!……”

    二人这一唱一和之间,可把旁边偷听的沈归和李乐安给气坏了!

    敢情这叫做‘棍子‘的小伙计,不是不会说话,就是不会跟自己说话啊!李乐安刚想把桌子掀了,没想到沈归伸出一只大手、直接按在了她的肩膀之上;紧接着,李乐安的耳边便传来了沈归说话之时、带出来的热气:

    “不要打草惊蛇,这人他可姓李!”

    一句很普通的话,便让李乐安红透了一张圆脸。于是,她什么话都没再说出口,继续用双手捧着肉包子,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当然了,小饭铺没什么南北大菜,就算这位李爷的身份再高贵,能吃的也就只有包子和面条而已。不过,与沈归三人不同,这位李爷只咬了一口包子,便随手丢在了地上,然后便骂骂咧咧地嘟囔了几句,转身走出了饭铺门口。

    ‘棍子’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弯腰从地上捡起了那只咬了一口的肉包,又坐在了李爷刚才的位置上,吃起了人家一口没动的面条来……

    “嗨我说棍子……那人是谁啊?让沈爷我瞧着,他可挺横的……”

    “噗!“

    沈归的一句话出唇,棍子瞬间便把口中的面条全部喷了出去!随即他紧张地站起身子,跑到饭铺以外左右打量了好几眼,发现私下无人注意之后,这才急忙跑回了沈归跟前,小声的说:

    “你们三位是外阜来的,自然不知道这群姓李的王八蛋,多么样的不是东西了!”

    他这一句话说完,李乐安脸上顿时神色闪烁。可这一次,这位李家大小姐,却忍住了脾气,没说出一个字来……

244.李家外戚

    沈归仿佛没感觉到李乐安胸中的那一团怒火,反而语气轻松地与这位小伙计攀谈起来:

    “哦?我们三人就是听过东幽李家的鼎鼎大名,这才会跑到这大荒城来,想要在贵宝地寻出一条发财的路子;怎么?小哥您华丽坏外的意思,莫非这条财路还不大好找?”

    但凡是当伙计差的人,都肯定是能说会道、也喜欢闲聊的性子;这位‘棍子’被沈归这么一询,再加上此时天色的确还早,街面上也还算是清静,索性就拿过了‘自己’的面碗,坐在了沈归三人的桌子边上。

    “不瞒三位爷,小人就是土生土长的大荒城人士!自打我爷爷那辈儿,就在这地界干饭馆了……”

    李乐安好像不太喜欢棍子这刻意压低、故作神秘的声音,刚听到这里便出言打断道:

    “干了三辈儿,如今传到‘孙子’这里,不仅仍然是个伙计、而且还是个街边小饭铺的伙计!让‘小爷’我看呐,你们家是压根就没长做生意的那根筋……”

    棍子一听李乐安这话,脸色立刻一冷,随即便咬牙切齿地反驳到:

    “这位小爷您可有点门缝里看人了!早在我爹那辈,就已经在这地界支起了‘老大老大’的一个大饭庄子!要不是身受那些李姓老爷们的‘多年关照’,如今我棍子最次也是个大饭庄的少掌柜!”

    李乐安虽然也存着一份听真话的想法,但此时面对本家受责,也难免心生回护之情:

    “你家自己做倒了卖买,又与李家有何干系?”

    “自己做倒了买卖?那咱爷四个就好好说道说道吧!在我爷爷那辈呢,跟李家人就已经说好:这块地是十年一租,租银每年递增三分。可那个时候大荒城市面上繁荣啊,来往的客商一多,这饭馆生意自然就好做;而我们家呢,也就在这东幽路扎下了根;到我父亲接手饭馆之后,他们李家派人来加盖了一个小棚子……喏,就是如今这个小饭铺……凭着这个‘扩建’的‘仓库’呢,他们便撕毁了原来在衙门备过案的文书,又多增了一成的租金,租契也改成了五年一涨;直到二十多年前吧……李家的那位家主当上了幽北丞相,李家人便又派人前来,这次是商议入股事宜,说是要与我们家饭庄合作,借给我们银子扩建门脸……这样一来呢,又过了三年左右吧,我和我那位命苦的老娘,便横草没拿、竖草没沾地滚出了自家祖业。”

    棍子把话说到了这里,眼睛里出现了一些闪烁的泪光,也就无法开口继续说下去了。不知其中龌龊的李乐安,自然是听了个一头雾水,只好出言再次询问道:

    “李家出银子扩建,入股分息也实属正常,你们家的生意做赔了,折了人家的股银,最后被收了铺子,也怪不得别人头上啊!

    沈归摇了摇头,朝着李乐安小声解释道:

    “这还不明白吗?要么就是强迫认定了驴打滚的利息、要么就是再随便建个什么草棚马号之类的,以此占份干股……”

    棍子听到这里抬起头来,嘴角挂着笑意、脸上流着泪水,故作轻松地说道:

    “不,人家还真的出了银子,不仅翻新了门脸、还高价从南康置办回了金贵的一应用具;而且,按照这份投入来算,要占的股份也不算多……可自打重新开张之后,饭庄总会来上一群地痞无赖,占着位置不吃不喝,专门打骂来往的客人。日子久了,这样的饭馆谁又敢来光顾呢?既然生意每况愈下,我们又哪来的分红银子交给李家呢?于是,就这么三算两算的、没过多久,我们家祖传了三辈的饭庄子,就全都抵给李家了……”

    沈归听到这里,自然明白其中有着什么样的猫腻了。不过他走出了小饭铺门口,向后面张望了片刻,又带着些纳闷地走了回来,向棍子问道:

    “你家祖业不是被李家占去了吗?可这后面就只是座空楼啊,你家被人霸占去的大饭庄子呢?”

    棍子眼中精光闪烁,语气中满满地都是报复的快意:

    “开饭馆可是个勤行,吃的就是一份挨累的饭。那些李家的大老爷哪受的起那份罪啊?抢过去不到两年时间,这饭庄子就让他们给开倒了……”

    “既然祖业都没了,你还在干嘛啊?有手有脚的棒小伙子,去别的地方再谋一条生路呗?”

    “爷您贵姓沈是吧?不瞒您说沈爷,我们这小饭铺的掌柜兼厨子,就是我们原来灶上的大师傅。我们爷俩早就想好了,只要不死,就哪都不去!就在这片‘坟地‘前面挂个‘帘子’守着。棍子这一辈子没别的什么指望,就是想要亲眼瞧瞧,他们这些李家人,最终到底会是个什么下场!”

    沈归看着这个‘忍辱负重’的小伙计,不免心生佩服之意。即便他‘报复’的方式有待商榷、但就他这份硬脾气、也当的起‘爷们’二字。

    不过,李乐安听到这里,早已如坐针毡一般难耐。

    这位李家大小姐,自幼便长在大荒城中。对于城中的一草一木、都有着极为深厚的眷恋之情。可今天经这‘棍子’一说,她突然觉得自己心中的那个大荒城,与实际上的大荒城,居然产生了极大的割裂之感!

    自己小的时候,尚在人世的奶奶,就经常会带着自己去大荒城街上买些吃喝玩意儿;而大荒城的百姓们,见到自己这个小姑娘也都是笑脸相应,口中无不称颂李家宽厚仁义;可如今想来,只怕早在哪个时候,这些大荒城中的百姓,便已经深受‘李家之害’了。而曾经对自己笑脸相迎的父老相亲们,当时的内心之中、只怕都在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着自己。

    “刚才来的那位李爷……又是什么人?”

    李乐安拼命压抑住了心中的难过之情,对小伙计‘棍子’提问到。皆因为李家能够摆上台面上的人,自己或多或少都见过几面;而这位衣着华贵、配饰精巧的‘李爷’,自己却觉得十分陌生,甚至心中连半分印象都没有。

    “哦,那位李爷啊?他本姓高……”

    “听不懂你这路话……”

    刚刚吃饱喝足,还偷吃了李乐安一个包子的刘半仙突然插嘴:

    “老仙长,这您有什么听不明白的吗?这位‘李爷’原本姓高,是李三林李大公子府上的大管家李财,他老人家府上的门房老爷。可能是因为跟李财彼此脾气相投吧,这才被‘恩赐’姓为李。如此一来,这位‘李高爷’,便可以在大荒城中打着‘李家人‘的大旗行事了。”

    李乐安听到这里,反复盘算了好几遍,才搞清楚其中混乱不堪的关系:李三林这个名字,她倒是听说过,好像是李家外戚大长老的亲孙子,平日负责管理一部分收租事宜。

    而刚才这为李爷,乃是李三林管家府上的门房,对于李乐安这位大小姐来说,也就是孙子的奴才的奴才!就这样身份的一个‘李家人‘,李乐安都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论辈;没想到,他在大荒城的街面上,竟会如此吃得开……

    “那你们刚才所说的‘什么份利银‘、‘什么工钱’,又是怎么一回事啊?是地租吗?”

    “是什么地租啊!份利银是他主子、管家李财的干股分红;而工钱呢,则是这位李大老爷的‘劳动所得’!至于地租嘛,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沈归听到这里,对这个看上去不起眼的小饭铺还真有些肃然起敬。

    “没想到就你们这么个破饭铺,还真是深藏不漏啊!卖面卖包子,竟然也能赚出这么多油水?还真不愧是三辈传下来的手段!”

    没想到棍子听到这里并未答话,反而是嘿嘿一笑,伸手指了指沈归面前空空如也的杯盘碗碟,伸出了右手平摊开来:

    “三位既然已经吃饱喝足,六个包子,三碗素面,一壶好酒,两碟干切牛肉,抹去零头不要,总共纹银二十两!”

    “怎么着?你们这开的难道是间黑店?老夫我走南闯北半辈子,一向都只有我坑人的份,还能让你小子给算计咯?”

    刘半仙一听这个价格,骤然站起身来,喷了棍子满头满脸的唾沫星子。

    “这位仙长,小的刚才已经把话说在前面了,你们就是不听啊!当然了,小的也清楚,就这么几个菜,在别地方最多也就二两银子;‘可在我们这大荒城的地界,你们来吃,它还就是这个价!当然了,您要是不给呢,我也拿您没什么办法,自有李家人去找你们要钱。因为这银子呐,我们饭铺最多也只能收到二两,剩下的那些,可都是李家布下的各项捐税……

    听到这里,李乐安伸手一拍桌面:

    “谁给的胆子?竟然敢私增赋税,这大荒城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王法?不知道,没听过。我们只知道‘李法’。

    “李家私税收的如此猖狂,大荒城衙门难道就不管一管?”

    “管啊,那怎么能不管呢?你们今天这桌饭帐要是不结,自然有衙门口的兵丁去拿你们啊!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们了。我们大荒城的府尹大老爷呢,也是李家人!”

    棍子说到这里,也不担心这三位好奇心很重的穷鬼‘逃单子’,端着面碗便走进了后堂之中。

    沈归看着神色复杂的李乐安,从怀中掏出一锭二十两的银子放在桌上,伸出手来在李大小姐眼前一晃:

    “小胖妞别犯愣了,咱们乔装入城,自然就要投石问路;那么这颗石头,就落在那位‘李老爷’头上吧。我要用这个数典忘祖的……哎呦……”

    被叫成‘胖妞‘的李乐安、飞起一脚,直接跺在了沈归的踝骨之上;随即便搀起刘半仙的胳膊,走出了这间小饭铺。

    平心而论,无论以任何时代的审美标准来评判,李乐安都远远称不上是个‘胖妞’,只是略圆了一些而已。

245.断臂乞丐

    一村一镇的百姓,繁衍生息到一定程度之后,就会汇集在一起,建立一座拥有防御能力的城池。而建立起了城池之后,按照华禹大陆上的风俗,都会挑选一块风水宝地,建立起一座‘宗教性建筑’。

    就比如城池稀少的漠北草原,除了都城‘云中‘之外,大多都是为了来往贸易、或依水而建的聚集地。而漠北草原唯一同行的宗教信仰,便是来自于幽北三路的萨满教。所以在漠北草原的城池周围,都会立起满布浮雕铭文的图腾柱石;若是依水而建的城市呢,就会雕刻水灵图腾;若是为了往来贸易而建立的城市呢?便会竖起镶嵌金属装饰的图腾柱。

    而地处华禹腹地的北燕王朝呢,宗教建筑就更复杂的多了。在城池规模达到一定程度之后,供奉不同神祇的场所、也都会‘拔地而起‘;至于各家香火兴衰、就要看当时皇帝陛下的个人喜好而定了。

    以前朝大燕来说,历代大燕君王皆独尊玄门一家,所以那些城隍庙、土地庙等等玄门神庙,也就洒遍了大燕的每一座城池;而如今的北燕王朝,尤其是这位天佑帝周元庆、好像什么都信一点、又好像什么都不信一般;无论是玄岳道宫的道长、还是南林禅宗的高僧、或者是‘死敌’幽北三路的萨满巫师、甚至是由南康传来的天神教派,这位天佑帝都来者不拒、也都浅尝辄止。

    所以,此时此刻的北燕百姓呢,也就乱拜一气了事,只要是有名有姓,叫得上号的神仙,就都会有人数不等的信徒;也正是在这种状况之下,甚至还兴起了一种叫做‘逛庙会’的庆祝活动,既丰富了百姓们的精神世界、也满足了他们的物质需求,还真是百花齐放般的热闹光景。

    而幽北三路的城外建筑,一直都是建立萨满教需要的各类祭坛。不过,从萨满教义来看、萨满教本身就不是‘一神教‘,讲究的就是万物有灵;正因如此,萨满巫师们也不排斥其他宗教的各种说法,而对于幽北三路这个大本营,当然也就没有吃独食的心思。

    于是,自从先帝颜狩他爹病逝之后,玄门传说中的‘长生不老丹‘,便正对了这位宣德皇帝的胃口。而在颜狩继位登基之后,整个幽北三路的土地庙、城隍庙也犹如雨后春笋一般、在这片苦寒之地生根发芽了。

    不过这里毕竟还是萨满教的‘基本盘‘,老百姓们对那些泥胎木雕的神像,好像也没生出什么兴趣来;所以,颜狩的那个长生不老的‘宏图大愿‘,除了便宜那些负责’对外宣传‘的小老道们之外,还成了幽北三路的丐帮弟子‘意外福利’。

    无论这些庙宇之中、供的是城隍还是小鬼,只要能有片房瓦遮风挡雨,就总比被冻死在冰天雪地里强。久而久之呢,这种没什么民间香火的‘宗教场所‘,就变成了丐帮约定俗成的‘职工宿舍’。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玄岳道宫最虔诚的一批玄门俗家弟子,也许就是这群臭要饭的。

    刚刚付了一桌‘鲍参翅肚‘的饭钱,‘冤大头’沈归与他的‘杜贤弟‘,还有‘大伯父‘刘半仙一起,来到了大荒城外的一座土地庙前。

    隔着足有一仗来远,三人就闻到了一股醋坛子掉进了泔水桶的酸臭之味。那位面孔圆润的‘杜公子’不禁以袖遮口,禁了禁鼻子说道:

    “这股恶味这么冲头,肯定不是几个叫花子就能弄出来的!我说姓沈的,你好歹也算是他们的少帮主,没事干的话能不能管管这些徒子徒孙?再往前走上三里路,就是一条大江,洗干净一些不行吗?;而且如今正是盛夏时节,他们自己闻着就不难受吗?”

    如今三人正顶着风向,沈归也被飘来的味道熏红了眼。他强压下胃里面的翻江倒海,给他这位‘杜贤弟’解释道:

    “这股味道虽然冲了一些,可也正因如此,才能代表着这间土地庙的派别。

    不信?一会你自己看,这里面住的准是一群‘武花子’。算了,还是我和半仙进去吧……此时气候如此炎热,里面那群花子的衣着,也不可能如何端庄讲究

    ,你终究还是一名女子……”

    “沈归,我李……杜某虽然是个女……嗯……可我同时也是位治病救人的大夫!在你们这些男儿眼中,这人世间之事,都是男女有别的;可在我杜某眼中,却只有大夫与患者的区别!再者说来……当年我和师傅‘从棺材里捡活人’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花街柳巷里风流快活呢!”

    说完,李乐安抖了抖自己衣衫下摆,一马当先地朝着土地庙迈步走去。而站在原地满面苦笑的沈归,仿佛又看见了初时的那位李大小姐。

    就在李乐安刚要伸手拍门之时,由打庙门之后传出了一句问话:

    “观音党擦白(你这女乞丐长的挺漂亮啊)?……改相(假扮成偶然落难之人行乞的乞丐)?哪一门(什么出身)?”

    这几句话一传出来,站在庙门以外的李乐安就被问了个目瞪口呆。她知道,这人说的是江湖人彼此间沟通用的黑话;单拿出来每一个字,她都清楚明白的紧、会说也会写;可如今连起来组成了一句话,她却反而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沈归见她犯愣,自己也有些纳闷:

    “怎么着?林婆婆没给你过春(传授江湖春典)?”

    李乐安摇了摇头:

    “没有,师傅说我是个姑娘家,少跟江湖上的牛鬼蛇神打交道……”

    “老太太英明!”

    说完,沈归双手抱拳,朝着南康方向虚一拱手,随即又把李乐安往身后一领,自己迈上两步台阶,对着庙门回道:

    “伍家门的,没带着响!(没带着可以证明身份的乐器)”

    庙内之人,当然也听到了沈归与李乐安之间的对话;此时他听沈归的对答没有什么问题,便直接推开了庙门。

    一个穿着一身碎布、少了一条左臂的年轻乞丐,满面迷惑地看着

    ‘拍花子门‘的三位怪人

    “三位老爷这是……?”

    在这位独臂乞丐想来,第一个开口的‘小少爷’虽然不懂春典,但按照那位‘门里人(内行)’的说法,他也算的上是半个江湖人。于是,他自己也就不再继续团春、以示对这位‘半开脸’(一知半解)朋友的尊重。

    “在下沈归,本家爷叔是伍乘风……”

    沈归的话刚说到此处,这位独臂乞丐立刻迈步而出,反手关上了庙门,伸出那支独臂在前,引着三位来到了不远处的一片开阔地带。

    “少帮主,您怎么跑到来这大荒城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吗?”

    沈归本来只想借着丐帮的地方掩人耳目,再去找那位‘李高’老爷的晦气;可如今见这独臂乞丐的神情与行为都有些异常,心中不禁生出了几分好奇。

    既然如今已经自报家门,一切对答也都毫无错漏之处,这位独臂乞丐根本不会怀疑自己是冒名顶替之辈;可他如今仍然语带犹疑、眼神不定,分明是心中对自己有所隐瞒。

    别看沈归年纪轻轻,可无论从身份还是辈分上来说,都是他们这些人的前辈爷叔;乞丐一行虽然身份低微,但是帮中的辈分观念却是极强的!

    你年轻的时候不敬爷叔、等你成了爷叔辈之后,自然也就没人敬你了。少有所教、老有所养,才是长久之计。似他这等欺瞒长辈的行为、可触犯了丐帮中的一桩大罪!

    “你们这小庙里,挂(住)的都是披街和描黄吗?(披街:身体有残缺的乞丐。描黄:假装重病的乞丐)”

    “哎…少帮主,并非是小的有意欺瞒于您,可是这大荒城着实暗流汹涌。您是伍爷爷唯一弟子,也同样是我们花子行未来的帮主,若是真在这大荒城生出个三长两短的、我可怎么向祖师爷交代啊!”

    “现在你就没法跟祖师爷交代了!少废话,危险不危险我自己可以判断。而且我这次来,其实也不是为了你们而来的……这次就是顺道过来看看,到底怎么着,可还不一定呢……”

    沈归一边说着话,一边伸手搂过了这独臂乞丐的肩膀,只觉得怀中瘦弱的身子一颤、自己的掌心也沾上了些黏乎乎的液体…

    “你这胳膊……是刚断的?你不是披街!杜贤弟,你快过来给他瞧瞧……”

    沈归把手上的粘液放在鼻尖前面一撵,立刻闻到了一股腐臭的气味。而且这种奇怪的味道,与乞丐身上特有的酸臭也大不相同。

    李乐安闻言立刻上前,先是闻了闻沈归手上的液体气味,又抬手摸了摸这乞丐的额头,随即又伸手去掀他那断臂处遮盖着的碎布条……

    那些破布条在李乐安手中轻轻抖动了几下,却没有露出断肢伤处的真面目。李乐安的神色顿时一黯,放弃了检查伤口的行为,颇为沉重地对沈归摇了摇头。

    沈归此时心中已然明了:那些破布条,分明就是被粘在伤口之上。想必是由于冬天留下的伤口没有完全愈合,如今春暖花开再加上缺医少药,自然就成了这副模样。

    “带药了吗?”

    “走得急,又有半仙跟着,就没想到会有人受伤……不过不要紧,对我来说,这漫山遍野都是可用之药……”

    “咋?你会请神农附体啊?”

    “我又不是萨满巫师,附体个屁!只不过是师傅曾经把《萨满辩药经》的译本传给了我,若是一味药材找不到、只需换一味药性相通的就可以了……反正如今病情紧急,也谈不到什么化解毒性、什么损气伤血了……”

    二人这一番对话,落在了独臂乞丐的耳中。此人顿时面色一片欣喜:

    “这位小兄弟,莫非您就是北燕那些精通岐黄之道的郎中大夫?”

    李乐安面带得意之色的回道:

    “就连萨满教的上古秘药、我也略通一二!”

246.大小通吃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虽然乞丐这一门、文武不同路;但从大荒城外的这间破庙来看,已经不是文丐还是武丐的问题了,简直就像是‘不合格农机产品呢’声讨大会一般惨烈。

    按照常理来说,这丐帮中的‘披街乞’(身体有残缺的乞丐),都是统一由丐帮长老调配人数,交给富庶地区的武丐分舵分摊供养的;如今这大荒城分舵的‘生意’如何,沈归虽然还不清楚;但这分舵中的叫花子,却个顶个的都是‘披街丐’!

    “你们这……这什么情况?”

    面对这些眼神空洞的‘徒子徒孙’,沈归也不知道应该从哪里问起才是。而那位独臂乞丐仿佛看透了他的心事一般,苦笑了几声,颓然地开口说道:

    “听大荒城爷叔辈的老人说过,原来的大荒城分舵,可是幽北三路最富庶的一家分舵;可最近几年每况愈下,想讨一口饱饭吃都十分艰难了……”

    化装成男子打扮的李乐安,已经和刘半仙一起出去寻找草药了;而留在这里的沈归,紧接着看到了让他十分揪心的一幕:

    这位独臂乞丐一边紧咬牙关,一边伸出右臂,额角一挑,便一把扯下了被黏在断臂伤口之上的碎布;本该是一片嫩红色的伤口新肉,如今却已经发出了白黄晦暗的颜色;而那些被再次撕开的伤口流出的液体,也并不是血液那鲜红的颜色,反而是半透明的浑浊脓液;这男子轻车熟路的扭过头颅和左侧身子,仿佛一只食蚁兽那般、拼命地用舌头嘬弄着伤口,而后又一口一口地往地上吐着脓液……

    沈归眼前这副场景,严格来说并不算什么大场面,起码绝对不会比浦河岸边那一片修罗地狱更加惨烈;也定然比不上东海关那一场带走了三十万冤魂的冲天大火;但是,却让沈归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心如刀割,疼痛难忍。

    “让少帮主见笑了,要是把这些脓水留在伤口里,不仅会一下下地涨痛难忍,晚上还会发起高热,很容易就这么死过去了……最近天气暖和不少,许多身体虚弱的兄弟都……哎……”

    “为什么?”

    直到现在,沈归也没想出一个理由能够说服自己!虽然乞丐这个‘职业’,也有一定的危险性而已,但至多就是挨一顿毒打而已;可如今在没有任何‘劣质农机产品‘的华禹大陆之上,竟然同时存在了这么多失去手脚之人……

    这位独臂乞丐吐出了一口脓液,笑了笑回答道:

    “其实啊,现在庙里这些废人呐,都算不得是花子了……哪有花子只要银子不要饭的道理啊?我们坏了祖师爷定下来的规矩,给咱们花子行抹黑了……呜……”

    这位‘饮血啄脓’都没皱一皱眉头的独臂花子,此时提起祖师爷来,却哭的犹如一个孩童相仿,浑身止不住地抽搐着,豆大的眼泪直接砸在地上、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声。

    “别哭别哭,伍爷爷虽然养老去了,我沈归还是你们的少帮主呢,有事你跟我说;至于说坏不坏规矩、那也得我说了算呐……”

    接下来,沈归在这位独臂花子的阐述之下,终于明白了这群‘徒子徒孙’、到底因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大概在三年以前,大荒城中的李家管账先生病逝,本家换了一位名叫李三林的年轻人,来大荒城接手管账收租之事。平心而论,这小子也的确是个人物,走马上任之后、并未急于点燃三把威风之火;反而是脚踏实地的花了两年时间,把整个大荒城所有的李家产业、全部重新盘点了一遍。一应文契账目,该补的补、该修的修,活干的利落,态度比起前一任来,也还算‘谦和’。

    不过,在这位‘上任新官’的内心之中,当然有别样的盘算。

    正如那位叫做‘棍子’的小伙计所说,这大荒城里的世道、早就不太景气了。可他们李家人却不为所动,做的都是‘旱涝保收’的收租生意;别的还不算,单就地租一项,想要收多少还不是他们李家人关起门来商量吗?;而那些外人的生意他们虽然并不插手,但无论生意景气于否,该收取的各项银子,却是少不得一分。

    让外人来想,既然这大荒城已经衰败,所经就换一个地方做生意呗!南康去不了,还去不了那奉京城吗?可是,大荒城中的这些位生意人,都是第一批来此处淘金的后代;他们不仅生意在这里、祖业在这里、家人在这里,就连人脉与货源都全在这里。若是想歇业关门、变卖家产一走了之,那些李家人就连一根汗毛都不会吐还给你!

    没了本钱,到哪里不都是猪狗一般的活法吗?

    而且,还别以为这些李家门人、都是些只知杀鸡取卵的傻子。人家先祖经商的时候,这些位‘生意人’的祖先还都是逃荒躲难的流民呢!说到算账,这天下还有谁能算的过他李家?李家的男童连字还认不全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拨弄算筹了;人还没有桌子高呢,就已经能踩着板凳、帮长辈整理账簿文契了!

    就单说李三林这样的人,他只要进你店门打量几眼,就能轻而易举地算出你这店面一个月的大致进项;而他们虽然会巧立名目强索银两、可每家摊牌的数目也都是见人下菜碟、定是一个既让你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的‘噎脖子’价。

    有这样精明的‘东家’,自然在东幽路就发不了什么大财;但若是你能忍下这口闷气,也能过上比穷苦百姓稍强一些的生活;若是离开我东幽路,那么就只能再次变回一无所有的流民……

    尽管李家如此根深势大、可传到如今李三林这一代人,‘管账先生’这个原本的肥差,可真是越来越不好干了!原因也很简单,如今大荒城每家商铺店户,都有自家人的一份身股在内;而且强行摊派下去的李家‘税赋‘,也早就到了他们能够承受的临界点……

    简单点说,李三林仔细地盘完了账簿才发现:原来大荒城这块‘大蛋糕’,早已经被自家人给瓜分一空了;而他这位新任的管账先生,却还一口都没尝呢!

    别看这管账先生的头衔,听上去就是个小喽啰而已;可若是在这座大荒城中,他李三林的名字,可远比李登还要好用的多。丞相大人虽然权倾朝野,但是对于大荒城平民百姓来说却过于遥远了;而能够掌握他们生杀大权的‘土皇帝’,就是这位李三林!

    不过,李三林此时在家族之中仍然还是一介晚辈身份,面对那些把‘蛋糕’分完的族中耄耆,他李小三真是哪一位都惹不起!

    最终在机缘巧合之下,李三林把主意打到了那些苦命的乞儿身上。

    因为在去年冬天,整个幽北三路都处于一个风声鹤唳的备战时期。按常理来说,每有战事将至、物价必然大涨;可是在李家掌中的东幽路,竟然与别处大不相同。

    皆因为这些族中长老们、面对漠北与北燕的同盟自然被吓破了胆子,纷纷私下抛售手中物资。而这种变卖‘黑产’之事、也实在没法摆到台面上来商议定价,毕竟这些老头子们手里都握着大宗货物,若是那些商人们在你那里收足了货、我的兴许也就没人接手了!于是,这些老头索性也就心照不宣,做好举家搬迁、逃避战乱的打算。

    这么多的货物急于脱手、而大宗货主彼此之间又因为种种原因、没能达成一个统一的脱手价格,自然就导致整个东幽路市面上的货物极为充裕、价格也被打压的异常低廉。

    于是,那些在东幽路大赚了一笔‘国难财’的各地行商们,出手自然也就阔绰了起来。行商这个行当,吃的就是这路危险饭,如今发了横财、自然要讨一个好兆头了!李三林就曾经亲眼看见一位南康大粮商,挥手就扔出了一锭十两金元,给了一位独腿的乞丐……

    李三林没有本钱、也没有货底子、自然无法参与到这场生意当中;不过,他看到这些乞丐都大发横财,心中也就生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这买卖我可以干!不用本钱!

    于是,这黑了心、缺了德的李三林,摇身一变,从一个手握笔杆、算筹的管账先生,变为了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不,他比例行公事的刽子手还要残忍!他行出来那种天怒人怨的恶事,连成为‘人’的资格都没有!

    尽管李三林行事如此丧心病狂、可他毕竟还背靠着李家这棵大树,谁又愿意为了几个断胳膊断腿的乞儿出头做主呢?至于说那位大荒城的府尹李子麟李大人,可能连他本人,都没拿自己当回事吧……

    一个冬天过去之后,两北战争也正式拉开序幕。而那些在东幽路成功‘抄底’,赚了个盆满钵满的商人豪客们,也纷纷远离了这个是非之地;管账先生李三林呢,也靠着奴役驱使那些乞儿们,‘赚’到了人生当中的第一桶‘血金’;而那些被李三林用完之后的‘药渣子’,既然失去了四处散财的豪客,李三林也就没有了继续‘供养’他们的理由。

    从哪抓回来的,就扔回哪去!如今他们不过只是少了一条腿、一条胳膊而已,又不是断了脑袋,还不一样是能吃泔水、能要馊饭的‘乞丐’吗?

    春暖花开之后,沈归也见到了这群幸存者。依李乐安方才的说法,只要沈归再晚来一个月左右,整个大荒城附近的乞丐,就算是被‘满门抄斩’了……

    此时此刻,刘半仙和李乐安已经带着满满两筐草药回到了破庙之中。二人只来得及听了个大概,刘半仙便扭头走出了破庙。沈归当然知道,这怪老头平时看起来虽然有些疯疯癫癫、但其实与自己一样,是一个心思非常柔软的人;而李乐安此时救人重担在肩,即便心中悔恨交加,但也只能任由泪水肆意奔流,手上却不曾慢下半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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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过江河介绍:
从某些方面来讲,每一个灵魂,都是有意义的。沈归一直都这样认为。他从原本平凡的人生中,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召唤至此。从而参演了一出大戏。从冰天雪地的幽北,到纸醉金迷的南康;从悠久历史的北燕,到瑰丽神秘的异域;这位来客,曾马过江河。马过江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马过江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马过江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