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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过江河全文阅读

作者:溪柴暖     马过江河txt下载     马过江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58.大婚之喜

    此番吴妈拦住沈游、还真的是出于一片好意。毕竟眼下正值深夜,沈居又常年不在姑苏居住;一旦今夜之事传讲出去,落到那些喜欢搬弄是非的闲人耳朵里,即便当事三人都没有想歪、也一样会令沈家蒙羞!

    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何必自找这个麻烦呢?

    “三公子,夜深了,您还是回去吧,有事明天说行吗?”

    “吴妈,进去通禀一声吧。”

    “三公子啊,您可别怪老身脏心烂肺……这一家人再亲再近、您也是当小叔子的。大公子久在京中为官、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次;您虽然年纪也不轻了、可毕竟还未娶亲不是?纵然您有天大的事,也不急在这两三个时辰吧?回去吧,等夫人醒了、老身再去请您……”

    “吴妈,不必拦了!掌灯、开门、奉茶,让三公子在前堂稍等片刻。”

    仅仅半盏茶的功夫过去、沈游便揣着一张旧信,走出了沈宅主院;而吕夫人则在丫鬟与吴妈伺候下、一边脱着刚刚穿戴整齐的正装、一边开口吩咐道:

    “今日叫下人辛苦一些、三更起床、仔细的洒扫庭除;天亮之后、外出采买一切应用之物;再请来姑苏城中顶尖名厨二十名、四家鼓乐班子,从正午一直吹到深夜,响器一刻都不能停!今日沈府上下披红挂彩、只待掌灯之时、摆开一道长街流水宴、待客不收礼;一应银钱、皆记在大房账上。”

    吴妈一边默记着大夫人的要求、一边下意识的追问了一句:

    “夫人,究竟是什么喜事、需要如此大张旗鼓的操办啊?”

    “三公子要成亲了。”

    吕妇人这一句话出口、贴身丫鬟与吴妈都愣在了当场;最终还是吴妈轻叹了一声,说了句“我这就去准备……”,便颤颤巍巍的走出了正房。

    其实,早在沈居放弃给沈游安排婚事之后、便留下了一封族长文书;说是等沈游再次提及与青梅的婚事,便准许他们二人完婚;可他如果自己不提、吕夫人也不准吐露半个字!

    显然,这是最注重传统礼教的沈居,实在拗不过沈游,而被迫出的决定。他此番违背祖训、不但是骄纵那个不成器的三弟、也算作给他与青梅二人、留下的一个考验。沈居本不是无情之人、更不是个顽固不化的迂腐之辈;他眼见近几十年来,南康朝廷推行大力改新、并获取了前所未见的卓越成效;自己一个小小的沈家,又何必故步自封、死守着祖宗规矩不放呢?

    另外,沈居也想借沈游这个“佞种”、冲破祖宗规矩的机会、来重新修订顽固腐朽的沈氏家规。

    有这一纸书信在,青梅就能成为沈府的三夫人;同样的道理,沈归的认祖归宗、也就有了十足的可能性。当然,沈归是否愿意认祖归宗;与沈游得偿所愿之后、愿不愿意纳妾添丁一样,都还只是沈居的一厢情愿而已。

    直到次日正午,青梅药劲已过、沈府上下也披红挂彩、好不热闹。那些原本住在姑苏城中的宾客,眼下就聚集在各个茶馆酒肆,等待夜幕降临;就连远在南都建康的沈居,也正在飞马赶回姑苏的路上。

    今天,就在今天夜里,年近四十的青梅姑娘,终于要出嫁了。

    尚且一无所知的青梅,伺候着沈游上药更衣、并用过了一些餐食之后,自己这才梳洗打扮了一番,打算外出给沈游请回一名郎中,仔细瞧瞧伤势;可她才刚刚跨出沈游的侧院,便顿时陷入了一片欢腾的海洋之中。

    沈游的性子虽然清冷了一些,可他却从不为难下人,出手也非常大方、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得知他要迎娶青梅的消息,除了几个眼圈泛红、咬牙切齿的妙龄丫鬟以外;每个家丁仆妇的脸上,都弥漫着由内心生出的喜悦。

    他与青梅之间的情感,本府的老人,都是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久而久之,也成了大家的一块心病。如今大夫人吐了口,据说家主也正带着诸多朝廷大员、飞马赶回姑苏的路上!这显然是八十一难已经尽数受过、终于修成了正果啊!况且,抛开情感因素不谈,光是每人发放了半年的沾喜钱、也足够令他们露出真心的笑容了!

    青梅也被做左一声三夫人、右一声三夫人、叫的是莫名其妙,却还是没有当成一回事。自己与沈游的感情,在姑苏城中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而且早在多年以前,大家就过了那股“新鲜劲”儿、也没人再拿这事取笑她了。时至今日、她的身份虽然仍是一名仆妇,但其他的下人们、都拿她当半个主人看待,与正式成过亲的三夫人,倒是也没什么区别。

    至少站在青梅的角度来看,名份与婚姻之类的事,她根本就未曾奢望过;她只是盼着以后的日子,都能像如今这般的活法、也就心满意足了。

    就在青梅傻呆呆的听着耳边道喜之声、门外却突然涌进来了十名头戴黄花、涂脂抹粉的媒婆!一名相貌威严、体型略胖的中年男子、与一位模样清秀、皮肤白皙的少女,与这些媒婆一同跨入沈宅大门。

    青梅早就被道喜声炸昏了头,根本没看见隐在红灯笼后面的大夫人吕蕴;可大夫人一见这二位贵客登门,立刻将手中捆扎灯笼的粗针、随手插在了自己的盘发上,又虚手掸了掸身上浮灰、快步走出“灯笼海”;直到路过青梅身边的时候,一把便揽过了她纤细的腰身,将其带到了那一男一女面前。

    “高员外来的早啊!这便是我三弟沈游的夫人、青梅。”

    这姓高的男子手撵长髯、打量着纤瘦至极的青梅、神情也是越看越欢喜、不禁开口赞道:

    “好,清丽秀雅、出水芙蓉,一看就不是凡人!只是身体却过于瘦弱、看着平白惹人心疼……

    这高姓男子的口风,活脱就是个人贩子,吕蕴也从青梅的细微动作之中,感受到了隐隐的抗拒之意;她轻笑了一声,将青梅引至身前,对着那位高姓男子说到:

    “这位贵客,乃是红妆阁的大东主,高文晋;而这位模样秀丽的小姑娘,便是高家的大小姐,高玉蔻了。今日高员外前来,是想收你做个义女;青梅,现在大嫂要问问你意思了……”

    直至此时此刻,青梅才算是幡然醒悟!自己出身贫寒,大夫人给自己寻了一门义父,这分明就是成亲的先兆!一来,有了高文晋这位交游广阔、富甲天下的义父在,至少在晚间的大婚之时,青梅的“娘家人”,肯定坐的是满坑满谷!二来,有了高家义女这层身份、出身虽然还是比不上书香门第的大小姐,但至少不会成为他人取笑的话柄!

    虽然吕蕴此举,应该是为了维护沈家的脸面、还有对沈游的爱护骄纵之意;可青梅本就是个苦命人,眼见大夫人真的打算接纳自己入府,并且还亲自操持这一场婚事,百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除了连连点头、泪滚腮边之外,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高文晋可是南康顶尖巨贾,怎会眼看着场面冷下来呢?他右手微微一摆、一个机灵的婆子立刻抢上两步、顿时打破了僵局:

    “哎呦!这大喜的日子,新娘子怎么能流泪呢?想流泪也行,咱留在上花轿的时候再哭!走走走,王婆婆带你回家去,再给你好好打扮打扮、准保你变成这姑苏城最俊俏的新媳妇儿!”

    这媒婆嘴上说着话、手臂却也揽在了青梅的腰身上;紧接着脚尖一错一转、不知怎么就把个晕头转向的青梅、送上了府外的一架马车;见这机灵的婆子得手之后、高文晋朝着剩下那些媒婆挥了挥手:

    “新娘子回去了,你们也别闲着;像这种粗活、怎么能烦劳沈夫人亲自动手呢?你们都去帮忙、缺什么少什么,就派人去我府上调;玉蔻啊,你也跟着青梅姐姐回去,好好看看这嫁人是个什么样子的;再过上一段时间啊,只怕父亲也留不住你喽!”

    高小姐是个典型的江南闺秀,脸皮也薄的犹如蝉翼;如今听得父亲调笑自己,洁白无瑕的脸蛋、立刻就羞成了一枚水灵灵的苹果,发出蚊子叫似得“女儿告退”之后、也一并上了青梅的马车……

    高文晋耳听身后车轮转动的声音响起、这才拍了拍手,唤进了一位精神矍铄的老秀才……

    “沈夫人,府上三爷的婚事,操办的实在过于仓促了;我高那某人呢,又是个不通文墨、不遵礼教的粗人,这才请来了关夫子这等江南大儒,为你我两家居中掌舵,我高某人的私印,已经托付给关夫子了。无论是你我两家的婚事、还是我高文晋收纳义女的文书与规程、您都可以交给关先生代为处理。贵府还有诸多杂事未了,高某也不便在此久扰,这便去白鹭居会一会诸位高亲贵友,讨几杯酒吃。只待日落时分、高某率领阖府上下、静待贵府的八抬大轿迎亲!”

    待高文晋走后、吕夫人也与关夫子客气了几句、便遣一小厮将其引入书房、着手起草一应文书。随后,大夫人吕蕴又叫来吴妈、低声嘱咐了一句:

    “如此看来,这声名狼藉的高文晋,还是懂些分寸的;把负责跟他的人叫回来吧,天黑之前,他都不会回府了!”

159.恍如隔世

    高家是华禹大陆最大的脂粉商人,凡在市面上售卖的闺中物,八成都出自于高家商行。然而这女人的生意,利润回报的确异常丰厚,但名声却极其卑劣。即便高文晋本人谈吐文雅、性格谦和、待人接物也大方得体;可在其他人的眼中,他也不过就是个“吃软饭”的黑心商人罢了。

    换句话说,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暴发户而已。

    所以高家不缺银子,缺的只是脸面与地位!他不想永远都别人看成是吃软饭的下九流、他要带领高家坐上华禹大陆的桌台、与那些老派顶尖商团,同分一杯羹汤。

    从发展的角度来看,高家也该到更上一层楼的时候了。

    高文晋满怀壮志雄心,可终究也是商贾出身,同样是无利不起早的性子。他这次之所以会倾尽全力帮助沈家,除去绸缎庄与胭脂铺的客户源相似、生意上有诸多往来以外;更重要的一点,则是他想凭借收下青梅作为义女这层关系、一举攀上建康的实权大员。

    沈游是个浪荡公子,无官无职,也根本不需要刻意拉拢;而青梅也只是个上了位的奴婢,出身卑贱的负资产,同样不足挂齿;但沈家的家主沈居,却是南康长老会的会长,与北燕的蔡、王两位阁老;幽北的齐元公李登,都是同级别的大人物!

    仅靠着接纳女奴青梅入籍,便能攥取到这个天大的好机会,高文晋可真是做梦都要笑醒了!至于说什么有辱门风、败坏家声这种事,压根就不是“吃软饭”的高家人,需要考虑的问题。

    得以踏上进身之阶的高文晋高兴、姑苏城里的百姓也同样高兴!无论是卖米的还是卖面的、卖油的还是卖蒜的;凡一切大婚应用之物、沈家人皆以超出市面两成的天价收购;这一大把银子撒在街面上,姑苏城的百姓也是雨露均沾、过手就沾三分油!

    沈居和吕蕴夫妇二人,也是抱着一种补偿心理,想要把沈游和青梅的这桩婚事,尽可能办得体面风光一些;然而这姑苏百姓也是普天同庆、举城上下都沉浸在喜庆祥和的气氛当中;唯有沈归一人,被这团喜庆的红火灼伤,疼痛难当……

    沈归扛着白衡的遗体离开沈宅之后、来到了郊外的避风处,将其火化成灰。这位曾经站在华禹巅峰数百年的天灵脉者,由于缺少四肢的原因、经过一把火烧,仅留下了半罐骨灰而已。沈归暂时将这瓮白瓷罐、存放在姑苏城外的一间小庙当中供奉;随即他又折身返回姑苏城,直奔索家铺子而去。

    然而在仓库的暗室之中,他仍然没能找到有关林思忧的只言片语……

    从浩如烟海的案牍之中脱出身来,天上已然挂起了一轮夏日暖阳。头重脚轻的沈归、揉了揉酸涩红肿的双眼,随意坐在了街边一处面摊的长条板凳上:

    “一碗大肉面,一份锅贴。”

    “公子昨夜醉酒了吧?煎锅已经放凉了,酱肉也卖光了,给您下一碗红汤面凑合凑合?”

    “好……”

    “还有啊,煎锅凉了,鸡蛋也没法煎了,您多多包涵…”

    “好……”

    “好嘞,马上就来!家里的,红汤面一碗!”

    沈归还沉浸在痛苦之中,也没了讲究吃食的心思。他呆坐在板凳上、双眼木然地看着眼前一架架推车经过、运载着各式各样的货物,排着队地向城中走去……

    “客官……您的面来喽!多给您撒了小半把青蒜、您慢用……”

    负责煮面的内掌柜,手脚十分麻利。没过多大一会,健谈的面摊老板,便将一碗冒着热气的红汤面、摆在了沈归面前。沈归取出筷子握在手中、先喝了一口红亮咸鲜的面汤,感受着汤中饱含的温暖,不禁发出了一声轻叹:

    “呼哈……好,荤油新鲜,盐口拿的也够准,可惜却少了一味白胡椒……”

    “嚯,公子是个行家啊!不过我们就是做熟客生意的小摊位,主雇也都是附近的街坊邻居;如果要是进了白胡椒的话,那面也得跟着涨价,也就卖不出去几碗了。您就多担待些吧……”

    “掌柜的,你们姑苏城的街面,还真是够繁华的呀!平日街面上也这么热闹吗?”

    沈归一边吃着面、一边闲聊似的打探起了消息;而面汤掌柜也不疑有他,只当恰好遇见了一个“知音”,也生出了攀谈的闲心来。

    “家里的,把汤锅的火撤了吧,歇会喘口气,咱也收摊回家了……”嘱咐完了自家贤惠能干的娘子,这面摊老板一屁股坐在沈归对面,彻底打开了话匣子:自打刚才您一坐下,我就看出你身上透着一股子富贵气!公子来我们姑苏城,是游山玩水的吧?嘿,要我说啊,您这来的既是时候,可也不是时候!”

    沈归端起碗来、轻酌一口面汤,随口问道:

    “哦?此话怎讲?”

    “我这蔡记面摊虽是个小字号,可也是打爷爷辈传下来的老手艺了。您说说看,祖传三辈的买卖开下来,每天该准备多少材料,我还能出岔子了吗?可今天您来的也不算太晚,我们却卖了一个干干净净,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内掌柜的手艺好……”

    “嗨,那倒是其次!主要还是今天城里有一桩大喜事,沈家的家厨都忙着采买切配,根本没功夫给下人们开伙起灶!你说说看,有了这几十号新主雇关照,我这生意它还能不红火吗?”

    “姑苏城有喜,您的买卖也兴隆,莫非这不好吗?怎么到我这里,就来的不是时候呢?”

    “对我们本乡本土的人当然是件好事了;可公子您是来游山玩水的,也就不是时候了!想我们姑苏城,历来以清幽雅致而闻名天下;可这城里的人越聚越多,清雅不就没处找了吗?所以对您这样有学问的人来说、也就不算是什么好事了!您瞧着吧,这才刚刚开始。沈宅的喜事办得急,三公子又好不容易才成了亲,恐怕没几天的功夫,那锣鼓声根本就落不了地!”

    凡涉及到男女情爱、婚丧嫁娶之类的市井俗事,男人总不会比女子更加清楚。接下来,沈归便在手艺普通的内掌柜口中、问出了沈游与青梅的那一段历经波折的情感关系。

    原来自家的三叔沈游、今夜要成亲了……

    沈归看着那对老实本分的夫妻,将锅碗瓢盆、桌椅板凳搬上了推车,又与自己道别之后,一起踏上了回家的路。他们刚刚走出沈归的视线,耳边就响起了一阵欢快急促的锣鼓声响……

    对于沈归而言,这是何等讽刺而荒唐的事啊!白衡死了,死的还极其窝囊;这等神仙转世一般的高人,竟连囫囵尸首都没留下来!而沈游也要成亲了,姑苏城陷入了一片欢庆的海洋,就连面摊老板、都准备去乡下接回年幼的儿子,共同参与那一场盛会;如此撕裂而对立的场景,沈归想不通应该如何去面对才好。

    抛开血缘关系不谈,只当沈游是谛听的第二号人物来看的话:那么沈归就应该仗着一身绝世的武艺、夜袭沈宅婚宴!正好趁着沈游重伤未愈的机会,同样斩断谛听的肩膀与手臂,先替冤死的白衡、收回一部分利息来!

    可如果算上血缘关系的话,恐怕就不再是简简单单的江湖仇杀、个人恩怨了……

    与面摊掌柜的分别之后,脑中一团乱麻的沈归,恍恍惚惚地走在姑苏城的街头。街边的茶馆酒肆、今日全部爆满,传出了热闹十足的烟火气息;有的人在感慨,说有情人终成眷属;有的人在祝福,说千年修得共枕眠;有的人在数落青梅的身世卑微、年纪老迈,配不上一表人才,家财万贯的沈游;也有的人在说、沈游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四十多了还不近女色,即便不是兔爷,也准是那没种的阉货……

    沈归听着听着,心中竟生出了恍如隔世之感;仿佛这些人不在是姑苏城的富户豪绅、街坊邻居;而是那些已经命丧黄泉的生死弟兄,是十四、是傅忆、是十三萨满卫;而他们口中谈论的新人,也不是沈游与青梅,而是自己与李乐安……

    昨日之事,已成过眼云烟,恍如隔世;故时旧人,已化作一捧泥沙,散落天涯……

    走着走着,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响彻姑苏城的乐器班子,也把那些喜庆欢快的曲子、翻来覆去的吹了好几个来回。沈归盲目地走着逛着,竟来到了沈家大宅的后院……

    只见后门外早已停好了一顶八人抬的大红花轿,几名孔武有力的杠夫,也正在手忙脚乱地收着牌九;而一名身板厚实、年纪略长的汉子,正在低头听着一个老妈子训话:

    “既然收了这么大一笔银子,你们一会可都得精神着点!记住喽,先在主宅正门绕上三圈,还得顺着姑苏城的四面城墙,给我夸街一周!“卖花”的高家都知道吧?夸过了大街之后,再去高家接新娘。还有啊,人家高家的门上要是不给赏钱,你们千万别生打硬要、给我们沈家丢人现眼!大夫人交代过了,只要你们办事的力,事后还有一份赏钱!”

    沈归听到这里,心中不禁生出了一个念头……

    先去高家一趟,看看自己的三婶娘青梅…

160.叔侄相会

    沈归隐在暗处,看着杠夫头被训得连连点头,对这个精明的老妈子说起了场面话来:

    “吴妈,您把咱爷们都想成啥人了!您出去打听打听、我们周家杠子的兄弟,个顶个都是本份人,从来就没干过坑害本家的脏事!凡是不该我们拿的银子,一个铜板我们都不会多要的!”

    “好好好……懂规矩就好啊!那你们这就出发,后面的响起班子,再把声放大一些,号子也都热热闹闹的喊起来!还有啊铁头,赚的银子你们都拿回家去,妻儿老小可都等着你们养活呢、千万别再赌出去了……”

    “放心吧吴妈,我们不赌了……弟兄们,都起来活动活动吧?咱把杠子都上了肩,扛着喜轿夸街去喽!”

    这杠夫头的一声吆喝,顺着清幽深邃的后巷传出;一阵龙凤呈祥的锣鼓点也骤然响起;附近等着凑热闹的百姓们纷纷走上街头,等着参与到这一场天大的热闹当中……

    与此同时,风尘仆仆的家主沈居、与数十位同行贺喜的南康官员,也踏入了姑苏地面;而暂居“娘家”的新娘子青梅,也已经画好了美丽的妆容,正在高家大小姐的闺房之中,继续犯着迷糊。

    对于她来说,今天发生的事实在是太突然了;能够名正言顺的嫁给沈游、纵然满心欢喜、但还需要一段缓冲的时间、用来仔细思索前因后果……

    沈归无意与轿夫们一道夸街,便转了个弯,直奔城东的高府而来。高家不愧顶着个暴发户的名头,纵然社会地位卑微之际,但府邸却是一等一的阔气!今日高文晋携爱女前去沈宅“认亲”、之后自己便再没回府,而是转道去了商贾权贵聚集的登云楼,以婚事本家的身份,参与到了原本没资格加入的社交圈子。

    而高府的男女下人,包括高玉蔻的娘亲,此时也没一个人得闲。他们借来了姑苏市面上品相顶级的大食宝马,共计十八辆马车;而高夫人也正在筹备礼单、仔细斟酌着一笔异常丰厚的巨额陪嫁。

    整个高府都处在忙碌于紧张之中,可唯独高家大小姐的院子,却显得异常冷清萧索。

    青梅的确是新娘子不假,但也只是沈游一人的主角罢了。

    刚认下了姐姐的大小姐高玉蔻,正满眼好奇的打量着妆台上那顶珠光宝气的华美凤冠。这种逾制的金贵东西,如果落在北燕王朝的地面上,准要给本家招来满门抄斩的祸事;可根据南康的律法规定:凡有学子金榜题名、或百姓大婚之日,皆可在喜事当天佩戴任何等级的礼饰冠冕、而不必受逾制之罪的论处。

    “青梅姐姐,这顶凤冠可真漂亮呀!尤其是正中这颗明珠,真是大的吓人呢!姐姐,这是姐夫送您的定情信物吗?”

    青梅也很喜欢这个清澈透明的高家大小姐,伸手摸着对方那如同瀑布般顺滑的发丝,语气温和的说道:

    “高家商行的珍珠首饰,乃是名满华禹的上品;既然家学渊源的玉蔻妹妹,都没见过此物的话,那定然是一宗稀世珍宝了!姐姐出身寒微,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等宝贝呢。”

    屋中二女说话,房上的沈归却神色一怔。他从掀开的半片房瓦之中、向屋内观瞧:只见妆台上的凤冠正中,的确嵌着一颗罕见的巨型明珠!而且从这颗明珠逸散的光芒来判断,这还并非是常用作于珠宝玉器的蚌珠;而是矿石品类的夜明珠!

    蚌珠和夜明珠,虽然形状像似、也常被世人所混淆,但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宝贝。当然,这两种东西的市场价格,也是有着天差地别之远。高家先祖以制贩脂粉起家,生意发展到了今天,已几乎涉足了所有闺中门类;而首饰珠宝行业,更是其中的重点产业。高家商行在闽粤两江,更布局培养了一批技艺精湛的蚌农,根本不缺上等的珠子。所以按照这个思路来看的话,高文晋如果拿出了极品蚌珠来攀附沈家,根本就不值一提。

    可夜明珠虽然也有个“珠”字,却是生在矿石之中的瑰宝,也可以简单将其当做玉石来看待。此等天生天养之宝,仅仅用有价无市、倾国倾城之类的话,已经无法形容此物的珍贵了。

    沈归倒是曾见过这宗宝物,当时正嵌在幽北皇太后李怜的凤冠之上。据说奉京城一场骚乱过后,此物便被李登私自截留、并殉葬于李怜的无名枯冢之中。几日之前,此物又被李子麟那头畜生掘盗而出、并奉予神石部族的汗王朝鲁买宠邀功;怎么兜兜转转、此物又会出现在了青梅的凤冠之上呢?

    如果只是一模一样的夜明珠而已,那么沈归只能感慨自然的鬼斧神工;可如果这颗夜明珠、就是李登亲手交予李子麟诈降的信物,那么为何又会落在在高家、或是沈家手中呢?

    最有可能的解释,便是朝鲁并没有留下至宝,而是将其送至南康出手、用于抵换粮饷物资之用。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来看的话,那么也就是说神石军内部,已经发生了变化:要么就是谛听撕毁盟约,不会再无限量的供应神石军的后勤辎重;要么就是朝鲁以此为酬,请谛听出手刺杀泰宁大将军丁朔、甚至是颜青鸿本人。

    然而无论这枚珠子的来历究竟如何,现在的沈归,也已经无暇顾及了。

    青梅与高玉蔻聊了一会、只见一个婆子从院外走来;轻轻敲开了房门之后,便对前来开门的高家大小姐说道:

    “小姐,一会送嫁的队伍人多眼杂,容易生出乱子来;太太让您跟着喜顺的嫁妆队,先去沈宅候着。现在沈家的花轿已经夸完了街,估计再有个半柱香的功夫,就抬到咱们府门前了,等不了多久。”

    高玉蔻乖巧的点了点头,与青梅告别之后,便离开了自己的院子;而这名前来报信的婆子,也并未进屋;只是吩咐青梅做好准备而已。

    没了高玉蔻分心、青梅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了夹杂着慌张的幸福;这种神情落在沈归眼中,也把他的心境扰的更加混乱。早在跃上房顶之时,他已经将惊雷剑扣在了手中;在看见了凤冠上的夜明珠之后,他更是几次想要出手擒下自己的三叔母!可最后的最后,沈归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这就走了吗?”

    就在沈归收回惊雷剑、打算离开高家大宅之时;身后却突然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沈归无需回头观看,便听出了此人的确切身份。

    这个被自己忽略的人,便是沈家的三公子、今天的新郎官,沈游。

    经他这么一问,沈归沉默着思量了一会,这才声音沙哑地开口回答:

    “这是我与谛听的事,跟青梅无关。”

    “莫非白衡的血仇,你也不打算报了?”

    “呵,凭你那一身“三脚猫”的功夫,能在白衡手下走出三招吗?放心吧,这笔血仇,我一定会去找宋行舟算个清楚。”

    身穿一袭新郎袍的沈游,脸上也略施脂粉、却仍掩盖不住那失血过后带来的苍白。如今他听到沈归的回复之后,也无意识地露出了惊讶之色。

    在他的印象当中,沈归是一个正处在青春期、又压不住一身本领的叛逆少年。他无法理解谛听的崇高理念、更由于李玄鱼和林思忧二人的教唆与灌输,养成了目光短浅、观念陈旧的所谓“江湖人”。

    用句家中长辈的俗话来说,就是“学坏了”。

    昨日深夜,自沈游在沼泽破庙之中找到了昏迷的青梅、又发现她竟然毫发无伤之后;便立刻想到自己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直到他亲自确认了白衡已经离开了地宫之后,心中便已经有了必死的觉悟。

    眼下的谛听,鳞爪之锐已然初显,但凡是有些脑子、嗅觉也足够敏锐的家伙,是绝对不可能站在谛听的对立面。放眼天下有足够坚实的立场、与利用并斩杀索永宽能力的人,除沈归之外,不作第二人选。

    白衡败于宋行舟剑下、并被其斩去双臂双腿、敲掉了满口的牙齿,锁在了沈家地牢之中囚禁。正所谓胜者王侯败者贼,结果固然惨烈,但终究也是白衡技不如人所导致,怨不得旁人。而作为获胜一方的宋行舟,之所以要留着他的性命,就是想等到谛听设想的“新世界”来临、并福泽黎民苍生之后、再把这个顽固不化的老东西,从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拽出来,好让他亲眼看一看,二人究竟谁对谁错。

    沈归说的没错,以沈游的身手、在白衡面前根本走不出三招;所以他的身份就只是个牢头罢了,根本没有负责的资格。

    可沈归与白衡之间的感情,别人或许还不清楚,但沈游却一点都不陌生!由于李玄鱼的关系,所以自沈归降生开始,便有许许多多的江湖人,一直都围绕在沈归的身边。其中时间最长的人,除了化作厨师宋行舟的谛听首脑——江汉客之外;便是化作卦师刘半仙的天灵脉之尊——白文衍了。

    既然宋行舟已经成为他亲自选定的死敌,那么白衡也自然被他认为是最可靠的助力了。考虑到沈归是个面冷心热、极重感情的性子;情急之下殃及无辜、也是很可能会发生的事!

    那么也就是说,今夜将要与自己晚婚的青梅,性命岌岌可危!

161.合卺

    既然沈归已经救出了废人白衡,那么必然会对自己这个“牢房看守”恨之入骨。原本他们这一对亲叔侄、就因为各自立场对立的问题、再加上萨满卫十几条性命、最终走到了生死相斗的境地;如今再添上白衡的一笔血仇,同样身处姑苏城的沈归,又怎么可能会放弃这个复仇的良机呢!

    江湖上倒是有个规矩,叫做“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家人”;可盛怒之下的沈归,又暂时脱离了天灵脉者的钳制,还能否谨守着所谓的“江湖道义”呢?

    沈游虽是习武之人,但由于身在谛听、所以他并不以江湖人自居、更不会在意什么江湖道义。既然他不相信江湖,也不会奢望江湖道义能照拂于他。

    果不其然,沈游在高家大小姐的闺房之上,真的等到了自己这个不省心的侄儿;可令他万没想到的是,沈归分明几次生出了邪念、最终却还是没有出手擒下青梅,大大出乎与沈游的意料之外!

    任谁看来,拿住青梅为质、并向自己逼问林思忧的具体下落、才是沈归眼下的唯一选择!

    莫非他是打算在自己拜堂之时出手,彻底将沈府满门斩尽杀绝不成?

    以今时今日的沈归来说,普天之下能在武学修为上稳压他一头之人,恐怕除了宋行舟之外,就只有刚刚在河东城下“一剑破万宗”的姜小楼、还有几分可能性了;至于说自己这个谛听的二号人物,即便处于全盛时期,也拿如今的沈归毫无办法。

    仔细斟酌了许久之后,沈游终于再次开口问道:

    “如果你不打算杀人泄愤、又何必去而复返呢?”

    沈归沉默了一会、用干涩沙哑的声音回道:

    “本来是想的,但现在不想了……沈游,权当我念在同宗血脉的份上、给你一个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了。自你今日成亲开始算起,一年的时间之内,你不能再运用一招半式、更不许参与到谛听的任何事物当中;接下来的话不好听,我就不再说了。”

    沈游听完之后,没有丝毫的犹豫、便点头应承了下来。

    “好。”

    “那……那就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吧。另外再补一句难听的话,你的新娘子,恐怕余日无多了。”

    “我知道,所以才会急着成亲。”

    “……罢了,明日清晨,叫吴妈送她去妙玄观,过午不侯。”

    “好……”

    沈归说完之后,本打算转身离开,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得,随手丢出了一块翡翠相间的猪首龙玉佩:

    “权当是随礼了,萨满教的物件,据说可以抑制死气的。如果你们明天不迟到的话,让她虽是佩戴在身上、再活个十五年左右、应该不成问题。”

    沈游扬手接过这枚红白相间的玉佩、小心翼翼地收在了怀中;随即他又仿佛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似的,咬牙开口说道:

    “待我大婚之时,主桌上会有一名五短身材、眉间狭窄的中年男子,名唤赵启宁;出手伤了他,林思忧也就找到了。”

    “……呵,还真会慷他人之慨啊!萨满卫的人命债,就算你抵了一笔,再会!”

    叔侄二人谈妥了一笔生意之后,便各自分头离去;而沈宅的八人抬大红喜轿,也终于在高府正门前落了地;两家雇佣的响器班子、比着劲、斗着气地吵了个震天震地;若不是高府大管家高安,出来每家赏了一笔厚厚的喜钱,双方这几十个乐手、没准都要当街闹出一场大群架来!

    这猫有猫道、狗有狗洞;两边人卖的都是真力气,吵得却是假火气;但接到手里的红包,确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

    几个老妈子分别搀着高夫人和青梅、一大家子妇道人家、在高府门前哭了一个如丧考妣;周围的百姓看了,纷纷伸出大拇指来,称赞高家人的风门高尚、堪称母慈子孝的典范;即便尚且不通人情世故的高玉蔻,也同样被这种气氛所感染,也跟着随了一串眼泪的份子……

    沈游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便迅速赶回了沈宅,并在长嫂吕夫人的安排下,来到正院接待各路宾朋好友;而沈归离开之后,也并未远走,只是在房上悄悄跟着青梅的那顶红喜轿,从城东一直来到了城西……

    他看着沈游在一众宾朋的簇拥之下、轻轻踢开了那顶封门喜轿;他看着青梅带着那顶镶嵌巨大夜明珠的凤冠,被沈游从轿子里横抱了出来;他看着那一串串被家丁点燃的喜炮、将沈宅门前炸了个满地红火;他看着首次会面的大伯沈居,脸上挂着一副说不清、道不明的欣慰……

    这一副副世俗的画面,既令沈归嗤之以鼻、又令他心生向往

    拜过了天地以及双方父母,脸色醺红的沈游犯了脾气、一把摒退了所有的仆妇婆子,左手举着一壶合卺酒、右手揽着青梅纤细的腰肢,放肆大笑着走回了自己的小院。生来就是操心命的吴妈,刚刚哄散了暖房的小屁孩、又率领着一众身形彪悍的家丁、死死把守着沈游的院门;好说歹说,就是不许别人进去闹洞房!

    新人离席之时,酒宴才算喝到了酣处。很多人喝了酒之后,都喜欢凑个热闹;这些人不喜欢沈宅中略带紧张的气氛,纷纷走上长街、与正在吃流水席的乡亲们凑在了一起,彼此划拳斗酒,好不开怀;而那些靠近主桌的贵客上宾,此时却没有一个告席离去之人;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是为了吃一桌喜宴而来,眼下这个时候,正戏才刚刚上演。

    一个身形消瘦、目光锐利的中年人,此时举起酒杯,先敬本家沈居:

    “沈会长,令弟与夫人好事多磨,今日终于修成了正果,您多年的一块心病、也算是彻底化解了!今日我许某人便借花献佛、借您家的酒水,反过来给您道一声喜啊!”

    “许参议有心了,你我共因此杯。”

    二人喝完了杯中酒、互相才亮过杯底,这位许参议又立刻提起了第二杯来:

    “诸位见谅,这第二杯酒,倒是与家事无关了。许某人是个直肠子,没有多么高深的城府,心中更是藏不住话。今日就趁着这点酒劲儿,有件事还要向沈会长讨教讨教。十日之前,我工商司收到了一份长老会签发的新拟额定,说是今年的定额、照去年要加出三成五以上!许某人想问问沈长老,此举究竟有何深意呢?”

    许参议的本名叫做许如松,今年才刚刚四十出头,正值鼎盛年华。此人才华横溢、心思细腻、乃是不可多得的实干型能吏;虽在个人品德与操守上有些小问题,但南康拔擢人才,一向只注重能力、并不要求品行端正;所以他这个酒色之徒、才能以仅仅四十岁的年纪、便坐到了工商司参议的位置上。

    单凭他这一番借酒逞能的质问,如果落在以黑暗昏聩著称的北燕官场,下场一定是极其凄惨的。如果落到蔡熹的手上,蔡熹一定会好言安抚几句,并大肆宣扬其人的刚正不阿、直言敢谏;只待过一段时间之后,再将其反复平调数次,既给旁人一种得到重用的错觉;也暗中将其原有的关系网彻底打散,最后沦为一个无人惦记的边缘人物、最终泯然于大浪淘沙的官场之中。

    若是落在脾气暴躁的王放头上,就完全是赌运气了;以王左丞的脾气、既有可能会爱惜他敢于挑战权威的品德,对其大加赞赏、并真正委以重用;也有可能打心眼里厌恶此人,并将其当场打成一枚血葫芦、甚至还可能会立刻剁了他的脑袋!

    对于许如松来说,好在这南康不是北燕、沈居也不是蔡、王两位阁老;如今听他那略带质询的口吻,贵为南康柱石的沈居、心中也没感到一丝不悦:

    “许参议,你应该明白。这临时调整工商司的定额、的确是长老会签发的政令不假;但一条政令实行与否,又不是我沈居、或是长老院一言而决的事。如果你认为有什么不妥之处,大可以在民议会上正式提出复议,并向督察院递交书面呈文,申请议法会重新审理此议;待议法会复议过后,也认为此举不妥,自然会重新打回长老会;只不过在此之前,这道已然正式颁布的政令,乃是合乎法理的有效政令,还请徐参议与诸位工商司的同僚,能够依令行事、依法行事才好啊!”

    沈居的这套回复,听起来很像是北燕官场最常见的“踢皮球”;但从南康法度考量的话,如果许如松并非是借酒发牢骚、而是真的想驳回这道政令的话,就只能按照沈居划出来的道、硬着头皮去走上一遭。

    这其中的道理,其实也非常简单。根据南康既有的程序来看,长老会提出一条政令,并不能如同北燕幽北那般、得到皇帝大印之后,便可迅速通行全国。按照程序来说,长老会发出政令、需要交由议法会进行审议批注;如果议法会认同此令利大于弊、可以正式颁行之后,还要再交由检察院进行复核、主要是衡量有没有与南康基本法典相悖之处;如果检察院也认可这道政令的话,还要分发到诸多民议会进行二次复论;直到整个流程走完之后,才可以将其视为一条合法的政令,并正式产生法律效用。

    这是一套何等冗长而繁琐的手续啊!

162.大风刮来的银子

    许如松所供职的南康工商司,从本质来讲,是朝廷律法的实行部门,并不是参与制定规则的决策部门;所以当长老会的政令下发至他们手中的时候,就代表着之前那一套繁琐复杂的流程,已经全部履行完毕了。如果工商司想要重新推翻这条合法政令的话,那么就需要反过来再重走一遍长老会的前路,反向依次推翻这一整套流程。

    简单说来,如果工商司对新增派的定额感到不满、需要面对的阻力,绝不仅仅是沈居一人、或是长老会那个庞然大物这么简单;每一个曾经认可过这条政令的人或是部门,都成了工商司必须要打倒的敌人!

    半醉半醒的许如松、听了沈居的话之后,那冲到头顶的酒气、立刻就醒了大半,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性:

    盐铁司的那群王八蛋,是不是在拿他工商司当挡箭牌啊?

    瞧,以许如松迟钝到了极点官场嗅觉、要是在北燕为官的话,准保他连三天都撑不过去!

    “这……这……沈会长,贵祖上也世代经营绸缎生意,您不是个外行人呐!我们工商司的锅里有多少米,您都是装在心里的!这并不是我许如松、或是工商司有意与长老会为难;而是这三成五的亏空,我们实在是凑不齐啊!”

    沈居听到许如松开口说了软话,也依旧任何情绪波动;他只是自斟自酌了一杯喜酒,语气平淡的继续说道:

    “至于这个问题嘛……呵呵,那就是工商司与监察司的事了,我们长老会不便插手、也不方便发表什么意见。”

    沈居言下之意已经非常清楚了,就是两个字:不管。

    南康长老会发出了政令,工商司却没有完成;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与政令是否合法无关、而变成了主管官员失职渎职的问题,监察司自会派出监察使,对其人重新进行一次政绩考评;无论最终结果如何,都与中枢决策机构的长老会无关。

    许如松听着沈居滴水不漏的推脱之辞,又想到自己肯定被盐铁司的那群王八蛋摆了一道,只怕就连工商司的日子,也一样不太好过了。人的心中一旦有了顾虑、胸中锐气也会荡然无存;这位刚才还敢梗着脖子与上官讨说法的许如松,此时却嘟嘟囔囔地发起了真正的牢骚:

    “沈会长啊,难道您忘了吗?今年年初的时候,“闽江商会”借损失惨重为由,讹诈朝廷一笔银子,否则便不再帮助闽江海防军剿肃倭匪海寇了;我们工商司知道海防事大,为了凑出这么大一笔银子,不得已才提前征收了一个季度的商税与关税、堵上了这个窟窿。也就是说,实际上整个春三月的时间,我工商司都是颗粒无收啊!如今好不容易才把这“春荒”熬了过去、长老会一纸政令发了下来,我们难道能去西北风丽捞银子不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朝廷也不能把人往死路上逼不是?”

    本来因为沈游大婚、而心情甚佳的沈居、听到这里不禁皱起了眉头。南康百姓都说他沈居是个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石头人”;可即便是一块顽石、也有自己的偏爱喜好。对于沈居本人来说,他更喜欢强硬精干的直人、而并非是许如松这种手段粗糙、心性摇摆的油吏。在他看来,耿直中正做事也好,左右逢源做人也罢,总得选上一条路走;所谓的中庸之道、不过是无能的另外一种表达方式罢了。

    沈居刚想开口斥责他几句难听的话、却突然感觉小腿被人轻轻踢了一脚;想到身边人的身份之后,沈居便生生把话吞了回去,又干巴巴地补了一句:

    “既然许参议与诸位工商司的同僚感觉为难、又何不求教于赵老大人呢?”

    经他这么一说,许如松猛地转回头来,并顺着沈居的目光望去:这位赵大人与传说中智算通天、光明伟岸的赵财神,完全不同;许如松只见到了一个五短身材、眉间狭窄的老胖子,品貌与气质皆落于下下之成,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许如宋艰难的吞下了口水,略带疑惑的开口问道:

    “见过赵老大人……敢问大人的仙乡宝号……”

    “许大人无需多礼,老夫祖籍吴地东瓯、名唤赵启宁。”

    赵启宁三个字一出口,隐在房顶阴面的沈归则立刻翻过身来、双眼死死盯住席间那位体型宽大的老者;而醉酒惹恼沈居的许如松,更是被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震得目瞪口呆:

    “莫非您就是长老会的前辈——赵财神?”

    “财神之名愧不敢当,但老夫的确曾在长老会供职。”

    别看这胖老头赵启宁,长得其貌不扬、但他却是“新南康”的奠基扛鼎之人、更是长老会的前任会长,更是南康经济模式的设计者!沈居是姑苏沈家的家主,是铁打不动的苏商底子;但准本溯源的话,沈家商行的确是苏商不假,但沈居本人的财技,却是得了吴商赵启宁的真传。

    直至今日,整个南康的经济模式,仍然遵循着赵启宁当年一手创立的母版;而且就连得了他真传的沈居,都经常会为了某一处更符合眼下形势的小修小补,而感到苦恼万分、根本无从下手。由此可见,赵老财神创立的那一套经济运转模式,已经相当完备成熟了。

    赵老财神今年仅仅六十出头,虽然身形富态、却身患极其严重的“消渴症”。也正是由于身体不支的原因,他才将长老会的会长之位,传给了自己的弟子沈居;也是从消渴症恶化开始,赵启宁的双腿很快开始溃烂、无法外出走动;所以许如松这一批青年官吏,也只是听过赵财神的大名,并不知晓此人的确切容貌……

    不过,请动他这一尊大佛,来处理工商司那三成五的追加定额……是不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赵老大人……下官这点小事,怎敢劳动您老人家费心呢?”

    赵启宁本人倒是没有带出丝毫的倨傲之色,只是慈祥地看着许如松连声赞道:

    “嗯……品貌俱佳、还颇有几分盛年锐气,假以时日好生锤炼一番、定是一员栋梁之才。你……叫许如松是吧?明明白白的告诉你,这道政令与草堂会长关系不大,而是我赵启宁的主意。不过这次额外增收,也不仅针对你工商司一家。今年华禹有战乱发生、茶叶与丝绸的销路折损很大,税收也损失了很大一部分;而铁器军械、粮食药材的销路虽然增加了不少,但漠北人都是画饼充饥、言而无信的边塞蛮夷,华神教又是一群寅吃卯粮、只知伸手要银子的赔钱货;所以盐铁司的定额,我就只加了两成而已!”

    “可我们工商司也一样不好过、为何赵老您……”

    “许大人,您听老朽说完。给你们工商司增发了三成五的定额,也同样不是没有根据的事。前几日,从谛听天机工坊订制的新式战船,已经下水试航了;闽江海防军非常满意,也立下了秋后出海、直捣倭贼老巢的军令。工商司的课税,内外水路的税收才是大头;一旦剿除了近海匪患之后,这三成五的增额,远远抵不过自然增长的收入;再者说来,这增发的定额,也是到了年底才会进行初步核实、明年这个时候补齐,也为时未晚啊!许大人呐,您又着什么急呢?”

    赵启宁给许如松透了底之后,算是将其暂时安抚下来;而初次旁听这种高级会议的“娘家人”高文晋,此时正低声絮絮叨叨的默背着什么;沈居听见这道恼人的“蚊子叫”之后,回头望去,立刻会心一笑,站起来拍了拍手说道:

    “诸位静一静,给大家介绍一下我沈家的姻亲。此乃是高家商行的东主,高文晋!日后还请大家看在鄙人的面子上,多多帮衬我这位世兄才是啊!”

    得偿所愿的高文晋涨的满脸通红、不停地对四周贵客拱手鞠躬,就连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客气话,都已经不记清了,只是一个劲儿的发着名帖、一个劲地攀着交情。赵启宁与沈局看着他这副小船不可载重的模样,心中也平添了几分好感。

    待高文晋重新落座之后、赵启宁便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要看在沈居的面子上,再送他一份大礼:

    “高贤弟,最近贵宝号可有什么大宗货物囤积啊?”

    高文晋已经被这接踵而至的幸福砸昏了脑袋,根本想不起什么商业机密之类的废话,立刻向其和盘托出:

    “不怕您笑话,我们高家做的都是小本生意,没其他的门路;所以与大家一样,就是囤了些粮食而已。这次北人打的凶,粮食的价格比铁矿的价格涨得更快、风险也更低……”

    赵启宁没容他往下说,便揽过了他的肩膀,附耳低声说道:

    “各家商团都在疯狂囤积粮食,但北边这场大仗、却没几天打头了。兄台还是趁现在价高,赶紧脱手了吧……”

    就在二人意味深长的对视之时,旁边的沈居莫名心头一紧,抬头便看见了对面房顶的月亮下、正站着一道肉眼可见的黑影!

    情急之下、沈居想要推开腿脚不便的赵启宁;然而他的手才刚刚抬起、手执利刃的蒙面刺客,已经猝然出现在了赵启宁的身前……

    来不及了!

163.刺财神

    沈归的身法已然登峰造极、从房顶到主桌前的距离不短、可从沈居的视角来看,也仅仅闪过了两道影子而已。面对如此鬼魅的突袭、饶是沈居的反应已经足够迅速、却仍然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柄造型普通的匕首、刺向正在与高文晋勾肩搭背的赵启宁身前……

    匕首的造型与质地虽然普通,却也轻松破开了华贵美观的丝绸面料、当胸乍开一团红梅;然而受伤之人,却并非是腿脚不便、体型胖大的赵启宁、反而是满面红光、如沐春风的高文晋!

    由于沈归出手实在太快,如今身负重伤的高文晋,仍然保持着方才那副谦卑之极的嘴脸,扭头看向突如其来的刺客沈归;而腿脚不便的赵启宁、此时却已经挣扎地离开椅子,向后逃命而去了。

    赵启宁的小动作或许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沈归的眼睛。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赵启宁拢在对方肩头的右臂微微发力、将高文晋的身体向身推动了那么一小步;这个动作极其细微、并且与双方交谈的内容极其相符,看起来只是略带亲昵的正常动作,就到连高文晋自己都没有察觉异常。

    然而,就这么轻轻的一动、沈归不但看出了貌不惊人的赵启宁,竟是个不算高明的练家子,更看透了对方阴狠歹毒的心肠。

    由于沈归此行本意,是依沈游之言、前来行刺赵启宁、继续引诱谛听出手、暴露林思忧的行踪;所以出手之际,他还格外留下了几分余量,以防赵启宁伤势过重,失去了抢救的价值。然而沈归没想到的是,高文晋会被赵启宁推在身前挡剑、由于双方距离过近、沈归也只来得及预想下一步的行动,却无法收回已然起势的剑招……

    一剑错手伤及他人、沈归立刻借蹬踹对方胸口之力、二次向赵启宁飞身掠去。众人之听“噗啦”的一阵乱响、便见蒙面刺客仿佛一只俯冲掠兔的苍鹰那般、迅速从赵启宁身前掠过;之后片刻都未曾停歇、便再次拔高身形、跃出开了沈家大宅的院墙……

    惊魂未定的沈居、口中高喊侍卫的同时;自己也急忙跑向了赵启宁身前。只见这位南康的老财神胸前,赫然多出了四枚黑紫色的手脚掌印;想必定是刺客得手逃逸的过程之中、恰好在赵启宁胸前二次借力、才会留下来如此接近的四道瘀伤。

    而高文晋由于胸口中剑、心脏也被对方的兵刃搅的粉碎,那道犹如婴孩拳头大小的伤口血涌如注、以无需沈居费心,定然是当场毙命身亡的结果。

    喜事突然变成丧事,饶是以沈居一向冷静清醒的头脑,也暂时理不清前因后果。至于他手下的二十名贴身侍卫、都是常年跟随自己的得力干将,无需他发布指令、就已经把前后院门全部看死,就连在长街上喝酒划拳的百姓,也在姑苏城守军的弹压下,没有放走任何一人。

    从南康律法来讲,眼下的赵启宁,只不过是一个长老会外聘的幕僚参议,既无官职在身、也无实权在手;再考虑到他的消渴症已经病入膏肓,以他那糟糕透顶的生活习惯,实在也没几年好活了……

    然而赵启宁早死几年也行,晚死几年也无大碍,却偏偏不能死在这个时候!

    皆因为无论是秦军还是神石军、他们的饷银与大型攻城器械、的确是出自谛听不假;但如此大批的物资、需要稳定的运转调配、更要以不影响南康自身为主要前提,这就绝对不是谛听能够独自完成的浩大工程了!

    谛听的确富可敌国,但除了天机工坊之外,他们也只是个二道贩子罢了;如此大宗战略物资的调配,已经脱离了正常的生意范畴;于工于私,都少不得要靠南康朝廷为其背书。

    正如许如松想要驳回合法政令一样、由于南康的法度相对健全,所以也需要更多的官员来维护法度的正常运转。也就是说,南康朝廷的冗员问题,虽然与贪弊腐朽、党派对立之类的常见诱因无关;可只从人数来看的话,南康一家豢养的官吏差丁、抵的上幽北与漠北加在一起、还要翻出一个跟头去!而且可以预见的是,随着议法会不断修订完善现有律法,这种夸张的冗员规模,还会变得越来越大……

    可即便身体练得再强壮,发号指令的大脑,却永远都要维持在相等大小的规模。南康的皇帝“长老会”,实际上也是四分天下、两两结盟的情况;由于现在的一号人物沈居,是苏商的底子、兼坐了吴商的半片凳子;所以剩下的闽商、以及若干零散势力组成的保皇派,则在这样的环境下、被迫抱成了一团,勉强能够制衡沈居的权利、双方小心维持这个略有失衡、但大体无碍的状态下。

    然而从实际力量比对来看,这两队人马可谓是旗鼓相当,平分秋色;在这样的情况下,首脑沈居遇到的阻力,也就变得越来越大;甚至在刚刚继任的那一段时间之中,他这个新任会长,已经成了一尊泥菩萨;就连站在他老师身后的吴商,都逐渐显露出了骑墙观望的苗头……

    就在那个万分危急的时刻、自己的前任上官、座上恩师赵启宁,托着两条糜烂的病腿,再次重新出山!

    对于这场华禹战事,谛听是如何考量的,沈居并不清楚;可赵启宁却也同样打算在北面挑起一场惊天大战、并借此机会将南康带上一个崭新的台阶!

    不过,他自知身体积重难返、天不假年,便只能顺势将沈居高高捧起;虽然站在南康的整体立场上,长老会内部绝对不能失衡,但不能将其维持在僵持不下、互不相让的尴尬境地。沈居如果借此战的机会大展拳脚,那么个人声望也会达到另一个顶峰。

    相信凭借这个小小的优势,不但可以挽回吴商的信心、更可以帮助沈居渡过最艰难的一段日子,成为长老会真正意义上的会长。

    所以在此战之中、南康负责抛头露面的人,的确是沈居不假;但实际上真正的操盘者,还是那个将行朽木的赵启宁。而且,尽管赵启宁已经对沈居倾囊相授、并且还将各处紧要,掰开揉碎地反复解释给他;可时局发展变化莫测、沈居又暂时没能吃透赵启宁的所有布局,南康可是一刻都离不开他啊!

    而且最重要的是,南康与谛听、都花费了如此高昂的本钱参战;只待此战获胜之后、又该如何收取巨大的利益呢?有关于这个问题,赵启宁倒是偶尔提过一嘴;可知道他今日受伤之前、二人也一直没找到详细沟通的时间……

    有鉴于此,沈居眼下的当务之急仍是救人,而并非是追查凶手!

    “仇辛,速去红栏巷,将贺星海老先生请来!”

    “……会长…”

    “快去!”

    护卫长仇辛,听沈居语气不善,也只好转身离开沈宅;并未走远的沈归,无意品鉴自家大伯的危机处理能力,便远远的坠着垂头丧气的仇辛,同奔城东红栏巷而去。

    仇辛的情绪虽然不高,但脚力却一点都不慢;仅仅向附近居住的百姓,打听了三次之后,便直奔河畔的一座民房而去。

    “砰砰砰……贺星海在家吗?”

    反复问了三遍,由打门后传来了一声摔东西的脆响;以及一个沙哑而迷离的声音:

    “别敲了,他死了!”

    仇辛叹了口气,告饶似的说道:

    “那我也得给牌位上一炷香再走、不然回去没法交代。”

    “滚,牌位当柴火烧了,回自己家烧纸哭丧去吧!”

    仇辛见屋中之人不肯开门、自己只好反手抽出腰间佩刀、顺着门缝插进去一挑、便将这扇残破不堪的木门撬开,自己也迈步进了屋子。躲在远处的沈归,听到屋中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之后、便见到仇辛背着一个捆住手脚的秃顶老头,从屋中矮身钻了出来……

    “别人家养儿子,你爹也养儿子,可怎么就教出你这个连狗都不如的东西来?狗都知道看家护院,可你绑了贺爷爷、连门都不给我关!你是爬夹尾巴啊?还是关门怕绝后啊?干出这么缺德的事,你家祖坟准炸开了!快回家看看、你那爷娘祖奶奶都在天上飘了!以后倒是省了烧纸钱、改放风筝就行……”

    说起骂街的水平,沈归本身也算是个高手,只是远谈不到顶尖行列!眼下幽北中山路的总督夫人黄玉梅,算得上是此道的顶尖高手;而失踪许久的老叫花子伍乘风,由于工作性质的原因,在这个方面也是颇有造诣;还有就是眼前这个秃顶白发的醉鬼老头,与这二位顶尖高手都是不相伯仲,各有千秋。

    祖上三代都被他放飞的仇辛,只当自己没长耳朵,背着这个满嘴喷粪的醉鬼,直奔城西沈家大宅跑去;而这老醉鬼也不愧是骂街的顶尖高手,不光杀伤力强、持续战斗能力也异常出众;除了朝着仇辛身上返酒的时候,嗓子眼被呕吐物堵死、稍微停顿了半晌之外;他的满口脏话不但没停过,就连重样的都没有!

    真可谓花样翻新、多才多艺了!

164.招财

    沈归一边跟着这辆“人力音乐洒水车”,一边在心中暗自感慨:贺星海,多好听的名字啊,可再看这老头的德行,就算是彻底糟践了……

    仇辛没有挨骂的瘾头,脚底下的步子自然是有多快就跑多快了。所以尽管回程的时候身上多背了个人,竟比来的时候更快了几分!可没想到当醉眼迷离的贺星海,被放在重伤昏迷的赵启宁身前,老太爷只是随意的打量了一眼,就扭头看着场中唯一的熟人沈居问道:

    “你让我来看个死人干什么?我又不喜欢拿人下酒,这扇肉爱卖谁你就卖谁去,我可不要。”

    沈居朝着满面愁怨的仇辛摆了摆手,示意他自己去处理一下身上的污秽;随后又蹲下身子、看着醉眼迷离的贺星海说到:

    “二十年前,您出手救我二弟一命;不过作为回报,我也把您家那位恶贯满盈的小少爷,从死牢里保了出来。那一档子事,咱当时就算两清了,这次也没打算让您白帮忙。今天你若能出手救下这位老先生的话,我许你家小少爷一个远大的前程,无论成败。”

    贺星海笑着摆了摆手,仔细确认了沈居到底是眼前的哪个脑袋之后,这才打了个酒嗝,开口说道:

    “嗝……我贺星海原来是个郎中,现在是个劁猪匠;这两个行当都是靠手艺吃饭的,不能骗人。我明明白白的告诉你,这老头的红伤好治、但命却肯定救不活了,别说你许我儿子一个前程……嗝,就算是你认他当亲爹都没用!这样吧,你亲自送我回去,路上有几家与我相熟的木匠铺子和纸扎铺子,报我老贺的名字,便宜……”

    “贺神医,我看此人分明还有一口气在,你怎会他无人可救呢?”

    “谁说没人能救了?只是我救不了而已!如果林思忧那婊子出手,兴许能行!”

    躲在房上的沈归,耳听这老货出口不逊、直恨得险些挫碎了满口的牙!若不是眼下实在不便出手、他定要亲手勾出这老王八蛋的舌头泄愤!

    “林思忧……不大好办;不过建康画舫的白玉烟,与当年的林思忧齐名并举,不知道她能否……”

    “呸!林思忧虽然无情无义、可始终都是个地灵脉的好婊子;岂能与白玉烟这种烂货相提并论?我看你准是假药吃多了、忘了真药是个什么滋味了吧?我话说完了,回家了……”

    说到这里,贺星海伸手擦了一把鼻涕,又在赵启宁那华贵的衣料上随手一抹,这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又顺走了桌上的一壶桃花春酿、嘴里哼着走调的小曲、摇摇晃晃的离开了沈宅……

    沈居神色几经变化、终于忍下了这口气。他对刚刚换了衣服的仇辛吩咐道:

    “给谛听发去一道长老令,征林思忧前来姑苏,为赵老大人治伤。”

    南康朝廷的法度的确森严、但也不缺少灵活变通之法。比如长老令这种东西,就可以越过一切繁琐环节,迅速代表南康发布一道临时性的政令;当然,祭出长老令的代价相当高昂,政治风险也非常高;只是与赵启宁的命相比,哪怕冒再大的风险,也一样值得。

    放下仇辛打马出城不谈,沈归悄悄跟着那个嘴巴不干净老货贺星海,慢慢向城东走去。这个嘴脏至极的老头子,还真是酗酒无度;摇摇晃晃的没走出几步、手中的一壶桃花春酿已然见了底……

    直到再也倒不出一滴佳酿、这老货随手将上好的锡酒壶丢在路边,酣畅地摸着光秃秃的头顶、扯开了破落嗓子,一路撒起了酒疯,将半个姑苏城的百姓都吵了起来!

    然而无论是谁开窗子咒骂几句闲街,一身是胆的贺星海都浑然不惧,只凭那一条三寸不烂的肉舌,独身闯入敌群之中!从街西沈宅、一直骂回了城东红栏巷,期间出来“斗将”的长舌泼妇遇见了无数,愣没人是他的一合之敌!

    实在是太不要脸了。

    骂穿了半个姑苏城的贺星海、心满意足的回到家中;仗着肚子里还有几分酒气、躺在床上哼着荤话小曲、看样子是准备休息了……

    沈归杀意正盛、顺着只能虚掩的木门,连脚步都没有刻意放缓,就这样大大咧咧地走进了贺星海家中。

    就他这间破房子,说是家徒四壁倒有些亏心;可除了一张桌子、两条破板凳、以及一个烂床柜外,愣是没有任何一件像样的东西。在那糊满油泥的窗户边上,挂着一道马尾做的红巾缨子;而在床腿边上,也落着一枚葫芦模样的皮荷包。里屋黑漆漆的灶台附近,散落着无数的工具:有切蹄的铲、修角的锉、劁猪的刀等等等等……

    原来这个贺星海,还真是以割骟为生的人,归于江湖上的“搓念行”。

    “贺星海,小桯子(劁猪刀)倒是看见了,可你那头卧虎(割骟凳)呢?”

    贺星海本就没睡着,半梦半醒之间,也感觉到了有人进屋。不过他这家里也没什么可丢的东西,连附近的小蟊贼,都知道绕着他家大门走、唯恐脏了自己那一身衣裳。所以今夜有人造访,肯定是个刚下水的过路贼,根本不用搭理他。可没想到这位生手在家里绕了一圈之后,竟一手把玩着长叶型的劁猪刀,嘴里说着门内的行话,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啊!

    “关你屁事,劈开生火了。你没别的事就滚远点,我只劁牲口不劁人;而且就你那俩小玩意儿,也不值贺爷爷我亲自动一回手。”

    其实,这贺星海既然一眼便能看出自己救不了赵启宁的命、并且还知道白玉烟的底细,就不会只是一个脾气恶劣、满嘴喷粪的恶老头。且不论道德品行如何败坏、他本身定是一位能力极强的医者;况且以他这种恶劣之极的脾气、如果不是端起了兽医的饭碗,估计也活不到今天。

    当然,也不是说骡马急了就踢不死人;而是它们胜在听不懂贺星海的废话,也就不会与他置气了。

    沈归听完之后也没言语、反而伸手拿起了他枕头边压得半本残书……

    “唔……草包主簿、书生卖羊……原来是一本《展颜录》啊……没看出来,你这种茅坑里捞出来的脏人,竟然也读过书?”

    “读过书?”

    听到这里,贺星海猛然坐起身来,阴阳怪气地对沈归呵道:

    “老子是贺灿贺星海、天佑十七年的恩科状元!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原来是个状元郎啊……我倒是没有功名在身、也没你那么复杂的从业经历,只是个无业游民而已。我叫我沈归。”

    耳听沈归二字,贺星海那副借醉卖狂的模样顿时一扫而空;他双眼闪烁着狐疑的目光,反复打量着正在把玩劁猪刀的蒙面刺客:

    “沈归?林思忧养大的孩子?沈家二公子留下的孽……小少爷?”

    “嗯,的确是林思忧那个“好婊子”,把我一手养大的。不过你也别紧张,我没打算因为一句淡话就弄死你;只是我刚刚伤了个贵人,最近可能难免会破点财,所以来找你买条“招财”,补一补运势。”

    招财,也就是猪舌头的别称。可这贺星海的职业是劁猪匠,并不是卖肉的屠户;所以如果沈归真的要买猪舌头进补,也肯定不会来找他贺星海了……

    “因为几句淡话,你就要我老贺的一条舌头?”

    “嗯……你那舌头长得不好,留着容易招事。我取走了你的舌头,能延长你的寿数,里外里算下来,你赚了。”

    “我这嘴是损了阴德、可好歹我也救过你父亲一命啊!……往后我说话注意着点,您看这个事咱还有缓吗?”

    “怎么着?你非要留着那条招事的舌头?当然,我也不是非得要舌头不可……”

    贺星海一听沈归开口,心中立刻就有了底:

    “沈归,当年你父亲沈昂、与你母亲郭贞郡主,那可是被李玄鱼拆散的!而且要不是我出手相救的话,你父亲现在能好端端……额,能活着吗?正所谓父债子偿,你欠我的一条人命,难道还抵不过这几句闲话?”

    “父债子偿?咋?骗了老子还不嫌够,现在又骗到儿子头上了?你那点小伎俩瞒得住别人、能瞒得过我吗?都是一个坟里飘出来的魂,你跟我讲什么鬼故事呢?苗疆蛊虫,南康人确实没见过,但我师娘可是正经八百的苗巫女子!不过呢,你也别紧张,我跟沈家人关系非常一般;大家都是江湖同道,你能想出这个办法、来诓沈居贪赃枉法,算是你的本事;而且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我也没必要灭了你家的香头。”

    贺星海被沈归给彻底说懵了,抹了一把光溜溜的头顶,盘腿坐在床上纳闷的说道:

    “嘿,我真是奇了怪了。你们姑苏沈家到底长了几条胳膊?怎么每个人胳膊肘拐的方向,全都不一样呢?”

    “跟你无关。你如何与林思忧相识、又如何知道白玉烟此人的底细?”

    “嫖过……”

    “白玉烟?”

    “不,都嫖过……”

    沈归眯眼一笑,伸手捏开贺星海的嘴巴,迅速将那长柄叶片形状的劁猪刀、探出贺星海的口中…

    家伙不算趁手,贺星海也并不配合;然而沈归还是凭着一股蛮力,将他想要的那宗吉祥物——招财,生生从贺星海的口中取了出来!

    “恭喜你了状元郎,去了这条祸根、你这辈子就能多喝几壶好酒了!”

165.吴楚有佳人(一)

    说到林思忧这个名字,在华禹民间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放在江湖道上,也是赫赫有名、受万人敬仰;对于各地医药大家来说,她更是公认的行首,巾帼压倒须眉的典范。江湖人叫她回春圣手、叫她二老太太;百姓们则称她为药菩萨;而医道同业称她为林大家,尽是推崇恭敬之意。

    不过,林思忧这个名字,在江南道一小部份的老人心中,还有着另外一层涵义……

    说起林思忧的老家建康城来,当以秦淮河上的画舫最为出名。烟花行业,就从来都不缺花魁这种角色;可花中魁首,也终究是花,何时盛放何时凋零,半点都不由人愿。所以在烟花行业之中,所谓的花魁芳首,其实只是一个名头、一种消耗品罢了。

    任你豪掷千金、今日也难会一面;可只待十年之后、曾经再红火的花魁、也不过就是几两银子的茶围而已。

    常听深闺怨妇哀叹“新人胜旧人”之苦,殊不知这花魁一旦被岁月胜过、恐怕连生存都会成了很大的问题。

    建康画舫,号称万艳群芳之祖,无论是女子的姿色、还是底盘的价码,都是业内的绝对标尺。所以建康城里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多金风流的公子哥、与艳压群芳的花魁,以及时刻都在发生的动人故事、旖旎传说。

    多以前的某一天,建康最小的一艘画舫,船尾多添了一枚写着“幼薇”二字的花牌。烟花之地挂新牌子这种事、本就是招揽主雇的常见手段;旧瓶装新酒的事也是屡屡发生,那些常年留恋于此的烟花老客,早已将其看透,根本没人在意。

    大概冷清了三个月左右,这艘名不见经传的寒酸画舫,偶然迎来了一位包船的豪客。此人衣着虽然透着些许寒酸、但出手却极其大方,而且一包就是整半年!只不过奇怪的是,他将所有姑娘赶下了花船,却唯独留下了牌子挂在船尾的幼薇姑娘!

    起初的时候,深谙此道的老客,只当他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冤大头而已;可日子一长,这些旁观者便看出了些许的门道来:即便是再寒酸的画舫,那也是停在秦淮河边上的船;可自打这位没什么见识的乡下财主上了船之后,这艘破船就再也没靠过岸!就连酒菜、乐器、脂粉、补药等一系列的应用物资,都是靠着货船进行接舷补给!看来这土财主除了有钱不会花之外,身体素质倒是极好的……

    半年之后的某一天,这艘小画舫终于靠上了岸;而那位身体不错的千金豪客,也在众目睽睽之下、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此人并不是什么土财主,而是一个练家子,名叫白衡。

    一掷千金的白衡走后、小画舫也托他的洪福、换成了三层楼船;本来挂在船尾的“幼薇”花牌,如今也挂在船头的锦簇花团之中。这档子事传出去以后,那些好事的江湖人纷纷闻风而动、齐聚建康城中。所有人都想亲眼见识见识、这位困住衍圣公整整半年的烟花女子、究竟练的是什么擒拿之术。

    幼薇姑娘重新挂牌不假,但毕竟她也曾与衍圣公做过半年的露水夫妻,花船本家主人,更不会放过这个狮子大开口的好机会。然而,建康城里从来不缺达官贵人,所以有幸见过幼薇姑娘的人,也绝计不在少数。

    不到两年时间,幼薇姑娘便把他爹欠下的高利全部还清、更赎回了自己的卖身契。当然,画舫本家肯定不愿意放手;可经过一番打听之后,考虑刺杀白衡的可能性实在太低,也就只能低头认下了这个闷亏。

    幼薇姑娘之所以会生出赎身的念头,乃是因为偶然的情况下,与当地一个极出名的医道大家互生情愫。在秦淮河边上,这种才子佳人的故事本就不新鲜,无论结果是狼心狗肺还是情深义重,也都曾经上演过无数次,根本算不上新鲜。

    至于那些“闻白而来”的江湖人,发现幼薇只是个沦落风尘的普通女子之后,也早就散了个干净;而失去了幼薇的画舫,又迅速捧出了一个新的头牌,生意虽有下降,但也还算过的去。按常理来说,这赎身脱籍的幼薇姑娘,日后的生活应该就是相夫教子、平淡而幸福的渡过余生了……

    然而,一场瘟疫悄然而至,也改变了很多人原本的生活轨迹……

    南康建业城,乃是楚之古地,水乡泽国;这里的气候温暖潮湿,不但成就了鱼米之乡的美名,对于病毒的滋生与繁殖、也提供了极佳的温床。

    由于世代居于此地的百姓,已经习惯了将垃圾与粪便、就近倾倒在门前的河水之中;长此以往,不但会污染引用水源、导致城中卫生环境恶化;更会将那些暗藏水中的疫毒、分发至各家各户……

    华禹大陆的北地,近百年来大小战乱不断;久而久之、就有了许多的北人南下、想要带着一家老小,辛苦工作几十年,争取在这片少有战乱的江南水乡扎下根来。可随着建康城的人越聚越多、平日里习以为常的事,也毫无意外地生出了乱子来。

    一场伤寒来袭,前后仅五十三日既止。然建康民众仍死伤枕籍、屡有失其亲者哀嚎于道、十室九皂、黄纸漫天。

    已然嫁做人妇的幼薇姑娘,也赶上了这一场大疫。当时的她成亲刚满一年、平日与自家夫君一起坐馆行医、凭着她过人的悟性,如今也算得上是半位女郎中了。

    幼薇姑娘的夫家,历来都是建康城挂职的官医,福泽一方百姓。于公于私,他们夫妻面对这场大疫,都不会坐视不理。然而就是在商量应对之法的时候,还从未红过脸的夫妻,却产生了意见分歧。

    幼薇认为,此次疫病与地动山摇、天火海啸不同、并非天灾、实乃人为祸事。无论是滋生疫病的根本原因,还是城中出现趁灾做乱、劫掠富户的暴民、甚至包括那些中饱私囊的赃官恶绅、全都是这场大疫的帮凶!所以人的心病一日不除、疫症恶疾便犹如附骨之疽、仍会去而复返;若是他们仅仅治疗疫病、而并不对其根源入手,便始终都是隔靴搔痒而已。

    而幼薇的夫君却认为,自己只是普通的医者,也只懂岐黄之道。其余的事非但有心无力、即便强行出头、也终究不得其法。教化民众有朝廷官员、识字读书也有师长传授;各行各业谨守本份、各行其事各司其职、就是眼下最稳妥的解困之道。

    其实,这只是夫妻二人意见不统一而已;从本质上来看,就像是早上该熬粥还是喝豆浆一样,远远谈不到原则问题;可坏就坏在他们夫妻的这场争论、乃是在医馆之中发生的;不但患者听完了全过程,就连此时被困城中、前来问诊抓药的沈家老太爷,也听得是眉头紧锁、并对二人之法都深以为然。

    此事毕竟干系重大、也难怪时任苏商会长的沈老太爷,心中会如此的摇摆不定。

    当日夜晚,苏商会馆聚集了无数的达官显贵;而沈老太爷也将幼薇夫妇请来,重新阐述自己的平疫之策。

    其实这原本是件好事,可幼薇的夫君有些固执、又天生爱面子;至少不愿意在诸位大人眼前、接纳并认可自己女人的任何意见;而幼薇心底也隐藏着不自信、并反向激发出了偏执的好胜心理……

    医者手中、非生即死;所以他们二人的性格,都不算圆滑。夫妻二人再不复坐而论道时的平静、反而从理智讨论、发展成了互相攻讦;也将话题的中心,从医症也医心、还是仅仅医症的争论,变成了“师徒”谁的医术更高明!

    最后,他们夫妇二人当众打了个赌,约定此次伤寒大疫、由尚无行医资格的幼薇一力主持;待大疫过去之后,再与往年幼薇夫家的记录进行比对,以结果来分出高下优劣。

    幼薇并不是半吊子的假大夫,更不是个空想家。她在医道这方面、是有着绝顶天赋与敏锐嗅觉的奇才!她接下了这个赌约之后,首先遏制了百姓随意排污的致病源头;随后又提出以面巾遮住口鼻、并将染病患者单独进行隔离;而重病不治的尸体,也应该迅速焚烧,不许家人靠近;而建康城中的市井街巷,皆由专人焚烧艾草祛毒,每日早午晚各一次;而且,她更独子调配一泻一汗、两道极其便宜的虎狼药方,帮按各人体征与病症的不同,分别发放。

    如此一来,仅仅五十几日之后、来势汹汹的伤寒大疫彻底消失;虽仍有数万百姓染病身亡;但比较建康衙门往年的疫录来看,效果完全不可同日而与。

    疫病过去,本是件普天同庆的好事;可对于幼薇姑娘的夫君——贺灿贺星海来说,这简直就是一桩奇耻大辱!尤其是建康城的蒙荫百姓,合资为她修了一座药王殿、更给她添了一个“药菩萨”的尊号,真可谓是名利双收、大出风头!

    然而他贺家这祖传的回春医馆,却算是彻底的没法干了!

166.吴楚有佳人(二)

    大疫过后,回春医馆多出了一位“药菩萨”坐堂。如果单从生意的角度来看,这无疑是一件好事;可对于贺星海个人来说,简直就是每日在本乡本土的百姓面前,上演一出公开处刑;而且负责掌刑的刽子手,还是他自己的女人!

    医药行业虽然不缺客源、收入也非常可观;但说起工作的辛劳程度、比起下田种地、码头卸货这种苦力工,也毫不逊色。贺家祖上三代行医,从来不知缺银子花是个什么滋味;而贺星海本人,还是正经八百的状元郎,单凭他有官不作、有福不享、仍然固执地承袭祖业悬壶济世这一点来看,就定不会是个心狭量窄、贪图享乐的小人。

    当然,贺星海如果是那样的人,也不可能得到幼薇姑娘的垂青。

    然而这次的事,并不仅仅是夫纲不振之类的小问题,更关乎到一个男人的尊严、一个医药世家的体面。虽说学无先后、达者为先,技不如人这种事,并没有什么可耻的;但自家夫人幼薇,不但是个女流之辈、更只跟着他学了一年的医术、连入门还远远谈不到呢!

    如果当时的贺星海,已是个垂垂老朽的话、还可以用青出于蓝之类的话来宽慰自己;可他毕竟正值盛年、又被自己的女人、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里、当着建康百姓的面狠狠抽了一巴掌;凭着贺星海当时的肚量与心胸,根本无法消化这份耻辱与羞愧。

    其实对于建康城里的官员、以及普通百姓来说,这二位都是妙手仁心的好大夫,活菩萨,并不需要分出什么高下。何况他们又是一对结发夫妻,无论两口子谁输谁赢,只要能赶走疫病,都是一桩天大的功德。

    这个道理,每个建康百姓都心知肚明;然而疫病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无论谁在街上遇见了垂头丧气的贺星海,总会守不住自己的口德、自以为心中不带恶意的开他几句玩笑话:

    “哎?这不是贺先生吗?尊夫人的医术果真高明啊!看来您以后在家里夫纲难振不说;在医馆里行医问诊的时候,也难免要受些闷气了吧?”

    “哎?贺先生!我正琢磨着怎么感谢您呢!你还记得吗?您给我爹开那个老方子啊,吃了足有三年多、可一直都反反复复的不见好!前天我拿着底方,去问了您家里的那尊药菩萨,人家只改了两味药材,您猜怎么样?三副药喝下去,愣是把咳嗽给止住了!再有半个月,就能把根给去了!托尊夫人的福,三年多啊……我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贺先生,我想求您帮个忙啊!街上的人都说,你的医术不如药菩萨高明,那是他们没见过世面!我的这个忙啊,她管不了事,只有您能帮!这不是嘛,我们家的大牲口该骟了,您是个爷们,能耐虽然不如夫人,可好歹您有一膀子力气啊!这活要是换成尊夫人来,能按不住那口肥猪吗?反正您现在也没活干,跟我走一趟吧?”

    贺星海是土生土长的建康人、这些前来揶揄他的人,也都是本乡本土的老熟人!都是父一辈子一辈的交情、说是看着他长起来的,也一点都不为过。当然,平日里没这档子事的时候,这几位的嘴里、也没说出过半句人话!

    但今时却不同往日,不再意气风发的贺星海,心里的别扭劲正在节骨眼上、自己都没迈过去这道坎呢,哪能听得了外人的闲话呢?说者本无心,听者却有意,挨了街坊邻居几天的明褒暗贬,阴阳怪气之后,贺星海那颗骄傲玻璃心,算是彻底炸开了!

    他首先辞了建康府官医的差事、又回家摘了堂上悬挂的老匾、劈碎扔到了厨房的炉灶之中;随后一脚踹碎了祖传的药王葫芦,发誓此生永不行医;之后便白纸黑字的写出了一纸休书,不由分说便将急忙赶回府来的幼薇姑娘,推推搡搡地赶出了贺家大门。

    幼薇姑娘虽然万分错愕、但仔细一想,也明白了其中因由。然而她一没吵二没闹,反而又回到了铺子里、给剩下的病患诊完了病,并分门别类地配好了几十个病患的二方,还分别写好了姓名与煎服方式。忙完之后,她又仔细地打扫了回春医馆的铺面、上板落锁之后,这才怀揣着一纸休书,离开了建康城。

    其实按照朝廷律法来讲,凡是明媒正娶的夫人,是不可以无故休妻的。可幼薇姑娘的出身卑贱,所以作为赎主的贺星海,只要一个不高兴,随时都可以将她赶出家门;就算是棒杀了幼薇,也不过就是责备几句、罚些银钱而已……

    贺星海做出这个决定虽然愚蠢、却并不冲动;虽然痛苦、却并不后悔。

    建康贺家,家学渊源、祖上不但出过数位岐黄圣手,更不乏声明显赫、位极人臣之辈;而贺星海本人风流潇洒、少年得志,更高中天佑十七年的恩科状元,一身贺家祖传医术也是出神入化、名声响彻吴楚之地,堪称彼时少年郎君之典范!

    所以无论是比学识还是比相貌、比家世还是比才华;贺星海他这辈子就没输过!反过来看的话,似他这般顺风顺水的人,也往往连一次都输不起!

    至于说幼薇姑娘,原本只是个被卖入画舫的穷家女而已,连字都认不得几个!就算天赋极高,也不可能在短短一年时间之内、就完胜了家学渊源、医道资质同属上乘的贺星海啊!

    原来幼薇姑娘与白衡二人,在船上共处的半年时间,并没有发生过外人所想的那般风流韵事。白衡这个老骗子,没什么道德观念不假,但当时的他,其实也正处于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换句俗话,就是他根本有心无力。

    原来早在踏上幼薇姑娘的花船以前,白衡才刚刚从幽北三路逃亡归来。他本想从一个名叫李玄鱼的萨满巫婆手里,抢夺一位友人的“魂扎”,助其脱离李玄鱼的掌控……

    然后就受伤了。

    自打白衡体内的天灵脉觉醒之后,正面与人放对无数,可从来就没有败过!可天灵脉者向来都是一剑破万法、根本不需要了解各家术法的门道;所以他那一次北上盘道,连李玄鱼的面都没见着,就隔空败下阵来。也不知道那李玄鱼到底是如何进入自己的梦中,并赠了自己一道不算严重、却十分棘手的内伤。

    这梦中受伤虽然诡异,可令白衡最为顾忌的是,他究竟是如何睡死过去的!在没搞清楚这一点之前,见了李玄鱼又能怎样?表演猝死吗?

    白衡的天灵脉性质亲水,所以将养这道内伤,最怕接了地气;而白衡的性子又飞洒阳脱,远遁俗事凡尘的日子,他一天都过不下去;所以,他便将自己的养伤地,落在了秦淮河的金粉画舫之上。

    当时的幼薇,还是个专业技巧极其生疏的烟花女子;无论是舞姿曲调还是风花雪月,就没有她搞不砸的事;不过好在白衡也不是为了寻欢作乐而来,这红尘老恩客、遇见了枝头刚挂的新花苞,难免有些驴唇不对马嘴。所以在相处的半年之内,他们二人每日沟通不超过十句话,其正经程度、也可以用“洁白胜雪”来形容了;而幼薇这好端端的一个风月女子、生生变成了白衡的贴身丫鬟!家务活的水平、与操舟弄桨的技术,倒是呈直线上升。

    老恩客果然有老恩客的风骨,散尽千金、身体力行,也要劝烟花女子从良!

    在幼薇的精心照料之下,半年之后,白衡彻底伤愈。临走之前,他给幼薇提出了两个选择:要么,就给她留下一大笔银子,赎身之后置办一间小院,再买几头小猪养养,反正他的那些银子,也不是打正路来的,怎么花都不用心疼;要么,就给她留下一桩“本事”,反正自己也是光棍一人,也没个亲朋好友的,能耐给谁都是给……

    幼薇年纪虽轻,但也懂得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花容月貌终将老去,但一门好手艺,却可以让她这个弱女子,在这个混乱的世道安身立命;所以她果断的选择了长一样本事,而放弃了那一大笔银子!

    白衡离开以后,幼薇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就依旧维持着原本的生活轨迹。在那一段时间之中,声名鹊起、身价倍增的幼薇,见识了各式各样的风雅客人,听过了各种各样的奇闻异事;这社交圈子提升之后,整个人的思想境界,与看待世界的角度,也就完全不同了;当然,原本一片混沌晦暗的脑袋,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幼薇见过了金山银海,也听过了侠骨柔肠;她不再是那个被烂赌鬼父亲典卖的笨丫头,而是逐渐诞生了自己的独立人格、并孕育出了实现自我价值的渴求。至于这层清倌人的身份,已经是她的渭水河边;而幼薇姑娘色艺双绝的名声,也就成了他垂钓的一柄直钩。

    不久之后,一名有官不作、只想仿照先祖悬壶济世的俏郎君贺星海,出现在幼薇的生命之中。几番交流下来,志趣相投的二人,便自然结合在了一起。夫君行医、妻子见习,这也算是夫唱妇随,琴瑟和鸣的典范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白衡的偶然施为,竟改变了贺星海的一生!

167.吴楚有佳人(三)

    因为幼薇姑娘这神乎其技的医术修为,乃是由天灵脉者白衡而起的;所以别说他贺星海只是个天赋不错的世家子弟而已;就算是他贺家先祖转世投胎,也同样会沦为“药菩萨”幼薇的一笔注释罢了!

    一旦败在了需要拼天赋的最终关口之后,之前的一切努力,都难免会显得苍白无力。

    公平的说,贺星海的心胸虽然狭窄一些,脾气也古怪了一些,但确实算得上是当时顶尖医者之一;而且他除了医生的身份之外,还有个文人的底子,也自然长出了一副老派文人的风骨!

    而贺星海展现傲骨与气节的具体方式,就是自他休妻休馆之后、就梗着脖子堵着气、应下了街面上传的那些闲话:他置办了一整套劁牲口的家伙式,有一搭没一搭的当起了兽医,不再给人看病了。

    气节二字,乃是气在先、节在后的;所以这口气能撑多久、节就能摆多高!

    伺候了几年的牲口,双脚也裹了一层厚厚的泥土、贺星海心中那股怨天尤人、破罐破摔的忿恨,就算泄的差不多了;曾经鲜衣怒马的时候、那些想不通的事,也在粗糙肮脏的工作环境之中,逐渐转过了这道弯来。

    不久之后,棱角逐渐被磨平的贺星海,为了传嗣贺家香火,便续娶了一位朴实勤劳、有德无才的寡妇,并与她生下了一个儿子;又过了几年之后,贺星海听闻幼薇去了幽北蛮荒之地,并在那里恢复了她本来的名字——林思忧。

    林思忧之所以会离开江南水乡,远遁冰天雪地的幽北蛮荒之地,并不是想要逃离不堪回首的男女之情;她只是为了继续精进自己的技艺,跟随大萨满李玄鱼,研习萨满巫医之术、以求弥补自身技术的缺陷罢了……

    说来有些残酷,但事实如此。直到贺星海年迈苍苍,仍然无法彻底释怀;可早在离开温暖潮湿的江南道之后,林思忧便把贺星海这个名字,彻底的丢在了江湖之中。

    林幼薇心中的爱,其实是爱情本身,并不必依存于某个特定的人。她只是恰好在开始真正触摸世界的时候,遇见了一个令她心动的男人,仅此而已。那时的贺星海,胸中长着一颗悲天悯人之心、身怀一手祖传的精湛医术,更不以穷富高低、来区分对待病患,确实是她理想之中、应有的少年模样。

    可是当贺星海被所谓的尊严与脸面,灼瞎了双眼之后;那些曾在他眼中闪烁的迷人星光,也一并消逝黯淡了。这样的贺星海,林幼薇便不再爱了。

    而林思忧的医道,从来都不是为了贺星海而走、更不会为他本人、或是所谓的“居家过日子”而妥协。相夫教子、谨守妇道的女子,固然值得尊重;喜欢立贞节牌、也只是个人追求而已。可是那些想要实现自我价值的女子,也同样不该受旁人指摘!尤其是那些靠着压榨他人过活的道德夫子、礼教楷模!

    当然,这也是林思忧远赴幽北、追随李玄鱼的一个重要原因。

    凡与江湖人提起幽北萨满教的两位萨满神婆,大部分的人都是抱着同样的一种看法。

    李玄鱼此生之所学所长、所作所为,由内而外都透着满满的邪气;只不过由于萨满教拥有最古老浑厚的历史底蕴,所以大部分的江湖人,都将其解释为性格怪异孤僻的原因。

    所以,天灵脉者李玄鱼,此生给人留下的印象,就仿佛是一柄锐不可当的神兵利器,握在了一个喜怒无常的疯婆子手里。极度危险,也无法预计。

    天灵脉者普遍寡交,所以她这一辈子除林思忧之外,既没有家人,也没交下什么朋友;纵然受其恩惠者无数、但却没人能报答她的恩情。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习惯了这位面冷心热、喜怒无常的大萨满,并想要将她的一切所作所为,都中找一个合理而正义的解释出来。

    对于其他人来说,李玄鱼是一个极度危险的疯子;而对于江湖中人、幽北三路、乃至漠北草原的百姓来说,她就像是一块万载不化的寒冰、一块顶天立地的磐石;无论多么困难危险的局面,所有人都坚信一点:只要有李玄鱼在,天就肯定塌不下来!

    而二萨满林思忧,与冷漠寡淡的李玄鱼截然相反。她凭着一身融会贯通的精湛医术,广交天下英豪,结下了数不胜数的善缘;凡有人前来幽北求医,无论此人是善是恶、是穷是富,林思忧一概有求必应。不过林思忧虽然曾顶了个“药菩萨”的名号,但是她只是个凡人,不是真正的菩萨;所以她收治病患,也有一个最简单、也是最苛刻的底线:

    顺眼。

    虽然只是区区的两个字而已,却不见得比李玄鱼那一关好过多少;只不过她那细声细语、软款温柔的态度,给旁人带来的观感倒是大不相同。

    久而久之,这江湖上的人都说李玄鱼主死、林思忧主生,乃是一对承载了天地造化的萨满姐妹;殊不知被林思忧治死的病患,也不见得会比李玄鱼逊色多少;而因李玄鱼杀人而获救的百姓,也不见得会比林思忧的回春妙手逊色半分。

    如此看来,态度好坏,有的时候也能决定一个人的善良与邪恶,真是太可笑了。

    神鬼莫测的大萨满李玄鱼,最终死在了沈归的身上;纵横天下的衍圣公白衡,最终也死在了沈归的身上;从眼下这个局势推断,妙手回春的药菩萨林思忧,很可能也会死在沈归的身上;这么想来,这公认命硬的沈归,不光是克亲戚克朋友、就连天地灵脉者,也一样逃不开他的魔爪。

    真是太丧了!

    丧门星沈归,出手割下了贺星海的舌头之后,便卸下了夜行人的伪装,大大方方地回到了妙玄观中,继续扮起了来自于玄岳道宫的玉字辈道长。而次日清晨,姑苏沈宅的后门外,先后行出了两架马车。

    第一架马车的装饰极其奢华,车厢中躺着昏迷不醒、生死未明的南康财神赵启宁。由于赵启宁的伤势不轻、受不得颠簸,所以这架马车走的极慢极稳。大概走了半盏茶的功夫,马车便停在了守卫森严的姑苏府衙后巷。

    而第二架马车的规格,倒是极其普通;只有车厢的窗外,挂着一块金线绣龙凤的喜布而已;厢帘的前面,正坐着一老一少;老的是沈宅大夫人的仆妇吴妈,年轻的则是沈宅马号的一名马夫;至于车厢之中,坐着昨夜才刚刚举行大婚的沈家三夫人,高青梅。

    当第二架马车离开之后,后门又多走了一辆牛车。一名仵作与两名地保,拉着盖了一卷草席的高文晋,直奔城东高府报丧而去……

    青梅的马车,很快便停在了妙玄道观门前。满面虔诚的吴妈上前拍门,等了一会,便见一名道童开门迎人,神色却立刻一怔:

    “你……是玉虚真人的弟子?”

    颜书卿被她这么一问,下意识的看了看道袍的颜色、又重新回忆了一遍早起上妆的具体流程。实在没想出什么明显疏漏之后,这才挺胸抬头、颇为自信的回道:

    “小道妙通,乃是玉虚真人座下二弟子……”

    “回见。”

    吴妈听完之后,转身走下了台阶;而青梅则刚刚从车厢中走出,与吴妈正好碰了个脸对脸:

    “吴妈,为何不去请妙通小师父,向玉虚真人通禀呢?”

    “三夫人……咱走吧,他们不行……”

    “可是公子他说……”

    “三公子年轻不懂事,兴许是被坏人给蒙蔽了;可老身却并不糊涂,也不能看着您往火坑里跳!走走走,安顺,快扶三夫人上车,这脏地方一刻都不能再待;了!这不是造孽嘛……安顺,动作快点,要是让旁人看见了,我非拔了你小子的皮不可!”

    谁也没想到,这吴妈才说了一句话,反应就会如此激烈;也不光是青梅摸不着头脑,就连颜书卿自己,也被她这副模样给吓含糊了:

    “衣服穿的没错,就是道袍……眉毛昨天也修过了、云鞋也是大号的加了垫子,连皮肤都特意的勾糙了一些……不可能露馅吧?

    沈游虽然不是江湖人,但谛听的事同样容易牵扯家人,所以他也从来不提自己的事。吴妈不清楚沈游的具体情况,只当他是长不大的纨绔子弟,根本不相信他能明辨是非;可青梅多少都明白一些,更不相信沈游会故意害她……

    “吴妈,没关系的。您不是打听过了吗,这玉虚真人的确是道法通玄的活神仙……”

    “哎!三夫人啊,…莫非您就没看出来吗?那自称“妙通”的小道童,其实是个坤道,是女的!如果是正经坤道,那大大方方佩戴黄冠便是,何必如此藏头露尾?既然女扮男装,其中就必定有古怪!没准啊,这就是人家说的那种“荤观”呢,咱还是快走吧……”

    “女的?何以见得呢?”

    “您看她那副模样,总不像是蛮夷的种吧?可如果是咱华禹的爷们,又哪来的耳朵眼呢?”

    颜书卿听到这里,眉毛一皱,心中也暗道一声大意!

    今日起的太早,忘了用米糊敷粉,堵住自己的耳朵眼了!

168.吴楚有佳人(四)

    青梅看着略显窘迫的颜书卿,不禁暗自觉得好笑;她伸手扶住了不断推搡自己上车的吴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

    “三公子和我都知道的,没事。还是烦劳小师傅去通禀吧……”

    “三夫人!这万一要真是个“荤观”、您的清白与名节可就……”

    “吴妈,青梅要是在乎清白和名节受损的话,根本就活不到今天。放心吧,没事的。”

    正坐在玄虚道君画像前闭目打坐的沈归,双耳一动。他听着青梅平淡的语气,心中不禁生出一阵酸楚。

    心境一乱,沈归缓缓睁开双眼,望着正在趴在窗边赏花的李乐安问道:

    “……能救吗?”

    “我是大夫,不是算命的。能不能救,也要看过才知道……”

    沈归听完之后点了点头,也将目光投向了窗外。下颌正抵在双臂之上的李乐安,忽然歪过头来,口吃不清、没头没脑的补了一句:

    “沈归你看……海棠花开了……”

    安抚好了吴妈之后、青梅独自一人走入了玄妙观中;颜书卿反手关上了道观的大门,将沈家的两位下人挡在了长街之上。

    姑苏城寸土寸金,所以这间道观也并不算宽广;除去中院那座还算像模像样的玄清殿以外;其余的一应设施,大多都是以简朴雅致为主。

    愈发清瘦的青梅,缓缓走过这间古朴的道观。她深深吸了一口略带草木清香的空气,耳听得四处偶尔传来的鸟鸣,心中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安详与宁静。

    诈做道士打扮的沈归,此时正望着清瘦至极的叔母。这已经不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见面了,但沈归仍然觉得有些恍惚、甚至还生出了几分莫名的亲近。

    当他刚刚来到华禹大陆的时候,曾看过娘亲郭贞的遗容。公平的说,娘亲的姿色只算得上中等,眉眼虽然足够漂亮,但鼻梁却有些矮塌,脸庞的弧线也十分圆润,与寻常意义上的美人,相距甚远。

    而且,那种盈盈一握的杨柳纤腰,固然带着一种病态的美感;然而那样的腰身,是绝对无法长时间骑马的。自己的娘亲郭贞不但是幽北郡主、更是郭云松的女儿,哪可能是寻常意义上的名门深闺呢?

    也许,正是因为对娘亲郭贞的那匆匆一瞥、沈归才会对体态轮廓相仿的李乐安一见如故、而后又滋生情愫;说来也有些奇怪,李乐安明明比沈归小上半岁,脾气性格更谈不到温柔体贴,却令沈归感受到了浓厚的母性气息。

    颜书卿的美丽毋庸置疑,也全面满足了沈归、乃至任何一位男子,对于女人的全部遐想;而李乐安的美,并不来源于自身;而是投射在沈归的灵魂深处,是超脱了性别与审美观的另外一个层面。

    简单说来,颜书卿,碰触了沈归的人性;而李乐安,则碰触了沈归的天性;二者都无法轻易割舍,也才有了天人交战的痛苦。

    眼前青梅的五官与身形、步幅与体态、其实都与沈归记忆里的郭贞向去甚远。青梅是标准的江南美人,瓜子脸柳丝眼,眼角微微下垂,天生带着一股病态的忧愁;而郭贞公主却是圆脸盘杏核眼,就像是李乐安一般、哪里都是圆滚滚的模样。这样的两种风格,本是风马牛不相及;可沈归弄不明白的是,此次重新再见青梅、却为何感到一种浓郁的哀伤,涌上了自己心头呢?

    青梅也感觉到有人在注视自己,回过头来,只见到一位须发斑白的中年道长,正手搭浮尘,站在玄清殿外注视着自己。他的眼神极其复杂,既有怜悯、也有依恋、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也许,这种眼神就是所谓的悲天悯人、或是洞明凡尘?

    “民女…民妇青梅,见过玉虚真人。”

    “咳…无量天尊。青梅居士无需多礼,还请随贫道前去侧玄房一叙。”

    由李乐安装扮的妙灵小师傅,早已经把茶点果品备在了侧殿的桌上;当她看着沈归与青梅一起走进侧院,也立刻收敛了小女儿家的神色、规规矩矩的站在门边恭候。

    “妙灵啊,青梅施主身体有疾,为师就借此机会、考教一下你的功课如何?”

    “妙灵谨遵师父法旨。青梅居士,悬丝诊脉易出纰漏、而小道又是出家之人,并不触犯男女大防。如果居士不介意的话,还请伸出右腕。”

    青梅眼角含笑地看着李乐安,将右手担在了玉石脉枕上……

    整整半个时辰,除了诊脉的手来回交换了三轮;颜书卿也静悄悄的进来添香点水之外,竟没有发生任何一件事。直到玄妙观外响起了吴妈的喝骂,颜书卿匆忙出去应对之后,才打破了几乎已经陷入停滞的时光……

    “师父,徒儿诊过了。”

    “如何?”

    “这……”

    青梅姑娘望着神色尴尬的李乐安,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轻笑着说道:

    “小师傅不必为难,姑姑身上的病,自己心里有数。”

    “妙灵,我等俱是出家之人,何忌生死之事?直言无妨。”

    “是……快则十天半月,慢则三月五月……”

    沈归闻言一荡手中拂尘,长叹一声:

    “哎,妙灵功课有所精进、与为师所料大致相同。不过,为师既然接下此因,便必然要对沈居士有所交代。青梅居士,不如今日先到这里,容贫道仔细斟酌一番,他日再请居士前来施诊。”

    青梅有些诧异,但仍然还是点了点头;简单的告别之后、便带着正在与颜书卿吵架的吴妈与安顺、打道回府了。

    玄妙殿中的沈归,对依旧愁眉紧锁的李乐安问道:

    “真没救了?”

    “我说不好……”

    “说不好?这又是什么意思?”

    “如果是普通人的话,其实无需诊治,因为她现在根本不该活着。一个活着的死人,什么时候还会再次死去,这种事……谁又能说的好呢?”

    其实这个情况,早在高家房上的时候,沈归就已经看出了些许端倪。之前的会面,青梅除了身形消瘦一些,与寻常人无异;可现在的青梅,不仅仅是更瘦了两圈那么简单。当然,这也是沈归将猪首龙翡翠、送给青梅的重要原因。

    如今青梅的全部生机,已经是油尽灯枯的地步;单凭这一点来说,能够保留基本意识,已经算是生命的奇迹了;可她如今虽然身体虚弱,但行动却并无大碍,思维也非常正常,这就完全有悖于常人。

    沈归只能凭着敏锐的内息、来辨气识人;而李乐安的取证手段更多,能够捕捉的准确信息也就越多。且不说青梅的生命力,早已经彻底枯竭;单说她身上的那些陈年旧伤,也突破了人体能够承受的极限。

    抛开上苍的恩赐、生命的奇迹之类不谈,青梅能好端端的撑到如今这般年岁,就只有一个可能性……

    纵观历代典籍、华禹大陆的天地灵脉者层不出穷,却只存在两个异数。一个是大萨满李玄鱼,明明是天灵脉者,却精通诸家旁门左道、神怪巫法;还有一个就是沈游,明明是地灵脉者,却生生练出了一身顶尖的武学修为来。

    李玄鱼的事,倒可以勉强解释为业余爱好;可沈游这个特殊情况,可就没那么简单了。如果是沈游出手、帮青梅生生续出了二十年的阳寿的话,谁又能一口咬定是无稽之谈呢?

    而且从本质上来说,沈归与青梅一样,也是一个活了二十年的死胎;李玄鱼能做到的事,沈游能做到也不算奇怪。

    沈归想到了这个可能性之后,便开始与李乐安探讨起来:

    “胖丫,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性?比如你今天要死了……比如比如!我说的是比如!比如说你今天要死了!我想把自己的命续给你……”

    “……你当人命是银子呢?说给就给,说借就借啊?”

    “可我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我娘当年怀我,根本就是个死胎!大婆婆李玄鱼,就把自己的命兑给我了……”

    听到这里,李乐安也陷入了沉默之中;思考良久之后,她语带犹豫的说道:

    “唔,我跟师父学的是百家医术,对于萨满巫术虽然有所涉略,却肯定不比你这个萨满教大护法更加精通。记得师父好像对我讲过,确实有这么一种仪式,可以延长将死之人的寿命,好像叫做血祭。只不过,师父不是旧派的萨满巫师,只是了解一些皮毛罢了;而且当年大萨满救你,并没有采取“血祭”这种仪式……”

    说起血祭这种萨满教古典仪式,的确大肆盛行过一段时间;这也是幽北人被归为化外蛮夷的重要原因之一。这种古老的仪式,普遍用在族中男婴降世、或者是战士的成年礼集会上。

    每当血祭举行,都会由萨满巫师亲手宰杀巨量的牲畜,进行活体放血;之后再以这些兽血浸泡男婴、或是泼淋在成年战士的各处皮肤、以及双眼之中。根据萨满典籍记载,通过这种血祭的方式,可以激发男子的血性与彪悍,成为天下最好的战士!

    李玄鱼是个“灵魂至上”的新派萨满、并不是漠北草原那种遵循古制的鲜血派;与禅宗分家的道理一样,由于基本教义保持着开放的态度,所以观点的不同,也是催生出大量萨满教分支、变种的主要原因。

    直到今时今日,这种臭名昭著的仪式,已经被幽北的萨满信徒慢慢遗忘了。毕竟彪悍可以通过锤炼身体而来;勇气也可以不断挑战恐惧而来;再加上宰杀那么多的牲口,成本也过于高昂;如今被不断探索改革的幽北萨满教淘汰,也是件理所当然的事了……

169.相信的力量

    经李乐安这么一说,沈归回忆起了自己出生时的大致情景。他还记得祭坛周围除了佩刀的萨满卫之外,便只有一些健壮的马匹而已;而祭坛之上,除了“大神”李玄鱼、与“二神”齐灵烟,也就只摆放了来自于各家教宗赠予的法器而已。虽然那次祈灵仪式并非“净坛”,可也只有李玄鱼自己流出的血液,再没有任何其他的尸体。

    单单从当时场面来分析,也绝不会是那个臭名昭著的血祭仪式。

    今时今日的沈归,已经不敢再抱着固有思维来审视华禹大陆了。因为光是自己这一身匪夷所思的武学修为,也已经大大超出了人体的极限。

    可无论是他的本家萨满教也好;与自己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南林禅宗也罢;甚至还包括与自己恩怨纠缠的玄岳道宫、凡是这种带着“神怪色彩”的宗派武艺,包括内修法门,沈归既可以说是门门精通,也可以说是一样都不会。

    究其根本原因,还是因为老叫花子伍乘风,给自己夯实了一个相对浅薄、又极其全面的基础。他没有学过任何一家的武学,也不会下意识的施展出任何一套固定的招法,当然也不会受到任何心理与生理上的桎梏。

    就像是一知半解的学徒,远比一张白纸更难教,这是通用三百六十行的道理。沈归没有偏执与惯性,也没有养成任何“职业病;所以学起天下任何武学,历来都是又快又准。

    当然,也可以说他精通的所有武艺,全都是“剽窃”而来。

    凭着浑厚扎实的身体基础,再加上绝顶的悟性与资质,凡是沈归领教过的招法,只要是江湖门派的武学,无论是江湖巨擘的竹海剑池、还是三流末尾的凌云剑派,他只要看过一遍,都能当场学出个八九不离十来。

    可自己的事,自己心里最清楚:凡是世俗门派的功法,他无需特意修炼,便能轻易提升到与本身修为匹配的程度;可已经凡是掺杂了宗教色彩的招法内息,他就没有一样能学明白的!

    当然,照猫画虎学个十成十,凭沈归的能耐倒是不成问题;可无论是南泉禅宗的韦陀功、大开碑手、金刚伏魔之力等等;还是玄岳道宫的绕指柔式、挽云式、阴阳决等等;在他手中施展出来,都只是做比成样的花架子而已,根本没有任何威力可言。

    一套完整武学体系,不仅是图谱与画册所记载的造型与招式;更重要的内核思想,其实是承载着创造出这门武艺的前辈,对于如何推动人体极限的感悟过程。犹如算术的本质那般,即便是一眼就能看出正确的答案,也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也就是说,那些经沈归手中使出的宗教招式,内核都只属于沈归自己;而招法所附带的杀伤力、也全是来自于他的身体本能、与顶级兵刃的加成罢了;至于那套武学本身,就只是覆盖在他身上的一层皮毛而已。

    沈归也曾为了这个奇怪的状况,深感苦恼。他也不止一次的想象过:如果自己能修成罗汉金身的话,那么就不再惧怕所谓的千军万马、人山人海了!

    时至今日,对于这个问题,沈归就只想出了一个还算合理的解释:

    因为自己不信。

    关于“相信”这种事,沈归自己理解有误,这绝不仅仅是虚无缥缈的心理因素那么简单。玄岳道宫的道长,真正相信自己的肉身、仅仅是天地之间漂浮的一颗尘埃;所以他们才能将自己彻底融化在天地之间、并逐渐参悟天道本质;而禅宗的大德高僧,也相信自己挚真挚诚的慈悲之心,可以抵御并阻挡邪力的侵蚀;所以他们才能经年累月的忍受锻体之苦,最终修成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罗汉金身。

    军中的士卒,相信自己的杀戮,是为了追求正义、保护家人;那么这一支队伍,就会变成一支锐不可当的铁军,驰骋于大江南北、纵横披靡。

    堂下的学子,相信自己的学识,可以成就万民安乐的清平盛世;那么这一科的仕子,就会成为廉直杰出的干吏,还治下百姓一片朗朗乾坤。

    力量本身,并没有高低之分,也无法自行分辨正邪;一旦相信的力量被恶人玩弄,就会催生出犹如华神教一样的畜生,祸乱人间。

    林思忧相信医术,所以并不相信萨满教的“万物有灵论”;即便是加入萨满教,她也只是钻研其中的药经医典而已;哪怕是李玄鱼在归天之前,将大萨满的位置传给了她,她也没有参与任何的教中事务、甚至连面都没有露过。

    林思忧的思路也很简单,无论是萨满教的灵魂力量、还是在幽北三路取得的地位与权力,她都只是个外行人而已;如果由自己来引导萨满教的未来,也未必会比放任自流的方式,来的更加有效。

    该存在的,就永远都不会消失。

    而沈归对于这种事,也历来都抱着嗤之以鼻的态度。他自幼便混迹于江湖之中,平日里来往最密切的人,也都是些烂泥扶不上墙的“下九流”。沈归从他们身上学会了那么多骗人敛财的把戏,既看破了人情世故,心底所坚信的力量,也与前世逐渐合二为一了。

    唯有财富,或是绝对的暴力。

    相信二字,看起来好像并不起眼;可实际上来说,获取信任虽然存在一定的难度;可一旦信任成功建立,想要更改的话,不亚于生生撕下一层皮来!

    通常来说,相信有无数的外在表现形式;就比如说禅宗弟子的剃度受戒,玄门弟子的束发顶冠、普通人的供奉香火等等;可这些行为,往往都是坚定本人信念的一种手段,或是做给别人看的样子,而并非相信本身;所以即便沈归可以剃度、可以束发、也可以诵经礼佛、坐禅修道;但原本内心之中是什么样子,就一定还是什么样子。

    不信就是不信。

    所以,沈归虽然因萨满教的祈灵术而生,但他却始终无法笃信萨满教;更无法相信那些愚昧的陋习、能够存在着真实的力量。

    可眼下多了青梅这个奇怪的例子,他又不得不回头重新审视一番:自己的思维观念,到底是比华禹大陆的人更加开明先进,还是更加愚昧固执呢?

    从现实的角度出发,毫无意外,青梅是个死人,而且应该是一位死去了二十多年的死人。可她又分明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面前、那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无比的鲜活与真实;而这种真实,落在沈归的眼中,就成了一种最大的荒谬!

    可以肯定的是,以沈游的性格与能力、再加上背靠谛听这棵大树、莫说是血祭续命需要大批的牲口了;就算是用活生生的人、哪怕是更加邪恶残酷的童男童女,沈游都一样有这个能力、而且也下得去这样的狠心。

    可幽北三路的萨满教是什么情况,沈归心里再清楚不过了!眼下除了学贯古今的大萨满何文道,钻研萨满辨药经的李乐安,以及自己这个大护法之外,便再没有四个人,能够识别萨满古文了。

    诚然,神石军与谛听眼下正打得火热,想要通过麒麟君,向漠北借几个通晓古文的萨满巫师,倒也不是什么天方夜谭;可青梅身上的致命伤,却都是二十年以上的陈伤!而二十年前的漠北萨满教,也处还在李玄鱼的死死钳制之中,连维持萨满古制都成了问题,哪可能远赴江南姑苏、帮一个二十岁的婢女血祭续命呢?

    这二十年的阳寿,沈游到底是从哪偷来的?而且既然能救青梅一次,如今又为何束手无策了呢?

    沈归虽然不相信萨满教的力量,但他曾经为了解闷,也阅读过不少教中的上古典籍。经过一夜的回忆与整理,总算有了些许眉目。次日清晨,当吴妈再次带着青梅姑娘,来到了这座妙玄观的时候,沈归早已经做好了准备。

    传统的萨满教义,相信生灵的力量,是存在于血液之中的:以兽血覆淋身体、可以使皮肤变得坚如磐石;以兽血清洗二目,可以令双眼变得清晰而锐利;而大量吞服兽血,也可以补充人体生机,祛除百病顽疾;以兽骨作为装饰,可以恫吓妖魔、另其不敢袭扰自身。

    对于这种愚昧之极的说法,沈归向来抱着嗤之以鼻的态度;只不过眼下赵启宁已身受重伤;沈居也发出了代表整个南康的长老令,急调林思忧前来南康救人。至少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关北斗和宋行舟就算是有一百万个不乐意,也只能咬着牙忍了。

    所以自己能留给青梅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双方第二次会面,只是略作简短沟通之后,便开始进行了诊治。沈归手中浮尘一扬,稳稳当当的挑起了一个盖着盖子的大木桶,并轻轻放在了青梅的脚边……

    可没想到木桶才刚刚落地,竟然无故传出一阵拨弄水花的巨响!青梅大惊之下,才刚刚站起身来、只听耳边传来一阵木器破裂的声音;脚下那双精工绣花鞋、便被四处流淌的清水浸透了……

    “玉虚真人,这……是何物啊?”

170.昨日之事

    青梅本是江南女子,自幼便在水边长大;对于这只撞破了木桶的小东西,原本一点都不陌生。

    这不过是一条蚂蟥而已。

    然而,这条蚂蟥实在大得吓人!从头到尾算下来,竟然几乎与青梅差不多高了。而它那典型的纺锤状身体,最粗的中段,甚至还超过了一位壮汉的大腿!可以预想的是,一旦被这只大家伙贴上了身,恐怕人体当中的那点鲜血,根本不够它塞牙缝的!

    沈归看着青梅方寸大乱的模样,一扬手中拂尘,轻声劝解道:

    “青梅居士莫慌,此物虽然体型硕大,可终究只是一条巨型蚂蟥而已;而且考虑到您气血极其衰弱,我们也没打算用它来为你治疗。”

    正如沈归所说,之所以花了大力气弄来这条巨型蚂蟥,的确不是为了给青梅运用放血疗法。找来这东西,只是用来确认青梅多活的那二十年、到底是不是真的与萨满教的血祭仪式有关罢了。

    尽管沈归的嗅觉已然非常灵敏、但仍然闻不出青梅身上沾染了一丝的血腥气;如果这条巨型水蛭也同样没什么反应的话,那他就只能推翻之前的全部想法,重打锣鼓另开张了!

    如今这条水蛭的反应极其热烈,也就直接证明了一点。

    青梅生命力,之所以会迅速衰败,即便与萨满教的血祭仪式无关,也一定来源于她本身的血液疾病。

    青梅的饮食习惯向来清淡,尤其近几年间,几乎已经以纯素食为生了;而这条巨型蚂蟥,却仍然从她身上淡淡的茶花香粉之下、嗅出了血腥味,反应还极其剧烈,这就已经十分奇怪了。李乐安又详细打探了一番青梅的日常习惯、更特意询问了天葵日期以及洞房花烛当夜的情况之后,终于还是打消了最后一丝误判的可能性。

    水蛭不会说谎,青梅更没有说谎的迹象;那么唯一可能出现问题的环节,就只能是沈游本人了。

    沈归原本不愿再见沈游,可每当望着青梅那仿佛看透生死世事的淡然目光,心中总是不免泛起一丝涟漪;最终,他还是放弃了自己的固执。

    闻讯赶来,身处侧殿之中的沈游,望着“玉虚真人”略带歉意的目光,心中原本的那份信任与笃定,也变得动摇了起来。

    “怎么?莫非李大小姐也无能为力吗?”

    “嗯……情况比我预想当中的更加严重。事到如今、也无需瞒你。我之所以敢在你面前夸下海口,也并不全是因为有乐安随行;最大的一张底牌,其实是我婆婆林思忧的回春术;救她出来,也正是我此次南下姑苏的最终目的。白玉烟身中相思子之毒,我想你也应该有所耳闻;我本是想用她的命,引你们谛听有所行动,进而暴露出藏匿林婆婆的准确地点;再趁宋行舟被白玉烟牵绊、无力回援的当口,出手将婆婆半路劫走。所以当时我想的是,凭她老人家的回春手,定能将青梅的隐疾治愈;可惜现在看来,是我想的过于简单了。”

    沈游听完沈归的计划,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意外之色。听得沈归说完之后,沈游也出言表示认同:

    “现在谛听的人,都认为你和李乐安已经死了;所以关北斗那些专门针对你的布置,也正在逐渐撤换的过程之中。按照道理来说,这个计划本身没有什么问题;而且快则今日、慢则明日,林思忧是否能前来姑苏、救赵启宁一命,也就有了最终的结论。事到如今,你除了错有错着、偷出了一个废人白衡之外,一切的计划都在原本的轨迹之中;而且以林思忧与你之间的关系,请她用回春术来救青梅一命,我想不到会有什么问题。”

    沈归听完之后,望着地上还尚未干透的水渍,艰难的摇了摇头:

    “救不了的。回春手是透支人体的生命力,加速弥合伤势;而青梅之所以会每况日下,并不是因为旧疾复发、而是因为体内的生命力已经枯竭。我今日请你前来,就是想问问你究竟如何保了她二十年,最近又发生了什么变化而已。”

    沈游听到这个问题,神色突然变得有些怪异;原本古井无波的眼神之中、也罕见的流露出了愧疚与羞耻,语气也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这……这说来话长……”

    “直到林思忧的行踪暴露之前,我都有时间听。”

    青梅死中还阳的事,还要从沈归诞生之前开始说起。

    当年,沈归的父亲沈昂,出手救下了一个勾引主家少爷的无耻丫鬟。次日清晨,他便随着商队启程,再次踏上了北上出关的道路。只不过这一次他带的货物足够金贵,却连一两银子都换不回来。

    因为是他给郭贞郡主带去的聘礼。

    沈昂虽然浪荡成性、但毕竟是沈归的生身之父;这父子二人的心思与性格,全都细腻到了近乎偏执的程度。所以在他启程之前,也特意将年幼的沈游、与重伤的青梅,带去了姑苏城外的庄园养伤、顺便避一避家中的风头。不仅如此,沈昂还特意遣散了所有的仆人与家丁,就是因为防止手段狠辣的沈家老太爷,再次对青梅出手。

    一个签了卖身契的丫鬟,与一条土狗、一只土鸡也没什么两样。

    如此一来,沈游与青梅主仆二人,就算是彻底调换了身份;只不过以沈游伺候病人的水平来看,若是他成为了一个家丁,也同样是要被主家活活打死的下场。

    二人患难与共、朝夕相处,感情也变的愈发炙热。仅仅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青梅的伤势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然而他们谁都不想再回到那个压抑冷酷的沈家大宅,便开始商量着,要不要在沈昂这间清净的别苑,一直住下去了。

    以沈游对沈昂的了解,二哥一定不会因为一间破宅子,就拂了自己的面子;等他与素未谋面的二嫂成亲之后、自己便与青梅在这间别苑成亲,之后便与她浪迹江湖、行侠仗义,做一对浪漫的亡命鸳鸯……

    然而当时的沈游没有想到,有关别苑的归属问题,他竟然没有得到二哥的首肯!

    因为,直到第三个月过去,前去幽北纳礼求亲的二哥沈昂,才终于回到姑苏。只不过与想象当中的意气风发、披红挂彩不同;沈昂是被人放在一架木质的平板车上,丢在了姑苏别苑的门前、连个敲门回事的人都没有!

    直到次日清晨,沈游照例进城采买物资的时候,才看到了门外那具木板车,以及车上不省人事的二哥沈昂。

    最初的时候,沈昂每天还能清醒一会,只是说不出话来,更拿不住笔而已;又过了大概十天左右,沈昂便彻底的陷入了长久的沉睡之中,再也没有清醒。

    沈家最有商业天赋的次子,本是备下了厚厚的聘礼,去幽北三路求亲的。可不但媳妇没娶回来、自己还变成了一个活死人!这事别说是与他感情最深的沈游接受不了;就连为人古板冷淡的沈居,听闻此事当天,也连夜从建康城赶回了姑苏城。

    沈家乱足了三天之后,青梅也可以回到沈家大宅居住了。因为沈家老太爷与老夫人,本就身体不好;这次经受了如此巨大的打击,很快就撒手人寰了。

    沈家共有兄弟三个,老大沈居虽然成熟稳重,但性格却过于木讷沉闷;二老虽然完全信任他的能力,却并不是很喜欢他这个人;而老三沈游,每天都是懒洋洋的模样,牵走不走、打着也不走,完全就是一个废人,二老就是拿他当盆花养着而已。

    而老二沈昂,正是兄弟三人中,最不让二老省心的那个;刚会走路,就往房顶上蹦;刚会拢火,就把家里存放绸缎的内库给点着了;整个姑苏城里的同龄人、在街上见到沈昂就没有不害怕的;他要是跟谁一瞪眼,准能把街边上看热闹的狗、给吓的浑身一哆嗦!

    然而世事往往如此,越是混蛋的孩子,就越容易招家长的偏爱。

    沈家老太爷请来了所有的名医,得出的结论都是一样的;眼看着活驴一样的二儿子,变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二老本就脆弱的心,也被生生给疼碎了。

    两位老人的白事办完之后的某一天,沈游偶然在街边遇见了一个中年相士。对方不但准确言中了沈家最近怪事频发;更对尚未发生的事,做出了一个精准的预测。

    这道士对沈游说,除了两位老人之外,沈家最近还要再损两条人命!

    当时的沈游年纪尚轻、还谈不到什么江湖阅历;再加上他二哥身染怪病、昏迷不醒;父母新丧,举府挂白;这些事压在一起,早就把心思给装满了,压根就没把这老道的话当成一回事;然而等他回府之后,看到青梅倒毙在血泊之中,很快就回忆起了那怪老道的预言……

    当他飞快的跑出院门、打算请大夫前来抢救青梅的时候;却与刚刚从东院走出来的一个中年男子撞了一个满怀……

171.关北斗的谎言

    而这名脏兮兮的中年男子,原本是建康城中的一位有名的神医,名叫贺星海。他是在几年之前搬来姑苏城的,并且改行当了兽医,过起了隐姓埋名的清贫日子。今日他是应了沈居的邀请,来为二哥沈昂诊治怪病的。

    心急如焚的沈游,终于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立刻将贺星海拖入了自己的院落之中;然而贺星海却只看了一眼青梅的伤口,便砸着嘴巴、摇头晃脑的站起了身子:

    “沈三爷,莫非你的眼睛又什么毛病吗?这姑娘的肚子明明都被人给豁烂了,肠子比张屠户剁的肉馅还要碎;要不是有根大龙骨还支着架子,早都断成两截了!以后您记住了,她这不叫受伤、叫死透了!咱回见吧!”

    贺星海没说瞎话,青梅当时虽然还有一口气在,可单看伤口的严重程度,的确是没什么抢救价值了;哪怕是林思忧在场施以回春术,也一样是入不敷出的结果。

    贺星海大步离开沈宅、沈居也急忙追了出去;只留下彷徨无助的沈游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看着口鼻不断涌出血沫的青梅、从头顶心一直凉到了脚趾头……

    “……无量天尊”

    也不知过了多久,犹如身坠冰窟之中的沈游、忽然被一声道号唤醒!他循声望去,只见方才那位乌鸦嘴的道士,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自己身后……

    此人自称玄岳道宫门下三代弟子之首,道号无鹤,本家姓关,师父赐他北斗二字。

    关北斗对沈游说,沈昂喜欢的姑娘名叫郭贞,乃是太白飞虎郭云松的独女。有关他此次北上求亲,无论是幽北宣德皇帝颜狩,还是郭云松本人,心中都十分欢喜。因为沈昂的人品与相貌、都是一等一的出色;再加上他背靠着垄断了丝绸行业的姑苏沈家,根本就是那些化外蛮夷求之不得的姻亲人选。

    然而这一桩本是天作之合的良缘,却触怒了幽北萨满教的大萨满李玄鱼。因为郭贞公主是她暗中温养多年的祭灵鼎炉,是绝不可以成亲的;然而现在的郭贞公主,却已经身怀有孕了……

    在大萨满李玄鱼的怒火之下,不单沈昂变成了一具木僵,就连姑苏沈家、也同样受到他的牵连;刚刚去世的沈家二老,根本不是急火攻心而死,而是中了李玄鱼的萨满妖术、被活活咒杀的!

    自己乃是北燕的国师,此次之所以会星夜兼程赶来姑苏,就是因为感受到了幽北方向有妖气异动。只不过南北两地、山水迢迢、所以他未来得及替沈家二老挡下灾劫。至于青梅身上的伤,也本该落在沈居的脖子上;然而自己虽然赶来的还算及时,却由于个人修为远逊于大萨满李玄鱼,所以无法完全化解;只能舍命将这道妖锐之气引开、使其偏离原本的目标……

    所以青梅之所以会身受重伤、沈昂之所以会沦为活死人,都是出自于妖妇李玄鱼的手笔!

    由于沈居方才说过,二哥的命,已经被贺星海保住了;虽然不知何时能够转醒,但起码是不会死了;而青梅的眼神却已经涣散,胸口起伏也变的极其微弱,眼看就要咽气了。所以心焦如焚的沈游,即便只是听了个一知半解,却对于关北斗这种说法,也没抱着任何的怀疑态度。

    这已经是他能抓住的唯一希望了。

    果不其然,关北斗给沈游献出一计,说是或许能救回青梅的性命。只是此计凶险、九死一生不说;而且无论成功与否、沈游都要沉浸在极度的痛苦之中,每百日爆发一次,并且终生无法得到解脱。

    沈昂为何会变成一具木僵呢?根据关北斗所说,就是因为李玄鱼出手击溃了他的灵台。所以从理论上来说,沈昂这个人已经死了,只是躯体还在维持运转而已。所以如果沈游狠得下心来,关北斗就可以施法将沈昂无用的生命力抽出,转嫁在青梅身上。

    对于年纪尚轻的沈游来说,这无疑是一个艰难的决定。而且即便关北斗所言不虚、可沈昂的生命力一旦被抽离的话,那么就会变成一具真正意义上的尸体。

    无论是沈游还是沈居,也包括九泉之下的沈家二老,恐怕都不愿意见到一个迅速腐烂的沈昂吧。

    关北斗听完他的顾虑之后,便将沈游带到了沈昂所在的东院之中。他摒退了伺候的下人之后,便伸出二指探入沈昂的口中、死死抵在舌根后面;没过多久,他便接出了一只细如线头的怪虫。

    “之前离开那个劁猪匠贺星海,为人有些小本事,做事却不大地道。试问这天下之大、有谁能化解李玄鱼的木僵术呢?看见这个小家伙了吗?这叫蛊虫,产自西南苗巫寨,也是贺星海骗人的拿手好戏之一。只要把这玩意儿种在人体之中,一旦体内出现腐变的迹象,它就会立刻将其吞噬干净。当然,随着这东西逐渐繁殖,躯体波动的幅度也会变得越来越大,看起来仿佛是已经开始转好,虽时都能苏醒一般;可从实际上来说,就只是毫无意义的障眼法罢了。”

    关北斗极力鼓噪唇舌,却仍然无法令沈游做出最后的决断。无可奈之下,他还是把话题转回了青梅身上:

    “李玄鱼不但是天灵脉者,更集百家巫术于一身,十分邪门。恕贫道口冷,既然惹恼了她,沈二爷是一定要死的,我劝你还是不要抱有任何幻想了。然而这位姑娘眼下虽然已经断气,但灵台未破,尸身未僵,贫道还有法可医;若是再耽搁半个时辰左右,尸身一僵,你也就无需再犹豫了。沈游啊沈游,活人永远都比死人来的重要,莫非你要因为自己的固执迂腐,生生拖死这位姑娘不成?”

    这一席话,算是彻底打消了沈游的迟疑。

    根据关北斗所说,沈昂的灵台被李玄鱼击破,变成了一具木僵;而沈游却可以凭借着同血同源的优势,将沈昂的生命力抽取到自己身体之中;之后再由关北斗施法,将沈游体内的两股生命力分割开来,并引取其中一道、渡入青梅的灵台之中。

    六神无主的沈游,按照关北斗的指引,分别将自己与沈昂的眉心割破,之后就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沈游再次醒来的时候,青梅已经好端端的趴在自己床边睡了过去。从那以后,每隔上百日左右,沈游总要忍受一道源于头颅深处传来的剧痛,并迅速游走全身各处,十分难熬;而且更怪的是,在第一次发作之后,他竟然发现自己的双眼,好像能够清别人体内的气息运转了…

    当然,他也是因为青梅的原因,才经关北斗引荐,投身于谛听之中,成为了宋行舟座下的头号打手。究其根本原因,就是因为他不明白青梅是因何而活,也无从推断青梅会因何而死罢了。

    沈归听完了这段往事,一时之间思绪极其混乱。坦白的说,他以前只当自己的父亲,是一个抛妻弃子的花花公子、或是被礼教束缚的愚人。自己虽不恨他,却也谈不到有什么父子之情。然而如今回头再看,好像这档子事,也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

    而且关北斗的那一番说辞,可信度也实在不高。

    至少林思忧与郭云松这两个人,与自己的关系可谓至亲至近。可他们二人对于沈昂的事,竟从来没有对自己透过一丝口风。如果事情真的如同关北斗所言一般,那么林思忧或许会为了李玄鱼而保持缄默;但以老王爷郭云松那个火爆的脾气,绝不可能吃下这个大亏!

    沈游也不是傻子,所以进入谛听多年,仍在刻意回避与关北斗之间产生交集。

    而且说不通的疑点,也也不仅仅只有一个。

    一者,沈游在沈昂出事之前,根本就是一个普通的富家子弟,也没有与任何一位天灵脉者有所交集;那么他的地灵脉,究竟是哪里来的呢?

    再者说来,李玄鱼既然怨恨沈昂破坏他的灵物郭贞,那么直接杀了他就是,为何只是出手击散了他的灵台,将他变成一具木僵呢?况且以她的身份和手段,送一具尸体恐吓沈家,有这个必要吗?

    而且关北斗的说法再动听,都只是他的一面之词罢了;可李玄鱼在祭坛上自戕归天,可是沈归亲眼所见的事实。如果按照关北斗的说法来看,沈昂是玷污萨满祭物的奸贼,那么自己也就成了一个不该出世的“孽障”。李玄鱼是甚等样人?怎会为了保住已经成了死胎的孽障,而舍去自己的性命呢?

    由于这段往事真伪不辨,所以能够确定的事实,也并没有多少。

    沈昂虽然还在东院躺着,但实际上却已经死了。这个结论,早在沈归帮助萨满卫寻仇的时候,便已经亲自验证过了,毋庸置疑。

    自己本该是个死胎,得了李玄鱼的寿数还阳,这也是一个事实。

    沈昂之死、青梅当年的无端重伤,两件事都与关北斗脱不开干系。

    自己与谛听结怨,根本就不是从象谷和阿芙蓉膏身上,引发出来的偶然事件;早在李玄鱼再世的时候,她就已经与关北斗、或者说是宋行舟,展开了一场暗斗!

    贺星海的医术不错,就是运气太差劲了。

172.关北斗的骗局

    事总要一件一件的办,死疙瘩也得一层一层的解。既然现在已经知道青梅多出来的阳寿,乃是由于关北斗当年玩出一手“借尸还魂”的戏码;那么青梅如今身体衰败,也就与沈昂或是关北斗脱不开干系了。

    既然如此的话,那条巨型水蛭又究竟为什么而感到兴奋呢?顺着这个思路往下一琢磨,沈归的脑中顿时浮现了一个不好的预感……

    水蛭搜寻食物,乃是依靠本身对于血液的独特嗅觉;而且这东西虽然以血为食,却并不属于毒物的范畴,所以它那格外硕大的体型,不但对本身的攻击性毫无影响,甚至有极大的加成作用。单以这条巨型水蛭的体量来说,抽干一头壮年黄牛,也就是一时半刻的事。

    当然,与那些天赋异禀的生物相比,水蛭的嗅觉只能算作普通;可由于它的生存环境乃是水旱两栖,所以在嗅觉的穿透力方面,要远远高过人类。毕竟隔皮寻血的的本事,本就是它们的生存之法。

    所以嗅觉灵敏的沈归,闻不到青梅身上的血腥味;但它却清楚的感受到了食物的诱惑。这也就代表着青梅的体内某处,已经开始出现了渗血、或是腐败的迹象。

    想到了这个可能性之后,沈归立刻抄起拂尘冲到大殿之中,直接对着道号妙灵的李乐安耳语了几句;随后,李乐安也按照沈归提供的思路,反复以银针探腹;果然在肝脏上找到了一处新鲜的渗血点。

    当然,肝出血只是症状、并不是症结所在;可对于青梅这样特殊的身体来说,这可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当然,肝出血本身也不是个小麻烦,李乐安也犯起了难来。通常来说,此症一般多发于贪杯嗜酒、脾气急躁的男子身上;某些特殊情况之下,劳累过度、或是情绪起伏极大的时候,也可能会导致此症的爆发。然而青梅的性格温和从容,沈宅的日子也算是养尊处优;哪怕她平日思虑再重,这病症也不该首先落在肝上。

    而沈归见她面色为难,便低声对她说道:

    “肝的事只是个引子,你无需多费思量。等我一下,去去就来。”

    沈归安抚了李乐安几句之后,立刻折身返回了身处于侧殿的沈游面前;他直勾勾的盯着沈游半晌、终于还是沙哑着嗓子,问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你既然是地灵脉者,能够看破他人内息的运转路线,也应该能看出对方体内的气血状况吧?你先来看看我。”

    “你嘛……眼下正值青春年少,又自幼习武修身,当然是气血两旺,内息充盈……这有什么可问的呢?”

    “哦?……那么青梅呢?她又如何”

    “气血衰败,油尽灯枯…这你也应该知道啊!”

    “嗯……那我爹呢?”

    “二哥……多年来一直都是那副模样…气血当然也正处于停滞状态……”

    沈归听完之后、低头略一思量,便咬牙开口说道:

    “好,我现在想到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十分凶险,就看你要不要赌一次了。而且无论此事成败,你都要做好帮我劫走林思忧的准备。”

    “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谛听的一份子。不把你诈死瞒明的事透漏给关北斗,已经算是对得起你了;让我帮你劫走林思忧,未免有些得寸进尺了吧?”

    “你最好想清楚了,青梅的命,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至于这笔交易,也绝对不是得寸进尺。况且,我这也是未雨绸缪,未必就真能轮到你来出手……爽快点,赌还是不赌?”

    其实这个答案,根本就无需思量。沈游之所以会赶着与青梅完婚,主要还是因为他知道青梅命不久长,怕她会饮恨而终罢了;至于谛听的人将她掳去城北破庙,就是一个诱因罢了。

    青梅的这条命,能多享受了二十年平静而幸福的时光,全是托了沈昂的福。对于生死的问题,沈游与青梅的心中,其实早已经有了准备;至于出卖南康的财神爷赵启宁,更多的则是看在沈昂的面子上,而并非是真的指望李乐安与林思忧的医术,能够派上多大的用场。

    如今沈归已经弄清楚了来龙去脉,但言下之意,好像仍然能救回青梅。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有些风险也是合情合理。

    “……你说的有些凶险,到底是几分凶险?”

    “对你来说有差别吗?你还有别的选择吗?青梅是死于失手,还是多拖上个十天,结果还不都是一样吗?别废话了沈游,赶紧做出一个决断来。”

    “不,青梅的凶险我可早有准备,我问的是你……”

    “与你无关!”

    沈归突然暴喝一声、屋中顿时陷入了一片沉寂;许久之后,沈游轻笑了一声,端详着扮作中年道人模样的沈归,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

    “比你爹凶。”

    说完之后,沈游便转身走出侧殿;即将离开玄妙观大门的时候,他与闻声前来查看的妙通——颜书卿,打了一个照面;沈游双眉一皱,目光扫过颜书卿的腹部,颇为感慨的自言自语道:

    “怎么是个生男孩的肚子啊,恐怕日后少不了要生出些事端口角了……”

    颜书卿被他这么一说,自己也愣住了神;等琢磨明白之后,脸上写满了羞愤二字!她本想破口大骂、可四下望去、却再也见不到沈游的身影了!

    颜书卿跺脚哼了一声、随即满意地拍着自己的肚子,甜蜜而自豪的说到:

    “哼!谁喜欢生儿子啊,重男轻女!”

    “天生女儿命”的李乐安,正沉浸在怪异的病症之中,并没有闲工夫与“二房”吃飞醋。她刚刚给青梅服下了足量的麻药;如今翻回身来,趁着药劲起效的功夫,与沈归开始谈论具体的施救方案细节。

    说起医道的修为,沈归连与李乐安坐而论道的资格都没有;然而青梅已经被李乐安判定了死刑,为何沈归反而能寻出这一线生机呢?

    简单来说,沈归对于多年前的那段故事,有了另外一层理解。

    关北斗这老王八蛋,向来是瞎话一箩筐;可凡是他真正做出来的事,却从来都没有无的放矢的先例。

    众所周知,天灵脉者乃是天地造化、应运而生的;可地灵脉者,却是天灵脉留在人间的一颗种子,对于受者本人没有任何要求。放眼古今江湖、固然有许多心高气傲、才华卓绝之人,一直都在探索成为天灵脉者的可能性;但对于更多的人来说,如果能得到天灵脉者的青睐、博得一道地灵脉的赐福,也是一件天大的美事。

    而且从世俗的角度来讲,地灵脉的实用性,也超出仅仅擅长厮杀的天灵脉许多。

    关北斗也好、林思忧也罢、甚至包括早已湮灭的北海剑奴,都凭借着地灵脉的特殊之处,持续不断地影响着华禹大陆的运转轨迹。铸造、冶炼、医疗、制药、星象、阵法等等等等,都留下了独属于他们的深刻烙印。地灵脉者虽然不能催山断海,但是却一直在改变普通人的生活;所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些终身无法习武之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神灵。

    有多少天灵脉者出现,就能够留下多少地灵脉的种子;所以地灵脉也一样是传承有序的极度稀缺资源。沈归虽然先后与三位天灵脉者打过交道,但可能是因为生人太晚、也可能是机缘不到、或是关系还不够亲密等等因素,始终没有人提出传他一道地灵脉的要求。

    白衡的地灵脉,可以肯定是传给了林思忧;而宋行舟的地灵脉,原本沈归以为是交给了沈游,也就是“灵视”;可沈游自己却否认了这个说法,再加上他们二人相识的前后时间,也根本就对不上,所以沈归也愿意认可这个说法。

    再加上沈游自己也不清楚、这道地灵脉究竟从何而来;所以沈归猜出的结论,颇有些匪夷所思:

    李玄鱼!

    沈归的猜测依据是这样的。当年李玄鱼可能出于某种原因,将地灵脉的灵根,种在了沈昂的灵台之中;而按照沈游的记忆来看,沈昂从南康到幽北一来一回、前后大约花了三个月的时间;与当年白衡在林思忧船上养伤的时间刚好相符。

    假设白衡当年在船上将地灵脉传给了林思忧;那么那三个月花船生涯,其实就是林思忧这个凡人、接受地灵脉洗礼的一段调整期。如果这个构想成立的话,也就是说当年被人送回姑苏别苑的沈昂,其实并没有中什么“萨满木僵术”;而是正处于身体自我修复的阶段罢了。

    也就是说贺星海的诊断没错,沈昂的性命的确无忧,也不需要开什么药方,只是睡得时间稍长了一些,随时都有醒来的可能。

    可沈居是南康朝廷的股肱重臣,从来没有接触过江湖道;而沈游也只是个身手不错的富家少爷,江湖阅历极其浅薄,根本不可能是关北斗这个老狐狸的对手。所以仅凭着几句动人的话语,他便被诓上了关北斗的贼船。

    至于青梅的腹部旧伤,也一定是关北斗所为;目的就是引年幼无知的沈游自行上套,并借他不受排斥的沈家血脉,并抽取来自于李玄鱼的地灵脉,顺带将正陷入沉睡之中的沈昂“杀死”。

    如果这个猜测成立的话,那么沈游杀死萨满卫,也有了足够充分的立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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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过江河介绍:
从某些方面来讲,每一个灵魂,都是有意义的。沈归一直都这样认为。他从原本平凡的人生中,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召唤至此。从而参演了一出大戏。从冰天雪地的幽北,到纸醉金迷的南康;从悠久历史的北燕,到瑰丽神秘的异域;这位来客,曾马过江河。马过江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马过江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马过江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