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7.数典忘祖
也不知道李家大小姐这‘优良传统‘是从何而来,真称得上是‘每逢大事有静气’,与寻常女子遇险之际的‘临场反应’,还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
就单说李乐安被刀疤男放了一条生路之后,若是寻常女子遇见这等险事,能止住惊慌失措的情绪,立刻报予族中长辈寻求庇护者,已经称的上是女中豪杰了;而李乐安面对此事,竟然还能想到更深的一层关系:这刀疤男武艺如此高深莫测,家中二百护卫、再加上几个冬至杀手,也不能阻挡分毫,再多加上多少护卫,想来也毫无用处;而且,李府坐落于大荒城府衙的正对面,安静的深夜十分,‘对门’府中传出如此激烈的厮杀之声,府尹大人李子麟不仅没有任何反应、竟连巡夜的兵丁与打更的更夫也都没出现过。如此想来,定然是李家出了内鬼!
于是,这位大小姐既不慌也不忙、默默收下了那位刀疤男送来的‘善意’,乔装改扮成了一位玄岳道宫的坤道女弟子,就这样明晃晃地离开了不再安全的大荒城老家。
如此一位奇女子,竟然同时又带着女儿家特有的娇媚柔软,又怎能让沈归不心生爱慕之情呢?
反过来再看此时此刻,李乐安自知家中的那些外戚、亲手导演出了这等灭绝人伦的惨剧,仍然不敢忘记当下最紧要的工作:救人。
若说她之前听了‘棍子的小报告‘,心中还能抱着一丝幻想的话,那么这些失去了完整身体的乞丐们,则绝不可能认错真凶。
因为那小伙计虽然情真意切,但终究与李家还有着生意上的往来;李乐安自幼便耳濡目染,当然明白商人之间的残酷之处。而那位小伙计兴许也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家决策失败,索性就把全部罪责归咎于外人身上……
可如今这些苟延残喘的乞儿,又能与李家产生什么利害关系呢?
李乐安对于自己遇刺一事,其实在心里也早有猜测。不过无论结果如何的残酷,她自问都可以理解接受。因为这种大家族互相之间的内部斗争,虽然说起来不太好听,可也算不得是什么新鲜事了;可这些乞儿与他李三林又何仇何恨?他亲爷爷李皋,早已是李家外系之中势力最为庞大的一支了;而他李三林自然也不会缺吃少穿、对于银钱的渴望也不是出于生存的需要,绝不该如此行事!
而且,这事儿也不可能是李三林一人所为!因为在这大荒城中、李家的眼线根本就不需要自己出银子来养;无数寄生于李家这棵大树上的‘枝叶‘,都是自带干粮的暗桩。在如此情况下,李三林足足耍了一冬天的‘敛财手段’,根本就不可能逃过李家外系长老的耳目。
可惜,也不知是不是被大发
‘国难财’蒙蔽了双眼,这些李家实际上的掌舵之人,便成了他李三林‘沉默的同谋’。
就在李乐安紧咬牙关,为一个又一个正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的乞丐诊疗之际,由打庙门院墙以外,飞进来了一个人影。
来者正是扛着麻袋的刘半仙!
“老头你这拿的是什么啊……?把谁家药铺给抢了?”
沈归急忙上前接过麻袋,没想到却突然被这‘麻袋’吓了一跳,反手便摔在了地上:
“你偷了个什么玩意儿回来啊!怎么还会动呢!……你……打猎去了?”
刘半仙没搭理沈归,伸出大手一挥,捆住袋口的麻绳立刻抖落在地……
“原来你偷人去了……哎呦?偷的还是位熟人!高…嗯…李爷!”
沈归定睛一看,顿时就乐了出来。敢情刘半仙这一来一回之间,竟然把这位‘李高爷’给绑了回来。
即便这位‘李爷’,在大荒城中还算有些‘身份地位’,可毕竟也只是个奴才的奴才,这样的角色‘扮‘久了,铁打的汉子也会变成一条欺软怕硬的看门狗。此时这位‘管家的门房’,面对前所未见的危险场面,说起话来也自然不复小饭铺之时的那般硬气:
“既然知道我的身份,想必也是在大荒城街面上混饭吃的朋友!我们家主子可是李财李老爷,是三林公子的管家,识相的话就赶紧……”
“我不识相。”
沈归笑着摇了摇头,双目炯炯有神地看向正俯面趴在地上的‘李高李老爷’。其实早在他发现此人双眼并没有被蒙住以后,便知道了刘半仙根本没打算放他一条活命。尽管他此时‘颇为识趣’地趴在地面之上回话,但沈归也绝对不会为了不要‘伤及无辜’、而甘愿为这个‘数典忘祖‘之辈。去冒那个打草惊蛇之险。
“敢问诸位英雄好汉,这次‘唤李某前来’……可是为了‘借’些银子花花?”
如今正坐在地上、把腿弯处架在‘李高’脑袋上的沈归,看着李乐安朝着自己抬了抬下巴,于是也心领神会地回应道:
“是啊,最近爷们日子过得不太宽裕,想找兄弟借几两散碎银子,好养活一家老小啊……”
“不知当家的打算‘借’多少?”
沈归想了想他的身份,又盘算了一下李家在大荒城中的势力,这才故作豪迈地开口答道:
“不多不多,这趟你我二人也才刚刚结识,借得太多容易伤交情,以后也就不好‘走动‘了。这位李爷,既然您是靠着李家这棵大树发财的贵人,那么我等向您借个五百两银子,也不算过分吧?”
沈归提出的这个价格,已经是深思熟虑之后才说出口的。因为按照李家族例来说,李乐安这样的嫡系长女,每月的份利银子才区区十两而已;更别说他主子的主子李三林,只是一个外戚晚辈了。五百两这个价格,还是沈归算上了他们为非作歹得来的灰色收入,自以为定能要到这位‘李高爷‘的痛处……
“嗨,大当家的说这话不就见外了吗……”
说到这里,那位被沈归压着脑袋的‘肉票‘扭动了几下身子,从怀中掏出了一叠银票,随意地往旁边一甩:
“小的今日出门仓促,就带了这么多,全都在这里了,大当家的点点看,如果不满意的话,那么改日遣人来我府上,需要多少咱们也都好商量啊!
沈归拿起这一卷银票,这才发现自己的天真之处!这一卷皱巴巴的银票,每张竟然都是百两之数。自己随意一数,总数竟然不低于一千五百两银子!
“……嘿我说,你一个奴才的奴才,出门带这么多银票干嘛啊?”
被打脸的沈归虽然觉得面上无光,但毕竟银子是无罪的,于是反手便把那些银票收入了自己怀中。
“这位英雄,想必您落草为寇也是为了银子,那小人就得劝您还要睁大了眼睛才是啊!这点银子才哪到哪啊!也不是李某有意显摆,就您的这种‘生意‘,刀口舔血危险万分不说,累死累活的又赚不了几两银子……依小人之见,方才‘请‘我过来的那位兄弟,身手就很不错嘛!若是能为我主所用的话,再赚上十倍百倍的银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是一个管家府上的门房,竟然也敢开这么大的口子!单就这份气魄,若是沈归真带来了李福或者单清泉,非得把这两位‘同行‘活活气死不成!
收了‘黑钱’的沈归,高高兴兴地摸了摸他的脑袋,随后便抬起了自己的双腿,语气悠然地说:
“既然兄弟你如此上道,那咱们也就算是朋友了……睁眼罢……”
“生意还没成交,这会睁眼不大合适……”
“嘿?你还挺懂规矩哈!不过,莫非你就不想知道知道,自己这条小命,究竟是折在谁的手里吗?”
沈归说完,抡起一巴掌便拍到了‘李高‘的后脑之上。随着脑后传来的一阵轰鸣,这位‘门房老爷’李高,终于睁开了自己的双眼。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位满面污渍的男子。虽然眼前发花、看不清五官,但在对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珠,竟然正向自己射出耀眼的光芒:
“李老爷,还认得小乞儿吗?”
这位独臂乞丐问完了话,朝着揉着眼睛的李高咧嘴一笑,露出了自己的一嘴黄牙,模样显得极为殷切……
而此时的李高正处于惊恐交加之下,即便大脑飞速旋转、仍然还是没能想到,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认识过这位乞儿。
“李老爷您贵人多忘事啊!小的原来在东城货栈行乞。去年初冬,第一场大雪过后,便被李老爷您请进了府上‘避寒’……而我这条断臂呢,则是老爷您‘礼贤下士’,用府上马号的铡草刀,亲自给铡下来的呀!当时您还夸过小人的惨叫,格外婉转动听呢!怎么转眼一个春天过去,您老人家就把小的给忘了呢?……”
即便这位独臂乞丐,已经把二人之间的‘交情’说了个详细,但可惜的是,李高仍然没记起来他这副面孔。
自己原本姓高,之所以能在前面冠上一个高贵的‘李‘字,就是靠着自己‘手脚麻利,干活勤快’而得来的。而去年的那个冬天,靠着‘干活利落’起家的自己,根本不知道折磨过多少乞儿,又哪可能记得住其中的某一位呢?
这位‘李高李老爷‘,最终还是辜负了沈归的’一番好意‘。直到他临死之前,仍然没记起这位独臂乞丐来……
当然,如此一来他也无法知道,自己究竟是死在了谁的手里。
248.宏图大志
当然,既然这位‘李高爷’如今已经成了‘瓮中之鳖’,在用他‘泄愤’之前,‘鳖晶’还是先要熬出来的。
要说这位李爷这身‘王八骨头’,比起这些要饭吃的乞儿来说,可要软的多了,沈归连手段都还没来得及施展出来,这位李爷就立刻主动交代了;而且态度还非常诚恳,真可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原来李家这些外戚虽然灭绝人性,但仍然还秉持着‘良好的家教门风’。他李三林虽然是大长老李皋的亲孙子,也是他‘唯一指定继承人‘;但在他这个孙子,得到了爷爷认可以前,与李家其他的后辈仍然待遇相等。可以说除了上位机会略好一些之外,根本没有任何优待之处。
而在李家外门一系,评价后辈优劣的唯一准则,便是能靠着自己的能耐、赚回多少银子。
这个评判标准,也造成了大荒城府尹李子麟,没有被任何人放在眼里的重要原因:一个书生,就算得到家主李登的‘赏识’,放了个家门口的四品知府,一年的官俸也才区区二百两银子,根本不值一提!
在这种‘价值观’之下成长的李三林,当然知道他将要面对怎样的‘挑战’。若是自己想要接过李皋的那杆大旗,就免不得要靠着‘自己的努力’,赚回人生当中的第一桶金。
在李家通行的体系之中,‘杰出’这个评语的‘标准价位’,是纹银十万两;而李皋推举自己接替管账先生之时,交给自己的‘任务’,则是足足五十万两!
以大荒城如今的这个经济形势来看,除了李家人之外,全城百姓加在一起能不能凑出五十万两现银来,都还是个问题,更何况一没本钱、二没人脉的李三林呢?再者说来,即便他这个管账先生手中权利不小,但他的那些族中长辈们,早已经把大荒城的地皮都刮下去了三尺、还哪有让他李三林闪转腾挪的空间呢?
不过,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去年冬天,李三林称为了‘丐帮帮主’之后,顺带着‘结识’了不少出手阔绰的南康大商人。经过这些‘业界精英’的点拨,李三林也看到了能让自己一步登天的绝佳机会!
虽然李家也是商贾世家,但按照经商方式来看,李家与这些南康商人截然不同:这些南康人是行商;而李家的商队虽然也四处贩货,但从根本上来说,属于坐商。
坐商,一般都是固定一种经营模式、并且有固定店铺的商人。他们大多都是靠着自身的勤快与努力,挣的也是那些踏实银子,相对来说比较稳定;而这些走南闯北的行脚商人,背后大多都有一些金主做靠山。而他们赚钱,则是靠着精准的眼光、和对于各方时局的精准判断,快入快出、赚的也是一个差价。做这样生意的人,或一朝暴富、或倾家荡产,从来没有小富即安之人。
这些行商们给李三林算了一笔账:若是仅靠着踏踏实实的做生意,尽管他背靠着李家这棵大树,想要挣出这五十万两的数目来,也犹如痴人说梦一般;更何况他李三林,也压根没有成为坐商的基本条件:耐心、勤快。
所以,李三林若是想在短时间内达到目标,就只能称为一名倒买倒卖的行商!
要亲手开辟一条新商路,又无法利用家族的任何助力,对于初出茅庐的李三林来说,绝非是什么简单之事。不过好在,他还可以用手中那五万两沾着人血的银子做本,去南康购入上等丝绸布帛、再运回幽北三路售出。不过,做这种生意的商人众多,虽然相对来说危险不高,但利润也是相对固定的。
李三林粗略地算了一下,即便不出任何意外,布帛的价格也能稳定,大约也需要八年时间。
李三林当然等不了这么长时间!他心里比谁都清楚,爷爷李皋之所以会给自己设立出这么高的‘成功标准’,也是想在临死之前,为自己铺出一条通天大道;而八年之后,即便自己赚到了五十万两银子,那么当时的李家,早就不知道由谁做主了!
所以,他的选择,就只有短期爆发这一回事了。
可惜的是,刚刚错过的那一场‘国难财’,由于自己当时手头没有货源、也没有本钱参与其中,白白放走了这样一个‘绝佳’的天赐良机。
李三林的这个心态,就是典型的‘只见贼吃肉,没见贼挨揍’。之前刚刚过去的那场‘东幽物资倾销大会’,明面上的确是各取所需,宾主尽欢;但实际上,谁心里有苦谁自己最清楚。
那些由族中长老私下变现的货物,虽然为他们换来了大笔大笔的银票,但脱手的价格被压到了冰点不说、如今两北战事才刚一结束,市面上的价位立马又再次飙升起来。那些长老们多年截留积攒下来的物资,若是按部就班地缓缓出手,获取的利润最少也要翻出五个跟头去!
表面上看起来、他们的确赚了个盆满钵满;但实际上,那些老头心疼的都差点暴毙!那可是自己辛辛苦苦、昧了一辈子良心才积攒下的家业啊!一朝不慎,竟然把黄金当成石头给卖了!
而这些南康商人也看出了李三林
‘急于建功’的心思,经不住他的苦苦哀求,终于给他指出了‘一条明路’。
据他们所说,南康有一种近乎于无本万利的买卖,叫做阿芙蓉烟膏。这种东西与庄稼一样,都是从地里长出来的金子;最神奇的是,这种东西随便一加工之后,便可以卖的比金子还要昂贵。不过很可惜,南康最近刚刚颁行了新律,禁止这种烟膏在本国销售种植。所以目前南康的所有象谷地都被一扫而空;而那些市面上还在流通的阿芙蓉,已经被炒成了天价!
因为就在这条南康律法颁布之后,‘象谷’的最大产地——滇南行省,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可想而知,在未来的三到五年之间,象谷与阿芙蓉膏的价格,定然会逐步走高;若是南康三到五年的新政试行期满,滇南行省最终也放弃种植象谷的话……
李三林何等聪明?生意场上虽然他还是个新丁,但是其中诀窍他早就已经烂熟于心了。
生意之道,最基本、最原始的就是供需关系。需求与供给的比例,决定了货物价格的高低走向。这种‘阿芙蓉烟膏’听起来不但种植方便、工序简单,而且几乎可以预见、未来此物价格还会打着滚的向上翻!
若是按照这些南康人的说法,别说他要赚五十万两了,哪怕再多加上十倍,也不过就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情。
于是,这位李三林公子兴致勃勃地冲到了自己的亲爷爷亲老祖——大长老李皋面前,把‘自己’精心谋划、亲手开辟‘出的绝佳商路、说给了李皋听。
不过,李皋毕竟是他爷爷,高瞻远瞩的战略性眼光,远非李三林这个孙子可比。
原来李皋早就在暗中与太子颜昼搭上了线,他们爷孙俩不但可以在这桩生意中分到一杯羹;就连他这个孙子的那条‘通天大道’,也都包含在这桩生意之内!本来李皋也不打算这么快就把实情和盘托出;不过既然这个孙子这么‘争气’,又有善于‘捕捉商机’的锐利目光,那么让他提前准备一番、也并无不妥之处。
当然了,生意归生意,家规归家规!李三林即便再出色,终究也不是李家嫡系子孙,什么事也还得按照族规来办!
于是,李三林便拿出了那沾满乞丐鲜血的五万余两银子做本,成功参与到了这次生意之中。无论结局如何,至少他李三林已经搭上了这辆即将启程的马车!不过,这一班马车的终点站,可能并不是他们想要去的地方。
其实按照‘李高’如此低微的身份来说,他能把自己主子的主子,了解的如此详细,已经大出沈归的预料之外了;在沈归自己看来,无论何等大奸大恶之徒、想要干些缺德事,怎么也得找一个四下无人、月黑风高的阴森场景;可如今再看李家外戚的所作所为,好像在这大荒城之中,根本就没有‘善恶’二字一般,无论是施暴的李家、还是受难的百姓,好像对这种黑白不明的世道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即便那个十分有性格的伙计棍子,做出的最激烈反抗、也不过就是默默地等着、看李家何时倒霉而已。
听到这里,沈归再也没有兴趣打探更多、当然,他也打听不出更多内幕消息来了。
“呼……小独臂,就是这位李爷亲自断了你的胳膊吧?那少帮主就把这位‘恩人’交给你了,你爱怎么伺候都行,但是爷可不要活口!”
说完,沈归伸手把李高的所有关节一卸,自己则站起身来,拍打着衣裤上的尘土,转身欲走……
“干嘛去?报仇吗?”
李乐安正在用一个小石臼捣药,红红的一对儿眼睛、看上去就像是在月亮上住的一只圆脸小兔子。
“什么话!我得先跟人有仇,才能称的上是报仇!他李三林与我沈归本人何仇何恨啊?如今我去找他的麻烦,又怎么能叫报仇呢?”
“也对……那你到底去干什么啊?“
“嘿嘿,我这叫上门寻仇!”
249.飞檐走壁
这是沈归沈归第二次走进大荒城门。这次,他并没带着刘半仙一起。一来,这间破庙之中,除了一群正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的残废乞丐之外,就只剩下了一位能耍些花拳绣腿的李乐安。如果不把刘半仙留在破庙里‘撑场面’,真出了什么意外之事,准得让人家抄了后路了。
毕竟,这座大荒城可是李家的大本营;那老儿李皋,既然已经与颜昼串通一气、图谋李家家主之位,那么如今的大荒城,就绝不可能是一片太平盛世。
按照正在享受‘小独臂’殷切伺候的‘李高’供述,李三林本人最近几日,平静的有些反常;可他府上的管家李财,却与一个南康商团打得火热。沈归想来,大概是李家嫡系大小姐李乐安‘刚刚身死’;而呼声最高的继承人李三林为了避嫌,这才会派出心腹管家,代自己与对方接头。
对于这些李家人,沈归早就没了什么兴趣。毕竟如今李乐安就在自己身边见证、而且来之前又得到了李登的亲口批准,在他的心中,早就给这些惟利是图的小人判了死刑。
而如今让沈归感到好奇的,便是那个没来由的南康商团了。
既然能称够称为商团,那就必定不是一个人的规模。而根据十四在奉京城外盯梢得来的消息,太子颜昼就只派出了刀疤男一人前来;如此想来,这个南康商团应该与谛听、太子、乃至自己三方人马,都没什么牵连,是个不知底细的‘新角色’。
此时此刻的大荒城,由于李家那横行霸道的所作所为,无论是百姓还是商家,全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别看此时已是午后时分,可沈归走在长街之上,只觉得这大荒城的景象,比起被郭兴围困的奉京城来、还要更冷清几分。
根据‘李高’的供述,他的‘工作单位’,离着大荒城西城门不远。府们对面还有一个叫做‘素雨斋’的点心铺。沈归就朝着那个方向、一步三摇地走到了李财府门之前。
李大管家在大荒城街面上,也称的上是位头面人物,但他的主人李三林,此时还只是个管账先生;而他这个管家,也就只配得上这种‘三间房子带一个小花园’的独门独院了。
门房老爷‘李高’,此时此刻正在和小独臂‘谈心’,自然没法分身当值;从这间小院此时紧闭的街门也能猜得到,这间府上的主人李财,应该还正在李三林府上当值。此时府中即便有人,也只能是几位女眷而已。
按照江湖规矩来说,为了避免落人‘采花’的口实,此时的沈归就应该掉头一走,另寻别的机会。不过,凡是在大户人家做工的管家,大半都是‘家生子’,吃住结婚都在主人家里。可是李财身为李三林的大管家,却反常的为自己置办了一间小院,如此看来,就不可能仅仅为了居住成家之用。
想必这间院落之中,定然藏着什么不方便见人的东西。
沈归先是绕着这座小院打量了一圈,之后便从怀中掏出了一块黑色遮口布,左右看看发现四下无人,又把春雨剑从腰间解下藏好,然后便平地纵身跃起,双手扒在院墙之上,腰腹一较劲,整个人便荡入了李财府中。
光天化日翻墙入府,这事对于沈归来说还是头一遭。尤其是如今府上可能还有女眷,就更让沈归感到做贼心虚了。
才刚一落地,沈归便横着身子蹿了出去,左右略一打两,只能隐在一颗根本挡不住他身影的花木之后。
看来这种三间房子配一个花园的小宅院,不但价格实惠,还能够让沈归这等‘贼人’,无处藏匿身形。
本就有些做贼心虚、院中又无处藏身,都使得沈归原本异常灵敏的身手,出现了很多低级错误。坦白的说,他这一趟‘潜入行动’十分失败,无论是衣服的破空之声,还是落地传出的沉重脚步,都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不过,如今李财府上的女眷,却显然正在忙着自己手头的事,根本就‘没在意’翻进来了一位‘小贼’。
正房屋中传出的声音并不算小、沈归都不用扒墙根、只是站在‘树’后就听了个真真切切。
如今正厅之中,传出了两个人的对话之声。这二人一男一女,对话的语气也是颇为肉麻:
“早都跟你说了,让你最近常来。结果你可倒好,足足三天过去,才来了这么一趟……难道,你觉得奴家会骗你?”
“夫人莫怪,实在是你家李老爷势力太大,若是此事让他知晓,小人定会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哎呦,你这这个小冤家的胆子,是不是拴在了裤带上!现在这裤子一提,胆子也变小了!咯咯咯……”
说到这里,屋中便再次传来了胡言乱语、嬉戏打闹之声;没过一会,又变成了娇嗔与喘息之声。这等场景,只听得躲在‘树后’的沈归目瞪口呆,心中暗赞了一句‘好身体‘。
屋中‘忙’了大约半刻钟,便又转回到了坐而论道这档子‘节目’。
“最近我来的这么勤,是不是有些不安全啊?你家老爷若真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你可怎么对他解释啊?”
“我说你能不能不要总提那个老鬼啊?真扫兴!算了,实话跟你说了吧,最近我们家那位,都在忙着帮他那位小主子谈生意;即便偶尔回府、也都是来去匆匆的,连个招呼都来不及打。这下你能放心了吧??再者说了,你一个卖针头线脑的货郎,做的就是串宅门的生意,又能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来?”
“我的小心尖儿啊,咱俩好了不到半年,我来你府上都二十多回了!就是开个裁缝铺都够用了,你家老爷又不是傻子,他娶回来的也不是个蜘蛛精,怎么就那么费线呢?”
听到这里,沈归算是彻底明白了!
想来屋中的那位妇人,是管家李财的夫人。由于李财长期在李三林府上当差,平日里难得回府。而久居深闺、寂寞难耐之下的李夫人,也就与卖针头线脑的货郎勾搭成奸了。
而最近几日,李财由于忙着迎接南康商团,回府的时候自然也是少之又少;如此一来,就给了这二位‘苦命鸳鸯’私下相会的时机。
这事儿对于李财本人来说,当然是很严重的‘道德问题’了;但对于有些亏心的沈归来说,却不亚于一针强心剂!既然本就不是三贞九烈的良家妇女,自己如此一来,也就算不得坏了人家名节;而听二人如今的一番调笑,看来这小货郎的‘身体’还不错,正好也可以给自己做一个完美的掩护之人。
沈归当然不会浪费如此宝贵的时间来听墙根,如今有‘本家’二人掩护,沈归便大模大样的走到了一间东西朝向的厢房门前,双手轻轻一推房门,身影便闪入了书房之中。
虽然是个书房的结构,但此时让沈归看来,只能算是个‘多功能厅’而已。内堂有几个书架不假,但从上面落灰程度来看,想必李财把这些东西买回府上以后、就没再翻过;而正厅除了一张茶桌、两张太师椅之外,墙上还摆着几张匠气十足的书画,一股附庸风雅的味道扑面而来。
沈归对这些假东西一点兴趣都没有,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架附近,果然发现了自己想要寻找的好东西。
多亏这位‘贞烈贤良、持家有道‘的李夫人!若是她平日里勤于打扫,沈归又怎么能发现在满是灰尘的书架之上、留下来的那些手指印呢?
根据灰尘的痕迹看来,‘点击率最高’的藏书,便是几本深蓝色封皮的账簿。沈归对账簿没什么研究,而对于华禹大陆通行的记账方式,更是看久了脑袋都疼。于是,他只翻了几页便合上了账簿,随手就塞入了怀中。紧接着,他又从其他角落的位置里,挪来了几本封皮差不多的书籍充数。掩盖好了‘犯罪痕迹’之后,这才把全部的注意力,都转到了书架顶上的那几个小盒子上。
这四个盒子有长有短,有大有小。根据盒子上的灰尘来看,应用的频率也各不相同。
沈归选择的第一个盒子有饭碗大小,里面装的东西也让沈归感到十分熟悉——正是黑褐色的成品阿芙蓉膏。以成色看来,是产自滇南行省的上等货,应该是谛听送给李皋或者李三林的‘货样’。
而摆在烟膏旁边的,是一个长方形木匣。沈归打开一看,发现又是三本账簿,这次他连翻开的心思都没有,随手便塞入怀中,又取下了另外两个盒子。
这两个盒子装的东西,倒是喜闻乐见的好东西:
一个装的是几张田产商铺的地契、另外一个装的则是一些金银珠宝。看来这李财的居所虽然颇为‘简朴’,但实际身家可是半点都不薄啊!
满载而归的沈归当然没有继续‘听墙根’,而是在一片哀怨缠绵之中翻墙而出,再次出城而去了。
皆因为他怀中的那几本账簿,虽然数字都还看得清楚,但其中的文字记载或语焉不详、或不通文法,显然是用某种暗语写成的秘帐。考虑到账簿主人的身份,沈归认为兴许李乐安这个本家大小姐,能够帮自己‘翻译’一下。
250.狡兔三窟
即便李乐安如今的身份,是位医术高明的大夫,但对于这些来源于自家人手中的账目,却一点都不陌生。毕竟,这位‘李大夫’在看帐方面,也有着极为深厚的‘童子功’。
“这本……应该是大长老李皋,历年来亏空公产的黑簿。虽然记账之人用的是化名,但从账目来看,此人插手李家的生意门类极为繁杂,想来除了他李皋之外,没有任何人能拥有这么大的权利和胆量……可惜看不出来其他几位长老,有没有参与其中……”
李乐安才略微翻开了几页之后,便轻而易举的确定了账簿之中所写的内容。而沈归听到她最后那一句忧心忡忡的话,却反而摇了摇头、笑着说道:
“参与是肯定参与了,其余的无非就是主谋与同谋的区别而已,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其他的呢?还有什么别的发现吗?”
“这本……这本应该是李三林的黑账吧……你看看,最近几笔的墨迹很新,记载的收入大概就是这些乞……”
李乐安说到这里,看了一眼周围正在休息养伤的乞儿们,眼神黯淡了下去。沈归理解她颇为自责的心情,也不在追问下去,亲手把另外一本账簿塞入了李乐安的手里,又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光滑白皙的手背。
李乐安感受到了沈归掌心传来的温热,好像真的平静了不少。深呼吸了几次,平稳心情之后,再次翻开了起来。沈归递来的这本账目,都是用暗语所记录的。如此一来,李乐安花费的时间就显然长出了不少。大约一柱香过后,李乐安面色铁青,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惊慌失措的看着沈归,指了指其他两本账簿。
这三本暗语账簿,是沈归最先从书架上‘拿’到的。按照浮灰之上的手指印深浅来判断,显然是李财取用频率最高的三本账簿。李乐安接过了沈归递来的另外两本暗帐,用手指一行一行地比较着、精巧的双唇也无声抖动起来。
这还是沈归第一次看李乐安‘读书’,没想到这圆圆的小丫头,还有
‘阅读障碍’这个毛病。即便她的脸色已经是一片铁青,但是沈归却觉得这样认真的李乐安,有一种别样的可爱。
时间过得很快,直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李乐安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之后,抬起面色凝重的一张小圆脸,用颇为正式的口吻对沈归说道:
“虽然我手边没有对照本可以检验,但若是用李家惯用的记录方式来解读的话,这几本东西却并不是账簿,反而像是……就好像是记录帝王言行的‘起居注’,当然了,记录之人肯定不是颜狩或者颜昼、而这三本记录的始作俑者,也定然不是皇宫之中的记注官。……嗯?你想起了什么事吗?这么开心?”
李乐安刚开始还能说着正事,可越看沈归的神情、自己就越觉得别扭。自己明明是在说一件很正经的事,沈归为什么会是这样一副‘强忍笑意’的奇怪表情呢?
“咳咳……没什么没什么。你方才说这三本起居注,记录的不是皇帝的日常生活,这个我能理解。毕竟这里是东幽路的大荒城,又不是风景城里的颜家皇宫;但你能不能看出来,这个被人暗中监视的人是谁?而且既然这些东西是从你们李家人手里‘拿’来的,难道你们李家原来就有记录这种东西的习惯吗?”
李乐安摇了摇头,看着地上的三本蓝色账簿说道:
“从未听说。李家自古以来便是商贾世家,又不是御马监,从来没有监视别人一举一动的惯例。而且,即便是前几朝的记注官,也从来没有用密语写注的传统。毕竟,起居注这东西,是留给后世之人撰修国史用的,又为何要防止别人看懂呢?至于说起居注中所写之人嘛……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据我猜测,八成是我父亲……”
沈归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三本大大咧咧放在书架上的东西,竟然会是属于幽北丞相的‘起居注’
其实,在李财的家中发现李三林与李皋爷孙二人、亏空族产损公肥己的‘小帐’,这事儿早在沈归的意料之中。毕竟那李财虽然此时势大,但终究也是靠着伺候主子上位的奴才;多年的奴才做下来,没有‘一技之长’傍身,知道的秘密又太多,未来难免会走上‘鸟尽弓藏’的那条不归路。
而这两本藏在家中的‘小花帐’,就是李财为自己准备的‘护命符’。之所以会堂而皇之的放在书房的小盒子里,可能也是因为他最近正值春风得意之际,同时也是他主子‘事业的上升期’,至少在短时间内来看,自己是用不到这些东西的。
但是,这三本属于李登的起居注,却绝对不是他一个外戚后辈的管家,可以掌握到的东西。若说这三本薄册子落在颜昼手里、兴许还是‘价值连城’的‘绝世珍宝’;但落在他李财的手里,却有可能会要了他这一条性命。只要传出了些许风声,落入李登耳中,别说他只是个管家身份,即便他是李三林的亲爹,也一样会死得不明不白!
而且,按照李乐安的说法来看,这上面记录的不只是李登的日常起居、一言一行。还有许多李登‘逾越’行事的全部经过。
要知道,李登不是一个秉持着‘君子’作风的圣人丞相;而在他这棵大树下受到庇佑的幽北官员,也都不是什么甘贫守困的谦谦君子。千里做官为吃穿,李登这个商人出身的丞相深深明白这点,所以他也从不当人财路。
放下‘贪污敛财’不提,就单单这大荒城的知府李子麟,也是李登一手挑选出来的四品知府。这种可大可小的便宜行事,公事上说来是买职卖官、私德上来讲是任人唯亲,都是铁一般的事实。
当然了,即便这三本账簿并不存在,幽北的所有官员百姓、乃至颜狩、颜昼都十分清楚,李登这个丞相到底是个怎么样的‘权臣’;可一旦摆到明面上来说,情况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在北燕王朝的官场上,流传着这样一句口诀,也被天下官吏奉为圭臬:做多错多、不做不错!李登多年来大权独揽,身居幽北丞相、并且代管户、工两部。要知道,这可是两块所有人眼中最大的肥肉!而且,就连任免奖评官员这种既得罪人、又容易招惹是非的麻烦工作,也归李登一手管理。
如此权势滔天的丞相,招致帝王忌惮防备也是一定的事。另外,他行使手中权利的次数越多,落在世人眼中的‘罪证把柄’,也就越来越多。
这绝不是清官与赃官的问题,而是人性的问题。
远的不说,单就各地州府收够官仓存粮一事,也足够李登受千夫所指了。尤其近几年间,亲眼看着幽北三路从无到有的那一批老人,相继过世之后,关于李登其人的万贯家财,在民间也流传开了一种说法。
李家的那一片偌大家业,都是靠着亏空国库与搜刮民脂民膏而来的。
而东幽路的老人,虽然都很清楚李氏起家的过程,也本该成为他最坚实的后盾;可全拜他那些外戚所赐,李登这个‘贪婪奸狡’的‘国之巨贼’,在东幽路的官声民望,甚至还不如奉京。
原本李家的大本营就已经日渐衰败,如今若是这三本‘起居住’落到颜昼手里,虽然不至于要了李登的项上人头;但借势把他钉上一个‘国贼丞相’的耻辱柱上,却也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而对于这小两口来说,目前最大的问题,就是这些会掀起轩然大波的起居注,到底是谁来执笔记录的?而且,既然有如此详尽的起居注,那么李登身边也一定有那些外戚安插下去的眼线,而这个潜伏在相府之中的眼线,又到底是谁?
还有,这些记录到底有没有备份?背后指使之人又是不是李皋?李福这个下人,又从何处得到这些东西的?
这些问题的最终答案,都要落在李福与李三林主仆二人身上;既然想知道答案,沈归就免不了要亲自拜访一番李三林。不过,到底是单枪匹马杀上门去;还是掳人出城私刑审问,沈归一时半会还没有想好。
因为此时的大荒城中,还有一个不知名的南康商团;而且南康谛听的幽北管事刀疤男,也还隐在暗处;沈归若是直奔李三林而去,就免不得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沈归之所以会如此踌躇,皆因为他毕竟不是刘半仙,那刀疤男的武艺,还是未知之数,真的放手一搏,最终胜负实在犹未可知。
最终,沈归还是打算登门‘拜访’李三林。在他看来,既然有南康商团闻讯而来,那么再出现一个‘跑单帮的商人’,也不是什么奇怪之事。
自己就直接假扮成一位在华延商帮挂单的行脚商人,与他李三林见上一面。一来亲自了解一下李三林;二来,也能顺带摸一摸刀疤男与南康商团的底细。
之所以如此计划,皆因为他有一块无法作伪的华延商帮令牌傍身,再凭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又怎会搞不定一个李三林呢?
至于说露出本相,就更不可能了!就算李家眼线遍布幽北,但以如今华禹大陆的‘人像’的绘制水平来说,艺术造诣几何、沈归还不敢妄加评判;可单就相似度来看的话,还真就没什么用处。
只要自己不拍着胸脯自认‘沈归’二字,谅他们这些李家外戚,也只能对自己这位‘姑老爷’‘相逢而不相识’了。
251.宝局台子
最近一段时间,整个幽北三路都处在动荡不安的局势之中。从李玄鱼辞世开始、老一辈的人,也死走逃亡的、如今也没剩下几位尚在人世。这生老病死、新旧交替,本是自然规律;可若从宏观的角度上来看,幽北的这场‘辞旧迎新大会’,人为因素却占了绝大部分比重。
先有郭云松与林思忧‘急流勇退’;后有颜狩复位之前暴毙身亡。而此时此刻,命运的齿轮又转到了李家门前。
如此看来,这颜、郭、李三家后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应了先祖同生同死、共享富贵的誓言了。
离开了破庙的沈归,如今换上了一身青衣小帽,扮做一副跑单帮的行脚商人模样,趁着夜色朦胧,几个兔起鹘落之间,便跃过了大荒城高耸坚实的城墙。
大荒城的这些值夜兵丁,大半都是干吃一份皇粮的李家外戚子弟。所以,平日只要熬过关城门的时辰,这些兵丁立刻就会各自寻欢作乐而去了,反正大荒城地处幽北三路腹地,近百年来,无论外面打的如何激烈,也从未打到过大荒城这个地方。
而此时此刻,那些值夜兵丁们应该都在鬼混,根本不可能发现,已经有一位年轻的行脚商人,从城墙拐角的阴影处转出了身形。
沈归背着一个粗布褡裢,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之上。这大荒城白天都没多少行人,晚上城门一关之后,自然而然也就净了大街。如此‘早睡早起’的淳朴民风,也给那些巡夜更夫省了不少麻烦。
借着朦胧的月色引路,沈归终于来到了一个还亮着昏黄烛火的民居门前。他左右打量了几眼,便上前轻轻地敲了敲门,发出了一长两短的响声。
一长,代表乾卦;而两短,代表坤卦,乃是天地、南北、阴阳等等一切对照之物的卦象。当然,这种‘乾坤敲门法’,用在这所‘民居’之中,代表的乃是输、赢的相互对照;当然也有另外一种说法,说是乾坤卦象的这个乾字,通银钱的钱字,乃是这等私设赌坊之人,讨个口彩的吉利说法。
好似这种‘暗赌宝局’,都开在天色彻底漆黑之后;知道其中奥妙的‘行里人’,只要在任何一座大城之中、找到一家深夜点亮一支昏烛的民居,若是这间民居的门框之上、还镶嵌了两枚一正一反的铜钱,也就代表这是一间暗赌宝局、而且正在开门迎客。
当然,这一正一反的铜钱,对应的也同样是乾、坤二卦之象。
沈归敲完了‘暗号’之后,又后撤了半步站在台阶之下,右手紧握着肩上的褡裢。没过多久,随着门闩落下的声音,一个衣着略显凌乱的老妪打开了一道门缝。
“小伙子,都这么晚了咋还来敲我家大门呢?找谁啊?”
“打扰了大娘,我是来寻台子(找暗赌场所)、拜地财神的(赌博)。”
这,也是赌场宝局之中的门道。明赌的场所叫做‘宝局’、暗赌的场所叫做‘台子’;而且,所有的赌场都拜财神爷为祖师,宝局拜天财神、台子拜地财神。当然了,财神与财神也有不同之处,除了赌博场子里供奉的天、地财神之外、还有各路文武财神等等……由此可见,无论是哪一行的人,都抱着一份大发横财的期许。
“相家点啊(内行的客人)”……进来吧。”
说完之后,这位负责望风的老太太略一侧身、让过沈归的身子之后,又高声啐出了一口痰(赌场的规矩,意在‘啐’灭客人的赌运)、随即便关上了房门。
沈归左右略一打量这件普通民宅,便径直奔向了后院方向。别看这台子的门脸极为普通,可只要穿过一道小门,就会发现:看似是一间普通民房,里面却实打实的是一间三进宅院。
前进院只是毫无异常的普通人家、二进院则是赌场所在;而最后的三进院,则是台子东家的‘工作区域‘。而且无论赌客想要借贷银子还是质押黑货,这些‘配套金融服务‘,也都在那最后的一间院落当中。
这台子与宝局,二者最大的不同,便是开在深夜的‘台子’,无论什么来路的赌资黑货、多大注码的赌盘都能受理。不过,若是黑货质押脱手的话,作价多少就得看每家台子里的掌眼先生怎么说了。当然,这些先生们大多都是在这里找了一份‘兼职’而已;他们白天也有份正经工作,而且大半都是典当行业、或者古董行业的佼佼者。
沈归穿过前院抬头望去,发现中院的三间房子,此时皆是一片灯火通明。西边厢房挂着一枚‘牌’字木牌;东侧厢房则挂着‘宝’字木牌;而坐北朝南的正房门框之上,挂着一枚大大的‘博’字木牌。
单从这三枚小木牌便可以看得出来,这三间房屋之中、都有着不同的玩法。而沈归自然明白其中奥妙,想都没想、抬腿迈步,直接朝着‘博’字正房走去。
凡是在赌场中游历的老赌棍们,有些身份的人,大多都已经玩腻了牌九、麻将这种寻常玩意儿。而且,若是想要参与到这等普通的‘赌博方式’之中,大可以等到白天光顾赌坊宝局,环境也会更加舒适一些。
“最后一支码签!还有哪位想要的?”
沈归刚一进门,便看见正房屋之中的一位‘短粗胖’的宝官,此时正站在一张桌子上、举着一根竹签,朝着四下围拢的赌客叫嚷道。
沈归抬头望去,发现这男子身后的墙壁上,正贴着一张大红纸,纸上写着不下二十个人的名字。而这些名字,都是‘李’字打头,只需略一琢磨,沈归便已经猜到:如今这间台子中正在押的宝,应该是李家的继承人选。
这种玩法,虽然‘开奖’的时间比较长,但也颇有些趣味,而且往往赔率差距很大;还有些有身份的老赌棍们,专门就喜欢这种‘放长线’的赌法,据他们说来,这种玩法的参与度更高、刺激性更强。
此时此刻,李乐安遇害身亡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所以李家的现任家主李登,在幽北三路的众人眼中已经彻底绝了后。既然李家嫡系血脉已经没有了后继之人,那么继任家主的人选,也就只能是纸上写着名字的那些外戚子弟了。
沈归看了看那张红色报单,上面赔率最低、收到注码最多之人共有两位。一位,正是站在风口浪尖之上的李三林这个孙子;而另外一位则有些奇怪,竟然是大荒城的知府老爷李子麟。
不过转念再一想,这无能懦弱的李子麟李知府,如今备受赌客推崇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毕竟这李子麟自幼便父母双亡,是一个吃‘百家饭’长大的李家人。年幼之际虽然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可怜孩子,可等他长到弱冠之年以后,也不知是交了什么‘狗屎运’,竟然被家主李登看中,亲手推上了大荒城知府的位置。
别看他现在还是位傀儡知府,面对李家的奴才都没有什么官威,但这个窝囊废毕竟也是除了李登之外、唯一还身着官衣的李家人;而且,他李子麟自幼便无父无母、做了一任知府后也是人见人欺,虽然如同废物一样,但也能表示他李子麟,没有受到任何势力的拉拢。
如此一来,从继任家主的角度上来讲,李子麟有着极大的优势!
如果李登真的属意李子麟继任,那么在他临死之前,也未必不能把这个四品的知府,提到一直空而未补的户部尚书位置之上。如此一来,李登身死之后,一品户部尚书李子麟继任丞相之位,站在朝廷律法的角度上来讲,也是完全说得通的。
也就是说,只要李子麟能讨得李登欢心,那么李家家主、与幽北丞相的这两个万人艳羡的身份,就可以十分顺利的平稳交接了。
这间暗赌台子的东家对于李子麟其人的看法,应该与沈归所想相去不远;否则的话,为李子麟这个人见人欺的软货开出这样的赔率,按照常理来讲,也根本就说不通。
沈归摸了摸自己的袖口,刚要开口说话,只听得身背后一个沙哑粗粝的嗓音,低声喝道:
“给我吧!我这只签,全押李子麟……”
话音刚落,一个中号大小的银子包便丢到了那矮胖宝官脚边。宝官拿起荷包点了点数,随即便向身边的伙计唱注:
“最后一支宝签,李子麟李大人!”
沈归看得分明,那个银子包里装的都是足额二十两的大金锭!没想到这一只签的真实注码,竟然在五百两金子上下!看来能站在这里的赌客,都是身家巨富之人啊!
看到那宝官跳下了桌子、从伙计手里接过了做好暗记的宝签之后,沈归也没了继续看下去的兴致,打算继续寻找可能在此出现的李三林。可他才刚刚扭回头去,立刻又把目光转向了那位宝官。
倒不是这位宝官有什么稀奇之处,而是沈归回头之际偶然一瞥,竟然发现那位购入最后一只宝签的大豪客,脸上有着一道十分明显的贯穿伤疤!
沈归心中暗道: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你这刀疤男的武艺如何我虽然还不清楚,但你这运气可是够背的!不但让小爷我先一步寻到了你的踪迹、就连你押注的五百两金子,也一定会打了水漂!
252.挑拨离间
面对敌友不明的刀疤男,一向秉持谨慎行事为第一准则的沈归,并没有急着自报家门,反而挂上了一副精明市侩的模样,‘轻手轻脚’地凑到了这个刀疤男身后,然后便伸出了一只手来、从刀疤男的身后、搭上了对方的肩膀。
这个有些失利的行为,可是练武之人的大忌。但凡‘功夫已经上了身’的武道高手,对于自己周身一定范围之内的情况,都有着极其敏锐的感知力。因为一旦被人先手‘拿住了背’,无论你有多大的能耐,也都只能束手就擒了。
所以但凡是练过几天武的人,是绝不会对陌生人采取这种打招呼方式的。
当然了,没练过武的人,也就自然不会存着这份谨慎了。
早在沈归凑近了刀疤男身边的时候,他就已经感知到了沈归的存在。但刀疤男也只用了余光扫了几眼,便做出了‘无害‘的判断。单以此人的穿装打扮与行为动作来看,应该也不是来向自己寻仇的江湖人。于是,即便肩膀搭上了一只手来,他也并没做出什么过激的反应,只是自然地转过头,略带疑惑的盯着这位年轻的‘行脚商人‘。
“老哥怕不是本地人吧?怎么会把重注押在李子麟身上呢?我跟你说啊,那李知府可是个没什么脾气的老好人,指着他能帮你发财,根本就没戏啊!依我来看,您那一袋金子,就算是打了水漂了!”
沈归故意做出一副‘小虾米楞充老江湖’的模样,对着刀疤男方才的押法、略带幸灾乐祸地指点江山起来。就他如今这副年轻的面孔,再加上故意带上的一些北燕口音,以及完全不像练武之人的随意做派,落在刀疤男眼中,简直处处都是破绽。
沈归之所以会选择这样的一副面孔出现,也只是想在安全无害的前提下、与这刀疤男套个近乎。
“管得着么你?爷乐意!”
刀疤男还真对的起他那个‘冷面杀手’的造型,面对沈归这个自来熟的小商人,根本也懒得理他。
“嗨,我这也是一片好心,大家都是来这里发财耍乐的,干嘛要把银子白白扔河里呢?听口音……兄弟应是南康人士吧?南康那地界我去过啊!风景如画啊!……”
造型彪悍神色冷峻的刀疤男、被沈归喋喋不休的唠叨之下实在有些烦躁,于是他伸出双手‘轻轻一探’,把沈归直接推开了三、四步远:
“警告你啊,爷的脾气可不大好!你要是再跟着我,当心爷拔了你的香头(弄死你)!”
“好好好,也怪兄弟我口冷,我给大哥赔罪还不行?不过呢,兄弟也是真心实意地劝你一句,赶紧改注,或另下一份重注补亏。依小的看呢,大哥你应该做的是那刀口舔血的危险买卖,挣得也都是玩命钱,要是就这么一次全都输出去,实在太可惜了……”
“哦?无论你说的是真是假,也都是爷自己押下的宝。我的银子是输是赢,与你又有什么相干呢?”
沈归的这番说辞,倒是打动了刀疤男:别瞧这青年看起来油滑无信,但毕竟也是个行脚商人,看人的眼光还是蛮准的。无缘无故却如此纠缠自己,莫非他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还是另有什么别的所图?
“嘿嘿……当然,这忙呢,也没有白帮的道理。俗话说‘无利不起早’,我这也是最近刚得到一些内幕消息,打算在还有价值的时候,多卖上几家,也好养活一家老小……”
刀疤男一听就乐了,别看这行脚商人年纪不大,但对于行脚商人这一行里的事,摸得也还算是透彻。若是算上他的这一番说辞,主动找人自己也勉强算的上是入情入理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的那个消息可以证明,这位李知府就不可能赢?”
“嘿嘿,爷,我卖这东西不是茶叶绸缎、实在没法让您先检验货色啊!你也知道,无论是多么重要的消息、出口的一瞬间就一文不值了……我也不是不相信您啊!您方才出手那么阔绰,我都是看……”
刀疤男抬手止住了沈归的废话,从怀里又掏出了一锭二十两银子,放在沈归手里,又用眼神瞥了他一眼,那意思就是:这回可以说了吧?
沈归接过银子掂了掂份量,又‘不好意思’地笑了。随即他认真的看着刀疤男的脸,又伸出一根手指头,语气油滑地说:
“爷,您这是拿我当‘空子’(外行人)糊弄呢吧?您刚才下注码的时候我可眼睁睁的瞧着呢。多的就不说了,我告诉您的这个消息,最少值个一成注码!”
所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沈归如今开口就是五十两金,若是在黑市里折成银子,少说也得六百余两。刀疤男既然出身于南康谛听,对于这点银子自然是看不上眼的。不过正如沈归所说,他挣得都是‘玩命钱’,总不能就凭着这几句故弄玄虚的话,自己就大把的掏银子吧?
“嗯……这个价就有点意思了。来来来,咱们后面酒馆、坐下聊……”
这暗赌台子的第三进院子里,除了典当铺和‘工作区域’之外,西侧厢房也被改造成了一个‘半食堂、半酒馆’的伙房。若是赌客玩到深夜、感觉饿了乏了,都可以在这里喝点小酒、吃点东西。当然了,也没什么南北大菜,无非就是些米粥、馄饨、酱肉之类的夜宵,能够填饱肚子也就可以了。
如今子时刚过,正是台子里人气最旺的时候。所以这小酒馆中,也就只有一位看柜的老头,正在闭着眼睛打盹。也不知他和那位看门的老妪,二人是不是夫妻关系。
沈归引着刀疤男,坐在了离栏柜最远的一个角落之中。二人才刚刚落座,沈归便用眼神引了引刀疤男:
“爷,行里有规矩,我得先见到真货!”
如此贪婪短视的模样,不禁让刀疤男又轻看了沈归几分。不过,他还是数出了五百两的银票,直接扔在桌子上,随后又对沈归抬了抬下巴。他也不怕沈归拿起银票就跑、因为早在刚才二人相识之际,他便已经认定了这位行脚商人,根本就不会练武。
沈归拿起了银票,满面堆欢的仔细看验了好几次,随后又小心翼翼的揣入怀中,这才压低了身子,故作神秘地小声说道:
“既然您如此爽快,我也就不在乎那些差价了。咱们就长话短说,为什么小人说你押李子麟必输无疑呢?皆因为另外一个大热门李三林,如今已经有了必胜的把握!”
听到沈归这个所为‘秘密’,刀疤男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埋怨自己乱花银子!他刚才见沈归这副模样,还当他已经知道了李乐安被自己偷偷放走这件事;可如今这五百两买来的,竟然是李三林的消息。如今这消息对自己而言,根本也都毫无用处。
“我还当你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惊天大秘密呢?原来就这个啊!这事儿我知道,你还是别说了。赶紧把银票还给我,咱们两便吧……
刀疤男说到这里,略往前探了探身子,伸手就往坐在对面的沈归怀中掏去……没想到沈归这时身形却变得异常矫捷,奋力地一扭身子,让过了刀疤男那只大手:
“别别别啊!都给出来的钱怎么还能往回要呢?我这还没说呢,您怎么就确定自己一定知道呢?不过嘛,既然我收了您的银子,也该给你一个交代。我把这里面的事啊,好好跟您说道说道……”
于是,沈归就把近日来调查的全部结果、再加上自己的一些猜测、全都说给了刀疤男听。这里面有关于谛听的、有关于颜昼的、还有关于李家的,可以说除了沈归自己和李乐安之外,几乎把所有幽北暗中发生的事,都说的极为详细。
当然,这事对于沈归来说都是猜测的结果,暂时还无法确定;但对于刀疤男来说,却简直一文不值。于是,这刀疤男有点火了,绕过方桌直接抓紧了还在絮絮叨叨的沈归脖颈,露出一抹冷笑:
“既然你知道我是南康人,那你自然也该知道,就你刚才说的这些消息,一条对我有用的都没有!赶紧把爷的银票还回来,这世上可从来都没有无功受禄的道理。”
“别别别!还有好的还有好的!爷……您先放开我,小的喘不过来气了……咳咳,我这还有一个最值钱的秘密,为了表示诚意,我可以奉送给您了……不过,这条消息您要是还说知道,我可就再没新鲜货了!而且,这银子我也不能退给您,毕竟我……”
“少废话,说!”
“刚才我不是跟您说,幽北太子还有南康谛听、再加上李家的李皋和李三林爷俩,准备一起做那‘阿芙蓉膏’的生意吗?可是据小的所知,颜昼和李皋打算偷偷把谛听给甩了,他们二人打算单干!”
“哦?这倒是有点意思了,说下去……”
“这还是小的在一家饭馆吃饭的时候,偶然听到的消息,真假我可不敢保证啊!当时我亲耳听到一个南康商团的人、对李三林府上管家李财说:你们一季产多少,我们就能收多少……嘿嘿,其实也就是这么一句话……至于是不是要甩了谛听单干,小人也是瞎猜的……哎哎哎,咱们可有言在先,那五百两银子……”
“那五百两银子,是你的了!”
253.心怀鬼胎
这场‘各取所需’的生意成交之后,刀疤男很快便离开了这里。看样子,他对于其他的赌法,根本就没什么兴趣。
而对于沈归来说,这次骗了‘刀疤男’多少银子,他倒是并不在意。能在这里遇见他,本来就是意外之喜。而这场交易之中,最重要的便是借着刀疤男的反应,来确定一下自己臆测的真相正确与否。目前看来,应该没什么错漏之处。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仍然没有答案:明明是他亲手放走了李乐安、又为何会押给李子麟一份重注呢?没有人会押一场明知必输的赌局,尤其这场赌局之中的最大变数,还是由他亲手炮制出来的。
至于说颜昼和李皋打算甩掉谛听,自己吃一份独食,这就纯粹是沈归在给他们三方‘添恶心’了。无论刀疤男或者谛听方面,会不会相信这个高价买回来的消息,都不免会生出些芥蒂与防备的心思。因为沈归制造出来的这个谣言,是有很大可能会发生的事情。谛听若是相信的话,便会给这场合作带来不小的信任危机;若是他们不相信,自己也可以借着他们接下来的行动,打探到那些突然冒出来的南康商团、究竟是个什么来路。
赚完了外快的沈归,便晃晃悠悠地回到了那间‘博’字正房当中。进屋之后,他只是左右打量了一番,便凑到了人数最多的一张台子之前。
这张人流涌动的台子正中、正放着几张男子画像。当然了,站在艺术的角度上审视、兴许还有些可取之处;但站在写实的角度上来看,用它来擦屁股都嫌纸薄。幸好的是,这几张画像的最下方,还写着所绘之人的名字。毫无例外,也都是‘李’字当先的李家子弟。
沈归奋力地挤入人群之中,发现每张画像之上,都或多或少地摆上了一些银子。这种玩法沈归还是第一次见,于是他便摆起一张笑脸,向身边之人问道:
“大哥,这是个什么玩法啊?我在北燕从未见过,您能不能给兄弟指点一下?”
身边这位中年男子闻言嘿嘿一笑,自来熟地揽过了沈归的肩膀,指着那几张画像说道:
“瞧见了吗?这几张画像上的男子,都是在李家后辈之中,品貌最为出众的人;当然了,光是品貌出众还不行,还得……对了,你成亲了吗?”
“还没有……”
“那就不好跟你说的太细了。简单说来,这些图画上的男子,都是李家年轻一辈中的‘花中仙人’;而这种博戏的名字呢,就叫做‘花相公‘。我们赌的也是在一个月之内,谁能勾引到最多的良家女子……怎么样?玩的新鲜吧?不过既然你是外阜人士,我劝你就不要在这桌玩了。因为这寻花问柳之道,可不只是靠着相貌英俊这么简单呐……”
这次沈归真是大开眼界,没想到这张不起眼的台子,竟然会有这种神奇玩法!早先自己听说过赌状元、赌花魁的;这用‘臭流氓’来开赌,还真的是闻所未闻呐!
“……哎?方才子时的时候,我曾听宝官说过,李家现在最炙手可热的后辈,当属李子麟和李三林两位少爷了;可如今我看这几张画像、却为何没有那两位少爷的名字呢……”
这男子一听沈归的疑惑,顿时哈哈大笑起来。随即他又抬起头来,朝着对面的方向高喊了一声:
“三林,这位北燕来的小兄弟,问你为啥不在这些‘花相公’里面!”
沈归闻言顿时喜出望外,没想到自己随意的一问、李三林竟然乖乖地自己浮出水面了!
在这男子的叫嚷之下,有一个模样普通,甚至还带着几分猥琐的青年男子,双手抱拳大声朝着沈归嚷道:
“这位兄弟高抬三林了,您看我这副尊容,又如何能够讨得女子欢心呢?若是真的把三林的画像摆到这里、又没人押宝的话,那我李三林岂不是就颜面扫地了?”
这一番略带自嘲的话,引得周围的赌客们纷纷大笑,还有几个明显是跟着他一起来的青年男子,纷纷出言帮他捧起了臭脚:
“我们三林哥不是那等贪花恋色之人……”“就是,我们三林哥可是李家的下任家主,身份何等尊贵、岂能与这些浪荡公子相提并论呢!”“我们三林哥也就是不愿意做那等摆不上台面的事而已!喜欢我们三林哥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从大荒城能一直排到西疆去!”
俗话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这李三林平日里最擅长的便是假扮乖巧,满嘴蜜糖。靠着一条肉舌与死不要脸的精神、哄得李皋也想把自己这个孙子、捧成李家的全部未来。不过,总把马屁挂在嘴边的生活,也让李三林感觉精神世界极其苦闷压抑;于是,他也有样学样、豢养了一群以拍马屁为生的应声虫,整日里也帮他去摇旗鼓噪,大唱赞歌。
不过他这等行为,怎么看都有一种‘用卖屁股的赚来钱、去逛窑子’的嫌疑。
面对着耳边传来的交口称赞之声,李三林也露出了一副‘自谦’的笑容,先是向周围赌客作了一个转圈揖,这才对眼带‘羡慕’之色的沈归说道:
“我们这群乡巴佬都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让兄弟见笑了。这大荒城远比不上你们燕京,能耍乐的也就这些小把戏。不过嘛,在下平生只好博戏不好美色,所以也就索性作壁上观、欣赏族中兄弟的‘英姿’了。”
他这话说的还算漂亮,但在场众人心里都十分明白:这位李三林李少爷,肯定是对自己的相貌、与大荒城良家妇女们的审美眼光十分有‘自信’,索性就以退为进,寄情于‘事业与前途’之中了。
李三林今天心情十分不错,皆因为那些本地赌客们、大多都把重注压在了自己身上。如此一来,也就是说大家都觉得自己继任家主的机会,是所有后辈之中最大的一位。别小看了这些赌档开出的盘口,在南康的某些富庶之地,有些眼光的人,只需要看看赌档开出的不同盘口、就能基本推断出明年的经济走势来。
而沈归也看出了李三林心情大好,借着他谈性正浓的模样,便绕了一个大全,走到了李三林身前,双手抱拳深鞠一躬:
“原来这位就是三林少爷啊,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天人之姿!小的燕京城人士齐雁,给下任李家之主见礼了……”
沈归一边谄媚的说着好听的话、一边双腿弯曲、作势就要往地上跪;李三林虽然是初出茅庐的‘生瓜蛋’,但毕竟也是生在大户人家的少爷,焉能不懂‘齐雁’的这番典型北燕人做派呢?按照他们的规矩来说,若是李三林真的生受了这番大礼,那么丢了面子的人,反倒是他自己了。
“快起来……快起来,咱们哥俩年纪相当、身份‘相等’,兄弟为何要施此大礼呢?……依三林看来,兄弟的这幅打扮,应该是个行脚商人吧?不知这次是来进货的、还是来贩货的呢?”
沈归被他这一搀之下,也顺势站起身来。随即又从怀中掏出一枚金牌,恭敬地递到李三林面前,紧接着便自报家门道:
“齐某虽然是北燕人士,但却在南康的华延商帮挂单行脚。前几日两北战争不是才刚刚打完吗?我这也是想来大荒城碰碰运气,看看又没有能发笔小财的机会。哎,这两北之间一开战,可把我们这小买卖人给坑苦了……”
沈归递出的这道金牌,原本的主人是死去的‘大烟鬼’老拐,也是华延商帮的帮主令牌。不过,落在外人眼中,这也就是一面做工精细的金牌而已。至于背后刻着的‘华延商帮’四个大字,也只能说明了执此令牌之人、出身于华延商帮而已。
不过,在李三林看来,这可是一块纯金打造的牌子!若这齐雁只是个普通的挂单商人,单单这一块金牌的造价,都够买他一条狗命了。
“兄弟不要过于自谦啊,单从这牌子的成色来看,你也定然不是个做小生意的普通商人。来来来,咱们找个清静地方说话……”
没过多久,沈归与李三林便又来到了那间小酒馆之中。不过这一次,打扮普通的沈归成了主角,而他李三林,却反而成了配角。
“哎,这块金牌呢,是家严去世之前留下来的东西。我在华延商帮挂单之后,人家也没收回去,也算是子承父业吧。所以您别看这块牌子造价不菲,就以为我是个豪商巨贾了……您瞧瞧我这打扮、再看看我这个年纪,要不是家父在华延商帮干了一辈子,我早就被他们给清账轰走了……”
两杯劣酒下肚,沈归便借着酒劲,对李三林开始唠叨起自己的家事。
这是沈归的一贯做法:想引人说话、往往先自曝其短。消除了对方的戒备警惕之后,还不是他想问什么,就能套出什么来吗?
果然,李三林听到这话,也颇有些感同身受的味道。他父亲也是早年因病去逝;而母亲在那之后没过多久,也因为思念成疾、生生给疼死了。所以李三林其实是在爷爷身边长大的孩子。若不是自己父亲英年早逝,‘那么重的家主担子’,又怎么会落在自己‘仍然稚嫩’的双肩之上呢?
很快,这二人便借着酒劲‘互诉衷肠’,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而沈归也找准了机会,‘适时’地提起了自己如今遇到的‘难处’。
254.买定离手
沈归重重地把手中的粗瓷酒碗往桌上一放,摇头晃脑地自嘲道:
“三林哥,不瞒你说,兄弟我这一趟大荒城走下来一无所获,回去准得把小命也给送了。我齐雁倒是无所谓啊,做生意嘛,有赔有赚很正常!输了我就赔银子,银子赔不起我就偿命,这没什么可说的……我就是觉得……觉得对不起我死去的爹啊……呜……”
李三林看着沈归的这副模样,自然认为他的酒量不大好、如今是被酒气冲上了头,勾起了伤心事。不过,对方越是这样的状态下,自己想打探消息也就越容易。毕竟也有句老话,叫做酒后吐真言嘛。
“哦?竟会如此凶险?想在下也是出自商贾之家,这做起生意来虽然风险很大,但要说因此会送掉性命,这却是件闻所未闻的新鲜事啊……”
沈归睁开迷离的醉眼,从自己怀中掏出了厚厚一沓银票来,‘啪’的一声拍到了桌子上:
“瞧瞧!这是多少银子?足足一百万两,怎么样?看着心动不心动?看着喜欢不喜欢?不过我要是跟你说,能要兄弟我这一条性命的东西,就是这一百万两银票的话,哥哥你又作何感想呢?”
“没银子是要人命的事,这个哥哥当然知道;可如今兄弟你有大笔银子在手,却又如何会送了命呢?这点哥哥还真的想不通了……”
李三林看着那厚厚一沓通行天下的汇南银票,用力地吞了一口口水:别看这齐雁穿着打扮非常普通,可人家这随便一出手,竟然就是足足百万两银票!自己若是能有这等手笔,还用得着提心吊胆的担心那五十万两银子的来路吗?
“哈哈,哥哥啊,您还真当这些银子都是兄弟我的?你们大荒城是什么情况我虽然不清楚,但是在北燕与南康,像我们这种在大商号里挂单的行脚商人,都是先在银号里借出一笔本钱、然后用这笔银子两地贩运大宗货物牟取利润的;等赚到了银子呢,再贴上一些利息,还给银号便是。”
“有了大笔本钱做后盾,买的多卖的多,赚的银子才多啊!这不是一件好事吗?又怎会害了贤弟的一条性命呢?”
李三林与他的爷爷李皋一样,自幼都没走出过东海关半步;长大这么大,最远的一次‘旅行’,还是之前给李登报丧去的那一趟奉京城。正所谓‘一处不到一处谜’、这南康与北燕的商人,他们做生意的门道,李三林还真是第一次听说。于是面对‘齐雁’的大发牢骚,李三林也自然道出了自己的心中疑惑。
沈归闭着双眼、摇头晃脑地解释道:
“是啊,本钱是多了不少,可是这利息也重啊!就拿这一百万两来说吧,借银百万、为期一年、利息一成,逾期倍利。也就是说,这一百万两银子,我就算原封不动,到了年底,也得给人家汇南钱庄还上一百一十万两银子。您说,那额外的十万利息钱,我去哪给他们找啊?”
“怎么?兄弟在我大荒城,没找到什么赚钱门路吗?”
沈归听到这里,使劲儿一拍大腿,满面懊恼地说:
“在两北开战之前,好多人都在大荒城里赚到了一大笔银子。我也是听信了他们的鬼话,这才会赊借了如此巨大的一笔本钱,想要一次赚个盆满钵满;没想到刚刚借完了银子,这北燕和幽北之间就开始大动干戈。这银子再重要,它也没小命重要啊?于是我就等啊等、盼啊盼、好容易等到了战争平息,我便立刻启程来到了这大荒城……没想到啊,如今这大荒城,任谁的手里都没有好货色;再加上此时又是夏季,我就是想贩些皮毛与粮食,都仿佛痴人说梦一般啊!三林哥你说,我这一趟是不是白来了?这一百万两银子,又是不是要了我这一条小命呢?”
说完之后,沈归便在李三林一片贪婪的目光之中,收回了那厚厚的一叠银票,自顾自地豪饮了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唠叨着:什么‘有银子没地方花啊’、什么‘没有活下去的路啊’、什么‘钱庄吃人不吐骨头’啊……什么‘本想要多赚一点、可却把自己给活活撑死了’啊……
李三林看着这个失意失败、落魄潦倒的‘小商人’,心中也若有所思起来:他这故事虽然还算是入情入理,但真实情况也未必如他自己说的那般可怜。首先,这汇南钱庄的掌柜,可是都是精明之中的精明、人精之中的人精,根本不可能借给一个毫无质押之物的小商人,这么大一笔银子做本;而且他的那道华延商帮的金牌,真的是如他所说一般、只是先父遗物吗?他与华延商帮,究竟有怎样的关系呢?
想要钓鱼,就得先上饵食;想要做生意,也得先出本钱。既然自己想要靠着这小子,搭上南康与北燕这条线,那么也就免不得要率先展现出诚意来。
“你我兄弟虽然才初次见面,但彼此意气相投,也算是一见如故了。想兄弟你也略有耳闻,我李三林在这大荒城、虽然还算颇有几分虚名,但此时手中一无实利、二无银钱,有心帮兄弟顶下这道雷来,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不过呢,我李家在这大荒城的名头、倒也并非是浪得虚名的。银子,哥哥虽然没有那么多;但那做生意的门路,哥哥还是能帮你指点一二的!”
沈归本来还在故作失意醉酒的状态下,此时一听李三林‘上钩’,立刻瞪圆了双眼,猛地转过头来、紧紧握着李三林的双手,双唇颤抖地说:
“三林哥你可别骗我!别骗我……你这可是给齐雁指出了一条生路啊!快说快说,能让我活下去的门路到底在哪!”
“兄弟莫急…你先松开手,听哥哥给你细细分析就是。如今你还有这一百万两银子做本,而你方才所说、这本息还清的时间,应该也在半年开外。这么充裕的时间,你又着急的是什么急啊!是,哥哥当然知道你等不及秋冬大下的好时节,也知道汇南钱庄的逾期利银很重……但若是哥哥告诉你,眼下就有一宗好货色,利润高、易脱手、而且还便于携带起运呢?你说,这种好货色,能不能救你一命啊?”
利润高,易脱手、便于起运这三点,对于行脚商人来说,简直有着天生的诱惑力。如今沈归听到此等美事,当然也是眼前一亮:
“竟然有这等好货色?哥哥快说,这是哪家的货物?能否帮我引荐一二啊?”
李三林看着齐雁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心知‘鱼已上钩’、便故弄玄虚地凑在沈归的耳边,轻声说道:
“这货主还不是旁人,就是哥哥我本人了。货呢,如今还在我们李家的地里种着、初秋即可交割。不过有句话、我得先跟你说明白,这宗买卖有些犯忌、而且你还得先交一半的银票作保……”
沈归一听,故作惊讶地先捂紧了自己的胸口,而后又侧着身子、略带狐疑地说:
“什么东西值五十万两的定钱?我拿你当兄弟看,你莫不是要……”
“兄弟莫急,听哥哥把话说完……我这宗好货色,有个名字、叫做阿芙蓉膏!”
沈归闻言立刻做出一片欣喜若狂的反应,不停地颤抖着双唇、脸上肌肉也因为心中的兴奋之情而开始扭曲。他的这副摸样落在李三林眼中,自然认为是理所当然的!而且,他竟然还默默地鄙视了一下这个‘齐雁’的‘道德标准’。
“哥哥……你别是用好话哄我吧?我早就听说了,之所以那东西现在是一天一个价、每日都打着滚的往上翻,就是因为货源已经被彻底斩断了……”
“这事儿你别问,我也不能说。你要是愿意,就给我留下五十万两银子定钱,等初秋象谷丰收时节,再来我这里取货便是;若是你不愿意,那就当哥哥我没说,你再寻些别的财路。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别因为银子上那些许小事、坏了你我兄弟之间的交情。”
这五十万两‘定金’,对于沈归来说当然是九牛一毛;但对于李三林来说,却是他给自己的一个‘基本保障’。只要有这五十万两银子在,那么无论于公于私,自己继任家主之位的大道之上,都定然是一片通天坦途。而且,单从做生意的角度上来说,自己也根本没打算黑这‘北燕人’的银子。
因为爷爷和太子的那桩‘大生意’,自己也拿出了五万两的银子的本钱、分到了独属自己的那一杯羹。按照李家的家规、只待象谷大下之日,也定然有自己的一份收成。虽然爷爷和太子的货物已经谈定了买家,但自己的那些阿芙蓉膏、却还是无主之物啊!而自己这第一批的烟膏若是给了齐雁,既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也能结识一份独属于自己的人脉关系。
毕竟在他看来,这齐雁虽然年纪轻轻、但与华延商帮和汇南钱庄这两大巨擎,都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既然卖谁都是卖,还不如给自己的未来结下一份善缘来。毕竟,自己这个未来的李家之主,可不能如同颜狩颜昼父子那般、处处受制于人。
255.渔夫与鱼
但凡是看似有了一片‘光明未来’、又唾手可得之人,大多都会生出一副志在必得的心思;而生出了这种心思、又被对方看出端倪的话,就只能落个被狠狠地割伤一刀、放出满盆鲜血的下场。
这个浅显的道理,就连每天去市集上买菜的大娘们都十分清楚,并且还琢磨出了独门破解之道:要么就装作不买走人、要么就跟摊主编排货物如何如何的不好,想法设法也要杀下价来,谋求自己利益的最大化。
这道理再简单不过、可志得意满的李三林、却显然将要在这个地方狠狠地摔上一跤。
作为李家的‘全部未来’、李三林谋求开辟一条属于自己的商路,这也是理所应当之事。而李三林如今提出的这种要求,对于‘隐形富二代’沈归来说,当然更是求之不得的美事。
而他这作死的行为,与李皋和颜昼的错误也是如出一辙:本来拖下去就是必胜之局,非要画蛇添足、自作聪明地多加上几份‘保障’,以求达到完美无缺、天人合一的境界;殊不知这做事与做官一样、做得越多、露出破绽也就越多。
沈归装模作样地踌躇了半晌,这才小心翼翼地掏出了那一叠银票,仔仔细细地数出了五十万两、故作豪气地说道:
“既然哥哥愿意救我一命,我也就不再瞻前顾后、免得伤了哥哥的一片好心!这五十万两银子就放在哥哥这里做定!生意成了,就是老天爷赐给咱哥俩的一场缘分;不成,就当兄弟给哥哥的打酒钱!反正我一个无亲无靠的将死之人、要这么多银子也没什么用了……”
别看如今齐雁嘴上说的豪气干云、方才数银票的动作却仍然小心翼翼。这等言行不一的矛盾做派,落在富家子弟出身的李三林眼中、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不过,他根本没打算黑他的银子,是真情实意地想要结识几个未来的合作伙伴。
如今既然自己打算做件好人好事、也就索性把好人做到底,直接卖个大人情给他……
“我知道兄弟在担心什么,不过,你我弟兄是君子之交!这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我既然收了你的定金,就免不得要留给你一张字据!如此一来,就算我李三林能跑,那么大的李家还能跑到哪去啊?你也别怪哥哥口气大、这五十万两银子虽然不是什么小数目,可若是扔在我李家这条大河里面、却连个水花都翻不起来……”
“那是那是……哥哥是李家的继任家主,又怎么会把这点小钱看在眼里呢……”沈归一面兴奋地说着、一面不住地搓着双手。随即,他又咬了咬牙、从怀中数出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推到了李三林面前:“这是我这做兄弟的、给哥哥您的孝敬……”
看着他这副模样、自觉已经掌握了主动权的李三林,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桌上那张大额银票,伸手又推了回去:
“兄弟你方才也看到了,那李家的继任家主之位、早已是哥哥的囊中之物了;你别看压在李子麟身上的注码也不少、但你去出去打听打听,有哪个大荒城本地人,是压了他的重注?那些押宝在他身上的人,大半都是来串货的外地商人、纯粹就是因为他的赔率高、还有他那一身的‘老爷皮’,看着唬人而已……”
“那是那是!早就听人家说了,那李知府为人懦弱无能、是个只知道听话办差的应声虫;之所以他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是因为李丞相可怜他那孤苦无依的出身罢了……那李丞相观人识才是何等的精明、又怎会看不出来你们二人之中、哪一位才有真才实学呢?”
李三林被沈归几句马屁‘拍’的极为舒服,如今看向他的眼神中、也带上几分欣赏之色:
“没想到兄弟也颇有几分见识啊!依我看,你应该也不是个简简单单的行脚商人吧……不过我也明白,你们这些出门在外的人,总要多备上几副面皮来,用以自保啊!不过,无论你是什么人,都要记住一点:今日与你做生意的人、就是我李三林,与李家无关……你明白吗?”
沈归故作仔细思索了一番,又仿佛突然有所领悟一般、开口便要说话、却反而被李三林用眼神给顶了回去:
“明白了就好,咱们弟兄心照不宣……哈哈哈……”
夏季的天色,亮的特别早。在沈归走上大街之后,天色已经开始由黑转亮起来。而在他怀中的那一张盖着李三林手章的定金字据,也让他大有满载而归之感。有了这张字据傍身,自己来这一趟大荒城、就绝不可能空手而归。
其实,以如今的幽北三路看来,太子颜昼虽然已经占尽了上风,但是实际上的局面、却远不如他想象的那般乐观。
单说‘东幽王’李登的态度,如今已经逐渐明朗了起来。多亏颜昼与谛听的暗中媾和在先;又利令智昏、联合李家外戚谋夺李登祖业在后;当然,让李登痛下决心、彻底放弃颜昼这个‘亲外甥’的最后一根稻草、便是发生了李乐安遇刺之事。
只要知道李登这个名字的人,也都知道他这个幽北丞相、是一位出名的‘女儿奴‘。
而中山路的裴涯呢,虽然还不知道他与郭兴之间发生了什么‘起承转合‘,但是目前整个中山都府军、也都处在按兵不动、或者说是‘坐观风向’的蛰伏期。
按照常理来说,先帝暴毙身亡、身在边关统兵的各路总督都应该在第一时间入京奔丧;除了可以表明‘拥护新帝‘的个人态度之外,也能证明自己没有趁乱谋反的狼子野心。
可如今的中山路,既没有整备军械操练军卒、也没有呈上哀奏、自请入京;这番事不关己的冷漠态度,让谁都摸不清楚,他裴涯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不过,这个状况对于正在较劲的颜家兄弟来说、都是可以接受的。毕竟这敌不动我不动、主打‘防守反击’的姿态,只有对阵双方用出来才算合理。若这种冷漠的反应、真的是裴涯采取的一道计策的话,那他也太拿自己这个傀儡总督,当成一回事了。
而如今奉京城里的风向、早在各路‘造谣高手’的共同努力之下乱成了一锅粥。在这样的情况下,大萨满何文道的的民间声望,竟然隐隐有了比肩李玄鱼的趋势;而颜昼这两个字,在却反而在一夜之间、与一切‘不文明词汇’沾上了关系。
按照沈归的想法,无论眼前还有多少问题没有得到答案都好,只要东幽路的象谷破土而出、所有的布局便立即展开。他从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天衣无缝的必杀之局、即便看起来如何完美无缺、也终究会有被隐藏起来的破局罩门存在。
完美无缺、也就代表了处处都是破绽。布局之人的能力高低、也是体现在如何利用和掩盖那些罩门之上的。
被塞了一脑袋‘勾心斗角’的沈归、终于还是走到了李财府上。如今虽然天色已经蒙蒙亮起、但大街上却还是一个行人都没有。街边偶尔传出的几声犬吠、映衬的这座大荒城更加的冷清萧索了。
意兴阑珊的沈归、此时连‘绕府一周‘这等’行业守则‘都懒得遵守了,只是双膝一弯、轻轻跳起身子、双手扒在李府院墙之上,随即便仿佛一只年迈的老狗一般、‘踉踉跄跄’地落入了李府之内。
以往的沈归。都是严格遵循规矩行事;今日可能是被狗叫的有些情绪低落、也就省去了这个麻烦的步骤。
不过,无论什么江湖规矩、就有它必然存在的道理。
沈归身形才刚一落地,便与正站在院中的一男一女、瞪了一个面面相觑。
院中女子看起来大约二十出头、身穿一身轻薄通透的鹅黄色纱罗汗衣,正站在花园之中;而府门前的那位男子,看年纪大概也在二十岁左右;与沈归一样,做青衣小帽打扮、身上也背着个褡裢,借着蒙蒙的天色看去,五官模样还算是颇为清秀的。
这幅尴尬局面之下。三个做贼心虚之人、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沈归刚刚看到这一男一女,心中便已经明白了几分。想来对面这两位,应该就是白天自己前来盗书之时、正房屋中的那一对‘苦命鸳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位小货郎,也算是自己一个素未谋面的‘合作伙伴’了。
而穿着十分简约的那位女子——也就是李财的夫人吴氏,看着沈归的打扮,又回头看了一眼情郎的打扮,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不该叫嚷。皆因为在她看来,这二人穿装打扮都一模一样、看造型应该属于‘同事’关系;莫非这‘死鬼’事先安排了一位兄弟帮他盯梢?难道是此人看到我家老爷将要回府,是来通风报信的?
而那位小货郎倒没想的那么复杂。他只是看了看沈归的打扮,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心中颇有些‘五味杂陈’:好一个淫妇!‘交班’的时间都安排的这么紧张!我原来还当你勾引我,是因为我这个人品貌出众呢;敢情你喜欢的竟然是货郎这个‘职业’,换谁来都行啊!
当然,还得说是沈归两世为人,见惯了大场面,在一片死寂的李财府上花园之中,最先开口、打破了这个尴尬局面。
他先是抬起头来看了看天色,而后又右手掐指、小声地念叨着什么;最后才抬起头来、用敬佩的目光看着傻站在李府门前的货郎,由衷地说出了一句:
“哥们……你这身体真棒啊……”
256.神女有梦
这小货郎被沈归揶揄了一句,面色一红,一边摆手,一边作势要推门离去,嘴里还一直还说着客气话:
“那你们忙……我就先回去了……”
沈归当然不愿意让他就这样‘蒙混过关’的离开此处。刚想出言阻拦,没想到那位吴氏夫人却一面上下打量着自己这位不速之客、一面拿腔拿调又阴阳怪气地对那位‘薄情小货郎’念道:
“我们先忙?好好好!奴家真是万没想到,你这个不起眼的小货郎、竟还是位欢场高手!当然了,奴家心里也清楚、你我二人偷欢取乐、当然不是什么贞洁烈女所为,但老娘也绝不是娼寮妓寨里那些人尽可夫的下贱货!我告诉你姓刘的,别以为老娘不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这么长时间你吃老娘的穿老娘的、如今玩腻了打算拍拍屁股想走、就给老娘叫来一个相貌俊俏的‘同行’替班、是不是呀?……”
这位吴氏夫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摆弄着杨柳一般的纤腰、迈着如猫如蛇的软糯步伐,凑到了沈归身前。她先是悠然大方地打量了沈归三圈,随后又一咬自己的下唇,如丝媚眼向沈归一瞥:
“倒也不是不行……”
这句话才一出唇,沈归与刘货郎顿时有一种神经错乱的感觉。那刘货郎刚听了吴氏夫人之前的那一番‘指责’,心中颇为感动的同时还倍觉责任沉重;可当他听到后半句话的时候,顿时浑身倍觉轻松。
在他看来,只要不让自己还银子,‘歇两天班’养养身子,也是目前的当务之急。
而莫名其妙被人当作了‘面首’的沈归,此时倒是一言不发,只是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心中还暗自窃喜道:真是没想到,小爷竟然也能吃上这碗饭?
“奴家还不知道,这位小郎君该如何称呼呢……”
此时,吴氏夫人那双冰凉的玉手,已经攀上了沈归的脸蛋。在那冰凉的刺激之下,沈归也想起了自己到底是干嘛来的。于是,他的一双大手攀上了吴氏夫人的半截藕臂,同样用暧昧的语气回道:
“美人既然有此等雅兴,小生又岂敢不从呢?不过正如夫人所说、这各中美妙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依我看如今天色嗯……尚早,不如你我二人回到夫人的香闺之中,再慢慢叙谈可好啊?”
沈归既然有心放刘货郎一马,自然也得借个由头把他赶紧轰走;而吴氏夫人一见沈归如此上道,心中更是欣喜若狂:别看这刘货郎年少英俊、风度翩翩,但终究也带着些平民百姓的胆小性格;平日自己和他寻欢作乐之际,也总担心被老爷李财给抓个正着、很少能尽全兴;如今这个小哥,五官眉眼虽然比不上刘货郎那般柔和俏嫩、但也称得上是剑眉星目、别有一番英武不凡的男子气概!这样货色的男子汉,在货郎这个行业里,可是不多见的‘上品’。
尤其是自己刚才伸手一‘验’之下,还发现这位看似平凡无奇的小货郎、衣服下面竟然还另有乾坤。单从外表上看,此人身材虽高大、却有些过于纤瘦;可自己拂过他胸前之后,这才发现他竟然还是身材健硕一条好汉子!
看这一对儿才刚认识的‘狗男女’,**裸地在自己面前**,本来打算抽身离开的刘货郎、骤然觉得自己反而成了一位外人,心中未免有些吃味。不过,他自己就不是正主,自然也没有立场指责人家了……
于是,这位刘货郎在临走之前,伸出右手,朝着吴氏夫人伸出食指、恶狠狠地谴责道:
“你这样做,对的起李大管家吗?”
他这一句话说完,忿忿不平地摔门离开。
当然,得到了‘新玩具’的吴氏夫人,自然不会把刘货郎的指责放在心上。因为早在李财那个六十多岁的糟老头子、用银子买通自己爹娘,强娶自己过门之后,她对于以后的日子就已经没有了任何指望;而在李财动用私刑,折磨死了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之后,她也彻底的记恨上了这个半截身子已经入土的糟老头子。
当然,她采取的这种自暴自弃、伤敌一千自损一千五的赔本报复方式,也确实有待商榷。
这两位‘狗男女’黏黏糊糊地进了屋,沈归便松开了怀中那弹性惊人的美娇娘。他先是左右打量了一番这间正房,又禁了禁鼻子,把紧闭的窗子打开了一道小缝,随即便伸手一推,把吴氏夫人推在了榻上……
“哎唷……原来小哥喜欢这个调调啊,你弄痛奴家了…”
显然,这位‘放弃自我’的吴氏夫人,根本没意识到这个新认识的‘小哥哥’,到底是个什么底细。
随着手腕上传来的麻绳粗粝之感、自己眼前也蒙上了一片漆黑,吴氏夫人心中自然而然地生出了一丝惊慌恐惧之感;不过,怦怦乱跳的心脏也给她带来了无可名状的快感,她强忍住心中的悸动、刚想对沈归开口求饶,没想到耳边却先传来了沈归那低柔暧昧的嗓音:
“美人你已经累了一夜,如今应该好生休息才是。这样吧,我们玩一个游戏,接下来如果没有我的允许,你只要乱说一句话,我便给你添上一道伤来……”
“哎唷你坏死了……不要这样吓唬人……嗷唔!”
她这**的话才刚说到一半,仍然沉浸在旖旎春梦之中的吴氏夫人、便被腿上传来的一阵剧痛惊醒!这等排山倒海般的痛楚、是她身为一个女子,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的。这疼痛带着强烈的尖锐感、从大腿伤处直冲头顶心,所过之处皆是一片僵硬,整个头皮之下都仿佛垫上了一层冰块,只剩下了大口大口喘息的力气,连痛哭流泪都忘在了脑后……
“想必你已经清楚、在下绝非是什么怜香惜玉之辈。那么我有几个问题,希望美人你能为我解答一二……嗯?怎么不说话呢……哦对了……看来夫人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谢谢配合。”
由于沈归此次是‘化妆出行’,春雨剑实在过于显眼,所以他就拿了李乐安的惊雷短剑防身。如今,正好用作拷问工具,施展在了这位美娇娘身上。
“我这第一个问题便是,你府上的李老爷,如今身在何处?”
沈归问完之后等了半天,发现吴氏夫人仍然僵硬着身子一言不发、便伸出手来轻轻地弹了一下插在大腿之上的刀柄。没想到,他这‘一击’之下,趴在床上的吴氏夫人非但没有哭爹喊娘,反而连哼都没哼一声。
沈归也有些纳闷,看着被鲜血浸透的纱罗汗衣,自言自语地说道:
“别是疼死过去了吧?这娘们身体不是挺好的吗?”
“不……不知道……”
听到沈归的自言自语,吴氏夫人也紧咬牙关,给出了这个毫无用处的答案。而沈归听完之后,仿佛也并不在意一般继续问道:
“那他今日会回府吗?”
“不知道……”
坦白说,沈归并不认为吴氏夫人有心说谎。因为早在她与刘货郎说悄悄话的时候,自己便已经听到了一个大概。如今的李财已经变成了那位‘深居简出’的李三林、放在明面上的‘官方发言人’,过的自然是也不分黑白的苦日子了;不过自己既然已经辣手摧花、只得到这种答案就心满意足的话、也未免有‘心理变态’的嫌疑。
“若是你有急事,应该怎么找他?”
沈归这话问完之后,吴氏夫人竟然强行反转了身子,双眼直视着这位‘沈货郎’:
“你到底是谁?找我们家老爷所为何事?莫非你以为、我是个人尽可夫的荡妇、也定然会出卖自家老爷的性命、换自己一条生路?我告诉你,你打错了算盘!”
沈归看着这个义正词严、正气凛然的吴氏夫人,还以为被人捉奸在床的人、名字叫做沈归呢。可看到她因为翻身动作过大、使得惊雷剑入肉更深的时候,沈归心中便对这个‘奇女子‘生出了几分兴趣。
“我叫阎青鸿,不过你别急,我与幽北那位二皇子也是同名不同字,我是姓阎王的阎。如今找你们家老爷,是有一桩‘生意’要与他谈。我只是想要他的一份亲笔供状、当然,有他的脑袋也是可以交差的。”
“他如今可是李三林身边的红人,出门都会带着几个武艺高强的家丁长随,就凭你这……能摸到他一根毫毛吗?”
沈归闻言哈哈一笑,随意一挥手,朝着窗边摆放的一尊花瓶隔空击去。这一手,运用的乃是内息外放的手法。似这般隔空击出一道内息的掌法,运气时间长、灵活度也不足,与同阶级的高手对阵之时,根本也没什么用武之地;但若是用在这样的场景之下,倒也是极为唬人的……
吴氏夫人随着沈归的动作朝窗边望去,只见下一个瞬间、那尊大花瓶仿佛‘身受重创‘一般、噼里啪啦便碎成了一地。
吴氏夫人一见沈归这手‘神掌‘,不但没有惊为天人,反而撇了撇嘴,看似非常不屑。
皆因为这吴氏夫人,也是在从小大荒城底层长大的穷人家姑娘。像这种‘江湖把戏‘,每次集市上,都有江湖人用它来赚钱:什么胸口碎大石啊、什么口吞宝剑、金枪锁喉啊,哪样用出来,都比这个看着更悬、看着更神奇……
可是,就在她准备出言讥讽的时候,突然生出了让她目瞪口呆的意外之事……
257.襄王无心
在沈归一掌挥出、花瓶便被击了一个粉碎;紧接着,窗外又凭空响起了一道炸雷。雷声过后、紧接着窗外就传来了雨打窗沿之声、滴滴答答地敲在窗纸之上……
今日的大荒城,下起了倾盆大雨。
“……你……你竟然能召唤天雷?……你到底是何人?”
这吴氏夫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失血过多、竟然‘误认为’窗外的那一道响雷、还有如今的这场大雨、都是沈归挥手召唤而来的天象之力;当然,神棍世家出身的沈归,自然也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随意地摆了几个收式的造型,云淡风轻地说道:
“既然你已经猜出真相,那也就不再瞒你了……本仙乃是萨满教中人士,至于在教中身居何职、暂时还不能告诉你;总而言之,我乃是拥有无穷神力的半仙之体!你家老爷身边那几个莽汉再厉害、充其量也不过就是肉体凡胎、又岂会是本仙之敌手?”
这吴氏夫人闻言立刻双眼放光、作势刚要下床跪拜‘半仙’、立刻又被大腿传来的剧痛所制、不得不的再次坐了回去:
“萨满大人救我……我是被李财那条老狗抢来的呀!奴家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可是我的父母在李财的威逼利诱之下、竟把我这个双十年华的黄花大闺女、卖给了他那个六十多岁的糟老头子做妻……”
看这位吴氏夫人唠唠叨叨、说的都是自家之事、沈归立刻指掐‘法诀’,止住了她的话头:
“你自家之事,与本仙何干?……你若是再说废话,本仙立刻召唤雷电、生生劈碎了你!赶紧说,如何才能找到李财……”
“上仙恕罪,小女本以为此生是没有什么指望了……可如今一见上仙这等天神之力,小女便知道、是我的时运到了!上仙只要能答应小女一个条件,那小女自然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倘若上仙不答应、那小女就算身受九天雷殛,也绝不会吐露半个字。”
她这句话一出口,沈归也是深以为然:别看这吴氏夫人为妻不贞不贤、但她如今大腿上可还扎着一柄惊雷短剑呢!尽管她已经疼的浑身冷汗、体似筛糠;却仍然能梗着脖子与自己对答如流,期间也未曾呼痛半句……
看来……这个不贞不贤的女子,还真的十分有趣啊……
“哦?有什么条件,不妨直说…”
“奴家要亲手割下李财的那颗狗头!”
吴氏夫人这个要求,也并不算过分。因为无论是李财还是李三林,双手都沾满了大荒城乞儿的鲜血,沈归根本没打算放过他们任何一个人;而且,自己‘用’完了李财之后,本也是打算交给小独臂充作泄愤之用;既然死是肯定要死的,谁动手还不都是一样的吗?正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这小独臂和吴氏夫人、一个断了臂、一个伤了腿,正好也能互相搭把手啊!
“唔……这个要求不算过分,本仙暂时可以应下!不过,什么时候动手,你却还要听我安排……”
“当然全凭上仙做主……”
别瞧这吴氏夫人如今满面虔诚,其实在她的心里,根本就不认为沈归有什么半仙之体!正如她认为沈归的那手真功夫、是江湖术士骗人的把戏一样,这位从贫民窟里长大的吴氏夫人,也是个实打实的‘无神论者’。
而她之所以会如此配合沈归,也完全也是为求自保而已。
沈归口中说出的话,她连一个字都没有信过;当然,吴氏夫人也不敢奢望沈归会对自己吐露实情;既然如此,那么不如故意做出被他那番‘装神弄鬼’所蛊惑的愚蠢模样,也能给他安心利用自己、并且事后不会杀自己灭口的合理理由。如此一来,他也能借着沈归的手、顺带着报了自己仇恨。至于说面子上好不好看、会不会被人当成蠢货、对于吴氏夫人来说、根本就不重要。
既然达成了‘初步合作意向’,吴氏夫人把腿上的伤口略作处理之后,便与沈归仔仔细细地盘算起了自家老爷:
“嗯,那条老狗近日以来,都很少回府。据说是正在替他那个小主子李三林、与一群南康来的商人正在谈生意。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他如今并没有住在李三林府上、而是与李皋住在一起。”
沈归听完之后点了点头、当日自己在暗赌台子之中、也未曾见过李三林身边跟着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朽;而且李三林既然有意避嫌、自然要把李财这个焦点人物、与自己拉开距离;所以如今吴氏夫人的这个说法,倒也算是合情合理。
“哦?那他们如今住在何处?”
“奴家曾听街面上的人讲起过,自从李家大小姐被歹人害了性命之后、李皋便以‘要为表妹守灵’为由、住进了李府宗家宅邸……也就是在大荒城府衙正对面的那间李家祖宅之中。
沈归听完之后点了点头,拿起刚刚被拔出的惊雷短剑、起身作势要走,没想到却被踉踉跄跄站起身来的吴氏夫人死命拽住了衣角:
“先别走……上仙若是直接入府拿人,难免会惊动李皋那个老贼;虽然我不知道上仙与他们李家有何仇怨、但毕竟李皋目标太大、打草惊蛇容易横生枝节……”
沈归越听越好奇,观其言辨其行,怎么也看不出这个二十出头的吴氏夫人、竟然会如此心细如发。于是,沈归便略带考较意味地向她问策:
“那依你之见……?”
“依奴家之见,上仙虽有半仙之体傍身,定然可以在不惊动李皋的前提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掳走李财;不过,如今李家正值用人之际,一日半日虽然不显、可只要超过两日不见李财的身影,李家人就必定起疑;所以,上仙在打算与李家放手一搏之前,还是要顾忌到这个层面的……;这样吧,正巧奴家的腿如今有伤,那么不如就由奴家手书一封,上仙便假扮送信之人亲自送往李府,如此就可以把李财调回此处了;而且如此行事,若是李财失踪几日,老儿李皋也只当是奴家腿伤未愈、这才会拖延了那条老狗的归期。”
沈归一听她这个说法,心中立刻一惊:此计看似虽然平平无奇、但对于自己的现状,却是在合适不过了。自己本就没打算拖延多久、只等象谷之种埋入土地之中,便可以奉京、大荒两箭齐发、目标直指颜昼和李皋二贼;而吴氏夫人此计虽然只能拖延几日时间、但显然已经足够自己之用了。
莫非,她已经猜出了自己的来路?
不过,无论此女是何等身份,至少如今还是在同一个‘战壕里’摸爬滚打的‘战友’。沈归也只是略一思量、便就点头应是了。
不过,老儿李皋显然比他们二人想象的更加老辣。当他看完了‘货郎’送来的信件之后,并没有立刻放李财回府;反而是先派遣了两位仆妇、以送些‘糕点药品’为名,亲眼检查了吴氏夫人的腿伤;直到这两位仆妇回报李府之后,这才把李财放回了府上。时至此时、已是午后时分了。
得知娇妻腿伤、心焦如焚的李财,自然是毫无防备地赶回府上。没想到他才刚一跨过府门,便被隐在院门之后的沈归一掌劈中了脖颈;可怜这条六十多岁的‘老狗’、连哼都没哼出一声来、便两眼一翻、人事不省了。随即,他被装入了一个麻袋中,与换上了一身粗布麻衣的吴氏夫人和‘货郎沈归’,一起‘坐’上了拉散活的驴车,离开了大荒城。
等他再次醒来之后,映入眼帘的便是李乐安那一张小圆脸。
可赞可叹!这位老色鬼如今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反而先为眼前出现的这位‘玉人’暗自叫屈:可惜啊可惜,若是生了一张鹅蛋脸……”
李乐安当然不会读心之术,一见这老头睁开双眼,便语气冷漠地朝着旁边喊了一句:
“醒了!下回再拿人的时候、记得出手轻点!他都这么大岁数了,能禁得住你那么大的手劲儿吗?”
“哎哎哎,我这也是老没动手了,力道控制上难免出现问题,下回一定注意……”
沈归急忙陪着笑脸,凑到了李乐安身边。
自打那位吴氏夫人一瘸一拐地踏入了破庙大门之后,李乐安就冷下了一张脸。此时的吴氏夫人虽然换上了一身农妇打扮,但就她那白皙柔嫩的肌肤、与不沾阳春水的纤纤玉指,都与农妇这个身份没什么关系。
而且,就她的那番言谈举止、行动坐卧、再加上那‘呼之欲出’的丰腴身材,真是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个良家妇女。当然,吴氏夫人也不是故意要‘卖弄风骚’,大腿都疼成那个样子了,哪还有那份闲心呢?不过,有些习惯性动作,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过来的……
比如,对沈归抛个媚眼啊、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轻薄言语啊……
沈归虽然自知理亏,但也实在不好出言辩驳、于是也只能陪着笑脸,默默等着李乐安自己消气……
“……姑娘,这是何处啊?”
‘色迷心窍’的李财,被那股直冲脑门的酸臭味道拉回了现实之中。他打量了一番这四处漏风的环境,一时半刻间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只能开口向李乐安问道……
258.难主难仆
若今日被沈归擒来的人、是李乐安的‘侄孙子’李三林的话,那么这‘祖孙俩’兴许还能认得出来;可这位李财不过就是一个奴才而已,虽然二人都姓同一个李,但还只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而已。
正在‘吃醋’的李乐安当然没有搭理这个‘色老头’的闲心,面对他的问话、‘极没礼貌’的白了他一眼、便继续熬药去了。
反倒是沈归闻言凑了上来,先伸手摸了摸‘李大管家’那僵硬的脖子,然后又‘略带抱歉’的对他说道:
“你问的是这里吗?……这是大荒城外的城隍庙,供的是玄门道家的城隍老爷,住的是走街串巷、幕天席地的要饭花子;当然,同时也是您李大管家的丧命之地……不过您别担心,念你年纪高迈、家中又人丁稀薄、我特地请来了您的‘至亲之人’,还有几位‘旧友故交’、为您老风风光光地出一趟大殡……”
说到这里,沈归抬手向后一引,只见他身后露出了眉开眼笑的一张‘脏脸’,此人正是那位‘小独臂’!
“李老爷好,小独臂在这给您请安了。多亏了您老的照拂,这才让我有了做那‘披街丐’的‘机会’;不过我们叫花子一向穷苦、也没什么好报答您老的……可既然咱爷俩今天见了面,怎么我也得亲自‘伺候’您上路不是……”
李财虽然不认识小独臂,但一见他这副‘尊容’,便已经清楚了自己与这些叫花子的‘过节’。
李三林之所以会想到那等丧尽天良的‘赚钱门路’,还多亏了这位李财李大管家‘忠心护主’、‘献计献策’,才让他迅速‘赚’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
而这缺了大德的倒霉主意,就是由李财负责筹划、李三林负责拍板、而李高负责亲手实施的;可以说以小独臂为首的这十几位‘披街丐‘、与他们主仆三人都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早在今年冬天之前,大荒城的这件城隍庙中,还住着不下五十位丐帮兄弟;可这一个寒冬的‘天灾人祸’过去、就只剩下了十几位人人带残、个个带伤的老弱病残。
天灾无可避免、但人祸却是难饶;沈归既拜了伍乘风为师,自然也要帮丐帮弟子做出些‘实事’……
“小独臂啊,方才那位李高李老爷,伺候的如何了?如今这位身份更加尊贵的李财李老爷到了,还不赶紧把他请出来、让人家主仆二人见面吗?”
沈归故意扯着嗓子地‘训斥’着‘不懂事的’小独臂;而小独臂也是个妙人,高高兴兴地应到:
“少帮主,这请是请不出来了……但是小的可以帮您把他‘吊’出来……”
沈归听到这个‘吊’字,心中也生出了些许兴趣来。他今日在忙乎了一整天,根本没工夫搭理一个奴才的奴才、到底应该如何处置。如今经小独臂一说,他也想看看这些乞丐们,会如何对待自己的仇人……
“那……那就‘吊’出来看看吧……?”
沈归的话音刚落,只见小独臂抬手便拽开了绑在柱子上的绳结,一个‘人影’骤然从天而降!
人还是李高那个人,身上的那些好衣裳却早被扒了一个精光。此时的李高,头顶插香、上臂走针、穿鼻挂灯、木筷入喉;双腿自膝盖以下、双臂自手肘以下尽数斩断,口角眼角尽是鲜血,看样子已是口不能言、目不能视;而他的‘身子’正被麻绳捆住,宛如破麻袋一般被吊在了房梁上;如今在小独臂伸手一解之下从天而降、晃晃悠悠地在众人眼前荡来荡去……
“我去……小独臂啊……我觉得你可能需要一些心理疏导了……”
沈归刚一扭头,看见了李高如今的这副‘新造型’、脸上还感受着他鼻孔里呼出来的温热气息,浑身的毛孔骤然一紧、整个人被惊退了四五步远!
其实,就李高如今的这副模样虽然凄惨,但沈归毕竟也是参加过蒲河战役的‘老行伍’、伤残人士他也不是从未见过。只是这骤然身边掉下来这么一个‘玩意儿’、实在有些意外而已!
而且这李高身受之刑、很多都是可以作假的‘苦行丐’的障眼法。不过,如今的小独臂显然没有帮他作假的打算,反而把自己能想起来的‘全部花活’,轮流在这位仇家的身上实验了一遍。
沈归平复了心情,又转头想要看看‘恐吓’的效果如何……毫无意外,那位李财李老爷的裤裆一片湿润,牙关紧咬、显然已经是昏死过去了……
“真可怜,都六十多了还要受这份刺激……乐安你快过来看看,别给活活吓死了,这条老狗我可还有用呢……哎不对啊,你在这破庙里看着小独臂他们这么‘作妖’……就不怕吗?”
李乐安刚给一个失去双眼的大娘喂完了药,听见沈归的询问缓步走了过来、路过李高的时候还伸手推了一把,看都不看半空中摇晃的更加厉害的那个‘人彘’,屈膝伸手先是摸了摸李财的脖颈,又翻了翻他的眼皮、随即便掏出怀中针包,一边下针一边回道:
“我可是个大夫,再惨的我都见过,这算什么啊?当年我跟林婆婆当仵作的时候,还检查过火场中的尸首呢,比这个惨多了……而且我们李家世世代代都是本份的生意人、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有什么可说的呢?如今这李高的债还没还完、当然就不能死了……哦对了,他这条狗命,还是我用萨满秘药保回来的呢!要不然就他这副被酒色掏空的身子骨,还能挨得住小独臂那些花样?”
要说刚才沈归是被李高的‘突然出现’给吓破了胆、那如今就是被李乐安这份冷漠与淡然、惊得毛骨悚然。他今日才发现,自己好像从来都不了解李乐安这个姑娘。这丫头,显然不是看似那般‘人畜无害’;无论是她的‘危机处理’还是‘天赋悟性’,都远超寻常男子;再加上她还集合了萨满秘药、岐黄之道、与地灵脉者——回春圣手林思忧一生的行医经验,也称得上是当世杏林大家了……这样的一个奇女子,到底应该如何看待她呢……?
当然,让沈归惊异的女子不只是举重若轻的李乐安,就在他‘惊魂未定’的时候、脑门上传来了绢帕的柔和触感:
“上仙怎么浑身冷汗呢……虽然如今正值盛夏时节、但今日这雨下的是越来越大、出这么多汗很容易受凉的……上仙要保重身体啊……”
被吴氏夫人这一擦额头,沈归心中非但没有沉湎旖旎之中、反而生出了一丝警惕之感。他当然能够确定这吴氏夫人不会武艺、也不会是什么易容守拙的前辈高人;但就这么一个‘不守妇道’的寻常女子,面对这般残忍的场面,竟然也是浑不在意。仿佛在她的眼中,根本就没有任何‘东西’突然出现一般。
当然了,沈归正在揣摩吴氏夫人为何会‘临危不惧’;可李乐安见状、却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了……
“沈归,这女人是谁啊?”
沈归伸手朝着昏厥过去的李财的方向一指:
“就是这老头的内人……”
吴氏夫人掩嘴一笑:
“以前是,以后可就未必了……上仙,咱们可是约好了的,奴家得亲手斩了他的狗头……”
“你这喂不熟的母狗!吃里扒外的贱货!我早就听人家说过你不守妇道、如今亲耳听见你口吐真言、才知道空穴必然不会来风…”
也不知是不是李乐安故意‘使坏’,当她听清了吴氏夫人的身份之后,右手轻轻撵动手中银针,被吓尿了裤子的李财立刻悠悠转醒。显然,他也听到了自己‘夫人’的那番言语,愤怒之下都忘记了自己还身处险境、反而大声斥骂起吴氏夫人‘妇德有缺’来。
“李财啊李财,你这条看门的老公,也好意思跟我谈论‘妇道’二字?也不怕实话告诉你说,之所以你会有今日之祸,全都是姑奶奶我的手笔!而且你我二人成亲之后、您李老爷的‘干兄弟’,早就排满了整个大荒城啦!……”
吴氏夫人说完之后,便掩着小嘴、‘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而且,无论是语气还是神态,都能看出吴氏夫人的情绪极为平稳;反观李财李老爷,却被气的浑身发抖、仿佛被掐住脖子的公鸡一般、不停地发出无意义地音阶、一会看看媚眼如丝的吴氏夫人、一会看看被吊在房梁之上的‘得意助手’,双眼一翻,看样子是又要昏厥过去……
李乐安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见李财这副神情、伸出手掌照着他后心某处一拍,李财的身体受力立即前倾、不由自主地咳出了一大口痰来、随即便底下头,‘哞哞’地痛哭了起来……
“哭的可真伤心啊……来吧,发昏当不了死,您老人家也挪挪窝……小独臂,既然奴才都是你伺候的,现在人家主子来了,我看……也一并交给你吧?少帮主我为人一向心慈手软、实在看不得那血腥场面……”
“上仙……不是说好了交给奴家亲自动手的吗?”
吴氏夫人一听、立马缠上了沈归,凑在他耳边娇娇嗲嗲地哀求着;而沈归感受到了李乐安那如剑锋一般锐利的目光,急忙跳开三步,指着半空中‘荡着秋千’的李高说道:
“你看你看,我都吩咐小独臂了、李高这不是都还活着吗?你玩你的,他玩他的,谁也别耽误谁不就得了……”
260.药渣李财
面对宝贵的生命受到威胁、李财李大管家毅然决然的以六十岁高龄、生生克服了右手中指被掰断所带来的巨大痛楚;凭着这份强烈的求生欲望、还真给沈归亲笔写下了一份详尽的李家外戚罪证供状。当然了,刚开始这个狡猾的老头还企图以‘挤牙膏’的方式蒙混过关;但在沈归那‘逮住蛤蟆攥出尿’的行事宗旨之下、终于还是交代了一个彻彻底底。
沈归拿起李财刚刚签上了名字、画好了押的几页供状,轻轻吹干了墨迹,映着昏暗的油灯一边‘检查’、一边感叹道:
“您老人家的这手行楷、虽然因指伤而略显杂乱,可单以这份笔力看来、没个二三十年的功夫、也是绝对下不来的……李大管家啊,您老这何止是识字、简直能称的上是书道大家了…”
“少侠您谬赞了……老夫也是闲余时间多了……”
“可人家都说这字如其人、依我看来也不尽然呐……小独臂,至此李大管家的使命已经全部结束,如今我就把他交给你来‘伺候’。不过咱们可有言在先,我既然已经应了吴氏夫人、那这李财李大管家、就绝对不能死在你小子的手上。咱们行走江湖之人,最重要的就是信用二字……”
李财听到这里脸色骤然一变、顾不上浑身的伤痛奋力疾呼:
“少侠您说得对啊!行走江湖之人最重要的就是信用二字!老夫如今已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又强忍疼痛写下了亲笔供状、一副容貌也已尽数毁去,您怎么仍然还是不肯放过李某呢?你我二人本无仇怨、难道您非要小老儿我这条狗命不可吗?”
“嗯,是的……”
李财被沈归这直白的回答堵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缓了好久之后、才万般委屈地继续讨饶道:
“可您方才分明说过,会饶去老儿这一条性命,如今又怎能言而无信呢……”
“我的确说过会‘考虑’饶你一条狗命啊!可如今我已经‘深思熟虑’过了,结果就是不能饶了你啊!这又怎么能算是我言而无信呢?小独臂你赶紧的,有活不干你还等着留到过年吗!哦对了,别忘了先把他舌头割了,我这人心最软,听不了人家哀嚎……”
还未等李财骂出几句,小独臂便狞笑着走上前来,口中说着‘放心吧少帮主,准让这老小子静悄悄的……’;同时又抬起一脚,把万念俱灰的李财踹倒在地,伸手由打背后的腰巾之上、解下了一杆大铁钩子。
他手中这柄大铁钩、‘设计原型’是出自秦墨先贤——公输子的留下的锤锻手稿,最初的‘设计理念’,乃是充作水上作战之用的‘钩巨’,是用于拉进船距的一种金属兵刃;时至今日,这种‘钩巨’经过多年的演变、早已经变成了行舟之人的必备工具之一。
而小独臂手中这柄铁钩、与渡渔船家、漕帮子弟手中的铁钩都不相同:这柄铁钩的内侧经过了仔细的打磨、如今已是异常锋利;尽管从外表看上去,与寻常铁钩别无二致;可若是一旦被这种铁钩环在脖颈之上、只要对方轻轻那么一抹,定然会落个被割开喉咙、窒息而死的悲惨下场。
不过,既然小独臂已经应了沈归、要把李财这条狗命留给他的夫人‘独享’,就定然不会对他‘痛下杀手’。
接下来,李财就充分感受到了什么才是‘劳动人民的伟大智慧’。
小独臂抬起一只脚来、重重地跺在了李财的尾龙骨之上。这一脚下去、虽然没有造成什么硬伤、但李财的下半身受此重创、短时间内也无法挪动分毫;紧接着,他又踩上了李财的小腿肚子,抬起仅剩的一只臂膀、抡起钩子便向他的跟腱与脚腕的缝隙之中刨去……
被打磨锋利的勾头,没有受到任何阻拦、直接带着弧度的钩入了李财的跟腱之中;紧接着,小独臂死死地踩住他的小腿肚子、臂膀奋力一提钩柄,李财只觉得感到一阵剧痛的同时、耳边也传来了一阵撕裂之声、紧接着左半边身子便彻底地失去了控制,再也无法动弹分毫……
庙中众人就这样看着动作娴熟、下手狠辣的小独臂,慢条斯理的地钩断了李财的四根手脚大筋。沈归看着他那副冷漠的脸庞与干净利落的身手,心中暗道:这孩子真的需要心里疏导了……
当然,如今的李财还勉强称得上是‘生龙活虎’、虽然手脚身子无法动弹分毫,可是在刺骨疼痛的折磨之下、头脑之中仍然还是一片清明;求饶、谩骂、讨好,这位只有头颅还行动如常的李大管家、仍然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对这个出身于微末、‘社会地位’低贱到尘埃里的小乞儿真是及尽诱惑之能事;可惜,无论自己说了些什么、又许给他了怎样一桩天大的富贵、这小独臂仍然都是颔首微笑,照单全收、之后又继续做着手中的‘活计’……
沈归这个‘天生心软之人’、当然没兴趣看小独臂是如何讨债、吴氏夫人又是如何报仇的;他叫醒了靠着门槛小憩、此时正鼾声如雷的刘半仙,与他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商议起了什么。
次日凌晨,天色才刚蒙蒙亮起,李家外戚的大长老李皋,便带着他的亲孙子李三林、还有一众李家耄老、后辈儿孙、以及谛听的那位使者刀疤男,一起出现在了大荒城的东门以外。
这队人马的最终目的地、距离沈归与众人落脚的城隍庙不远。在大荒城东郊、一处依山傍水的美景之间、伫立着一座萨满祭坛。
今日,便是李家人与刀疤男商议之后、选定开始播种的‘良辰吉日’。
在幽北三路民间、萨满教的声望极高、信徒更是遍布十里八乡之间。这些从土里刨食养家糊口的农夫苦力们,对于那些可以为全村老小医治病痛、还能帮自己占卜天气祈求丰收的萨满神婆与巫师们,简直奉若神明一般。他们的思维方式与工作流程一样简单,就犹如最平凡朴实的土地一般:你种下的是什么种、结出的就一定是什么果。
所以自古至今,幽北三路各行各业在惊蛰动工之日,都会请来一位萨满巫师,帮他们在举行一场祭天祈福仪式。他们每一个人都相信,只要得到萨满巫师的祝福,那么这一整年来、各行各业都定能风调雨顺、人丁六畜也会是一片兴旺发达之相。
不过,由于今年东幽李家不种粮食、而改种了象谷,所以他们今年的惊蛰祈福祭祀、就推迟到了如今这个盛夏谷雨时节;而李家的这些外戚、虽然大多都是些无敬无畏的势利小人,但今日也请来了萨满巫师祈灵,对来观礼的其他幽北‘装模作样’一番:一来,是为了安抚那些笃信萨满的农夫苦力;二来,也是自己缺德事做多了,想要得到先祖之灵的宽恕。
这些李家外戚的想法,其实真的有些难以揣摩。毕竟他们为非作歹、作恶多端之时、并不怕先祖天灵降下怒火;可一旦不得不参与到这种场合之后,又会摇身一变、成为一名虔诚无比的狂热信徒。似他们这般‘烧完香打和尚’的做法,也不知道那些满天神佛看了之后、心中会是个怎么样的滋味儿。
“李大长老,象谷播种的时节已经非常紧迫了;今日完成了祈灵祭典、无论你们还有怎样繁杂的规矩,都决不能耽误播种的进行。想必这幽北三路的气候节气、你们可比我这个外人要清楚的多……”
这位正在说话的刀疤男、本就是南康人士,对于萨满教的‘万物有灵说’、自然是不屑一顾的。当然了,若是真的有神灵一说、似他这般的冷血杀手,信什么都翻不过他那副罪恶之身的。
被他开口催促的李皋、如今也是一脑门子的官司:原本他身边还有李财这个好帮手;可如今李财家中的吴氏妇人,大腿受了很严重的外伤;自己也就实在无法强人所难,让这个多年以来都忠心耿耿的老奴冷落了家中娇妻;而自己为了避免走漏风声、凡事也就只能靠自己来亲力亲为,生生累出了一个心力交瘁。不过好在只要忙过了今日、李家的生意也就走上了‘正轨‘,自己也可以借着这阵东风、取代李登而成为整个东幽路实际上的当家作主之人。
于是,面对刀疤男这个合作伙伴、李皋撑起了一张笑脸,谄媚地解释道:
“南使明察,老夫又何尝不想早日播种呢?但这‘耕种土地’之事、毕竟还要靠着那些穷鬼苦力来做;而那些贫贱小民都笃信萨满教、举行祈灵祭典之前、根本就不敢‘下地‘;多年以来这些贱民都愚蠢如猪、顽固如驴,老夫早已用尽了手段、仍然还是束手无策啊。不过南使您放心,老夫已经仔细盘算过了、绝误不了播种时辰……”
二人边说边走,没过多久,便带着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地来到了祭坛之下,李皋抬眼望去,只见祭坛上已经端坐了两位冠带齐整的萨满巫师。于是他朝着身后的李家晚辈一挥手:
“献上贡品祭物,切莫惊扰了二位萨满大人与神灵沟通……”
几位怯生生的李家后生点头应是,小心翼翼地挑几幅担子、朝祭坛方向走去……
259.人心难测
自从人类文明的火种被点燃的那一瞬间开始,协同合作这个概念便被植入了每个人的血脉当中。面对强大的猛兽袭击、外来部族的入侵等等危急关头,人类都会或以家庭、或以部落的形式,自由组成一个组织或者团体:或为自保、或为利益。时至今日、尽管说法与表达方式上已经是千奇百怪、但究其根本,也都涵盖在‘合作’二字之内。
在和平年代、与别人合作的原因,大都是为了获取利益;而既然合作会产生利益,那么不同的分配方式与分配比例,也就会给‘合作双方’带来不可预期的意外发生。
不过,当利益与生命相对之时,利益二字又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毕竟只有活着,才有享受利益的机会。那些要钱不要命的‘狠人’虽然也有、但大多都是根本没预见到危险临近的蠢人而已。
就好比如今城隍庙中的李财,既然能想得出如此狠辣绝户的手段聚敛财富、也就绝对不可能是视死如归的英雄人物。这个结论也算不上武断,因为凡是漠视他人生命换取利益之人,就绝不可能同时也漠视自己的生命。
“我要买自己的命!我要买自己的命呀!少帮主您开个价,开个价!别看我李财只是个小管家,但多少银子我都能付的起!”
李财听到这里、立刻停止了装哭卖老、博取同情的行为。
皆因为从这些人的对话之中、他就可以听得出来:如今在城隍庙中的这些人,都是不会‘敬老尊贤’的狠角色;即便自己把一双老眼哭瞎、该挨得刀子,也是肯定要挨的……
沈归看了看一脸哀怨的吴氏夫人、又看了看跃跃欲试、满面狂热的小独臂,神色颇有些尴尬地对李财说道:
“您老人家的这个要求,让我很为难啊!首先呢,我不缺银子……其次呢,我与您的夫人也有约在先,若是我此时放你一条活命、岂不就成了无信无义的小人了?而且,我若是不砍下您老人家的项上人头、回去也没法向我的主子交差啊……李老爷您也活这么大的年纪,差不多就得了!小独臂,先切了李老爷的舌头!我这人呐就是心太软,实在听不了这么大岁数的老人向我求饶……”
“贵主上想要什么?只要小老儿能够做到的事、您都可以提出来啊!什么都行!我也不求别的,只求一条活命啊少侠……我保证,您只要您能放老朽一马,打我走出庙门开始,幽北三路就再没有李财这么一号人了……”
李财口中一边说着求饶的话,一边伸手在地上左右摸索了起来,还未等沈归开口回话,他便找到了一块尖锐的菱形石头、连个磕巴都没打、便死命地往自己脸上划着道子,一边划一边还强忍着痛意、谄媚地对沈归笑道:
“您看,如此一来,就谁都也认不出小老儿来了……谁也认不出来了……”
沈归万没想到,自己就随便说了几句闲话,李财这条老狗竟然会下这么大的血本!虽然以他那张老脸看来、毁不毁容也没什么分别,但自己可还没动他一个手指头呢,这老头竟然就狠得下心来主动自残?求胜欲望也太强烈了吧!
“唔……若是我能交得了差、放你一马也不是不可以……实话对你说了吧,我家主上对你们李家人不太满意,所以就派我前来大荒城,想要找些把柄握在自己手上、日后也好拿捏奉京城中那位李丞相。不知道李老爷您,可有什么‘好货色’推荐吗?”
“有有有!小老儿我别的本事没有,似这般‘好货’真是应有尽有啊……您若是能放了我,我家中书房之内可还有……”
“您老人家说的是不是这几本啊?哎,莫非你是想用‘我的’东西、买你自己的命?这招‘空手套白狼’您玩的高啊!”
沈归冷笑着把那几本‘借‘来的账簿往地上一甩,李财先是看了一眼最上面的封皮、又点了点数目、满面鲜血、四面开花的老脸骤然一变、张牙舞爪地朝着吴氏夫人扑了过去,口中嘶吼叫骂道:
“贱货!毒妇!你养野汉子也就罢了、竟然把老爷我的救命稻草都偷给了野……爷……既然你想害老夫一死、那你这个贱人也别想活……”
以李财这个年纪的‘冲击力’来说,沈归只是随意抬起一脚、便把他那副老骨头横着踹飞了好几步远;没想到这李财滚落地以后、非但没有呼痛、反而很快又再次爬起身子,固执地朝着吴氏夫人扑去……
“没想到你还挺不屈不挠的…给我老实一会,我先问你几个问题。如果你回答的好……也不是不能考虑放……”
“好的少侠!”
李财一听自己这条老命可能还有缓,立刻十分听话地跪坐在地上,还把他那副六旬开外的身子板挺得笔直、真是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你负责接待的那些南康商团、究竟是为何而来?”
沈归懒得跟这个没羞没臊的老头磨牙,一张嘴就问在了重点上。
“少帮主您消息灵通!这些南康商团,都是为了‘他们’李家的一宗害人不浅的货物而来!您老有所不知啊,李皋那老棺材瓤子,真是缺了八辈大德、竟然想在……”
“我知道,你说的是货物象谷、或者叫阿芙蓉膏。这些破事儿整个幽北都传遍了,你就想拿这个消息换你的那条老命?以这个消息的含金量算来、我最多也就先给你剃个头,再把你给宰了……因为你那消息也就值这个价、而且你脑袋上也没几根头发了……”
“别别别!李皋那条老狗吩咐小老儿,暗中向他们兜售象谷、为自己谋取暴利……”
“不对吧?你们大荒城的土地都是有数的、象谷的产量也都是固定的,既然许了颜昼和谛听、还哪来多余的象谷出售给南康商团呢?”
李财一听沈归对此事如数家珍,神色立刻一变:俗话说人老精、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李财这条老狗本来还打算随便说些什么蒙混过关、可如今按照沈归的这个说法看来,人家原来掌握到的消息、比起自己肚子里的存货来真是一点不少。如此一来,求生心切的李财只能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
“李皋想把今年象谷的收成分给四家:一份许给南康谛听、一份许给太子颜昼、一份许给他的亲孙子林三林、还有一份就自己脱手牟利了;当然了,这么个分法,象谷再多出一半来、那也是不够分的;所以李皋就把主意打到了太子爷的份例之上……”
沈归一听便嗤笑出声,打心眼里就觉得李财这条老狗、根本就没说实话:
“胡说八道!李皋那老头还打算借着登基之后的颜昼陛下、逼迫李登提前让出家主之位、好来分这一大份的‘绝户产‘呢;可若是按你这个说法、克扣了未来陛下的那份烟膏子、莫非李皋是不打算继续在幽北三路混下去了?”
沈归说到这里、李财还没来得及解释、李乐安便开口解释道:
“也不是没有可能……若是李皋名正言顺地坐上家主之位,又何必非要认颜昼这个名义上的皇帝不可呢?你别忘了,最近幽北三路刚刚饱受战火的侵袭、各路人马都损失惨重、可唯独李家手中那四万‘护院家丁’、却始终未损一兵一卒……”
“是的是的,这位姑娘说的太对了!李皋那条老狗早有自立为王之意!他也不止一次在族会上大肆抨击家主、说丞相爷是拿着李家子弟的血汗银子、去堵他颜家那个无底洞!近百年来、若是没有颜、郭两家扯后腿,我李家早就富甲天下了……他还说……”
沈归看着‘眉飞色舞、买主求生’的李财、没来由的产生了生理性的恶心。于是他立刻抬起右脚,把李财右手腕踩在地上、轻轻弯腰攥住他的中指、轻轻向后一掰……
‘喀……’
一声极为清脆的骨骼断裂之声、就在这间破庙之中回响起来。李财仿佛是被那突如其来的剧痛给打懵了,先是目光呆滞地看着已经扭曲变形的右手食指、刚欲开口惨叫、又被沈归挥手一掌劈在了咽喉之上……
沈归下手还算是知道轻重的、如若不然的话,他这一记手刀下去、轻而易举就能把李财咽喉击出一个粉碎。
“都活这么大岁数了,就没人告诉过你?人家说话你插嘴,这个习惯可不太好……我问你的是,那些南康商团,都是个什么来路……”
沈归冷冷地看着地上那位正在不住打滚、还用没受伤的左手捂住自己喉咙的李财,静等着他的‘自我调节’产生效果。
“咳……咳……他们是李皋选的合作伙伴……呕……商团中做主之人是南康广陵城的一位巨商,好像是姓沈……”
“沈家商团吗?嗯……我知道了。李财你识字吗?”
“识得……但现在没法写了……”
李财一边回着沈归的话、一边可怜巴巴地竖起了那根已经扭曲变形的食指来。沈归看了看自己的杰作、也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说道:
“可你想要活命、怎么也得给我留下个亲笔字据吧?要不然……你老人家就克服一下呗?”
261.执迷不悟
这些李家子弟所挑的扁担之中,都是祈灵祭典需要的应用之物。除了常见的香蜡纸马以外、还有一些用于供奉神灵的贡品祭物。
这次祈灵祭典的本家主事之人——李皋,心中纵使万般的不情愿,仍然还是准备了一整套的上等贡品:猪、牛、羊三牲齐备,自不必多说;那些铭刻了上古萨满铭文的火石与祖灵图腾柱,当然也是不可或缺的;还有一尾鳞片齐整的活鱼、被捆扎住翅膀的大雁、再加上一张连头整身的雄性黑熊皮,也就凑齐了天、地、水‘三母之灵’。
在萨满教的上古传说之中,记载着万物生灵皆起源于‘火’;而火种则起源于‘石’;所以在这些萨满巫师眼中,世间万物生灵,都以火石为父、以天、地、水三祖灵为母;这种观点,与儒道两门的某些方面也是不谋而合的。
而且,无论这天、地、水三母灵,在萨满教义之中都代表了些什么;至少在台下这些以耕种为生的农民眼中:想以种地为生、却定然是离不开‘三母灵’的庇佑。而且因为萨满教源远流长,民间也有一些有关于三母灵的‘打油诗’,也在耕夫的圈子里故老相传:天公不作美,种啥都白给;土地张了嘴,满村饿死鬼;河水一流干,直奔鬼门关。
今日祭坛上的这两位萨满,还是大荒城中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巫师介绍给李皋的。原本李皋是想请那位德高望重的老萨满亲自出手;但自己才刚刚进了他家大门,便看到这位老萨满巫师,正躺在炕上裹着被子犯愣;自己说明来意之后,这位老萨满便一脚踢开了被子、除了眼珠死死盯着李皋之外,浑身上下都在不停地颤抖,那副模样看起来就好像是身上生了很多跳蚤一般——看起来既别扭、又不协调。
李皋毕竟活了这么大的年纪、当然知道萨满巫师年纪大了之后、大部分人都是这个下场。也不知是所谓的‘泄露天机太多而遭了报应’;还是早年餐风饮露、爬冰卧雪而落下的老病根;总而言之,除了极个别的驻城萨满以外,这些为幽北百姓奉献了自己全部的‘神职人员’,虽然还称不上是晚景凄凉、但大部分人也都会饱受病痛的纠缠折磨。
“李老爷,您看看我如今这副身子骨,别说祈灵了,就连起床都费劲……你这是不是错人了吗?”
李皋看着他那‘匀速抖动’的身子,心中也十分明白:这老小子就算有意装病、也不可能如此精准的每下都抖到‘点儿’上:
“既然萨满大人您身体抱恙、那李皋也无法开口强求……不过我们李家这春耕祈福祭典已然拖到了现在;若是再不抓紧时间举行、只怕东幽路的百姓,今年可都要饿肚子了……”
面对着李皋的‘恶人先告状’,万般无奈之下的老萨满终于还是给他想出了一个‘折衷之法’:
“这样吧李老哥,我帮你从别处请来两位身体不错的萨满先顶一顶,一个大神一个二神、也就够了……放心,咱俩这么多年的关系、咋也得让老哥先把眼前这难关熬过去啊!其他的你就甭管了,明天带上一切应用之物、领着族人去东城外的萨满祭坛吧……行了行了,你赶紧走吧,你看我这身子,要是再跟你多说几句、准把自己舌头都给咬下来!有什么话,咱们明年开春再说吧……”
李皋被连轰带撵地赶出了那间土坯房中,遭受到无礼待遇的李大长老、临走之前还回头啐了一口吐沫,心中暗暗骂道:还他妈明年再说?看你抖得那副德行吧!今年冬天你都未必扛的过去!
不过时至今日,李皋看见了祭坛上两位冠带齐整的萨满巫师之后,满心忐忑也骤然化为无形。他看着那几位后辈布置好了祭坛之后,便朝着身后一扬手:霎时间,所有的李家族人与前来观礼的农夫百姓,便泾渭分明地站成了整齐的两队,随着‘呼啦啦’的声音,所有人都整整齐齐地跪在了祭坛之下。
就只有两个身影、还直挺挺地站在当场:一位是冷眼旁观、看着这些幽北蛮子‘耍猴戏’的刀疤男;另外一位则是正在拿捏‘首席长老’做派的李皋。
当然了,在场他李皋身份最高,装腔拿调当然无所谓,但若说‘自持身份高贵、不肯跪拜萨满巫师’,他李皋却是绝对不敢生出这份心思的!
“老儿李皋,携李家族中全部老幼祭典祖灵;恳请萨满大人为我等降下福祉、保佑我李家今年风调雨顺、人畜兴旺……”
李皋一边朗声说着祭词、一边挺着腰板跪在地上、说完之后又五体投地的行了一个大礼。
按照往年的祭典流程看来,如今本家主人已经跪拜、那么萨满巫师就应该响动骨铃法器、开始转着圈地‘跳起舞’来;先占卜、后祈福,一整套流程大约要花上一到两个时辰左右。
可是,这两位带着面具、穿着祭袍的萨满巫师却仍然一动未动,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在祭台之上端然稳坐。
生出这等意外之事、李皋身后的几位长老骤然面面相觑、但在李皋没有发话之前,却谁都不敢率先发声;而那些前来观礼的耕夫百姓们,见到两位萨满大人不发一言、只当是李家人准备有误、或有什么失礼之处,触怒了萨满大人,于是在几位虔诚的老人带领之下、呼呼啦啦地都跪倒了一地、‘砰、砰’地不停磕着响头。
“唉……”
一个沙哑的男子叹息之声、从祭坛之上发出,飘飘荡荡地传入了在场众人耳中。紧接着,这位出声叹息的男子不但没有开始祈灵祭典、反而伸手摘下了面具头冠、又解开了脖颈之前的祭袍系带……
“齐雁!”
就在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注视着祭台上沈归的动作之时、李家后辈队首一人却突然高叫出声。
“你不是北燕来的货郎吗?怎么如今却变成了幽北三路的萨满巫师呢?”
也怪不得李三林会如此的惊慌失措!别人也许不清楚、他自己却再明白不过了。这位‘齐雁’预付的五十万两银票,还好端端地躺在自家枕头下面;可眼下这个‘小货郎’却摇身一变,成了一位萨满巫师!神灵恶鬼之事还不在紧要、可自己亲笔写下的那一纸‘订货字据’,可还在握在此人手上呢!
“三林,你怎可对萨满大人如此无礼?速速退下、否则定要治你个扰乱祈灵祭典之罪!李家家法何等严厉、我想你也是清楚的……”
李皋当然知道,如今看来,应该有自己不曾掌握的意外情况发生;但此时毕竟人多嘴杂,除去自家人之外、还有不少平民在场观礼;无论此人曾经如何诓骗李三林、但整个东幽路改种象谷一事,却万万不能在此时此地、被当众揭露开来。
“是…大长老…”
李三林也不是个不知轻重之人,方才也是被漏出真面目的沈归一惊之下、这才乱了方寸;如今李皋的一声断喝,又让他回到了往日那般‘聪明机敏’。
“李皋、李三林,事到如今,你祖孙二人已是罪孽满身、还不知痛改前非、幡然醒悟吗?”
“回萨满大人,李皋知罪、但不知罪在何处!”
李皋略一打量沈归那副年轻的面孔、不由得心中大定。想来这少年即便天资过人、终究还是如此年轻,不可能比自己经验更加丰富。如今他既占着萨满教之名,自己也就只能阳奉阴违地用话术稳住场面;等他脱下这身祭祀袍、离开了众人眼中之后,是生是死、可就要各安天命了……
面对李皋的质问,沈归并没有与他继续在言语上纠缠下去,反而是站起身来,从身边的祭袍下取出了萨满教大护法的身份象征:兽皮雷鼓;随即又从背后取出了一柄骨槌,轻轻一擂鼓面,发出了‘咚’的一声脆响。
尽管这道鼓声听起来带着些俏皮的味道,但是在场众人、连同胸有成竹的李皋在内,脸上皆是一片惊异之色!
萨满教大护法的法器,之所以是这种‘雷鼓’、皆因为在萨满教义之中、雷电是代表着审判与毁灭的力量;而如今这位护法大人响动了雷鼓、也就等于向在场众人宣告:他要代表萨满教、涤荡李皋与李三林那罪恶的魂灵。
简单说来,就是他沈归,今日要杀人了!
当然了,尽管历代大萨满都有着赫赫威名流传于世、但谁也未曾亲眼见过、有哪位萨满巫师能请动雷神之灵、生生就把罪人当场劈死的!即便那位穿的花里胡哨、正躺坐在祭台上的二神还是位天灵脉者、也无法做到引动天雷的程度。
“萨满大人、若老儿有何罪孽为教义所不容、在下都甘愿受罚;可老儿自问多年来虽然无才无德、但行事也还算是小心谨慎,不敢踏错半步。如今护法大人要审判在下、自当在众位乡邻面前秉公直言、也好让老朽我死也死个明白才是!”
要说这李皋虽然年迈昏聩、但也还有那么几分急智!他明知道今日参与祈福祭典之人、除了李家人之外、便是那些靠着李家赏饭吃的贱民;只要这位‘护法大人’没有确凿的证据,那么自己就能咬紧了牙,给他来一个死不认账!台上的这两个装神弄鬼之人、根本也别想在大荒城动自己爷孙一条汗毛!
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李皋吃亏就吃亏在了见识太少!他要是多去奉京城走动走动、问问那个倒了大霉的‘合作伙伴’颜昼,也就不会如此的胸有成竹了!
在这片华禹大陆之上、还有着一类超脱凡人桎梏的半仙之体——天灵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