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人即是江湖
盛北川充满了凛然正气的回复,显然是无法令对方感到满意的。齐雁听到这里之后、便迅速暗扣一道飞镖在手、同时微微让出了两只夜眼、向真正神像前对峙双方望去。
用对峙二字,其实多少有些抬举盛北川了。如今身在龙王庙中的登州船工,连十个手指头都能数的过来,而且还都被捆的像个粽子一样,一动都不能动;然而再看看对方的阵容,即便方才自己惊出了二十余名水贼,可现在庙中佩刀警戒的水贼,仍不少十人之数。
守旧派江湖人士盛北川,显然已经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完全准备;尽管他如今手脚被绑、瘫坐在地面之上,失去了所有的反抗能力。凡是在船上工作多年的人,大多都会由于职业的原因、而落下一些弓腰屈腿的小毛病;如今看他那强行挺直的坐姿,也不难体会出他心中的那份悲壮与决然之情。
再看其他几名登州船工,显然他们没有盛北川这等临危不惧的英雄气概;不过尽管有的人在不住颤抖、有的人已经被吓出了眼泪,却没有一个人哭出声来,更没有一个人开口求饶!单就这一点来看,这些人心中,起码还保留着尊严二字!
那位两江联盟的头目,听完了盛北川的回答之后,先是扭头与身后一名男子耳语了几句,随即将手中长刀一转,用无所谓的语气说到:
“盛北川啊,许久未曾涉足于江湖,只怕你是高看了自己吧?一个没人记得的绿林英雄,与普通的土贼流寇何异?若不是念在你我同出一脉……”
“嗬……呸!”
“……”
盛北川张开大嘴、吐出一口老痰直奔对方面门飞去。待对方灵巧的躲过之后,便气急败坏地抡起手中长刀!
他们之所以怂恿盛北川出手害人,也并不是他们两江联盟、或者暗中支持他们的谛听,扛不起这两条人命;而是现在的两江联盟、乃是江南派系当家作主;他们不愿意己方的名声受损、更不愿意被卷入与赚钱无关的麻烦当中。
所以如果盛北川愿意应承此事,他们两江联盟就可以顺势扶植这位老字号的水贼名宿;再打着他的大旗,开始着手整合华江以北的绿林水寨。而且,如果将来溺杀沈归之事败露,还可以把脏水全泼在盛北川身上,以免招来更多的麻烦。
毕竟掌管着民间的江湖道,已然存续了成百上千年之久;尽管他们在南康已经彻底绝迹;但在北燕王朝的地面上,却仍然生活着无可计数的江湖人士;至少在水贼的圈子里,南雷北盛的大名,也尚有几分余威,值得他们多费些功夫。
但不愿意参与、与不能参与,却完全是两回事!
如果盛北川愿意配合,那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可看他如今这个反应,那宰也就宰了吧。在他们看来,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江湖草莽,那些所谓规矩与道义之说,最终都可以用成箱成箱的金银来彻底弭平!
况且关于这一点,已有南康王朝的成功案例在前;待日后迎来了华禹大一统,不过就是再多花费上一两代人的时间而已。
“嘡!”
那柄呼啸而来的钢刀、竟被一柄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飞镖击断;上半截刀身仿佛没头苍蝇一般、旋转着砍入了红漆斑驳的庙柱之上;与此同时,一阵狂风吹开了两扇破门,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回头望去,以为是庙外来了一伙不速之客……
与此同时,龙王石像后面也窜出了一道清瘦的黑影;这道黑影裹挟着冰冷的雨水与刺骨的寒风,直扑那位正在望着身后的水贼头目……
对于听声回头之类的下意识行为,可能会救人一命,偶尔也会害人一命;站在武学角度来看,只要本身有所动作,就一定会对敌人露出致命空门,这一点是绝对无法避免的。所以那些有经验的老江湖们,每逢对敌厮杀之时、大多都非常沉得住气;他们会在身体条件与反应速度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的捕捉到足够多的信息,才会开始有所行动。
用兵之道、也早有“察而后动”一计,可以与之互相映照。
方才一镖击断钢刀、身后木门也发出巨响,所有水贼自然齐齐回头望去;他们只见庙外仍是暴雨成帘、远处的海天一线也正被不断涌动的电光所染亮!这副雨夜海景似梦似幻,望去犹置身于混沌当中,无分昼夜!
为首之人正沉浸在这副奇景之中,脖颈也仿佛被闯入庙门的寒风所扰,感到一丝寒凉酥痒。他抬起右手抓了抓喉咙、只觉指尖触及之处、入手皆是一片湿滑黏腻;低头再看,只见自己前胸已是一片嫣红!
“嗬!!!”
一阵歇斯底里的气声从敞开喉管挤出,他同时向后踉跄了几步、仰面朝天地摔在了地面上;他看见了庙顶周围那斑驳不堪的水纹图样,也看见了一道黑影迅速划过自己眼前;而后,就剩下了一片遮天蔽日的猩红……
飞贼出身的齐雁,的确算不上是什么顶尖高手;但好在这些水贼也都不是什么武林名宿。双方都脱离了自己最擅长的领域之中,所以这场雨夜厮杀,就成为了普通人与普通人斗争。
对于齐雁来说,如果无法抽身离开的话,与十几名手执利刃的壮汉正面厮杀,自己肯定不是对手;可托了入庙狂风、与两扇破门的洪福,他们这些人竟然同时被惊走了神!如此一来,自己也得到了一个最完美的出手时机!
齐雁把这场厮杀,当成了他最擅长的盗窃行为。换城这个角度看来,从十几个正在围观大戏的百姓身边快步走过、并顺势取走他们脖子上的护身玉坠。这种行窃计划对于齐雁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难度可言!
既然能取走脖子上挂的玉坠,那么凭着那两柄时刻不离手的指尖刀、抹开这些人的喉咙,也同样不是什么难事!
俗话说的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齐雁武功再差,好歹也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下过一阵苦功;仅凭着他那匪夷所思的轻身法门,收拾十几个水贼还是不是手到擒来的吗!若不是怕这些人狗急跳墙、伤害盛北川;即便他大摇大摆的敲门报号,这些水贼也拿他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善于捕捉出手时机的齐雁,手脚麻利地解决了这十几名水贼。可他才刚刚解开盛北川以及诸位船工的绑绳,那些冒雨出庙搜索敌人的水贼,也恰好无功而返;双方打了一个照面之后,谁也没再多废话一句,随便挑准了一个对手便冲了上去!
那一伙水贼,才刚刚在庙外淋了一个里外全透、心里早就窝了一股子怒气,正愁没地方散呢!而庙中这九位手无寸铁的船工大爷,除了齐雁与盛北川之外,如今全都是手软腿麻、连正常行动都十分费力!
所以这些人想要迎战两江水贼,就必须先克服四肢手脚的麻木、还要从地上找到一把武器,才算是勉强有了一定的战斗能力!
果不其然,在身体武器与心理素质都不占优的情况下,双方仅仅交手片刻,便先后有三名连刀都握不稳的船工,惨死于水贼的乱刀之下!
这些船工,可都是跟着盛北川一起讨生活、卖辛苦的安分百姓,他们信服的是盛北川行船操舟的杰出本领,而并非是他的英雄侠义之名。别看这些船工平日里打架斗殴的时候,个顶个都算是一把好手;但现在真让他们拿刀杀人,一时之间难免有些不敢出手!
他们不敢杀人,但两江联盟的水贼,却个顶个都是满手血腥的行家里手!
眼看着三位船工兄弟惨死在敌人乱刀之下、窝窝囊囊活了二十余年的盛北川、也终于动起了真火!他对于新锐势力的无尽退让,并不是因为恐惧或是害怕;而是他已经厌烦了原来的那种生活罢了。
不愿、与不敢,也存在着本质上的区别。
无论是江湖还是庙堂、历来都是乱治更迭、反复不休;兴许换了一个模样,兴许换了一个方式,但从本质上来说,那些斗争与牺牲,并没有带来任何变化。盛北川坚信这一点,也认为即便自己真能一口吞下闽江王雷,进而统一华禹南北两路的水贼,之后又当如何呢?待他百年之后,绿林道还不是很快便会归于原点?若不是因为这样的念头,他又怎会在最终一战打响之前,竟然选择偃旗息鼓、急流勇退呢?
其实,自认为活明白的盛北川、也只想对了一部分而已。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江湖就是江湖,绝不会因为少了两头绝世凶兽,而变得风平浪静起来!新锐势力要发展壮大、年轻一代想出头扬名,他退的虽然足够干净,但北盛南雷的鼎鼎大名、多年来却始终如影随形!
也就是说,只要北盛南雷的名头,在还在江湖道上传颂一天,他盛北川就永远都没有安生日子可过!
现在回想起来,盛北川也自觉的有些好笑。他甘愿忍受无穷无尽的屈辱,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过上安宁恬淡的日子;然而至今为止,他已经忍了足足二十个春夏秋冬;可那种理想当中的好日子,自己竟连一天都没有享受过!
24.身正
盛北川老爷子忍辱偷生二十载,却仍然因为沈归与齐雁二人的牵连、卷入一场看不见的风暴之中。不过盛老爷子心理倒是也没有半点的嗔怪之意,因为在他看来,无论是他自己还是那沈、齐小哥俩、双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没有触犯到任何的江湖规矩与朝廷律法!既然三人皆无过错,那么就不该遭受到任何人的责难与大肆屠戮!
正所谓国有国法、行有行规,通天大陆三千六百条,门道说法也有着成千上万种之多;却没有哪家的规矩,是要毫无过错之人、向犯错之人俯首认罪的先例!天生阴阳、地长万物,凡事再大也都说不过一个理字;他盛北川谋求安宁的方式,一直都是让出自己的利益,而并非是向强横霸道低头。
蹭上几顿饭食、拖欠一笔船资,对于仗义疏财的盛北川来说,根本就不值一提;但这三条在对方眼中贱如草芥的船工性命,对于盛北川来说却远非千金可比!
武林之中,有一套十分出名的刀法,叫做梅花刀;刀势舞动开来,观之势猛刀沉、实则却内藏纤巧;看似裹挟千钧之力、实则碰触竟轻如鸿毛。气势刚猛厚重、刀路却奇思诡谲,以十足的迷惑性欺人;往往是在对手发觉刀路由重转奇的那一刻、要害死穴便已然身中数刀,败下阵来!关于这套刀法的特点,还有一句广为流传口诀:见形劈形、无形斩影;形影千变、吾心岿然。
多年以前,南地闽江人王雷,是一套发源于北地的戳脚拳,挑翻了大大小小的江北水寨;而与他齐名的北地人士盛北川,则以一套发源于南地的梅花刀法为母本,自创了一路改良之后的刀法!
名唤秋水抹眉!
秋水,乃是他早年行走江湖之时、随身佩刀之名;而抹眉,便是他那套改良梅花刀法的特点。说来也巧,他当年那柄秋水刀,虽然算不上是什么神兵利器,但也是出自与铸刀名家之手,非金银可寻的宝兵刃;此刀刀身狭长锋利,即便置于暗室之中,亦有偶有冷光闪过,也因此特点而得名秋水。如此看来,倒很像是沈归那柄夜明春雨剑的仿制版。
不过在盛北川当年金盆洗手之时,这把秋水宝刀,就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的主人亲手葬入了滔滔不绝的华江之水;连带着那套善挑敌人双目的“重手花刀法”,也同时成为了江湖绝响。
事后也曾有不少闲人,评价过盛北川此人的功过是非;甚至还有许多武学评论家,都认为他只是凭借着刀身流光的机巧赢人,压根也算不得什么刀法名家;也有人说他战绩显赫,也仅仅靠着刀路诡诈而已;只要心中提前有所防备,躲过了最为凶险的迎门三刀,他盛北川的一手秋水抹眉,也就根本不足为惧了。
时隔二十余载的今天,在登州城外的龙王庙中,盛北川那套已成绝响的秋水抹眉刀、终于洗尽了二十余载的铅华尘土、悄然重现江湖!
不过,他那把秋水宝刀,仍然在华江江底的泥沙之中沉睡;所以盛北川也只是弯腰捡起了一把敌人的钢刀而已。
两江联盟都是水贼出身,并没有豢养工匠的习惯;所以他们所用的兵刃,全都是从谛听手中买回来的商品。不过,尽管这批钢刀看似其貌不扬,但它的铸造配方与设计图谱,全部是出自于谛听天工坊的大匠师之手。
此刀造型与规格普通至极,就是环首刀的另外一个变种——雁翎刀而已。在华禹大陆来说,从各地衙门的捕快小吏,到两军疆场上的刀盾兵,甚至就连将军腰间的佩刀,全都都采取了这种雁翎刀的制式。而握在盛北川手中之刀、除了刀柄有一圈涩滞的缠手、刀背也是双面开槽之外、便再没有任何的特殊之处。所以单从外观来看,这就是一把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刀,仅此而已。
可当盛北川握住刀柄、略显生涩的挽了两个刀花之后,那双原本略显浑浊的眼珠竟然暴射出两道光芒,开口赞了一声“好刀”,这才仿佛一只展翼怪鸟那般、张开双臂迈开大步,形容癫狂地向敌群阵中冲杀而去!
这些两江联盟的水贼在领命出动之时,心中多少都有些看不起这位“自甘堕落”的老水贼;但他毕竟也是个江湖上有名的练家子,为了以策万全也好、为了表达尊重也罢,总之这一次他们两江联盟,出动了近四十人的大阵容,也谈不到大意轻敌了。
这些水贼见他犹如猛虎下山那般钻入了包围圈,心中顿时生出了一些迟疑,谁都不愿意与这个眼珠血红、自寻死路的疯老头子豁上性命一战。
这可是二十多个手持利刃的棒小伙子啊!竟然就被将行朽木的盛北川,生生喊出了一条人胡同来!甚至他只要再向前跑出五六步远,便可以从院门大敞四开的龙王庙中突围出去!
如果是往日里的盛北川,兴许真的会试图唬住这二十多个怕死的水贼,试试看能不能将被困在龙王庙中的自己人,安全的带离出去;然而眼下的盛北川,已经生出了临死之前放胆一搏的念头,根本没有半点突围而出的意思!
他要把庙中这二十余位闽江水贼,全都宰杀的干干净净!
失了锐气的悍匪,便立刻成了畏首畏尾的羊群;抱定了战死方休的一条老狗,也会变成无人敢挡的下山疯虎!这二十多位水贼根本就没有想到,这种连刀袍都没有的便宜货色,在盛北川手中居然发挥出这等强横的威力!正面对上盛北川的水贼,只觉双眼前闪过一抹亮光,之后便下起了漫天血雨,尘世间也彻底失去了颜色,只剩一片黑暗……
站在一旁观战的齐雁,早已经被不断在自己眼前闪过的一道道亮光、震慑的目瞪口呆!原来江湖上那些侃侃而谈的武学评论家,全都猜错了问题的真正答案!这套秋水抹眉刀法所带出的寒芒,并不是全都仰仗秋水宝刀之便;而是盛老爷子御刀之际,会利用一些角度极小的翻腕转刀、以铁器反射出来的光线,来晃花敌人的双眼!
虽然现在的龙王庙中就只有两团取暖照明的篝火,与几根燃到了一般的蜡烛而已,反射的光线只能致盲短短一瞬间;然而考虑到盛北川往日施展这套刀法的时候,都是在水面波光粼粼的船板之上,再加上那把秋水宝刀也是被打磨的光可鉴人,想必这套刀法实战威力,也定然是要成倍增长的。
对于眼下这群心不齐、胆不壮的两江水贼来说,那短短的一瞬间失明,已经足以致命!二十多个血气方刚的盛年水贼,仅仅支撑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尽数失去了抵抗能力;除了双眼被刀锋抹瞎、躺在地上痛苦嘶嚎的幸运儿以外,大部分人的死状都极其凄惨……
就盛北川的身手而言,哪怕是在他的鼎盛时期,也根本摸不到二流高手的门槛。方才他十分莽撞的冲入敌群之中、在二十余水贼的胡劈乱砍之下,身上也无可避免的挂上了几道彩头。然而拿了刀、见了血之后,曾经那一身横勇豪迈的匪气,也被这种熟悉的感觉重新唤醒;他仿佛根本没有受到伤势的影响,刚刚勉强稳住了身形、竟然赞起了谛听天工坊铸刀匠人的手艺来:
“啧啧,二十多年过去了,南地匠人的手艺果然还是那么精湛!我们年轻那会用的家伙呀,砍不了几颗脑袋准得卷刃;你再看看人家打的这路东西,老子连着剁了二十多个脖子,就连个崩口掉茬的地方都没有!好刀!真是好刀”
齐雁没有心思品鉴兵器的质地,而是满目担忧地审视起了盛北川的伤势。也不知是哪位瞎猫挥出的一刀,伤口虽然不深,长度却十分吓人!从盛北川的右肩、一直开到了左腰为止;就在他交口称赞这把钢刀的时候,伤口还在不停地涌出鲜血……
“把头!”
之前那位在码头与人吵架的汉子,今日也身处于龙王庙中。他也见到了盛北川浑身浴血、身手刀创不下十几处,整个人都慌了神!可能是由于被绑缚的时间太久、也可能是方才厮杀之时用脱了力气;他几次站起身来都未能站稳,如今只得连滚带爬朝着血人似的盛北川挪去……
“你慌个屁!不就几道皮外伤而已?吃两个带把儿的大肘子,不全都补回来了吗?去,把补渔网的细麻取下来,把长的伤口都给我缝好了!再耽搁一会,老子这点血都他妈被放干净了!”
听到盛北川的申斥之后,这位壮汉仿佛吞下了一颗定心丸;他不在颤抖、也不再慌张,而是慢慢试了试腿脚,竟然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随即他解开了拴在角落柱子上的一根麻生,放下了吊在梁上的一个大竹筐,取出了一团乱糟糟的细麻绳之后,略有些焦急的扯起了线头来……
旁边的几个船工也纷纷缓过神来,大家打水的打水,点火的点火,之前的恐惧与担忧,都被盛北川之勇所弭平,被抛在了九霄云外……
25.非战之罪
这位汉子仔细寻到了线头之后、不仅面色一喜;可当他低头翻找了许久、最后却只能拿起一根略嫌粗笨的梭针之后,便再次犯起了难来:用这东西来补渔网,还算是凑合能用;可如果要用它来缝合伤口的话,非得把盛北川给活活杵死不可!
齐雁看着那枚芭蕉大小的梭针,也想到了对方心中所急。他探手由自己的腰间解下了一具做工精巧的牛皮封,小心翼翼地放在地面上缓缓展开……
“嚯!齐家小哥,你这些家伙都是干什么用的啊?啥模样的都有,还怪好看的呢……”
那汉子正在惊叹于齐雁那个五花八门的牛皮工具囊;可盛北川闻言回头一瞧、那张由于失血而变得蜡黄的老脸,迅速浮起了一片铁青之色:
“宋大牙你快少说两句吧,有这说闲话的功夫,还不如赶紧摸摸自己的钱袋子呢!”
齐雁的职业,在盛北川这种级别的老江湖面前、根本就不是秘密。无论是一身标准的贼骨头、还是两根齐平的神仙指,全都是绝顶盗窃天赋的表现。所以他也恍若未闻一般,只是挑出了一根最纤细的开锁钩针,放在篝火上烤过之后,便仔仔细细的纺上了细麻线,回头对那位汉子交代了一句:
“宋大牙是吧?给你们把头烧上一袋烟,顺便再挑几个身子壮的兄弟,死死压住老爷子的手脚,我要开始缝伤口了!”
“烟袋就在供桌上摆着呢,你只管去点;不过手脚也就不必压了,就这么点疼而已,老头子我还扛得住,用不着别人帮忙!对了,我这还有一袋银子,你们分了之后就各回各家吧。躲上三天,如果市面上风平浪静的话,再回码头上工去吧。”
放下龙王庙中的一老一小疗伤不提;此时此刻,登州城北的海防城墙上,站着两位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夜行人,正在同时向城中的一间客栈俯瞰而去。
这间客栈的字号叫做《望海楼》,临街的前楼,乃是一间上下二层的中型铺面;而铺面之后,乃是一进的小宅子,被客栈的东家安排成了厨棚、库房、以及两间寝房。
平日无事的时候,如果站在他们二人的位置,向望海楼的后院俯瞰,就只能看到一堵前厅北墙而已;可今夜的北墙,竟赫然露出了一个可容两人并肩通过的缺口!一阵阵厮杀与呼喊之声,通过这个缺口传入后院,并淹没在这场倾城暴雨之中……
城墙之上,其中一人开口说道:
“君上,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放走他。您身为天灵脉者,想要沈归的命不过就是动动手指头而已,何至于如此麻烦呢?”
“时机未到。”
“时机未到?白衡不是已经落在我们手里了吗?而且林思忧那个……”
“白衡只是落在我们手里,但他还没死。”
“可一个失去了神力的天灵脉者,与寻常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夏虫不可语冰、对于白玉烟听起来颇为合理的疑问,宋行舟却失去了所有谈性;他也并没有试图解释为何时机不对,只是淡淡地吩咐了一句:
“这与你无关。你最好记住,没有我或是关道长的命令,不许你靠近沈归与林思忧半步!”
“……是!”
白玉烟也听出了宋行舟语气之中的不悦,只能应承下来以后,自顾自的鼓着腮帮子生闷气。然而就在此时,那道足有两人来宽的豁口,竟再次撞出了一位青年男子;此人的胸腔已经全部塌陷,看上去仿佛是一只被踩塌了腰的绣鞋;而他的口鼻也正在疯狂的喷涌鲜血,整个人仿佛一支离弦的利箭那般倒飞而出、裹挟着无数的碎砖与瓦砾,落在了后院的地面上……
“君上!这些人不可能是沈归的对手,何必白白……”
“嘘!”
宋行舟伸出一阵指头,引着面色急躁的白玉烟,将她的视线落在了望海楼的屋脊之上。正在这时,厚厚的乌云层翻涌出了一道闪电,白玉烟眯眼观瞧,只见望海楼的屋脊之上,竟有一位闭目养神的白发老者、正在顶着倾盆暴雨盘膝而坐!
“他……他是?”
白玉烟还在惊讶于此人的身份;宋行舟却皱着眉头、仔细看着那位刚刚破墙而出、此时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的少年侠客,语气颇为无奈的说道:
“我们走吧。今日之战,是沈归胜了。”
“可是那位老……”
“他?他也赢不了如今的沈归了……”
“好吧……”
随着一声惊雷响起,城墙上的白玉烟与宋行舟、便彻底消失在雨夜之中的北城墙上。他们才刚刚离去,沈归却正反握着两柄神兵、面色阴冷穿过墙壁的豁口、走入了通往后院的游廊。
整个望海楼的前厅,此时已经化为了一片修罗地狱;沈归的鞋底也沾满了肉碎血泥,此时踩在布满雨水的青石台阶上、发出了阵阵黏腻的声音。随着沈归的脚步站定,飞檐落下的雨水,也恰好被风吹在了他的鼻尖上,带给他一阵难得的清凉。口干舌燥许久的沈归,有些贪婪的伸出舌头,朝着连珠成线的雨水探去;他希望这些无根之水,能滋润自己濒临干涸的身体、冲淡口鼻弥漫的腥咸恶味。
方才身在前厅厮杀的他,从充满了腥臭味与泥土气息的空气之中,闻到了一缕宋行舟的味道。
没有人能在一个极其闭塞狭窄的环境之下,从几十位练家子的围攻当中全身而退,沈归当然也不例外。经过一场惨烈无比的血战,他的要害与死穴虽然没有受到致命重伤,但整个人的身体状况却已经濒临崩溃。
数十道深浅不一的外伤,布满了他身体各处;那一道道向外翻卷的皮肉,就仿佛是婴儿的小嘴,被雨水冲去了血污之后,看上去十分骇人;伤口不停带走体内的血液;也令他的大脑天旋地转,视线也逐渐变得迷离起来;随着紊乱的呼吸节奏而高低起伏的胸口,也仿佛是被丢入了一把烧旺的干柴,不断烧灼着他的咽喉与肺脏。尽管今夜暴雨、空气中的水汽十分丰沛,但沈归的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吞入了一枚烧红的木炭,令他直向身手抓破自己的前胸、扯出自己的喉管……
不过,也正是由于这种深入骨髓的疼痛感,勉强支撑着他的身体与神智正常运转;否则的话,但凡有一丝懈怠,他也不可能成功穿过那片修罗场!
几口雨水下肚,迅速的滋润了干涸的四肢百骸,也将沈归几乎脱出体外的感知力,强行扯了一丝回来;浑身脱力的他依靠着廊柱,缓缓朝着地上滑落身躯;可早已抖似筛糠的膝盖根本无法吃力,整个人刚刚立刻就势一歪,从窄窄的游廊之中滚入院落,接受这场暴雨的洗礼……
恍惚之间,沈归仿佛在雨夜之中看到了一个老妇人的面孔。对方正在用悲悯的神情注视着自己,双唇也在不住地抖动,仿佛想要对自己诉说什么一般;沈归的听觉早已被雨水所占据,他只能再次睁大双眼,想要通过唇语来分辨一番……
大颗大颗的雨滴、不停的落在双眼之中,带来了一片酸涩。沈归打算用眨眼的方式缓解,可没想到这眼皮一合,便再也睁不开了……
沈归闭上双眼的同一时刻,一直盘膝坐在屋脊之上的那位白发老者,也突然睁开了自己的双眼。他缓缓站起身来,从蓑衣当中取出了一把仅有半寸宽的连鞘长剑;随着一声沉闷的鸣音,剑出如虹、割破这场雨夜!
他用左手捋过沾满雨水的银须,折身一跃、便落入了望海楼的后院之中。
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太华剑派的现任掌门人,江湖人称须臾剑的徐天川。
所谓蛇无头而不行,鸟无翅而不飞;纵然这些来自于各门各派的青年俊杰,其实是被师门选定的炮灰弃子;但站在上位者的角度来说,虽然就是遣人送死的之举,但这些人也总该死的更有价值才是。
所以,他们便给这些敢死队们,安排了一位武林前辈名宿、负责指挥猎杀沈归的大小事宜。
不过,望海楼前厅的满地碎尸块,生前也都是各门各派之中、年轻一辈的风云人物;早在派内修行之时,就饱受师长前辈、与同门师兄弟的礼让与回护;艺成出师、在外行侠仗义之际,还有着名声显赫的师门作为靠山。
在这样的环境之中成长,任何人都难免要被娇惯出一些狂傲之气,只是表达方式略有不同而已。而且,他们本就是不愿意受到管束的散漫性子,所以才会放着从军报国这条宽敞大道不走,反而踏上了称为江湖草莽的崎岖小道。
如今这些只待乘风而起的少侠们,有幸参与到这场除魔卫道的武林盛世,难免要不约而同地认为,自己已经遇到了扬名立万的绝佳机会。不难想象,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他们又哪可能遵循什么前辈高人的颐指气使呢?
西岳太华怎么了?谁家师门的江湖地位,也不比你西岳太华逊色半分;须臾剑徐天川又如何?谁家的师傅,也不曾是你的手下败将!谁要听你一个又矮又瘦的干老头子指挥呢?大路朝天,咱们各走一边!要是碍着小爷扬名立万,就连你西岳太华都一起灭了!
26.小心无大错
对于这一场意图坐实沈归污名的送死行动,贵为一派掌门的徐天川,当然也是心知肚明的事。所以他此行登州城,还真就是为了摘瓜而来,并不需要与这些一身傲气的年轻人打成一片。况且无论这些眼高于顶的武林后辈、行事风格如何张狂无力,眼下都已然化作了一滩滩血污碎肉,完成了他们的全部使命;而他们西岳太华剑派,甘愿付出三才剑阵这种核心嫡系弟子,也就是为了眼前这一幕而已!
身高仅有五尺左右的徐天川,抽出了那柄细长的宝剑、万分谨慎地走到处于半昏迷状态的沈归身边。正所谓虎死余威在,即便沈归如今已经一动不动,但徐天川也没有贸然接近。直到围着他转了三圈以后,确定了沈归是真的神志不清、这才以双手倒握剑柄,朝着沈归的心口窝处、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向下一压……
剑尖刺破皮肉之后,便仿佛被一团破棉絮堵住,竟难以再深入分毫!徐天川以为是他穿了一件金丝软甲之类的防具,便咬紧了牙关继续施加力道、就连额头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却仍然未能如愿刺破沈归的心房……
正在此时,徐天穿的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道男子声音:
“徐掌门……幸会……”
与此同时,一只宽大的手掌如幽灵般探出、直奔向徐天川的脐下丹田扫去!
那些骨子里充满了傲气的江湖新锐,从来都没拿沈归当成一位无法逾越的对手;他们认为沈归之所以能够年少得志、名扬江湖;就只是靠着他显赫的出身家世、得到了诸多江湖前辈的悉心指点而已,没有什么真实本领。自己的武道天赋也不见得比他逊色,只需苦心钻研一些时日,日后有幸遇上几桩奇人奇遇,他沈归能做到的事,我也同样可以做到!
他们不明白双方的差距有多么大,所以眼下都已经化为了一滩滩残肢碎肉;可徐天川是一位成名已久的老江湖了,又怎会不晓得沈归的可怕之处?李玄鱼、林思忧、伍乘风、白衡……单单只看这几个名字,徐天川便早已把沈归放在了一个极其危险的位置;对于那些被江湖人传到神乎其神的光辉战绩,徐天川既然无法明辨几分真假,那么干脆就选择了全部相信!
他心中认为:如果凡人真的有机会修成天灵脉者,那么希望最大的那位,就一定是沈归无疑。
可现在的沈归,毕竟还是肉体凡胎;方才他也亲眼见到,经历了一场血战过后的沈归乃是衣不蔽体、血流如注,甚至已经可以从向外翻卷的创口,隐约看见白生生的骨骼、与青灰色的筋络!如果换成一个普通人的话,这种伤势早已足够致命了!
待他跃入院中以后,又小心翼翼的检查了一次,并在心里给沈归判定了死亡的结果。尽管他的流血速度已然见缓,却并不是由于伤口迅速愈合、而是他体内的鲜血,已经差不多都流光了,就连今夜这场令人几乎睁开不眼的大暴雨,也冲不淡他周遭不断弥漫出的血水;而他胸口起伏的频率也逐渐开始减弱,呼吸频率也完全失去了节奏;满布血丝的双眼已然蒙上了一层死灰色,就仿佛是下午的鱼摊上、老板半卖买送的死鱼,丝毫不见半点的生命气息……
尽管他此时还在喘息,双唇也在无声地颤动、眼神也仿佛能够看见什么一般、呆滞地注视着正在落雨的夜空,但早已见惯了生死之事的徐天川,心中却十分清楚:这只是伤势过重的濒死之人,回光返照的表现而已……
不过,老江湖之所以能够活的长久,其实与武艺修为的高低,也并没有太大关系。这些保住性命的诀窍,其实也是天下三百六十行共用的一句废话:凡事求稳、小心为上!
尤其是沈归这种百死余生的人来说,就算是已经埋进了坟里,也许哪位不知名的老怪物渡他一口仙气,都很有可能会当场诈尸!更何况他眼前只是现了死相,却并没有真的咽气,徐天川又岂敢放松警惕呢?
所以即使是徐天川奋力向下挤压剑柄之时,仍然时刻关注着沈归的一举一动;哪怕是胸前已经停止了起伏、哪怕是鼻翼已经停止了开阖,哪怕是他的眼球已经涩滞;但在剑尖没有反馈回刺入心脏的爽滑感之前,徐天川都始终保持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警惕性!
果不其然,稳妥无大错!这份格外的小心谨慎,曾经救了他不止他一条性命,这一次也不例外!
由于闪避足够及时,再加上徐天川本身就以身法见长;所以沈归这诈尸般的一掌拍击,最终仅仅带走了徐天川的衣角布料而已;当然,也顺带着拽飞了他被雨水打湿的一缕银须!
生生被带出去了一缕胡子,徐天川的颌下立刻涌现出一片晕红;不过刚刚死里逃生、衰老的心脏正在疯狂躁动的徐掌门,并没有在意这一点点的皮肉之苦!他只是想看看这个几乎已经被砍成了一片破抹布的沈归,到底是人还是鬼!
心里早有准备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尸体复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所谓医武不分家,凡是抡过拳头踢过腿的江湖人,对于最常见的黑红二伤,或多或少有一些独门秘方、也可以说成偏方或者土法子。这些家伙拍脑门想出来的医疗手段,虽然未必能起到任何疗效;但他们对于伤势的精准判断,却也称得上是千锤百炼的结果。
徐天川想不通,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力量,竟能驱使着沈归以如今这等身体状况,仍然击出了迅猛无双的一掌!平心而论,刚才那种情况如今重新再来一次的话,他也没有把握可以在那一掌下全身而退!
“沈少侠!久仰大名!”
纵然徐天川心里惊起了惊涛骇浪,但面上仍然做出了一副沉着冷静的模样;他迅速调转那柄仅有半寸宽的细剑、嘴上回着沈归的招呼、双腿却用力一蹬地上的烂泥,仿佛鱼跃出海一般,身体凌空、剑尖向前、直奔刚刚站起身来的沈归刺去!
他这凌空袭来的一剑、乃是西岳太华的镇派剑法——走电飞虹。纵观西岳太华历代弟子,能把这套剑法用到出神入化、炉火纯青之人,也就只有他徐天川而已。
当然,也并非是因为徐天川的天赋与悟性有多么恐怖;只是因为他的特殊身材,与这套剑法的风格极其相配而已。
从武学的基本原理来看,凡是这种主动腾空跃起的招法,大多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但凡双方硬实力的差距、没有跨越一个级别的话;那么主动跃起出击,便不亚于自寻死路。
但这个理论,却显然不适用于徐天川的身上!因为他的身量不高、体型又异常清瘦、所以就算他不运用轻身法门、只凭双腿之力腾空跃起,高度也远非常人可比。
身形瘦小,会遭到攻击的面积也就更小。如今他那柄细剑向前刺出、身形则平行隐在细剑后方,头脚几乎与剑尖齐平、看上去就仿佛变成了一条细线那般!即便沈归有心反击,一时之间竟也无从出手!面对徐天穿凌空刺来的一剑,他竟然只剩下了迈步向两侧闪避、或是挺剑格挡这两条路可走。
手腕细、脚腕粗;所以在同级别的高手对阵之时,自己腿脚身子的行动,永远也快不过敌人的手。沈归的修为虽然比徐天川高出半筹,但眼下他毕竟身负足以致命的重伤,身体状况与全盛时期的他相去甚远,根本没有把握能靠着身体的速度、完全避过这一剑!
无可奈何之下,他果不其然的扬起了春雨剑、打算荡开对方这凌空袭来的一剑……
徐天川跃至半空、见沈归的脚跟至今未悬、心中便清楚了沈归心中所想;接下来,凌空刺来的他手腕一转、肩头一晃、竟在空中换过了把来、改为右手手心向下、反握剑柄;与此同时,他小腹也舒展出了一个卷曲动作、正在向前平飞的身子竟凌空向下划出了一个弧度,看上去仿佛是在水里潜泳一般、从直取沈归咽喉、改为反刺胸口而去……
不愧是有着须臾剑之称的徐天川!短短交手一瞬间,那柄似锥似针的细剑,竟在沈归的胸口正中连续刺出了七道剑响!若不是他见沈归右肩微抖、为求稳妥急于避开反击;余下的那两剑、也一定可以命中同一目标!
此招乃是走电飞虹的绝顶杀招,名为魂断九霄。简单说来,就是闪电般的刺出九剑、击中同一个位置。这九剑必须分毫不差,并且要一剑快似一剑;在出剑之时,运用玄岳道宫特有的叠劲法门,将剑尖所蕴含的力道、反复叠加到一个临界点上!
根据徐天川的经验来说,如果是大黄龙那种学艺不精、功法不纯的外家横练功夫,他只需叠到第四剑之时,就应该可以见血了!早年间,他凭着这招魂断九霄,曾与一位南泉禅宗的金身罗汉交过手。在那一场恶战之中,已经修成了内家横练功夫——金刚伏魔之力的大和尚,也只顶下了七剑而已……
无论沈归穿了金丝软甲也好,还是身怀横练功夫也罢;这七剑生生吃下去、就算是太华山,也能给你捅出一个大窟窿来!
27.偷都不会偷
根据西岳太华的走电飞虹剑谱所记载,如果不断叠起的剑劲,能够达到传说中的第九剑、定然是足矣斩仙弑神的一记杀招,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够抵挡下来!也就是说,斩仙弑神的前提,就是这互相叠加的九剑,必须准确的命中同一目标才行。
从原理的角度来思考,该如何修行施展、才能发挥出这套剑法的全部威力呢?答案很明显,加速叠劲的过程、也就是提高短时间内的出剑频率。
其实,当徐天川刺到第七剑之时,剑尖已然成功刺破入沈归坚实的皮肉之中;也就是说,如果沈归的反应速度再慢上一瞬,或是徐天川能抱着与沈归拼命的心态,是绝对足够再刺出第八剑的!无论是凡人还是天灵脉者,心房一旦被刺破的话,那么就算是大罗金仙下凡,也定然是回天乏术的结果。
不过徐天川纵横江湖数十载、能够完完整整的活到今天、全都依仗着他万事求稳的性格与作风。也可以说如果没有这份谨慎小心、刚才他早已经死在沈归那诈尸般的一掌之下了!
况且话又说回来了,他能刺中沈归一次,也就等于能够刺中无数次;而且整个登州城的兵丁衙役、如今都在外面为自己掠阵;沈归根本就没有援军可等,自己又何必急于速胜呢?
当他见到七剑准确命中目标、但沈归却仍然站在原地之时,也没什么过于惊讶的想法。这个情况虽然有些意外、但也尚在徐天川的意料之中;所以待他迅速抽身、从而避开了沈归反击之后,连片刻都未敢停歇、调整好了身形、便迅速挺剑再上!
同样的姿态,同样的招数、同样的两个人……
沈归看着那位再次腾空跃起的小老头,眼中闪过了一抹讶异之色。接下来,他身不动膀不摇,只是迅速伸出右掌,精准地死死攥住了对方那柄仅有半寸宽的细剑!早在徐天川发现沈归抬手之初,心中还有些沾沾自喜:自己的这柄细剑,虽然算不上什么神兵利器,但也绝对不是那些随手可见的普通货色!人的手掌再坚如磐石,但毕竟也是血肉之躯,哪怕你……
刚想到这里,徐天川脑中突然闪过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方才自己叠了七层的劲道,才勉强刺破了沈归的胸口皮肉。且不论沈归到底练就了什么邪门功法,但至少他皮肤的坚硬程度,是绝不亚于南泉禅宗那些金身罗汉的!
果不其然,“乒”的一声脆响过后,沈归轻松拗断了那柄半寸宽的细剑。人剑合一的徐天川本是凌空袭来,根本无处借力调整重心,直接连带着半柄残剑一起、被沈归随手掀翻在地。还未等他调整好身子,沈归右手便迅速朝他扬起、那半截断裂的剑身便割裂雨幕、直奔徐天川胸口飞出!
徐天川的江湖经验足够老辣,一见沈归扬手、便再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与尊严、就地来了一个懒驴打滚、迅速向右翻身躲开。他原本的体态是仰面朝天,直视沈归双目;如今为了躲开那半截暗器,不得已转为了俯面朝下的姿势……
这位老江湖,如今正在用自己的后脑勺、对着无比邪门的沈归!
还未等他以手脚撑地、向前蹿出安全距离的时候,腰部突然传来了一股泰山压顶之势,颈骨也同时被一只犹如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捏住,半分力道都再也提不起来了!
败了!
一位专修剑术的武林高手,惯用配剑断为两节,便已经败了;一位年近七旬的老头子,被人拿住了腰背与脖颈,也已经败了!其实,他刚才明明有机会解决沈归,但他却抱定了安全第一的念头,想维持着自己的周全之身、与回光返照、正在做困兽之斗的沈归磨上一磨、耗上一段功夫,争取能毫发无损地拿下这个乱世妖星;之后便率领西岳太华取代竹海剑池,成就诸多前辈师长未曾触及的丰功伟绩。
一个半截棺材入土的小老头、想与一个百死余生的小怪物比拼生命力!无论看似实力差距何等悬殊,但听起来总觉得有些可笑!
身量高挑的沈归、如今正大大咧咧坐在小老头的腰杆上。那副作威作福的德行,看上去就仿佛是一个顽劣的胖小子、骑在了一只狸花猫身上那般。他伸出那只已经被割皮见骨的右掌,精准的捏住了徐天川的颈椎,没好气的问道:
“还有完没完了?”
“哼!若不是老夫心慈手软、方才九剑齐出的话,你这小畜生还焉有命在?”
“……哎?你这个求饶的角度非常新颖啊!不过徐掌门,你西岳太华门下众多弟子,可曾有人用出过第九剑呢?”
“第九剑?呵呵,无知的小儿!我西岳华山立派至今已逾三百年、尚未有人试过第八剑的锋芒,又何谈第九剑之说?”
“哦?可据沈某所知,当年西岳太华的开山祖师,在与一位天灵脉者弈剑之时、曾完整的施展过魂断九霄这一招啊?”
“我太华祖师剑法通玄,魂断九霄更足矣斩仙弑神,何况区区的天灵脉者……”
“……他就是这么死的。”
“不可能!”
“这么倔强?那你下去亲口问他呗……”
话音一落,沈归二指微微一错力,随着“喀嚓”一声骨骼的脆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须臾剑叟徐天川,便当场魂断九霄。
站在武林人士的角度来看,这西岳太华一脉,专修剑道三百余年、堪称是竹海剑池以下的第二大剑派。当然,也正是由于这个极其尴尬的封号,才驱使徐天川自愿参与到这档子破事里。
西岳太华的剑招风格,两极分化极其严重。擅长以快打快、偏门抢攻的狂风剑法,乃是他们开山祖师自创的镇派绝学;而以防守反击见长的慢剑,则大半都脱胎于玄岳道宫的阴阳武学理论。不过擅攻也好、擅守也罢,武学一道的基本原理,就是以更快的速度,更小的代价,造成最大程度的杀伤力而已。
江湖人士间的比武切磋,与真正的性命相搏截然不同。切磋过手,彼此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道中人、都吃的是同一碗江湖饭。无冤无仇便痛下杀手,一定会被师门长辈与江湖同道所不容;搞偷袭玩刺杀、也有违江湖道义;赶尽杀绝、出手太黑,还有违侠义精神;拆人祠堂致人伤残、有伤天和有损阴德……
总而言之:如果把自诩江湖正派人士的禁忌手段、全部提炼归纳总结一番,那么这就是一本极其实用的顶级杀人宝典了。
比如说魂断九霄,剑叠九劲的威力的确恐怖,但实用性却简直低的可怕!在双方实力差距不大之时,谁会任凭你反复在同一个位置攻击数次呢?如果双方实力差距不小,又哪还用得着什么叠劲呢?
可能也正因如此,在叠劲的发源地——玄岳道宫,也只有一招叫做“玄门三叠浪”的剑招罢了;而且这一招的主要目的、还不是为了增强剑法的杀伤力;而是为了通过叠劲的三层劲道,冲击敌人的身体重心而已。
至于说那什么三才剑阵,就更贻笑大方了!武林人士又不是军人,练什么三人剑阵呢?且不论威力究竟如何,可把三个好端端的少年俊才,搞得像是三胞胎一样,完全失去了个人的武学感悟与搏击思路,变成了死板阵法套路之中的一个部件;这样的人、即便武学修为再精纯,也根本就不值一提。
至于说玄岳道宫的原版三才阵,其实只是一套演剑法门而已。三个玄门弟子、通过交替感悟天地人三才之相、来体悟那玄之又玄的天道奥妙,帮助自己向着无所不能、永恒不灭大道修行而已,根本就不是为了械斗伤人!
如此看来,原来是西岳太华的后辈弟子,偷错了玄岳道宫的教材。
不过好在随着徐天川与三才剑阵的先后殒命,整个西岳太华的未来也无需期待了。乐观一点的话,兴许能用炼蛊的方式,从一群中低级弟子之中、冒出一位顶尖人才;悲观一点的话,这个创派至今三百余年的第二剑派,就算是彻底灭了山门。
想到了这个结局之后,作为始作俑者的沈归纵然心有不忍、却并没有任何江湖道义上的心理负担。自己作为受害者,面对众多敌人手中的挥舞的屠刀,选择了奋起反击,最终在一场血战过后勉强保住性命,这又有什么可愧疚的呢?
他给今夜之事定性为自卫反击,可那些早已经围在望海楼外围的衙役差丁,却很难与他同心同德了……
望海楼正门对面,有一位腰配官刀、身披蓑衣的小捕快,用自己的右胳膊肘、轻轻捅了捅身旁的一位大胡子捕头:
“我说表舅,兄弟们在大雨里浇了快半个时辰、到底什么时候能进去拿人啊?”
“就你小子被大雨浇了?弟兄们不是都在这挺着呢吗?想挣银子哪来那么多废话,一人二百两还堵不住你的嘴?你要是也能揽到这样的好营生,可千万记得叫上表舅我啊!一宿就挣二百两啊,这可是一年多的俸禄!别说站雨里面、就是让我往粪坑里跳,我眉头都不带眨一下的!”
28.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一个州府县衙的捕头,一年从头忙到尾,俸禄加上补贴就能达到二百两这个数目,也算的上是一笔颇为丰厚的收入了。北燕王朝的吏治风气,历来遵循着高薪养廉的路线;虽然廉这个大儿子半路夭折了;但这高薪这个逆子、却成长的颇为壮实。
不过银子这东西没人嫌多,这光天化日的俸禄就算再丰厚,也无法消止日益增长的贪欲。吃喝拉撒、行动坐卧、交际应酬、打点疏通,对于这些走仕途的公门中人来说,哪样开销都省不下来,哪个庙门少磕一个长头,自己心里都觉得不踏实。
马不吃野料不肥,他们今日就是因为银钱的诱惑,才瞒着知府大人来到望海楼以外。他们那身官衣与官刀,代表着朝廷的王法;可这次是没有知府大人的指令私自而为,这就属于枉法的范畴了;从上到下人人都收了别人的贿银,也算得上是贪赃;按照北燕朝廷刑律来说,贪赃加上枉法的罪名,依律应当街斩首,家中后嗣女眷一并充军。如果仅仅为了区区二百两银子,实在是有些得不偿失了。
当然,这是在正常情况之下的推断;可如今的北燕王朝,从上到下早已经病入膏肓了。因为拜错了主子,导致身败名裂例子倒是屡见不鲜;可贪赃枉法这个罪名,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流行罪”!无论这顶大帽子是真是假,凡是端周家饭碗的人,甭管是谁,那都是一查一个准!
而且如果真的严格按照朝廷律法来走流程的话,那也根本就用不着周长风举棋,天佑帝就得先自灭满门了!因为在这样的官场环境之下,那些严格自律、时时自醒的道德君子,早已被排斥在主流环境以外了。
朝堂上的公卿大臣尚且如此不堪,又何况这登州城里的一班小吏呢?
那位年轻的捕快听出了大胡子语气中的嗔怪,也自觉大意失言、忙不迭地拍起了马屁来:
“那是那是!要不然登州府的乡亲们都说表舅您手眼通天呢?没您在这支应的话,这等好事哪还轮得着咱啊!不过表舅啊,咱总在这边淋着也不是个事,谁知道知府老爷什么时候起夜呀?二百两银子的外快是不少,可要是把这身官衣再给搭上,那可就不值了……”
这大胡子捕头听完了之后也点了点头,将右耳靠近了客栈的窗根,仔细听了一会之后,这才略有些犹豫的摆了摆手:
“老螃蟹,大头,我先进去看看情况;你们俩在外面扎好了口袋,别让屋子里的“金丝雀”飞出去!”
刘捕头一声令下,一名身壮如牛的莽汉,与那位头大如斗的马屁精,轻手轻脚地摸到大胡子刘捕头的身后。刘头回头望了一眼二人,身手左右一扇,两位捕快便分开左右,三人成品字形互相依托,走上了望海楼门前台阶。
刘捕头将耳朵又靠在门板上听了一会,仍然没发觉任何异常之后,这才抽出腰间钢刀,小心翼翼地从两扇门板缝隙之中顺了进去;他本想用刀背来撩开门闩,可没想到刚刚一动、两扇紧贴在一起的木门便发出了“吱呀”一声……
屋中的篝火早已熄灭,可谓是伸手不见五指。进门之前,刘捕头打了一个手势,吩咐二人在外接应之后,便小心翼翼地迈过了门槛。仅仅才迈出两步,他竟意外的踩到了一个柔软滚圆的物体之上,就仿佛是一根软竹子那般,整个人瞬间失去了重心、前脚随着这根“软竹子”的引路向前劈开,后腿肌肉却因为应激反应彻底锁死、僵直的留在了原地!
刘捕头今年已经四十有二,猝不及防之下劈开了半个大叉,大腿根部传来的剧痛实在令他措手不及;好在他也练过几天拳脚枪棒,当发觉到自己无法掌控身体之后、便直挺挺地向侧方倒去,以后背着地,这才避免了以四十岁的高龄,承受到重新开胯的巨大痛楚。
“嫩娘了个蛋的…老宋的买卖是不打算干了吧?”
刘捕头双手捂着撕裂般的大胯、一边从牙缝里骂着闲街、一边躺在地上翻来覆去的打滚;忽然之间,他感觉肩上传来了一个手掌的触感,肩头也撞到了一个滚圆的大脑袋;他还以为是自家的表侄子大头,听到自己呼痛之后进来帮忙、也就没好气地腾出一只手来,使劲儿推了推他那硕大的脑壳:
“小王八羔子,赶紧滚蛋……”
谁知道他这么随手一推,屋中竟传来了“骨碌骨碌”的奇怪声音;嗯,看来应该不是大头,且先不去管它。随着腿筋传来的灼痛感逐渐消退,刘捕头的知觉也慢慢恢复过来:
不对啊……这是客栈、又不是猪肉档,地上咋这么黏糊?刚才我推出去一个什么东西?这屋里的血腥味咋这么冲鼻子呢?这帮绿林贼寇、到底想在望海楼犯啥案子?不对!这要是出了人命案的话,我一个小捕头可绝对压不下来……至少二百两银子这个数,我是压不下来的……
脑中涌入一团乱麻,眼前也仍然是一片暗里飞花;什么都看不见的刘捕头,无计奈何之下只得朝着门外低声嚷了一句:
“大头?大头!大头嫩娘了个腿的,你死外头了?赶紧进来!”
大头今年只有二十出头,是刘捕头老家一个远亲;这孩子虽然是从小地方出来的,但头脑颇为机灵、也会为人处事,放在哪条道上都少不了一口饭吃。此时大头正站在左侧门后,耳朵里早已经被雨滴砸在石板上声音灌满了;屋中的表舅连喊了三声,他才勉强刚刚听到一句:
“老螃蟹,你在这守着,我进去救刘头!”
说完之后,这位急于立下救驾之功的小捕快、便一马当先的冲进了客栈。
大头年纪轻,眼力也更好一些。当他从暴雨倾盆的长街之上、进入这个乌漆麻黑的客栈前厅,没用上多大一会,便借着从北墙根豁口洒进来的微光,恢复了些许视力……
他只见屋中跪爬着一个人,浑身血污低头不语;此人头顶的毛发、全部被血液粘连在了一起;裤子上、衣服上、刀柄上,更挂满了骇人的碎肉与腹脏;最可怕的是,在他的右肩头上,竟然还挂着一只断手!
就在大头浑身开始颤抖、肌肉也开始变得酸涩僵硬之时;那位正跪在地上、不见了双臂的索命厉鬼,忽然抬起满面血污的面孔、露出一口阴森森的青白牙齿,幽怨的对他开口说道:
“大头……帮我一把……”
“我滚嫩娘了个蛋吧!”
当心底的恐惧、突破了承受极限的时候,往往会爆发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被吓破了胆子与尿泡的大头忽然暴喝一声,猛然蹿起来照着这副恐怖的面孔,用尽了吃奶的力气踹出了一脚!
也不知是佛祖显灵、还是他童男子的身份加持,对方遭受这一脚之后、发出一声怪叫便仰面躺倒在地;而大头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连滚带爬地跑出了望海楼前厅……
门外望风的老螃蟹,可是个公门老人了。他虽然不是什么练家子,可仗着腰粗肩宽力气壮、也能靠着体型吓唬吓唬人。老螃蟹跟着刘捕头抓差办案多年,也曾出过不少现场,早已过了怕见血腥的时候;如今他一见大头尿着裤子爬了出来,心中也明白了几分:
“看你那副怂样子,狗屁不是。”
骂完了一句之后,老螃蟹抽刀在手,也侧着身子钻进了犹如修罗炼狱一般的望海楼前厅。大约过了二十个呼吸之后,屋中便传来老螃蟹语带悲戚的哭喊声:
“到底是谁下这么黑的手啊!”
由于踩到了断臂劈了个叉、疼的在地上滚成了血葫芦般的刘捕头、被吓破了胆子的表外甥一脚踹中脸庞,受力不过便向后仰去;好巧不巧,他的后脑勺磕在了一颗怒目圆睁的头颅之上,直接就翻了白眼!饶是胆大心细的老螃蟹一进屋,也差点被吓尿了裤子!
他还以为地上躺了一个双头人呢!
不久之后,当鼻梁骨被一脚踹断的刘捕头醒来之后,他真恨自己醒的太早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呐!这天上哪有白白掉下来的馅饼啊?二百银子是那么好赚的吗?以他的经验看来,这满屋子的“碎拼图“加在一起,至少也有五六十人之多;后院还有几个胸骨被彻底砸塌的死鬼、以及一位少了半缕胡子的矮老头……
从朝廷律法来讲,去年一整年,登州府上报给刑部的人命案件,总共只有三桩:两桩捉奸杀人、一桩银钱纠纷;就因为这三桩案子的牵连,导致去年自家大人得了一个中评。
可今日望海楼这阵势,一次就把未来至少三十四年的份额,全都预支的干干净净;这要是全部按照衙门规矩上报刑部,恐怕自家老大人的仕途,也就算是彻底交代了。
不过自己毕竟收了人家银子,这案子既然出了人命,无论是多是少,都已经没法公事公办了!一时之间,刘捕头也忘了责备自家那个不成器的表外甥,将全部的心思都花了究竟该如何善后的问题上…
29.因势利导
自知府老大人以下,登州城的公门中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收了谛听散的银子,大有大份小有小份、谁也别想从此案中摘开干系。至于他们该如何把这桩天大的命案弭平,那就是这些人自己的问题了。
沈归之所以选择在望海楼中坐以待毙,除了对于自己的身手有着十足的信心,主要还是由于风雨禁海无法出航,所以只能坐困危城之中,静静等待风平浪静之日。不过这登州城也不止一间望海楼,他更没兴趣留在原地、帮那些收了黑钱的皂吏完案交差;所以当他扭断了徐天川的颈骨之后,便立刻强打起精神,拖着一身足以致命的伤势,离开了这间望海楼。
如果说哪一道的江湖人、不那么看重银钱富贵、也不想跻身于主流社会的话,那就当属花子门人了。放眼天下,任何一个乞丐窝里,除了那些肢体带残、或是无亲无故的妇道之外,大部分的爷们,不是天生的懒汉,就是那些过一天算一天、不愿意受人约束的自由主义者。
当然,江湖规矩也是一种约束;但这种约束,至少还披着道义的外皮;在他们眼中可以带来温暖与安全的感觉、也没有律法的强硬与冰冷。毕竟这江湖规矩,是掌握在他们自己手中的约束。
登州城中有几座矮丘,原本是为玄、释两门的信众香客所开辟,分别建立着庙宇或者道观,为登州百姓提供烧香祈愿、生养死葬之类的活动场地。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儒府学派的先生们,行事风格竟然变得越来越霸道:他们通过一系列的明暗手段,将这些侍奉佛祖、修道炼丹的神职人员,从登州府中彻底清理了出去;也不仅仅是他登州府一家,如今的整个鲁东路,就只剩了济水城还有一间国兴禅寺、以及一间清虚观而已,其余的州县府衙,早已经是儒府学派的领地了。
儒府学派建立书院学堂,大多都是选择衙门口附近的黄金地段;对于那些空出来的荒山土丘,肯定是半点兴趣都没有的。久而久之,这些没人在意的庙宇与道观,就成了三教九流占据的隐秘场所。
而登州城的丐帮分舵,正位于一座名为碧霞宫的道观遗址当中。
逃出了望海楼之后,沈归便直奔城南碧霞宫而去;今夜风大雨急、沈归此时又身受重伤,完全是靠着脑中最后的那点清明与倔强,才勉强顶着暴雨、来到了碧霞宫的山门以下:
“伍家的官,来挂范老祖的团……(伍家门的乞丐,来寻求范家门的同道帮忙)。”
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喊出这么一声之后,沈归便眼前一黑,昏倒在了山脚下的烂泥地里;与此同时,山脚下的密林微微一抖,有两位披着烂席子、顶着破草帽的乞丐蹦了出来。这俩人走到沈归身边后、互相对了一个眼神,便一人架着沈归的一条膀子,勉力朝山路上走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归的神智逐渐清醒过来;他尚未睁眼、只觉周身异常暖和干爽,除了味道却不大好闻以外,简直比望海楼的客房还要舒服。他仔细回忆了一番,想起了自己在昏迷之前的所作所为,便打算继续装睡,尽可能多摸清一些周遭情况,再令做打算。
“醒了就别装睡了,不饿吗?”
正在沈归竖起一只耳朵偷听之时,身后却传出了一个苍老的声音;沈归闻言只得睁开双眼,略微活动了一下手脚之后,竟然发现经过了恶战与暴雨的连番洗礼,自己身上那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伤口、竟然只是痛痒难耐、却并没有红肿恶化、反而还有好转的迹象!
确认了身体周全之后,他才扭头循声望去。只见这座略显破败的道观之中,有一位枯瘦至极的独腿老乞丐,此时正坐在破蒲团上拢着火,火堆上还架着一口破了沿的大铁锅,正在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气泡……
“爷叔,我是在哪露的底啊?”
“…哪露的底?方才你小子那呼噜声震天响,大到爷叔都听不见外面的雷声了,现在两只耳朵眼里还直飞蚊子呢!”
沈归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小声嘟囔着“我平时睡觉挺老实的……”,双手则小心翼翼的向后撑地,打算从干草堆上半坐起来……
“别动,刚敷好的药可别糟践了!你知道为了你们爷俩身上这点药材,齐小哥几乎把登州城的大小药材铺、全都洗劫一空了!不过也是托了你们俩的福啊,至少在三年以内,老叫花子的这个破窑口、是不缺药材使唤了!”
经这个独腿老乞丐这么一说,沈归急忙梗起脖子,四处打量起来;他只见整间大殿之中,除了自己与那位独腿老乞丐之外;许多个阴暗的角落里,还闪烁着一双双好奇的眼睛;而在火堆的另外一侧,还有一位赤着脚板、露着肚皮的老头子!他左手一袋烟、右手一壶酒,正靠在斑驳的殿柱上打量着自己……
“盛老爷子?您这肚子……”
“太长时间不动刀子,手艺生疏了……”
“齐雁呢?”
“小绺门的规矩就是偷雨不偷雪,你觉得呢?”
“……那咱这伤药也是他琢磨的?他配蒙汗药兴许还行,可这疗伤……”
沈归刚说道一半,由打看不清面目的神像背后,传出了一道清澈的声音:
“无量天尊!沈居士无需担忧,此药乃是贫道所配,与齐居士无干。”
沈归顺着火光望去,只见开口说话之人,是一位丰神俊朗、目光如炬的清瘦道长。他穿着一身道装,刚刚从神像后方现出真身;他的双手中托着一套翠玉捣药罐杵,仿佛月宫中的兔子一般,正在“咚咚咚”的研磨着臼中药材……
“张青牛!”
“是无量真人!”
这位仿佛兔子成精一般的捣药道长,竟然是玄岳道宫的现任掌门——无量真人!
要知道,玄岳道宫地处荆楚之地的玄岳山,与鲁东登州城,可是足足相距近三千里的路程;再加上他张青牛的身份,又是现任的掌教真人,如今他离开玄岳山的意义,不亚于皇帝陛下御驾亲征一般!想必他此行三千里之遥,必定不是只为了充当一个救急郎中那么简单而已。
沈归看着这位突然出现的道士头目,再联想到他那个与谛听搅合在一起的大师兄关北斗,立刻就气不打一处来:
“张青牛,你不好好在玄岳山上修仙问道,来这里凑什么人间热闹?怎么着?你也想随关北斗一起除魔卫道?来上一出打虎亲兄弟的感人戏码?别瞧我现在有伤在身,可收拾你这个牛鼻子,还是绰绰有余的事!“
说到这里,沈归作势便要起身迎敌;可只见无量真人放下药杵、右手随意一挥,便有一道肉眼不可见的柔软真气,缓缓将他刚刚才抬起的腰杆,又推回了干草堆上!
“省省吧你,身上连一件完整的衣服都没有,还充什么硬汉啊?况且贫道若是真的有心杀你,方才你打呼噜磨牙的时候,就已经一命呜呼了!别以为你身体里有两道天灵脉者种下的灵根,就可以保你纵横天下了!你连如何运用都不清楚,有还是没有、对你来说有区别吗?沈归,你最好清楚一点,贫道纵然不是衍圣公的一合之敌,但毕竟也是玄岳道宫的掌教真人,绝非徐天川之流可比!”
眼前的张青牛态度无比强硬,与沈归印象当中那个抠门老道,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走了三千多里的远路,不为了帮关北斗作孽,莫非你是来吃海鲜的?”
“虽然是亲师兄弟、可也未必要一个鼻孔出气。贫道此行只想告诉你一件事: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并非天意,而是人为!如果贫道推断的没错,这场暴雨将会持续七天七夜;待七日过后,东幽湾纵然可以回复往日那般宁静;但幽北三路这个名号,却将永远在华禹大陆上消失!当然,其中也包括了你的诸多老友、与那两位红颜知己。”
沈归听到这里,心中颇有些不以为然。想要人为控制一场绵延七日不绝的暴风雨,试问此举除了龙王爷转世投胎以外,谁还能有这等神通?
“天意也好,人为也罢,我不与你争辩;我只记得盛把头说过,三日之后的子夜时分,风暴将会出现片刻的停滞,我们便可以连夜行船渡海,直抵关北宁海城!”
“嗯……此言的确不虚,可盛把头观测天象,凭的是多年行船掌舵的丰富经验,而并非是我大师兄那等神乎其技的天衍道阵。所以他只能预测出风暴停歇的时刻,而并不能改变天象轨迹;况且这普天之下,莫非就只有一个盛北川、能够观测出这场风暴将在何时停歇?”
沈归听到这里之后,脑中思绪瞬间紊乱;理智上他已经接受了无量真人的说辞,但出于他和关北斗之间的亲密关系,心理仍然还有些怀疑:
“你的意思是说,谛听也清楚我们会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前往宁海城?所以如果我们按照原来的预定计划行事,就一定会在船上遭遇到谛听的追击咯?”
无量真人还没说话,盛北川却先白了沈归一眼:
“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水面上的事,你又懂得多少?”
30.截海
其实沈归也不是没转过这道弯来,他只是不敢相信心中的这个大胆推断而已。如果把所有的可能性串成一条线,不难得出一个可怕结果:自己一行人离开幽北三路之后、所有的一举一动,也许都是谛听因势利导的结果;就连这场不合时宜的暴风雨,也是关北斗所施展的妖法!
关北斗这些安排,也是为了困住自己这个天外异数;也使得幽北三路能够遵循着谛听安排好的路线稳步前行,不被任何意外所左右,径直走向灭国的终点。
不过这推论也只是推论,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而且即便是有,沈归想要改变结果的话,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从哪里下手才是。
如今他听了盛北川的话之后,颇有些纳闷的挠了挠头皮:
“所以盛老爷子的意思是?”
盛北川冷哼一声,继续吧嗒吧嗒的抽起了烟袋;而无量真人则从道袍中取出了一枚木制令牌,随手丢在了沈归手边:
“谛听既然已经设计诱你进入了登州城中,当然不会没有提前安排了。他们提前收买了两百名南康云梦湖的顶尖水鬼,每人付了一万五千两银子的安家费;时至今日,这两百人已在海鹰岛上驻扎了半年有余……”
“谛听也太小看我沈某人了吧?区区两百个“王八精”(水贼蔑称)而已……盛老爷子你别多心,我可没有捎带您的意思!”
“当然,如果说到正面厮杀的话,即便水鬼的数目再多上十倍,也未必能奈你沈归如何!可据盛兄猜测,这二百水鬼根本不会与你们三人照面,甚至连一把匕首都不会多带!他们只会不惜一切代价、犹如嗅到了血腥味的海鲨那般一拥而上,全力凿沉你们的船底!沈归啊沈归,正面厮杀你尚有余力、可若是与东幽湾冰冷刺骨的海水生死一搏的话,不知你又认为自己胜负几何呢?”
沈归听完之后,只是脑补了一下这个可能性,便出透了一身的冷汗。一旦无量真人和盛北川的猜测成立;那么只待三人行船至半、被二百余水鬼迅速凿沉,三人定然会落入冰冷刺骨的海水之中。即便是水性顶尖的盛北川,想在二百水鬼的合力围攻之下游到任何一个岸边,也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事!哪怕沈归在水中也有龙王护体,待落水后真的能尽数绞杀二百顶尖水鬼的话,只怕也要耗到次日清晨;直到那时,停歇了一夜的暴风雨又将卷土重来,海面上重新掀起狂风巨浪,三人的生死之事,也就与水性、武艺没有任何关系了。
想到这里之后,沈归扭头看了看手边那枚观感颇为古旧的木牌,上面浮雕着笔体略显粗糙的“云梦”二字,显然是某家云梦水寨的手工艺品。
“这是……?”
“二百水鬼的遗物,贫道只是随手取了一枚,剩下的还留在海鹰岛上。”
“那你刚才说那么热闹?感情是吓唬我玩的?不对!张青牛啊张青牛,你与关北斗可是师出同门,自幼年起便同堂学艺,理应站在同一阵线上。即便你们师兄弟感情不睦,但你我也谈不上有任何交情;能够两不相帮、已算是偏向于沈某了;何至还要做的这么彻底、出手破坏你师兄的全盘计划呢?在道理根本就说不通!”
无量真人听完之后,继续摆弄着那套极致奢华的碧玉药臼,却没有再回答沈归的任何问题。
三日之后,长安咸阳宫下的龙脉地宫之中,道号无鹤的关北斗身着道袍、披头散发,手执一柄桃木法剑,剑尖斜插一道黄裱纸,符咒无火而自然,无灰、亦不灭。他赤脚踩踏七星罡步,口中念念有词,眉心处有一枚烫金道痕,偶尔闪烁着幽幽的光芒,卖相十分妖异闺蜜。
而在通往龙脉法阵的路上,黑狗怀抱一柄长剑、用自己的身躯挡住入口;此时,他也双眼放光地看着心目当中那位大贤大德、大智大仁的凡间化身。
这场法事从凌晨开始举行,一直持续眼下到夜幕将至。有资格前来进入地宫观礼之人,只有秦王周长风、与南泉禅宗的大和尚宗净二人而已。
秦王周长风,本质上是一位精于玩弄权柄的现实主义者。所以他对于这种玄之又玄的宗教仪式,本来就丝毫不感兴趣;不过毕竟关北斗此人身后代表着谛听与玄岳道宫两家,更身兼北燕护国法师一职,身份可谓极其复杂。对于这样的一个人,别说他想开坛做法,就算他要把整个咸阳宫推倒重建,只要谛听肯出银子,他周长风都绝无二话可说!
至于说南泉禅宗的大和尚宗净,本就是释门禅宗弟子,尽管他研修的是肉身修禅的锤锻法门;但对于佛祖的赤诚坚定的信念,也不会比南林禅宗弟子逊色半分;不过,这位达摩堂的首座罗汉,却并不是一个狂热的释宗极端人士。通过多年肉体的苦修,他感悟力与理解力也同时得到了巨大的增长。既已身登高峰之巅、则必能远眺千里之远;如今的宗净,已经可以接受尘世间还存在其他宗派的玄学理论;哪怕是关北斗这个释门弟子的老对头,他也能够保留敬而远之、和平相处的态度。
所以今日这场持续了一个对时的法事,他们这二位旁观者,就只当成是一场玄门歌舞表演罢了。周长风自幼身居高位,也早就见过了光怪陆离的巫术妖法;那些想要通过装神弄鬼、来接近他攥取利益的江湖术士,简直多如过江之鲫,每个人的戏法、也不比关北斗的逊色,又能有什么新鲜感呢?
然而正当二人已经萌生退意,想与负责看门的黑狗交代一声便离开地宫之时;地宫祭坛上的九具石刻雕龙,却突然产生了奇怪的异象!
其中的一具石雕造型、看起来应该是龙子之一,此物龙头鱼尾、名唤鸱吻,乃是殿脊两端常见的石雕造型,寓意防止火灾发生。
此时也正是这座鸱吻石雕,却忽然间张口喷出一道清泉,并分毫不差地落在了祭坛上的一道孔洞之中!
纵然信安侯周长风见多识广,也从来没有想过被自家废弃的风水龙脉,竟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又焕发了生机!就算他是个坚定不移地现实主义者,也同样被这副奇思诡谲的场面所迷惑。
回头再看宗净禅师,仍然还是闭目养神、一副老神在在的安然模样;看来这顶级的神棍、果然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噗!”
还未等周长风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方才还在舞剑持咒、念念叨叨的关北斗,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一掌击中小腹、整个人瞬间向后飞去、口鼻喷出的鲜血勾勒出一条高高的红色弧线,眼看着就要撞在地宫的石壁之上!
与此同时,宗闲罗汉忽然怒目圆睁;他右臂奋力一挥,半侧虬实的膀臂与胸膛便暴露在了地宫污浊的空气之中;谁知那条老黑狗却直接一个鲤鱼跃龙门,向正向后倒飞的关北斗扑救而去;起跳之前,他还给这位怒目金刚留下了一句硬话:
“这是我们谛听的私事,用不着南泉禅宗插手!”
此时此刻,天色已然是一片漆黑。登州城的这场大风暴,已经持续了三天三夜。可自从今日太阳落山后,也果真如同盛北川所预言的那般神奇,方才还暴雨连绵的天气,竟真的戛然而止了!
在登州城西北角渡海码头之上,一艘经过缩小改良的仿沙船,被一个老头子悄悄解开了缆绳,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登州城的码头,直奔东北方向而去。
今日的船上多出了一位道长与三人同行,而且他老人家的本事还真不少,除了能帮助两位伤病员以外,更擅长巫道门的风水罗盘、以及本门玄道的观衍术,可以帮助沙船指引正确航向!
由一位行船经验绝顶丰富的老海贼掌舵、这艘经过改良缩小后的沙船,很快就靠近了原本驻扎着二百水鬼的海鹰岛。这原本是关北斗的一记杀手锏,可由于张青牛这个窝里斗的内鬼从中作梗,已经彻底瓦解冰消了。
沈归是出了名的谨慎多疑,如果他身体状况一切如常的话,肯定会要求盛北川在这里停船靠岸,自己必须上去亲眼见识见识那二百具腐尸才能放心。可如今他的伤势虽然有好转的趋势,但身体却仍然十分虚弱;就连方才登船的时候,都是靠着齐雁把他背上来的。
而且,如果他们停靠海鹰岛的话,迁延行程、惹张青牛不悦之类的小麻烦还不在紧要;一旦暴风雨提前反巢,那么之后剩余那五十多海里的距离,他们可连一块礁石都看不见,仍然无法避免要落得个葬身海底的下场!
无计奈何之下,沈归也只能把这份惴惴不安藏在心里,安心地听着舱外海风之声,仔仔细细的重新盘起了脑中杂乱的思绪。
沈归一直都放心不下一个问题:如果张青牛所言一切属实的话,那么即便谛听真的能困住自己七日,又如何能轻易覆灭幽北三路呢?莫非他们真会蠢到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的手下败将郭兴身上?
至少以沈归的经验判断,谛听绝对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一个关键步骤,交给一个败军之将的身上!
31.还有后招
关北斗的行事风格,向来以严丝合缝、密不透风著称。果不其然,这艘沙船尚未离开海鹰岛之时,左右两舷便传来了一阵嘈杂聒噪之声;沈归通过船上的气窗向外望去,只见在自家沙船的右舷方向、竟然贴着不少于八艘小型海渔船;与此同时,甲板上也先后传来一声声铁器响动;而原本睡在瞭望杆上的齐雁、此时也一个矮身荡回了船舱之中:
“不好!这伙人应该都是有备而来的!他们不光用长钩杆死死抠住了咱们的左右两侧船帮,每个人手中更举着一架千机弩,逼盛老爷子落锚止船。听他们喊话的口音判断,应该大部分都是闽江人士!”
沈归听完之后眼角一抖,对着一脸事不关己的无量真人说道:
“你不是说,海鹰岛已经被你清理干净了吗?”
“正是!但贫道说这话的时候,可是三日以前的事了!”
按照常理来说,过了华江以北的大小水路,虽然谈不上天下太平,不过由于湖船与海船的构造大不相同,光是造船成本,就高了不只一星半点;再加上没有南康那么多的商船往来于此、也就没有可以滋生海贼的土壤。所以这北燕王朝只有水寨,却没有海贼。
也就是说,这伙大半操着闽江口音的海贼,也同样是谛听北调而来的一批外援助力。
甲板上的盛北川,此时已经开口向对方喊话:
“哪位是漂把子?出来咱们挂挂须子(哪位是当家的,站出来咱们聊几句)?”
“你不会说官话,也看不见我们手里的家伙吗?让你下锚你就下锚,哪来那么多废话?怎么着?瞧你这一身破破烂烂的褂子,还能防弩不成?”
盛北川听完之后,忙不迭的摆出了一副卑躬屈膝的嘴脸,做出身体已经衰老颓败的姿态,一边慢悠悠的开始准备抛锚事宜,嘴上还一边乐呵呵的应付着对方:
“大爷说笑了,谁不愿意穿好的呀?这不是世道艰难、糊口不易嘛!老头子我上了几岁年纪,腰杆、手脚都不大灵便了,诸位好汉爷手里的那家伙,可都往高了抬抬,别伤了老头子呀!哎,这阳埝的空点子,足月的排子神足的码,喂青子喽!(南方来的一伙外行水贼,十二条船,大概六十个人,准备好武器)。“
嗖!嘣!
一支弩箭擦着盛北川的眉毛,直接钉在了船梆之上!显然是方才搭话的那名水贼,听不懂盛北川说的话,有些不大高兴了:
“腰腿不灵便,脑袋也糊涂了?刚告诉过你,只许说官话!你要是再说这路我们听不懂的鸟语,下一枝箭准钉在你的脑门上!”
“哎哎哎!年纪大了脑子也确实不太好用,我这官话学的也不太利落,船上的兄弟还都是老家人,习惯了…习惯了……”
甲板上双方的对话,船舱里的三人听的是一清二楚。无量真人张青牛,虽然是玄岳道宫的现任掌教,但按照江湖道来说,也是个“尖化把子”(真道士),对江湖春典这种基本功,当然也是熟稔于心的了!
眼下情况危机,且不提沈归的重伤未愈,伤势不明,浑身也提不起半分劲道来;就算是全盛时期的沈归,也从未在水面上与人交手。他的水性虽然还算不错,但也都是游泳捞鱼的本事;关于在水里与人厮杀、应该是如何打法,对于他来说可谓是一窍不通。
至于说齐雁那就更别提了,如果要比偷个东西、开把锁,那他齐小爷算是天下第一的能耐;可说起武艺修为的话,他顶多也只能在二三流附近徘徊;而且他师门虽然曾也有过水下做活的一套技法;那掌握这套手艺的前辈高人,早在多年前已经改弦易辙,彻底消失在小绺门的传承之中;连带着那一门水下作业的技术,也算彻底失传了。
眼下敌人已经用钩杆死死扒住了船帮,盛北川就等于被几十把千机弩顶住了脑门,也只好在无计奈何之下抛落了船锚。所以对于船舱当中的三人来说,这一场血战已经迫在眉睫;他们即便是再无能为力,也终归不能引颈受戮不是?
以往在手中轻如鸿毛、如臂使指的春雨、惊雷二剑,今日再次握在手中、竟变得重如千钧;沈归狠狠咬了咬牙,刚想以剑作拐,勉强撑起自己绵软无力的身子;可他才刚一起念、张青牛便抽出了腰间拂尘,轻轻一甩,将他柔和地送回了床榻之上。
他走到沈归身边,弯腰捡起那柄落在地上的春雨剑,仅仅拔出半分、便迅速收剑归鞘。
“北海剑奴夫妇,果然是两位亘古罕见的铸造宗师!此剑甚佳,借贫道一用”
“借我的家伙?你们玄虚道君的玄武剑,不也是一把神兵利器吗?你就没随身带着?”
“以后少信那些江湖传闻。师祖爷留下的玄武剑,只是一柄非常普通的法剑而已,剑身连筋骨都没有,如何能与人交手?”
说完之后,张青牛迈上两步台阶,抬手将舱门打开一道缝隙,侧身走上了甲板。
甲板之上,满面惊惧忧虑之色的盛北川,才刚刚抛下了船锚;如今他一回身,刚好与从船舱走出的张青牛碰了一个对脸。
“归瓢落扇(回船舱去,锁门)。”
“流丁?(你一个人?)”
“攒亮,马前翘。(我心里有数,赶紧走)。”
二人迅速交流了几句黑话,方才还惊惧交加的盛北川,瞬间扯起了一副冷脸,头也不回的推开了船舱门、矮身钻了下去。
他这一走,两侧渔船上那些架着千机弩的闽江水贼却不高兴了:
“嘿!那老头!我让你走了吗?回来!要不然我们可不客气了!”
“无量天尊!诸位英雄好汉且慢动手,贫道尚有几句良言相赠!”
对于自认为占据了绝对主动权的闽江水贼而言,虽然走了一个老头换回一个老道,但二者看样子年纪都不小了,五官又算是慈眉善目,想来也没什么威胁。别瞧这位道爷手上拎着一把长条家伙,但道士随身佩带法剑、也实属稀松平常之事,不值得大惊小怪的,所以这些水贼倒是也没太在意。
反正按照事先约定,只要他们能封海超过一个时辰,那么这躺肥差就算是有了交代!
遵循传统的江湖规矩来说,无论是水匪还是山贼、流寇还是响马,凡是绿林道上的人,都有着一整套的通行作案守则——五清六律、七不抢、八不夺。无论是僧道檀尼、还是聋哑盲瞎,皆在这七不抢、八不夺之中;凡是懂得遵守江湖规矩的传统匪盗,遇见这种人都会立刻扭头离开。
可惜现在这一批闽江水贼、虽然捡了王雷留下来的地盘与资源,却没继承王雷所遵奉的江湖道。他们不懂春典暗语也就罢了;可对于传统的江湖规矩,也同样没有任何兴趣。
当然,这也是两种不同观念碰撞之下、引发出来的思维差异:王雷信奉的是江湖规矩,而现在的闽江水贼,信奉的是经济原则。
“道爷!你走的是仙道,我们弟兄走的却是匪路;既然咱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那您的那几句金玉良言、我看还是烂在自己肚子为好。”
“也好!那就直接提要求吧!”
“好!我们哥几个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要借两个……”
“第一,撤去你们的钩杆;第二,凿沉你们这十二艘渔船;第三,立刻返回闽江老家,此生此世不得再踏入华江以北半步!“
张青牛神色如常的说出了自己的要求,却把船上那位领头水贼逗的是哈哈大笑。如果是在南康的水面上,遇见这么个不知死活的方外之人,那么通常都会请他吃上一碗馄饨、或是板刀面。
不过他们这些人得到的命令,乃是阻拦东幽湾两岸的过往船只一个时辰;至于这档子事背后的原因和理由,他们没有半分的好奇心。所以张青牛此言虽然狂妄无理,但对于这些人来说,为了避免流血冲突,而跟这个老道磨上一个时辰的牙,也能把这场差事给应付过去!
“嗬!癞蛤蟆打哈欠,你好大的口气啊!兄弟们都听见了吧?这老道刚才说直接提要求,我还以为跟咱哥们说呢!原来是我给误会了,是道爷自己有要求要提!好好好,你说的话我听懂了,但却有一些事还弄不明白。如果真的按照你说的去做,我们又能落下点什么好处呢?当然,也可以这么问,如果我们不按照您的要求去做,我们又会落得个怎样的下场呢?”
张青牛听着他絮絮叨叨的废话,先是抬起头来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夜空;随即左手迅速变换出几个法诀,心中终于安定了一些。他虽然没有关北斗的地灵脉神力,但对于天衍推算之术也并不陌生,只不过不如大师兄精准确切罢了。尽管今夜亦是乌云盖顶,但从他推算出的结果看来,那场暴风雨没有丝毫提前到来的迹象。
航程不算过于紧迫之后,他便随手抽出腰间拂尘、倒靠在自己的左臂之上;随即右手平举春雨剑,语带悠然地说道:
“如果诸位应承贫道的要求,那么贫道愿意付给诸位六万两金子!”
32.大有大难
六万两金子是个什么概念呢?如果按照南康的价码来换算的话,少说也可以兑出六十五万两的银票。而最为富庶的南康王朝,普通三口之家的年收入,大概在八十两银子左右;而姑苏城最昂贵的顶级奢华园林,连地契带房契、总价大概要到三万两银子左右。
而今日这伙闽江水贼,不远万里来到海鹰岛上;不但要清理尸体,连带着还要负责截断海面;而事成之后,每人就可以得到五百两银子的赏钱。如此看来,为了拖延沈归返回幽北三路的时间,谛听也真的是下了好大一笔血本。
可如今按照这老道的价码算起来,那么就是一万五千两、与五百两之间的较量;单凭这一笔回报率极其丰厚的交易,也真就值得与他谈上一谈了!
可看着老道士的穿着打扮,也实在寒酸了一些;虽说这方外出家人的家底,不能以穿着打扮的档次来判断;可即便他的道观香火再旺,又真能拿出那么大一笔金子来吗?而且从这艘小沙船的吃水程度来看,这恐怕还是一艘空船啊!
“林木赛!好大的口气啊!老道,你这辈子见过那么多金子吗?”
“这笔帐当然也不是这么算的。俗话说一命抵千金,那我们就姑且按照这个价码来计算如何?你们这里……大概有五十几颗脑袋吧,就算做整数六十好了!贫道饶了你们这六十条性命呢,也就算抵了六万两金子的谢仪不是?”
这句话一出口,瞬间便打破了闽江水贼们大发横财的美梦。他们个个鼓着腮帮子、咬牙切齿的望着自家头目;希望他能一声令下,允许自己扳动天机弩的顶盖机簧,将这个满嘴跑舌头的臭老道,当场就扎成海胆!
这笔本就不存在的金子飞了,固然令人失落,但这位头目本身也没抱着多大的希望;而谛听许诺的五百两银子虽然丰厚,但这老道的胆色也着实令人感到心寒,想必他既然敢于单刀赴会,心中定然别有依仗。如果一旦双方交手厮杀,自家兄弟也有所损伤的话、那么安家费汤药费,也同样是一笔天文数字。
至少对于他来说,哪怕是委曲求全、忍气吞声换来的和平,也远比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要好上许多!
“臭道士,你这笔账算的还挺精明啊!爷爷们要是不答应你的要求、你又能奈我等如何呢?”
“那贫道就只好多花上一些力气,将你们这些个渣滓全都宰个干干净净!”
这闲话已经没法再往下聊了!
无论是传统水贼还是现代水贼,都是混迹于市井草莽之间的绿林匪盗;尽管大江南北的各地风俗有所差别,可凡是沦为草寇之人,九成九都是那些目不识丁、孔武有力的糙汉子们。
力气大、血气足、脾气自然也就要更加火爆一些。
俗话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领导者无论大小贤愚,总归会有一些手下人无法理解的难处。传统绿林人士信奉的是江湖道义,所以他们的生存模式,是由后辈子弟外出谋生,赚来钱财之后、反哺年老体衰的师长前辈。就好像是华禹大陆的普通家庭,那种抚养与奉养之间的关系。
可这一批新时代的南康绿林人,信奉的则是生意人讲究的经济原则。所以他们的生存模式则反传统之道而行,乃是由领导者来开辟生财之道,再将细枝末节、与具体实施的工作,分包给手下人处理;事后的利益分配方式,也更趋向于抽取佣金的单帮商人,而并非是有组织的犯罪团伙。如此一来,南康的绿林人之间,就逐渐成为了一种雇佣式的合作关系,也更符合商业规律。
两种不同的生存模式之间,倒是并不存在谁高谁底,都只是一种工具而已;但对于发号施令之人来说,传统模式对于当家人的要求更高;而新近诞生的现代模式、则对具体实施的人要求更高。
一样的米养百样的人,个人的领悟能力与天赋悟性,天生就有高有低;如果本身具有探究与思辨精神的话,也就更容易从不同角度的去体会世界、也更容易接受与本身认知相悖的人。不过这种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本就是极少数派,早在他们刚刚崭露头角之时,便已然被文武两道的明眼人收入门墙之下悉心培养;他日学有所成之后,或是读书科举、或是征战沙场、或是经商开店、或是游走江湖。即便有人一步踏错、因为触犯了国法王章而不得已落草为寇的话,也一定可以凭着自己的能力,迅速与底层蟊贼脱离开来。
好汉沦落到何等地步,都是好汉;而废物就算跑到天崖海角,也还是一个废物。很多人都固执的认为自己的窘迫现状,是受制于命运、风水、运气、环境等等神秘因素;其实九成九以上的难题,答案根本也没那么虚无缥缈!就是单纯的能耐不济而已。
传统江湖模式已经存在了成百上千年之久;即便他们已经形成了一套独有的语言体系与社会法则;但日积月累之下,也早就深深地扎根在每一个华禹百姓的心目当中。比如说江湖人之间的春典:盗贼作案之前,摸查情况说的“踩盘子”;镖师与武行受伤之时,常说的“挂彩”;绿林道人招呼同伙撤退时候的“风紧扯呼”等等,早已经不只是江湖人特有的切口了。
面对着如此庞大的底蕴沉淀与群众基础,诞生于南康王朝、或是说诞生于巨额财富之中的现代江湖道,至少无法在短时间内,全面取代那些腐朽陈旧的老规矩。所以今日这一伙南康水贼,是既想要赚江湖道那大把大把的现银,也想要老江湖那种光辉豪迈、一往无前的英雄头领。
也就是说,对于这几十位闽江水贼,他们既不想用自己的搏命银子去给别人享受,也不愿意跟着一位软骨头的大哥混事逞凶。在这种不舍鱼、亦不舍熊掌的贪念之下,这位差点被张青牛气炸了肺的水贼头目,也就直接被他手下的兄弟们逼上了死路!
话不投机,双方便当场动手!随着这位有苦说不出的水贼头目左手一摆,几十架天工坊出品的新型天机弩、便全部对准了甲板上那位发丝斑驳的牛鼻子老道。随着一阵杂乱无序的木擦之声、一支支没有尾羽的光杆弩箭迅速离匣而出、就仿佛长了眼的铁钉一般,直接将张青牛的周遭空间全部封锁!
培养一名合格的长弓手,最少需要三年的时间;而培养一名合格的弩手,则只需要五十两左右的成本,再加上半天时间培训而已。只要双眼不瞎、又长着一只手掌,便能轻而易举的操纵这种做工精巧、威力无比的连发武器。也可以说这种新型天机弩、除了成本实在过于高昂、不值得为军中将士批量装备以外;实乃双方小规模作战之时、中、近距离的顶尖神器。
世人皆言玄岳道宫一门三杰;而玄虚道君留下的道、武、玄三门绝艺,三杰也是各精一道。在专修武学一道的陆向寅叛门而出之后,还有一位小师弟单清泉前来补齐;而无鹤道人关北斗,则是以天衍数术见长,更在燕京城中谋了一个国师的好差事;至于说船上这位无量真人张青牛,就是玄岳道宫三代弟子之中、综合资质最差的一位。
据江湖人所言,论起玄学资质,张青牛比不过关北斗;武学资质,他也不如陆向寅与单清泉;无计奈何之下,便只好对外宣称自己专心钻研玄门道法,终日捧着浩如烟海的玄门经卷,躲在自家的玄经阁中读书识字,更像是一位教书先生,而并非是武林三大门派的掌教真人。而他之所以能够继任掌教真人之位,也纯粹是因为实在是没的挑了!哪怕还有一个人备选,那也轮不到他来执掌玄岳道宫啊!
然而,正如方才张青牛对沈归所言一般;江湖传闻虽然未必尽是空穴来风,但也绝对不能人云亦云。他张青牛的本领究竟如何,看看玄岳道宫的现状,也就一目了然了。
谛听天工坊出品的天机弩,一匣共有十二支弩箭;而发射方式也非常轻松简便,只需手掌向后扳动木制机簧即可击发;其简便轻松的程度,就连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也不会觉得有何困难之处。
这些水贼们大发横财的美梦破灭,早在心中恨麻了这位装模做样的老道!如今动起手来,所有人都咬牙切齿的反复推拉木柄,恨不得能尽快将匣中弩箭倾泻而出,好再重新填装一次,赶在对方身上扎满箭枝之前,再迅速补上几枝!
天机弩的射速极快,所尽管对方只有几十人的规模,那些无尾弩箭仍然铺天盖地而来。在夜色的掩护之下,单凭肉眼根本无法分辨对方的覆盖盲点;再加上小型沙船与海渔船之间、存在着高低角度的问题;即便张青牛身法通玄、打算凭着身后的修为在箭雨之中逃得一条活命,也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至少正躲在船舱之中向外观瞧的一老二小,暂时还想不出任何切实可行的破解之道!
到底是张青牛还是张海胆,箭雨一到,便见分晓!
33.春雨化妖魔
海鹰岛附近的海面环境、原本是一片风平浪静的安然景象;可眼前犹如倾盆暴雨般袭来的弩箭、才刚刚靠近张青牛的身体周遭,天地间便骤然乍起一道异响!这道声音并不刺耳,其中却蕴含着十足的穿透力!它从前赴后继的海浪声中脱颖而出,直接探入每一个人的头颅深处、并温柔的抚摸开来……
所有人都说不清楚,这种奇妙而富有韵律的“呜嗡“声,究竟应该怎么形容才更加贴切;可沈归却觉得这种声音,竟仿佛似曾相似一般!
他在燕京城中闲游之时,曾在杂院扎堆的百姓聚集区,听到过与之类似的声音。那时他还就此事请教过附近居住的一位老者;对方告诉他说:这种好听的声音,乃是自家鸽子尾巴上悬挂的葫芦,所发出来的鸣响。而那个葫芦,他们通常称之为鸽哨。
随着甲板上传出这道“呜嗡”的异响,那些原本杀意正浓、眼珠通红的闽江水贼,此时竟不约而同的止住了扳动天机弩的手掌……
他们亲眼见到朝着无量真人而去的那一枝枝弩箭,仿佛被一道肉眼看不见的气墙震开!排山倒海般袭来的弩箭,竟无一根能够贴近他的道袍!
以气荡开第一轮弩箭之后,张青牛右手微动、春雨长剑骤然脱鞘而出。这一柄曾经被沈归定义为规格超长、并不算十分称手的上古神兵;今日在张青牛的手中,竟然展露出了别样的锋芒!
春雨剑在夜色的映衬之下、绽放出了璀璨的光华;细目望去,那白色光晕宛如出水芙蓉般雍容清冽;剑柄之上,那些被沈归认定为略嫌秀气的雕饰纹刻,也如同天机星宿的运转轨迹一般、缓缓勾勒出深邃而玄妙的运转轨迹。剑身与光晕浑然一体、仿佛一叶孤舟、笔直的荡过平静安详的湖面;剑刃也如同巍峨耸立的万丈断崖、凌厉挺拔、锋芒直刺九霄
齐雁看着那柄仿佛重新焕发了生机一般的春雨剑,神色复杂的拍了拍沈归:
“啧啧啧,用的都是同一把剑,仅仅在卖相上便已经分出了高下。你有没有感觉到一丝难堪呢?”
“滚蛋!”
沈归并没有觉得尴尬,他只是感到有些困惑而已。为何这把上古神兵在自己手中之时,一直都是半死不活的模样;可如今落入张青牛手中,竟仿佛焕发了新生一般?以春雨剑现在这等品相,根本无需有什么鉴定经验的辅助,只要视力没有问题的人,谁都可以轻易看出它的不凡之处!
长剑出鞘之后、剑柄被甩落在船舱门口,发出了咚的一声脆响。而正是这简简单单的一声门响,便立刻化为了闽江水贼的催命符!
只见张青牛缓缓挽动了一道剑花,身形与步伐的速率非常迟缓,却也交代的十分清楚;他的一丝一毫、一板一眼、一举一动、一念一行,全都带着一种玄妙的韵律与美感,令人观之而不忍侧目。
天下玄门弟子,大致分位两派。一派位于南康云锦山,主修巫道术法,以炼丹符篆、除魔捉鬼之术而见长,被世人统称为方士;而另外一派,则是位于北燕玄岳山的玄岳道宫,以长生功法、天衍之术见长,被世人统称为道士。
玄岳山门下弟子的修行,乃是以羽化飞升作为最终目标;至于说武学之道,纯粹是为了强身健体、延长寿命而生的附属产品罢了。有鉴于此,玄门武学究竟能不能打,能打几个之类的问题,对于一心想要参悟天地之道的玄门弟子来说,其实根本就不重要。
既然所谓的玄门武学,就只是长生功法的衍生品;那么说它是一套老少咸宜的健美操,其实也没什么大错,只是杀伤力稍强一些罢了。
世人皆以为玄门武学的特点,全都是以慢打快、以巧破拙、以弱胜强、以守为攻等等;所以判断玄门弟子的标准,也是惊人的一致:如果对方的动作极其缓慢、看起来像是腿脚不太灵便、或是大病初愈、气血两虚的话,那么就应该一位玄门高手无疑了。
既然张青牛乃是玄岳道宫的掌教真人,那么他的动作极其缓慢,至少旁人人眼中看来,也极其符合情理。然而沈归心里却比谁都明白,这玄门武学的真正威力,与出招速度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
张青牛仿佛对于自己的防护能力十分有信心,面对着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无数弩箭,他甚至连眼皮都没多跳一下,仍然固执的按照原本的动作频率,缓缓摆出了一个又一个的造型来……
忽然间、张青牛右脚尖抵在了甲板之上,腰身与大腿微微下方弯曲、右脚尖缓缓踩出一个蹬踏之力,整个人竟飘飘摇摇地平地腾空而起,在众人无法理解的视线之中,缓慢而诡异地飘在了半空之中!
由于他这一次借力、整条沙船也同时向下一沉、借海水送回的反弹之力,整条船竟然微微跳了起来、离开水面足有半寸之后,才轻轻落回海水之中。
切身实际感受到船体跳动的沈归面色一白,对同样心思甚重的盛北川问道:
“盛老爷子,方才的波动,是海浪作祟的缘故吗?”
“老头子我行船弄舟数十载、还从未听说过有直上直下的海浪……”
张青牛纵身高高跃起,看上去简直是练习射术的绝佳靶子。不过好在那些弩箭无法穿破他的内息防护;有这一层防护存在,即便他下落的速度依然十分缓慢,那些闪耀着寒芒的箭簇,也没有给他带来任何一道伤痕。
起势缓慢、借力缓慢、腾空缓慢、降落缓慢;仿佛玄门武学的模样,就真的如世人所误解的一般,并没什么新奇之处。以这样的出手速度、别说与敌人厮杀搏命、一瞬定生死了;哪怕是去抓一条上了年纪的老瘸狗,也肯定是要被人家给活活溜死!
从玄门道法的基础理念来说,这大千世界都是阴阳相济、互为依存的对称体;阴阳比例一旦有所失衡,轻则大病一场、重则国破家亡。这个原理放在武之一道也同样适用。
所谓刚者为阳,柔者为阴;快者为阳、慢者为阴。这世上庸人颇多、往往会将不同观感的武学套路,强行定义为至刚至强、或是至阴至柔的功法招式;然而只有力量没有速度,结果就是根本摸不着人;只有速度没有力量呢,即便招招命中目标,也不过就是给对手挠痒痒罢了。
飘然而至的张青牛、以右足尖轻轻踏在海鱼船那窄小的甲板之上。他将自己的身体摆出了一个流线型的奇妙姿态,轻松自然的化解了高空下坠之力;接下来,他便如同一位自幼在水边长大、习惯在渔船上穿梭嬉戏的孩童一般轻松;走马观花、蜻蜓点水似的扯弄着那柄春雨剑,便随手割断了四位闽江水贼的颈动脉!
玄门武学、原本就不分快慢刚柔,只是节奏与韵律时刻都在变化而已。
如果张青牛仅仅是轻松写意的剑扫四寇,还无法令沈归感到讶异;可人家在那么窄小的海鱼船之上、四剑割开了四条颈动脉,身上竟连一滴血珠都没有沾到!这谁又能相信不是张青牛的有意为之,而相信只是万里有一的偶然性事件呢?至少对于沈归来说,是不相信运气与偶然的。
这位负责指挥的头船之上,原本有五人同乘;如今另外四人全都在捂着脖子的创口、无力地等待死亡降临;唯独剩下一个被逼上绝路的头目,正紧皱眉头、望着如同谪仙下凡一般的张青牛!
从未停歇的弩箭雨、看似根本毫无用处;张青牛此时转过身来,捋顺着自己颌下花白的胡须,对着那位头目和蔼的笑了笑之后,左脚便再次轻点,缓缓跃上了旁边一艘渔船的甲板之上!
有道是无知者无畏,既然有资格千里远赴登州城、来赚这一份回报丰厚的赏银;那么这批闽江水贼、就个顶个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们虽然不理解张青牛到底施展了什么妖法,竟使得平日里无往而不利的天机弩,今日也失了锋芒;可他们本身也并不精于射术,接舷白刃战、才更符合他们的战斗习惯。
难倒这个怪老道的诡异妖法,不但能防住弩箭,还能防住钢刀不成?
可惜的是,直到他们尽数葬身东幽湾,以身喂鱼之时,仍然没能试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眼看着张青牛慢条斯理、有条不紊地收割着手下人姓名的海贼头目,也终于急红了眼珠!他扯开嗓子、朝着游荡在左舷的四艘渔船高声叫嚷:
“都别管这老杂毛了,全给我朝着船舱的方向射箭!”
他没想到的是,自己这一令下才刚刚出口,翩然杀至第四艘渔船的张青牛、却转瞬间便出现在了自己面前!他感受到了对方剑尖破开皮肤、刺入肌肉、搅碎心脏的全部过程,也看见了一片黑色的幕布悄然落下,掩住了这片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
不过这头目毕竟是头目,果然颇有几分急智!正如他生前所料一般,此船本就是一艘空船,没有装载任何物资与渔获,所以吃水甚浅,船速也更快一些;但如今这几十把天机弩调转目标,齐齐朝着船舱射去……
舱中躲着两位伤病员与一名飞贼,在没有任何掩体与防护的前提下、又能如何抵挡这密不透风的箭雨呢?
34.江湖无恩仇
关北路的海宁城码头,乃是整个幽北三路的最南端,也是经年累月都被冰雪覆盖的大地之上,唯一的不冻港口。然而多年以来,由于幽北三路国力极其贫弱,又一只保守内外纷争的困扰,所以直到此时此刻,仍然没能腾出充裕的时间与银钱,来全面开发这块战略与经济的双重要地。
饭要一口一口的吃,路也要一步一步的走;谛听之前闹过那么一场之后,成功走上台前的兴平皇帝与万丞相二人,也将他们的目光重新聚集在了海宁县。按照他们最初的计划,只要两北在东海关的互市贸易趋于稳定之后,凭着那一大笔源源不断的商业税收作为支撑,这座海宁小县,也很快就会变成属于幽北三路的申城港口。
当然,眼下郭兴已然大举进犯中山路,整个华禹大陆也被卷入了战争状态,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幽北自然也顾不上发展经济了。
大概在十日之前,这座滨海小县,调防而来了一支二十人左右的小队。由于这里的位置比较偏僻,所以平时极少会有生人造访;所以这二十位外来人士出现之后,也立刻也就成为了秃子头上的虱子,一举一动都极为惹眼。
不过令海宁县的乡亲们感到有些奇怪的是,这二十位军爷既没有在县城中驻防、也没有住进朝廷馆驿之中,反而蹲守在码头附近。这些人分为日夜两班,寸步不离的守着一架外罩银缎的华贵马车,令人实在是摸不着头脑。
新鲜归新鲜,但谁又不需要为了生计奔波呢?当地的百姓们围观了几日之后,好奇心也逐渐散去,就没人再拿这桩怪事当作谈资、也尽量避免从码头附近经过了……
今夜卯时初刻,天色仍然还是一片漆黑;负责值夜的年轻小卒打了一个哈欠,使劲儿揉了揉自己酸涩的双眼,一边用跺脚哈气的方式给自己取暖,一边不错眼珠的盯着南方那一望无尽的海岸线;在他的身后不远,有一位怀抱钢刀、背靠大树的老卒,此时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海风吹的浑身一颤,也长着大嘴打了一个哈欠,仿佛吃了什么美味佳肴一般,使劲儿地咂了咂嘴……
小卒听见身后的声音,略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开口打趣道:
“咋了啊赵大爷?又闷一觉啊?”
“哈…海边的风还真他娘的硬啊!你又熬了半宿啊?这哪行去,得学会偷懒知道不?我跟你说啊,这站着睡觉的功夫,可是咱行伍人的基本功!我跟着帅爷南征北站之时,就算是扛着家伙式赶路,也一样能听着兄弟们的脚步声,忙里偷闲的打上几个盹!“
“吹吧你就!这么硬的海风吹着,即便能睡过去、那也肯定得出上一身的透汗,还不得打了摆子?”
“不懂就别瞎说话!小子,别以为自己在咱营里,也算是个耍手把式的狠犊子;但你以为当兵打仗靠的是身手啊?狗屁!”
“啊?那靠啥啊?”
“看啥?来,给你家赵大爷点上一锅子烟,咱爷俩好好论道论道……”
这一老一小躲在了一棵粗壮的大树之后,一边交流着行军打仗的战场经验,一边分享着同一锅上好的滇南烟丝。
就在二人谈兴正浓,烟袋锅也被二人嘬的烫红之时,那位嘴上长着细绒毛的小卒忽然抬起手臂,指着远处黑漆漆的海面,低声问道:
“赵大爷你看,是不是我这眼睛花了?那边咋好像有船挂灯呢?”
这位赵大爷今年足有四十多岁,眼神已经开始有些花了。他顺着年轻同袍的手指方向、虚眼一望,好像海面上的确有一道昏黄的微光,正在朝着海宁城码头缓缓前进……
“好像还真是哎!你快去掌火上灯,我去禀报王爷!”
说完之后,这位赵大爷急忙胯好了腰刀,直奔北面奔去。不久之后,去而复返的赵大爷脚步匆匆的在前方引路;而飞熊军的统帅,大将军王颜重武,则浑身披挂齐整,左臂托着一顶熊首将军盔,步履匆匆地跟在对方的身后。
“属下见过王驾千岁!”
那位才刚刚燃起码头火盆架的年轻小卒,一见颜重武赶来此处,立刻跪在了沙土地上连连叩首。如果颜重武像往日那般、只穿戴营中制式铠甲的话,他也不会行如此大礼;然而如今颜重武却披挂着陛下御赐的大将军铠,显然就是一个极其正式的场合了。
“起来吧,挂灯!”
“是!请王驾千岁的旨,该上几盏?”
“嗯……八盏!”
“这…是!”
那位赵大爷果然也是个明白人,一见那位小卒叩首领旨以后,立刻奔到树后、取出了一摞用竹圈扎好的白纸灯笼。二人忙了一番之后,码头岸边的灯架之上,已然缓缓升起了八枚白色的纸扎灯笼;如果眼力好一些的话,还能清楚的看见在每架灯笼的正中间,都写着一个大大的“奠”字。
八盏白纸灯笼、八个奠字、八种截然不同的笔体。
海面之上那盏昏黄的光点,也是由一盏小灯笼所发出来的;它正挂在一艘插满了弩箭的小型沙船之上。这艘夜行海船,仿佛是从诞生了草船借箭这个千古名典的含山县穿越而来;凡是目光所及之处,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弩箭与豁口,令人看了感觉脊背发寒,不敢细想。
与其说这是一艘渡船,还不如说是一艘鬼船来的更加恰当。
在这艘鬼船的甲板之上,正站着一位胡须花白的道人,他一手拉扯着船帆的朝向、另外一手操纵着平衡舵,显然是正在与逐渐兴起的风浪进行角力。
正所谓望山跑死马、望水渴死牛,别瞧只是视线可及的一小段海距,可直到这艘遍体鳞伤的小沙船、成功抛锚靠岸之时;距离岸上掌灯,已然过去了两刻种左右。
张青牛果然不负玄岳道宫的掌门人之位,不但轻而易举的斩杀数十位闽江水贼,自身也是毫发未伤;纵然他此时操舟控船的手法有些生疏,但显然也并非是一窍不通;虽然谈不到驾轻就熟,但好歹也将这一艘千疮百孔的破船,安安全全的引入了安全地带。
张青牛跳下甲板之后,一甩手中拂尘,便矮身钻入了树林之中;颜重武以为这个老道是遇上了平生三急,也就没好意思再去叫他。
“沈归?沈归?”
颜重武大步流星地踏上了甲板,站在船舱门外小心呼唤了两声。
“是黑瞎子吗?进来说话吧……”
颜重武推开那两扇已经毫无意义的舱门,忍受着盔甲带来的僵硬感。缓缓走入了船舱之中。
此时的沈归,正抱着一位上身赤裸、披头散发的老者发呆。这位老者双目紧闭,背上大概生受了十几根弩箭,伤处既有无伤大雅的皮肉伤,也有几道要害死穴;颜重武低头看了看船舱弥漫的猩红,显然这老者体内的血液早已流干、应该已经毙命多时了。
颜重武小心翼翼地打量起了沈归的面色来,不过他在这方面的判断一向有些木讷,没能看出任何端倪来;而转过头再看另外一位年轻人,却在他脸上发现了一种化不开的悲伤情绪。
显然这位已经毙命多时的老者,应该是自己人。
“沈归,这位前辈是……?”
“北盛南雷,盛北川。”
“原来是盛北川啊……他的大名我也曾经听人说起过……怎么?这是他与人结了梁子,被人家偷袭了?”
“不,与人结怨的是我,今日该身遭横祸之人,也是我……你来说说看,这世道有什么公平可言吗?为何每次我自己惹下来的事端,却都是旁人代我受过呢?”
颜重武一时无语,他不清楚情况,也不知该怎么安慰这位多日未见的老友才是。
把时间再退回到张青牛借剑迎敌之际;当那位闽江海贼头目、喊出了一道再正确不过的进攻方式之后,便立刻被张青牛一剑破心,尸身也栽入了冰凉刺骨的海水之中。然而张青牛的动作再快、修为再高,也无法一次性阻挡来自左右两舷的天机弩箭,实在是顾头难顾尾啊。
这几十名闽江水贼,凭着天机弩那迅猛的射速、以及简便轻松的操控方式;竟在短短一瞬间,将整个船舱用弩箭犁了几个来回。
齐雁的轻功造诣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哪怕说是天下第一,也有吹牛的嫌疑;他耳听箭雨之声骤响,立刻便纵身一跃、施展了精妙绝伦的壁虎游墙、将身子紧紧贴在了船舱棚顶这个弩箭盲区,算是找到了安全的避风港;然而盛北川与沈归虽然也有所防备,但此时他们还有伤在身,根本就提不起半分的力道来!
箭雨转瞬即逝,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盛北川仿佛恍然大悟一般、说了一句“我明白了!”便立刻翻身一扑、以自己的身躯为盾、死死压住了无力躲藏的沈归身上。
甲板之上,张青牛一改方才那般淡然轻松,反而施展出了风格截然不同的绕指柔剑,看起来很像是被陆向寅练歪的那一套快剑!短短三个呼吸之间,他便凭着目光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先后将那一伙闽江水贼尽数诛杀,并连带着他们那高价租来的海渔船,也一剑斩为片片木屑……
可惜的是,他终究还是慢了分毫,铺天盖地射入船舱当中的弩箭,已将以身为盾的盛北川乱箭射死。可怜这个一天一地的绿林豪杰,死的时候竟连半句遗言都没能留下!
35.直面谛听(一)
两日之后的正午,幽北皇宫中的东暖阁,原本是陛下小憩之用的清静书房,此时显得拥挤不堪。垂手在门外侍立之人,个顶个都是幽北三路响当当的大人物。幽北仿照北燕朝堂进行了一番改制,六部尚书与侍郎全员到齐,一正二副、共计十八位朝中大员。此时这十八根幽北柱石全都贴着墙根,仿佛一口大铁锅里的贴饼子一般整齐,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喘出声来。
东暖阁之中,此时也并不清静。站在门后守卫之人,乃是当朝唯一的王爵大将军颜重武;而靠在月亮拱门旁边的一名男子,乃是关北路的总督大人李子麟;中山路的代总督顾晦顾大人,如今则正在御书斋前打量着兴平皇帝陛下的藏书;至于说在这一整间屋子里,有资格坐在椅子上的人,就只有四位而已。
兴平皇帝颜青鸿;已经恢复了本家姓氏的皇后邓怜儿;双腿尽废的瘸子丞相万长宁,以及刚刚返回幽北故土的沈归。
邓皇后眼看着自己的结义弟弟、救命恩人沈归,狼吞虎咽喝完了一碗燕窝粥之后,略带着心疼的语气问了一句:
“要不要再多传一碗来?书卿那丫头回来之后,就缠着御厨房的大师傅学了几招,现在手艺已经……”
颜青鸿听到这里眉头一皱,轻轻咳了两声,皇后娘娘也就不再多言了。而自己则回过头来,看着沈归面前的空碗问道:
“吃饱了么?”
“差不多了。怎么样啊孙老二?我这一身的伤,究竟什么时候能好利落?”
就在沈归喝粥的当口,眼下已晋升为太医院副院正的孙白术,一直在紧皱着眉头为他检查伤势。如今听沈归这么一问,孙白术也颇有些惭愧的答道:
“我是没什么办法了,要不然去找你那个姘……李郡主吧?”
“废物点心,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算了,那咱们直接说事?”
颜青鸿听到沈归这么一说,立刻给了孙白术与邓皇后一个眼神;二人也知情识趣的告退离去;而沈归则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已经蓄起胡须的颜青鸿,阴阳怪气的咂了咂嘴:
“啧啧啧,这当了皇帝之后,人就是不一样了!现在你是何等的威风八面啊!”
“你想不想试试威风的滋味?你现在只要点个头,我立马……”
“那张椅子你还是自己留着坐吧,我可干不了那些婆婆妈妈的活……”
“哎?我刚才看你那一身伤可是不轻啊,我来给你治治……”
君臣二人嘴里扯着泼皮话,眼看着就要动手动脚的闹作一团;窗边坐在轮椅上的万丞相眉头一皱,举起左手握拳、轻轻咳了两声,想着眼下还有李子麟与顾晦在场,必须要出声提醒二人注意分寸:
“咳咳!”
“万瘸子你着凉了?怪事,天天坐在屋里也能着凉?咋?除去跟别的瘸子赛轮椅了?”
……
有沈归这么不会聊天的人在,所有人就只能这么眼睁睁的看着;直等到君臣二人的耍闹过瘾之后,沈归这才拽了拽自己被扯到变形的衣襟,朝着万长宁大手一挥:
“摇着你那张小椅子,把东西都拿上来吧。也让我好好瞧瞧谛听那帮铜钱眼里钻出来的臭虫,都偷偷在咱家里做了些什么妖蛾子……”
单看万长宁这副腿脚,使唤他去拿卷宗,显然是有些难为人了。万丞相也不与沈归置气,只是朝着李子麟点了点头,对方便从角落里拉来了一架木制推车,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账簿籍册,令人只看上一眼、就会觉得无比烦闷:
“禀中山王,此乃近两年时间左右,有关于谛听、或者可能与谛听有所牵连的事件总卷;大半部分乃是傅……余下的则是由万丞相与在下负责补齐的。”
沈归听到“傅”这个字眼之后,心中立刻犹如针扎一般抽痛起来;他抬起头来,眯着眼睛打量着李子麟,嘴角一撇,没好气的说道:
“李子麟是吧?能在李家外戚的严密控制下苟活到今天,你也算是个人才了,就是人有点欠。李总督拉来这一车的卷宗,这是想要考教沈某的眼力?就不怕我娶了你们家大小姐之后,给你买一双小鞋穿穿?”
“属下不敢。”
沈归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账本,连随手翻一页的兴趣都没有;他扭过脖子,朝着正在书斋前用功的顾大人喊了一声:
“顾兄!顾兄!”
顾晦一直都沉浸在知识的海洋中畅快遨游,直到此时耳边传来沈归的呼唤之后,这才勉强回过了神来。
“下……下官在。”
“中山路战况如何?”
“战情……不太乐观……”
正如顾晦所言一般,如今郭兴大兵压境,整个泰宁县已经也被焚为一片焦土;他作为中山路的代总督,本该忙的焦头烂额;但此时能够奉召入京,还对亏了他这个傀儡总督的身份所赐。而他的夫人黄玉梅,正坐镇在青山城的府衙后堂,整日都沉浸在浩如烟海的账目与调度细则之中,连休息的时间都十分难得。
两军不久前刚刚在泰宁交锋,联手上演了一场两败俱伤的攻城战。从战后分析看来,此战敌我双方指挥之人,皆存在重大失误。
对于幽北一方来说,作为中山路、乃至对漠北作战事宜的总负责人——泰宁大将军丁朔,应该为这个惨烈悲壮的败阵,承担全部责任!不过考虑到眼下战情如火,临阵换将更是军中大忌;无可奈何之下、兴平皇帝便决定暂时扣下他兵败乞罪的奏折,再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其实抛开唯结果论的角度不谈,丁朔此战失利纯属意外,调兵遣将方面并不存在什么巨大的硬伤;他只是被突然出现的郭兴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而已,毕竟谁能想到谛听的触手,竟然可以伸到这么遥远的位置,更与那个几乎撬动了大半北燕民心的华神教联手,一起扶持起了名不见经传的神石部族呢?
丁朔事先定下的计策与盘算,全部都是依照着漠北往年用兵惯例为出发点,起码在战事开始之前,还称得上是对症下药。可谁又怎想到饱受“攻城困难症”折磨了成百上千年的漠北人,竟会突然间痊愈了呢?
丁朔的防备重心,全部放在那些来去如风的漠北铁骑身上;所以在他看俩,对方此战仍是围点打援、暗度陈仓之计。否则的话,他又怎会严令各城守军不得擅自行动,维持坚壁清野、依城据守的基本策略呢?
再者说来,丁朔虽然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将领,但举荐他的李子麟,可是一位绝顶聪明的明白人。想必能进入李子麟法眼之人,用兵手法就绝不会僵化至此。
当然,此战对于漠北一方的统兵将领——郭兴来说,也同样谈不上是什么大获全胜、开门见喜。
漠北铁骑天下无敌的赫赫威名,早已是华禹大陆公认的事实。所有人都曾在暗中猜想:如果让这些马战无敌的漠北蛮子,得到武器甲胄与攻城器械的辅助支持,那么最终能够一统华禹大陆之人,也就无需再做他人之想了!
而郭兴就得到了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一个为下山猛虎亲手插上翅膀的机会!然而神石部族这头会飞的老虎,踏入中山路的首战,就被泰宁县的区区两千余二流守军,打了一个灰头土脸!己方可是在军械、粮草、装备、兵力等一切因素全部占优的情况之下,采用突放冷箭的方式,强攻一座幽北边境小县!
实力如此悬殊,有信算无心之下、竟然还被对方阻击了整整一个日夜!这就相当于一位挎弓配刀的成年壮汉,暗中偷袭一个淌着清鼻涕的光屁股娃娃;结果却被这个孩子三拳两脚打掉了满口牙齿,还顺手砸断了一根鼻梁骨!
这种双方实力差距极其悬殊的战役,哪怕是一场摧枯拉朽的大胜,也无法彰显郭兴的用兵之术;更何况他花了这么大的人力物力,结果却只煮出了一锅夹生饭呢?
对于郭兴来说,这也不光是一场战术上的失败,更是一场战略方面的失败。
自从东海关那场举世瞩目的最终决战过后,他郭家人的风评便急转直下,从北燕护国柱石、变成了人尽皆知的笑柄;而且可以预见的是,这一整场虎头蛇尾、全军尽没的平北之战,也必然会变成后世兵家的必读经典战例;而他郭家两代人,也都会成为沈归用兵之道的一个注解与佐证。
此时此刻,战火已经重新燃起;而主动参与到这场狂欢之中的各朝各派,每一方人马心中都有着一把小算盘。而郭兴的根本意图,就是想要借助神石部族的力量,重新站在华禹大陆的桌前,获得一个绝地翻盘的机会。
他只想亲手击败沈归、用他的头颅与鲜血,重振郭家往日的荣光!
其实他的这层想法也十分明显,包括他的新主子——神石部族的朝鲁汗王在内,所有知道他身份的人,都是心知肚明的事。如果从粮草供给的角度来说,明显是先扫平有幽北粮仓之称的东幽路,才更为划算一些;而如果是为了迅速覆灭幽北的话,那么也应该是从关北路进犯,直扑奉京城才是!
也许是两军实力悬殊过大,郭兴的后台老板也认为幽北三路的覆灭,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这才会交出用兵的绝对自主权,用来换取郭兴的那颗赤子之心吧?
36.直面谛听(二)
郭兴心中抱定一雪前耻的心态出兵,可他却从未想到,泰宁县的守将与知府大人,竟然还是两条死战不退的硬汉!他们竟然在前有大军突袭压境,后无友军可以迅速驰援的情况之下,选择了最为愚蠢的困守孤城、与他们根本不可能战胜的强大对手,耗到了最后一刻!
也正是因为他们耗了这一天一夜的功夫,郭兴这次猝不及防的全军突袭,已经收不到良好的后续效果了。
以往那些幽北边关守将,只要耳闻漠北大军的马蹄叩边、立刻就会被吓得肝胆俱裂,只恨爹妈少给自己生了两条腿,什么尊严气节、君恩廉耻,全都在生命威胁面前、显得无足轻重!包括初阵未曾露面的漠北人在内,也只见过开城献降的县官,何时遇见过死战不退的守将呢?
然而泰宁守将万志海的胆气与能力,并不像郭兴揣度的那么不堪;而赫新年的胆子虽然不大,但他一直都在城中组织百姓灭火躲箭,压根就没机会害怕。如此一来,两边都等于蒙着眼睛卯上了劲,哪方都不愿、也不敢轻易后退半步!
城破之后,郭兴看着华神教的满营伤兵,心中直觉羞愧难当。如果不是他想一战打寒幽北三路的人心,如果他不是固执的仅仅强攻背面城墙,这场首战,本来拿下的更加轻松一些!
至于他后续的焚城之举,其中也多少包含着一些转移世人注意力的想法。现在整个华禹大陆都说,郭兴此次的残忍行径,只是为了报复沈归在东海关那一场大火罢了;而没人去质疑他的战法是不是得当,指挥是不是正确了。
并不是郭兴羞于承认自己的失误;而是因为只有一个用兵如神、算无遗策的郭兴,才可能令幽北三路各地守将的胆气尽丧,不敢直视神石大军的锋锐。
不过事后很多人都想不明白一点:泰宁县对于幽北三路来说,的确是一块鸡肋;但是对于漠北人来说,乃是进可攻,退可守的战略要地;郭兴花了这么大代价攻下城池之后,竟然选择将整座城池付之一炬!而他自己则率领近二十万大军、沿途在荒郊野外扎营修整!莫非这仇恨二字,就真的比一座可以充当辎重中转站的坚城还要重要吗?
还是……郭兴被东海关的那一场大火,彻底吓破了胆子呢?
沈归当然清楚,一个无法破除的心魔,可以给人的心态与行为,带来何等深远的影响;但他作为那一场大火的始作俑者、却并不认为郭兴会是那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人。所以他选择大军在野外扎营,应该还有其他方面的考量,只是由于己方的情报暂时不全,还无法猜测而已。
两军首战的惨烈程度,着实超出双方的心理预期。所以郭兴在拿下了泰宁县之后,一直都在野外扎营休整、等待后续部队集结入境、顺带整修肃清沿途各地的辎重运转通道,精心深耕着已经纳入漠北版图的幽北土地。
像是这种步步蚕食、稳扎稳打的保守行军方式,既不是平北军的惯用战术,更不是漠北军彪悍风格。不过这种保守谨慎的用兵之道,也是占据绝对优势一方的最好选择。眼下漠北大军,已经用这种逐步蚕食、精心消化的进军方略,逐渐拿下了泰宁县附近的村镇乡县,并且还将沿途的土路与栈道进行了拓宽修整。
时至今日,按照他们以往的推进速度来判断的话,那么不超过七日之后,神石部族的先头部队、将会抵达扶余城的北大门以下!
中山多山地,再加上幽北三路国力贫弱,所以大规模的坚城本就不多。如果一旦神石联军过了扶余城这最后一根钉子,那么整个中山首府青山城以北的土地,便是一马平川,再无险守了。
听完了顾晦的叙述之后,整个东暖阁中重新陷入了一片沉默。每个人的心中都仿佛压上了一块千钧巨石;而方才面对蛮横无理的主家姑老爷、仍维持着不卑不亢态度的李子麟,此时脑袋都差不多要垂在地面上了。
那个泰宁大将军丁朔,可是他举荐的人才啊!现在泰宁县就丢在了他的手里,自己作为举剑之人,自然也是责无旁贷的。
沈归耳朵听着顾晦复述战报,手上却一直都没闲着。他刚刚把坐在轮椅上的万长宁从窗口推开,如今正在翻动着窗边的一个大木箱子。可随着顾晦的声音消失,他也感觉到屋中的气氛有些低落,这才纳闷的回过头来,用疑惑的语气说道:
“不就失了一座边城和几个村县吗?你们脸上这副亡国奴的表情,到底是从何而来的呢?”
最为熟悉兵事的颜重武叹了口气,将自己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语气低沉的说道:
“你也是上过战场的人,这还有什么可不明白的呢?历朝历代,漠北骑兵都是王者之兵,这一点毋庸置疑!如今这支天下第一强军,获得了谛听与华神教的鼎立相助、也就有了充足的甲胄与兵器、辎重供给、甚至连步军与民夫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当然,强调神石联军的可怕之处,也不是我有意为丁朔开脱;但你我都是知兵懂兵的人,面对这样的一支漠北铁军,我反正想不到该如何抵挡才是……”
沈归没接颜重武的话,反而从箱子底部取出了一个做工颇为精巧的木匣。他眉开眼笑的吹了吹上面的浮灰,托着匣子走到了颜青鸿身边:
“陛下您生活不错啊,这玩意儿从哪弄的?”
“哎?这是什么玩意儿,我怎么从来都没见过啊?士安,是你放在东暖阁的吗?”
本来众人聊的都是国家大事,结果被这君臣二人一打岔,也全都将目光注视在了那个莫名其妙的木匣子上。满脸都写着苦大仇深的万丞相,此时脑袋都快被他给气炸了;可陛下问话又不能不答,他只能没好气白了木匣子一眼:
“哦,这是大概在三个月以前,南洋吕宋岛国使臣,进贡给陛下的南洋草药。孙太医说不辨药理、不建议陛下胡乱服用,我就随手扔进箱子里了。”
“什么草药,这玩意儿是吕宋淡巴菰!好东西好东西……”
沈归仿佛没看见万长宁铁青的脸色,眉开眼笑的点起了一盏油灯,美美的卷上了两只吕宋烟,与颜青鸿一起眯着眼睛、吞云吐雾起来。
“咳咳……糟践了糟践了,这不是暴殄天物吗?这玩意儿那得放在有湿气的地方保存……”
“咳咳!我说沈归啊,中山路可是老王爷的故土!现在眼看就要落于贼子郭兴之手、你就不能正经一些?想出个办法来?”
万长宁收到了李子麟一个眼神,只好硬着头皮提起了已然在南康战死的老王爷郭云松。果不其然,东暖阁因为老王爷这三个字,再次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沈归面色如常,只是沉默的抽着吕宋使臣进贡的淡巴菰。那失去了水分的干烟叶,燃烧出浓烈呛人的大团烟雾,很快就将整间东暖阁弄得仿佛火场一般。
可能是视线被阻,沈归起身推开了窗子,那刺人双眼的浓烟也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一直站墙外侯旨的十八位朝廷六部重臣,也不知是哪位大人格外具有防火意识,一见窗子中飘出浓烟,立刻手舞足蹈地扯着脖子喊了起来:
“走水啦!走水啦!快来人救驾……”
“闭嘴!“
屋中颜青鸿的一声暴喝,立刻将混乱的场面平息下来。沈归也自觉有些失态,嘴角一扬,扯出了一抹微笑,叼着烟卷从木轮架上翻找出了华禹全境图,平铺在了颜青鸿面前:
“那我就照顾照顾残障人士,说几句正经事。单从图上来看,过了扶余县以北的国土,本就是一块向漠北草原凸出的孤岛,只要对方不是为了劫掠钱财与粮食而进犯中山路,那么即便我们不断向泰宁县及其周边增兵,也很容易被机动性极强的漠北骑兵穿插包抄,彻底被斩断后路。所以在我看来,整个扶余县以北的土地,其实对于幽北三路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说完之后,沈归手指向右一划,指尖直抵东南方向的扶余城。
“现在我们再看这里,扶余城不但城防坚实,附近水源极其充沛、城墙之下更有一道护城河可以作为城防依托,可谓易守难功。而且从战略位置来看,扶余城虽然位于中山路以北,却可以与大荒、青山二城遥相呼应,构筑一个三角防线。所以,这扶余城才是中山路实际意义上的北大门;据我猜想,这也是我家那死鬼老爷子,将中山督府军的主力,安排在扶余城驻防的根本原因。也就是说只要这座坚城还握在咱们手中,那么至少可以保住中山与关北两路无虞。
颜重武有些急躁,指着扶余县大声嚷道:
“我们当然知道扶余县的重要性,但郭兴已经不是原来的郭兴了!神石联军兵强马壮、钱粮充沛;更组建了一支盔甲兵刃齐备的重装铁骑,再加上原本的游骑家底,华神教的步兵、辅兵、辎重三军,以及谛听提供的大批量新式攻城器械,仅靠着中山督府军那不到八万的兵力,又如何抵挡啊!”
“就那么挡呗?有什么问题吗?”
37.直面谛听(三)
沈归这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也立刻让颜重武气急败坏起来!
“你能不能回回魂,想一想我方才说过的话啊?现在的郭兴,已经不是当年败在你手上的那个郭兴了!而今日他所率之兵、也是神石部族的三方联军,而并非是北燕王朝的平北军了!”
“郭兴……不是当年的郭兴了?什么意思?难道郭孝阵亡之后,他又认了一位义父?还是他随家中寡目改嫁他人了?后爹叫个啥名啊?”
“咳咳!!!”
沈归听着万长宁的咳嗽声,立刻又翻出了一个白眼,深深吸了一大口浓烟之后,颇有些无奈的对众人解释起来:
“你们的担心毫无意义。单从泰宁县的交手情况来看,郭兴还是原来那个郭兴,而且今时今日的郭兴,比原来那个愣头青还更好对付一些。无论他带的兵是漠北人也好、北燕人也罢,只要制定进军方略之人是他,那么人数再多、实力再强也都不足为虑!直说了吧,郭兴所部看似来势汹汹,但我根本就没担心过中山路的防御问题;反而真正令我担心的部分,还是老生常谈的那个天下第一雄关——东海关。”
颜重武和顾晦这一对文武拍档,一直都在东海关以北的锦城附近任职;所以他们对于东海关的大小事务,自然比任何人都更有发言权。可这二位听到这里、互相对视了一眼,却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相同的疑惑,显然谁也弄不明白沈归为何会忧心东海关。
不说同盟合作、也不谈停战协议之类的废话,单说眼下北燕王朝自己家里,日子过的也很不太平。尽管漠北草原的西线霸主,金帐部盟的穆格尔,目前还是按兵不动、而且也并没有率军南征的征召!可北燕王朝的自家后院,如今却燃起了一场冲天大火!
信安侯周长风自承秦王封号,与祸乱西疆多年的大小金童佛沆瀣一气,全军高举黑旗身披黑甲、浩浩荡荡的开进了潼关待命;只待神都洛京的双边会谈有了最终结果,秦军立刻就会兵出潼关、全军迅速北上,直取北燕王朝的国都——燕京城。
明眼人心里都十分清楚,洛京城中那场所谓的双方会谈,就只是名义上的会谈、两边来走个过场罢了。毕竟秦军主帅周长风所开出的无数退兵条件,都是以天佑帝亲自颁布一道罪己诏、并在罪己过后、选择退位让贤为首要前提的。所以名义上虽是会谈,实际上只是双方在履行开战之前的必要礼节程序罢了。
在这种内忧外患的情况之下,两北之间根本就是一对覆灭在即的难兄难弟,彼此间更是唇亡齿寒、互为项背,东海关又怎会有意外发生呢?
万长宁果然还是那个智慧超群的万长宁,经沈归这么一提,他立刻略带疑惑的补充道:
“你的意思是说,周元庆根本就挡不住西北联军的兵锋?”
“正是。我虽不了解北燕军中的真实情况、但他们的整个文官梯队,却早已经烂到了根上!两国交战看似是兵家之争,但实际上却是双方在进行一场国力的消耗战。周长风父子经略三秦腹地多年,长安城又是天下商家的首善之区。以此膏梁坚固之一隅、而敌北燕腐朽没落之全局,也并非是什么天方夜谭。况且,以谛听一贯的行事作风、再加上我对于周长风其人的了解,想必在西北联军的背后,也绝对少不了谛听的身影!”
颜青鸿闻言,低头看了看图上标注着潼关的地理位置,又把自己放在天佑帝的角度来揣度一番,后背立刻冒出一片冷汗。
沈归说得没错,站在国与国的层面来看,战场上的兵法韬略与两军实力差异,只算得上是小得小失而已;而两军真正的决胜战场,其实是发生在后方国库之间的较量,还有双方文武官员,在互相协作上的默契与信任程度的比拼。这场不见硝烟的战役,不会有人流血,更不会有人受伤,甚至连敌人的模样都无从得知;但双方在这场战役上压下注码,却远远超出历史上任何一场以血腥惨烈而著称的残酷战役。
胜者通杀,败者尸骨无存。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这句乐府诗的本意,乃是用来规劝世人不该喜新厌旧;但站在君王御下的角度来看,破旧立新,却是一个十分必要的常备手段。
为何北燕与幽北的吏部,每三年要进行一次官员考评?为何南康王朝各地的主管官员,最长的任期也只有八年呢?不久之前,沈归在儒府学派驻地——西林城,那些耸人听闻的所见所闻,已经足够说明落地生根的危害性了。根扎的越牢固,那么拔除的难度也就越高、牵连也就越广,伤口也就越难弥合。
北燕王朝的两位当朝阁老,都是千古难觅的辅国良才。但是捉贼怕见赃,人才怕见双;往往越是才华横溢、天赋异禀之人,性格也就越固执,非常容易一头扎进牛角尖里。
这些人往往智慧超然、才思敏捷,根本不愿意与凡人进行通力合作,更不愿意接受一个与自己意见相悖的聪明人参与其中;所以这种人在掌权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往往就是把全部的精神,都放在了排除异己、独揽大权之上。
这不仅仅是对权力的渴望、也是令行禁止、集中力量的必要手段。老人都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说得也是同样的一个道理。可那些为人君王者,往往为了避免能臣功高盖主,或者皇权被豪族门阀架空的情况出现,也都会利用这个人性上的缺憾,玩出一套被称之为“帝王心术”的平衡手段。然而就是这种制衡术,平日看似对君王与朝廷、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良策;可一旦有了外部势力入侵,一举打破了平衡局面的话,那么王朝的根基便会迅速溃烂,崩塌的速度之快,绝对超过任何人的想象力。
北燕王朝的基础构架,本已经被王放与蔡熹这两头老狐狸,斗了一个千疮百孔;华神教的出现,又在本就摇摇欲坠的病体之上,多生出一枚大毒疮。而眼下蛰伏多年、此时正欲展翅翱翔的周长风,便是打破平衡的外部势力。也可以说,如果北燕王朝真像它表现出来的那般腐朽没落,那么周长风很可能连一场硬仗都无需拼杀,直接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沿途军民人等山呼万岁、箪食壶浆的夹道欢迎之下、率西北联军直接杀入燕京紫金宫也就是了!
纵然北燕王朝与幽北三路,彼此身上都沾满了对方的鲜血;可对于成熟的上位者而言,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就该只存在赤裸裸的利益关系,绝不能以个人好恶、恩怨纠葛所左右。
唇亡齿寒的道理,无论是周元庆还是颜青鸿,都无需旁人的提醒。
而对于沈归来说,谛听与他个人之间,有着一笔笔倾尽华禹万千江河之水、也难以冲淡的血海深仇,根本不可能共存于世;而谛听通过各种手段,聚敛巨额财富的最终目的,也无需沈归再费尽思量,答案便摆在了朗朗乾坤之下。
他们之所以会倾力扶持周长风与朝鲁,当然不会是因为那种虚无缥缈的盟友关系了!这两位心怀不轨的阴谋家,充其量也就只是谛听选定的药渣而已,连成为棋子的资格都没有。对于谛听来说,财富已经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他们选择用泼洒金银的方式为诱饵,将整个华禹大陆变成战火纷飞的人间炼狱!
待日后人口锐减、诸侯厌战、民心思定之时,再由一直都冷眼旁观的南康王朝强势介入、彻底廓清寰宇、平定战火,并重新制定人世间的游戏规则。谛听这些人,是想在废墟之中,重新创立起一个以南康体系为基本构架的大一统王朝!
无论是神石部族的朝鲁、还是追逐龙椅的信安侯周长风,都自以为正在倾尽全力的成就一番丰功伟绩。可他们的气量与图谋,与谛听重启华禹的计划相比,眼界心胸之狭窄,真令人可发一笑。
所以从长远来看,如今战局中的每一位参与者,都只不过是谛听重建计划的一把干柴而已。包括北燕与幽北在内,都没有任何一个人具备角逐最终赢家的入场资格。
这算不上是什么阴谋,而是赤裸裸摆上台面的阳谋。谛听撒金成兵,不费南康一兵一卒,便用从他们口袋里赚来的银子,勾动了各方豪杰那无处安放的壮志雄心!
站在沈归个人的角度来看,谛听的计划真可谓是精彩绝伦!虽然此举难免会导致华禹大陆生灵涂炭、尸横遍野;但经此一役,也确实能把四分五裂的华禹大陆重新捏合在一起、并可以遵循谛听已经逐渐完成的路线前进,很快就会重新走上正轨。如果能得到预设中的结果,那么忍受一段时间的战争,牺牲一大部分人的性命,或许也还算是值得的事。
可是一条生命,又该如何计算确切的价格呢?牺牲何人、又保全何人,又该由谁来进行抉择呢?是按照挑牲口的体检方式?还是按照智力选拔的科举方式?或者直接抽签抓阄、赌一赌虚无缥缈的运气?无论何种方式,都需要由人类来实施完成;既然有了人为参与的可能性,所谓的公平,也就成了一个笑话。
如果新旧世界、都受困于人祸的话;那么谛听所谓的新华禹、和现在的旧华禹之间,又有什么根本区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