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大疫将至
143:大疫将至
昨日乃是谷雨时节,往后再数上十五日,便会来到立夏。河东城地处三晋极南、气候早已有所回暖,就连土壤深处中积攒了一冬的寒气,此时都已经发散的差不多了。
郑谦心中所虑之事、周长安也已经心领神会:如果战局没有发生巨大的转折,那么凭着足够坚实的城防工事、充足的人力物力,他至少也能固守三十日以上。不过如今这河东城战场,已经变成了一片积尸地,连带着城下被踩到松软的泥土,都已经浸饱了鲜血。如此看来,虽然城墙能够挡住三十日的攻势,但城中的军民人等,却很难再撑过十五日了!
原因也很简单,疫病。
此时气候温暖、蚊虫滋生、伏尸遍野、赤地千里;老话说这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此话放在大战之后,也同样恰当。如今秦燕两军,于河东城下鏖兵死战;双方兵力不下数十万之众,再加上气候与环境的辅助,即便城下没有这么多的腐尸与污血,也同样是滋生传染病的绝佳温床。
似这般大型战役,看似只是双方武力的直接比拼;可实际上来说,战争本身,却并非是武力问题,而是一门综合性的统计学。
比如说后勤辎重的运输速度、调配路径、存储方式;各营将士兵甲军械的数量、质量、以及自然与非自然的损耗与补充;将军士卒的饮食卫生、营养均衡摄取;军营的清洁程度、人畜粪便收集与储藏;疫病的防范与治疗、士气军心的及时调整、将士们体力的合理分配等等等等……
诸如此类不起眼的“小问题”,无论哪个环节一招失算,都很可能会决定一场战役的最终走向。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一个人的能力与精力终究有限,主帅大包大揽的结果,就只会把自己的身子活活托垮,并无任何裨益;可如果彻底放权分责,又会因为人为的失误或是渎职,产生瞒报漏报、中饱私囊之类的麻烦;所以归根结底,一场战争的最终胜败,就是看哪一方出现的失误最多、哪一方的捕捉战机的动作最迅速罢了。
以目前来说,华禹大陆的医疗环境不但混乱,而且人力资源更十分匮乏;冬天生冻疮、夏天长痱子,这已经是最普遍的现象了;至于什么脚癣、红眼病、流星感冒、皮肤病之类的“普通”传染病,也一点都不新鲜;就算是几千老百姓挤在一起生活,互相传染点小病,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至于说随军医官这种稀罕物,就连各级将官都伺候不过来,还哪有心思去管这种癣疥之疾呢?至于说为战场之上的己方将士收殓尸骸,最快也要等到战争胜利之后,才有可能腾出手来。
在沈归看来,发送死人这种行为,就只有两个实际意义;要么就是做给活人来看的,其中包括有切肤之痛的丧主、也包括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要么就是用于防病防灾、避免由于尸首腐烂而导致的大疫蔓延;至于那些神鬼之说嘛……信则有、不信则无,都是心理上的因素,并不能承载更多的现实意义。
可纵观华禹大陆的历代兵家,处理“善后事宜”的出发点,也都是为了安抚军心、做给活着的弟兄看的;这在沈归的理念看来,纯粹是舍本逐末,愚蠢到了极点。那些自诩仁厚的将领,往往会在大获全胜之后、将己方阵亡将士就地掩埋;普通一些的将领,则就任由其暴尸荒野,不管不顾。
至少从防病防灾的角度来看,无论是就地掩埋还是弃之不顾、都同样会滋生疫病,不存在本质上的区别。
华禹大陆的史家典籍,关于疫病的记载也屡见不鲜:岁有天灾、战乱之年,则生大疫,死者相籍、十室九空。而根据沈归的推测,尸体堆叠腐烂所滋生出的疫病,主要应该就是肺炎、鼠疫、霍乱、以及脓毒血症之类的大规模传染病。
面对天灾,人类能做的事并不算多;但诸如此类的人祸,却是本可以避免的事!
不过说起疫病的防治,就不得不提及已经“日薄西山”的萨满教、还有历来被中原人士嗤之以鼻的西疆禅宗、以及种种所谓的“旁门左道”了;至少这些“装神弄鬼之辈”、在尸体处理的问题上,确有其独到之处。
比如说漠北草原的萨满教徒,至今还秉持着最原始的拜火情结;所以凡是漠北人去世的话,除了西盟草场那些改信了西疆禅宗之人、会在死时选择天葬之外、绝大部分的漠北人、上至汗王下至平民,都会选择火葬;而幽北三路的萨满教、由于外来人口迁徙融入的问题,也已经可以接受棺椁土葬的安魂仪式;不过最主流的尸体处理方法,还是传统的风葬与火葬。
所以每逢幽北三路发生大战,都会有萨满巫师随军而行;他们最主要的一个职责,就是负责收殓焚烧阵亡将士的骸骨、并为其英魂指引方向。
而今日令周长安与郑谦万分忧虑之事,也同样是来自于萨满教远古时期的一种陋习:垒尸墙!
单从名字上来看,这铸京观与垒尸墙,就只是头颅和完整尸首的区别而已;可从实际效果来说,京观只有巨大的威慑力而已,实际杀伤力却微乎其微;而垒尸墙这种令人发指的残忍行径,更附带传播疫病的作用!
眼下这片河东城的战场,垒墙的“砖头”遍地都是,随时都可以将河东城的两面城门堵死;假如谛听天机工坊赶制的第二批投石车,最近还能送抵前线的话,那么根本无需投掷什么石弹、火弹;他们只要不断往城中抛送腐尸,那么这座固若金汤的河东城,不久之后,就会变成一片瘟疫横生的坟场!
所谓历史,都是由胜利者亲笔书写的故事;如果秦军靠着这种方式,彻底“围歼”河东城的全部守军,那么北燕王朝便再无还手之力。至于他们这种丧尽天良、泯灭人性的战法,会不会受到万人的唾骂……
只怕屠刀掠过之处,自会生出一片花团锦簇。
郑谦今日提及此事,立刻也将周长安依城据守的心思,彻底击垮;他本以为凭着城中无比充足的兵力、再加上蔡熹亲自接手监督前线的后勤补给通道,定然可以将秦军拖死在河东城下呢!可如今算来,最晚拖到初夏时节,这场大疫无论如何也会光顾河东城!
周长安注视着城下四处流淌的血水残肢、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刚刚拱出的火疱,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太好的办法来……
可就在此时此刻,他只见远处秦军的营盘大门,突然打开了一道缝隙,又零星的闪出了几条人影;为首之人的特征极其明显,是个光头!
他赤着半边身子,光着两只脚板、左手当胸立掌、后手倒执一柄韦陀金刚杵、步履平缓地向河东城下走来!
周长安一见这名僧人,心中顿时一沉:不是才刚刚与秦军达成了作战协约?怎么才见了三阵、对方就又突然反悔了呢?究竟是哪里发生了变化?
好奇归好奇,但大敌当前、他还是转过头来,准备吩咐手下小校、前去请动坐镇河东城的姜小楼;可还未等他开口说话,只觉身侧有一道微风袭来,身负双剑姜小楼、便已然站在了自己身边:
周长安沉默的注视着姜小楼半晌,这才开口问道
“伤……都养的差不多了?”
“没伤,就是累着了。”
“对面派出了一名僧人,应该打算毁约了……”
“这约是他们定的,毁也是他们毁的,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喜欢折腾,就让他们折腾去呗。”
“……也对!”
此时此刻,已然踏上战场的宗净禅师,开始低头颂念经文;那低沉古朴的声音仿佛从天而降、从每一寸皮肤、每一缕毛发,灌入闻经者的心灵深处,令人不禁心生慈悲、战意全无……
姜小楼听着犹如洪钟大吕一般的经文,嘴角扯出了一抹讥讽的笑意:
“念完经打和尚的事,我们剑池子弟是不屑做的;所以,就只能现在动手了……”
一句话说完,姜小楼反手抽出恩师的佩剑、左手叠指轻弹、发出了一声清脆而嘹亮的剑鸣、也彻底破去了宗净禅师的“心理战术”!与此同时,他那一袭白衣的修长身影、也高高跃出了城楼之上;整个人仿佛没有重量的风筝那般、悠然自得的“飘”在了半空之中……
周长安看着他那白衣飘飘、仙气十足的造型,撇着嘴向郑谦吩咐道:
“回头派人打听打听,他这每天都换一身白衣服,到底是谁给他浆洗的?”
天是蓝的,姜小楼是白的,二者互相映衬并融为一体,令直视半空的宗净禅师,一时间也看晃了神……
忽然之间,他只觉眉心有一道厉风袭来,定睛仔细再看,这才发现几乎与天空融为一体的姜小楼,正右手向下挺剑、左手掐剑诀,在身侧平举;两只清亮的眼睛、散发着宁静安然的光芒;而那柄青芒剑的剑锋,距离自己的眉心要穴、也就只差了半寸而已!
姜小楼的造型极其潇洒、但这从天而降的一记剑招、却多少暗藏着一些小花招:
眼下乃是正午时分,阳光虽未至鼎盛之时,但也足够晃花人的眼目;而宗净抬头仰望自己、自然也会被阳光直刺双眼;哪怕只有仅仅一个瞬间的功夫失神,以他们二人的身手来说,也足够分出胜负了!
144.僧不渡人
面对着直刺眉心的一剑,宗净竟还了那从天而降的姜小楼一笑,随后淡然祥和地闭上了两只眼睛……
霎时间,众人耳中传来了“当”的一声脆响,姜小楼已然凌空倒翻而去、稳稳当当的落在了地面上;而宗净禅师却仍然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单手问佛、倒执韦陀金刚杵,面朝天际;只是在他的眉间,多出了一道剑痕、却并没有一滴鲜血流出!
“阿弥陀佛,姜施主招法精奇、修为深厚,不愧为青芒剑神的门下高足。但岳前辈当年在东海关前,剑退幽北宵小,名震华禹大陆;尊驾既身为岳前辈弟子,也理应心怀侠义之心、体恤苍生之苦才是。卿本佳人、何以为虎作伥,苦苦阻拦贫僧人等,去平定这群魔乱舞的世道呢?”
姜小楼望着他那眉心那道滴血未见的伤口,心中一沉:没想到这南泉禅宗的宗净大和尚,竟然真的修成了金身罗汉之体!他既然能将一门平凡无奇的“硬气功”、练至此等匪夷所思的境界;其人其心、其才其智、便绝非陆蕊娘之流可比!
禅宗大道,八万四千法门;各地衍生化变的分支流派,更是无计其数;绝非三言两语可道尽其中真昧。但是在世俗人的眼中看来,这华禹大陆的僧人,就只有南北之分而已:北派僧人,指的就是参禅悟道、普度众生的南林禅宗;而南派僧人,指的就是锤炼肉身、调伏欲贪的南泉禅宗,也就是宗净大和尚的师门。
至于辨别两种僧人的方式,也十分简单:北派僧人持戒甚广,大多都是身形消瘦,目光祥和、待人友善,与世无争的北派法修僧;这类僧人通常以行善的方式,来积攒功德,渡化信众;因此也广受善男信女的爱戴与追随,民间风评自然也是极佳的。
可南泉禅宗的南派僧人,由于需要习武修身的原因,所以在饮食方面,只持“三净肉”一戒;至于饮酒之戒,也并没有南林禅宗那么严格:凡是由果实酿造而成、又已然先敬过了佛祖的素酒,他们也是可以喝一些的。
由于生活习惯、修行方式的不同,也就导致了南泉禅宗的僧人,看来都是一副身强体壮、不怒自威的狠厉模样;再加上习武之人的嗓门高,心火旺,所以胆小怕事的平民百姓,很少敢与南拳禅宗的弟子打交道。不过好在南泉禅宗的教义,是只渡己身、而不讲究普度众生;所以闽江一代的僧俗始终都相敬如宾、彼此互不相扰;而这些武修僧,经常还会出于校验功夫的目的,去主动抗击袭扰边境的海贼倭寇,这也算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保境安民、行善积德了。
南林禅宗讲究参禅悟道,所以大德高僧在坐化之时,都会留下代表着无边功德佛法的佛骨舍利;而南泉禅宗讲究的是修行自身,所以凡有高僧坐化,则会留下一尊不腐不坏的罗汉金身。
姜小楼也弄不清楚,留下这两种不同形质的释宗至宝,究竟哪一种才算是“证得了大道”;但他也曾亲眼目睹过自家恩师岳海山,曾与一名南拳禅宗的玄字辈分高僧交手的全过程。在那一战之中,岳海山一剑化七、连斩了那位高僧七剑;然而当日那位玄字辈高僧,也如同宗净一般,不言不语、不闪不避;最终那七道剑气仅留下了七道剑痕,伤口一如今日,见伤而未见血……
当日他恩师岳海山所用的兵刃,也正是姜小楼手中这柄青芒剑!
也正是因为这无功而返的七剑,岳海山回到剑池、自我禁足了一年;而那名玄字辈高僧坐化之后、所遗留人间的罗汉金身,也镌刻着清晰可见的七道剑痕。
今时今日,就在这满地尸骸、血流漂杵的河东城下,同样的剧目再次上演。今时今日的姜小楼,比起当年的岳海山并不逊色;而宗净大和尚眉心的那道伤疤,却远比当年他亲眼目睹的七道剑痕,要浅上不少……
简单说来,姜小楼与岳海山的修为基本持平;但宗净大和尚,与他的玄字辈师祖相比,却还要青出于蓝!
几乎偷袭的一剑无功而返,一袭白衣的姜小楼,看起来仍然飘飘欲仙,但心中却在暗自叫苦:硬气功修到了他这等地步,那种捕捉罩门要穴、进而破功的寻常方式,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他的剑气只能刺破对方皮肉,内息却犹如泥牛入海、瓦解冰消,根本无法侵入对方经脉之中!
而眉心生受一剑的宗净,此时却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对姜小楼开口说道:
“贫僧生受姜施主一剑,权当以贫僧之命、化解双方此前之约;接下来,贫僧愿效仿你我两家师门先贤之故、再受尊驾六剑、权当是贫僧破戒入世、沾染红尘、在佛祖驾前领受的责罚。不过,只待姜施主七剑斩过,贫僧便要凭借手中这尊韦陀降魔杵,来会一会尊驾掌中的古剑青芒!此番一战、并非是贫僧与姜施主个人的武学修为之争;贫僧只是想借姜施主的项上人头,来尽快结束这场战事而已……”
宗净大和尚这一番话,听起来倒是有礼有节、理由也十分站得住脚;可姜小楼怎么听都觉得刺耳,也生出了深入骨髓的厌恶:是,你宗净和尚是个慈悲为本的出家人,不忍见两军对垒、血流成河;那你干嘛非要来这河东城下、搅动这一潭秦燕之争的浑水呢?转身回你的南泉禅宗伺候佛祖、不比什么都更清净自在吗?
敢情在你们慈悲之心当中,这天下人的命是命?我姜小楼的命就不是命了吗?你宗净大和尚不像个僧人,倒像是个精明的帐房先生!
姜小楼强行抑制扔在不住发颤的右手、故意招摇似得挽出一片璀璨耀眼的剑花,剑尖复指满面慈悲的高僧宗净:
“宗净大师不愧是有道高僧,不忍见苍生堕于苦难之中、不惜自投杀孽地狱、甘受那永世不得轮回之苦,实乃释门弟子之楷模、华禹道德之典范!大师欲借姜某人的头颅,来平定这一方乱世,更是叫我这等凡夫俗子心生钦佩!除大师之外、放眼天下、古往今来有何人,能以区区一人首级,便平定一场战事呢?我姜某人也愿意相信,以大师那无边的释法修为,杀我一人,准能救的了天下苍生;可姜某人的头颅,也是父母生养、恩师教化、并非苍生所赐、也不必交还于万民!所以,在下便给你一个确定的答复……不借!”
宗净大和尚闻言、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双眼重新睁开、射出两道锐利的金光,直视姜小楼:
“此事毕竟关乎于天下黎民,岂能因一人之愿兴废?姜施主既然不愿借出头颅、那贫僧也就只好自行取之……姜施主、接贫僧一招!”
在这片万众瞩目的战场之上,姜小楼公开表示不愿“自献魁首”、乖乖的站在了“仁义道德”的对立面;之前的套话也已然铺平垫稳,宗净心中也就再无牵挂了!至于之前约定的“让招不让招、叙旧不叙旧”之类的场面事,也就全都被他抛诸于脑后了。
宗净倒持单杵的右掌一动、变执为托、杵尖稳稳当当地靠在了自己的右肩头上,乃是一招标准的韦陀挺杵式;而那两条犹如石柱一般粗细的大腿,也不紧不慢地向姜小楼的方向迈动;那两只宽大的赤脚板、踩在黏软血泞的土地之上,溅出了“吧唧吧唧”的声响……
此时此刻,姜小楼那一袭飘飘欲仙的白衣,衣角处也沾染了些许血污烂泥,看起来多少有些狼狈;他握紧青芒剑的剑柄、双目死死盯着宗净和尚的腰杆,打算捕捉到一个相对不错的时机、便立刻上前抢攻!
韦陀杵这种造型特殊的兵刃,在释宗僧人眼中看来,只是一种护持法器;但在江湖人的兵器门类之中,则要算作奇门兵刃一类;与判官笔、点穴珏之类的“怪家伙”差不多,擅打敌人经脉要穴、也可以用坚实无比的杵杆、攻击人体相对脆弱的骨骼与关节,是典型防御反击类的中短型兵刃。
江湖上善用杵法之人,大多都出自南拳禅宗门下;不过那些俗家弟子、往往在学会了些许皮毛之后,都会选择入伍从军,去战场上搏一番远大的功名前程;而这种杀伤力不强的奇门兵刃,也往往会被他们私自改成一路粗浅的枪招、或是干脆改杵用锏、耍起来也算是有模有样。虽然这路武艺,对上真正的高手是不堪一击;但如果放在两军疆场之上自保杀敌、也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可这种易学难精的奇门兵刃,一旦落入了将金刚伏魔之力修成正果的高僧手中,才可能释放出它真实的威力来!
不凑巧的是,今日站在姜小楼面前的宗净,就是这样一位高僧;而且在他的身后,还站着七八位武林中人,每个人都带着趁手的兵刃;更有一名弓腰努背的老汉,已经开始往自己的胳膊上缠“符绸子”了!
这是神拳宗门子与人动手之前,必要举行的一种仪式;对于姜小楼来说,即便能够战败宗闲,之后也还有一场车轮大战、在等着自己!
心中再次叹了一声“苦也”、姜三爷右臂一动、身子便直挺挺地扑向了不断逼近的宗净!
145.罗汉金身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做人如是,习武亦如是。
就姜小楼的悟性与资质而言,要远比岳海山强出千倍万倍之远;然而他如今也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却与同年时期岳海山的水平别无二致;从这一对师徒的结果来反推的话,仿佛个人悟性与资质的高低,并不会带来任何影响一般。
其实,这天下三百六十行,每时每刻都不缺少天才;只不过这天赋与资质所带来的差异,只有当其人经过刻苦修行,终于触摸到了顶点之后,才会开始显现出来。
就好比一个普通人,终其一生,仅可行出百里之遥;那么只有走完了这一百里路之后,天资卓越者可以再走出十里、而天赋平平之人,才无法更进一步;而在此之前,没有人能真正的明白,自己到底有没有所谓的天赋与才华。
所以,导致世上天才少、庸手多的根本原因,就是因为大部分的人,还没走完这一百里路,就已经将自身判定为一个庸人,留在原地不断盘旋,停下了砥砺前行的脚步;至于说是是走出了十里,就选择了放弃;还是已经走出九十九里,才选择放弃,也根本没有本上的差别。
被伍乘风认定为资质平庸、头脑愚钝的岳海山,凭着那天生的死心眼,走完了他的百里路程,最终也倒在了突破自我的路上。对于岳海山本人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失败的结束,只是得到了最终的结果而已。至少在他死前的那一刻,岳海山才真正清楚了一点:自己的资质,真的是非常平庸。
至于他会不会心有不甘、会不会万分沮丧,恐怕没人能说得清楚;因为大部分的凡人,都停在了半路途中;距离亲自验证天赋的终点,还有着很长的一段距离。
至于被岳海山认定为“天赋卓绝”的三弟子——姜小楼,如今也走完了他的百里之路。宝剑已经淬火成型,那么就用宗净大和尚这一身铜皮铁骨、来校验一下锋刃吧!
姜小楼迈步向前、挺动恩师的遗物——古剑青芒、直刺宗净右侧腰间。双方都是惯用右手之人,姜小楼这一剑也毫无花哨、以最直接的角度、最简单的剑势、直奔对方最别扭的位置袭去。
眼见姜小楼闪电一般挺剑向前、宗净面无惧色、只是将右臂的韦陀降魔杵换托为捧、口中同时道了一声“我佛慈悲……”
“铛铛铛……刷!”
六声爆豆般的脆响过后、宗净大和尚的僧袍、也被青芒剑锋斜斜挑开,露出了犹如赤铜精铁一般的强悍身躯……
就在方才那一个瞬间、姜小楼闪电般的连出六剑、却仅仅在对方的右侧腰间点出六道剑痕、顺带挑破了一件僧衣而已;这六道剑痕,看起来不痛不痒,别说流血了,就连宗净大和尚的身子,竟然都没有半分的晃动!
这架还怎么打呢!
身不动膀不摇的宗净大和尚,彻底无视了姜小楼的剑招;只是自顾自的道了一声佛号之后,单手持杵、左手伸掌、以一个缓慢而诡异的速度、向右手已然被震出青筋的姜小楼探去。
此时,姜小楼才刚刚化解掉了手掌反震的劲道、眼见对方的韦陀金刚杵已然逼近自己胸前、他先是侧身让过杵锋、又将身子扭出了一个诡异的角度、仰面朝天、勉强躲过了直奔自己面门抓来的左掌……
砰!
就在姜小楼扭身躲掌的一瞬间、宗净大和尚猛然纵身迈步、提起犹如金刚浇筑一般的铁膝,直奔姜小楼“送上门来”的后脑撞去!这一记铁膝撞、实在快的令人匪夷所思,待姜小楼觉得脑后恶风不善、已然再无余力躲闪……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以左手向后反撑、堪堪架住了对方的一记膝撞。由此一来,虽然避免了后脑遭到重创,但他仰面向上的身子,却也无法卸力、只能被左右传来的一股巨力、高高顶飞在半空之中,双脚也彻底的离开了地面……
凡是习武之人、都听过一句老话,叫做“力从地起”。放眼江湖,除了齐雁那种专修“脚下无根”功夫的飞贼以外;无论习学何门何派的武艺,下盘功夫都是基础之中的基础。对于这个原理,竹海剑池当然也不例外。
虽然这姜小楼四脚腾空、不代表就已然当场落败;可双方仅仅交手一合,姜小楼便已然落在了肉眼可见的下风处。
然而,姜小楼再不济事,那也是竹海剑池的头面人物,岳海山的亲传弟子,更与天灵脉者白文衍有过一段私交;这样的人,岂会是江湖上那种沽名钓誉、外强中干之流?
仰面飞至半空之中的姜小楼,强行扭动腰身、将力量灌注于腰腹之上,凌空调整好重心、扭转了极其不利的面部朝向;紧接着又曲起自己的双膝、直挺挺地从天而降、准确地跪砸在宗净大师的双肩之上!与此同时,那柄青芒剑的剑尖、也狠狠击中了对方的背颈之上!
当然,他这种“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攻击方式,并没有收到任何效果;这柄北海剑奴盛年时期的得意之作,只是给宗净大和尚带来了一道表皮伤痕,根本没有造成任何的有效杀伤!
而对于姜小楼来说,这个结果也不算出乎与意料之外;毕竟当年岳海山都无功而返、自己的修为,并不比同年的恩师强横;无法击破宗净大和尚的罗汉金身、也算是理所当然之事……
姜小楼心中一片纷乱、可宗净手中那柄韦陀金刚杵,却已经悄然临近了他的左肋……
只听“嘭”的一声闷响,跪在宗净肩上的姜小楼躲闪不及、被宗净反手回抽的韦陀降魔杵、准确砸中左肋!好在这宗净大和尚的身体姿势过于别扭、又唯恐被身法出众的姜小楼及时逃脱,实在无暇灌注更多的劲道,也导致了杀伤力大大减弱;否则的话,恐怕此时的姜小楼、已然被自己肋骨断岔、生生戳破心肺腹脏了!
宗净虽然没能运上太大力道,但凭着韦陀金刚杵本身的份量,却仍然将姜小楼的肋骨砸出了几道隐裂!受此重击之后借力反退、又站回血泊之中的姜小楼,左半边身子已经吃不住劲儿了……
“阿弥陀佛……以姜施主的修为、本就胜过贫僧不知几何;怎奈你心中杀意太盛,导致自乱了方寸阵脚,最终才会招致此败。贫僧本是出家之人,心生杀念已是罪孽、又何忍亲自出手呢?恳请姜施主能以天下苍生为念,自行了断;方不辱没了尊师青芒剑神的一世英名……”
“哈哈哈,宗净大师果真生了一副玲珑剔透的佛陀心肠!假手于他人杀我、或是我自行了断、确实不算您犯了杀戒!”
姜小楼正话反说、揶揄了宗净一句;随后刚想挺剑再次上前、便被肋骨传来的隐痛、生生逼停了步子……
滴答……
忽然,一滴从天而降的雨水,落在了姜小楼的嘴唇之上;他伸出舌尖,将这滴雨水卷入口中,耳听得身后的河东城中,也响起了一片嘈杂吵闹的欢呼声:
“下雨了!老天爷开眼,终于下雨了!”
莫说这区区的河东城,就连整个华江以北、气候都是极其干燥的,旱灾更是常来常往;即便是雨水最为丰沛的梅雨季,也经常几十天都不见一滴雨水降下;也正因如此,才会催生出“春雨贵如油”的说法。
自从秦燕之战开始,南康王朝每日都是阴雨绵绵、可河东城附近的百姓,却连一滴雨水都没有见过。当然,如果不是这样的气候与土壤环境,也生不出那么好吃的麦子来……
至于说眼前这场春雨带来的惊喜,倒是与农事无关。由于战乱的原因,大部分耕种作物的田地,今年都算是彻底撂荒了;所以这场雨到底下不下、什么时候才会下,也没有什么现实意义了。
而河东城百姓对于春雨的欢呼,也只是出于一种骨子里的习惯罢了。在他们看来,即便这些雨水无法滋养庄稼,也是同样是上天赐下来的好兆头;可能还预示着眼前这场战乱,很快就会结束了呢!
可同样都是春雨,对于忧心大疫横生的郑谦与周长安来说,简直就是一道催命符!
俗话说的好,外行看门道、内行看热闹。这秦军出营观战的人,全都是练家子;而站在河东城上掠阵之人,则全都是武学一道的外行人。在秦军的武林人士眼中看来,姜小楼虽然失了先手,也受了些“轻伤”;但他既然没拿出看家本事、双方就仍然处于试探期之中;至于最终胜负谁手,也就更无从推断了。
可在城上这群外行人的眼中看来,这场实力相差悬殊的比武,姜小楼根本就没有赢的机会!
看看对面那位高僧,身子骨壮的就像是地里的水牛;再看咱们这位姜三爷,虽然模样是足够俊俏、但怎么看都有些过于消瘦了!再说人家手里那把金光闪闪的大家伙,看起来就分量十足、威力无比;反观姜小楼手里那把纤薄古旧的长剑,怎么看都像是文人腰间悬挂的配饰!
不过,周长安与郑谦二人,之所以还在担心这场春雨,可能会激起更大的瘟疫;也都是因为在他们的心中,仍然对姜小楼抱有一丝幻想。因为只有他能够取胜、忧虑是否会大疫横生,才有真正的意义;假如姜小楼失败的话……
那么战场该如何善后,也就无需他们这些死人来操心了。
不过这场意外降下的春雨,却给处境极其危险的姜小楼,带来了一种新的想法……
146.春雨
姜小楼猛然想起:沈归请自己前来河东城助战,为的就是要阻击江湖人士参与战事,妨碍华禹大陆的自体变化过程。至于他给自己提供的“报酬”,也十分奇特:一块旧端砚、一柄春雨剑而已。
沈归打出这个哑谜的本意,是为了防止走漏风声;而他给出的这俩道“谜面”,一文一武、一贵一贱,彼此之间八竿子打不着,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不得不说,凭着如此强大的保密措施、的确瞒过了黑狗、但也同时瞒过了姜小楼本人。
至于这两样信物本身,倒是没什么出奇之处。自打沈归行走江湖开始算起,春雨剑的大名,那是一日响过一日。据说这把利刃,乃是北海剑魔此生最后遗作,而且更是一雌一雄的对剑,也是他与夫人之间真挚感情的见证。
这柄规格超长的春雨剑,上一任主人乃是东幽路的大小姐李乐安;之后她与沈归“无媒自合”、也算是把这一对神兵凑在了一起,续写出了另一段佳话。所以,在江湖上提起这一对雌雄宝剑,并没几个人能说清它们的真实威力;但若是提起这两段爱恋故事,那真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当然,沈归托周长安手下的赤乌、将此剑转交给姜小楼、应该不会抱着“以物示爱”的想法;哪怕算上“龙阳之好”这档子极小概率事件,可从伍乘风那开始算起,他从与沈归之间还差着一层辈分呢!
不过对于姜小楼本人来说,一时之间猜不出谜底,倒是也无伤大雅;毕竟这春雨剑除了是沈归传递消息的信物以外、更是一把久负盛名的神兵利器,绝不逊色于师门至宝——青芒剑,多一柄神兵护身,总还是有备无患的事。
可那一方破旧的砚台,又能有什么用处呢?
直到此时此刻,恰逢上天恩赐、降下一蓬春雨;这个困扰了姜小楼多日的谜团,才终于化解开来!
姜小楼由“春雨”二字、联想到了那一方无用的旧砚台、眼前立刻浮现起了砚台本身的形质、以及那些新鲜的刮痕。原本他只当这些痕迹,是赤乌探子毛豆腐、在长途“化妆运输”的过程之中、不小心落下的新伤;再加上从砚台本身的品相来看、显然也是应用多年的旧物,又不值什么银两,这才会将其抛诸脑后。
可如今回忆起来,这砚台上的刮痕错综复杂、看似彼此之间又毫无联系;但若是其视为一片剑痕的话,一如南泉禅宗的玄字辈高僧、那具罗汉金身上遗留下的七道剑痕一般、直观而清晰的表达着执剑人本身的武学理念!
如此看来,沈归竟是在借这一方砚台,向姜小楼传剑!
可由此一来,又生出另外一个问题:一如关北斗忧心,沈归是否真正死于白玉烟之手一般;向自己传剑送招、他沈归有这个能力吗?
且不说岳海山观潮悟道之后的剑法,已然与伍乘风的墨家剑没有任何关系了;单说他沈归对于剑之一道的修为体悟,与自己相比都稍欠一些火候,又怎敢生出“借物传招”的心思呢?
然而“借头平乱”而不可得的宗净大和尚,却显然不会给姜小楼留下继续思辨的空暇;那杆通体精钢铸造的韦陀降魔杵、已然再次舞动起来,携一股足矣劈山分海的势头、直扑姜小楼受伤的左肋而来!
如此看来,宗净大和尚口口声声都在念叨着慈悲仁义;但如今再次出手、却直取要害而去;真不知他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禅、问的又是哪一家的道!
无计奈何之下、姜小楼也只能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将更加熟悉趁手的青芒剑迅速还匣、换成沈归赠予自己的春雨剑;之后,他便闭上双眼、侧耳听风、用心感受着雨水的呢喃、剑身的鸣动,短暂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冥想状态!在自己那片空空如也的脑海之中,仿照着砚台之上的指甲刮痕、自行模拟出了一人一剑、并缓慢而自然地舞动起来……
至此,属于剑道天才姜小楼的第一百零一步,就这样迈了出来!
宗净将手中的韦陀降魔杵轮开一道半月,直奔姜小楼左肋砸去;在宝轮越逼越近的同时、心中还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双目也在姜小楼的肩头与腰身反复打量,时刻准备变招抢攻!
直到杵势已成、力已灌满、属于姜小楼最后一丝的闪躲机会,也彻底消失殆尽;宗净见姜小楼换剑闭目、心中虽然拿不准对方是坐以待毙、还是准备出招反击,但眼下距离太近、双方都已经退无可退了!
于是他紧咬牙关、再次平添几分力道,务求一击而尽全功!
说起韦陀杵这宗奇门兵刃,防重于攻的特点,可谓世人皆知;可对于宗净这种真正修成了罗汉金身的外家高手来说,无论是拳脚枪棒、还是强弓硬弩,都无法伤其分毫,又何需凭借兵器之威、进行格挡防御呢?
所以,韦陀杵这种兵刃,只有落在外修于内的绝顶高手掌中,才能释放出其形质赋予的本源能力!而这要求极高的深层卓越能力,就来自于韦陀杵两头的“宝轮”,单从外观来看,就像是一个空心的“铁骨朵”那般,并无任何非比寻常之处。!
通常来说,这双头宝轮的作用,乃是用于锁拿格挡敌方劈刺而来的兵刃;因此,与通体金属浇筑的杵杆相比,这看起来只像是装饰物的宝轮、还要更加坚实几分。
而宗净手中这一杆韦陀降魔杵,更是南泉禅宗近五十年来最好的一柄;平日里,都在佛祖法身之前供奉、聆听高僧诵经、享受香火鼎礼,冥冥之中也沾染了几分尘缘。
这样一柄分量十足的法器,即便是不小心落在谁的脚面上,骨骼也定然会被砸个粉碎!更何况姜小楼的左肋,如今已然见了隐裂、退身之步也被宗净的步伐与气息彻底锁死,已是避无可避的危险境地……
接下来的结果很简单,唯有二选其一:要么他便夹臂护肋、以一条左臂、几根肋骨为代价、争取换回半条性命来;要么,他就干脆挺剑上前,凭着那把近四尺长的春雨剑、与仅有臂膀长短的韦陀降魔杵近身缠斗!
天道无常,事势的发展,也往往出乎凡人的意料之外;宗净那劈山填海一般的韦陀杵一击抡空,心中还以为对方选择了后者,连力道都已然运在了双腿与两肩之上,准备与对方近身缠斗;可就在此时、眼前忽然传来一道锐风、刺的他眼前一片昏花;待定睛重新观瞧、面前却再也找不到姜小楼的踪影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就在韦陀杵即将敲在姜小楼肋骨之上的一瞬间、对方才骤然启动了身形!他面对着身体坚如铁石一般的宗净大和尚、不退反近!在方寸之间、他仅来得及将春雨剑抽出一半、狭长的剑身、半露半含的留在鞘中;而自己则同时矮身前纵、由宗净微微扬起的右臂之下迅速闪过、恰好躲过了这势大力沉的一击……
并且,他还凭着春雨剑的半截剑身、割破了宗净的左侧腋下!
随着“噗”的一声闷响传出,那柄用料扎实、近乎通神的释宗法器,便一头跌落在了满地的血腥之中、溅起片片泥污;而宗净那被春雨剑锋割开的右腋、也终于有鲜红色的血液,点点滴落而下……
“哗!原来宗净把护体神功的的罩门,藏在了右侧腋下啊!”
眼见宗净流血,站在秦军营寨以外观战的江湖人,瞬间就炸开了锅!这些内行人彼此之间议论纷纷、互相探讨着看似刀枪不入的宗净、为何这么快就被姜小楼寻到了破绽、并一举破开功法!
事情的真相,往往比看起来更加复杂;一如肋下见伤的姜小楼,正在默默忍受着火烙油煎一般的巨痛;谁心里有多大的委屈和难处,只有自己最清楚不过了!而宗净大和尚的罩门,乃是修在了耳后的翳风穴,根本就不在右侧腋下!
“你……所持长剑,莫非是沈归的佩剑——春雨?”
“正是!不过,我用的还算顺手,以后这春雨剑就改姓姜了!”
“莫非……你就是为了区区一柄神兵利器,才会自甘委身于贼的?”
“呵,究竟助燕还是助秦、乃是我姜某人的私事,与竹海剑池无关、更用不着旁人过问!”
宗净大和尚的声音本就极其低沉,再加上秦燕两军之人,都在眼睁睁的看着两位顶尖高手之间的对决;所以他这一字一句,都被旁人听了个清清楚楚、顿时掀起一片更高的浪潮!
“听见了吗?剑池三子姜小楼,为了区区一把兵刃,竟然委身于贼了!”
“什么兵刃那么值钱?他又委身给哪家贼人了?”
“什么剑?你没长着眼睛吗?看那白花花的剑鞘,长的活像是根钩杆子似的;放眼天下,除了沈归手中的春雨剑,还哪找这种怪模怪样的家伙去啊?”
“那贼……就是沈归了呗?”
“错不了!哎,你还别说,怪不得他总是拖着日子,不跟李家大小姐完婚呢……”
“呸,什么东西啊,道德沦丧!”
147.问心
一石入池,激起层层浪花,卷起一众蜚短流长。
这些武术通玄、飞檐走壁的江湖人,也是凡人之体;也吃五谷杂粮、受七情六欲之扰。既然不是仙,难免有杂念。武艺再高、资格再老的江湖人,对于这种冲击力极强的小道消息,也同样无法免俗。
沈归何许人也?姜小楼是何许人也?李乐安又是何许人也?这档子三角关系,单挑出哪一段来编造,也足够养活几百个说书先生、几千条胡同里的快嘴妇道!
然而在这一片喧哗吵闹声中,怒火冲顶的宗净禅师,张口发出一声暴喝、宽厚威武的方面大脸、也被气的黑中透紫、连一句场面话都没说,立刻翻起一双铁掌、直奔姜小楼的面门拍去!
这道仅仅传了两次、便被彻底扭曲本意的绯闻,算是彻底把宗净大和尚的真火、给勾了出来!
以世俗的观念来看,这位宗净禅师,的确不是像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出家人,甚至精明的都不像是一个老派的江湖人!以此人心思之细腻、狡诈诡谲的的手段、即便离开佛祖驾前、入朝为官,也定然不是个庸碌无能之辈!
但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来,也只能说宗净是个“嘴上虔诚”的伪僧人、却不能将其定义为彻头彻尾的败类;至于他选择投身秦营反叛、与姜小楼阵前放对,也只是双方所持立场不同,与善恶无关。
而且早在双方交手之前,宗净还念着两家师长的一段旧交,想要劝其浪子回头,助秦王起事拨乱反正。至于对姜小楼显露出的敌意,也都是出于“恨铁不成钢”的原因居多。
姜小楼师出名门正派、武艺又已然修成人间绝顶,理应拔剑斩妖魔、反掌定乾坤,方不辱没了青芒剑神的一世清名!可宗净眼见这位剑道宗师的后人,被沈归诱骗,最终沦为邪魔、堕入外道;大发雷霆之怒,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毕竟在秦军众人看来:燕帝元庆,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无能与昏聩;而在他在位几十年的过程之中,北燕百姓也不断为他的庸碌所累,沉浸在无尽的盘剥、与横生的战乱之中。
就算你姜小楼不愿助秦,那也理当返回蜀南,继续修剑问道,何苦非要苦保一位昏聩无道的君王呢?再加上如今耳闻诸位江湖同道,私下里得出的“最终解释”、他又得到了一个更加“荒唐”的答案!这一次,宗净是真的生出了杀心!
纵然肋下被姜小楼割开一剑、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但宗净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罗汉金身功法,并没有被对方破去。此时他翻动一双铁掌、露出掌心中的两枚“卐”字香疤、脚下踏着淌泥步、仿效释门祖师一苇渡江那般、荡开脚下血泥,瞬间来到姜小楼的面前!
“哈!”
宗净开口发出一声暴喝,双掌十字交叠、奋力向前推出一记重掌!掌风携带着脚下飞至的血泥、直奔姜小楼额头拍击而去;而姜小楼额前几缕发丝飞舞,双眼却仍然紧闭、神态也十分悠然,仿佛正置身于一片清净的竹林之中、不见半分谨慎与防备之意。
然而,就在宗净的一双肉掌、即将触碰姜小楼前额之时、一阵熟悉的利风再次飘然而至、将宗净的眼皮割开两道血印!而这一次,宗净既没有扭头闪避、更没有撤步抽身;他凭着胸中滔天的怒火为胆、强行在乱风之中穿过、誓要将这个辱没师门的姜小楼、一掌毙于河东城下!
然而这一次乱风的威力,竟更盛方才;他那犹如玉石般坚硬的眼皮、也被这道强风割开,两片薄薄的皮肤,无力地落在了地上。宗净那双再也无法闭合的双眼、还真的捕捉到了姜小楼的踪迹!只见闭目无语的姜小楼、反执春雨剑、虚搭在修长的手臂之上;下一个瞬间,他身形一旋、划出一道白色的虚影、以宗净的右臂为轴、迅速向后转去……
眼睁睁观战的众位闲人、眼见姜小楼仿佛鬼魅一般、贴着宗净转了半圈!由此一来,春雨剑的剑身,不但带出了一片耀眼的火花,更传出了“刺啦啦”的锐利噪音!叫众人听来,仿佛置身于最下等的铁匠铺中,不禁捂住了耳朵,皱起了眉头……
待耳中刺痛感渐弱、众人抬头定睛再看:只见留在场中的宗净大和尚,经姜小楼轻描淡写的一个旋转、竟被割开了半身皮囊!从右臂到腰肋、乃至大半截的右腿、已然再也见不到半片完好的皮肤;那暗红色的肌肉、白森森的骨骼、青紫色的筋膜、一股脑地暴露在众人眼中、赤裸而不带一丝遮掩。
所谓医武不分家,在场的诸位武林人士,也都粗通医道;更有药王殿的离合郎——陆远陆道常;以及鬼手门的赤血红衣——江月鹿;这两位武林名宿一男一女、一医一毒;放眼整个华禹大陆,仅在回春圣手林思忧一人之下、堪称最顶尖的医道大家。
至少在这二人眼中看来:这宗净大和尚的伤势,看起来倒是极其骇人!但放下那血腥残忍的大面积伤口不谈、仅仅探究伤势本身的话,也只不过是严重些的皮外伤,至少在短时间内,并没有什么生命危险。
然而,就在围观众人议论纷纷、窃以为此战已然了解;而神拳宗的老掌门人——白长右,都已经迈出了队列几步,准备为惨遭姜小楼剥皮的宗净大和尚,讨一个说法回来……
“吾亦分身千百亿、广设方便。或有利根,问即信受;或有善果,勤劝成就;或有暗钝,久化方归;或有业重,不生敬仰。如是等辈众生,各各差别,分身度脱。或现男子身、或现女人身、或现天龙身、或现神鬼身;或现山林川原、河池泉井,利及于人,悉皆度脱……”
众人忽闻战场方向,有人正在低声絮语;只待仔细观瞧,但见已然分出胜负的二人,正彼此背向对方:那一袭白衣的剑池三子姜小楼,正站立于地面之上,正旁若无人地闭目剑舞,神色悠然而宁静;而半阙皮囊已除的宗净大和尚,竟也单手问佛,盘膝坐于地上,在残肢与血泥的包围之中,低声吟唱着经文。
宗净和尚诵经的速度极快,声音也非常低沉;但经文当中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音阶,都在战场之上悠然回荡;清晰的就连站在河东城楼之上的周长安与郑谦二人,都听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周家人笃信玄门道法,对释宗典籍自然不甚了解。此时,周长安紧皱眉头,问左丞相王放的门下弟子郑谦:
“郑先生,这大和尚口中所念,究竟是什么经文?”
“学生愚钝,对于释宗典籍,仅略知皮毛而已;听起来,他念的好像是一部《地藏经》;粗浅解释的话,这部经文讲的是佛祖普度众生的过程之中,需要委曲随就,化为无形为万物,以便于感化开示天地众生。”
“哦……原来如此。不过这闽江武僧,不是历来只修行己身,不讲究什么普度众生的吗?”
“关于这一点嘛……学生也不甚明了。不过我曾有幸听闻牧北公讲道,恩师他老人家说,这部《地藏经》,并不归于释法宗法、也不归于禅法妙法、而是自成一脉的相法!至于更深层次的问题嘛……学生乃是儒林学派的弟子,也同样不甚明了,还请四皇子莫怪……”
就在郑谦绞尽脑汁、仔细搜罗着关于这部经文的所有记忆之时;周长安却突然指着城下盘膝而坐的宗净大和尚,失声喊道:
“……你看!”
郑谦低头看去,只见宗净和尚那半阙骇人的“法相”,已赫然站起身来;但在自己耳边喋喋不休的诵经之声、却仍然没有丝毫停息的迹象,反而愈发的振聋发聩!
那看似伤势沉重的宗净大和尚,忽然动了!从他那一双无法闭合的眼目之中、猝然射出两道金光;右手单举、朝着背对自己姜小楼、飘然推出一记单掌、周围的空气仿佛也被他的掌劲所挤压、竟显露出了肉眼可见的扭曲与虚无!
“穷诸行空,已生已灭;而于寂灭,精妙未圆!”
即将击中姜小楼之前、宗净大和尚突然怒目圆睁、暴喝出声!而他那只向前平举的左掌、也推出了一道肉眼可辨的“卐字”气劲、沿途裹挟着地上散落的血泥与残肢、劈风逐浪似的、直奔姜小楼背心撞去!
姜小楼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手中春雨剑平举、翩然向前虚点三剑;动作之缓慢、与追风逐日一般袭来的“血龙”、形成了强烈的节奏对比。然而,就是这轻描淡写的虚空三剑,竟逼停住了那道肉眼可见的气劲、令其无法前进半寸!
随后,姜小楼也睁开了双眼;那一对淡然而宁静的眸子,向这片修罗地狱、播洒出一片春风化雨。他侧举手中长剑、仿佛牵着此生挚爱的恋人那般温柔、脚步缓慢而坚定地向宗净走去……
姜小楼的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了诸位江湖人的心上!他与宗净禅师这一番死斗,无论是双方展现出来的境界与修为、还是宗净被春雨剑割下半边皮肤的残酷画卷,都大大超出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秦燕双方的每一个人,全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他们最后的一次交手……
148.问剑
姜小楼向前踏出七步、胸口已然顶上了那道“血龙卷”!他站定脚步、微笑着伸出左手、虚中轻柔探出一道剑指,仿佛逗弄顽劣不堪的孩童一般,看似没有携带半分劲力……
“嘭”的一声脆响过后、这道骇人的“血龙卷”,仿佛一个被戳破的鱼泡,在姜小楼的轻柔触碰之下,竟像是断了牵丝的木偶那般,凌乱地散落在地;唯有那道淡金色的“卐字印”,仍然依旧漂浮在半空之中、与姜小楼的胸口保持齐平、却始终不得寸进……
此时此刻,不远处的宗净大和尚开口,厉声喝问道:
“姜小楼,你此生可曾有愧!”
姜小楼笑而不语、继续温柔地“牵着”那柄春雨剑、毅然决然地撞上了那枚卐字佛印……
天地间忽然传出一道巨响、也不知是那枚“卍字印”彻底爆开、还是阴云密布的天空中、猝然乍响一道春雷,将每个人都震的头昏眼花、目眩神迷;山川河流,也被震的尽失颜色!就连战场以南那一方古盐池,也被凭空催起了足有十丈高的暗红色巨浪,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此等江河日下、天地倒转的壮观景象,就仿佛荒古传说之中、群魔降世之前的征兆一般妖异!
只待盐池的血浪落尽,天地间也重新归于平静之后,众人这才发现:方才厉声叱问姜小楼的宗净大和尚,此时已然手捻法诀、盘膝坐化,魂归佛祖驾前那一方莲花池中去了。
而以胸口直接撞上“卐字佛印”的姜小楼,却是毫发未损、连脚步都未曾停滞。他迈步走到了宗净大和尚、遗留在人间的金身面前,微笑着开口答道:
“回宗静禅师的话,姜小楼有愧,但无悔。”
答过宗净生前最后一问,姜小楼左手弹击春雨剑身、传出三道清脆悠长的剑鸣,彼此之间追赶纠缠、直入九霄云外;众人抬头观瞧、只见方才还阴云密布的天空,竟然被这三道鸣音击破了厚厚的云层,露出一轮和煦的暖阳!淡金色的阳光透过云雾的圆形缺口、直接垂射在了姜小楼身上,将他那沾染了血污的白衣、度上一层耀眼的金边……
“还有何人问剑?”
姜小楼神态悠然、望着方才便跃跃欲试的神拳宗宗主——白长友;而这位年过七旬的拳法名宿、感受着背后传来的灼热目光,值得咬了咬牙,怪叫一声,抡动两条明显异于常人的长臂膀、流星赶月似地朝着姜小楼劈砸而去!
究竟怎样样的行为,才是“被声明所累”?七旬开外的拳法大家白长右,便当众做出了标准的示范。
方才一战,无论是胜者姜小楼、还是败方宗净大和尚,二人所展现出来的实力与修为,已完全超出于顶尖高手的范畴之中了!姜小楼方才这一番手段、虽与天灵脉者挥手劈山、扬手分海的大神通,尚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但白长友那一手“六十四路仙猿通臂拳”、只是一部精妙的拳经而已,与此时此刻的姜小楼,根本就不在同一个级别!而且,就连姜小楼与宗静二人,是如何分出的胜负,他白长右都没看明白呢!
其实,有关迎战姜小楼的问题,对于亲眼目睹了此前争斗的江湖人,简直再明白不过了!想要迎战姜小楼,总得先问问自己是不是宗净大和尚的对手;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就老老实实的咽下这口气、认下这个怂来;好声好气地央求姜小楼放自己一条活命,或许还能讨来一线生机……
当然,在场众人都是有头有脸的武道名宿,对于他们来说,脸面与性命同样重要。可如今姜小楼剑出无情、凡是那种不愿意摇尾乞怜的死硬派,应该是走不出这片杀人地了;至于能活着离开此地的江湖同道,也肯定都不是什么干净身子,谁还能给谁去传闲话呢?
当然,本着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心思,众人仍然没有通知自告奋勇的白长右。在他们心中想来,白长右毕竟也是华禹第一拳法大家!如今对上姜小楼,即便无法获胜、但料想探得对方虚实,也不是半分机会都没有的!
白长右当然不清楚诸位同道的小心思,也不认为自己就是投石问路之中的那块石子。就自己那两条异于常人的臂膀,外面是一层黄布红字的符绸不假;可在符绸子下面,可藏着他们的神拳宗的镇派至宝——七十二道紫金臂环。
这路看似如同铁圈一般的家伙,乃是练功器械与搏杀兵刃的二为一。平日里可以提高自身负重能力、提高拳头的威力;战时,也能凭借着紫金的过人硬度,抵挡敌方掌中利刃。
不过,他这一宗镇派至宝,虽然名叫紫金臂环;但从实际质地来说,并不是那种有价无市、千金难觅的“紫金”,而是一种配比特殊的熟铜罢了。虽然这七十二枚铜臂环,同样不是什么便宜货;但无论是硬度还是韧性、比起正统的紫金来,可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就白长右这路兵刃,比起宗净大和尚那一身铜皮铁骨来、都逊色不知一筹;更何况要与姜小楼手中的春雨剑抗衡呢!
果不其然!那两条堆满铜环的长臂才刚刚抡开、姜小楼右手便迅速勾勒出出两道“银线”、将这位神拳宗的宗主、齐肩削成了一根人棍!春雨剑果真不负神兵之名,直到那两条长长的手臂、落在泥土之中的时候,白长右仍然还不断跟身进步、扭腰转胯……
“唔……啊啊啊啊!”
直到那股灼烧灵魂一般的剧痛、瞬间袭入大脑;身体忽遭重创的“人棍”白长右,失去平衡之下、脚步身法全部走形、立刻戗倒在了满地的血污之中!断臂的剧痛封住了他的喉咙、令他根本发不出完整的音阶;强烈的求生欲,也促使趴在血水之中的他,不断地大口喘息起来!地上那混合着春雨的血水、也伴随着腥臭松软的泥土、被他在不自觉的情况之下、反复吞入口腹之中……
姜小楼一荡春雨剑、发觉剑身并没有沾染半分血气,不禁莞尔一笑:
“姜某早有耳闻,青衣派的陆前辈,实乃当世剑道宗师;今日你我恰逢其会、如蒙不弃的话、小楼恳请陆前辈下场赐教!”
姜小楼扬手荡出一道剑气、直扑秦军大营门前;腰佩名剑“染红尘”的青衣剑派掌门人陆蕊娘、迅速抢步上前、抽出腰间宝剑、调动十成内息、打算试试姜小楼这一道剑气的斤两……
然而,这道锐不可当的剑气、在距离陆蕊娘面前仅有三步之遥的时候,竟然凭空消失、仿佛根本未曾出现过一般!
望着对方这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的一剑,陆蕊娘的神色几经变幻之后、终于狠下心来收剑还鞘,抱拳还礼道:
“姜世侄的剑法,早前已修成人间绝顶;彼时陆某人还能勉强支应,可如今尊驾的修为更进一步、陆某自知,已然绝非您剑下之敌。自即日起、我川蜀青衣派封山禁足、在华禹大陆重归平静之前,绝不会再有青衣派弟子出现在江湖之中!告辞!”
能够撑起江湖上唯一女子门派的陆蕊娘,本就是个刚烈至极的性子,从不会受人威胁、更不会被姜小楼这一剑给吓破了胆子。她之所以会选择率众退去、并自愿满门禁足,也是因为她本就不愿参与此事当中、眼下又得了一个好机会罢了。
日前她之所以会率门下众弟子、参与秦军会盟之中;除了那虚无缥缈的公理大义之外,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为了那个已然死在沈归剑下的“须臾剑叟”,徐天川。
由此可见,无论年纪大小、身份高低、凡坠入爱河之中的女子,总是比男人更加盲目、也更豁的出去!
可如今徐天川那个老鬼,已然化作了一捧黄土;而修为远在自己之上的宗净禅师,也刚刚死在了自己面前;陆蕊娘的性子虽烈,却并不是个傻子!既然眼下的姜小楼,已然无人可挡;即便她把自己这条性命押上,也不过就是给春雨剑多添上一笔血润罢了……
明知抵死一战,于大局无补、于私怨无益;那么何苦还要搭上青衣剑派满门呢?
而且,习武之人的道理最为简单,唯有手下见真章罢了。面对已然脱胎换骨的姜小楼,陆蕊娘即便当众低头认输,也算是心服口服;可她才刚刚转过身去,姜小楼却不依不饶地开口追问道:
“陆掌门就这样走了吗?巨灵侯许荣桓的血债,总还是要还的……”
陆蕊娘面色铁青、沉默了半晌之后,这才长叹了一口气:
“哎……眼下君为刀俎、我为鱼肉;姜世侄还有何指教,只管划下道来便是!要杀要剐,我陆蕊娘一并接了!”
“没那么严重,把不属于你的东西还回来便是。”
陆锐娘闻听此言、将牙齿咬的咯吱咯吱作响;随即狠了狠心、扬手抛出手中名剑——染红尘,厉声道了一句“告辞”,便头也不回、拂袖而去。
宗净大和尚当场战败、坐化而去;白长右也被削去双臂、倒在血泊之中奄奄待毙;而陆蕊娘弃剑伏首、回转巴蜀;其余的各派掌门护法、心中也自然萌生了强烈的退意。
姜小楼本打算继续寻找与他对视之人;可在那些江湖人的互相推搡谦让之下,却把隐在人群之中的罪魁祸首,给“无意识”地拱了出来!
谛听排行第三的灵犀——关北斗;谛听排行第四的犬耳——黑狗。
149.黑狗
关北斗与神色淡然的姜小楼四目相对,立刻被他周身上下弥漫的怪异气象、激出一身的冷汗来!
姜小楼乃是剑池三子、自然也逃过不关北斗玄眼观星、为其测算推演一番。原本他此生的命运轨迹,乃是清晰可辨的;根据关北斗的观衍术所示,江小楼此人资质卓越、聪慧机敏,实乃举世罕见的天纵之才!然而此人命浅福薄、实在扛不起这么大的一副架子来。有益便有损,这姜小楼注定于阳寿有亏;终其一生,也不过五十三载阳寿罢了。
而自他遁入巴蜀群山之中参悟剑道之后,便耗尽了最后一次蜕变的机会;当然,以姜小楼出关后的修为来看,他也没有再次向上突破的空间了。
在这之后,他理应在蜀南剑池故步自封、率门下弟子与师门同辈隐世不出、躲避华禹大陆纷争的战火。直到谛听浮出水面、坐收华禹渔利以后;姜小楼便会在一场毁派灭门的战役之中,杀的精疲力竭、身受万刃加身之苦,遗体也与剑池一起焚尽,化做这世间的一捧尘土,被后世之人彻底遗忘……
然而今日的姜小楼,不但武艺更进一步;甚至连原本清晰可辨的命运轨迹,也蒙上了一团厚厚的浓雾…
对于关北斗来说,这种奇怪的变化,也并不是从未出现过;无独有偶、早在二十年前的东海关,岳海山一战封神之后,也如同姜小楼产生的变化一般,令他再也看不清半点痕迹!
如果从另外一个观点来看,姜小楼与他的恩师岳海山、很可能已经改变了原本的命运轨迹;只是关北斗没有亲眼见到、也无法确定罢了。
姜小楼倒是没有对方这么复杂的心理活动;他将手中长剑荡开,剑尖直指关北斗……
江湖人皆知,关北斗虽然会耍弄几手戏法,但身手却与普通百姓无异;若是没有一只忠心耿耿的黑狗、片刻不离左右的话、早就被人弄死几百次了!
黑狗的本名叫廖黑子,家中祖上几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由于父母身材瘦小、家庭条件也十分拮据;所以童年时期的廖黑子,与同龄的孩子站在一起,格外的瘦小枯干。稍微懂事之后,家中便没人有暇管束于他,整日在外奔跑嬉戏,将一身皮肤晒得更加黝黑;所以廖黑子的娘亲,就给他取了一个亲昵的乳名,叫小狗子。
根据华禹大陆的民俗,哪怕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少爷千金,小时候也都会取上一个土里土气的爱称,纯粹为了讨个吉利。据说这孩子的名字文雅好听,阎王爷看到生死簿的时候,心里就会犯嫉妒、派鬼差前来勾魂索命;如果取个人烦狗嫌弃的贱名,阎王爷根本就不往心里去,也就能平平安安的长大成人了。
取个贱名、好养活嘛。
小狗子虽然长得其貌不扬、但从小脑子就特别机灵、嘴巴也甜,还有那么一股没皮没脸的劲头;所以即便闯出祸来、村里的大人们往往也都有个原谅;人前人后,也经常夸他嘴甜懂事,脑袋机灵;谁家若是吃一顿好的,只要遇见的话,准得把小黑狗叫上一起开荤、打打牙祭。
不同的年纪,就有不同的社交圈子。小黑狗在大人的圈子里有口皆碑、自然就被同龄人的小圈子排斥在外了。毕竟那些整日就知道逮蛤蟆、爬墙头、偷鸡套狗摸西瓜的坏小子们,一天挨的毒打,比小狗子一辈子挨的都多,人家能不记恨他吗?
幽北的老人骂自家孩子,常常会说一句话:“挺大的孩子,一点都不稳当!跑起来没命,活像是被狗给撵(追)了!”
可凡是家里真正养过狗的人都知道,狗这路东西,看起来其貌不扬,但全力奔跑的速度,远非凡人可比!且不提那久经训练的捕猎犬,就算是村里看家的癞皮狗,真惹急了它,跑起来的速度,也绝不会是追小孩那种“闹着玩”的样子!
由于家庭条件有限,所以小狗子身子轻、但腿却格外的细长;最初的几次,那群脸上淌着鼻涕的坏小子,还勉强能追的上他;可吃了几次大亏之后,小黑狗的腿也练的越来越快、逃跑的路径选择,也越来越有经验;这个时候,再想堵住他欺负一顿,那就真得费上好一番功夫了;累的气喘吁吁不说,就算最后抓到了人,他们也只顾的上喘气、压根也没力气动手了。
眼见欺负人的成本逐渐提高,村里的孩子王,也终于重新制定了作战计划:
放狗追!
在华禹大陆的乡村家庭之中,基本都是男人下地干农活,女人做家务,顺带照看一些家畜家禽,所以家家户户都有喂养看门狗的习惯;一来可以巡更下夜;二来也可以防止野物进村、祸害家禽。
看门狗家家都有、而且还能够为他们“严格秘密”,这群淘气的小伙子一拍即合,详细制定起了第二套作战方略。
第二天一早,黑狗刚刚给下地干活的爹爹送完早饭,挎着小竹篮,谨慎机警的挑选了一条背阴的远路回家!昨天自己有意使坏、一会慢、一会快的吊着他们跑,活活将四五个坏小子溜的是上气不接下气;更有两个身体不好的家伙,当场就累吐了沫子,回到家中就开始上吐下泻,足足折腾了大半宿的功夫!
甭问!这一次的梁子算是结大了!为了自身的安全着想,最近他都只能绕一条远路来走了!
然而小黑狗还不知道,他那一天的敌人,并不是往日里的“溪山村八大金刚”;而是十七、八条刚刚吃过加餐的癞皮狗!
果不其然,凭着犬类敏锐的嗅觉,黑狗被堵在了一条背阴的小路上!孩子始终都是孩子,办事没有那么周全!“溪山村八大金刚”不知道“两头堵贼”的道理,只顾着得意洋洋、大放厥词了!
小黑狗多精明啊!一见大事不妙,连一句嘴都没还、扔下竹筐拔腿就跑!
今日追击小黑狗的主力军,不是腿脚酸软、屁股开花的八大金刚;而是十七、八条一脸懵懂的看门土狗!对于这一路援军来说,凡是村里的孩子,它们全都认识,也闻得出味道来;平日里打打闹闹的、更是从来都不会下狠口!
可今日听小主人那意思,好像是要冲着那个黑漆漆的小家伙使劲儿!几条大狗互相对视了几眼、又挨了一脚之后、发出“嗷呜”一声悲鸣,这才不情不愿地向前追去!
小黑狗一马当先、身后跟着全村人家里的看门狗、就这样浩浩荡荡的撒开了脚步,将溪山村附近的小路跑了一个尘土翻飞!
这一跑,就跑了足有一个半时辰!那些身子瘦弱、筋骨未成的土狗,早就不知累瘫在哪个角落里了;至于那几条不屈不挠的死心眼、看那耷在地上的红舌头,也都到了强弩之末……
硬是把狗给跑累了!
小黑狗早已经在不断逃窜的生活当中,产生了蜕变;所以尽管他也累得不轻,却还不至于当场瘫倒在地。待他缓过了气口之后、先走到溪边喝了几口凉水,又走到了一条伸长舌头的大黑狗面前,蹲下身子、拍了拍对方的脑袋说道:
“行了,我跑不动了,这次算你们赢了!现在,该换我追你们了……”
这条“溪山村狗王”听完之后,立刻就趴了窝;任由玩兴正浓的小黑狗拽着后腿、死活都不再动弹一下。
直到当日黄昏时节,小黑狗才扛着那条四爪借伤的狗王,身后跟着一群残兵败将,挺胸抬头地走回了溪山村。当时的溪山村里,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隐约还有孩子的声音传出、都在抽泣着哭喊求饶……
黑狗分门别类的将这伙“手下败将”送回家中、自己又扛着这条狗王带回了家里,请母亲给它的爪子包扎上药……
打那以后,小黑狗便成了溪山村附近十里八乡的“狗王”;凡是犬科动物,只要一见到小黑狗,立刻就夹着尾巴匍匐在地;至少在他离开溪山村之前,整个村子都再没来过一头野狼、一只黄皮子!
加入谛听之后,黑狗更是将自己的韧性发挥到了极致!他怀着一颗对关北斗至真至诚的忠心,将谛听的情报网建立的四通八达、上天入地;即便是北燕的赤乌、小绺门的百鸟、还有曾经凶名赫赫的冬至,三方合而为一;与谛听相比的话,仍然相去甚远。
如此庞大又复杂的工作,黑狗若是没有过人之处,绝挑不起这根担子来;可他若是没有“跑死狗”的犟脾气,也无法把谛听提升到今日这个高度!
关北斗当年路过溪山村之时,仅仅送出一瓶三清返神丹,延续了廖老汉夫妇三百日的阳寿,便获得了如此强大的一条膀臂助力;如此看来,他才是这天下第一等的精明人,比谁都更会做生意啊!
譬如黑狗这般心志坚定、百折不回之人、则必重诺言。
今日,面对修为凭空跃上一层台阶的姜小楼,黑狗连片刻都未曾犹豫、抢步上前,死死地挡住了关北斗;随即,他也并未按照诸位江湖人心中所想那般、冲上前去与姜小楼决一死战;反而是迅速推开身后大门、将关北斗直接推入了营寨当中!
竟然跑了!
150.姜小楼灭武
说时迟、那时快!黑狗一见姜小楼剑指关北斗、连片刻都未曾由于:上前跨步、反手拉门、推关北斗回营、自己矮身滑入营中、反手关上大门,嘭一声落下门闩,所有动作异常连贯、一气呵成、不见丝毫拖泥带水。其动作之迅速、思路之清晰、判断之果决,惊得营外诸位武林宗师目瞪口呆!
其实,以这些人的身手来说,身后这道仅有两人来高的寨墙、根本就是形同虚设的防护!可黑狗这一番动作,还表达出了另外一层含义,也算是给了这些江湖人一个最后的交代:
如今强敌当前、生死各安天命。
黑狗做的就是情报工作,对于危机的嗅觉,当然也是一等一的敏锐!凭自己这几斤几两、究竟是不是姜小楼的对手,他心中也同样有数。他甚至也可以凭着谛听情报主管的身份,拍着胸脯做出结论:今时今日的姜小楼之能、放眼普天之下,恐怕除了天灵脉者之外、再无一人可以与之抗衡!
这样的人想要斩杀关北斗,就算自己豁出命去阻拦,最多也只能拖延两三剑而已;再加上关北斗年纪老迈、还穿着一身不便活动的道袍,根本就跑不出多远!
好在营外还有几名武林顶尖高手、可以暂时牵绊住姜小楼;营中还有数十万大军、也可以起到挡刀的作用;至少在姜小楼杀死关北斗之前,还要先穿过数十万秦军的层层阻隔、也给他们二人留下了更多闪转腾挪的空间!
至于那些所谓的江湖道义、盟约之好一类的废话,还是留到明年清明再去计较,也为时未晚。
姜小楼见黑狗出卖“友军”如此果断,不由心中暗叹一声“奸贼”。姜小楼参与到这件事中的理由很简单:他的恩师岳海山、当年便站在了天佑帝的身边,也间接定死了剑池弟子的立场;二,也是受“师叔”沈归所托、实在不好推脱。
所以姜小楼的思维方式,还保留着传统江湖人的思维方式:脸面、名声、比自己的性命重要;而黑狗却接受了谛听潜移默化的影响,变成了典型的“新江湖人”:性命比金钱重要、金钱比脸面重要。
然而姜小楼此行的目的,与谛听无关,自己也没必要做拿狗拿耗子的闲事。眼见关北斗与黑狗背信弃义、躲入了秦军营寨之中;他便随意一晃春雨剑、剑尖恰好指向了药王殿的宗主——离合郎,陆远陆道常!
“我药王殿也……”
陆宗主才刚刚说到这里、周身上下便被一片柔和的剑光笼罩;待光华散去之后、所有人都再次瞪大了眼睛,打量着刚刚经过光芒洗礼的陆宗主。
其实,单从“离合郎”这个江湖诨号便可以推测出来,陆远不但是个医道天才、早年更是个模样清秀的俏郎君。尽管眼下已然年近五旬、但岁月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变化,仍然还是一副器宇轩昂、儒雅谦和的好相貌。
只是如今的“陆老郎”,由额头正中直至小腹以下,多出了一条极其细微的痕迹,如果不仔细辨别的话,当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噗!
霎时间、犹如灌满的猪尿泡被人刺破一般;才仅仅过去了几个呼吸、陆远身上多出来的这一道细痕骤然爆开、泼洒出漫天的血雨与腑脏碎片、飞溅在姜小楼那一袭白衣之上、开出朵朵娇艳的梅花!
一袭红衣的江月鹿本想转身就跑,可脑中刚刚生出此念、只觉周身汗毛一紧、便颓然地叹了口气、放弃了逃跑的念头。她心里清楚,姜小楼的剑势,已然彻底的将她笼罩其中、断去了所有逃窜的可能性……
“奴家与陆宗主虽身在江湖,可同时也属医道中人!姜小楼,你今日胆敢“无故杀医”、日后这华禹大陆的江湖道、岂能容你剑池弟子?”
“江月鹿……对吧?常听人言:巴蜀有鬼手、青城月鹿星。我还以为这巴蜀鬼手门的新任宗主,又是一位皱皮华发的老妪,还从没想过,居然会是你这等清丽的妙人!今年多大年纪了?”
“……”
姜小楼这一番话语之中,略带些调戏的意味,立刻就将刚刚踏足江湖的江月鹿,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不知该如何作答,才不算失了体面。
通常来说,无论是江湖中人还是寻常百姓、只要听闻“鬼手门”这三个字,面前那一桌好菜好酒、就算是彻底糟蹋了!
不过,以毒药、暗器独步武林的鬼手门,并不算是邪魔外道;与作恶为祸华禹大陆的欢喜宗、血狱门之流、有着本质上的区别。鬼手门人之所以凶名在外、只是因为他们的善恶观念与世俗向悖罢了,凡事皆随心而行、随意而走,不受任何礼教律法的约束。
当然,这样任其自流的运转方式,也少不了要出乱子;既出现过毒杀州府村县无辜百姓的巨奸恶贼;也出现过悬壶济世、妙手回春的杏林大家;可鬼手门既不锄奸、也不扶良,任门下弟子行善作恶,统统熟视无睹。
也就是说,鬼手门的弟子杀了人,他们不管;有人杀了鬼手门的弟子,他们也不问;如此松散至极的结构组织、比起民间童蒙私塾来,都远远不及!
可这好事不出门、坏事却要传千里。所以鬼手门人的名声,历来都不太正面;以讹传讹之下,也就走到了今日这般田地。江月鹿出任“鬼手”的时间不长,但始终都是位“新晋女魔头”;试问天下又有几人,敢以言语调戏轻薄一个毒娘子呢?
今日,江月鹿便遇见了人生当中的一个难题、脑中迅速思索怎样回答姜小楼的话,才算得体;然而另外两位掌门人一见姜小楼去寻鬼手门的麻烦,悄悄互相对视一眼,打算借这个机会偷偷溜走……
嗖!
姜小楼一剑分阴阳、已然退出三十步开外的两位武道名宿、同时身中一道剑气,连惨叫都没能喊出口来,便当场倒毙在地。
江月鹿看过了全过程之后,使劲儿吞了一口吐沫说到:
“……二十二了。”
“小了点,我四十一…可惜了可惜了,你也姓江,我也姓姜,实在没什么缘分,还是得杀呀……”
“不不不!我是江水的江……你你你你你是姜糖水的姜……”
姜小楼笑呵呵的打量她看了半天,扬手指着脚边“两片”陆道常说道:
“人,我的确是杀了不少,但你也无需太过紧张。这家伙是药王殿的宗主不假;但明面上看,他是北燕西南最大的药材商人,也是位悬壶济世、妙手回春的医道大家;可暗地里,华禹市面上超过八成的迷香与蒙汗药、包括一丸千金的“男女采补之药”,全都是出自这位离合郎的手笔!一手救人、一手杀人,还真不愧“离合”二字啊!”
江月鹿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顿时被惊了一个目瞪口呆;待她回过神来之后,望着地上的“两片陆宗主”,无意识地反复摇头说道:
“不可能……医者父母心、以陆宗主在医道之上的成就绝非虚假,又怎会做出如此下作之事……”
姜小楼无心与她争辩,只是反手取出一枚丹盒,轻轻在江月鹿面前展开:
“既然江鬼手如此信任陆宗主的品行,不妨亲自服用一丸?”
江月鹿立刻连连摆手、身体也向反方向倒退几步;而姜小楼则莞尔一笑、反手服下这枚丹药,取笑似得对她说道:
“还好意思自称医术大家呢!哪怕是先闻一闻,也不会区区的镇心理气丸作弄啊!真是个笨蹄子”
江月鹿沉默了半晌,反手点指自己的鼻尖问道:
“陆远暗自配售恶药,理应受死;那我这个鬼手掌门,是不是也逃不过这一遭劫难了?”
“……说到你这位“新任鬼手”嘛……除了御下不严这个老问题之外,好像也没做出什么有损阴德的恶事。只要你不继续跟秦军搅合在一起的话,我就放你回巴蜀道如何?”
江月路刚想点头允诺,只见姜小楼神色一怔、随即挥手止住了她的话:
“对了,提到秦军我才想起来!今年年初,上一任的鬼手婆,死在了墨门神丐伍乘风的掌下;也就是说你这个蠢货,执掌鬼手门也没几日光景啊!这么短的时间,连自家的事都还理不清楚,你又怎么会离开巴蜀道、与秦军裹在一起呢?”
江月鹿歪着脑袋回忆了半晌,突然眼前一亮答道:
“想起来了,是吕婆婆让我来的!”
“果然如此……这次回去之后,记得把那个吕婆婆处理掉。那老货没安什么好心眼;自己不成的话,派人去竹海剑池捎个信,请我七弟丁雪饮、跟你走这一趟。”
说完之后,江小楼转过身去,重新系了系背后的两柄神兵;而江月鹿闪着一双大眼睛,好奇的追问道:
“……谛听的人回营了,你怎么不追呢?莫非受伤了吗?要不要诊治一下呀?”
姜小楼微笑着说:
“不用了。眼下的秦营之中,已经没有我姜小楼的敌人了。至于关北斗和黑狗嘛……也不该死在我的手里,由他去吧。”
151.姜小楼入圣
回绝了江月鹿的一番美意之后,姜小楼平地一个纵身、飞回河东城墙之上。直待他昂首阔步、走入城楼之中以后,在周长安那艳羡又复杂的目光之中,虚声虚气的说到:
“生甘草、白术、黄连、桔梗、红花,碾碎成粉,与热水同煮、放入柳木桶中;待水温稍凉,将我放入药桶之中,每日早晚滤渣换药……”
姜小楼一边自顾自地说着话、一边脚步虚浮的穿出城楼,向城下走去;可还未等话说完全、他便身子一软、眼白一翻、向城墙垛口瘫去;若不是郑谦眼疾手快、死死抱住对方腰身的话;这位刚刚抖了大威风的“剑神二世”,定然要一头栽落城下、摔出一个“肝脑涂地”了!
自河东城一战过后,凡是在江湖上叫得响名号的名门大派,已十者不存其一。这些参与到秦军会盟之中的江湖门派,原本也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算计,如今只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而已;而对于秦军来说,谛听也好、秦王周长风也罢,都只是想利用这柄双刃剑、起到“千里杀将”的战术效果罢了。只待日后山河倒转、乾坤易主;无论登基坐殿之人是谁,也同样容不下他们。
经过这一番折腾、这些江湖门派的中生代弟子,几乎都在登州城的夜战之中、毙于沈归剑下;而河东城下的鏖战,由于姜小楼阵前窥得半寸天机、又将这些掌门护法斩尽杀绝;除去一名为情所困的陆蕊娘;以及一个刚刚继任不久、便被自家人当成了炮灰的傻蹄子江月鹿之外;整个华禹武林都面临着断档危机。
燕秦之争固然热闹、可也总有独善其身的君子。玄岳道宫,留下了一位无量真人;幽北三路,还活着一个沈归沈太初;谛听还有一只黑狗、一个沈游、以及天灵脉者宋行舟;至于竹海剑池,也剩下了“半个”姜小楼……
当然,这么说也不算准确;因为姜小楼虽然还有半条人命、最终生死却犹未可知!如今的他,与东海关一战过后的恩师岳海山,面临着同样的危险境地,必须做出一个生死抉择:
究竟是彻底散去所有的内息功法,变回一名实实在在的普通人?还是强撑着精神与意志、试图修复受损经脉,搏一搏那几乎不存在的复原机会?
岳海山是个坚忍不拔、百折不回的执拗脾气,自然更相信人定胜天的道理;当年他面对抉择之时,也选择了后者:试图在天地法则之中、拼出一线生机来。
而姜小楼与他的恩师不同,生来就是一副浪荡公子、逍遥散人的性格;今日轮到他面对同样的生死抉择,也不会固执的遵循恩师前路,非得重新走上一遭…
更何况他在巴蜀道万千大山之中、忍受了近二十年的苦修生活;如今又与江月鹿结识,更不必与天地去一较短长了……
所以,在姜小楼迷离之际,已然迅速做出了最终抉择:彻底散功,去过普通人的生活。
陷入昏迷的姜小楼,被置入了柳木浴桶之中,泡起了药浴;而他这侥幸获胜的一战,却仿佛插上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了整个华禹大陆!
无论是宗净大和尚、还是陆远陆道常,甚至连一剑都未能抵挡的白长右,若是放在江湖之上,也全都是一等一的宗师圣手!尤其最近几年、这些人的风头、甚至隐隐还压过了青芒剑神岳海山一头!
毕竟他们都是活生生的武林高手、总会比一具冢中枯骨、来的更有说服力一些。
至于像是宗净禅师这种真正的顶尖高手,与武林和世俗之间,其实已经拉开了好长一段距离;即便北燕官军中的校尉将官,八成都是出自南泉禅宗门下的俗家弟子;可对于这位达摩堂的首座禅师,也没几个人亲眼见过。
反观神拳宗的“八臂仙猿”白长右、西岳太华的“须臾剑叟”徐天川、凌云剑派的“劈风斩日”庄凌云等辈,包括诸如此类二流高手,才是最为百姓熟知的武林高手、并也愿意为其吹嘘功绩、助其扬名立万。
顺带一提,鬼手江月鹿的名声,倒并不在此列之中。因为她那“青城月鹿星”的名头,在承袭鬼手之前、本是“倾城”二字,与个人的武学修为,根本毫无关联。
当然,这也是姜小楼强撑着大厦将倾的重伤之体、还要与她诸如废话的主要原因。
姑苏城东的妙玄观门前,一名须发斑白的中年乾道、带着两名容貌普通、身材瘦小的道童,刚刚送别了一位白发道人。如果换一种说法,就是凭借着假死脱身的沈归、与易容成小道童的李乐安与颜书卿,送走了游方至此的无量真人。
待师徒三人,返回大殿之后,立刻被一名满面焦急大娘缠住了手脚:
“玉虚真人,我这小孙儿眼看就要不行了,您是有道行的人,哪能放手不管呢!”
“张大婶,并非是贫道有意推脱不救;方才贫道已经反复说过数次、您家的小公子真的没病!而且那天神教的“番僧”,不是也这么说嘛?”
“洋和尚的话能信吗?还是咱老祖宗的东西管用啊!玉虚真人呐,您就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婆子吧!符篆、木剑、照妖镜什么的,好歹您也赏一个下来啊,多少银子我们都认……”
随着“嗤啦”一声脆响,沈归的袍袖被这老妇人一把撕开,破了一个大口子!沈归心中实在烦躁,伸指一搭张大娘的腕关节,卸去了对方的“爪力”、这才抽出了余下的半片袖子……
“好好好……那贫道就将实情讲予你听,你可莫要过于激动才是!”
“哎哎……我听着么,您说……”
“贫道并没有故意推脱、贵府的小公子也的确无病无灾……别动!先听贫道把话说完!至于他高热不退的真正原因、乃是妖邪入体之相!简单说来,就是俗话说的中邪、撞客、魇魔,这些你懂吗?”
张大婶听完之后,一脸“果然如此”的模样;她将脑袋点的仿佛鸡啄米一般、故作老成地点了点头,满面赞许地说道:
“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这点事还能不知道吗?要不是婆子我心中有数,能认定了玉虚真人您吗?”
“好好好……根据贫道推衍所得、小公子乃是被千年火魔入体肆虐,才会导致高热不退的症状。今日贫道便赠予小公子一件道衣、乃是当年家师所赠之物,您可将其带回府上。至于小公子的日间饮食,以清淡为宜;夜晚则要除去所有衣衫、仅以贫道的法衣覆体入眠。如贫道所料不错,仅需百日之后,火毒必除!”
张大婶得此“玄门至宝”以后、连连叩首道谢,并详细的追问起了其中细节;而躲在神像后方的颜书卿、则撞了撞李乐安的肩膀问道:
“到底是什么病啊?”
李乐安耸了耸肩:
“老人家心思重,给孩子穿多了,闷出了暑热而已。”
“……”
打发了张大婶之后、“悲天悯人、道法通玄”的玉虚真人转回身来,轻轻掐了掐“小道童”的脸蛋说道:
“你看,我就说吧!你医术再高明,终究也治不了没长脑子的人!白费劲!”
“疼疼疼疼……可治病救人,总不是什么坏事吧!另外,我是颜书卿……”
“不好意思啊……”
躲过一劫的李乐安倒是无动于衷,以极其平淡的语气回复道:
“我想的倒是没有那么深远。只是小时候便跟着师傅学医,长大了自己开馆接诊,都是出于兴趣使然;而且除了行医之外,我也不会别的手艺!至于到底能不能济世救人、又能救下多少人,我倒是也并不强求,唯求心中无愧即可。哦对了,刚才城隍庙的叫花子送来消息,说姜小楼在河东城下、一战灭武,扬名天下!不过,他好像放走了陆蕊娘和江月鹿……”
“嗯,放就放了吧,兴不起什么风浪。姜小楼本人如何?”
“据说回到河东城就昏过去了……依我判断,他很可能要步岳海山的后尘。”
沈归听完到这里、一扬手中浮尘,微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姜小楼不是岳海山、也不会轻易走上极端。不过据我估计的话,恐怕华禹大陆第一位修成天灵脉的肉体凡胎,就要落在他的身上了!”
李乐安听到这里,并未表现出任何兴趣;反而是揉着脸蛋的颜书卿、突然开口补充了一句:
“对了,苏锦街的索记杂货铺,今日重新开张了。”
沈归听闻此言、手撵花白的假胡须,闭目无语;片刻过后,他又扬起拂尘、甩向道观正门:
“那就再放一位进来……”
颜书卿出去不久,带着一名满面焦急的男子、背着一个面色蜡黄的老婆婆、跌跌撞撞地闯入了三清殿中;直到黄昏时节,颜书卿又引来了一位面容祥和、衣着体面的精瘦老者,接上了那位肝郁血滞的老婆婆……
“妙通,为师早有吩咐,每日只问十八诊……”
“玉虚真人,切莫责怪妙通小道长,小老儿也是有万不得已之苦,才会前来恳求真人相助的。如果真人不便破例施以妙法的话、那小老儿便在观外跪候一夜,以示心中一片至诚便是。”
面色不悦的沈归一样拂尘,剜了颜书卿一眼:
“好孽障!待事毕之后,为师再狠狠收拾你!”
152.单车入宫
毫无疑问,沈归假死脱身、化作游方道人的模样潜入南康,就是为了营救林思忧这个目的。也可以说,沈归的一切部署谋划,包括设计将华禹东西两线战场、强行维持在相持不下的局面;包括自己、李乐安与李登三人诈死;李子麟为求自保阵前投敌;甚至包括河东城下那一场“武人之争”等等等等……所有一系列的行为,全都是为了这个最终目标服务的棋子而已。
其实,如果不是宋行舟这个高山仰止的天灵脉者、沈归实在无力撼动的话;那么根本无需处心积虑的绕出这么大一个圈子来!
眼下棋局已成,谛听也无暇分身他顾;而营救计划唯一的阻碍,也只剩下如何找出林思忧的藏匿地点而已!
其实关于这个最重要的问题,沈归也一直都没有放弃追查。只不过谛听的本职工作、就是调查并贩售信息,保密工作几乎做到了完美无缺的地步。在先后折损几批人手之后,沈归只能暂时将其搁置;待日后腾出空来,自己亲力亲为也就是了。
此次悄然南渡、沈归一行三人化作游方道人,选择在姑苏城东的妙玄观落脚。之所以会选择姑苏城,也是因为自己的三叔沈游、正在沈家大宅养伤;而那里,也最有可能会成为关押林思忧的地点。
以今时今日的沈归来说,对付一个重伤未愈的沈游,还是不存在任何问题的。但宋行舟既然把他送回了姑苏城养伤,说不准就是打着“请君入瓮”的小算盘!一旦自己贸然动手、强突沈家大宅的话;无论最终是否能够救出林思忧,都会暴露在谛听的耳目当中!
沈归虽然不是宋行舟的敌手、但凭着莫名其妙的“免死令”、也不必过于惧怕;可李乐安呢?颜书卿呢?林思忧呢?莫非宋行舟擒下自己之后、还会对她们心慈手软不成?
所以为今之计,便只有愿者上钩、引蛇出洞一途可行。纵然宋行舟天下无敌、谛听耳目遍布华禹大陆;但只要有人参与其中、无论大事小情、都一定会留下纰漏与缺口。
人,本身就是破绽。
沈归将相思子送入白玉烟体内,又因为白玉烟不识毒物,导致毒素随血脉奔走、扩散发作的速度极快,料想如今已然显露端倪。眼下谛听整合华禹大陆的计划,走到了最关键的一步;无论于公事也好、出于私情也罢,宋行舟都不可能任其毒发身亡。
可宋行舟与其他的天灵脉者没什么区别,除了纵横天下的半仙之体以外,医毒之类的小道,对他根本就不起作用、自然也是一窍不通了。如此一来,他想要救下白玉烟的性命,除了每日以内息延缓发作时间以外、还需要一个能够解除相思子毒素的毒道名家。
原本秦军大营之中,还有江月鹿以及陆道常两位医道名家;然而沈归心里清楚,以这二人的见识与手段,也唯有束手无策罢了;所以宋行舟想要寻找能够化解此毒之人,就只有三个人选而已:下毒之人沈归,自然是最佳的人选;而凭着师承渊源、再加上与沈归之间的亲密关系,李乐安或许也会有驱毒之法;至于那最后一个可能性,正是被谛听攥在手中的回春圣手——林思忧了。
可之后的事情发展、已经变成了一堆理不清头绪的乱麻。由于东线战场的变数李子麟、投敌的手段过于激烈,直接导致了沈归与李乐安这对儿苦命鸳鸯、先后“死”在了为父报仇的路上。所以对于宋行舟来说,为今之计也只有请出林思忧、并将其押送至华江以北、为无法再受远路颠簸的白玉烟驱毒疗伤。
好在沈归已死、华禹大陆也再无英雄;几家诸侯与江湖草莽全都算上,也不会有人来触谛听这个大霉头;
所以,沈归一行人等,便来到了姑苏城中,单等宋行舟调林思忧北上躯毒;自己再由半路猛然杀出、出手劫人,再将林思忧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料想宋行舟与关北斗即便会有所怀疑、但没有真凭实据、华禹大陆天大地大、想查也无从下手。
这,就是沈归的全盘计划。
局势之前的走向,基本上还算是大差不差,眼下也到了祭出杀招的时候。从起手式来看,他们一行三人扮作师徒模样,自称是游方道人,来到姑苏城挂单;这假身份的真实性,还有着不小的缺陷。当然,落在俗人眼中自然不显,可毕竟不单单要瞒住谛听的耳目,还要断去日后寻根溯源的麻烦;如此一来,这个略显突兀的身份,总显得单薄了一些。
诚然,自己的出身来历、通关文牒、僧录司开具的道引、甚至包括道袍与法器、全都是一等一的真货;但这些东西对于关北斗身边的黑狗来说,根本就不能称为什么“正面证据”!
然而就在昨日清晨,玄岳道宫的掌教——无量真人,忽然在姑苏城出现。他大张旗鼓的将妙玄观的首座真人解职,命其返回玄岳山“进修悟道”;之后又将整座妙玄观都托付给了自己的亲师侄。
经他这么一手之后,沈归前来接任妙玄观,就变成了玄岳道宫派内的正常任免;不但坐实了沈归等人的身份、而且手法也足够春风化雨、掩盖了最后一丝烟火气。
经无量真人那么一吹嘘,整个姑苏城的百姓立刻闻风而动!所有人都知道姑苏城来了一位得道的高人,无论医术道法、俱出自于玄门正宗!但凡家里有病闹鬼,那就绝对不容错过!
这大病小病都是病、妖邪心魔都是鬼;即便家中无事发生、来找这位得道高人算算卦、抽个签也是好的!
经百姓的悠悠之口传名造势,本就是江湖巨骗的常见手段。沈归挖好陷坑擒虎豹、备下了金钩钓鳌鱼,单等谛听中人自己上钩!毕竟这么多日子都熬过来了了,他现在比谁都沉得住气!
街面上的人都在传,无量真人把妙玄真人带回玄岳山参悟修行;又给姑苏城换了一位新道长!此人乃是妙玄真人的亲师叔、医道玄法的造诣远非妙林可比!
三传两传之后、妙玄观立刻门庭若市、香火大盛!恨得城西寒山寺的庙祝、差点就把满口牙给咬碎了!
谛听在姑苏城真正的联络点,乃是一间老字号,名叫索记杂货铺。不要小看了这间铺面、凡是谛听在南康所有的第一手消息,都要先经此处汇总,再由此分法各地,乃是最为重要的“信息分析中心”。而沈归赌的,就是谛听刚刚出了兕虎的缺、下面的人按捺不住“进取”的心思。
那么对于谛听来说,哪个部分反应与动作最快呢?当然是看谁最先得到白玉烟中毒的消息了。
果不其然,索记杂货铺的老掌柜,今日便不请自来了!
沈归假意责备了颜书卿几句之后,又回头看着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的索掌柜,语气平淡的问道:
“敢问尊驾高姓大名?”
”小老儿姓索,贱名永宽,家中世代经营杂货铺为生;姑苏城的乡亲都叫我索老头,真人叫我“老索”就行!”
沈归一甩手中拂尘、弯腰搭起额头见伤的索掌柜,左手拇指顺势一搭脉门、沉默了半晌之后,气鼓鼓地将他一把甩脱在地:
“妙通,送客!”
“玉虚真人,您这是为什么呀?”
“呵,索居士问贫道为何送客、贫道还想问问索居士,此行意欲何为呢!居士眼下身中剧毒不假,但这毒物的来历,却没有那么简单!”
颜书卿跟随沈归已久、对于沈归语言节奏把握极佳!还未等索永宽开口否认、便立刻添上了一句:
“师父,方才徒儿也以为他即将毒发身亡,才会求您破例施救的。可直到现在徒儿也没想明白,这索老伯究竟身中何毒啊?”
“身中何毒?呵,他服用了蟾蜍眉脂,而且还是最毒的“七月青”!此等毒物的炮制方法,早在二十几年前就已濒临失传;放眼普天之下、能够知晓炮制秘法之人,绝不会超过五人之数;更何况这五人为师全部熟知,谁也不会去害一个普普通通的杂货铺掌柜!所以啊,此人显然是故意服毒、前来考教为师的眼力!索居士、贫道可曾言中啊?”
“这……这……小老儿可能是无意间服下……”
“妙通,送客!”
沈归拂袖而去,把个结结巴巴的索永宽,彻底晾在了当场!
的确,索永宽所中的“七月青蟾酥”,的确是自行服下、想要以此效验“玉虚真人”辨毒解毒的本领。如今一试方知,这传闻也不都是虚言、玉虚真人果然不简单,不但一眼识破此毒来历、更一语道破了他是自服其毒,实在出乎于意料之外!
既然是自己办事不密、惹恼了玉虚真人,也就只好暂时退去。
当日午夜子时、玉虚真人沈归,正坐在蒲团上假寐打坐;忽闻窗外一阵微风响动,嘴角微微一扯,便再没了动作……
改换了一身夜行衣的索永宽,侧身钻入内殿之中,对面前盘膝打坐的沈归拱手势力。
“玉虚真人,老夫二次叨扰,实有万不得已之事相托,还请真人恕罪……”
153.一拍即合
沈归没有睁眼,只是语气平淡地开口回道:
“尊驾既然是自服剧毒,想必定有化解之道、无需贫道诊治;还请阁下速速离去、不要搅闹这一方净土才是!”
“老夫身上的蟾毒已然尽数化去,不敢烦劳玉虚真人挂念。在下去而复返,只因家中尚有一名晚辈身中剧毒,却无法亲自前来,还请玉虚真人能够摒弃前嫌、不吝施以无量妙法救治……”
“既无法前来,贫道便与他无缘;生死本无异、庸人自扰之,尊驾还请速速离去……”
“索某人愿自断一臂谢罪、以消真人心中不悦!还请真人不要牵怒无辜、救救我那苦命的孙女儿才是!”
索永宽不愧是独当一面的谛听掌柜,演技没有任何纰漏;那份虚假的舐犊之情、溢于言表又至真至热;若不是沈归早已有成竹在胸,可能还真会被他给蒙蔽过去。
沈归一甩拂尘,以差之毫厘之险、拦住了索永宽假意断臂的举动:
“哎……罢了罢了;这与人方便即是与己方便,贫道教你解毒之法、你也无法拿去害人,无论救谁一命,想来也不是什么坏事。那你就说说看,您的小孙女究竟得了什么病?又中了什么毒?”
“真人可曾听过,有种毒物,叫做相思子?”
“嘶!哈!”
玉虚真人沈归、听闻“相思子”三个字大惊失色,整个人几乎都从蒲团上蹦了起来,嘴唇带着假胡须一起微微颤抖;就连那张历来古井不波、清净无为的脸庞,也浮现起了病态的红晕!
“什么?相思子之毒?莫非贵府的小千金、居于粤闽两江之地不成?你可知道,中原地带的相思子,早已近乎绝迹!即便是江湖上有名的岐黄大家,也都会刻意避开此药……等等,你能确定贵府小千金之毒,定是那红豆一般的相思子吗?”
“哎,请高人看过了。我那苦命的小孙女,的确身中相思子之毒无疑。”
沈归眉梢一挑,站起身来低声斥责道:
“既然有人能确定是相思子之毒,那你还来找贫道作甚,请他躯毒便是!而且,你既然能找到“七月青蟾酥”这等罕见的毒物前来试我、也绝非什么寻常之辈!贫道好心提醒你一句:这古往今来、大江南北、不少人曾误中相思子之毒,可何时又有过成功化解的先例呢?被歹人骗些银钱倒是不打紧、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恐怕不是你这般年纪的人、能扛下来的!我劝你还是早早回府、为小千金准备后事吧……”
“真人真人!莫非以贵派的精妙道法、对此毒也束手无策不成?”
沈归撇嘴了撇嘴、冷笑一声:
“哼,莫说是区区贫道了……即便是我家师祖二次降世临凡、恐怕也难以化解此毒!索居士,还请你好自为之吧……”
对待索永宽这样的聪明人,不来个“三请三辞”的磨难、根本就无法打消他心中的疑虑。这二次交锋,双方真假搀半的沟通了几句之后、以沈归再次拂袖而去告终。
不过这一番话落在了索永宽的心中,却令他更加确定了一点:自己没有找错人。
首先来说,这相思子之毒,本身就不太好辩症。潜伏期长短不一,又无任何明显征兆,隐蔽性极强;到了发作初期,毒素就已经进入骨血之中,再难驱除。身中此毒之人所表现出的初期病症,也十分具有迷惑性:口干舌燥如衔红炭、吞咽剧痛如饮滚油;头晕目眩、上吐下泄、腹内疼痛、便中带血等等等等;这一系列的症状,都是常见病症,可能性很多;纵然是再高明的大夫,一时之间、也很难会想到“相思子”这种冷门的毒物身上!
若不是有天灵脉者宋行舟运功驱毒而不得、亲口认定此毒的话;恐怕他索永宽有心“上进”、也根本就找不到庙门!
可眼前这个玉虚真人,虽然也说自己无能为力;但索永宽凭着过人的眼力与老道的经验,却仍然“捕捉”到了对方眼中闪过的一丝愧疚……
看来出家人就算手段再高明、可唯独说谎的本事,却永远都是那么青涩。
次日,妙玄观渡过了充实而繁忙的一天;妙通与妙灵两位小道童,共接诊了十八位姑苏城的百姓,除了那些疑心生暗鬼的家伙,基本都能满意而归。然而这些慕名而来的百姓,却谁都未见到玉虚真人的真容,根据他的两位小徒弟说,玉虚真人夜有所得、正在三清祖师的画像前苦苦参悟……
姑苏城入夜之后,玄妙观再次迎来了不受欢迎的客人——索永宽。
“劳烦二位小师傅向贵尊师通禀一声,索永宽求见。”
道号“妙通”的颜书卿眨了眨眼,瓮声瓮气的答道:
“师父他老人家早已有所交代、说今夜会有不速之客来访;我们师兄弟本来还有些怀疑、可如今索老伯三次登门、方知师父所言不虚。”
“玉虚真人自是道法通玄……”
“不过,师父他老人家也提前留下了一句话:不见。”
再吃一道闭门羹的索永宽沉吟半晌、终于递上了一张漆黑的木质名帖:
“见与不见,皆凭真人之意。但还要劳烦妙通小道长、持老儿名帖再次回禀;若真人仍然执意不见,那老儿便即刻离去,不敢多扰。”
“死心眼……等着吧!”
穿过前殿,颜书卿将那漆黑的名帖交给沈归;沈归打开一看,只见这枚木名帖上、只有两个木刻鎏金的大字而已:
谛听。
“呵,路终于算是铺平了,接下来就该见分晓了。一会我们前脚一走、这老货一定会吩咐谛听的人、把道观围成铁桶一般相仿;切记,无论发生什么意外,只要你们感觉不对,就算没有任何预兆与动向,也要迅速从三清祖师画像下的旧密道逃走!”
颜书卿看着沈归极其郑重的神情、感受着他用力过猛手掌、肩头吃痛的同时,也有一丝甜蜜涌上心头…
“……你放心吧!我也是个老江湖了!”
沈归哑然一笑、伸手敲了敲她的脑袋,一甩玄青色的宽大道袍,飘飘然地走入了无边的黑夜之中……
“妙灵,这里没你的事了;明日还要接诊,带你师弟做过晚功课后,就早些休息罢。”
“……是,师父。”
李乐安的身形仅仅停滞了片刻、随后便背过身子、向内殿退走;在转身之际、沈归与她四目相对、看到的神情,竟然并非是不舍与忧心、反而是满满的决然与坚定!
是啊,林思忧不仅是抚养沈归长大的婆婆、更是李乐安的授业恩师!他们三人之间的缘分与情感,就像是存在心间一道微弱而永不熄灭的火苗。
这种深入血髓的浓烈情感,不但可以温暖身体与心灵;也可以化作九天业火、焚毁天地万物!
沈归闭目甩动拂尘、感受着掠过空气带来的律动,安定了忐忑不安的心;他重新睁开双眼、目光直刺道观门外跪伏在地的索永宽:
“索居士,贫道已然对你讲明:这相思子之毒、贫道并非袖手旁观、实在是有心无力;可为何你还要几次三番上门纠缠?莫非你欺我玄岳道宫门下、无有利剑在手不成?”
说到这里,沈归一甩手中拂尘、仅凭着刻意向外迸发的内息、便在索永宽脚尖前三寸的青石板上、犁出了一道深深的碎痕!
“无论是你,还是你们谛听的牛鬼蛇神,胆敢跨过此线者,立刻身首异处!”
抖过威风之后,沈归作势要走、索永宽立刻高声嚷道:
“玉虚真人且慢!索永宽乃是无名鼠辈、自然不值一提;南康谛听,您也可以不放在眼里。可尊驾既然师从玄岳道宫、那么无鹤道人关北斗的面子,您总还是要卖上几分的吧?”
玄岳道宫,兴盛百年。自广开山门、纳入三代弟子开始、后世弟子便开始论字排辈。关北斗、陆向寅、张青牛、再加上一个单清泉、都是“无”字辈的第三代;而再往下一辈,就论到了玉字辈。不过,由于玄岳道宫三代弟子命运多舛、也连累了第四辈嫡传弟子的辈分与名号,都变得混乱起来。
严格来说,关北斗的徒弟乔木秋、陆向寅的太监徒弟柳执、包括单清泉阵亡之前、收下的半个徒弟魏圭在内,若是愿意束发顶巾的话,都能算是玉字辈的弟子;而李乐安与颜书卿、包括妙玄观的前任观主,则都是妙字辈的第五代弟子,也就是关北斗那一辈人的徒孙了。
凡是有人的地方、都会产生关系;随着关系变得越来越复杂,也就形成了一个“小江湖”。关于这个问题,即便是以“开明改新”自诩的谛听,也无法免俗。
以谛听内部的关系来看,这索永宽乃是黑狗的党徒,也就等于是关北斗一派;而心思过于细腻的白玉烟、出于对宋行舟的单恋、自然就对日益做大的关北斗、产生了极其深刻的戒心;兕虎与麒麟君,包括整个天机工坊,都是宋行舟、或者说是白玉烟一派的禁地。至于说沈归的三叔沈游,倒是与两边都没什么关系;除了偶尔出手解决几个大麻烦之外,其余的所有时间,都留在沈家大宅之中,与自己那个小丫鬟青梅听雨煎茶、手谈弈剑。
今日,索永宽便摇起了关北斗的大旗,想用他们师门的关系,来压制脾气又臭又硬、心中又有所隐瞒的玉虚真人。
从另外一种意义上来说,双方也算是一拍即合了!
154.夜探沈宅
索永宽既然已经自行暴露身份、那么接下来事情的发展,也就变的顺理成章起来。玉虚真人在自家大师伯关北斗的压制之下,几经思量之后,终于还是吐露了实情:
“既然你是无鹤师伯的人,那玉虚也就不再讳言了。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相思子之毒倒并非无解,可必须在毒发之前将毒物排出体外,才能侥幸逃得一条活命。假如索居士忧心之人已然毒发的话,那么玉虚几乎可以断言,此人断无生路可走。当然,贫道医术浅薄,也只能如此;可如果换成药王殿或是鬼手门的两位医道大家出手,或可为其寻得一线生机!”
索永宽听闻此言,不由得心中发出一阵冷笑;但观其面目、却仍然保持着原本的神色,无比谦恭继续:
“也不瞒玉虚真人,正是靠着那二位出手诊治、才断出了相思子之毒;但他们二人也同样无法解毒,这才烦到了真人头上。”
“哦?这样看来的话,问题就简单多了。论及医道、除去二者之外,便唯有回春圣手一人而已。不过、自大萨满李玄鱼归天之后、林思忧也跟着销声匿迹了;算算日子,贫道足有二十年未曾与她谋面了……哦对了,听闻林前辈归隐之后、收下了一位嫡传弟子,乃是幽北三路的李家大小姐。依贫道之见、索居士还是尽快远赴幽北大荒城、碰碰这唯一的运气吧……”
索永宽在谛听当中,做的就是信息整合与情报分析的工作,焉能不知道李乐安已经“殉情而亡”的事呢?虽然玉虚真人态度非常诚恳,却也等于什么都没说,索永宽便只能继续往下敲打:
“玉虚真人,在下虽不通医道,却也知有毒、就定然有解!这解药在谁的手里都一样、为何非林思忧一脉不可呢?”
“荒唐!既自知不通医道、又怎敢反过来置疑贫道?何为毒物?何为解药?在医者眼中看来,药材不分善恶、就只是药材本身罢了。所谓毒物,只不过是庸医运用调配不当、导致害人性命的错手罢了;所谓解药,也只是可以化解掉对有害于人体的药性而已。这相思子之毒的确万分凶险,可也并非无解、更不可怕!只要发现及时、并立即设法催吐、再饮用大量盐水洗涤腹脏即可;哪怕是空口服用、只要豆衣不破,与人体也毫无危险可言。可一旦如今日这般情况、迁延时日导致毒入腑脏膏血、那么无论症状缓急、皆已病入膏肓之中、非绝岐黄之道可救了。”
经沈归云山雾绕的一通数落,本就一知半解的索永宽,心中更加迷茫了:
“既然病已入骨、药石无医;为何她林思忧又能化解此毒呢?”
“贫道又不是地灵脉者、怎会知晓其中之奥妙?”
满怀信心而来、最终却失望而归的索永宽,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妙玄观。走出不远,转过半条街去、顺势就瘫坐在了一个当铺门前的台阶上,在心中仔细衡量起了其中利弊。
眼下唯一的希望林思忧,的确没死,而且很可能就关在姑苏城中的沈家大宅。可别说他区区索永宽了、就算是白玉烟这位“近臣”,也同样没有探视审问的权利。整个谛听能见林思忧的人,加在一起也就只有三人而已:宋行舟、关北斗、沈游。
自己可以打着关北斗的旗号、去诈玉虚真人吐露实情;但他本人与关北斗之间,却并不熟悉,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至于沈游这个寡交无义的二世祖,在街面上看见自己都懒得搭理,更不会卖任何人的面子;而宋行舟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掌柜,压根就不管谛听的俗务,跟他进言不但无用,还会白白落下一个办事不利、一心钻营的坏印象……
一直枯坐到了凌晨时分,走投无路的索永宽,还是把主意打到了沈游的身上。虽然这位沈家三爷脾气古怪,极难应付;可自己要去见林思忧,就绝对跨不过去他这一道坎!再加上他还有一个众人皆知的弱点:青梅姑娘;只需设个套拿住青梅、便可以把沈游暂时钓离沈府大宅;自己趁着这个机会、迅速潜入地牢、向林思忧讨教解毒之法;而且即便此计不成,也不会带来什么损失。
凭心而论,谛听的组织结构已经足够健康、却仍然逃不开像是索永宽这类的“小人物”添乱。而索永宽的出发点也十分单纯:自己年纪大了、眼花耳鸣,已经无力承担如此沉重的工作了;他为谛听服务了大半辈子、于情于理、都应该承袭兕虎的名衔,去建康城中颐养天年、过上体面富足的安乐生活。可自己想要踏上进身之阶,也总得有个说法。如果这次能救回白玉烟的性命、不但可以给宋行舟留下深刻印象、更可能会借此事而搭上天机工坊这艘大船,多赚几个银钱花花……
至于说此举定然会罪自己的上峰——黑狗,现在的索永宽,已经顾不上那许多了;如果林思忧对此事无能为力的话、那么只要他不再提起、这整件事根本就不存在;可一旦林思忧能够解毒、并且愿意交出配方的话;那么他这位新任兕虎,与黑狗就是“平起平坐”的身份!再加上白玉烟生受自己的救命之恩、宋行舟也自然会满怀感激之情;届时自己与黑狗谁大谁小,可就不一定了!
直至索永宽“自己”想出调虎离山、单车入宫的计策之后,玉虚真人的主要戏份、已经彻底落下了帷幕。沈归三人除了继续济世救人以外、无非就是暗中观察索永宽的行动轨迹罢了。
可是连沈归自己也没能想到,索永宽的动作竟会如此迅捷!他连一夜时间都等不及了,派出手下几十名探子、当日清晨便诱捕了亲自外出采购食材的婢女青梅。直至天色黑透、沈家大宅的后门走出了一位身负宝剑、面色苍白的中年男子……
躲在远处角落之中的索永宽、见沈游牵马走远之后,迅速挥了挥手,那几十名黑衣探子便无声四散而去;直到一阵恼人的夜枭之声响起、沈家大宅附近的任何动向,已然尽在索永宽的掌握之中。
索永宽的年纪虽大、但身手还勉强过得去;他无视可以轻易撬开的大门不走、反而向后助跑两步、跃起半人来高,双手一搭沈宅院墙、腰杆一较劲、便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深宅大院之中。整套翻墙的动作干净利落,看的暗处的沈归也连连点头。
索永宽左顾右盼了一阵、见宅院中一片反常寂静、连家丁婢女的都没有一个!在这种情况之下、自己也没敢轻举妄动,继续趴伏在花木深处、安安静静地等了一会。大约三百息过后、偌大的沈宅仍然还是死一般的寂静、索永宽这才稍微放下心来、以四脚同时着地、仿佛一只偷入鸡窝的黄鼠狼相仿、直扑水榭当中的冰心亭而去。
沈家大宅是一座典型的姑苏院落,楼阁典雅纤巧、不见半分金银流俗;而院中景致却错落繁复、极尽瑰美之能事。这座冰心亭,位于侧院主花园的湖心正中,乃是供本家消暑观花之用。
然而,除去那水天一色的静置之外、冰心亭的本身,倒是没什么出奇之处。除了四根略显陈旧的廊柱之外、就只有最常见的石桌、以及四个石凳罢了。
眼下夜深月明、索永宽一人爬行在水榭的甬道之上,那副鬼头鬼脑的贼模样,在月光的照耀之下,就别提有多显眼了!好在沈家门规森严、又有沈游这尊大佛亲自坐镇;所以入夜之后,院中不会有下人随意走动;无形之中,也帮了不擅此道的索永宽一把。
按常理来说,林思忧究竟关押在沈宅何处,以索永宽这种身份,根本就没资格知道;而他今日胆敢夜探沈宅、也是从浩如烟海的信息存档之中、自行调查出了一些蛛丝马迹。经过反复比对、大胆猜测,他终于还是把这最重要的一宝、压在了冰心亭身上。
据索永宽得到的消息显示:早在十五年前、沈宅便有过一次大兴土木的记录;这场翻修扩建工作,前后历时共计三年零十个月、耗费银钱人力无数。可奇怪的,据谛听中确切的消息显示,经过一番扩建之后的沈宅、却并未有任何明显的变化。事后经过好一番调查得知、原来这是家主沈居的主意:他吩咐工匠们按照自己出具的图纸,在湖心下开凿修筑出了一座水下地宫!而地宫的入口,便在这冰心亭当中!
无论是高官还是富商、在自家院子里修几个密室地牢、本就不是什么新鲜事;沈家地宫的布局构思的确大胆、工程规模也十分浩大;可这事毕竟发生在姑苏沈家、也算是合情合理。如果不是今日涉及到林思忧身上、索永宽也绝对想不起这件小事来!
正当索永宽取出了一枚天机坊出品的上等手锯、盯着足有两条大腿粗细的石桌腿发愣的时候、耳边却突然传来了一道刻意压低之后的声音:
“怎么样,找到机关了吗?”
“没有!只能硬锯了……别在这搅合,出去看着沈游。”
索永宽以为是外面的弟兄按捺不住、潜入府中、所以并没在意、仍然盘算着锯开石桌脚需要花费的时间;而沈归却无心再等、从后捏住了对方的颈骨、二指运力相互一错……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索永宽就完成了此生最后的使命,与前几任兕虎在阴间会面去了。
155.一缕残魂
沈归了解掉索永宽之后,随意将尸首踢在一边,还低声对他嘟囔了一句:
“本以为你是个精明人、怎会干出这等蠢事来?就凭着这把破玩意,还想锯断上品汉白玉的桌子?没本事就别逞能、老老实实做你的文职工作、哪会走到今日这步田地呢?”
数落完索永宽的遗体之后、沈归围着汉白玉石桌转了三圈、以内息包裹指关节、反复叩击桌面、借此探测比对声音与力道的不同反馈方式;直到某一声“空响”传入耳中,沈归这才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并俯身小心转动起了桌面……
二正一反、连续转了三圈之后、只听“咔嗒”的一声脆响传来、沈归立刻按住了忽然松活的桌面;之后又站到了那个空鼓的位置,奋力推动已然变成滑轨的粗壮桌角……
一阵刺耳沉闷的石响过后、冰心亭正中、赫然露出了一方黑漆漆的地道口来!
沈归向下望去、却被地道当中传出的冷空气迎面拍来、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颤:看来这沈家地宫的构思与设计、果然远比陆向寅那厮的御马监可比!不但技术难度成倍增加、零散部件的运转也更加顺畅!虽然开解机关的方式有些老套、但起码地宫之中的空气非常清新、就连防潮效果也十分出色……
有钱真好。
沈归感慨了一番“自家”那惊人的财力之后、随手取下壁阁上备置的引火照明之物、依次点燃了墙壁上的每一根火把……
这是一条阴森狭长的向下通道,沈归由于身在其中、也不好准确测算到底走出了多远、潜下了多深,只能提高万分警惕、以防中途生变。如今沈归的目力与耳音、已然远非往日可比;但在如此闭塞阴森的环境之中、却仍然生出了多年不见天日的绝望子感……
“呼……呼……呼……”
自沈归探入地宫开始,便刻意收敛了自己的呼吸声;可随着他继续向下深入、耳中传来的呼吸声也愈加清晰!这呼吸声听来短促虚浮、节奏频率也十分混乱、显然是个不会武功、身体机能也即将崩溃的将死之人……
直到沈归迈下最后一级台阶、身子已经从陡峭狭窄的甬道之中离开、站在了地宫主洞入口,被一片破旧之极的木栅栏阻住了去路。由于地宫通风良好、防潮效果也不错、所以这木栅栏门非但没有腐朽变形,门上还格外挂着一把锈迹斑驳的大铜锁。沈归举起手中火把一晃,发现这锁竟然是个装饰品、根本就没搭扣!
如此儿戏的看守等级、根本不值一提!沈归随手丢开铜锁,推门走入甬道;穿过这曲折的甬道之后、眼前便出现了一处四面见方的石室。
“呼……呼……呼……”
耳听呼吸声传出的方向、就在耳边不远、沈归也就不急于一时了。他将洞中的火把与火盆依次点亮之后、整个地宫主洞竟亮如白昼!
“哈…谁啊?”
沈归耳边传来了一声询问,只觉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可一时之间、他也没能想起究竟是谁,只能含糊不清的回了一句:
“我……”
“……告诉沈游那小子、心疼他的女人,也换个会聊天的人来啊!”
这声音越听越熟、沈归将火把放在架子上之后、立刻缓步寻声而去;只见洞中西北角落之中、正摆着一架大床;穿上躺着一位白发老者、正蜷缩在被子里、背对着自己。沈归再次打量着那道熟悉的背影、心中竟然瞬间浮现了一个脱离现实的可能性……
“老骗子……?”
这白发老者一听此言、立刻一梗脖子转过身来、同时破口大骂:
“嘿!我他妈……沈归?咋?你搬回姑苏了?”
沈归仔细打量着对方的五官,却又想不起到底在哪见过这么一位老者,便只能试探性的开口问道:
“是是是……姑苏城的生活条件好点,空气也足够湿润……您老人家尊姓大名来着?”
“我你都不记得了!白衡啊!”
沈归闻言、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压根就往心里去!
白衡是何许人也?那可是“僧道儒推掌断江河,衍圣公一剑灭三圣”的头号天灵脉者!死在他手下的凡夫俗子、根本连名号都不值一提;而那些有字有号、有头有脸的天灵脉者,对白衡来说,也就是多费点功夫而已。
放眼江湖之大、无论谁提起武道二字、都绕不过衍圣公的大名!
沈归与白衡并不陌生、与他的另外一副面孔——“刘半仙”,更有过一段朝夕相处的时日。然而再看眼前这位白发老者,形容枯槁、呼吸紊乱不说,皮肤上的皱纹更是层层叠叠,活像是一颗老槐树成精!更可怕的是,他的脸庞极瘦、就像是一颗颅骨披上了人皮那般恐怖!莫说与那纵横天下、从无败绩的衍圣公相提并论;就算是打个喷嚏、准备都会把那根细长的脖子给晃断了!
“呸!下次给你带面铜镜来,好好看看自己这副德行!你要是白衡的话、那我就是天王老子了!”
“……变化有那么大吗?”
“好好好……那既然你非说自己就是白衡,那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你会假扮成刘半仙、寸步不离的跟着我、护着我?”
“还不是因为咱爷俩投缘呗!”
“……这个不行,重新编。”
“林思忧!林思忧托付的!这总行了吧?”
沈归听到这里,心中仍有几分难以置信;他走上前去、一手分开对方的乱发、惊雷剑在手中飞速旋转几下、割开了几缕打结的长发、终于露出了对方的本来面目……
沈归清晰的记得,白衡虽然已经三百多岁了,可如果从外表来看,与四十出头的姜小楼,基本可以算作同龄人;可这位老爷子的模样、虽然五官与轮廓、都与白衡有几分相似、但放在棺材里都可以直接落土了,怎么可能……等等,莫非这又是易容术不成?毕竟李乐安的易容术、就是跟化作刘半仙的白文衍学回来的……
“把你这张假脸给我摘了,天天带着它不怕闷出脓包来啊?收拾收拾,跟我出去。”
“脸是摘不下来了,爹娘生的;走也是没法走了,何况我又不想离开这里……”
“咋就没法走了?没长腿啊?”
“长了,但现在没了……”
沈归闻言咧嘴一笑、伸手便去拽对方的胳膊,想把这个犯了小孩脾气的“天下第一”强行拽起身来、拖出沈家地宫;可自己伸手一捞、除了厚厚的被子之外、竟然什么都没摸到……
“咋?腿弄丢了、胳膊也弄丢了呀?白文衍成肉墩子了?别闹了,时间不宽裕!外面还放了个死鬼没来得及处理、沈游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打道回府;真叫他给堵在沈家大宅的话,我可没把握把能护住你的周全!赶紧起来,跟我走……”
单从这副衰老之极的模样来看,沈归心中便已经有了几分预感:白衡定然是身受重伤、无法与人交手过招了;而白衡倒是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用目光平静的看着沈归、看着那副焦急而年轻的面孔而已……
沈归实在是等不及了,上前一把掀开了他身上那层厚厚的被子……
一股腥臊恶臭的气味扑鼻而来、呛得嗅觉格外敏感的沈归、瞬间涕泪横流、身体也不自觉地连退三步;而白衡却尴尬的苦笑了一声,略带抱歉地说道:
“哈,青梅今天没来……我这副身子、自己也用不了恭桶……”
沈归紧皱眉头回头观瞧、只见掀开被子的白衡、竟真的只剩下了一具枯瘦至极的驱赶而已!那个纵横华禹大陆三百余年、从无一场败绩的衍圣公白衡、如今就躺卧在一张污秽横流的床榻之上!他的双腿齐胯、双臂齐肩而断、右脸颊与右脖颈、磨的也是血肉模糊,显然是借力翻身造成的结果。
沈归如遭雷击一般、忽然想通了自己为何听不出白衡的声音来!他强忍着空气中四下弥漫的恶味,快步走上前去,伸手捏开白衡的嘴巴:只见白衡那满口的牙齿、已经被人尽数敲断;仅留下了些许的牙根断碴、仍然固执地留在牙龈上;口中那混合着血丝与脓液的口水、与恶臭扑鼻的血腐味喷涌而出、仿佛一记重拳、狠狠砸在了沈归的脸上、也锤出了滔滔不绝的泪水……
沈归心知时间紧迫、无暇顾及伤心痛楚;他果断地抬起右臂、先使劲儿蹭干了脸上发痒的泪水;随即弯下腰去、一手抄起关北斗血肉模糊的脖颈、一手托起还沾着脓血粪汤的腰身、作势便要将其抱出这座地宫……
“沈归……沈归!你先放我下来,我有话要说……”
“你那张嘴都要熏死人了!有什么话出去再说!出去之后咱先换身干净衣服……”
“我日子已经不多了……”
“走不了路了倒是没事,万瘸子那轮椅就是我出的图,伺候残废咱有经验……”
“眼下又成了废人,就算你把我带出去、也要受你的牵连、最终还不是得死在别人手上……”
“我家李小胖医术倒是不错,就是不知道你这一口烂牙,她到底会不会摆弄!不过你也别担心,我这还有个法子虽然恶心了点、但好歹也能让你恢复正常吃喝,不至于把牙龈都磨烂了……”
“沈归!!!你这是又是何必呢?”
156.一死一生
身不由己的废人白衡、用额头使劲地撞向正在自说自话的沈归;然而就是这样轻轻的一击、却仿佛直接击中了沈归的心灵深处、令他不自觉的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通往冰心亭的甬道之前……
白衡听着那压抑过后的悲鸣、语气也前所未有的宁静安详:
“站起来也是八尺高汉子了,哭什么劲?死嘛,谁都有这么一遭,没什么可怕的。况且我还多活了别人的几辈子,早对这个操蛋世道腻味透顶了!我死在这里,好歹还能留下个体面的名声呢!沈归,还是把我放回去吧、我不想见光……”
沈归呜咽着回了一句:
“现在是半夜。”
“呵……半夜好,半夜凉快……沈归啊,侧室有水缸、大木箱子里也有几件干净衣裳,给我收拾收拾吧?一定还有人正等着我呢,见人总得打扮的体面些……”
“……哎!”
沈归颔首应承、将白衡抱回了洞中、并手脚笨拙地做起了准备;白衡则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安静的注视着低头忙碌的沈归;一时之间,这间沈宅地宫之中、竟然显得异常安静祥和,可沈归眼中那浓郁的哀伤、心中刺骨的疼痛,却始终没有得到缓解。
待沈归架起水缸、并在刚下点燃了一团篝火之后、白衡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宁静:
“沈归啊,你还记得李玄鱼吗?那可是个亘古未见的奇女子啊……可笑世人都奉我白衡白文衍是天下第一;但在我的心里,她李玄鱼才是天下第一、而且还是毫无疑问的第一!若不是为了你……”
“不,她是为了自己。在玄岳道宫的炼心洞中、她曾布下一道幻阵。我在那里与她有过一次交流,只是还分不清那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发生的事而已……”
白衡听完之后、再次陷入了沉默;直到沈归试好了水温、将其小心翼翼地置入水缸之中、这才再次开口说道:
“不要想着报仇的事了……”
“连你都败了,我自然也不是宋行舟的对手。有心无力,您老人家多担待吧。”
“我是说真的,不要想着报仇,而且我也真的不记恨他。”
“……我和宋行舟的仇恨、这辈子已经算不清、解不开了。老骗子,有你这笔不多、没你这笔不少、结果都是一样的。”
“……难道李玄鱼没跟你交代清楚吗?宋行舟死在你的手里、或是你死在宋行舟的手里,结果不都是一样的吗!沈归,你忍心将我们这人的心血、全部付诸东流吗?”
听到这里,沈归手中那柄惊雷剑微微一滞、随即又再滑动、割下了一绺干枯散乱的白发:
“你们这些人给我的庇护,足够小心、也非常温暖;你们能把饭帮我嚼碎、但无法替我吃下去……老骗子,儿孙自有儿孙福,别操心了。”
离开之前、沈归将一粒丸药放入白衡舌下;之后便按照双方的君子约定、立刻反身离去。他坐在转角的甬道边上、背靠着冰凉刺骨的地宫岩壁、心中一片萧索颓然。他耳边不断传来白衡那逐渐衰弱的呼吸声、脑中不自觉地模拟着体内毒发的全过程;那每一分痛苦、每一分挣扎、都如同反复剜刺在自己身上的一柄柄钢刀、寒彻腑脏、痛断肝肠……
直到白衡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沈归挥手擦干了脸上的泪痕,走到干净体面的白衡床前、用厚厚的棉被将其一卷、单手扛在肩上,迈上了通往冰心亭入口的台阶……
姑苏城西北方向、有一片烂沼泽;沼泽地的深处、有一间荒废多年的破庙。沈游的婢女青梅,清晨被谛听的探子诱捕之后、被灌下麻药放翻、便带到了此处藏匿。
青梅是什么人、沈游又是什么人,恐怕这世上也没人比索永宽的手下更清楚了。住在姑苏城中的寻常百姓,只当姑苏沈家的三公子,是个人模狗样、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可作为谛听的内部人士、却显然不会那么天真。
当然,沈游的确是个要命的大麻烦,可只要利益喂足、这些人就没有不敢干的!
赤乌也好、御马监也罢、甚至包括已成昨日黄花的冬至,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保留着一些绝对不会染指的禁地;可谛听之人、本就是为了银钱而来;只要价码合适,无论是刀山火海还是天子寝宫、甚至包括了三家皇族的内部事务,就没有他们拒绝的差事。
当然,这也是华禹大陆“地下行业”的共识;无论从专业性还是可靠程度来看,谛听都是当仁不让的第一把交易。具体以价码来计算的话,北燕周元庆的头颅价码最高、足足两千万两白银;颜青鸿次之、一千两百万两;而南康田文庆则最寒碜、区区五十万两白银而已。不过花这么高昂的价格、买凶刺杀一名君王,任何有脑子的人,都不会做出这种毫无意义的投资。
至于沈游夜袭北燕皇宫、行刺颜青鸿那一趟差事,也与金银无关。
老人常说,有命挣钱、也得有命花;同样的道理、放在谛听这些“钱串子脑袋”身上,也如是一样;今日索永宽使出调虎离山计、共调用了八十位谛听顶尖探子。其中有三十位,被留在姑苏城中“站岗放哨”、防止沈游与索永宽撞上;而另外的五十人,则全部留在了这间破庙之中、小心保护青梅的安全。
是的,索永宽无意与沈游交恶;他只是想要借着青梅失踪这件事,调走沈游一时而已;至于谛听的探子们、更无意与沈归为难;他们只是出于“法不责众”的心态,想要赚一桩白捡的富贵罢了。
退一万步讲,即便被沈游找到了这里,他还能把自己人杀个干干净净不成?
很快,这些要钱不要命的家伙,就得到了验证结果的机会。
谛听的探子们,的确十分擅长隐藏自己的行踪;饶是沈游这种熟门熟路的本地人士,仍然还是找错了三个藏匿点。直到他来到城北烂沼泽附近、庙中被麻翻的青梅,已经被迫灌下了第三道麻药。
沈游站在树上远眺、但见庙中有火光闪动、片刻都未曾停歇;双脚反蹬树干、整个人迅速落在了破败的庙门以前。沈游不是沈归,也没他那么复杂谨慎的心思;少时张狂老要稳这句俗语、放在这对冤家叔侄身上、算是彻底调换了过来。
沈游刺杀颜青鸿未果、的确是受了不轻的内伤;可那瘦死的骆驼、终究也比马大;而沈游这匹正职盛年的骆驼、又没瘦成“白衡”那副模样,料理几十个谛听探子,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吗?
既然这五十几名谛听探子、都是被索永宽放心委以重任的绝对心腹,焉能不识沈游的面目呢?索永宽坐下的头号心腹走上前去、刚想把提前编好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述一边、却只觉喉头一凉、眼前便是一片天旋地转……
江湖上有句老话、好马长在腿上,好汉出在嘴上;一个人的演技再逼真,瞎话编的再天衣无缝;可对方如果不愿意给他留下表演空间的话,也是枉费一番心思。
自幼长在大户人家的沈游,与他那不孝的侄儿一样;看似平静温和的外表之下、隐藏着毁灭性十足的乖张与暴戾;心情好的时候,被人骑在头上作威作福、也能够淡然处之;心情不好的时候,什么对错恩仇一概不问、生死都凭手中长剑说话。
今日清晨、青梅说是出去采买新鲜食材,可夜深之后还未回家,显然是遇到了麻烦。沈游拖着病体外出搜寻、依然扑了三个空,心情更是糟糕到了极点。如今自己才刚刚落在庙门口、便有一名“陌生人”出来搭话,眉宇间充满了谄媚与狡诈之色、令人望之生厌……
单以武学修为而论、沈游与未曾顿悟的姜小楼相比,还要更胜一筹;而显赫至极的家世、顶尖的武学修为、用之不竭的无尽财富,都能带来同一个好处:不必再看他人的脸色行事。
莫说就是一个普通人、就算是千八百人、几万甚至十几万人、杀也就杀了,凭他沈游二字、扛得住也担得起。对待生命如此冷漠的态度,也不仅仅是他一人、放眼天下、莫不如是。
沈游将其一剑封喉之后、大步流星地走入院中;伸手推开残破不堪的庙门、便见在角落的一根廊柱下面、正是自己的贴身丫鬟青梅;而庙中还坐着另外几十号男子、形态各异、面目不一;从火堆附近的一片狼藉分辨、他们在此间破庙之中、已盘桓了好长一段时间……
“沈二爷是吧?我们都是四爷黑狗的人……”
“唰……!”
又一名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蠢人,倒在了沈游剑下;余下的生还者、也被沈游那快到匪夷所思的剑法、与出手便索命的狠辣所惊、纷纷别过头去、谁也不敢触这个眉头了……
沈游旁若无人的走到青梅身边、先附身探了探鼻息、随后一剑挑断绳索、仔细检查起来……
没过多大一会,沈游便发现了青梅手臂之上的紫红色淤痕、与她被人下药麻翻的事实……
157.眷属
半刻钟之后、杀成血人一般的沈游、小心翼翼的抱着清瘦至极的青梅,略带摇晃地走出了那间荒废多年的破庙;在二人的身后,留下了满地无法分辨本来面目的肉块、以及换上了一身簇新血衣的残破泥胎…
待青梅体内的药劲散去、初夏的暖阳已经蒙在了窗纸上;青梅抬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刚想翻身下床、只觉双腿根本不听使唤;撑起半截身子一看、只见沈游正趴在床榻边上酣睡、脑袋恰好枕在了自己的小腿上、手边还散落着一本礼记杂书……
青梅小心地撑起身子、想要探手抚摸沈游的脸颊与发丝、却反被沈游忽然伸出的手掌、轻轻握住了洁白如玉的腕子……
“醒了?头晕吗?”
“有一些…我是在街上病倒了吗?”
“唔……大夫说你饮食过于清淡、要多多进补、身上挂上点肉才好。”
“知道了…对了,地宫里的老爷子……”
“不必惦念、他家里来人接走了。”
“也好……这么大的年纪,又受了如此严重的伤势,确是该与亲人住在一起才好……”
沈游回府之后、由于忧心青梅的身体、只是换了外衣、并草草处理了伤口而已;方才趴在床上休息、自然不显;如今一动之下,才感觉到中衣与伤口黏在了一起;这阵猝不及防的疼痛袭来、令他也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嘶……”
青梅急忙掀开被子坐到床边、迅速将沈游的外罩解开、伸手想去扯动对方的中衣检查……
“别扯,血痂黏衣服上了……”
青梅双手微颤、却还是收了回去,同时扭头朝着门外呼喊:
“春桃,给三公子准备温水……春桃?……算了,我自己去吧……”
青梅伸手从衣架上取下外罩、活动了一下血脉重新通畅的双腿、将有伤在身的沈游、引在床榻之上略作休息、这才风风火火地走出了房门;而沈游也嘴角含笑、并未加以阻拦,任她推门而去……
青梅推开大门、入眼皆是一片灼人双目的红火……
“青梅姑姑、您叫奴婢吗?有什么吩咐呀?”
粗使丫头春桃、听到家丁通报、急忙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跑到了沈游院中回事;而青梅则指着眼前这一片红火、不解的问道:
“这一堂喜妆是今日赶制的吗?莫非大夫人有喜了?”
“……那道不是……是青梅姑姑您有喜了!”
“胡说八道、小心叫人割了你的舌头!三公子要沐浴、顺便去书房把我的药箱取来。”
“……是,下次不敢了,您别叫人割我舌头……”
春桃装做委屈一般的领命而去、走出十几步远、这才回头又喊了一句:
“恭喜姑姑啦!”
青梅能感受到她真心的为自己高兴、却仍然有些摸不着头脑;可青梅依然走远、她只能摇了摇头、反身走回房中。
没过多久、几个壮硕的仆妇搭着一架大木桶、在身负药箱的春桃引领下、搭进了沈游的院中。
“姑姑,东西都搭来了。三公子想花园还是房中沐浴?”
“三公子微染风寒、不宜见风,还是搭进来吧。”
手下人安排好了应用之物、便悄悄离开了院中;而青梅则亲自搀扶沈游、将其连人带中衣一起浸入药浴桶中:
“公子,今日府上披红挂彩、看着像是有什么喜事;奴婢刚才问过春桃了,说不是大夫人房中的事……莫非是三少爷与李大小姐的好事将近吗?”
“不是,再猜猜?”
“唔……莫非是大小姐要成亲了?也不对啊……大小姐未来的夫婿,此时还在柴桑戍边、应该无暇抽身完婚吧?”
“唔……家中之事我一向不过问,你又怎么会来问我呢?”
“也是……”
青梅一边思考着喜事的名目、一边给沈游小心翼翼的剥离中衣、擦拭伤口;而沈游则盯着她眼角堆叠出的鱼尾纹、陷入了微妙的呆滞状态……
昨夜、在那间沼泽地附近的破庙之中、本就有伤在身的沈游、为了防止那群杂碎狗急跳墙、会以青梅的性命威胁自己;便只能强行催动功法、务求以最快的速度、消灭所有敌人。
施以全力猛攻、固然会大大提高战斗节奏;但由于彻底放弃防御、在狭窄闭塞的破庙之中、与五十名谛听探子“同室操戈”;对如今的沈游来说,想要全身而退,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最终沈游以身负十三处轻伤为代价、成功救出了陷入昏迷之中的青梅、并将她安全带回姑苏城中的沈家大宅。
沈游知道、昏睡不醒的青梅、仅仅是中了麻药而已;只待药劲自行散去,便不会造成任何伤害;于是他也并未声张,只是将其安顿在房中而已。沈游将伤口草草处理一番、又换上了一件干净衣服、便直奔正北方的主院而去。
沈宅的主院,乃是沈家现任家主、沈居沈草堂的居所。不过由于沈居常年在建康为官理政、所以沈家的主事人,实际上则是沈居的夫人吕蕴。
沈游造访之时已是深夜、吕夫人正在酣睡之中;就连门外值夜的仆妇、都靠在廊柱上打着轻微的鼾声。沈游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那婆子的肩膀:
“吴妈,我来见大嫂…”
吴妈被沈游拍醒、见自家的三公子面色苍白、神情冷峻,心中立刻一沉。从个人喜好出发,吴妈十分不喜欢这个游手好闲的三公子。
如今沈三公子已过不惑之年、却始终不愿娶一房妻妾、甚至也从未听说他逛过秦楼楚馆;除了偶尔会离开姑苏、外出访友之外,这位三公子简直就是个瘫子!
其实沈游的事,不只是吴妈一人好奇;在姑苏城、乃至整个南康,都算是一桩多年未解的悬案。在普通百姓看来,这沈三公子虽然“文不成、武不就”、与两位哥哥相比、也没什么大出息。但不可否认,沈游的人品与相貌、那都是一等一的出挑,若是再算上姑苏沈家那无以估量的巨额财富、即便是个“断袖分桃”的小郎君,也不至于一直耽搁到现在啊!
俗话说得好,这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世人大多只知“饥吵饿斗”的苦恼,却无法体会大户人家的难处。自沈家老太爷与老夫人仙逝之后、继任家主的沈居,便操心起了沈游的婚姻大事。
沈家一代三杰,老二沈昂、被萨满妖妇李玄鱼、弄成了一个废人,除去还能喘气之外、跟死了也没什么两样。虽然他与幽北蛮女郭贞育有一子,但按照沈家的祖宗规矩来说,这孩子只能被定义为“来路不正”!可以分他一大笔银钱、也还可以赏他几间铺面、却不能将沈归这个名字、写进沈家的族谱之中!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沈昂这一支血脉,就算是彻底的断了根。
而沈居身为沈家之主、长安商帮的大掌柜,又掌握着南康朝廷的核心权力机构——长老会,精力本就有限。自他青年时代开始、便终日积压在浩如烟海的俗务当中、根本无暇他顾。虽他成亲已有多年、但膝下有女无子,实乃一桩憾事;而近些年来、自己的夫人吕氏、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无论是考虑到个人精力、还是双方的身体状况,恐怕由他来延续沈家香火的机会,也已经非常渺茫了。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沈游这位身强体健、品貌端正的习武之人,也就成了沈家唯一的希望!什么万贯家财、什么呼风唤雨;在老派人士沈居眼中,如果没有后嗣儿孙承袭的话,所有的成就与财富、都只是无根之草、无水之萍罢了,根本没有价值。
然而凭沈游的性子,根本就不可能带上顾全大局的枷锁、任自家大哥摆布;沈居也不是没有试过先斩后奏、可当那几名有意与沈家联姻的朝廷大员、先后被人暗中刺死、这事也就被沈居彻底搁置、不在提及了。
外人不明所以、沈居还能猜不出“凶徒”是谁吗?
其实,沈游对青梅的心思,沈居这个当大哥的,也是心知肚明的事。他也通过自己的夫人、悄悄给沈游过了口风;说是让他先娶一名家事清白、出身体面的女子为妻;随后再暗中纳青梅为妾便是。
然而沈归对这个提议的回复,就只有一句话:
“暗地纳妾、何来名份二字!”
沈游本人倒是不在乎所谓的名份,但他却认为这是青梅应得之物、不该受此侮辱;至于沈居和吕夫人,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应承下来……
皆因为青梅年幼之时受刑过重、已然再无力生养了。
沈居虽然古板、但也比老太爷开明的多;然而再开明的家主,也无法忍受满门断子绝孙的结果!所以,沈游与青梅的事,就一直耽搁到了今天!
如今,吴婆子见沈游腰悬利刃、满面寒霜地闯入主院;疲惫与困倦之意立刻醒了大半:平日的时候,这进主院他八百年都不来一回!今夜佩剑造访、总不会是来向自家大嫂“请夜安”的吧!
当年同吕蕴一起嫁入沈府的吴婆子,仔细衡量了半晌、仍然出于一片护主之心,乍着胆子拦下了沈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