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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过江河全文阅读

作者:溪柴暖     马过江河txt下载     马过江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8.直面谛听(四)

    提出创造新世界构想的宋行舟,虽然是一个天灵脉者,然而却并不是神,更无法左右天地间的运转法则;而作为计划具体实施者的关北斗,也只是个有些本领的道士而已;他的观衍术虽然准确率高的吓人,但说到底也只是凡人术法,与天地正道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观其行知其心,只怕谛听的这些人,都将自己摆在了过高的位置上,操心起了人类发展与前进的轨迹了。

    纵然眼下台面上的各方势力,都几乎被谛听玩弄于股掌之中,看似整盘棋局已近定势,直到收官之前,也很难再出现意外状况了;然而沈归却仍固执的不看好谛听这盘改天换日的大计,更不认为他们能够引导华禹大陆的芸芸众生,成功走上所谓更加文明先进的道路之上。

    归根结底,沈归就是不觉得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是可以经由某些上层精英团体向前推动罢了。

    况且退一万步来讲,即便谛听只是想发上一大笔国难财,沈归也绝对有着充足的理由,把他们的锅台碗筷全部砸烂!

    之前的谛听,在沈归眼中就犹如镜花水月一般朦胧模糊;可随着他们的动作越来越大、与沈归亲自接触的顶层人物越多,真实意图也就暴露的越明显。当一个人或是团体,对某件事物产生了志在必得的念头,那么再没有任何神秘可言了。

    砍价之时不能露底,也是同样的道理。

    通过郭兴首战的战报,沈归自认为已经将谛听此举的真正意图,摸透了七成左右。他看着忧心忡忡的东暖阁众人,指着图上开始具体排兵布阵:

    “先说中山路的防御布置好了。泰宁大将军丁朔,是子麟举荐的人对吧?那么细节方面的问题,我们留就给丁将军自由的发挥空间,准他相机行事即可。大方向上可以凭东幽边境的扶余城、以及关北边境的扶州城,作为整体防线的左右两翼;以中山首府青山城作为防线中心。三座城池彼此守望相助,构筑出一个呈倒三角形的内凹防线,将所有中山路可用之兵,分配在这三座坚城之中收缩,只等郭兴率军来攻。”

    东幽路总督李子麟听完之后,看着幽北全域图皱了皱眉:

    “这个防守方略稳妥有余,却有些过于保守了。面对如此强敌,我们只有出些奇招,才可能搏到一个以弱胜强的机会。”

    沈归听完点了点头,却没有解答李子麟的疑问,而是转头对万长宁开口询问:

    “小忆和十四出事之后,朝廷的情报渠道是由谁来接管的?“

    “……暂时是我来代管的,不过我没走过江湖,不太熟悉这方面的事物,光是维持日常运作已然非常困难了。那些江湖人在我手里,不但发挥不出应有的作用,还隐隐有互为拖累的趋势。你回来的正是时候,举荐一个人来接手吧?”

    “既然如此,那我找好人选之后,让他自己去清泉茶社交接。”

    说完之后,他又挠了挠头,看着颜重武那张黑灿灿的脸庞,颇有些犹豫的问道:

    “黑瞎子,你的飞熊军现在驻扎在锦城?还是原本的五万人马吗?”

    “半年之前,陛下许我额外扩军五万。但我飞熊军的选人标准一向极其严苛,目前也只征到了三万之数;而且这三万人马,现在还都是些没整训完毕的新丁,一旦拉到两军疆场之上,战力如何谁都无法预计。”

    “好,把这三万新人交给我吧。”

    颜重武听完之后,回头看了一眼颜青鸿,见兴平皇帝微微点头之后,这才开口答复沈归:

    “好!连带作为教官的三百名飞熊军老兵,一并都归你调遣。不过为何你舍中山督府军这样的强军不要,却反而借我这三万新丁呢?”

    “这三万人本就不是用来正面厮杀的,战力如何根本也无所谓。李子麟,你与朝鲁之间的私交,大概是什么程度?”

    经沈归这么一问,所有人都用诧异的目光看向李子麟;其中尤以颜重武最为激动,甚至都把右手握在了腰间那柄御赐战刀之上!

    李子麟被沈归一语道破与敌酋朝鲁有旧,竟然没有任何惊讶的神情,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语气淡然的说道:

    “去年向漠北运粮之时,曾与他打过一次交到。不过那时候朝鲁,仍然还是奴隶身份、所以我与他仅在交接之时,曾有过几面之缘罢了。不过,当博尔木汗病逝之后,他暗中曾派来一位秘史,想与李家商号私下接洽一笔大生意。他们神石部盟想要大批量的购入粮食,不过那时我也才刚刚接任总督之职不久,政务缠身,根本无暇顾及李家的粮食生意,便回绝了那位秘史的请求。”

    “回绝了?话说死了吗?”

    “生意人谈生意,什么时候说过死话?”

    沈归听到这个回答,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伸出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叩击着木制桌面,陷入了沉思之中;大约过了十息之后,沈归眼前忽然一亮:

    “你握着李家私兵,哦,现在叫齐元军对吧?回去挑上一支五千人左右的队伍,不需要找那些经验丰富的百战老兵,只需挑那些身高体壮的莽汉、给他们配备最好的兵器铠甲,起码也得是那种内里暗藏云纹、工匠镌刻姓名的极品货色。这五千人什么都不用干,就在扶余城以北、与中山路接壤的位置,沿途安营下寨。事先说明啊,每日的整军训练可不许停,还得改为一日三练,什么口号啊军鼓的都给我敲的震天响,声势造的越大越好!”

    李子麟听完之后,刚想开口询问细节,可沉吟了半晌之后,脱口而出的却是另外一番话:

    “如果陛下没有异议的话,那臣下便即刻启程、赶回大荒城调兵备战。”

    “去吧,调兵遣将之类的事,朕是一窍不通,中山王怎么说你怎么做便是,无需事事奏报。”

    “是。臣下告退。”

    说完之后,李子麟又有些踯躅地回望了一眼大权独揽的沈归,随后才低头退出了东暖阁中。

    “顾兄,正如我方才所说一般;虽然中山路看似岌岌可危,实际却并无什么大碍。你等只需谨守扶余、青山、扶州三城即可;以郭兴今日的心性判断,他绝对不敢强行突破这个倒三角防线。调兵遣将之类的事,贤兄尽可交由泰宁大将军代为决断;至于民生政务辎重之类的琐事,贤兄要多听嫂夫人的意见。当然,中山路的大方向,还是要靠贤兄亲自掌舵的……”

    说到这里,沈归刚打算打发顾晦出宫,又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扭过脸来,郑重其事地对颜青鸿请示道:

    “禀陛下,沈归想替泰宁大将军丁朔,讨一道表彰。”

    颜青鸿闻言之后、立刻取来一道空白旨意;他先在左下角加盖了玺印,又签上了自己的帝号与年号之后,随手将旨意递给万长宁,这才开口询问沈归:

    “我表彰丁朔什么?表彰他把泰宁县给弄丢了?表彰整个泰宁县被敌军围攻了将近十二个时辰,他却未发一兵一卒?”

    “陛下想要表彰泰宁大将军用人得当,将万志海这一员铿铿虎将、调往泰宁县驻防。万至海以宁死不降、战死方休的忠勇英姿、向幽北百姓表明了陛下守土抗敌之决心,其忠其诚、其智其勇,堪称幽北万千将领之楷模!”

    “哦……驴鼻子前挂苹果,应该应该!追封万志海为泰宁侯,并以三公古礼发丧;召其家中长子入太学馆读书,赐其原郡家乡以“志海”命名,并于当地南口竖起一道丰碑,上刻泰宁侯战死报国之壮举!等等,还有与他一同壮烈殉国的知县赫新年、以及阵亡的在泰宁县的两千将士、两百官吏差丁,所有人尽数追封赐银、按官升三级的规制如数发放,不可遗漏一人。”

    颜青鸿说完之后又咂了咂嘴,用商量的口吻询问沈归:

    “可这丁朔毕竟首战即失利,我即便能昧着良心签下一道表彰,力度上也很难拿捏啊……”

    “没有那么复杂,陛下此举只是为了向天下人表明,朝廷对首战失利的泰宁大将军,仍然十分信任罢了。依臣下看来,赐他一套像样的御赐将军铠足矣。”

    “嗯,那朕就给你这中山王一个面子。”

    丁朔的处理意见敲定之后,顾晦立刻如蒙大赦一般、领旨叩首而出。而颜重武刚刚接过了门口总管大太监递来的一壶温茶,自己先喝了一杯之后,这才将茶壶放在桌上:

    “没我飞熊军的事了吧?那我也回锦城调兵去了,顺带看着那个让你放心不下的东海关。”

    沈归拦住了颜重武;伸手摩挲着下颌,重新将目光放在了羊皮地图之上;他思索良久,这才不太确定的抬起头来,看着颜青鸿说道:

    “黑瞎子与他们不同,他在幽北军民的心目当中,身份极高、影响力极大,乃是乱世之中的一枚定海神针。他如果不能吃透我的全盘计划,那么日后一定会出现许多纰漏。所以尽管我的思路也还没有全部理顺,但姑且借着这个机会说个大概,此计是好还是歹,大家一起参谋参谋……”

39.业余与专业

    沐浴在战火之中的中山路,神石部族大军的马蹄,反复锤锻着刚刚化冻的土地,奏响仓惶而萧索的鸣音;然而距离这个修罗场、仅数百里之遥的奉京城,竟仿佛根本没人闻到半点血腥味。

    刚刚走出皇宫南门的沈归,已然在宫中洗尽了一路之上尘土与疲累;此时他周身上下皆是一袭簇新:顶束偃月白玉冠,身着月白色束腰武士服,脚踏玄色云头履,背负黑色长条包袱,看上去就像是初访幽北的游侠儿那般潇洒,引得街上的女儿家纷纷侧目、偷眼观瞧;一旦谁与这位英俊侠士对上了目光,那一张张各有千秋的俏脸、往往都会晕出一抹醉人的石榴红来。

    皇城南门外这一次故地重游,不免令沈归有些触景伤情之感。曾经许多故人、眼下已经都化作了一捧捧尘土,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在人世间出现过一般。而那些曾经不死不休的恩怨情仇,如今回头再看,也都不再那么鲜活了。

    岁月的脚步依旧不急不缓、那些曾经活灵活现的面孔与情愫,此时分明尚未走远、却已经变得腐朽而苍白。

    沈归背着那柄春雨剑,一路上逛着游着,便来到了清泉茶社门前。这间幽北三路最顶尖的茶社,原本的东主是一位伤了宗筋的半废之人,名叫单清泉;而现在的东主兼掌柜,名叫李清,也是一个六根不全之人。

    沈归踏入茶社前厅之时,乃是午饭过后、晚饭之前的当口,更是茶馆戏院一天之中最为繁忙的时段。有一位左手拎着大铜壶、右手托着手巾板的跑堂伙计,一见有客进门,立刻忙里偷闲的嚷起了生意口来:

    “诸位贵客慢回身啊!壶里的水可是刚滚开的,烫坏了小人可赔不起!门口这位侠客爷,恕小店今日招呼不周,包座的都来齐了,麻烦您自己寻寻、看哪位愿意与您搭桌共饮,小人伺候完了前面的几位,立马就给您端去一碗高的(好茶叶)!”

    沈归没理会这小伙计的一番客气话,抬头四下扫了一眼,便发现了歪靠在栏柜后面犯困的掌柜——前任四品内廷总管大太监,李清。

    李掌柜仿佛也感受到了一道灼热的目光,回头便看见了许久未见的小中山王。他眉头一皱,随即扬手拽过来了一个路过的小伙计,压着嗓子用虚声对他说道:

    “都到时候了还不开场,他们是不打算干了吗?你在前面盯着点客人,我去后台催催那些戏子。”

    说完之后,他用眼神一夹沈归,自己则撂袍迈步走向了后堂。

    沈归循着他的脚步刚进后堂,李清便反手关上了木门,并朝着一位刚刚勾齐了半张脸谱的旦角挑了挑眉,对方也会意的抄起罩箱子用的一块黑布、紧紧披在身上之后,便猫腰纵身蹿出了窗子。

    沈归眼看着那位身手敏捷的花旦飞出窗外,也未多加理会;反而是先仔细环视了四周,看了看整个后台的江湖艺人……果然,全都是生面孔。

    “李掌柜,怎么不见乌江客呢?之前我曾听过他说的一回四面楚歌,嘴皮子功夫是真不错啊。按照我离开幽北的日子推算,如果先生没多压书的话,最近怎么也该说到东西两汉了吧?”

    李清没多言语,只是从一个破柜子里取出了一方醒目、一柄折扇,轻轻放在了沈归手中:

    “乌江客刚开始说《王莽篡汉》的时候,一条老命就丢在梦里了。”

    沈归拿着这两样遗物抚摸了半晌,脑中回想起那个不太喜欢自己的倔老头,物是人非的伤感之情,立刻涌上心头;可他才难过了一瞬间,竟然立刻瞪大了眼睛,满面狐疑地看着李清问道:

    “评家门人三宗宝,这扇子和醒木都是本主正物没错,可另外一方手帕去哪了?”

    “哎,他就是被人用手帕活活勒死的!我发现他遇害之时,他的舌头就包在了那一枚手帕之中……下葬的时候,我就一起放在坟里陪葬了。”

    毫无疑问,单就他这个回答而言,对于江湖情报系统的运转方式,这个李清比起他的直属上司万长宁来,也高明不到哪去。沈归知道,那些江湖人不但叫不逊、更有着十分严重的排外心理。让他们与一个六根不全的阉人相互配合,也实在有些强人所难了。

    “战情紧急,想比你也心中有数,我也无需多言了。今日夜里,我会安排一个人来与你接触;以后你就与他私下对接,无需上报万丞相了……”

    二人刚说道这里,清泉茶社的屋顶上方、却突然传出了一道极其微弱的声响;与此同时,戏台两侧的琴师也打响了开场锣,两场热闹无比的戏码,在清泉茶社前后二堂、同时拉开了序幕。

    台上唱的是《战长沙》,魏延与黄忠同场上;后台唱的是《刺王僚》,沈归扮演遇袭的吴王姬僚。

    此时沈归的伤势还未痊愈,一丁点内息都无法调动;但他的视力与听觉,却仍然完好无缺;判断能力与江湖经验,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清楚的听到在那一声细微的闷响之中,还附带着利刃刺透布帛的撕裂声。如此想来,就定然不会是那位上房警戒的男旦、不小心踩破房瓦,才发出来的异响……

    沈归才刚刚抬手止住李清的后话,由打窗子外面、便荡进来了一位周身上下裹着一层黑布的人。李清一见那位男旦去而复返、心中不禁有些恼怒:

    “怎么又回来了?我和王爷还有话说呢,不知轻重的东西!”

    “有情况!”

    这位罩在黑布之中的男子,回话的声音略显软柔,非常符合旦行的发声习惯,就连李清都没有注意到任何可疑之处。然而沈归听完了对方的回话之后,竟立刻解下了身后那柄春雨剑,语气淡然的对李清说道:

    “杀了他。”

    仅仅三个字出唇,包括李清在内,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杂事,将视线全部集中在这个素未谋面的王爷身上!

    “王爷恕罪……小丁宝他平日里……”

    “我说,杀了他!“

    李清好歹也是当过四品总管大太监的人,立刻就听出沈归语气之中蕴含的冷意。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咬了咬牙、对那些正在围观的江湖艺人摆了摆手……

    一阵杂乱的兵刃摩擦声过后、各道门窗出口前,已经分别站定了一位手执利刃的江湖艺人。他们竟然在短短的一瞬间,便把整个后堂守的是水泄不通;与此同时,一位即将上场的红脸艺人,身手取来了妆台边的一柄青龙偃月大刀,口中喝骂着“看我一刀劈了这狗日的!”,一边向前迈步、越过沈归之后,直奔包裹在黑布之中的男旦斩去!

    嗤啦!

    又一道兵刃刺破衣料的声音传来,整个后堂瞬间变得鸦雀无声。戏台前面唱的热热闹闹、白脸的魏延与黄脸的黄忠,正在台上商量着御敌之策,锣鼓家伙也敲得板起眼落,观众更是看的如醉如痴;然而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够想象得到,这一出《战长沙》的主角人物,此时已经魂归九霄了。

    明明是一出《战长沙》,为何会变成了《走麦城》呢?

    沈归抬起一脚,顶在了那位垂死之人的背心上。一道宝剑割破皮肉的声音再次响起;受此前蹬之力,那位已然披挂齐整,正欲上阵杀敌的“关二爷”,便立刻轰然到底……

    “王爷……这,这是为什么呀?”

    “那个也一并……”

    沈归话才说道一半,那位男旦便迅速扬起手中黑布向前一掷,竟然露出了两只寒芒闪烁的精铁爪套!他趁着众人目瞪口呆的时机,分别向沈归的心窝与咽喉两处要害抓去!

    意外横生,所有人都暂时陷入了手忙脚乱之中;李清一个上步挡在了沈归身前,眼看着自己手下的探子、与那位“小丁宝”战至一团。一阵铁器划过皮肉的响动过后,那位双手佩戴精铁爪套的杀手,还是在众人的团团围攻之下、被剁成了一滩烂肉。一股新鲜的腥臭味、也钻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鼻孔当中……

    李清见“小丁宝”已经倒毙在血泊之中,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来

    “呼,好险…搜搜他的身,看能不能找出什么有用的物件来……”

    “不必了,人家既然赶来送死,无论我们发现了什么证据,也都是他们故意为之的手段骗局,不如不看。挑一个家中老小齐全的兄弟,把屋顶的小丁宝带走。其他的人把家伙都拿稳了,戏服不便动手厮杀的话,趁现在也赶快换掉,咱们马上就会面临一场恶战!”

    除去李清之外,所有江湖艺人都只是互相对了个眼神,便默默地开始换衣服,寻找兵刃;而李清刚刚探查过地上躺着的那位“关二爷”,此时站起身来,面色也变得十分难看:

    “他,也不是梁老板……”

    “理所当然。因为按照柳家门的行规来说,凡是勾好了脸、扮好了行头的”关二爷“,那就等于是神格的化身;就算是戏台不慎走水,也同样不能失了圣人的体面!如果他真是你口中的梁老板,又哪可能张口骂街呢?实在是太外行了!”

    其实密谍与探子,也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戏曲演员。不过正经的柳门艺人演砸了锅,大不了就是被观众哄下台去而已;然而这些探子一旦露馅,结果就不仅仅是丢人现眼、道歉退票就能解决的事了……

40.大闹天宫

    对于戏曲一道,李清虽说是个近水楼台的茶馆掌柜,就他却介怀于自己原本的尖细嗓音,所以一直都非常厌恶旦角的唱腔,也就不可能是位戏迷了。不过毕竟茶馆里的节目不能断,所以仅靠着耳濡目染,熏也熏成了半个内行。心里带着抗拒与反感,再加上他根本也没走过江湖,哪会知道柳家门里那些千奇百怪的规矩与说道啊!

    如今经沈归这么一解释,他才明白了此人究竟是在何处露出的马脚。

    “哦,原来如此!不过您说的一场恶战,又是什么意思?”

    “清泉茶社的包座都是熟客,更是奉京城里最懂戏的听主。今日水牌子上挂的回目是《战长沙》,主角却被我一剑毙了,根本不会再有关老爷出场亮相了。你听这外面催场的急急风,已经反复响了三个来回,也就代表着主角儿已经误了三回场!可你再听听戏台下面,有一位骂街摔茶壶的没有?”

    李清侧耳倾听、却并没发现茶馆外厢有任何异常之处;待他再回过头来,只看见沈归已经系紧了手脚,将一柄长剑握在左手,对一位位脸上勾化了油彩的柳门艺人说道:

    “今日由沈某来抗大旗(挑大梁),咱给外面这帮打黄梨(冒充内行)的来上一出跟头戏(猴戏,大闹天宫)!”

    凡属柳门中人,自幼便习学唱念做打四门基本功;虽说这个“打”字、指的并非是那种内外两道的武艺,但至少拉伸筋骨与锻炼体力这些事,定然是无一日荒废下来的。再加上所有的热闹戏中,通常都会有一些枪棒拳脚、插招换式的武打场面;所以想要成为一个出色的武生,哪怕只是做比成样,练久了之后,也远比普通人高明的多。

    再加上清泉茶社的这一班柳门中人,并不是那些赶着马车拉着箱子、游走于大江南北的“随风柳”;凡能在一方水土扎根、吃上一口安乐茶饭的江湖人,自然都会私藏上几手保命的能耐。

    独挑大梁的沈归,左手倒执春雨长剑,一马当先的踏出了老龙口(上场门)。他白衣素身、望着台下的一种生面孔,心中难免对李清生出嗔怪之意。

    早在他离开幽北之前,为了避免重现陆向寅那种宦官干政的局面死灰复燃,便将奉京附近的江湖艺人,经过一系列的磋商整合,编织成了一张特殊的情报网络,并全盘托付给了傅忆与十四代为管理。

    可从今日的情形来看,如此大批量的杀手死士已然潜入奉京城中,并且还大摇大摆地占据了清泉茶社;而李清作为明面上的大掌柜,暗中的谍报头目,竟然对此事一无所知!诚然,谛听深耕谍报工作多年、财力物力之雄厚、耳目眼线之广泛、经验手段之老辣,都不是他们这批刚刚搭起架子的江湖草莽,可以相提并论的对手;可如果连这点警觉性都没有的话,那他们刺探回来的军情与情报,还有一条是能放心采信的吗?

    明明是自己的情报系统,却变成了别人用来瞒天过海的助力,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心中有气,面目也就自然带上了煞!沈归稳稳当当的迈出了四步,双脚呈丁字步、乍腰站在了戏台正中央。他伸出右手二指掐作剑诀、拿腔拿调地点指堂下诸位看官:

    “今日改戏,大闹天宫!”

    台下那位接待他的小伙计,此时面色一沉,将手中还冒着热气的铜水壶向台上一扔,随即又从一张桌台下抽出了钢刀,抬腿迅速蹦上了桌面,朝着那些形形色色的茶客朗声高呼:

    “弟兄们!喝过了符水、燃过了神香,咱们就都是金刚不坏之躯、刀枪不入之体了!可别被这个妖星转世的邪魔吓软了腿了,是华禹天神的子民,就跟着我一起除魔卫道啊!”

    直到此时,沈归才终于放下了心来。他原本以为是今日这些看客,都是那些“江湖正道”派来追杀自己之人所扮;毕竟如今自己的内息无法调动,而人家再次派来的一批侠客,也肯定要比望海楼中那一批高明许多。如果不是身在自己的地盘,他连后堂的门都不可能进。毕竟在刚刚进门的时候,他就听出琴师在调弦的时候,翻来覆去弹的都是四面楚歌的调子……

    不过此时听了那位精神病患者的疯言疯语之后,沈归立刻就放下了一百二十个心来!

    江湖人虽然吃的都是半碗骗子饭,但归根结底,每个人也多少都有几招压箱底的绝活,既能用来赚笔大的扬名立腕,也能防卫自身安全;如果只学会了手彩障眼法与两头堵的话术,根本就无法在大浪淘沙、尔虞我诈的江湖道中长久生存!

    可他们这些华神教徒,也许因为智力有限的原因,几乎是个个不惧生死,厮杀起来也称得上是英勇无畏;但他们的能力却实在一般,就算人数再多、再不惜命,也没法与这些业余的练家子相提并论啊!十成华神教徒之中、足有九成九以上,都是安善良民出身。说到渔猎耕种的技术,那个个都是一把好手;可说到搏命厮杀嘛,最多也就是村里人打架的水平罢了。

    自称“华神无上教尊、万神之祖、与天地共寿、与日月齐辉”的老骗子章源,蛊惑人心的一贯手法,就是用大笔的银子树立几个典型,蒙骗那些几代人都未曾走出故土家乡的山野村民。

    待请君入瓮之后,进堂烧香收一道银子、占卜求神收一道银子、贩卖经卷典籍收一道银子、身份晋升收一道银子。他那些装神弄鬼、非法行医、消灾恕业等等一系列的小手段,本就是江湖术士和游方巫道之流、玩弄了成百上千年的烂俗手段。只不过章源极其麾下众人、没有选择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行骗方式;而是选择成为了落地生根、开坛淫祭,成立了一个邪门教派罢了。

    华宇大陆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各地与各地的风俗习惯也是截然不同的。江湖人行骗,本就是为了吃一碗饱饭,所以他们行走江湖之际,都会选择人口稠密、经济富庶的大城首府。

    不仅仅是骗子与江湖人趋利,天下三百六十行,行行皆如此。所以大城之中,也就每日每时都有新鲜事发生;而偏远山村的生活,却百年如一日般宁静,无处可以增长见闻。

    被骗的多了,警惕性也就自然有所提高。如果今天在南康申城码头扯幡算命,十天也未见得能遇见一位冤大头;可如果换到幽北奉京城的话,那么靠着一个卦摊,混个全家温饱还是没有问题的。那些大城百姓早已见惯的骗术俗招,对于憨厚朴实的山野乡民来说,杀伤力简直可怕的惊人!

    当年华神教面临着北燕王朝的围追堵截,不得已选择化整为零的方式,隐入了山野林间。没想到错有错着,竟撞上了最适合他们这些吸血虫滋生繁衍的温床!他们在左手银钱、右手鬼神的辅助之下迅速发展壮大、并借着在民间搜刮而成的膏梁民脂,反哺封建腐朽的北燕各级官员,为他们支上一把密不透风的保护伞。否则的话,君临天下、富有四海的周元庆、还用得着对沈归这个外人求援?

    时至今日,章源已经要带着他的华神教,与天佑帝一起逐鹿中原了!发展速度真可谓是日新月异!

    今日清泉茶社的这一批华神教信众,本就是普通百姓出身;如今扮回百姓、自然也是毫无违和感的。再加上近年来幽北朝廷大力发展商业,外埠来往的客商一多,首辅宰相万长宁,也就被倒逼着重新修改过关入境查验方式,现在还正处于一个合理的混乱期上!所以如此看来,这些人混进燕京城,也许并不都是李清一人之责。

    既然都曾经是卖苦力气的乡民,身体素质自然不错;但打架斗殴、杀人放火看似容易,却也非常需要经验与胆气的辅助;别瞧他们被蒙蔽了心智而悍不畏死,今日又是有备而来;但对上后台那十几位拳不离手、曲不离口的江湖人,也完全无法凭着人数的优势而轻易取胜!

    双方大战一触即发,此时沈归虽然没有内息辅助,但对上这些普通人,仍然不亚于父亲打儿子一般游刃有余。面对着一个个五官扭曲、手臂脖颈都布满了“功德纹”的华神教信徒,沈归最初还想着将随手将他们打昏,或是令其失去行动能力即可!毕竟这只是一群被蒙蔽了心智的老实人,与那些武林中人不同;即便做出了一些为虎作伥的恶事,也不能把罪责全部归咎于他们的身上!反正来日方长,自己终有一日要与那个罪孽滔天的华神教主谋面;届时,双方之间有何宿怨累仇,再算一算总账便是。

    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

    这些受到蒙蔽的华神教信徒,自以为喝下符水烧过灵香,身体就真的有神术加持、可以刀枪不入了!沈归才刚刚踹断了一位中年汉子的小腿胫骨,令对方无法起身追击;可自己才刚刚转过头去,便觉得小腿传出一阵令他头皮发麻的剧烈疼痛!

    沈归紧咬牙关低头看去,只见那位断了腿的汉子,此时眼神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用他那满口的大黄牙,正狠狠地撕扯着自己小腿上的血肉!

41.血染清泉

    沈归吃痛不过、奋力扯回右腿;可那块足有半个巴掌大小的腿肉,原本就只连着一点皮而已。经他自己一扯,连裤料带着那块皮肉、一并落入了这位黄牙男子口中!紧接着沈归便眼睁睁的看着这位男子,朝着自己兴奋裂开了嘴角……

    随着“咕噜”一声吞咽,对方无比满足的吞下那块原本属于沈归的温热血肉!然而他仿佛还不满足于此,竟满面狂热的再次扑爬上来,一把抱住沈归鲜血淋漓的小腿,嘬着腮帮子、疯狂的吸吮起了伤口喷涌而出的鲜血!

    饶是沈归剑下冤魂无数,自己也是在尸山血海之中爬出了无数个来回;但如今见他脸上那副满足与贪婪并存的诡异表情,竟然真的在心里感受到了一丝彻骨的寒意……

    沈归狠下了心,抬起左脚用力向下跺去!毫无疑问,沈归不是唐僧,他的血肉更没有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奇功效。对方的腿骨早已断掉,面对沈归的反击,根本无力、也无意躲闪;沈归这一脚直接踏碎了对方那满口黄牙,后脑勺也受力不过,重重的撞在了青石砖铺就的地面之上,发出了“咚”的一声脆响!

    时至此时,沈归内心之中仍然还在纠结;对于这种狂热的华神教信徒,到底该不该痛下杀手;然而他还未想出一个决断之时,肩头便再次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剧痛!

    他转头望去,只见一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妇人,正隔着一层衣料,疯狂地撕咬着自己肩头上的皮肉。沈归这身武士装的衣料,要远比裤子的材质坚韧许多!所以这位妇人至今还未能咬破衣料,如愿品尝到一口血肉的滋味!

    沈归迅速一晃肩头,同时弓起后背、用力撞向身后那名中年妇人!

    砰的一声闷响过后,妇人受力不过,身体倒飞而出,撞碎了一张桌子之后,这才重重地落在了地上!沈归用手向肩头伤口处抚去,却莫名其妙的摸到了还牵着几缕肉丝的四颗门牙……

    这妇人的一口啮咬,显然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直到她倒飞出去的那一刹那,仍然固执的不愿意松开紧紧闭合的牙齿……

    她重重的摔在地上之后,可能是摔伤了脊椎骨,此时正躺在地上奋力挣扎、几次想要站起身来未果,仍然像是一条濒死的活鱼那般左摇右摆,但眼神中仍然充满了狂热与希冀的目光!

    脊椎受伤的痛苦,沈归也曾感同身受;但这位妇人却仿佛根本没有痛觉一般、仍然张着那张黑洞洞的大嘴,贪婪的注视着沈归的身体,口中还念念有词的说道:

    “把你身上的肉给我!给我!有了你的肉,我家小狗子的病就有救了……不不不,一块不够,我要两块,两块行吗?狗子他爹的痨病还没好呢!修士说了,只要攒够了功德,他们爷俩的病就肯定很好……是村里修士大人说的……他……说过的……”

    随着含糊不清的话,这位妇人的眼神也从狂热迅速转为暗淡、身体扭动的频率变得越来越微弱……

    沈归两世为人,也从未生活在消息闭塞的穷山恶水,更不会将任何希望,寄托于自己的双手以外。沈归虽然可以接受自甘愚蠢之人,却永远都无法真正理解他们的思路,更无法对这个懦弱的选择感同身受。

    沈归冷静的望着这位在自己将死之时、心中仍然挂念着夫君与孩儿的妇道人家;他心里清楚的知道,也许她家中夫君与孩儿,所罹患的所谓怪病与魔症,就只是因为误吃了华神教的毒药、或是被种了蛊虫之类的缘故;而这位妇人由于从来都没走过江湖,也不了解医道毒物,所以根本无法判断出整件事情的本来面目。

    也许她拯救家人的方法有误,但致使她做出这个选择的情感,却是无比真实炽热的母性。

    如果不是因为顾及到这一点的话,即便沈归内息受阻,但杀掉清泉茶社的近百位华神教徒,也都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不过,这些人有亲眷的牵挂,可是清泉茶社的这一班江湖艺人,也同样有亲人在等他们回家。慈不掌兵的道理,沈归一直都铭记于心。他一剑劈碎了拦在自己面前的桌子,朗声高喊道:

    “风紧,朝翅子我顶,全清了!(情况危急,犯了官司我去打,下杀手吧!)”

    沈归喊出这句话的时候,那十几位脸上勾着浓墨重彩的艺人,已经是人人带伤、个个挂彩了;更有一位唱架子花的老生,此时已经被人海死死困在了墙角,眼看着就要被彻底淹没在刀光与人影之中……

    原本后台就只有十几个柳家门的艺人,可前堂的华神教门徒,却足有百来个之多。蚂蚁多了可以咬死大象,再加上双方还是在狭窄的环境中械斗,打得时间一长,身手再高明也难免披红挂彩!

    清泉茶社的改制,本意虽然是顶替御马监的职责范围,避免宦官干政的情况出现;但沈归毕竟不是陆向寅,更没有他心中那一番不切实际的理想与抱负。所以本着互利互惠的合作原则,这一伙柳家门人、包括一切与清泉茶社有所交集的江湖人,双方都只存在于合作关系,并不是上下级;就与谛听雇佣乌尔热的方式如出一辙。

    当然,这也是江湖人愿意与朝廷合作的前提条件。

    今日清泉茶社上演戏曲,所以来的都是靠着唱戏吃饭的江湖人。他们本以为只是帮沈归打个架、斗个殴而已;可谁想到外面竟来了这么多不要命的“武疯子“,每个人的手上还都带着真家伙,招招又是奔着要命而来的!

    他们是疯子,自己可不是疯子!杀人,那是可犯王法的重罪!这心中有了计较,厮杀之时也自然就有了顾及,身体素质所带来的优势、也就荡然无存了。

    沈归吼出这一嗓子之后,顾不上左肩头与右小腿的剧烈疼痛,迅速将春雨剑交予左手大肆劈砍、右手则拨开身前出现的一切障碍;整个人仿佛一条划破湖面的游鱼,迅速杀出了一条血路、驰援那位被困在角落之中的老生而去!

    沈归狠下心喊出了一句话之后,原本束手束脚的柳家门人、也终于去掉了脖子上那道名为“王法”的枷锁;再对上那些刀刀都直奔要害而来的敌人,也终于可以放手一搏了……

    当双方都站回了同一起跑线的时候,江湖经验与个人硬实力,就可以决定战局走势了。千万不要小看了这些只学过花拳绣腿的江湖艺人!让他们与武林人士交手拼命,双方当然是天差地别之远;可说到混战与乱战的本领,那可是行走江湖安身保命的必备技能!

    虽说江湖与江湖彼此之间都有个体谅与照顾;但江湖人游走于大江南北,都少不了与那些“不上道”的土流氓发生争执!如果打不过这些地痞无赖,那整个戏班赚的银子都得搭进去不说;就连自己带来的戏服道具箱子,没准都得让人家一并扣押!

    即便是土流氓,也难免会做英雄梦;都是耍胳膊根吃饭的糙老爷们,谁见了活灵活现的青龙偃月刀,那也绝对走不动道啊!

    刚开始的死后,诸位柳家门人听到沈归痛下杀手的指令,心中不免还有些犹豫;但眼见着沈归喊完之后,自己立刻剑分人海,断肢血肉被他砍了一个漫天飞舞,这些人心里也就都有了底气,全都撒开了性子,将戏台的用的道具一扔,从那些根本不会打架的华神教信徒手中、抢来一把把开了刃的真家伙,抡了一个上下翻飞!有一定份量的真家伙,抡起来的感觉,还真不是一般的称手呐!

    花拳绣腿的战斗力,确实是有待商榷;但招式与形体的美观程度,却是有着充足舞台经验保障的!众人眼见一位武生,身穿一身黑底白边的戏服,右手抡刀震开了前面围攻自己的三人;随即双膝微曲、连蹿三步直接蹦上了一张桌面;而旁边一位武生、一见他的这副工架身手,立刻也是一个矮身、钻进了桌子下方;这两位平日里配合极其默契的武生,一人手拎着一把真家伙,当众上演了一出光天化日版的《三岔口》

    要说这两位武生,那可都是奉京城里的名角,挑惯了大梁!谁也不愿意给他沈归贴靴(帮演),唱什么狗屁《安天会》(大闹天宫)啊!

    这近百号的华神信徒,今天可算是来对了地方!那些武老生、刀马旦们,就没一位是盏省油的灯!什么铜锤、花枪、大片刀,在人家手里施展出来,看上去就带着一股子天下无敌的味道。

    一把钢刀抡过去,人家竟然平地翻出一个空心跟头;而且人家还在大头朝下的时候、一招反手刀就已经抡过来了!这边举着一把三尺长的钢刀向前劈砍,双方还相隔一丈远的时候,人家手里的大枪、都已经顶喉结上了!

    这些脸上画着油彩、翻着跟头砍人的戏子暂且不提;场中可还有一位被激起了凶性的“邪魔转世“呢!人家手中那柄魔剑,可真是邪门透顶,从来就没有被阻滞的时候!无论是桌子还是骨头,剑锋所过之处、皆一剑斩为两段,比起菜刀切豆腐来,也绝对难不到哪去!

    眼看着场面迅速变成了令人绝望的一边倒,这场架还怎么继续往下打呢?

42.放鹰

    待伤亡数字过半之后,场面上也变得冷清许多。那位华神教领头的“店小二”,一见沈归等人出手愈发狠辣,先下已呈锐不可挡之势,立刻大喊了一声“撤”,便头也不回的率先跑出了清泉茶社正门。

    这位明显易容过的华神教小头目,在沈归眼中当然是一文不值;可在那些受到蒙蔽的华神教信众心目当中,带队大师兄的法旨,那就等同于是教尊大人的亲口圣谕!谁若是胆敢有一丝质疑,那可是要受万虫噬咬之苦的!

    沈归也未曾想到,在这些狂热信众的心目当中,区区的一个“撤“字,竟比起满地的血污残肢、还更具有威慑力!片刻之间,还能勉强行动的数十名信徒,竟毫不犹豫地四散奔逃而去。

    一位杀起了性子的年轻武生、本想执刀出门追击;可他的右脚才刚刚跨出门槛,肩头却已经被人死死锁拿,无法挪动分毫!

    这位武生的年纪很轻,为了打熬在戏台上的工架与火候,也一直都有练习拳路刀法的习惯;今日得了沈归的“特赦”得以大开杀戒,很快就从最开始的恐惧与忐忑,转化为了学以致用的满足与快感。现在他的脑子里,已经被杀意彻底填满,脑子里想的都是要将敌人斩尽杀绝!

    饮过了鲜血的屠刀,拿起容易放下难。

    肩头被人锁拿而动弹不得,正常情况下本应该回头瞧瞧,再问一个究竟;可这位杀红了眼的武生却连头都没回,右手挽动了一个非常漂亮的抹刀花、迅速向身后施展出了一记江湖黑手——撩阴刀,直奔拆人祠堂而去;可那种刀尖划破敌人皮肉所反馈回来的迷醉触感,却并没有再次出现……

    想要为钢刀解渴而不得的他,这才皱紧着眉头回头探查;只见沈归正用清亮无比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而一道响亮的耳光也随之而来,差点没把他的耳朵给抽聋了!

    这位沉溺与杀戮之中无法自拔的武生,生受此掌之后眼前一片飞花、耳中嗡嗡作响,早已用脱了力的大腿一软,整个人便傻愣愣的坐在了血泊之中,再也生不起一点杀心了……

    沈归走上前去,仿佛相马一般捏开了他的下巴,发现自己那一耳光没有造成永久性伤害之后,这才一字一句的对他说道:

    “你是柳家门的武生,靠身段与嗓子吃饭的。你不是两军疆场上的行伍兵卒,更不是为了银子就与人以性命相搏的杀手死士。戏班没有上街拉客的规矩,他们既然打了茶座、就是来听戏的客人;现在既然要走,也就随他们去好了。”

    这位武生无力的点了点头,神情却依然木讷呆滞;也不知他耳朵里的轰鸣是不是已经散去、也不知沈归的话他到底听清了几个字眼,也不知他现在的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手无缚鸡之力的掌柜李清,听到前厅逐渐平静之后,也从小心翼翼的从后堂钻了出来。

    他早在宫中担任内廷总管之时,就已经闻惯了血腥味,见惯了大场面;毕竟曾经死在他刑杖之下的太监宫女,没有一百也足有八十了。如今他看见布满了残肢血污的一地狼藉,也只是皱了皱眉、并没有露出任何恐惧与胆怯之意,反而更像是嫌弃与烦躁:

    “多好的一间茶社啊,去年秋天又刚刚翻修过一次,现在被他们搞得臭死了!听刚才那一番疯言疯语,来的都是华神教的人吧?冤有头债有主,这损坏的桌椅板凳……等会!华神教不是与漠北马匪有所勾结吗?您为什么不擒下带头的那个小子,给顾总督送去审讯一番,反而如此轻易的放走了他?”

    “找人收拾收拾,再多燃几炉熏香也就是了。至于那一伙华神教的蠢货,就不劳李总管费心了,早有人跟上去了。我倒是想要看看,这小二脸上的易容术,到底是出自华神教哪位高人的手笔!”

    华神教派,虽然披着神怪组织的外皮,但通过他们的所作所为也不难看出,教主章源其人,心中定然怀着更加深远的企图心。而那些刚刚逃出生天的几十位信徒,平日里显然也经过一番精心整训;这些满身是血、个个带伤的杀手死士,才刚刚跑出清泉茶社的大门,立刻就展现出了良好的战术素养。

    他们经此大败之后,没有抱成一团互相取暖;反而是无需沟通便来了一个四面开花!每个人都朝着不同的方向逃窜开去,在很短的时间之内,便彻底融入了车水马龙的奉京城中;除了那些还未偷到干净衣服的倒霉蛋以外,根本没人能看出他们之前到底是从而何来。

    可以想象的是,即便那位武生执刀走上街头,除了能引起城中一场大乱以外,顶多也就抓到一两个而已、又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舌头!根据沈归的判断来说,除了那位易容成小二模样的大师兄以外,其他人都是华神教中非常底层的愚昧信众,根本没资格知晓什么秘密。

    这位小武生追不到人,是因为实力问题;可对于一直隐藏在黑暗之中的齐雁来说,跟踪一个人而不被发现,简直如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这位易容成小二哥模样的大师兄武艺平平,但身手却异常灵活矫捷,俨然令齐雁从中捕捉到了一丝同类的味道。

    钻个胡同,偷出一身衣裳;路过水井,又洗掉了脸上附着的妆容;出入一间鞋铺,再买上一双崭新的中档棉绸靴子;如果这一系列的动作,不是在齐雁的监视之下发生,兴许还真就被他蒙混了过去。

    果不其然,这大师兄是个精明透顶之人!他显然是清楚沈归的真实身份,所以并没有立刻逃出城去,反而是大模大样的走进了一间中档酒楼,要了一盘软溜肉片、一盘油炸花生,二两苞谷烧,自斟自酌的喝起了酒来!

    中等相貌配中等身量、中等衣饰下中等饭馆;这样的一个人、混入熙来攘往的人群之中,即便来个地毯式搜寻,也很容就会被忽略掉。

    可落在齐雁眼中,单凭他这份临危不乱的过人气度,也定然不是那种开阔了眼界之后的泥腿子出身!再结合对方在一路走来的过程之中,时刻都保持着非常敏锐的反跟踪意识;几相对照之下,也不难得出一个结论:

    这位想要率众伏杀沈归的华神教大师兄,要么就是一个老江湖出身;要么就是一名经验丰富的秘谍探子!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隐藏在暗处的齐雁,跟着对方足足在奉京城里逛了一个下午!直到关闭城门的钟声敲响,这位大爷才不慌不忙的踱着四方步子,朝着奉京城南门走去。

    出了奉京城南,就来到了幽河岸边;由于这条河乃是幽北三路的第一大内河,所以每年开河祭祀之后,都会一片变成繁华兴盛的热闹地。如今城门虽然已经关闭,但幽河岸边却依旧热闹非凡、推车挑担的小商小贩络绎不绝,沿河摆着无数的照明火盆;甚至在河面之上,还多了几艘略显寒酸的花船,俨然有了城外之城的趋势。

    入夜之后,来往此地的人群,大多都是居住在城外的平民百姓,或是夜里卸货的苦力与船工,还有一部分渔民流莺、以及误了进城时辰的外地客商。有人群出没的地方,就有酝酿财富的土壤。这些夜行人兜里的银钱虽然不多,但他们也同样有吃喝拉撒的需求。光靠着薄利多销,再加上夜里无法入城、竞争力更小这两大优势,也足矣将幽河岸边的夜坊生意,滋养的红红火火!

    齐雁也是一直跟着这位大师兄,来到了幽河岸边的河岸夜坊。此人虽貌不惊人,可没想到这胃口还真不错!什么鸡汤大馄饨啊,冻梨冻柿子啊,炭烤活鱼啊,凡是吸引到他目光的摊位,总会丢下两个银钱,尝上一口鲜来!看他那副悠然自得的模样,根本不像是一位刚刚办砸了差事的死士!如果不是齐雁记性强、眼力准,还真容易看花了眼,以为自己跟错了人呢!

    将一条沿河夜坊从头逛到了尾,齐雁本以为他该回到自己落脚的城外客栈休息,而自己也能回城交差了;可没想到这位大师兄竟然一路沿河向东,离开了客栈摊位扎堆的夜坊周围!

    齐雁默默在心里骂了一句:这狗日的,根本就没住在河沿客栈里!身手不怎么样,脑子还真是鬼精鬼精的!

    二人沿河向东一走,就走了足足半个多时辰的路。直到面前出现了一片树木繁密的小山丘挡路,对方这才停住了前行的脚步。他先回头私下张望了一番,突然一个加速、纵身跃入了左侧密林深处。齐雁刚欲下树追去,可眼珠一转,又强行止住了动作……

    又过了大概百息之后,这位谨慎过人的大师兄再次出现,又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他张口吹出了一段抑扬顿挫的哨声,不久之后,右侧的密林深处便传出了脚步声……

    这两位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停在了密林边缘。三个人面对面的互相仔细打量了一番,为首一人才开口问道:

    “怎么样?成了吗。”

    “失手了!”

    “嗯,护法大人早已猜到这个结果,不会责怪于你的。等着,我们哥俩这就放你进来。”

    说完之后,那两位陌生的汉子一个弯腰、一个上树,小心翼翼地解除了索套与捕兽夹;随即才朝着那位大师兄一招手:

    “进来吧!今天四号坑改了标记,可得跟紧了我们哥俩啊!”

43.养气

    齐雁本就是天下最顶尖的飞贼,又是太白山猎户的儿子出身,所以这些隐藏在山林荒丘之中的机关埋伏,对他来说根本造不成任何麻烦。可也正因为十分了解,齐雁才没有选择孤身探入虎穴;反而眼睁睁的看着三人进入密林之后,靠近边缘粗略探查了一番,便调头返回了奉京城中。

    奉京城的宵禁政令,其实已经荒废了许多时日,既方便了商人与镖师的工作、也方便了那些喜欢夜生活的王孙公子。如果不是漠北大军突袭中山路的话,这四道城门根本就不会再次关闭

    所以眼下的奉京城中,依旧是热闹非凡的景象。赌坊、青楼、酒肆、饭庄等等娱乐场所,全都迎来每日里最为繁忙的黄金时段;而奉京知府卫安恒,此时也刚刚完成了例行夜巡的工作,安排好守值夜事宜之后,便返回了自家大宅。

    “父亲,听说今日午后,清泉茶社出大事了?”

    说话之人乃是卫安恒的长子,卫庸卫广津。他今年才刚满十八岁,尚未成年,眼下正在三北书院读书。今日散学之后,他与几个私交不错的同窗好友,一同前去酒楼消遣,恰好听到邻桌的几个中年人,正在议论清泉茶社发生的“新鲜事”。

    有关清泉茶社的李掌柜,原本是御前四品总管大太监这件事,在天子脚下的奉京城中,根本就算不得是什么秘密。在正常情况之下,如果伺候先王的总管大太监没出现什么差错,继任之君往往会象征性的留任几年,再发放出宫去养老;要么就命他直接退居二线,就呆在宫中颐养天年。

    可之前皇宫南门以外的那一场逼宫大战、实在是闹得太凶;所以按照主辱臣死的规矩来说,这位选错了队伍的总管大太监,也很难讨得善终。

    所以时至今日,李清盘下了清泉茶社这件事,也一直都被幽北百姓认为是兴平皇帝仁慈宽厚的表现。陛下不愿意为难一个倒了台的残缺之人,允许他在受到0朝廷严密管控的情况之下,相对体面的度过余生。

    当然,这是普通百姓的视角;而卫安恒作为奉京城的父母官,自然清楚清泉茶社到底在背地里干着怎样的勾当、也知道李清身上,到底被陛下倾注了何等深厚的期望。

    卫家可称得上是四朝老臣,虽然名义上只是一个三品知府;但实际上自从他被颜青鸿宣布留任之后,便隐隐成为了幽北官场当中的一股新兴势力!

    那些暂时摸不准帝相关系的官员武将们、首先投靠的目标,便是向来以中立公正姿态而著称的卫大人。无论身居闲官还是位列要职,唯独与卫大人走得近一些,才不会招致未来仕途上的风险!

    回府之后,卫安恒走进书房,随手接过了儿子递来的热巾,敷在脸上缓了缓神,这才推开了桌边的窗子,轻咳了几声之后开口问道:

    “听说?是听了市井闲言?还是你们三北书院私下的议论啊?”

    “的确只是市井闲言。”

    “既是市井闲言,那就不该出自于卫家人之口!”

    “是……父亲教训的是……”

    卫庸自幼便十分畏惧这个平日里不苟言笑、恪守律法家规的父亲。被他训斥了一句之后,卫庸便低眉顺眼地打算悄悄离开书房,却忽然又被卫大人开口叫住:

    “慢!市井闲言所说,可与沈王爷有所牵连?”

    “并无任何牵连。传闻只是说,今日清泉茶社上板打人,闹得十分严重,满地都是血污,连生意都停了。”

    卫大人听完之后,用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整个人也陷入了沉思之中;而卫庸还没得到可以离开书房的指示,便只能略显尴尬的站在原地,等待父亲发话。

    “儿啊,你来说说看。中山王刚刚返回幽北,便在这天子脚下、皇城之中,光天化日遭到近百人的伏击围杀;贼子行动之隐蔽,谋划之深远,着实令人不敢深思。如果今日你坐在为父的位置上,又会如何处置清泉茶社一事呢?”

    卫家,是除了宗族府与两位异姓王之外,唯一能够世袭承继的官场门阀。只不过卫家人凭的不是早年的拥立之功、更不是卓越非凡的军事与经济才能,而是敏锐的政治嗅觉,以及绝对中立、宁折不弯的刚正姿态。

    卫安恒如今正值盛年的尾巴,小卫大人此时虽尚未及冠,但也早晚都有接班的那一天;所以自从小卫大人考入了三北书院的甲字班以后,他的父亲卫大人,就偶尔会用一些棘手的时事政务、来考察他的课业情况了。

    卫庸站在原地想了想之后,竟张口给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回答:

    “我会以奉京知府以及定安伯的身份,上书弹劾中山王沈归所犯下的八行大罪:拐带公主、秽乱后宫、卖主求荣、里通外国、欺君罔上、把持兵权、结党营私、篡谋帝位。”

    历朝历代,这八条之中的任何一条,都是足矣诛灭九族的重罪、根本无需真凭实据从旁佐证、便可以将对方的名字,牢牢地刻在佞臣传上!这样的一本奏折递上龙书案,就算无法一举搞垮对方,但至少也能将对方的声明、污到臭不可闻的地步。

    卫安恒听完这道毒计之后、先是眉头一皱,随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此计毒辣有余、然而眼界心胸却过于狭窄,时机选择也错的离谱。如果你认为今日之事,乃是陛下暗中授意的话,那么你也把陛下和中山王二人,也想的过于简单了。再想!”

    卫庸痴痴的望着庭院之中的灯笼,沉默了半晌之后,这才开口继续说道:

    “那就主动派人与中山王会面,并全力支持他的一切行动;与此同时,暗中留下一本详尽记要,私下呈交于万丞相。”

    “愚不可及!此计看似四平八稳,实际上却根本讨好不了任何一方!庸儿你记住,往往看似最为稳妥的做法,也是漏洞最多的方式!”

    “是……孩儿愚笨,还请父亲指教。”

    卫安恒把玩着桌上一方私人田黄手章,颇为玩味的说道:

    “论算账理财、治世管家,为父远不及李丞相之万一;论运筹帷幄调兵遣将,老王爷郭云松实乃绝世悍将、更非为父可比;但我卫安恒无德无才,却为何比他们两位不世出的天才,活的更加长远安乐呢?原因很简单,为父没什么好奇心,也比他们二人更沉得住气而已。”

    话音刚落,院外突然响起了一声轻咳;三息过后,管家的身影浮现、慢慢朝着书房走来:

    “老爷,门外有一位少年登门求见。可如今天色已晚,是否要借故回绝?”

    “不必。引贵客至后巷偏门即可,我会亲自前去相应。”

    “是。”

    管家走后,卫安恒看着一脸讶异的卫庸,十分宠溺的摸了摸他的脑袋:

    “想来有些复杂,但其实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只管做好自己的份内事,旁事莫问。能够彻底明白、并真正做到这句话之后,你就有了为父的八成功力。你还年轻,今后的日子还长呢,无需心急。赶紧收拾一下、与为父同去后门迎接王驾。”

    仅仅做好份内之事,这话看起来轻而易举,但放眼天下、也罕有几人能够真正做到实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都太“聪明”了。

    正如卫安恒所料想的一般,沈归果然连夜前来、向他这位奉京知府大人“报案”了!待三人乘车返回知府衙门,寥寥数言、便把此案的前后过后全部交代清楚。卫大人吹干了卷宗上的墨迹之后,嘴角含笑地问堂下站立的苦主沈归:

    “王爷此去万分凶险,是否需要本官派遣一哨护卫伴驾随行呢?”

    “不必了。半个时辰之后,命所有仵作与衙差、前去东郊荒丘验尸即可!”

    从奉京府衙出门之后,沈归片刻未曾停歇,直奔双天赌坊而去。三层的梅字号包厢之中,迎接沈归下船的颜重武、与那二十名飞熊军精锐,已经全部换好了夜行衣。他们每个人背后都挎着一柄做工精美的雁翎钢刀,下颌系着一块漆黑的遮口布,根本分不清各人面目。

    沈归扫了一眼对方的打扮之后,对一个身形明显大过别人三圈的蒙面人说道:

    “黑瞎子,重复一遍我嘱咐你的要点。”

    “不许开口说话,下手绝不能手软,不追击逃敌,不自作主张。”

    “走吧,小心点。”

    说完之后,沈归朝着窗外吹了一个口哨,齐雁灵巧无比的从楼顶荡入屋内,与颜重武对了一个眼神之后,便身手打开了柜子,经由房中暗道走出了双天赌坊。

    众人走入暗道之后,沈归转身推开了内间屋。只见郡主李乐安此时正坐在桌前、用双手拄着小巧的下巴,看着无风自动的灯火发怔。

    “近来相爷身体如何?”

    “精神不错,人却瘦了一圈。”

    “老人家瘦一些也没什么,可大顶子山的山风实在太硬;等天气再暖一暖,冻土软下来之后,找人把皇后墓旁的那间小屋重新翻修一下吧?”

    久别重逢的二人,嘴上说着家常话,但手里却都没闲着!沈归三下五除二的脱下了刚刚换好的一套侠士服,露出一副新伤旧患纵横交错的精壮身躯;而李乐安则借着摇晃的灯火,仔细辨别着针包里的长短银针:

    “想好了吗?这一针下去,虽然能短暂压制住你体内的伤势;可日后阴天下雨之时、你也肯定会腰酸背痛的!”

    “呵,想的还挺远啊?这一关要是过不去,还哪有什么日后了?”

    “你到底欠了颜家人多少银子没还?”

    “……我的确是欠颜家人的,不过债主却是颜昼、而不是他颜青鸿。”

    “太子?你欠他什么了?”

    “一把本该属于他的龙椅。”

44.罪

    华神教通过装神弄鬼,的确攥取了很大的一笔财富;但银子这种东西,本身是没有附带任何杀伤能力的;而要把银子换成兵刃,中间还有一个必不可少的关键环节——交易。

    华神教信徒遗落的钢刀,虽然看似貌不惊人,但每一柄都是天工坊出品的上等雁翎刀,无论是刀柄还是血槽、钢口还是配重,绝不是市面上那些靠着家传手艺、混吃等死的寻常匠活。这么好的一批兵刃,可那位大师兄的一个撤字出口,所有信徒都丝毫不在留恋,丢下家伙拔腿就跑,这种习以为常的消耗频率,显然已经不是仅靠着江湖上那些走私商人,就能够解决的大问题了。

    华神教的驻地地处偏远,总坛更隐藏在巴蜀道的崇山峻岭之中;所以尽管他们有着大笔的银子,但在北燕王朝的地界上,他们这些人根本就见不得光,更别提通过官方手段,大肆采购兵器了!所以毫无疑问,他们这些兵器的来路,一定是出自谛听的手笔。

    可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无论是章源还是宋行舟,心里也都清楚这个道理。

    沈归与华神教的仇怨并不算太深。几条人命,一个虎脖村分坛而已,并不值得华神教如此大动干戈,并且还将自己的野心提前暴露在明面上。所以这次的围杀行为,根本就是他们付给谛听的“酬金”。

    单单从清泉茶社的一场伏杀、仅仅伤亡过半、就立刻宣布撤退这件事上,已经从侧面证明了这个推断。华神教的信徒本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且他们本人也毫不畏死,更认为死在行动之中,是为积累功德的无上荣耀;所以他们的伤亡数字即便再惨烈,也不会生出懦弱胆怯的情愫、更不会产生兵败如山倒的连锁反应。所以这次对于沈归的伏击,分明就是华神教给谛听纳的一个投名状罢了!死伤过半这个结果,已经足够交差之用,没必要再徒增消耗了。

    那么谛听怂恿华神教去伏击沈归,又出于怎样的心理呢?毕竟任谁都清楚,华神教手下的亡命徒虽多,但对上沈归这样的妖孽,能够起到的作用也着实有限。

    道理很简单,谛听也根本没想借刀杀人,只是多少添点麻烦,让沈归抽不开身即可。可能是由于谛听的后续计划,必须将幽北三路的全部兵力、牢牢锁死在东海关前;如果作为另外一股牵制力量的郭兴、或者说是神石部族,被沈归迅速剿灭的话,那么应该会给谛听的全盘计划、带来极其深远的影响。

    沈归选择了极其低调的方式回到幽北,甚至还在进城之前提前下了马车,与颜重武分头步行进城。由于现在信息传递并不发达,所以幽北百姓即便与他走一个面对面,也未见得能认出这位年少成名的小王爷来!也就是说,沈归的确切行踪,至少在如今的奉京城里,还是没几个人知晓的秘密。

    当然,在谛听的字典里,就没有秘密这两个字眼。

    沈归刚进了城,屁股还没坐热呢,就被人张网以待、来了一场精准伏击;这种所谓的“意外”任谁想来,也定然是所谓的自己人之中,出了内鬼!再加上事发地点又是最为热闹的天子脚下,还是幽北谍报机构的大本营,光天化日潜入了近百名身怀利刃的杀手死士,伏击一个行踪都没多少人知道的王爷,这档子事已经不能简单的用胆大包天来形容了!

    放眼整个幽北三路,有几个人能藏的住这么大的动作?任谁想来,也难免会如同卫庸一般、落入思维陷阱之中,最后把这档子事的主谋,归咎于颜青鸿的头上!至于说两位当事人、会不会怀疑彼此心生间隙;还是出于一种可笑的信任,对这种可能性抱着嗤之以鼻的态度,根本也不重要。能够牵制沈归的大半精力,谛听就已经达成了主要目标;至于其他的附带效果,也就是搂草打兔子而已。

    因为时至今日,谛听给沈归准备的这场接风宴席,就只上完了冷盘而已,这根本就是一套连环计。

    奉京东郊,齐雁正与颜重武及其部下,已然成功解除了密林外围的所有示警伏击机关;当齐雁的那柄指尖刀、将最后一名昏昏欲睡的哨兵成功抹喉之后,二十位飞熊军精锐老兵,便在颜重武的手势指挥下、迅速分散开来,将密林深处的那个小村落层层包围。

    村子的正中央,建有一座年代久远的萨满祭坛,平日没什么祭祀活动的时候,都会用来晒庄家或是晾被子。此时此刻,祭坛上站着一位身材干瘦的白发老者,散发赤足,蒙着一袭画满诡异符号的怪披风,手执一柄纹饰繁复的法剑,口中念念有词、脚下迈着小碎步,不停在祭坛上走来走去;看他这副模样,活像是一位正在开坛祈雨的巫道神汉。

    而祭坛下方,已经黑压压的跪了足有一百多人;他们每个人都热泪盈眶、不停地朝着台上那位老者反复叩头,许多人的额头已经被地上的砂石磨得血肉模糊,他们却仿佛浑然不觉一般、只顾着低声诵念经文而已。

    而在那名老者身后,架着一座两人来高的柴堆,上面竖着一个手推车改成的木架子,正死死的捆着一位年纪大概在六旬上下的黑瘦老者。

    一阵山风吹过,祭坛上那位迈着诡异步伐的执剑老者,浑身忽然剧烈颤抖起来,随即整个人便瘫软在地;而祭坛下的信徒没有一人上前探查、反而更加疯狂的嘶吼着令人听不懂的咒语口号;片刻之后,那位老者再次重新站起身子,眉心间却突然闪烁着一片血红……

    “三昧真火,斩妖除魔!”

    大喝一声之后,他张口喷出一蓬液体,准确的落在了柴堆之上!而原本寂静安详的木柴堆、经他一口“口水”喷过、竟瞬燃起了冲天大火!台下众人纷纷欢呼雀跃,好些人还手挽着手跳起了狗熊蹭背一般的奇怪舞蹈;而被死死绑在火刑架上的黑瘦老头,由于饱受烈焰焚身之苦,忍不住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叫声、充满了凄厉与悲凉……

    “华禹天神的子民们,大家听啊,妖魔已经被本座的一口神火炼出了真身,如今正在反复忏悔着自己的罪孽!当罪恶被神火涤荡之后、他的灵魂也将得到净化,而你们的功绩也将得以彰显!凡笃信华禹天神之人,功德神恩必可惠及家人、光照子孙万代!”

    哗!

    就这么一句漏洞百出的鬼话,竟然在人群之中又掀起了山呼海啸;然而他们的聒噪声音再大,却无法完全遮盖那位烈焰焚身的老头、最后发出的临终悲鸣……

    似他们这等火烧活人的残忍行径,看的齐雁皱紧了眉头;就连杀人如麻的颜重武,此时眼中都有泪光闪烁。两军交战之时,与恩怨善恶无关。既踏上战场,生死便各安天命,杀死敌人,或是被敌人杀死,本就是每一位战士的宿命,算不了什么大事;可那个黑瘦老者又犯了怎样的过错,偌大的年纪,竟要死于这等痛苦之中?

    恍惚之间,齐雁右耳一动,便立刻重重拍了拍颜重武的肩膀!与此同时,这位身形犹如黑熊成精般的幽北第一悍将,竟仿佛化身猎豹一般迅速蹿了出去、口中同时向另外的二十名弟兄们高呼:

    “认准那个光脚的老杂碎、还有那个领头的年轻人,我要活的!”

    颜重武果然还是忘记了沈归的嘱托,他忍不住胸口涌动的愤怒与仇恨,只想逮住那两个惨无人道的首犯,将他们身上的肉一片片剜下来,用汆活驴的方式、让他们也学会什么叫做感同身受!

    在华神教的教义之中,凡集会与祭奠仪式之上,皆不能随身佩带利刃,以免招致华禹天神的不悦。所以如今颜重武等二十余手执利刃的黑衣人,突然神兵天降,立刻将场中这百十来信徒杀了一个措手不及!

    这些黑衣人,可都是飞熊军的精锐老兵,手段之狠辣果决,根本不是午后那些戏班武生、能够比拟的程度!两军疆场之上,心慈手软,出手留情,就等于是自寻死路!这些人的一招一式,都是奔着索命致残而去的,交手一合,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他们不会打架的技巧,更不会械斗的招式;这二十个飞熊军士,就只会与人拼命!在这些杀人如麻、战绩彪炳的老兵眼中里,有的只是敌人、与自己人两种分别而已。

    至于他们身上有没有罪,又该不该死……还是问问咱爷们手里的刀吧!

    被人蒙蔽了自我意识的人,虽然悍不畏死,但失去了理智与思考的能力之后,脑筋也就无法灵活运转了!面对这二十多位明显是有备而来的黑衣壮汉,那群满头血污、涕泪横流的华神教信徒,竟然有半数以上之人、选择了用自己的胸膛、去撞向对方手里的刀锋!这种反应,倒确实打了所有飞熊军士一个措手不及!

    自打他们上阵杀敌那一日开始算起,还从没打过这么爽快的仗呢!

45.连环计(一)

    双方交手仅一个回合,二十多个华神教信徒,便准确的撞上了对方手中的长刀、成功感受到了华禹大神的光照与抚慰;转个身再杀一个对穿,立刻放飞了二十多条虔诚的灵魂,速度之快,令飞熊军的老兵深深感到无所适从:

    这要是真正的疆场该多好啊,那一个个自己扑上来送死的敌人,可都代表着军功与封赏啊!

    一方是出手毒辣、刀下无情的老兵油子,一方是浑不畏死、肉身挡刀的华神教信徒;短短几回合之后,这场以寡敌众的战役,居然已经来到了收尾阶段!

    一位少了半边耳朵的飞熊军老兵,臊眉耷眼的走到颜重武身边,扬手把一个光脚老头子往地上一摔:

    “真他妈晦气到家了!这群畜生都是属疯狗的吧?拿自己的心窝子往我刀尖上撞,然后撞进怀里张嘴就咬,活生生扯下了我半片耳朵!这就算破相了,以后可咋娶媳妇?”

    颜重武看了一眼他鲜血淋漓的半片耳朵,笑骂了几句,并允诺帮他介绍个出色的媒婆;随后才低下头去,仔细打量起了这位放火烧活人的残忍妖道;方才双方距离太远、加上天色漆黑,无法看的十分清晰;可如今场中熊熊大火尚未熄灭、借着火光一看,才发觉此人的真实年纪,绝对远远超乎于自己的想象之外。

    他裸露在外的皮肤、皱纹堆叠的密密麻麻,看上去年纪至少也在七旬开外;这老头的衣着与配饰虽然都带着浓郁的巫道色彩,但仔细一看,却俱是极其名贵讲究的上等货色;单那一袭露出衣角的内衬中衣,也是南康姑苏才有的顶级货色,当地售价,至少要十五两银子开外;而此人的右手食指,正戴着一枚做工精巧的玉戒指,水头十足,颜色通透,绝对是即便舍得花银子、也很难遇见的顶级稀罕货色,绝对当的起“稀世珍宝”这四个字……

    这富贵的老骗子,如今正一动不动的趴在地上装死,空气中却弥漫着了一股腥臊恶臭的气味,整个人的下半身、还在不停的向上冒着热气;颜重武打心眼里厌恶这个有胆子烧人,没胆子承认的软骨头,若不是想要留下这个贼首、早就一刀宰了!如今见他这副模样,显然是没有逃跑的能耐了;颜重武对于刑讯之道也是个门外汉,便没打算跟这老骗子多费唾沫;于是,他扭头对着那位被咬下半片耳朵的兄弟,再次开口说道:

    “年轻的呢?”

    “放心吧头儿,弟兄们都瞪大了眼睛瞧着呢,这么多傻子,就只跑了一个,而且三驴子已经追上去了……”

    “坏了!这狗日的三驴子,想立功想疯了吧!来到的时候我还重复了一遍,不让追不让追!他是没长耳朵吗!”

    颜重武虽然想不明白,沈归为什么不许他们追击;但双方经过几次合作之后,他对于那个算无遗策的沈归、已经产生了极其深厚的信任感。也相信他既然不让自己追击,就必然有他的道理……

    “啊!”

    一声惨烈无比的嘶吼,从北方传了过来,紧接着又传来了重物撞击墙壁般的数到声响;颜重武的心瞬间一沉,低声喝骂了一句“怕啥来啥,给我看好了这个老棺材瓤子”;便手执钢刀,直奔北方而去。

    这一次,对方显然也体谅了颜重武的暴脾气,并没给他留下追击的任何借口。

    一位脸盘奇长无比的飞熊军老兵,此时正躺在一棵刚刚抽出嫩芽的大树之下,而他的视线所及之处,乃是三棵被他沿途撞断的小树,以及无尽的血迹;而且最神奇的是,这位方位,还恰好位于北方密林边缘……

    “火把!”

    颜重武扭头向后高呼,一位军士便将火把递给了他。

    “……哎,去村民家里找个能抬的东西来吧,三驴子……没得救了。”

    借着摇晃的火光向下看去,只见三驴子的胸口处,赫然印着一枚硕大无比的掌印形塌陷!

    在此之前。

    卫安恒接到“报案”之后立刻连夜入宫,向陛下颁请了一道圣旨,调出负责护卫奉京皇宫的二千名御林军,与原本奉京护城营的军士全部换防。而这一支御林军,前身便是来自于太白山脚下的郭家太白卫。

    奉京知府,虽然只是区区三品官身,但即便是万长宁这个当朝丞相,也只能与卫大人平辈论交而已。今夜,驱使这位一向求稳的卫大人,连夜入宫觐见的原因也非常简单:

    他认为奉京城的护城营,可能会有不轨之举。

    卫安恒提出这个设想的根本原因,乃是与沈归被伏击一案息息相关。卫大人乃是一头长出了九条尾巴的老狐狸,所以当他与沈王爷交流了案情之后,立刻就想到了其中关键所在。

    在外人眼中看来,幽北三路虽然只是个草台班子,家底子非常薄弱;但正所谓久病成良医,至少在现在这个兴平年间,奉京皇城的安全防卫方面,是绝对不比华禹大陆任何一家逊色的。在如此严密的巡查力度之下,却仍有近百人的杀手死士、不声不响地潜入了奉京城中;似这等瞒天过海的神通,绝不是谁都有资格具备的。

    既然看来,那么这桩案件,就不能等同于一般案件那般调查处理。对于此案的首要责任人卫安恒来说,最稳妥的处理办法,就是把决定权转交给天佑帝!

    如果此事的背后,确实是因为陛下想要除掉沈归,那么自己这么去做,也只是一贯的秉公执法而已;可一旦此案与颜青鸿无关,那么能在皇城暗插近百名佩刀死士、并敢于光天化日围杀一名王爷,那么陛下的安全问题,也同样遭受着严重威胁!

    至于说真相究竟如何,卫安恒并不好奇,也根本不想知道!

    颜青鸿本来都已经在皇后娘娘的北兰宫休息了;可经过卫安恒这么一扰,倦意立刻一扫而空。恐怕,这天下除了亲自谋划这档子事的真凶以外,就属他颜青鸿最为清楚其中蹊跷之处了!

    在颜青鸿登基称帝之后、由于身份产生了变化,也难免要在沈归身上多花些心思。可是一来,人家沈归在功成之日、便已经立即身退;更在临走之前,领受了无数名义上的虚衔,成全了陛下不忘恩义的美名;在暗地之中,他也主动呈交了郭家的家底,显然是打算成全自己那千古一帝的美梦,想要帮助幽北三路,早日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统一。

    二来,他选择在敌人大军压境的多事之秋还朝,而且态度还极其恶劣,在东暖阁中嚣张跋扈、颐指气使,显然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当然也包括自己这个兴平皇帝在内。诚然,这副高傲自大的德行,多少令颜青鸿心中感到不快;但也同时能够显示出沈归的一片真心。他无意结党营私、也不想站上幽北朝堂,连个孤臣都算不上!

    也可以说,如果他还朝之后礼数周全,态度极其谦和,行动言语也谨守为人臣子之礼,那么颜青鸿的心思,难免会放在出他的身上;可他这刚一回来,就已经把能得罪的人、全都给得罪光了。既然人家连面子上的事都不愿意去做,那颜青鸿又何苦要妄作杀害有功之臣的昏君呢?

    况且郭兴眼下大军压境,兵器军械也是更新换代,大有稳步蚕食瓦解整个幽北的趋势!即使是再愚蠢的皇帝,也绝不会在眼下这等多事之秋、做出自断膀臂的事啊!

    所以,颜青鸿比谁都更能确定一点:这件案子,肯定是奉京城中出现了什么问题。对手既然能瞒过卫安恒这头本地老狐狸,悄悄将近百人、近百把利刃送入城中,那显然就不是什么易与之辈,而且一击不成、肯定还会有后续的手段、以及更大的图谋!

    对于城墙坚固无比的都城来说,只要能牢牢守住四道城门,那么纵有敌军数十万大军四面强攻,也至少能拖上他三五个月。

    如今的三千御林军统领,乃是颜重武举荐的飞熊军青年将领,名唤方钧平。此人武艺出众,骁勇善战;最重要是此子天性纯良,忠勇无双,还在战场上经受过无数次生命考验,堪称是守护皇宫的不二人选。

    有他和他手下的弟兄们,去换防四道城墙,起码可以保证不会再有任何一方势力,能够再次潜入奉京城中;肃清了外部隐患之后,城中再来上一出关门打狗,由奉京府与刑律司负责牵头,展开一场彻夜大盘查!务必要将城中的一切可疑人士,从头发到脚趾头全都查一个清清楚楚!

    御林军的前身乃是太白卫,历来都是三千人的编制。而今夜奉御旨调防城墙,方钧平便带走了两千兵力。而余下之人,由于尚有休假、染病、养伤之类的情况发生,堪堪不到八百之数,由他们来负责护卫皇宫安全。

    值守人数锐减一大半、值夜的明暗哨位分布,自然也就变得稀疏了一些;身穿夜行衣的沈归,趁着方钧平率军走出皇城的时候,借兵甲发出的声音作为掩盖,悄无声息地翻跃了高耸宽厚的皇宫外墙……

46.连环计(二)

    御林军虽然被调走了大半,但皇宫毕竟仍留有八百名军卒留守,所以严格来说这座皇宫也并不算是开了空门;再加上宫中的内监与女官仍在当值,所以单从外表上来看,好像与往日的景象也没什么区别。

    沈归拿着齐雁所绘制的皇宫详图,借着星光打量了一会之后,便直奔成皇城东南角的烟雨阁而去。

    那是一座清幽雅致的别院,乃是颜青鸿赐给颜书卿的宫内居所。可时至今日,颜书卿也尚未在烟雨阁中留宿;所以除了两名负责日常清洁维护的小内监之外,整间烟雨阁平日里都毫无生气。空闲的日子一长,还有许多多嘴多舌的宫女内监私下议论,说这间小院时常闹鬼,而且还把时辰地点起因经过,编的是有鼻子有眼。

    烟雨阁的主人颜书卿,扮成乞丐混回幽北以后,便一直都居住在她的长公主府。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专门请来了手艺出类拔萃的宫中御厨,钻研起了烹饪之道。

    恰逢今日清晨,皇宫来人传话,说中山王沈归刚刚返回奉京城。颜书卿便精心打扮了一番,趁着东暖阁中还在谈事之时,跑去御膳房亲手煮了一煲燕窝粥。

    是的,她与李乐安暗中较劲的方式,就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投其所好。沈归对于美食的酷爱与迷恋,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了;然而李乐安炮制药材,确实是一把好手,可却对烹饪之道没有半点的天赋兴趣可言。说来也有些奇怪,烹饪与煎药明明都是用火,为何她这个回春圣手的亲传弟子,竟然会是个厨艺白痴呢?

    在颜书卿的想象之中,自己这临时抱佛脚,虽然未必能起到什么作用;但好歹也能表达出自己对沈归的一片心意,也让他这个不解风情的“工作狂”,仔细感受一下女儿家特有的温柔与体贴。

    可那个不解风情的家伙,虽然吃了自己的燕窝粥,却没来御膳房看上自己一眼!枉费自己兴高采烈的跑去北兰宫,央求皇嫂侧面特点他一下;结果那个混蛋不仅人没露面,竟然对燕窝粥都未置一词,连骂上几句难吃之类话都没有!

    满心欢喜都化作了悲伤,一整个下午,颜书卿都躺在铁怜儿的凤榻之上哭鼻子。她想起了自己跟着沈归这一路上的荆棘密布,想起了沈归故作不解风情的冷漠态度,想起了自己已经过了出阁的大好年华、却因为他这个混蛋,生生误成了一个没人要的老姑娘……

    这几年来的委屈,包括对于李乐安这个对手的无可奈何,全部化作了一滴滴的泪水,一起洒在了邓怜儿那床火红色的被面上。

    平日里越是坚强的姑娘,一旦被什么事所触动了软肋,眼泪一掉,也就很难再停下来了。邓皇后虽是沈归的义姐,但他对于这个义弟也同样不甚了解,更无法体会颜书卿那追逐爱情道路上的苦楚;无计奈何之下,也只能反复摩挲着她的满头青丝,任她把自己的床榻当成了擦拭泪水的面巾……

    颜书卿这一哭,就直接从午后时分,哭到了太阳落山。直到颜青鸿从东暖阁回到北兰宫之后,才算是把眼泪收了回去。她是哭痛快了,可颜青鸿却急了!任谁看到自己的亲妹子,把那一双柳叶眼生生哭成了两颗鲜桃,也绝对不可能善罢甘休啊!况且对于他来说,这个妹子可是他唯一尚在人世的血脉挚亲了!

    原本他也不太看好沈归成为他的妹夫,但架不住颜书卿自己喜欢,自己也就彻底绝了和亲的念头,任由这个妹子自己去追逐她想要的幸福。然而双方走了这一趟远门之后,感情方面好像没有任何进展,反而看起来还更伤心了!

    颜青鸿半真半假的发了一通脾气,倒是把颜书卿的满腹哀怨给彻底吓回去了,反过来还安慰了皇帝哥哥半个多时辰。直到天色渐暗,颜书卿才从北兰宫离开,并就近在宫中的烟雨阁落脚。

    那么说这座烟雨阁,为什么会传出闹鬼的故事呢?皆因为此地自修建完成以后,颜书卿这个主人家,就一次都未曾出现。久而久之,这座清幽雅致、地处偏僻的小楼,也就变成了几个内监私下聚会赌博的场所。任谁半夜路过此处,看见院中亮着数道幽暗的火光、本该是一片寂静的屋中、却有无数人在大笑大叫,痛哭哀嚎,那都得被吓破了胆子呀!

    至于说有没有胆大不怕鬼的人、或是根本不信鬼神之说的人,敢进去看上一眼呢?这样的明白人当然也有,但太监宫女们的娱乐生活,本就十分匮乏,赌博就是他们的唯一消遣;再加上出头组局之人、又是个人缘极好的老内监,所以即便被人发现、大家彼此之间也就心照不宣了。

    有权夜行皇宫的内官本就凤毛菱角,一半被鬼神之说绊住、一半被赌桌绊住,一半被人情绊住,再加上现任内廷大总管又是个烂好人,也就一直没出过什么大问题。

    不过内廷大总管虽然无关紧要,但兴平皇帝陛下自登基以来,便保持着勤政爱民、生活简朴,滴酒不沾、财色不爱的圣君形象。所以在这些内官的心目当中,早已经把浪荡公子哥模样的颜青鸿,抛诸于脑后了。宫中开赌虽然古来有之,但也不是能摆够在台面上说的事,所以也就经常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避免被那些卫道士掀了赌窝。

    所以烟雨阁的这场赌局,其实也并没维持多久,区区两个多月而已,就转移到御马监遗址当中了;不过那个负责开赌组局的老内监,却将另外一个小团体的集会场所,安插在了闹鬼的烟雨阁中。至于说那两位负责日常清洁维护工作的小内监,也被换成了这位“赌场老板”的干儿子!

    沈归返京,几乎无人知晓;而颜书卿返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自北兰宫离开之后,颜书卿满怀少女心事,并没有选择乘坐穿宫御轿,而是迈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走回了烟雨阁。

    对于这套她未居住过的雅致小院,也能想象出会是何等冷清萧索的场景。可待她行至附近,与烟雨楼还隔着一道院墙,便听见院中传来了一些悉悉索索的人声……竟然有人!

    颜书卿知道,各宫的值守太监,都有着十分严格流程需要依循,可从就没有在日落之后清洁的规矩!

    莫非……是那个喝了自己的粥,却没来看自己一眼的王八蛋,前来赔礼道歉的?

    颜书卿满心欢喜,板起了孔雀一般骄傲的神情,又颇为担心的揉了揉红肿的双眼,反复练习了几次自认为“千娇百媚”的笑容,这才蹑手蹑脚的靠近了门边,随即暴起一脚,踹开了烟雨阁的木门!

    “沈归你这个……”

    仅仅说出了五个字,颜书卿便再也发不出任何一个音阶了!她预想之中的那个薄情郎,并没有在烟雨阁中出现;而自己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诡异而阴森的恐怖景象!

    烟雨阁正堂屋中,本该摆着兰妃包氏的工笔画像;可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幅三只眼、八只手、披头散发、袒胸赤足的神怪画像!而画像前的香案桌上,竟摆着一颗血淋林的头颅!屋中每一个角落、都堆叠着跪伏在地的大小内监,看样子是在祭拜着什么……

    原本都在虔诚焚香磕头祷告的内监门,此时已经全部转过头来,正在用木讷阴狠的眼神、死死地盯着烟雨楼的主人家,场面一片寂静……

    颜书卿跟着沈归跑过一段江湖,手上也沾过人血,弓弦上也住着无数冤魂;所以即便她此时心脏狂跳不停,面上却仍然维持着极其冷静的神色:

    “都看我干嘛啊?公主马上就要来了,你们赶紧把东西收好了!我现在就出去望风,你们手脚都麻利一点,听着我的咳嗽声!”

    在如此猝不及防的情况之下、颜书卿脑中迅速想到了安全离开的方法!她用不容置疑的口吻、组织起了对方的转移工作!看她那副皱眉紧锁、又带着埋怨与焦急的神态,还真有几个年纪不大的小内监,以为她是前来透风报信的自己人,立刻站起身来,着手打算去取走香案之上的人头……

    “长公主殿下的道行,还真是不浅呐!明明是自幼长在深宫内院的豪门闺秀、却能想到这等手段,真不愧是中山王的女人啊!可惜啊可惜,如果不是您头上佩戴了皇后娘娘的凤尾簪,咱家还真容易被你给蒙混过去!孩儿们,把这个擅闯禁地的宫女给咱家绑了!”

    颜书卿的确练过几天的花拳绣腿,更有一手技艺精湛的射术傍身;然而她如今身穿宽袍大袖、行动极其不便的礼服、手边也没带着长弓箭壶,根本无法发挥实力;再加上屋中内监人数众多,踩着她的凤绫裙摆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便将颜书卿捆了一个结结实实!

    “千不该万不该!您不该今夜返回烟雨阁。不过这样也好,正所谓生于斯长于斯,过了今夜以后,这座幽北皇宫可就不再姓颜了!您今日被沉在烟雨阁后院的水井之中,也算是落叶归根了!”

    说完之后,这位“赌场老板”从供着人头的香案桌上、随手取来了一柄钢刀,狠狠地横着拍在颜书卿的额头之上,发出了“嗡”的一阵刀鸣;在此之后,老内监左手死死捏住颜书卿的太阳穴,右手倒执钢刀,嘴里念念有词,绕着圈地跳起了奇怪的舞蹈……

    此时此刻,烟雨阁的房梁之上,没良心的沈归正大模大样的翘着二两腿、看着下面这群正在载歌载舞的疯太监,无聊的打了一个哈欠!

47.连环计(三)

    既然已经查清了谛听真正的首脑人物,那么就可以从对方的性格、与惯用行事风格入手,重新理顺所有的线索与脉络。根据沈归的初步判断,清泉茶社的那场声势浩大的伏击,虽然看似是冲着自己而来,但实际上的目标,其实根本就不是自己。

    这件案子的背后推手是谛听无疑,负责抛头露面,血洒奉京的百余位华神教信众,就只纳投名状的被迫之举。那么以关北斗对于自己实力的充分了解,他根本就不会把全盘计划的关键所在、寄托在对手会“阴沟里翻船”这种极小概率事件之上!而且,如果沈归在自己家门口,还能被几十个脑子不清楚的狂热份子成功伏杀的话,那么谛听也不值得为他如此劳心费力。

    而且关北斗认为,沈归之所以能够数次死里逃生,凭的就是李玄鱼祭命祈灵、降下转世妖星、自带为祸人间的使命而来,有天道气运傍身;而沈归则认为自己之所以能活到今天,完全是因为关键时刻皆有贵人扶持,再加上自己所学斑杂繁复、保命的小花招层出不穷,头脑也还算清醒,完全是靠着自己的天赋与汗水。

    可无论是天道使命还是个人努力,沈归的存在,对于习惯了观天衍道、掌控阴阳的关北斗来说,的确是个未知之数,也是谛听新世界计划的巨大隐患。不过也正是由于关北斗以及宋行舟二人,对于玄妙天道的敬畏之心,沈归才能够无视天灵脉者这个无比强大的对手。

    华神教伏击沈归,但目标却不是沈归;也就是说他们的幕后老板谛听、此举定然另有所谋。站在关北斗的角度猜想,以沈归睚眦必报的性格来说,无论华神教的伏击能否造成功,沈归都一定会立刻锁定仇家,并迅速展开报复行动。以沈归往日展现出的头脑来说,他也不难联想到那近百名死士与兵刃,偷偷混入奉京城的困难程度;哪怕他对颜青鸿铲除异己的这个可能性嗤之以鼻,但凭着那些江湖上的牛鬼蛇神相助,只要顺藤摸瓜、很快就会找到藏在东郊黄鱼村的华神教分坛。

    赶去登州城海鹰岛、负责截断海面的闽江水贼,已经全部葬身鱼腹之中;可出手之人却是一名老道,更因为沈归未曾露面出手、而折了一个盛北川。单从这件事的结果来说,谛听也能从中判断出沈归的现状:恐怕他的内息与功力,已经受到了非常严重的制约。

    也就是说,即便他摸到了东郊黄鱼村、就是华神教的寄身之所,也无法单枪匹马地前去报复,必然要拉来一哨官军人马,作为自己的助力膀臂!

    奉京城中寸土寸金,除了两千护城营之外,就只剩下了三千御林军护卫皇宫。至于说改制之后的十万金甲军,虽然营盘距离奉京只有区区几十里路;但沈归却与金甲禁军的大统领——安定侯颜平,没什么私人交情;再加上御林军本就是太白卫的老班底,而他的女人李乐安,更救过方钧平一条性命,于情于理,沈归只要调兵出城复仇,那么肯定就是御林军的人马随行!

    而午后的清泉茶社,又出了那么大一档子事;无论事实情况究竟如何,至少那两千名护城营军士,定然是脱不了玩忽职守的罪责。从上到下重新审查一次,肯定是免不了的工作。那么至少今夜调换城防的队伍,就一定不是驻扎在城外几十里远的金甲军,仍然只能从御林军征调。

    分析到这里,谛听的最终目标、也就变得十分清晰了!他们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最终目的就是为了分散驻守在皇宫四道城门的三千御林军!那么也就是说,他们的图谋根本就不在城外,反而是在皇宫之中;而清泉茶社的那场伏击、也并不是示威或是暗杀,而是斩首行动的前期准备!

    也可以说,自打两千名护城兵,被尽数压往刑部大牢审讯调查、而方钧平临危受命,带走了两千名御林军护卫奉京城之时,谛听的计划便已经完成了大半。他们也从来不敢妄想,己方精心制造出的恐慌与猜忌,能够将皇宫重地变为一座空城;留下八百守军的这个结果、虽然不尽如人意,但也勉强可以接受。

    当然,以宫殿城墙的坚实程度判断,即便只有区区八百士卒驻守,也绝不是靠着几千、几万人马、便能够轻易解决的小问题。如果没有那些大型的攻城器械辅助,那八百守军只需把四道吊桥收起,那么即便谛听的人马再多,也就只能站在护城河畔束手无策罢了。

    所以根据沈归的猜测,恐怕谛听的最后一招杀手锏,就是提前在宫中发展了一大批内应!

    兴平皇帝颜青鸿,从一个浪荡纨绔的公子哥,变成了今日的九五之尊,这一路走来,可谓是危机四伏、步履艰辛;他也比任何人都更能体会宦官干政的恐怖之处。

    有鉴于此,自他登基之后,便将整肃后宫的一切事宜,全权交给了邓皇后处理。一来,皇后本就是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这整肃后宫风气之事,也算是她的工作范围;二来,天下最为痛恨宦官的群体之中,邓怜儿也一定会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单单她的亲生父亲——邓放邓将军的血海深仇,就与一个收了贿银的老太监有着直接关系。

    有关这次整肃行动,颜青鸿还亲自拟定了八个字,作为陛下的指导意见:除恶务尽,从速从严。

    时至今日,在邓皇后的雷霆手段之下,各宫大小内监女官的灰色收入渠道,已经被彻底斩断了。

    治乱世则必用重典,严格来说,邓皇后也没打算将所有内监的外快门路,从源头方向彻底掐死。千里做官为吃穿,更何况这些人自甘受残、本就是因为需要金银之物、才会入宫与人为奴的。她如此雷厉风行、施以高压手段的原因,也只是打算先紧后松,让这些吃惯了肥肉的内监门,先过上几年清汤寡水的生活;等习惯之后,她再逐渐放松力度,最终维持在一个双方都可以接受的水平线上。

    但这只是未来的发展方向而已,邓皇后也根本用不着与谁解释,也无需任何人的支持。眼下大小内监们的收入水平,连捉襟见肘的程度都远远不如;而且,未来“钱途”仍是一片黯淡,也没有好转的迹象可寻。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些内监们没了陆向寅那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老祖宗照拂,便只能委曲求全、逆来顺受了。可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些内监不但本人习惯了大手大脚的生活、家中更有父母兄弟需要他来持续奉养;还有好些个曾经得宠的红人,在宫外还置办了外宅,娶了几房姬妾,买了几个孩子!这些身外之物,不单单是骄奢淫逸的产物,还是带给他们可怜人希望与温暖的心灵慰籍。只是这份慰籍的价码不低,需要源源不断的银子来维持开销而已。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本就对邓皇后心生怨恨的内监们,自然也就很容易被金银所迷惑。不久之后,当宫中经济环境面临崩溃之时,几个人缘不错的前朝大内监、竟然联合创办了一系列的小生意:有赌坊、烟馆、地下钱庄等等等等……

    这显然就是谛听控制人心的惯用手段。赌债、借贷、烟瘾、人情……哪一样都足矣压垮一个铁血硬汉的脊梁,更何况是那些意志力原本就不算坚定的太监呢?

    没过多久,除了一些经历过几朝兴衰的明白人之外,皇宫之中的八成内监、以及四成女官,已经糊里糊涂地踏上了谛听这艘贼船!

    几乎免费的阿芙蓉膏、无息无期的私人借贷、不限额挂账的赌债,其实早已经在暗中标好了价码。而今天这个有些特殊的夜晚,便是这些大小内监们还债的最后期限了……

    人心的变动,是任何人都无法绝对掌控的弱点,而攻城最厉害的武器,也正是内应。这个道理,对于极为坚固的奉京皇城来说,也如是一样。

    沈归既然认定谛听的真正目的,乃是奉京皇宫之中的颜青鸿;那么能够对他造成有效杀伤的人马,也就只有内监与宫女可猜了。

    今夜的奉京皇宫,尚有八百御林军驻守城墙。虽然内外两宫相距甚远,但那八百双眼睛架在城墙之上,也很容易发现大批内监集结的异动。所以根据沈归判断,既然内监起事、必然要提前集结;那么不会招致御林军怀疑方法,就只有伪装成往日里聚众赌博的模样了。

    沈归选择的第一站,既出于实事求是的公心,也多少附带着一些儿女私情。没想到今夜的运气还不错,他竟真的在烟雨阁的三楼,发现了八只整整齐齐的大木箱子!

    伸手打开箱盖,刀锋那凛冽的寒芒、差点没把沈归的双眼晃瞎!

    有了这几百把雪亮的钢刀,谛听意图刺杀兴平皇帝的猜想,也就有了如山铁证。当时烟雨阁中尚无一人,沈归也就可以大模大样地躺在前厅的房梁之上,踏踏实实地守株待兔了!

48.连环计(四)

    直到颜书卿闯入烟雨阁的那一刻,沈归已经全程目睹了太监们的奇怪祭祀活动;不过有颜书卿这个意外因素一头撞入局中,双方便立刻面临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紧急情况;无论是履行谛听意志的太监们,还是作为破局者的沈归,都只能在还没有必胜把握的时候、硬着头皮亮开自己的底牌;至于最后到底哪方棋高一招,恐怕就只能尽人事、顺天命了!

    不过沈归识破谛听的全盘计划,最终能否阻止这场宫闱之乱尚且不提,至少可以保住颜书卿的这条小命;因为今时今日的沈归,受益于李乐安那一手精妙绝伦的银针渡穴、功力已经暂时恢复到了全盛时期!

    在烟雨阁中参与誓师大会之人,大多都是各宫各监的首脑人物!他们这些人经验丰富、声望极高、手眼通天、党徒众多,影响范围基本可以覆盖整个后宫。唯一有些缺憾的是,他们每个人都已经是四旬开外的老人,到了眼下这种比拼硬实力的时候,根本不可能是沈归的对手!

    严格来说,四旬开外的年纪并不能算是老人,甚至对于武术家来说、更是一生之中的修为与经验极其鼎盛的黄金年纪;可对于这些太监们来说,四十岁却已经称得上是风烛残年了!由于身体有残,所以太监们普遍短寿,而且一直都会被病魔如影相随;眼下烟雨阁中这些四十左右的“老祖宗们”,很多人连走路都有些费劲了……

    春雨剑的剑芒极其柔和,看上去仿佛是夜月笼纱一般朦胧、不带半分锐气。每当这种光芒掠过颜书卿眼前、她都会暂时忘记这是一柄杀人利器。今时今日,沈归的剑法已经不再快的那么令人匪夷所思,一招一式、一进一退,无论是剑、身、步三法,都交代的十分清晰简洁;即便是那些根本不懂武艺之人,也体会出见剑法当中所蕴含的美感。

    双方实力相差如此悬殊,直待片刻之后,整个烟雨楼上下三层,已经成为了一片太监的坟场;沈归将最后一人的喉管挑飞之后、立刻还剑入鞘;随即他走到颜书卿的身边,摸了摸她被刀身拍肿的额头,语气轻佻吹了个口哨:

    “被寿星公附体了?”

    三番四次的救命之恩、小女儿家心中的崇拜与爱慕之意,立刻化为了一句句粗鄙不堪的市井粗语,疯狂地向不解风情的沈归扫射而去。如果烟雨楼还有任何一个活口、一定会对颜书卿这位花容月貌、清秀文雅的长公主,产生一种全新的看法……

    江湖这个大染缸的迷人之处,就是可以容纳每个人内心深处的肮脏和欲望。今时今日的颜书卿,只走了一小段江湖路,就把什么女德女训女儿规,已经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可关于那些风月宝鉴、深闺怨影、红烛夜话之类的男子读物,她却已经有了非常深刻的了解,并且已经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品鉴视角。

    天性遭受外部压迫的力度越大,反抗的叛逆心理也就会越来越强。皇族闺秀颜书卿,自从南下东海关之后,便彻底放飞了自我;原来那个精蠢精蠢的小公主,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百毒不侵的铁血女斗士。

    “嗯,虽然领头的全都交代了,可根据谛听的惯用手法推测,这场宫闱内乱的发生,仍然无法避免。不知寿星公您老人家,是打算出宫避祸呢?还是留在这里收拾屋子呢?”

    额头红肿的颜书卿,低头看了一眼满地的血污残肢,立刻连连摇头:

    “算了……我还是去御膳房练刀工吧。”

    沈归听完之后想了一下,也不觉得御膳房这个地界、会有什么危险,便点头应允:

    “我离开这里之后,你现在心中默数三百息;然后出门,一直贴着北城墙走;如果途中遇见危险、就装做寿星公下凡……”

    颜书卿咬牙切齿的飞起一脚、却只踢在了沈归的虚影之上;她咬牙切齿地望着沈归消失的方向,心中开始盘算起来:究竟如何才能找到一张既可以随身佩带、又不影响日常活动的宝弓呢……

    出了烟雨阁这么一档子事之后,皇宫之中的大小内监宫女,已经全都无法信任了。沈归先来到了东暖阁,见阁中无有生息之后,这才转个身子,直奔北兰宫而去。

    与此同时,兴平皇帝颜书卿,正用侧脸贴着邓皇后的小腹,小心翼翼地听着腹中“胎动”。前些日子,邓皇后身体略感不适,便传召了太医院的副院正孙白术入宫诊治。结果孙家老二才搭了三息不到的脉象,就硬邦邦的丢开了手中丝线,丢下一句“有喜了”,便离开了宫中;态度恶劣且先不去管他,可事后太医院呈上来的方子就更气人了:蜜渍陈皮、醪糟煮蛋、酒酿酸梅等等等等,全都是女人和孩童喜爱的零嘴小点,正经八百的安胎药材,竟然一样都没开!

    生平第一次当爹的颜青鸿,也罕见的没有往死里熬夜加班了。最近一段时间,只要天一擦黑,这位新晋的父皇便直奔北兰宫,迫切的想要听一听两个月大的皇儿,到底跟自己说了些什么……

    做上一些外人看起来愚不可及的蠢事,往往也会令本人所感受到的幸福,变得更加浓郁几分。

    如今沈归的视觉与听觉、已经变得极其出众;距离北兰宫尚有一段距离,便看见四位装备齐整的御林军、正在把守着北兰宫的大门;而他的耳边、也恰好传来了颜青鸿那故意做作的幼稚嗓音:

    “皇儿想吃什么呀,跟父皇说,踢一下肚子呢,明天就叫御厨做甜的;踢两下肚子,咱们明天就吃咸的怎么样?”

    邓皇后眉毛都快拧成了一条,没好气的数落着这个智力水平急剧下降的兴平皇帝:

    “陛下也太心急了些吧?他才两个月大而已,您说这些他哪听的懂啊?是不是啊,我的乖儿子……“

    沈归白眼一翻,扛着春雨剑大步流星地往北兰宫走去……无论谛听还有什么后招,无论自己的猜测是对还是错;颜青鸿这个最终目标,只要安全度过今夜,那么谛听这道声东击西的连环计,也就彻底耍不出其余后招了。而只要能让谛听不爽,沈归就比谁都更加高兴!

    “站住!殿外何人!当当当当……”

    当沈归扛着宝剑的高大身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四名御林军眼前之时,立刻便被对方开口呵斥,并同时敲响了手中的示警铜锣,调集周围巡逻的同袍兄弟前来护驾;与此同时,一位身形略显瘦小、刚刚听到锣声赶来的御林军士,竟取出了一柄火折子,又从腰带后方拽下了一枚竹筒,正在着手点燃引信……

    沈归剑锋一指,便迅速斩断了他手里的半截火折子,也成功激怒了四十名前来护驾的御林军;正在双方一触即发之际、北兰宫中传出了一道威严庄重的男子声音:

    “何人喧哗?”

    “禀陛下,有刺客潜入宫中意欲行刺!”

    沈归此时也已经收剑还鞘,望着刚刚执剑而出、满面寒霜的颜青鸿说道:

    “他这话倒是没说错,的确有刺客想要取你这条小命。“

    颜青鸿听完之后,眉毛一挑,又打量了一番沈归、再望了望北城楼上的御林守军,这才收起了那柄天子剑,又对着周围御林军摆了摆手:

    “你们不认识他吗?这是中山王,郭老王爷的亲外孙。沈归啊,有事咱们出去说,就东暖阁如何?”

    “来的是沈归吗?这么晚了入宫见驾,想必定然有急事相禀;姐姐也不是什么外人,你们来有什么话,就进来说好了!”

    “他能有什么事啊?喝酒叙旧而已。怜儿,你现在身子沉了,应该早些休息;我们去东暖阁中喝酒也是一样的……”

    “陛下,咱幽北有句老话,叫雪里埋不住死孩子!”

    听邓皇后这么一说,颜青鸿也就不再坚持了。反而沈归竟然没有跨过北兰宫的大门,反而毫无顾忌的坐在了高高的门槛上。他双臂环绕拢着那柄春雨剑,整个人往门边一靠,与他那个乞丐师傅伍乘风的德行,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颜青鸿看着他用袖子蹭了蹭鼻涕,没皮没脸的说着废话:

    “你这可是皇宫寝宫,我虽然是国舅爷,但也绝不敢逾越啊!不过我这个小舅子,借姐夫家门槛避避夜风、睡上一觉,也不算个什么事吧?你继续享你的天伦之乐就行。哦对了,把这些几十个没用的废物都给我调走,坏风水!”

    “没工夫跟你磨牙,有什么事就赶紧说,困了你就去东暖阁睡!这是北兰宫,没你这个王八蛋的床!“

    “颜青鸿啊颜青鸿,你这心可是真大啊!你也不知道摸摸你的后脑勺,有没有裂出来一道大口子啊?我问问你,那个老眼昏花的内廷大总管,现在人在何方?“

    “苗总管?他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命他回下院休息去了……”

    “下院?我看是阎王殿吧?你现在随便找个人去烟雨阁看看!苗总管的脑袋都已经摆在人家桌子上了,这御赐的一觉,他老人家睡得还是真香啊!”

49.连环计(五)

    饶是颜青鸿与沈归的交情匪浅,可想要从他这种戗茬的说法方式之中,提炼出有效的信息,也需要仔细思索一段时间。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潜入宫中害死了苗总管?可他那么随和温吞的好脾气、亲眷故交更是一个没有,连干亲都没认过,又能与谁结下这等深仇大恨呢?”

    “你长的是什么脑子啊?他这样一个六根不全、孤苦伶仃的老太监,即便没病没灾还能活上几年啊?就算有仇有怨,也不值得为他这一条性命,就如此大动干戈呀!”

    “那你的意思是说……他的遇害,是受到了朕的牵连?”

    “喏!这不是已经来了吗?你身为皇帝陛下,还是亲口问问这些人好了……”

    颜青鸿顺着沈归的目光望去,之间远处北兰宫的宫墙以外,正在涌来一群身穿土黄色衣衫的人影;从人群的规模粗略判断一番,这伙身份不明之人,少说也有五百左右!

    颜青鸿自从坐上幽北三路的龙椅之后,那身原本为了自保而披上的轻浮外皮,已经尽数褪去;而如今面临生死关头,他看到了远处这么多手执钢刀的不速之客,竟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害怕与慌张,反而还厉声呵斥地追起了责来:

    “好啊!这就是你们御林军的能耐?如此庞大规模的反贼攻入皇城,朕竟然还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好!你们很好,方钧平也很好……”

    数百敌军仿佛从天而降,令着四十位御林军也紧张的手脚发颤,每个人的神色都有些慌张,耳边听着陛下的训斥,竟连一个跪下磕头请罪之人都没有!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无论此战是胜是败,他们这四十个人,都是难逃一死的结果了!不过如果陛下能够逃出升天的话,那么他们只要此战奋勇杀敌,至少事后不会连累家中妻儿老小的性命!

    至于那些君臣间的繁复礼节,此刻已经全都顾不上了!

    “陛下,此乃我御林军之过也!不过末将等四十余人,愿凭着项上头颅、以及满门家小作为担保;纵然逆贼此来千军万马,末将等人、也定会拼死保护陛下与皇后娘娘,从皇宫北门突围而出!”

    说完之后,这员副将便伸手握住刀柄,大声吩咐准备迎敌;随即又亲自召来了七名骁勇善战的部下,作势便要进入北兰宫中,护卫着身怀有孕的皇后娘娘与陛下,一道杀出宫去……

    颜青鸿望着远处密密麻麻的土黄色队伍,眼中闪过一丝讥讽与不屑,竟透出了几分王者风范!他挥手打开了那员副将前来搀扶自己的手臂,随后又对正欲进入北兰宫中、带走皇后的御林军呵斥道:

    “放肆!你们这是要造反吗?中山王与朕和皇后是何等关系?他都不曾踏入北兰宫半步,你们这些待罪之人、又怎敢如此放肆?”

    “陛下恕罪,臣等一片忠心可昭日月!不过陛下也看见了敌人势大滔天,罪将等人虽抱定抵死一战之决心,但对方人数众多,罪将等人,也难免有护卫不周的可能。此等逆臣贼子虽罪不容诛,但陛下与皇后的安危,才是罪将眼下的第一要务……”

    “不必多言!拿稳了你手中的刀,做好你份内之事即可!这是朕的皇宫,皇后也是朕的皇后,朕自会护其周全,无需假手于他人!幽北只有战死之君,却绝无丧家之帝!想自朕登基即位以来,做所作为上不愧天地父母、下无愧黎民百姓,纵然今日战死宫中也问心无愧、亦对得起列祖列宗,有何惧哉!去吧,告诉你手下的兄弟们,朕与皇后哪里都不会去,就一直站在你们身后!你们若胜,幽北三路便屹立不倒;你们若英勇战死,朕与皇后、亦与诸位同路而行!”

    慷慨激昂的说完了这一席话,颜青鸿便再次拔出腰间天子佩剑,挥手将碍事的起居服下摆斩去,随后剑尖直指那伙根本看不清面目的闯宫之人!

    “将士们,听朕号令!将这一干乱匪逆贼、尽数斩杀于北兰宫前!”

    这位御林军副将听完了颜青鸿这一番铿锵有力的豪迈言语,眼圈与面色立刻涨出一片血红,胸口也仿佛铁匠铺的风箱一般、剧烈的上下起伏开来……

    他在走下台阶之前,回头看到了颜青鸿脸上弥漫的坚毅与英勇,脑中原本的慌张、顿时化为一片坦然。他双手倒执宝剑,单膝跪地上行了一道军礼,便一言不发地走下了台阶,直扑比己方兵力多出十数倍的乱军走去;而在他的身后,也跟着四十名御林军士,一个不少。如是此刻,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毫无表情波动,冷静的令人匪夷所思!

    经过颜青鸿这一番鼓噪之后,沈归知道:自今日起,御林军的魂魄,已经不会再镌刻郭家的名号了。

    沈归看着这群受到了言语蛊惑、而慷慨赴死的御林军,心中顿觉五味杂陈;他既感念于太白禁卫改制为御林军的效果极佳;也对彻底消失的太白铁军,涌出了一股深沉的伤感。郭云松不在了,太白铁卫也不在了;而太白飞虎这个曾经响当当的名号,自今日起也正式成为了一个传说故事,再无踪迹可寻。

    沈归迅速调整好了情绪,妆模作样的打了个哈欠,开口为了英武豪迈的颜青鸿一个问题:

    “你知道这些“黄鼠狼军”,具体是什么来路吗?”

    颜青鸿神色几经更变,最终双唇一错,挤出了干巴巴的两个字:

    “内监。”

    世上不只有沈归一个明眼人,至少颜青鸿的才智与心思,就绝不会在他之下。说起权谋心计之道,但凡是能够久居高位之人,就没有谁是一路踩着好运气,最终轻松爬上山顶的。古往今来,无论谋事或是谋国,对于这些权谋家来说,其实都是在下一盘一盘的明棋,彼此之间的插招换式、也都是摆在台面上的阳谋。而能够决定胜负走向的因素千奇百怪,也绝对没有一招胜负手,是能够孤立存在的。

    沈归的这个题目根本就不难,单凭北城墙的守军仍然还挑着无事灯笼这一点上,也能推断出这批反贼,绝不会是从皇城以外打进来的;再加上御林军今夜的换防行动,还是由颜青鸿御笔亲批的调令,他又怎会想不明白其中的门道呢?

    不过,这一场生死危机降临皇宫,也是一件彻头彻尾的坏事。首先来说,颜青鸿与邓怜儿都极其痛恨宦官干政。眼下陆向寅及其御马监、虽然已经瓦解冰消;但新近增补与前朝留任的宦官们,却仍然继续维持着那一套运转体系;这也是内监们奉行了千百年的生存之道,根本不是杀死几个出类拔萃的人才、或是改进删减某些规则与制度、就能彻底根除的。

    所以颜青鸿指派邓皇后整肃宦官,根本也没指望能通过高压手段、便将内监们绵延千百年的运转体系,彻底扭转过来。

    虽然嘴上不能承认,但颜青鸿打心眼里也认为自己得国不正;这才会出于代偿心理,想要尽自己的全部努力,将颜氏祖业发展壮大,成就一番先人从未触及过的丰功伟业。可也正是碍于仁义之君的形象,他被迫做出了留下太子这个祸害根苗,大批量留任前朝老臣,对太子党徒不予追究等等一系列的仁义之举。

    不过,有陆向寅这条老狗的珠玉在前,颜青鸿又怎么可能相信任何一名前朝内监呢?留着这些人,睡不好一个安稳觉;碍于仁君之名,又不便大肆清洗;如此想来,也就只能断掉他们的所有财路,把他们慢慢逼上绝路,让他们不得不铤而走险,彻底激起逆反心理,最终做出那种丧心病狂、人神共厌之举。

    也可以说今夜这场内监之乱,其实根本就在颜青鸿与邓皇后的意料之中、甚至还是他们夫妇刻意诱导之下、才得出的结果。只是他们不知道谛听、或者说是华神教的触手,早已深入宫中,并且还成功策反了几个声望极高的老内监而已。

    原本按照颜青鸿的私下猜测,内监起事只是早晚的事;他们起事的时机,要么会选择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之后、要么就会选择在一场大势已去的溃败之时。因为只有酩酊大醉的庆功宴、或是军心动摇的败报抵京,他们才有可能扛得住三千御林军的锋利,直取自己的脑袋。可颜青鸿最终还是算漏了华神教这个意外之数,也就算错了内监们的起事时机!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一直以来,郭家的太白卫肩负着护卫皇宫的重任,本就是幽北三路的历史遗留问题。无论是他的父皇颜狩、还是他的皇兄颜昼,包括他自己在内,都觉得这三千太白铁军,犹如芒刺在背骨鲠在喉、不除不快啊!

    而今夜这场实力悬殊的死战,颜青鸿给自己营造出一个豪迈英武、凛然正气的圣君形象!那一番话触动了这四十位御林军的真心,也就培养出了四十枚火种。假以时日,星星之火火必将燎原,无论这场战役最终能有几人生还,但至少是颜家重新归化御林军的一个绝佳契机。

    自古便是英雄惜英雄、好汉爱好汉,即便御林军的地位极高,但也终究还是离不开军伍脾气的老底子!

50.连环计(六)

    然而今夜这场宫闱之乱、双方交战的规模虽然并不算大;可最终胜负的结果,却几乎可以决定整个幽北三路的全部未来。

    兴平皇帝虽然已经成为了一名准父亲,但龙子毕竟尚未出世;倘若今天他死在了谛听的连环计下,那么幽北三路的那张龙椅,立刻就会变成漠北草原的金顶大帐,引得各路诸侯草莽竞相起兵!

    试问,倘若颜青鸿今夜遇刺身亡,那么谁最有机会,坐上那张空出来龙椅呢?如果单从牌面上来看,显然是皇室宗亲出身、眼下手握关北雄兵的颜重武,拥有压倒性的优势。不过正如导致漠北草原四分五裂的原因一样,如果连颜重武这个外戚、都有资格参与其中的话;那么凡是姓颜的皇室宗亲,就都有资格与他站同一个起跑线上了。

    可面对手握关北兵权的颜重武,即便这些宗亲绑在一起,也绝对不是飞熊军的对手;再加上神石部族郭兴的那一支虎狼之师,眼下已经通过稳扎稳打的方式,即将把幽北三路从中劈开;至少在奉京城决出最后的赢家之前,另外两路兵马完全无力介入,也同时变成了两块无主之地……

    也就是说如果今日计成,那么郭兴立刻会趁着奉京大乱这个契机,向正处于指挥混乱当中的中山督府军大肆进攻;与此同时,被战火隔在一隅之地的李子麟,即便不向神石部族全面投诚,也难免会生出圈地自封的心思!

    至于颜重武究竟没有觊觎帝位的心思,其实根本就不重要;只要颜青鸿一死,他与他手下的飞熊军,立刻会成为众矢之的;而如今看似铁板一块的幽北三路,也会被肢解成无数碎片!

    所以沈归今日来到北兰宫,既是为了私交,也是为了公事。他无法放任幽北三路不管,也不愿坐视中山路在漠北骑兵的铁蹄下痛苦呻吟。

    北兰宫的玉阶极高,但也终有尽头;那伙“无头自行”的太监们身手低微,但也胜在人数众多。被颜青鸿一番豪言壮语,激起了无尽勇气的御林军副将,手执钢刀身披铁甲、站在了御林军的最前列,仿佛一柄钢刀扎入豆腐之中、轻而易举地便杀入了敌阵深处,将数百人的散乱队伍,当中割开了一道巨大的豁口。

    如果单纯从军事角度出发,即便双方兵力相差十数倍,但作为劣势一方的御林军、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首先来说,御林军的士卒,有很多都是太白军的老班底,个顶个都是百里挑一的沙场老兵;平日里偷奸耍滑倒是无大所谓,可今日他们已然身处死地,两只脚都踏在了悬崖边上,也就再顾不上藏私了。正所谓哀兵必胜,当这群老兵油子爆发出真实战斗力的时候,杀伤力也往往极其惊人。

    其次,这一伙作乱的内监虽然服装统一,但显然都是华神教一配发的那种土黄色粗布褂子;名头倒是吹的震天响,说是有什么法力加持、天神庇佑,开过多少次的光,用了多少天材地宝编织而成;但实际上来说,这种成本最为低廉的粗布麻衣、就是章源为了借机敛财而编造出的故事罢了。谁要是真指望着这一层黄鼠狼皮,就能够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话,那么即便死在敌人的乱刀之下,也不算糟践了他那一颗好脑袋!

    再瞧瞧人家御林军的防护能力,从副将到小兵辣子,总共四十二人,从头上到脚下、清一色都是簇新的松纹重甲,铁甲叶层层叠叠密不透风,堪称是幽北三路、乃至华禹大陆各家重甲步兵的顶级配置了!这样的甲胄造价极其昂贵,全军装备定然是不太现实;可如果仅仅列装三千人的御林军,仍然还是不成问题的。

    当然,高防护能力、也自然带来了高负重的弊端。仅一套松纹甲的重量,就已经接近了六十斤!牺牲身手的灵活度、换来强大的防护能力,虽然在沈归这类武道高手的眼中,简直幼稚的可笑;可一旦上了战场,说他们能够以一当十,也并不算是夸夸其谈。

    而对方这五百左右的逆贼太监,也只是一伙乌合之众而已,与御马监那种精英班底根本就是天差地别之远;而他们手里的钢刀虽然质地优良,但想要破开御林军那身重甲的话,光靠钢刀本身的锋利程度,可是远远不够的。

    双方阵营前线迅速接近,在副官一马当先的冲锋之下,四十余名御林军一拥而上,将数百敌军的阵型杀出了一个豁口!眼看着自己即将杀透敌阵之时,那位副将立刻高声喊道:

    “变阵!”

    一道又四十人组成的锋矢阵迅速散开,在北兰宫的台阶之前,在敌阵之中结成了一个圆环阵,背向圈内而刀口向外,仿佛一枚汪洋大海之中的顽固礁石,一次次的抵挡着人浪的冲刷!

    时至此时,即便双方已经纠缠在了一起;内监们自然没什么战场经验,基本是各自为战,一拥而上的乱打一气;但这位浑身浴血、披头散发的指挥副将,却仍然保持着十分清醒的头脑,没有被敌人的血腥熏红了眼。之所以结成圆环防御阵型,也并非是他们缺少与敌人决战的勇气,而是他们清楚的记得,此战的首要任务乃是保护皇驾,绝不是彻底肃清乱军。

    “猴崽子们,都愣着干什么呀?飞索套啊!”

    原本极其混乱的战局之中,突然传出了一道尖锐刺耳的嗓音;只见原本各自为战的散兵游勇、竟仿佛突然开了灵窍一般、迅速向后退开;与此同时,身处于外围的一些内监门,从人群的缝隙之中抛出了无数根麻绳索套……

    如果这些太监都是漠北人出身的话,那么只需要几十根索套,就能将这一队几乎刀枪不入的重甲步兵、套住脖子活活勒死;可惜这抛索的手艺也是个技术活,没有从小套马圈羊的经验辅助,至少也得练上个三年五载,才能发挥出真正的效用。

    内监们的手艺粗鄙不堪,但他们却以数量来取胜。数百道打出圆圈绳结的索套、铺天盖地的落入包围圈中,想要套中四十个行动不便的重甲步兵,也绝非是什么天方夜谭。

    即便这些御林军都是精锐之中的精锐,可一旦被绳索勒住了脖子,也完全无力施为;无论是何人侥幸得手,立刻就会有无数个太监一起帮他向后拖拽!这些御林军身披近六十斤重的铁甲,一旦被索套勒住脖子、拽倒在地的话,想要再站起来,至少也需要花费上好一番功夫;然而这些太监们废了这么大的力气,才能将一位御林军士拽倒在地,又焉能就此作罢呢?刺王杀驾又不是跤场掼跤,一切的行为,都是奔着杀死敌人而去的!

    所以,他们这一伙六根不全的凶徒反贼,其实与颜青鸿一样,根本就没有任何的退路可言!

    刀锋的确无法劈开密密麻麻的铁甲页,但匕首却可以插入关节与盔甲的缝隙之中!

    一位御林军士仰面栽倒,立刻就会有无数太监一拥而上,用叠罗汉的方式将他死死压在下面,控制住手脚与腰杆;随后,他们就会掏出挂在靴子外面的匕首,顺着甲叶无法防护的缝隙之中,刺入对方的体内反复搅动……

    顷刻之间,原本还能勉强维持均势的战场局面,立刻被一些“业余抛索手”打破了平衡!这些太监果然是蓄谋已久,谛听与华神教这一对狼狈,也展现出了他们周密的计划与准备。毕竟此举乃是刺杀一国之君,作为宫中主要防护力量的御林军,当然是必须解决的大问题了!

    沈归听到御林军士临死之前的悲鸣与怒吼,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说出了一个非常犯忌讳的提议:

    “如果我出手的话,你这四十名忠勇彪悍的御林军,兴许还能留下几个火种……”

    颜青鸿闻言、神色几经更变,连握紧剑柄的手指也紧紧攥在一起,关节处的皮肤更渗出了一片惨白。他几次都已经开口、却最终仍然没能说出一个请字,只是将所有的感慨,全部化作了一声叹息:

    “哎…前路坎坷,荆棘密布。朕……也总不能一直靠着你的庇护前行……”

    沈归也知道,这次就颜青鸿树立军中威望的最好机会;如果自己出手解决,固然可以迅速解决眼前祸事;但对于颜青鸿的日后来说,就不仅仅是坐失良机这么简单而已了。事是宫里的事,乱匪是宫里的人,如果这点事都要请沈归出手的话,不但会将沈归的军中威信,重新推到一个高不可攀的位置上!而他自己这一生,都无法再获得半点军心的依附了。

    “套马大赛”过后再看,那四十余位御林军虎贲甲士,此时还拥有行动能力的残余、已只有寥寥数人而已。

    “中山王!末将等人已战至最后一刻、马上就要为国尽忠了!陛下与皇后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哼,死到临头还装什么大个的……嗬啊!!!……”

    那副将刚刚豪迈的喊出遗言,便朝着那位阴阳怪气插嘴打岔的太监、死命挥出了一刀!一道冷冽的圆月刺破夜幕、自那位内监的右侧锁骨开始、至左侧腰间为止,赫然扯开了一道花花绿绿的骇人刀口!

    与李清一样,这些太监也都见过死人,手底下也都沾着几条人命,可他们作孽的惯用手法,都是以制造致命内伤的阴毒招式见长,却根本没见过“开膛破肚、体外挂肠”这种惨烈无比的恐怖场景啊!

51.连环计(七)

    说是交代遗言,其实也根本就没什么好说的。公平的讲,这一场死斗、尽管双方兵力相差极其悬殊,可打出了现在个结果,也不算是件露脸的事!除了向敌阵冲锋之际、还能凭着装备与单兵素质的差距,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之外;当人家祭出早已备好的索套之后,就再也没有对内监们造成巨大杀伤了。

    仅一盏茶的工夫,四十二御林军便战死了三十五位之多;可敌方那五百多乱宫逆匪呢?光从肉眼分辨的话,根本也看不出多大的变化来!

    一切的战败原因、都只是失败者找到的借口;而且到了现在这个紧要关头,已经完全不重要了;对于剩下这七位御林军来说,唯有死战不退、以报王恩而已。趁着那些内监,被眼下惨烈的场面震慑的目瞪口呆、心生惧意之时,这七位御林军的残余、也迅速抓紧了最后的战机抡刀杀上。他们这次出手,专挑那些表情看起来更加冷静淡然的硬骨头,争取能使自己的死前反击,可以取得更大的战略效果…

    当然,身披六十斤重的松纹重甲,行动本就不大方便;再加上现在这般不要命的大杀大砍,更顾不上调整自己的呼吸频率与发力节奏。他们全部疯狂的燃烧了自己的躯体与灵魂,在此时此刻,绽放出了生命中最后的余晖!

    仅仅七个重甲步兵,杀的数百敌军节节败退的诡异场面、直到一柄不知从何而来的匕首、恰好刺入副将的腋窝之时,才正式画上了休止符;而这场宫闱之乱的走向,也从值守副将轰然倒地开始、回归了原本的轨迹之中……

    很快的,七位御林军壮士,全部栽倒在血泊之中;而一位长着八字胡的中年太监,如今也大义凛然、挺胸抬头地走出了队列之中。

    “颜青鸿!你这个弑父篡国、焚母幽兄的乱臣贼子!眼下你大势已去,还不速速束手就擒吗?”

    从他那尖细刺耳的嗓音之中不难听出,这位长出胡子的太监,显然也是个惯用碳棒的化妆高手。不过他这一说话,颜青鸿还没来得及啐上一口唾沫,门槛上那个破麻袋一般的沈归,却“蹭”的一下站起了身来:

    “哎呦……老子真是他妈不愿意动弹,这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是酸的,关节里一直飕飕冒凉风,真想再踏踏实实的歪上一会……可要是再听你怪腔怪调的继续放屁,我他妈准得闹肚子不可……”

    沈归一边骂着大街,一边懒洋洋的扛着春雨剑,斜腰拉胯低头弓背的往台阶下晃去,无论是体态还是步伐,包括一眼皮高一眼皮低的那副模样,看上去都像极了是地痞流氓在逛大街……

    无论是哪个群体,凡是有资格发号施令之人,显然都不会是那种看不出眉眼高低的蠢货;那位画着胡子的太监,抬头看见一副流氓模样的男子走下台阶,连还嘴的欲望都没有,甚至都不确定这人他到底是谁,便迅速钻回了人群之中。当然,人家也不是一怂到底,有了人群的保护之后、立刻操着那仿佛匕首刮蹭花岗岩一般的嗓音,歇斯底里的喊了起来:

    “把这个说话不干不净的小王八蛋给我宰喽!宰喽!”

    听他这个腔调,仿佛是嗓子眼被驴踹了一脚,又好像是人到中年被人重新拉回了净事房、生受了一遭“二茬罪”!

    凡老行伍都听过一个军中铁律,叫做军法大如山。如果比较一下天下一流强军与二流地方军的区别,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比一比两军令行禁止的实际效果。比如说颜重武麾下的飞熊军,就堪称幽北三路的国之利器;只要颜重武将令一出,所有的飞熊军士,立刻就跟自己没长着脑袋一般,嘬着腮帮子、咬着后槽牙就冲上前去,根本不计生死!

    莫非他们就不怕遮天蔽日的箭雨吗?莫非他们就不知道,自己的胸膛根本挡不住敌军的奔马吗?他们之所以愿意变成一个蠢货,只是因为他们的心中,还保留着一份比生命更加重要的信念、也就是被那些“聪明人”嗤之以鼻的荒谬之事。

    理想主义者并不是傻子,他们只是不愿意只为了活而活。

    然而这些内监们敢于提着脑袋犯上作乱,恐怕各人心中都了揣着一本与众不同的“明白帐”。不过他们的账簿之上,恐怕与什么舍生取义、家国天下之类的大事无关。除了几个真正被华神教故事集,骗成了真傻子的年轻内监之外;大多数的老油条们,都是因为旧主子喂不饱肚子、打算另投新主而已。

    既然他们已经选了依附财富与权利,那么就不可能漠视自己的性命。而如今这位八字胡的中年太监,显然就发布了一道与他们处事原则相悖的命令。

    领头内监的一声令下,除了将站在前方的几个内监喊退了两三步以外,就连个口号都没激出来。不光他自己觉得尴尬、就连沈归都觉得有些难受!他本来已经设计好了一套潇洒俊美的起手动作,结果敌人这一紧一松之间的变化,差点没把他的腰给闪扭了……

    “哎呦……我说你们倒是还是打不打啊?颜老二可就站在上面,眼巴巴的等着你们呢!赶紧上来把小爷剁了,咱们也都可以交差了不是!“

    “……”

    “嘿,怎么不动啊?都是带种的爷们……得!算我没说,爷还是自己来吧……”

    说完了一大套泼皮话、他左手一转长剑,剑身迅速脱鞘而出!上古神兵春雨,在今夜这片充满了肃杀血腥气味的夜幕之中,划出了一片柔和的光晕;沈归感受着三处丹田同时涌出的热流,感受着原本趋近干涸的经脉、被柔和温暖的内息缓缓滋润,只觉有种冰河解冻、万物复苏的重生之感!

    如今的沈归,已经逐渐忘却了具体的剑法与招数;他只是随着脑海之中的直觉、与躯体的记忆作为指引,不急不躁的舞动着手中长剑而已。从武学理念来说,以前他是以人御剑、如今他是以剑御人,虽然两种御剑方式的实际威力,无法分出高下对错;但至少这样的剑路,对于当下的沈归来说非常自在。单凭这一点优势,已经足够说服他了。

    此时此刻,他心中没有半点与敌厮杀的念头,更不会如同往常那般、精心谋划每一剑的落点,下一步舞剑的路径,甚至连对方出了什么招数、拿着什么档次的兵刃,能不能挡下自己的某一剑,已经通通都不再重要了!

    他并不是在与人厮杀,只是在用自己的身体动作、回应手中的长剑罢了……

    这种法由心生、人随剑走的御剑方式、在武林剑派之中不罕见,既可以叫做演剑,也可以叫做演招,往往是师门长辈给新入门的弟子开眼界之用,也是许多年纪老迈的武术家,半修炼半自娱的一种训练方式;与禅宗的坐禅、玄门的观想,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然而就是这种信手拈来的松散剑招,也不是这些内监能够抵挡的神迹!且不论他们大多数人本就不是练家子出身,身体素质比普通百姓还有所不如;即便有几个御马监的漏网之鱼,也无法与如今的沈归相提并论啊!

    沈归手中的春雨剑看似绵软无力、动作舒展缓慢,竟还起到了些许诱敌的效果!有几位乍着胆子持刀杀来的太监、才仅仅过了片刻之后,便连人带刀一起被斩为两段!那些坚硬的骨骼、柔软的躯体、天工坊出品的极品雁翎刀,包括华神教的“神光铁泥甲”,都没能给春雨剑带来丝毫的阻滞感!剑锋所过之处、斩断了一切形质、保持着均匀的节奏与速度,出现在它本该出现的路径之上!

    与成建制的敌军厮杀,导致溃败奔逃的原因,大部分都是由于伤亡数字高到了令人无法接受的程度;而与武林高手厮杀,溃败的原因大多都是绝望!面对这种级别的武林高手,他们这些太监实在是无处下手、根本看不到取胜的机会!至于说刚刚放倒了四十二名御林军的索套,就连人家的剑锋都绕不过去,根本是毫无用处的玩意儿!

    战至此时,内监们便显示出了彼此之间卓越的默契度。那位长着胡子的首领太监,娇嗔的呼唤着一个又一个与其相熟的名号,呵斥着对方迅速带领自己法会的“弟兄”前去杀贼;而自己与其他三位小头目,却已经在不经意间、退到了战圈最外围……

    沈归没有对颜青鸿说大话,这些内监们的战斗素养,比起街边的地痞流氓还远远不如!如果不是因为他们事先得到高人传授的话,那四十名御林军,仅凭着刀枪不入的松纹重甲,用不到半刻钟的工夫,就能轻而易举地将这几百号逆贼刀刀斩尽!如今对上顶尖高手沈归,他们那点小花招也再排不上任何用场;仅靠着人多势众的优势,根本就构不成任何影响!

    如果不是因为已然孤注一掷的原因,那么此时此刻,那四位策划宫变的罪魁祸首,只怕早已经逃之夭夭了!

    毕竟他们这一失手,不但宫中有颜青鸿这尊活阎王;宫外还有他们新投靠的主子爷,正在等着他们这群背主的阉货,展现自己的能力……

    这天下主子千千万,可从来没听说过有谁是专门收集废物的!

52.连环计(八)

    仅仅过了一百五十息之后、北兰宫前除了尚有四位脸色发白,嘴唇发青的内监之外,已经化作了除夕之前的屠兽场,布满了零散的尸骸!那些缺胳膊断腿的苟延残喘之辈;那些正借着月光的余温、洗涤内腹五脏的“白条人”,都在明明白白的昭示着谛听谋划许久的这场宫闱之变,已然彻底付诸东流!

    “要活的还是要死的?”

    “活的!”

    颜青鸿二字出唇,沈归已飘飘然的荡至那四名双腿酸软、体似筛糠的内监面前……

    “唰啦啦……”

    一阵衣料抽动空气发出的声音,回荡在“空空如也”的北兰宫外;沈归右耳微微一抖、脸上那副惫懒无赖的神色迅速收紧,右脚同时向前蹬踏,借着地面反馈回来的力道、整个人发出“嗖”的一声,便立刻消失在夜幕之中。

    瞬间过后,当他再次显出身影之时,已然退至北兰宫那段高耸的玉阶之下了……

    “这四个人,我要带走……”

    一道情感极其苍白的漠然声音传出,与此同时,北兰宫殿前铺就的青石步道板、竟仿佛化身为一道巨浪、依次向后飞卷而起!“石浪”直到沈归眼前三步开外,才堪堪止住势头……

    “陛下暂且回宫休息……哦,记得将北兰宫中的内监与宫女尽数斩杀!若此番沈某失手不敌,陛下与皇后亦可经由密道出宫。

    是的,北兰宫重建之后,为了避免邓皇后也重蹈包贵妃的覆辙,颜青鸿便特意吩咐工匠、开凿出了一个通往宫外的秘密地道!而这个天下理应仅有颜青鸿一人知晓的秘密,竟然还是齐雁白纸黑字、标注在手绘地图之上的题外话!

    当然,且不论这个所谓的秘密,究竟是如何走漏风声;可单凭沈归脸上浮现出了罕见的认真与谨慎,颜青鸿也清楚局面已然严峻到了何等程度。然而,他接下来的一番话出口,却也令沈归心中也产生了极其复杂的情绪。

    “朕刚刚已经说过,这里是朕的寝宫、该走的人绝不是朕!”

    “庶出果然是庶出……兴平帝,您一点都不像是颜家人……”

    话音刚落,一名身负宝剑的俊秀男子,迈着缓慢的步伐,进入了君臣二人的视线之中。此人身披一袭象牙白的文生公子氅,头上没有配冠,只是随意的挽了一个发髻、看起来就像是浪荡江湖的云游文士,而并非是什么武林高手,更不像是来刺杀一国之君的杀手死士。他前行的步子缓慢而有力,踏在夜色如墨、残肢遍地的北兰宫前,既显得十分突兀、又附带着一种撕裂的扭曲美。

    待此人行至沈归面前三步、也就是“石板浪”消失的地方之时,站在北兰宫玉阶之上的颜青鸿,神色竟忽然一怔:

    “你……你……你是姑苏沈家人?”

    无需任何证据,仅凭着他的五官神情,与沈归足有七分相似度这一点上,就已经足够说明一切问题了。

    “姑苏沈游,来送兴平帝上路的……”

    颜青鸿当然听过姑苏沈家的名号,却并不知道沈游是何许人也;而沈归与沈游叔侄二人,虽今日只是第二次会面,却早已经结下了倾尽南山之竹、亦无法纂刻的血海深仇!

    “你是华神教的人?还是说章源这个名头,就是你的化名而已?”

    沈归脑中飞速旋转,终于问出了这个连他自己都不大相信、却唯一合理的解释。沈游听完之后呵呵一笑,伸手捋顺了耳边被夜风吹乱的发丝,语气淡然的说道:

    “华神教?我没听说过,也不感兴趣。今日叔父只是应故人之请,前来取走兴平皇帝的六阳魁首而已。沈归,时至今日,我想也你该玩够了吧?现在就离开幽北三路,也可以带着你的两位红颜知己,回姑苏城去继任家主之位,好好享受几年安乐富足的太平日子吧。”

    “今日颜青鸿这颗脑袋,我沈归是保定了!况且,那也是你的沈家,与我无关。”

    沈游听到这里,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沈归啊,其实你心里很清楚吧?你本就是南康姑苏人,与幽北三路没什么关系……”

    “呵,我究竟是哪的人,你此生此世恐怕都猜不到答案;而且我保他颜青鸿,也是出于兄弟之间的情谊,与家国天下之事无关!”

    “那你又是否知道,你的亲生父亲沈昂,多年以来究竟为何对你不闻不问?”

    “不知道,也不感兴趣。那是他的自由。”

    “他的自由?呵,时至今日,他已经不省人事的昏迷了足足七千七百多个昼夜,哪还有什么自由可言?不如你回头问问你的皇帝朋友,我的兄长沈昂,究竟是被谁所毒废的呢?”

    时至今日,沈归还是第一次听说自己的亲生父亲沈昂,竟然已经当了二十一年的植物人!这个消息虽不至于让他立刻感到伤心欲绝,但也难免被其中蕴含的强大信息量,而感到十分困惑!他立刻回头望去,只见颜青洪的神情与他别无二致、也同样是一脸茫然,并没有半分故意做作的痕迹……

    沉默了半晌之后,沈归勉强维持着冷静的语气说道:

    “听你言下之意,我的父亲应该是被颜家人毒害至此的吧?我愿意相信你的话,但我也同样愿意相信颜青鸿,相信他对此事一无所知。父辈的恩怨情仇、不是宝局的赌债,也不能转给后代儿孙。至于此事种种,事后我自会去查个一清二楚;可是颜青鸿这一条命,今天我仍然是保定了!”

    沈游听完沈归的回复之后,古井无波的面孔,终于闪过了一丝变化。

    “你不惜搁置杀父之仇、也要保他一个弑父篡位的伪帝?莫非,就只因为那段可笑幼稚的酒肉之交?抱歉,这个理由根本无法说服我。”

    “当然不仅如此!你沈游不远千里之遥,来搭救这四个背主篡逆的太监,那么也就证明了你不是受了章源之托,就是应了宋行舟之请。你踏上了章源的船,我也就只会认为你是个利欲熏心的畜生,无非就是打断你的手脚,再养你的后半辈子而已;可如果你沾上了宋行舟的话……沈游啊沈游,莫说你是我的亲三叔;就算你是我沈归的亲生父亲……也一样得死!!!

    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言论,直接打了沈游一个措手不及。古往今来、大江南北,天下无一人不是以血脉亲缘、家庭宗族的关系为中心。大义灭亲这四个字,放在历朝历代、各行各业,也都不是什么褒义词!坦白的说,他此次应宋行舟之情出面掠阵,也有一部分的原因,是想要借这个机会,报他二哥沈昂在幽北遇害的私仇;斩杀所有颜氏本家血脉以外,顺便再带走那个少不经事,被仇家教坏的亲侄儿。

    沈游心中尚有无数话想说,也有无数反驳沈归的话语,然而现在的局面,却显然不允许叔侄二人展开一场辩论大会了。

    眼下众人身处幽北皇宫之中,虽然颜青鸿目前仍然是毫无抵抗能力的光杆老将,但皇宫城墙上的御林军士,可也不会一直被蒙在鼓里!沈游的武艺修为纵然深不可测,但他也并不是天灵脉者,更无法仿照当年化装成刘半仙的白衡那般,在大内禁军的围攻之中仍能来去自如!

    也就是说,沈游撑不住人海战术的轮番消耗;如果一旦四道城墙上的守军,发现宫内出现异常、进而敲动警钟的话,立刻就会面临源源不绝涌入皇城护驾的御林军。届时他沈游想要跺脚一走,当然没人能拦住他的脚步,可颜青鸿的项上人头,他也根本就带不走了!

    面对冥顽不化的亲侄儿,沈游便只能放弃了和平解决的念头……

    “既然你执意如此的话……我姑苏沈家世代经商,也用不着一个文武双全的家主坐镇……那今日叔父就废去你的一身修为好了。”

    话音一落,沈游背后宝剑立刻迸出剑鞘!

    此剑乃是上古吴王之佩剑,剑名紫电。它的上一任主人、乃是燕京城庆和楼的东家、竹海剑池的弃徒——古戒。前些日子,沈归曾在宋行舟那里见过一次紫电剑;如今义兄遗物出现在沈游的身后,那么沈归也算的上师出有名了。

    “果不其然!你既然得到了这柄上古神兵,那就必是谛听中人!如此看来,咱们叔侄相残,也算是天经地义之事了!“

    事已至此,叔侄二人皆无退路,血脉相残已成定局!

    沈游不仅是一名功法通玄的顶尖武人,更是一位地灵脉者!与其他的地灵脉者一样,他既接受了本不该属于凡人的神通,肉身自然也时刻都遭受着操控神力所带来的强大负荷。

    世间万物,有舍才有得。地灵脉者的一生,就是被痛苦紧紧纠缠的一生,带着彻骨的剧痛吃饭睡觉,乃是他们这些人的必修之课。当然,这也是地灵脉者无法习武的根本原因。

    试想一下,当一个人的身体、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百余斤的重荷,那么即便是最普通的步行,也会仿佛置身于寸步难行的烂沼泽之中!而凡人的躯体、经脉、骨骼、血肉,都是有其承受上限的;即便凭着坚忍不拔的品性、可以抗着重负刻苦修行、打熬身体,但肉体凡胎的极限、却始终都是一个无法挣脱的桎梏枷锁;咬牙强行修炼的话,也只有两条路可走:轻者反复承受内伤骨折、重者经脉破裂气绝身亡。

    千百年来,也只有沈游这一个意外而已。他竟能凭着地灵脉之体,修出这等匪夷所思的武艺!其中的关键所在,恐怕除他自己之外,对所有的人都是一个无法解开的谜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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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过江河介绍:
从某些方面来讲,每一个灵魂,都是有意义的。沈归一直都这样认为。他从原本平凡的人生中,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召唤至此。从而参演了一出大戏。从冰天雪地的幽北,到纸醉金迷的南康;从悠久历史的北燕,到瑰丽神秘的异域;这位来客,曾马过江河。马过江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马过江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马过江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