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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溪柴暖     马过江河txt下载     马过江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章.剑问北燕 298.儆猴

    紫金宫中的议政阁,位于御书房东北角的一间小院之中。单从字面上来看的话,这三个字未免略带一些高山仰止的意味;然而现实却总是脱离市井百姓的想象与传闻,这间几乎制定了北燕王朝前进方向的中枢内阁驻地,就只是一间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寻常院落罢了。

    没有重兵把守、没有明岗暗哨、也没有酒池肉林、更没有金砖玉瓦。

    散去早朝之后,首领大太监唐福全,示意两位阁老与六部尚书,于一个时辰之后在议政阁参事;像这种加班加点的额外工作,近两个月以来,已经几乎形成了惯例。陛下回到御书房更衣小憩,但这八位朝廷顶梁柱石,却根本就没有出宫的打算;反正议政阁距离御膳房并不算远,他们索性就留在宫中用餐,也好免去了进出皇宫的一番折腾。

    包括自诩新派新制的南康王朝在内,任何一个由人组成的团体,在经历了最初艰苦奋斗之后,都免不了要陷入派系党争的怪圈;说是人类固有的私利心作祟也好,说是未能褪去的动物性使然也罢;总而言之,无论是看似成为既得利益者的君王皇帝;还是亲自下场搏杀之人,例如北燕的蔡、王两位党魁;这些人都对于这种毫无意义的徒耗,都心知肚明、但也一样无法抽身事外。

    草草用罢了一席简餐,吃饱喝足的众位大人们便围坐在议政阁中;有人点起了一杆旱烟袋、有人为大家泡上了功夫茶,可他们口中所议之事,竟与家国天下、华禹大势,毫无半点干系。

    “蔡阁老啊,听人说我那安国贤侄的夫人,近日为府上多添了一位小少爷吧?家里有了这么大的喜事,怎么也没跟诸位同僚知会一声、也好让大家一起沾沾喜气啊?”

    开口说话之人,乃是礼部尚书钱其庸;而他口中所说的“安国”,便是如今中州路总督——蔡宁的表字,也正是蔡熹蔡右相的家中长子。

    “古津的消息总是那么灵通!确实如此,老朽家中最近多添了一位男丁,待孺子满月之时,诚邀诸位同僚于寒舍饮宴!皆时,还请各位务必赏光,莫要拂了老朽这一张面皮才好啊!”

    蔡宁夫妇本是同年生人,二人成亲近二十载,如今皆已念过四旬,膝下却一直无有所出。蔡家人也是病急乱投医,从真先生请到了假大夫,从真和尚请到了假大仙,可愣是谁也没说出一个子午卯酉来;而这桩咄咄怪事,也一直都是蔡相爷的重大心病。

    可万没想到,去年此时,已然年近四旬的蔡小夫人,远去中州探望夫君,竟然遣人送回了一封宣布老来得子的家书!大约十天之前,蔡宁夫妇带着那位蔡氏嫡孙,从中州赶回了燕京城!抱着那个眉眼口鼻、都与蔡宁小时候如出一辙的大胖孙子,差点没把蔡熹老两口的嘴给乐歪了。

    听到这个喜讯,一直沉闷不语的王左丞,也吧嗒吧嗒地狠抽了几大口烟;随后他站起身来,干净利落地解下了腰间一柄佩刀,重重地往蔡熹面前一拍,发出了“啪”的一声脆响:

    “蔡驴子你还是个爷们吗?你看看你那德行,要乐就乐出来呗!怎么着?生生憋了二十个念头,总算能显摆你蔡家有后了是吧?”

    发完了牢骚之后,王放又抽了一口烟袋,喷着烟踩着雾的坐

    回了原位。蔡熹看着他拍在桌上这柄破刀,扯出了一抹古怪的笑意:

    “我说王炮仗,咱们都这么大的岁数了,你这火爆脾气总该收敛一番了吧?大家伙说说看,就王炮仗这个送东西的法子,谁能说出他半句的好来?你这大礼送的,简直就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在座的八位朝臣,都是北燕王朝的两朝元老,对于王放其人的脾气秉性也都称得上了如指掌。在座之人心里都清楚,他这柄战刀虽然一文不值,却是王放早年领兵征战、浴血疆场之时随身佩戴的战刀;也是这把破刀,搀扶着王放从一个小小的冲锋营营正,一直到他入阁拜相。距他弃文从武、投身西北军开始算起,这把刀已然有了四十余年的历史。

    纵然本就不算锋利的刀刃,早已被敌人的骨骼迸出了无数的豁口,纵然刀鞘之上,也沾满了无法清理的陈年血渍,但王阁老仍然时刻将它挂在腰间,时刻警醒自己;就连天佑帝都对此刀格外开恩、恩准王放可以佩刀上殿。

    今日,这一把陪了他四十余年、曾在西疆立下赫赫战功的北燕制式军刀,便正式归为蔡家的嫡孙所有。虽然这份贺礼不值一个铜板,但其中也蕴含着王放这个蔡党死敌的一片深情厚意。

    将军未挂封侯印,腰间常悬带血刀。

    就在议政阁的列为公卿大臣、彼此嘻嘻哈哈的扯着家常话之时,大太监唐福全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施礼结束之后,先把目光向坐在门边的王左丞一撇,只见对方深吸了一口烟袋,朝着他随意摆了摆手,便会意似的直接跑到了蔡阁老身边、低声耳语了起来。

    蔡熹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待唐福全交代完毕之后,轻声回了一句“老臣领旨”,便亲自起身相送,待对方离开议政阁后,蔡右丞站在原地思忖了半晌,这才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

    “古津,你现在立刻赶回你的礼部衙门,挑选两位办事得力之人,命他们准备好出使外邦的所有应用之物,随时待命。老夫也可以提前给你透个风声,一路出使西疆、中途不得在三秦地面停留片刻,所以得挑一位膝盖不会打弯的硬骨头;而另外一路则是出使南康的肥差,要选一位才思敏捷、辨利识害的精明人。”

    礼部尚书钱其庸,听完了他的吩咐之后神色一凛,口称领旨,便快步离开了议政殿。任谁心里都清楚,蔡右相口称领旨在先、如今又选择这种口气吩咐差事,显然就不是他蔡熹自己的意思了。

    待钱其庸回衙点员之后,蔡熹转了转头,又把目光投射在了户部尚书——程谊程大人身上:

    “友龄,劳烦你立刻回去收拢大小账目,整理近两年来的各类收支结余明细、还要预测出未来三月、半年、一年之内,分别能够筹集的银两总额,可按战时筹措力度预测!切记,此事出我之口、入诸位之耳,切不可走漏风声,以免横生枝节。”

    程谊点头应允,低声回了一句:

    “下官会假托陛下例行核查账目为词,定会避免走漏风声。”

    随即,蔡熹又看了看吏部祝尚书,原本紧绷的一张脸、却忽然笑出了声来。这个有些莫名其妙的笑容,立刻惊得祝尚坐立

    不安,脸上的皱纹都开始颤抖起来。蔡熹见他被吓的脸色发白,急忙摇头摆手解释道:

    “老朽发笑与德祖兄并无干系,无需如此紧张。老朽是想到了之后的一段时间内,德祖兄可能是诸位同僚之中最为忙碌的一位;可现在却反而没有任何皇差可办,真是清闲的紧呐!”

    祝大人身体本就不好,刚才被蔡熹这么一笑,心脏病都差点当场发作。如今听了他这番解释之后,虽然并不觉得有哪里好笑,但也勉强假笑了几声附和道:

    “我等臣子皆是为陛下与百姓分忧,早忙晚忙、都是一样的……一样的。”

    “嗯……祝兄果然看的透彻,就请回府歇息待召吧。”

    议政阁中的三位蔡党门徒一走,屋中就只剩下了王放以及三名党羽,还有孤零零的一头蔡驴子。

    方才蔡熹领旨、指挥自家党徒外出办差的时候,王放都在冷言旁观,始终未发一言;待三位尚书大人先后离开议政阁以后,他这才用靴底子磕灭了烟袋,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

    “陛下要动祝尚?”

    “没有明旨,但依我看来,**不离十了。老天爷下了场雨,有人喝水,就得有人顶雷。只是这次的雷声太大,非他祝德祖不可。”

    王放闻言沉吟了半晌,随后又抛出了一句更加没头没脑的话:

    “局势竟已凶险至此?”

    “恐怕其中之凶险、还要比你我二人所料更甚……”

    王左丞回过头来,对身后三位招了招手:

    “你们三个孬兵,都给我听好了!一个给我加紧征训各地军士民夫,各营各伍必须满编满员、兵甲军械出库清点;一个,给我去征调各地已经钩批、但尚未处斩的死囚犯,组建数支敢死先锋营;还有你老季,把你手下那些个兔崽子,都给老子撒到边境线去!所有座边关要隘的城墙,都给我仔仔细细的彻查一遍!”

    工部尚书季霖一听自己的工作量,一脑门的冷汗立刻就滚落在地:

    “恩相,这东西南北四面边境,属下应该从何处着手才是?”

    王放与蔡熹对了一个眼神之后,沉吟半晌大手一挥:

    “据我估计,西南两线可能最先吃紧,理当先查。不过,你也不必急在一时,最迟明日午后,你的工部衙门就会收到内阁的具体批示。好了,都滚吧!”

    三位王党门徒闻言,亦知晓其中厉害之处,急忙告退而去;而王放则走到门外,对着门前的带刀侍卫吩咐道:

    “传我王放的话,请来户部协理周长永,安平王周长安二人,前来内阁参议侍驾。”

    其实,朝会之上的议论纷纷,只不过是表演一出君王与臣子共治天下的戏码罢了;随着九人大会改成了五人小会之后,整个北燕朝廷也基本进入了战前准备状态。而令他们如此大动干戈的原因,竟然还与那两本触目惊心的西林府黑账无关、反而是因为那柄御赐的折扇……

第三章.剑问北燕 299.猝不及防

    “父王,并非儿臣不想收网,只是尚未找到能够一劳永逸、永绝后患之法。这些豪绅门阀扎根华禹大陆已久,就仿佛荒野田间那生生不息的野草,烧去一茬,我北燕王朝免不得要伤筋动骨、然这些蛆虫们却很快就会卷土重来,实在是得不偿失啊!“

    四皇子周长安,本就是北燕王朝的特务头子,对于儒府学派内里的肮脏与糜烂,自然是了如指掌的事。然而正如他方才所说一般,历朝历代皆饱受其苦,然而对于此种弊端,也全都束手无策。这一窝一窝的寄生虫吸血鬼,就仿佛是华禹大陆身上长出的销骨之疾,百除不尽、亦非药石可医。

    当然,这种情况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可包括当事人蔡熹蔡显阳在内,也全都说不出一个新鲜章程来。纵观天佑帝之前的历代华禹君王,其中绝不乏圣明烛照、千秋万载的绝代明君;可诸多前辈终其一生,都未能解决的难题,他们周家这一代人,又能如之何呢?

    许多饱学之士曾经说过:阅尽历代史家之兴废,可从中汲取由鲜血谱写而成的经验教训,从而避免再次犯下前人已然犯过的错误。然而,历史确实是在不断的更新发展,但人类却一直都在反复不断的穿新鞋,走老路,半点记性都没长过。

    坐在一边喝茶的太子周长勇,听了他四弟这样的一番抱怨,眉头一皱便开口说道:

    “区区一座西林府、再加上周边二十个左右的村县州府,乃是儒府一脉香火的封地福田,古来君王皆如是一样;如果我北燕周氏贸然开此先河,民间朝堂皆礼崩乐坏、纲常沦丧自不必多说,我等周家子弟,又会被后世史家如何书写?再者说来……”

    说到这里,周长勇翻开了面前一本账簿,左手上下拨弄了几下算珠:

    “再者说来,即便儒府学派从未存在与世间,国库每年能够收缴的多余税款,也只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如此简单的一笔账目,四弟又何必穷追不舍呢?”

    “非是愚弟气量……”

    “好了!我等君臣谈论的是西林府之事,究竟该如何善后的问题;不是如何根除、又该不该根除的问题。长勇,你在户部学了一手好算术,这是一件好事!可上升到治国御民之道,就不仅是靠着一本本的账目,就能够解决的问题了。你毕竟是北燕太子,处理问题的眼光要从全局出发,不能低头只算那一笔笔的小帐;长安,你既然也知道门阀士族之祸,是华禹大陆的一块顽疾,历代先辈也都欲除之而不可得,你又何必一头撞进死路当中呢?一身少年锐气、抵死无还之勇士,这天下间又何止千万?但最终成功撞破南墙之人,终究只是凤毛菱角,未必就能如你所愿啊。你行事手段过于苍白鲁莽,日后要学会变通迂回,明白了吗?”

    见两个儿子的观点相悖,说着说着又迸出了火气,周元庆这才出言打断、之后又各打了五十大板。当他止住了两个儿子的争执以后,便把视线投射在了蔡熹身上。天佑帝本身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君王,他也从来都没有改天换日的能力与野心。对于眼下的混乱局面来说,他要解决的最大问题,就是如

    何处理老臣蔡熹与儒府学派之间的关系。

    “咳,老臣以为,太子所言极是。西林府本就是疥癣小疾病,若放在平日里,根本也不得什么大事,甚至都不值得陛下亲自过问。但眼下华禹时局动荡不安,各家诸侯都被那些草原蛮子搞得风声鹤唳;就连幽北的中山路,都已然被逆贼郭兴敲开了门户;而且,我们北燕也同样是危机四伏:巴蜀道总督祝云涛,已经有五十余日没有上过请安的折子了。四皇子日前得到过确切消息,可以证实信安侯府与西疆红黄二贼有所勾结。值此幽北、北燕两家,边境皆有巨患的多事之秋,老臣以为西林府之事,姑且就先放上一放……”

    天佑帝还未琢磨出此言话中真意,可暴脾气的王放却立刻拍了桌子:

    “蔡驴子你还是爷们吗?沈归那小子把整个西林府都屠干净了,还用人头垒起了京观来吓唬人!这么大一个亏吃进肚子里,咱北燕却连个屁都不敢放,就这么生生忍了?绝对不可能!我王放死活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来!不管他沈归是个什么王、什么侠,反正郭兴那小子已经带兵打到了中山路,你们要是不敢出这口气,老子就拎着刀去投郭兴的匪骑!……对了蔡驴子,你把刀还我!”

    议政阁中的其他四位,听完了王放这一番胡言乱语之后,竟然连一个出言劝阻的都没有;周元庆则看着吹胡子瞪眼的王放,一边缓缓敲击着桌面,一边用疑惑夹杂着探讨的口吻,自言自语道:

    “王左丞的意思是说,明面上,我等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公开宣布郭兴已反出北燕,日后其人所作所为、皆与我北燕无关;而暗地里,我等更可以借着西林府一案做做文章,起码也要与郭兴进犯中山路之事互相抵消,以此避免颜青鸿借机发难、在日后合军抗敌的问题上狮子大开口?”

    王放眉毛一挑,语气颇为不恭的回道:

    “陛下说的是什么话?老臣没听懂。”

    原来自从东海关大败之后,王放表达想法的时候,便一直都在采用这种方式。屋中的诸位,也早就习惯了提炼这个暴躁老头的弦外之意。毕竟,谁也不会认为北燕的左丞相、儒林学派的头面人物,只是这样一个有勇无谋的匹夫莽汉。

    蔡熹听完之后连连点头,但随即又眉头一皱,开口补充道:

    “如果日后颜青鸿能够接受合作抗敌之计,那咱们北燕的里子也就算是有了;但被沈归拂去的面子又该怎么说呢?平日里的话,咱们毕竟是上邦天国,丢些脸面倒也无关紧要,还可以体现陛下的仁义与度量;可眼下这种局面,谁家若是丢了面皮又讨不回来的话,立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就在诸位北燕顶级首脑热烈讨论之时,门外伺候的唐福全却突然轻咳出声。天佑帝朝着辈分最小的周长安点了点头,对方会意起身出门。片刻之后,他面色一片惨白,右手不住发抖,脚步虚浮地捏着一封书信,飘回了议政阁中。

    “怎么了长安,像是丢了魂一样?“

    天佑帝见

    他这副小舟不可载重的模样,心中不免有些动气;可等他扫了一眼那封赤乌密报之后,立刻也是神色大变!

    “惊蛰日,信安侯周长风于府中密会西疆大金童佛。二人于侯府书房彻夜长谈,所言不详;次日清晨,此二人携手揽腕、共出侯府正门。”

    区区几行墨迹,那信安侯的反意便已经跃然于纸上。其实他们两家勾结在一起,也早就在众人的意料之中,可谁都没当成一回事。毕竟秦王一脉虽能人辈出,但包括周长风在内,全都有着一个共同的小毛病——谨慎。

    如果周长风能甘于臣子身份的话,那么这个谨慎的小毛病,就是他得以安身立命之根本;可同样都是谨慎二字,对于一位心中暗怀君王之志的封疆大吏来说,就成了一个极为致命的性格缺陷。自古以来,凡是得以开创千秋功业之君,无一位不是在毫无希望的绝境之中,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的英雄人物!可周长风却凡事皆以谨慎为先,绝不可能令自身置于绝境之中!

    性格,决定命运。

    可正是这位平生从不弄险的信安侯周长风,竟然与大金童佛携手揽腕踏出侯府正门,这个反常之举说明了什么呢?

    答案非常简单:周长风要反了,而且,他自认为赢面至少超过八成!否则的话,以他的性格来说,根本就不会坐上赌桌,更何况还压下了一笔重注!

    传阅一圈之后,所有人心中的疑惑立刻统一起来:周长风凭什么认定自己稳赢?

    西疆受到地理环境、气候因素等种种限制,所以西疆百姓的贫穷,要远比漠北草原更甚。当然,有牢牢控制着三秦大地多年的周长风作为盟友,想必凭着他多年私藏的巨额财富,至少在短期内,西北联军应该不会受到军饷粮草的困扰。然而,后勤补给可以决定一场胜负的最终走向,却无法在战场上杀死任何一名敌人。毕竟这银子在没有换成兵器之前,与石头的杀伤力也没什么分别。

    三秦大地铁矿不多,但胜在交通便利,也许周长安是想从西域胡商手中高价购得原料?

    可究其根本,三秦大地的长安城,为何能成为北燕王朝的贸易重镇?地理位置便利只是一个方面,最根本的原因,就是长安城背靠整个北燕王朝、乃至漠北以及幽北三路的庞大市场。然而战端一开,如果他们帮助西北联军,就会得罪整个北燕王朝,想必那些胡商定然不敢触碰这个霉头。

    再者说来,只有稳定的原材料供应,也仍然无法迅速转换成实打实的战斗力。由于天佑帝的小心提防,所以整个三秦大地,都没有多少能工巧匠定居。一旦无法开炉铸铁,那么矿石的杀伤力也与寻常碎石无异。在这说来,根据北燕律例,兵器经过官府备案许可之后,可以随意买卖;但如果家中私藏盔甲之人,若无朝廷允许的话,一律按谋反罪论处。

    如此算来,所谓的西北联军,只不过是一群穿布条、拿木棍的僧兵,再加上一批秦王留下来的老兵而已。这样的阵容,也值得周长风膨胀至此?

第三章.剑问北燕 300.烽烟起

    若论及人品才干,信安后周长风其人绝不逊色于他的皇叔周元庆半分;再考虑到他向来谨慎的处事风格,根本不会令自身陷入孤注一掷的绝境。那么也就是说,西北联军的底牌,也绝非是如今简单而已。

    几经商讨之后,周元庆终于做出了决断:

    “长安,朕命你执半阙君王虎符,立即前往巴蜀道。要格外小心祝云涛有所异动,毕竟他与沈归之间的杀子之仇还尚未清算,极易将公事私怨混为一谈。离京之后你是微服暗访、还是摆明车驾,皆由你自行决断。若在外之遇见任何异常情况,你也皆可当机力断。无论他祝云涛是忠于朝廷还是助贼兴乱,你都要以保住己身之命为第一要务。”

    “儿臣领命。”

    是的,隐藏在暗中的危机,在尚未浮出水面之前多思无意。而西北联军的强大助力,在明面上看,也就只有巴蜀道的祝云涛一家,起因又大多是因为沈归惹出来的一桩人命官司。说句不大好听的话,就算孺子祝文瀚的一条小命再金贵,又真的能令祝云涛痛下决心,倒戈相向吗?这战端一开必然是尸横遍野,又启是区区祝家父子能够承担的责任呢?

    四皇子此行的目的,一来就是为了打探祝云涛的心意;二来就是看看巴蜀道的军心;而且即便二贼已然勾搭成奸,但周长安这一去如果能侥幸还朝的话,那么西北联军与巴蜀道之间的勾结,也难以避免要生出一些间隙。

    光是谁放走的周长安,为什么要放走,会不会是假意结盟、背后捅刀子等等信任问题,就足够这两家人好好琢磨一段时间了。

    周长风既然敢反,当然有他的依仗。只不过西北联军的真正助力,远不是紫金宫中那几位北燕首脑,能够想象到的雄厚。纵然赤乌的眼线几乎遍布了大江南北,然而他们却仍然漏掉了许多足矣致命的重要消息。甚至就连他们送回燕京城的这一张密报,都是人家有意放走的一只孤雁罢了。

    此时,远在长安城中的信安侯府,住满了形形色色的闲杂人等。而周长风以及一家老小,包括整个侯府护卫营在内,已经搬入了长安城的未央宫中。

    未央宫,本是前朝大燕的皇家宫殿;然而在北燕掌权、并以龙脉枯竭为由迁都蓟州以后,原本的镐京城就变成了长安城,燕云城则变成了燕京城。君王可以搬家,但宫殿肯定是无法搬迁的;所以当燕京城建好了一座紫金宫后,原本的三秦宫群,也就降级成了一座超大规模的行宫。

    无论是皇宫还是行宫,按照北燕律法来说,以周长风这个侯爵的身份,想要入内游览,都需要征求天佑帝的允许。不过,周元庆也经常会得到密奏,说周长风偶尔会去行宫中放肆逾越一番;但周长风毕竟也是自家亲侄,从他老子秦王开始一直别扭到现在;心里不舒服去三秦宫中晃一晃,也实在不值得他上纲上线的责罚一番。

    如果是前几日的周长风,肯定

    没胆子大大咧咧的搬进未央宫中;否则一旦消息传到燕京城,或者说周元庆想要找找自己的晦气,单揪住他擅入行宫这一条大罪,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把他贬为庶民,再幽禁致死。

    不过自打他与大金童佛携手踏出信安侯府之后,就等于公然宣布站到了北燕王朝的对立面上,他一家老小的反贼身份全部坐实,再无回头的可能性了。作为信安侯,周长风只需要平日里谨小慎微,私下中为麾下的将士们多谋福利也就是了;可作为西北联军的主帅,未来的大秦皇帝,他必须现在就体现出十足的王者风范,至少不能在气势上软了他周元庆一头。

    如果连他这个头目都不敢登高一呼的话,麾下的将士们谁还会替他卖命呢?

    所以,尽管周长风心里也是一万个不乐意,却仍然还是住进了空空荡荡的未央宫中。不过今日未央宫以东的白虎大殿,却一反往日里的冷清萧索。刚刚置办了一身皇后冠冕的王氏夫人,如今正在指挥着高价聘回来的女官与真假太监们,准备开宴事宜。

    高举反旗做起来容易,但真正组建临时朝廷班底的时候,所有三秦骨干面前都摆着一大摊子事,也需要重新正视并接受自己的新身份。虽然皇后娘娘的仪态配饰不算失仪,但无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举手投足,仍然带着一股抹不去的小家子气。

    其实以周长风的家产来说,他当的起几十句富可敌国,再奢靡的生活,也不过就是九牛一毛而已。可这位信安侯毕竟藏了一团几十年无法熄灭的怒火,心中所图甚大,习惯了用卧薪尝胆的态度去对待自己。所以,他历来治家极其严苛,日常生活也极尽简朴。所以他的夫人王氏,平日也是过惯了粗茶淡饭的简朴日子。

    忽然把小康人家的一位内主人,捧上母仪天下、光照万民的位置上,任谁都得先适应一段时间。

    如今未央宫中的这些女官婢子,到还算是驾轻就熟;毕竟她们大部分都是信安侯府的老班底,而领头女官也是王氏夫人多年的贴身丫鬟,王翠玉。

    翠玉这个有些俗气的名字,本是她年轻时候的丫鬟名。待她自梳不嫁之后,王氏夫人便将自己的娘家姓氏,赐给了这位身价八两四钱银子的苦命女子。翠玉与王氏夫人乃是同年生人,时至今日,主仆二人都是五十有二的年纪了。

    信安侯爷作风朴素,所以侯府日常家用银钱,也自然是不大宽裕的。翠玉作为王氏夫人的贴身丫头,当然早就习惯了后勤管理工作。除了那些有身份的老爷过府拜会、需要男儿身的管家接待之外;其余府内大小事宜,便皆由翠玉做主。

    即便是拥有着近四十年管家经验的老手,最近这一段时间之内,王婆婆仍然还是忙了个灰头土脸,连头发都白了一半!

    首先来说,内监这个职位,实在是不好招工!王婆婆托遍了东西坊市的所有关系户,这才请到了几位从紫金宫中外放出来的老前

    辈。几经搜罗之后,算是勉强搭起了二十位左右的内监班底,从而避免了侯爷入主未央宫、却陷入无人可用的尴尬局面。

    如今,本是历来决断兵家之事的白虎大殿,已经摆开了一场丰盛的宴席。偌大一个未央宫,仅靠着不到五十位内官班底,自然是只能勉力支应,全都忙了一个脚不沾地。而作为本家的信安侯周长风,今日却一没穿袍顶冕,二没有坐在王座上称孤道寡,反而就席地坐在了白虎大殿的正中央。

    今日的周长风,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年过六旬的老者。他早已剃光了颌下长须,灰白的发迹高挽于头顶,浑身披挂齐整腰悬利刃,看上去更像是一位刚刚四十出头的壮年武将,后身上下都透出一种豪迈之气。

    周长风做儒将装扮、是为了拉进与臣下和盟友的距离;而王氏夫人穿凤佩霞,则是为了表明夫君的君王之志。这两位主家的模样、足矣称得起得体二字;但分列于白虎大殿两侧之人,可就什么模样、什么扮相的家伙都有了。

    西列上首,正坐着一位赤着半边身子,披一袭红底黄边袈裟的光头大和尚。此人双目暗藏金光、两侧太阳穴高高隆起;别人呼吸五次的时间,他只呼吸了一次而已,节奏也是不急不缓,显然是一位顶尖的内家高手。而且这位大和尚与寻常的内家高手,还有所不同;他那一身肌肉极其虬实硬扎,蕴含着肉眼可见的爆炸力;那暴露在视线中的皮肤,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一看就是从刀枪如林的战场之上滚过来的老行伍了!

    此人,正是西疆的两位头人之一,红衣军统领,大金童佛。

    坐在大金童佛正对面的东列上首,则是沈归的老熟人——北燕国师、谛听三当家、玄岳道宫三代弟子首徒,无鹤真人关北斗。毫无疑问,既然关北斗在此出现,那么他的身边,一定跟着“那条”老黑狗。

    顺着两列行首再往下看,个顶个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字号:有南泉禅宗的金身罗汉,还有滇南路的神农谷主;有三秦本地药王殿的大药师、还有西岳太华剑派的寻剑长老;有巴蜀鬼手门的鬼执事、还有两江联盟的水贼等等等等……粗略算来,凡是在江湖上开宗立派、有名有号的牛鬼蛇神,几乎全部在白虎大殿上占有一席之位;而且江湖原本的三大顶尖门派,竟然除了一个近乎已然毁宗灭派的竹海剑池外,竟皆在此列席与会。

    按照常理来说,周长风打算起兵举事,拉拢的对象应该是三秦大地附近的各地文武官员,或者是若干平日与他交好、又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才是;可今天的白虎大堂上,除了吃里扒外、身兼数职的关北斗之外,竟然没有一个是吃过君王禄米的正经人!莫非这周长风是听书听坏了脑子?以为自己啸聚一群江湖上的牛鬼蛇神,就能与北燕朝廷的正规军争夺天下不成?

    虽然从字面上来看,打仗与打架就只有一字只差;但二者之间实际上的区别,却有着天差地别之远。

第三章.剑问北燕 301.缘木求鱼

    当然,今日身处于白虎大殿的这些人,个顶个都称得起身怀绝技的奇人异士,杀人放火、飞檐走壁、下毒暗杀、窃 听消息,各种旁门左道的能耐,全都是他们赖以为生的看家本领。可纵然他们的手段匪夷所思、武学修为也深不可测,可一旦上升到两国交战的层面上来说,这些江湖游侠能够起到的战术效果,也根本就微不足道;或许,凭着他们高来高去的轻身法门,能够在战端开始之时、用千里杀将的方式进行斩首行动、多少赚回一些便宜来;然而只要吃过几次大亏之后,再笨的将领,也终归会长记性的。

    扬沙子、撒白灰、挖陷坑、打闷棍、下套子、弓弩阵等等等等……只要不是神仙难敌的天灵脉者,那么无论手段再高明的江湖豪侠,一旦遇上那些成行成伍老丘八们,也是难逃一死的下场。

    凡是边军之中的老兵,个顶个都是从刀山火海里滚过几个来回的老油子。他们的单兵战斗力兴许一文不值,但彼此之间配合默契、又阴损的是头顶生疮、脚底流脓,没有丝毫的怜悯心与道德底线,什么下三滥的招数都信手拈来,那些多少讲究个江湖规矩的绿林豪侠根本就无可适从。

    老行伍从没有大善人,否则的话,他们也根本无法从地狱重新爬会人间。

    从图上来看,现在的局势对于周长风而言,的确称得上是一兵未发,便实际掌控了北燕王朝、乃至华禹大陆的半壁河山。这,也是他敢于放手一搏、高举反旗的根本因素;再加上西北联军与巴蜀道之间的结盟会谈,已经有了实质性的进展;无论何时,只要祝云涛加入战团,甚至是选择作壁上观,那么黑旗黑甲的大秦军也可以立刻挥军北上、直捣周元庆的老巢燕京城。

    任谁心里都清楚,这一场即将到来的战事,虽然是由于漠北草原的夺汗之争而起;但具有决定性因素的主要战场,依旧会发生在华禹腹地。近二十年的小摩擦与小纷争积攒下来,谁家肚子里都有一堆的委屈。无论何时,只要周长风的秦军一动,战火便会在顷刻之间席卷整个华禹大陆。这绝不是两北之间在东海关前的纠缠不休;也不是两家今日停战、明日就撕毁协议的小打小闹。在这场大战之中,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也没有人不想要火中取栗。

    但最终得以执天下牛耳的机会,却永远都只有一个。

    这是一场能够决定华禹大陆未来数十年、乃至数百年的多方混战。在这个节骨眼上,作为秦军主帅、胸怀帝王之志的周长风,宴请这么多的江湖异士,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自古圣明之君,功绩,皆筑与当世,声名,传于后世子孙;古往而观,莫不如斯。先考秦王,乃北燕皇祖膝下长子,仁德智慧、勇冠华禹。时当北燕初兴之际、江河日下、礼崩乐坏、群贼四起、苍生离乱;先考秦王翎公,不忍见北燕子民受难、则受皇祖之命配刃枕戈、戍守西疆,未曾一日有所懈怠轻慢,终年披霜饮露、攻城荡野、甘冒矢石、披坚执锐、勤劳艰忍、衔苦含危;幸终

    不负皇祖之厚望、苍生之寄托、平旧都长安之匪乱、廓三秦故土之……”

    “小秦王,你在唆啥子唉?听倒老子老壳痛,斗四不晓得是莫斯意思叻?”

    周长风才把自己提前打好腹稿的讨逆檄文,念了一小半,吹完了他爹老秦王的戍边功绩、准备来上一招回马枪、调头吹回到自己身上;就在这个关键节点、却被一位巴蜀道的鬼手门人出言打断。自己酝酿起的饱满情绪,昨晚上熬了半宿憋出来的豪言壮语,全被他带着浓重巴蜀口音的问题从中打断,吧唧一声就掉在地上了,全都白费劲了!

    除了方言完全不通的闽江水贼以外,列席的诸位江湖人全都强忍着笑意,整个白虎大殿也再没了半点秦王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肃杀之威。作为扛鼎主演的周长风,也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张着大嘴愣在了原地,尴尬至极。

    对方的问题,自己倒是听懂了,却没办法帮他解决疑惑。从头到尾用白话翻译一遍?雄浑壮阔的气氛已经跌倒了谷底,再无半点死灰复燃的可能性。况且自己就算厚着脸皮念完后半阙檄文,可观众压根就听不懂,那不也是白费劲吗?

    关北斗不愧是个脚踩黑白两道的妙人,一见诸位江湖草莽纷纷撇开大嘴、眼带不屑之意,立刻起身大笑,瞬间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

    “秦王殿下果然是家学渊源、龙种龙脉,更身兼文武双全之才,帝王雄心之志,好一派天家气象,令贫道自叹弗如啊!不过,我们这些人都是江湖草莽出身,没什么学问,连大字都不识得几个,对那些之乎者也的文词,更是一窍不通、听不明白啊!所以依贫道之见,秦王索性直接传膳,把好酒好肉往我们面前一摆,没准就把我们这些粗坯的榆木脑子,给打通了呢?咱们就吃着喝着闲聊着,也一样能把家国天下之类的大事,给说明白了不是?”

    有了关北斗救场,场面也迅速由冷转热,处境尴尬的周长风也就有了退身台阶。他故作豪迈地重重拍了一下脑门,转身对东西两侧的江湖豪杰连连拱手:

    “确实是周长风的不对了!诸位都是不拘小节的江湖义士,岂是那些酸文腐儒岂能够相提并论的?关道长说得对,咱们就吃着聊着,把天下大势给它说通透了!酒菜早已齐备,本王就与诸位英雄豪杰一起,吃大块肉、饮大碗酒、论天下不义不公之事!”

    说完之后,周长风挺起腰杆,对着一位高薪返聘回来的老内监拍了拍手:

    “传膳!”

    这看似偌大一个江湖道,其实早就已经容不下那三家顶尖门派的手脚了。所以只有在座的这些牛鬼蛇神,才是江湖道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的门派需要持续发展壮大,发展所需的各种资源,也都是由门下弟子的鲜血来交换回来的。所以,尽管这些人在自家门派之中,也都是身居高位之人;但说到底,这些个江湖绿林人士,还真就没怎么见过好东西!

    显然,周长风身边也有几个明白人,今日这场席面的菜单,完全都是不入流、不上档次的力工菜!这种席面,要是落在那些有身份有地位的阔佬眼中,看一眼准能当场就吐出来;可当那些真假太监与新老掺半的女官,一道道往白虎大殿上传膳之时、却令这些江湖人士拍着大腿的连声叫好!

    燕菜?那玩意儿就跟米汤似的,能有啥吃头呢?鲨鱼翅?还不是跟粉丝一个味吗?虚头八脑的东西都不要,大碗酒、大块肉你们就可着劲的招呼!鸡要整只烤的,肘子要带把儿啃的;烤乳羊不许用刀切,老子要用手撕着吃!一人给我们上一整桌席面,再备上三大坛子好酒,谁要是剩的下来,那就是大家伙的孙子!

    由此可见,这穷文富武,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毕竟这伸胳膊踢腿都需要食物支持,兴许武艺水平是各有高低,但如果在饭桌上比吃饭,那这些糙汉武夫可就是谁都不服谁了!

    周长风与关北斗,都是年过六旬的老人了,眼看着大殿上这一群糙老爷们胡吃海塞,满嘴流油,心中真是既羡慕、也有点堵的难受。这些江湖人个个都甩开了腮帮子,如今闷头开吃,就足足吃了半个时辰。待所有人面前都杯盘狼藉之中,一位中年汉子便用手布擦了擦油腻,挺着大肚子往桌边一靠,嘬着牙缝里的肉丝,对周长风说道:

    “嗝!兄弟们全都饿了一上午,吃相可能不太文雅,秦王您可别介意啊!关道爷刚才说得对,我们大家伙都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粗人,肚子里面没那么多弯弯绕!今天既然吃了你秦王家的肉,喝了你秦王家的酒,那我们就得给你办事!来,我庞大雷先敬秦王一坛子酒,今天咱哥俩这份交情,就算是彻底结下了!诸位都瞧好了,我庞大雷可要先干为敬了!”

    说完之后,这位自称庞大雷的中年汉子,便随手提起了酒坛子,咕嘟咕嘟地填饱了胃口里的最后一点缝隙;而周长风心中暗自叫苦,但面上也只能故作豪爽地托起了酒坛,照猫画虎地喝干了一坛西凤陈酿。

    毫无疑问的,正事还一件都没提,壮志雄心的周长风,却先在酒坛子上败了一阵。庞大雷看见躺倒在地上双眼迷离的周长风,嘬了嘬牙缝对关北斗说到:

    “啧啧啧!我说道爷啊……咱秦王这酒量可还得练呐……”

    白虎大殿的诸位江湖人,都是一宗一派的顶尖高手;纵然平日里生活条件查了一些,但也没有庞大雷这么丢人现眼的道理。且不说西岳太华山一脉、皆是谦谦君子之人,就单说大金童佛与南泉罗汉两位出家人,也不可能是他这一番土匪做派!

    还有那药王殿的大药师,本就是一位犯下了多宗投毒灭门惨案的秀才老爷;要是人家没有走到犯罪的道路上,没准还能在幽北或是南康高中了举人呢!

    当然,北燕王朝他肯定是没戏了,毕竟家庭环境也不大富裕……

第三章.剑问北燕 302.残灯灭

    关北斗早就听过庞大雷的怪脾气,也知他活到四十多岁都是这副模样,改头换面定然是不太现实了,也就随了他的口风继续说道:

    “庞土匪,你别在那里说风凉话!像我等这般岁数的人,哪能禁得住似你这般的牛饮呢?秦王殿下分明是被你胁迫着拼上了老命,这一大坛子酒喝下去,那是给了你太华山多大的面子?你怎么还有脸皮在这里说三道四的?”

    庞大雷听着关北斗的训斥,胸脯一挺脖子一梗,刚开口便打出了一个酒嗝,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浑圆的肚皮:

    “我也没说秦王殿下的不对啊!我刚才不是也说了吗?既吃了他家的肉,喝了他家的酒,我就得给他家干活!这点江湖规矩我庞大雷还能不明白吗?道爷就直说了吧,我们这些闲人,到底能帮秦王做些什么啊?”

    关北斗一边帮着醉眼迷离的秦王推拿穴位,一边没好气的说道:

    “做些什么?幽北沈归的名号,你总听说过吧?那小子可是秦王殿下的心腹大患,你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谁若是能带回沈归的脑袋,待日后秦王坐上龙椅,谁就是我大秦的第一有功之臣!“

    “嗨,我还当是谁呢?那小子最近可是风头正盛,我庞大雷耳朵里灌满了他的名字,可眼睛里就没他这么一号人!要不是看在先代大萨满的面子上,哥几个早就弄死他七八回了!放心,这事啊,就包在我老庞的身上了!“

    这位如同莽汉做派的西岳飞虹——庞大雷,一边大包大揽地应下了差事,一边把胸脯拍得是震天响;要不是在座的诸位也都知道他的底细,定然会以为这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愚夫莽汉呢!

    庞大雷一向都以这副面孔浪荡江湖,从来都是把话说到十二分满;即便最后只做到了五分,也没有人会说他如何;不过在座的诸位江湖名宿,就显然就没有他这么不要脸了:

    “关道长此言,只怕有些不大详识之处。据陆某人所知,“那一位”,可是足足庇佑了沈归近二十载光阴;对席间诸家豪杰而言,区区沈归自然是不足挂齿;但如果要因此而对上“那一位”的话,那么我们药王殿就只能选择退避三舍、断不敢以身试其锋锐。”

    关北斗闻言、笑着指了指白虎大殿的屋脊:

    “我谛听可以用信誉担保:诸位所忧虑的“那一位”,日后都不会再出现了!”

    关北斗一言出唇,举殿皆惊!

    这些位江湖草莽,谁不知道沈归能够仗剑行走江湖、并且安然至今的重要原因,就是因为“那一位”的存在。

    沈归本人的武学修为,的确属于江湖顶尖行列,说他是天灵脉之下第一人,也许存在争议,但至少也算不上是夸大其词。不过,纵观江湖道的历史,似他这种横空出世的少年豪杰,也从来都不在少数;可如果把目光拉扯的长远一些,这类武学奇才对于整个江湖的影响能力,其实是微乎其微的。

    总有刚刚踏入江湖的愣头青,以为凭着一身扎实的功底,就可以打遍江湖无敌手;可想要成就一番英名,就必须踩着前人的脑袋往上爬;可对于那些经历了无数潮起潮落的老江湖来说,根本连胳膊都不用抬,便有无数种方法能够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并置于死地;而这些个曾经闪耀一时的江湖新秀,最后大多都是落得个埋尸荒丘的惨淡收场。

    江湖,绝不只是打打杀杀这么简单而已。

    所有人都知道,沈归不但身手过人,头脑也机敏诡诈,又是幽北三路的国姓王,萨满教的孙少爷。然而这些助力虽然也足够棘手,却达不到令江湖人不敢心生杂念的地步。真正令天下豪杰对沈归退避三舍的原因,其实就只有一个名字罢了:

    白衡。

    市井民间口口相传的白衡,只是无数传说故事当中的一个符号罢了;但在这些江湖人的心目当中,白衡这两个字,就是天上地下的武道顶峰;而那些曾与白衡打过交道的江湖前辈,也都对这位天灵脉者的怪异性格,有着几乎相同的评价:喜怒无常、漠视人命、不在乎名声、不遵守道义,是个随心而动、随性而行的怪人。

    这样的性格,哪怕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往往也是个极度危险之人。也许上一刻他还在于你把酒言欢、下一刻就翻脸出手索命,毫无理由可问、毫无征兆可循。

    沈归生人太晚,对江湖传闻这种事,历来又都是一笑置之的态度;可白虎大殿上的这些江湖名宿,却非常清楚白衡究竟是什么角色。尤其是他与回春圣手林思忧之间的爱恨纠缠,更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一段韵事。

    毕竟白衡是个喜怒无常的怪人!曾经也有几位不知深浅的名门子弟,当众谈论过二人之间的一段往事,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毁宗灭派对于寻常江湖人来说,绝对是件天大的事;然而对于白衡来说,就如同呼吸吃饭那么简单轻松。

    至于白衡的诸多手段,不仅江湖人知道,就连秦王周长风,也曾经亲身领教过厉害。想同此节之后,整件事情的思路就非常简单了:沈归与周长风之间的相逢不算愉快,也就连带着白衡在内,都不可能成为西北联军的盟友。战场之上,不是朋友便是敌人,那么对于这两位就连关北斗都无法参破的天外异数,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将所有危险都扼杀在摇篮之中。

    沈归是林思忧从小带大的娃娃,祖孙二人虽无血缘,但却胜似挚亲。有了这一层关系的牵连,也间接的将白衡卷入了这一场是非当中。比如说那个算卦相面水平极差的刘半仙,便是由精通易容之术的白衡所扮。这位只活在民间传说故事当中的天灵脉者,就是这样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守护了沈归二十载光阴。

    沈归是林思忧的念想、林思忧也是白衡的念想。如此想来不难得出一个结论:只要有白衡在一天、这天下间就没人能够取走沈归的性命!这个纵横天下近三百年的顶级天灵脉者,才是沈归能够横行无忌根本原因!

    可如今关北斗的言下之意,竟然说沈归的那个依仗,日后都不会再出现了,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精通方术天衍之道的关北斗,乃是出自于玄岳道宫的地灵脉者;再加上他今日又代表了一贯诚实守信的谛听,前来参与西北联军的会盟,可信程度自然已经高到了天上去;然而即便如此,却仍旧比不上“挥剑灭三圣、推掌断江河”的白衡,白文衍。

    “关道爷……我们不是怀疑您的神术、也不是怀疑谛听的诚信。我们这些人就是想问个清楚,您方才说那一位日后都不会再出现了,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首先从震惊之中抽离开来的庞大雷,小心翼翼的向关北斗发问道。而关北斗也小心地放平了打起了鼾声的秦王殿下周长风,席地而坐,对殿中诸位江湖同道解释起来:

    “既然诸位江湖同道,皆是名门大派的头面人物,贫道也就索性替秦王殿下交一个实底出来。不过这问题太多,咱们还得从头慢慢说起。”

    关北斗扫视了一圈之后,站起身来,捋顺着自己的银髯继续说道:

    “为何要反朝廷,首先得知道朝廷是什么东西!说白一点,那就是士绅豪族、文官武将彼此厮杀的江湖道罢了!那么咱们江湖道又是什么呢?就是平民百姓自己组成的草莽朝廷!上天有日月轮替、气候有阴晴冷暖,虽然看似双方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但实际上彼此却生死相依,休戚与共。究其根本原因,那是因为看似互不相干的朝廷与江湖道,都是由人来构成的团体。众所周知,北燕朝廷的腐朽黑暗,已经烂到了根上,已呈无药可救之颓势;而选择此时起事的原因,则是据贫道所推演,最近几年时间,禹河将会面临着一场亘古罕见的大范围决堤!以北燕朝廷的现状,根本无力抵挡这场巨大的天灾!”

    庞大雷是个不大虔诚的释宗信徒,并不了解玄门的天衍之术,但他却愿意相信关北斗,与他那些从未出过任何差错的预言。

    “亘古罕见的大决堤……那可要死不少人呐。不过咱老庞的脑子不大灵光,还是没转过这个弯来。这华禹大陆历朝历代,全都是无官不贪,只是程度高低的区别而已。您担心北燕朝廷的河堤偷工减料、无力抵挡禹河的奔流咆哮,这份忧国忧民的高尚情操,我庞大雷是万分敬佩的。只是我不清楚,这北燕朝廷糜烂几何、禹河堤坝又是否崩溃,与他秦王自然是责无旁贷,但与我们江湖道又有何干呢?他工部贪墨的河工银子,可从未进过我们江湖道的口袋;被洪水冲毁的田亩庄园,也没有我们的半分产业。他周家爷们打来打去,都是闹剧一般的家务事,为何要我们这些江湖人去豁出性命提着脑袋、帮他秦王摇旗鼓噪呢?关道爷,至于您方所言,说朝廷与江湖休戚相关,乃是互相依存的关系。关于这一点,恕庞某目光短浅、尚不敢苟同。”

    随着秦王的鼾声渐起,庞大雷终于收起了那副占山为王、拦路行抢的山贼嘴脸,而是由现实出发,问了关北斗一个极其实际的问题。

第三章.剑问北燕 303.为何而战

    华禹大陆上的男人,可以从思维模式的不同,大致分为两种人:理想主义者,以及现实主义者。这天下之间,也只有两碗饭:皇家饭、以及江湖饭。而所有不吃皇粮的人,其实都可以统称为江湖儿女;在这些人中,除了极小部分富家子弟,是由于天性洒脱,不愿意接受朝廷律法的束缚与管制;其余的大部分人,全都是为了在乱世之中赚一口饭食、养家糊口的现实主义者。

    与那些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灾民流寇一样,现实主义者并不卑微下贱;而理想主义者,也并不高人一等。

    现实主义者看待问题的角度,其实与商人也没什么本质差别,都是趋利避害、利益当先罢了。二者之间,只是受到的制约规则有所不同:江湖人的制约,是祖祖辈辈定下来的规矩与道义;而商人的制约,则是利益之上的基本原则,与各种各样的朝廷律法。

    所以,站在现实主义者庞大雷的视角来看,禹河决堤会死多少人、与自己又有什么直接干系呢?他们这些江湖人,根本就没有机会染指河工银两;一旦质量卑劣的堤坝被冲毁,就连天地良心与道德品质方面的指责,也都沾不到他们这些人的身上。真到了河水倒灌禹河沿岸的那一天,他们这些人组织门下弟子、四处开几个赈灾粥棚、施舍一些药材被服、再救济一些孤老幼子,便已经尽到了江湖道责任与义气;却如何非得提着满门弟子的脑袋、帮着秦王举旗造反,去征伐天下呢?这谁来坐皇帝的龙椅,与禹河是否会决堤之间,又能有什么干系呢?

    其实,哪怕是早已醉入梦境之中的自封秦王——周长风,也没指望着靠着一顿略显粗鄙的酒肉席面,就能把这些江湖豪侠牢牢笼络在自己帐下。双方都不是刚出江湖的毛头小子,庞大雷方才那一副表白,只是逢场作戏的江湖口而已;几句客气话,莫非他周长风还听不出来吗?

    不过,关北斗今日前来长安城,就是为了替不好明说的秦王开口;既然要主持江湖会议,那么他就必然是有备而来,不可能被一个庞大雷几句话,就问出一个哑口无言来。

    “大雷啊,贫道这就给你解释一下禹河一旦决堤,与江湖道之间有什么关系好了。河水倒灌村镇州府、湮灭沿岸庄园土地之后,临河而居的各地百姓,定然只能逆洪水流势而逃,这不是贫道自己妄加揣测,而是人的求生本能。届时,那些没有遭受洪灾的地区,也同样会遭受牵连,成了一个个的重灾区——人灾。这些失去了家产、没有了活路的灾民流民,立刻就会成为江湖规矩的冲击者。他们偷了东西,不会照例存留三天;他们抢了平民的钱财,也不会刻意避免害人性命;他们从善人富户手中得到一口施舍,从此全家老小就会住在人家的门口。随着这样的行为越来越多,江湖儿女赖以生存的土壤,也就不复存在了。不过,这种坏规矩的行为,与个人的道德、学识、修养没有任何关系,他们也只是为了生存而已。无论他们原

    本活的有多么体面,可一旦填不饱肚子,就会立刻变成最凶猛的野兽、最恶毒的豺狼。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这些江湖儿女,又该如何面对他们?我们又能否守住由历代江湖先辈流传至今的道呢?不能奉道,又算是什么江湖人啊?”

    庞大雷听完了他这个设想之后,立刻犹如坠入冰窟一般,不禁瑟瑟发抖。以往在他行走江湖之时,凡是遇见触犯了江湖规矩、违背了礼法道义之人,无论是富家子弟还是平民百姓,只要其人取死有道,他便立刻一剑毙命,剑下从不留情。行侠仗义、抱打不平,就是庞大雷谨守半生的道理,也是他身为江湖儿女的义气。是非黑白、对错成败,在庞大雷的脑中一直都是泾渭分明的铁律,不容丝毫混淆。然而,一旦这些触碰底线之人,只是出自于求生本能、而并非被贪婪与物欲所驱使,那么他心中原本的是非观,也就变得模糊了起来。

    如果真的到了那么一天,自己这些为了求生果腹而做出恶行的灾民流寇,他庞大雷腰间的利剑,又能否坚定不移地挥舞开来呢?他现在不明白,也许永远也想不明白了。

    关北斗见他陷入了沉思之中,便继续对他说道:

    “自南康脱离北燕之后,这几十年间的巨大变化,在座诸位都是有目共睹的,贫道也就不再赘述了。当然,这并不能证明南康朝廷的治世手段,是绝对正确的大道;但至少证明了周元庆其人的无能以及愚蠢!我们谛听的最终目的,便是要令天下百姓,从此过上再无战争袭扰的太平盛世。这平定天下的第一步,便是彻底平定南康王朝。我们谛听花了近二十年的时间,已然基本完成了最初设想。而接下来的第二步,便是彻底平定华江以北!这一步最大的阻碍,并不是大厦将倾的北燕王朝、而是已经几乎称为了铁板一块的幽北三路。既然前路如此艰难,那么就不仅仅是沈归与白衡二人之事了。所有的天灵脉者,都要在战火燃起之前,从这片土地上永远消失。”

    关北斗的话说的虽然有些托大,但殿中诸位江湖豪杰,却都听的连连点头、心中也暗自叹服。

    幽北三路不过是一片化外之地,地狭民寡、天寒地冻,君臣不睦、内耗不休。饶是如此一个穷山恶水的草台班子,却为何能屹立百年,仍没有被北燕的铁甲攻入奉京呢?纵然拥有天下第一雄关据守,但北燕王师真的被这区区一座坚城要塞、就阻挡了近百年光阴?

    幽北三路的依仗,就好似今日的沈归一般;所有明面上的优势,其实都是锦上添花的辅助条件而已;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因为一个名叫李玄鱼的女子罢了。

    二十年前的东海关,青芒剑神岳海山,已经用手中的利刃,向世人亲自展示了一场神迹:区区半个天灵脉者,就能够在俗世的战场上,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什么深沟高垒、什么弓弩铁器、那些古来兵家必争的胜负关键、放在天

    灵脉者面前,都如同儿戏一般幼稚可笑。

    北燕王朝为何能在乱世之中定鼎中原、手握前朝大燕遗留的华禹重器近百年时光呢?兵力强盛、底蕴深厚、地大物博,民心所向等等一切的表面因素,同样都是辅助条件罢了;归根结底,仍然还是靠着玄虚道君亲传大弟子,也就是关北斗的座师——木莲真人,甘为北燕周家的头等助力罢了。

    而南康宣布自立之后、虽然没有声名显赫的天灵脉者为其撑腰;然而,他们却有着一条天险华江作为依托屏障、并且还通过了一系列重商重工的新政,收获了大量的银钱,可以作为抗衡北燕的资本;再考虑到触手遍布华禹大陆的谛听,也选择坐镇于江南道,南康的助力也就呼之欲出了。

    如果谛听没有一位天灵脉者坐镇,那他们赚回来那一笔笔的巨额财富,还不早就惹来了杀身之祸?

    所以,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华禹的天下、看似是分成了几家;但实际上,不过只是由几位天灵脉者,在背后操纵的一场游戏罢了。那些死战不退的英武战将、那些为国捐躯的普通士卒,那些爱恨纠缠的故事、那些痛苦与欢笑的复杂情感,也全都是为这些不受天地法则桎梏的异数、所上演的一出出猴戏罢了……

    天灵脉者,并不都是白衡这样游戏人间、无牵无挂的洒脱性格。他木莲真人兵解飞升之前、以莫须有的理由,剥夺了大弟子关北斗继任掌教真人的权利,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还不是因为身为掌教真人,就必须守护宗派,无法入主北燕王朝的钦天司吗?从这个思路来看,许多未解的疑惑,也都是有迹可循的事了。比如那位早已作古的御马监陆向寅,不惜以自残的手段叛出教门,结合着李玄鱼归天、以及陆向寅怂恿太子颜昼篡位的时机一起盘算,玄岳道宫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也就不言自喻了。

    北有李玄鱼、南有江汉客;东有释禅僧、中有玄岳宫。由此可见。当岳海山剑扫东海关、名震华禹大陆以后,为何会选择在西南边陲的巴蜀道竹海,创立了自己的门派,思路也就非常清晰了。

    也就是说,这些天灵脉者只要有一位尚在人世;那么这片华禹大陆,是天下三分也好、是归为一统也罢,归根结底,也就只是他们的一个念头使然。

    正如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天下大势一样。从二十年前、大萨满李玄鱼在奉京城外的八角祭坛、选择自戕归天之后;整个华禹大陆,便再没有了新天灵脉者出现的消息。纵然关北斗身负名为“道心”的地灵脉之力,可以借此而推算出前后两个甲子间的华禹气运;然而他却无法算出李玄鱼究竟在想些什么、究竟又做了些什么。

    久思而未得之后,他只能把这件怪事的唯一线索,落在李玄鱼死前由长安城龙脉之中,盗出的九根镇龙钉之上!

第三章.剑问北燕 304.尘归尘土归土

    时至今日为止,曾经在华禹大陆上那些有名有号的天灵脉者,大部分都已经化为了这尘世间的一碰泥土;可凭着他们远超凡人的阳寿,以及不问世事的淡薄性格,终归留下了两位遗脉在世;至于说他们二位老神仙,何时才能回归上苍的怀抱之中,就是既没人能说得准,也没人敢问的事了。

    可关北斗心里却十分清楚,这两位天灵脉者只要活一天,华禹大陆每一个人的命运,便都不归于自己做主。

    两位天灵遗脉其中的一位,便是令在场江湖人个个都闻风丧胆,曾打便天灵脉者未逢敌手、纵横华禹大陆近三百年的白衡白文衍。

    其实以这位衍圣公的脾气秉性、以及他往日里的所作所为来推断的话,那些家国天下的分合大势、那些裂土封王的兵家之争,完全都不在他的兴趣范围之内,理应不会对谛听的全盘计划产生什么威胁。

    不过关北斗也绝不敢因此而粗心大意!毕竟岳海山原本也没有参与到这些俗事当中的苗头,可他仍然还是出手阻止了北燕王朝南下出关、避免了幽北铁骑长驱直入中原腹地,直接干预了两北之间首次战役的最终走向。

    区区半个天灵脉者,出手干预凡间俗事,尚且能够左右两北之间一场的胜负之局;而且可怕的是,他最后只是死于玄妙非凡的天地法则,而并非幽北人的报复;那么作为头号天灵脉者的白衡,以他的脾气与手段来说,为了保护沈归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来,谁又能说得准呢?天地法则可以制约岳海山,但能限制住他这位正牌天灵脉者吗?

    关北斗想不出来、也算不出来,更不想承担可能会出现的意外。所以对于他来说,白衡其人,必须死在秦王起事之前!否则的话,无论他们获取了多么丰厚的胜利果实,仍然会在白衡出手干预之后、瞬间化为乌有!

    所以,既然秦王已经入主未央宫,并与西疆大金童佛的红衣军组成了西北联军,擎起了古秦帝国的黑旗;那么也就证明着那位白衡白文衍,此时已经落入了谛听的掌控之中。

    人间之事,自当由凡人做主!那些将黎民苍生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天灵脉者,也早该归于上苍的抱怀之中了!这,就是理想主义者关北斗的核心思想!

    当然,他还有着此时无法说出口来的另外一层深意:谛听是打算以南康王朝为基础盘,尽量避免受到战火的波及;再以谛听雄厚的财力,暗中施展离间分化的手段,引得天下列位诸侯互相征伐,彻底耗尽北燕周家的每一滴血,然后再兵不血刃地挥军北上,一举扫平整个华禹大陆,建立起山河一统的千秋伟业。

    江南道作为谛听理想的试田,经过二十年的深耕、已经获取了巨大的成功,也令他们无比笃定自己开辟出来的新政之路,是真的能够给华禹百姓带来安稳生活的唯一答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以最小的代价、将南康模式彻底

    推广开来。

    如今漠北草原的刀兵四起、已经牢牢牵制住了隐约有了中兴之势的幽北三路;而北燕周家兄弟阋墙,也再次陷入了无穷无尽的内耗之中;直待战机降临,南康、或者说他们谛听,便能以极其微小的代价,彻底扫平那些已然流干了鲜血的将死之!

    饭要一口一口的吃,仗也要一场一场的打。这周长风的黑旗一扬,便同时宣告谛听那改天换日、一统江山的行动开始。不过眼下,西北联军尚缺一枚大好头颅祭旗!

    而沈归这个天外异数,便是世间最好的祭品了。

    关北斗凭借自己的灵力、可谓算尽了天地众生;凡他亲口所预之事,便从未出过差错。不过时至今日起兵在即,他也反复推演过出了同样一个摧枯拉朽的结果。然而,这过程中仍然存在一些无法参破的变数,令他始终放不下心来:所谓变数,就是那些超脱于凡人之列的天、地灵脉、与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沈归。

    关北斗本身是一位地灵脉者,所以无力推衍同道中人的命运气数,他也能勉强接受;但沈归是个什么来路,他却早已经摸了个一清二楚,根本想不出他可能瞒天过海的理由!唯一的原因,就只可能出在李玄鱼身上!只是他同样算不出李玄鱼与沈归之间的纠葛罢了。

    不过随着沈归身上的镇龙钉越聚越多,命数附带的气运也就越来越浓郁、冥冥天道为其遮掩的浓雾也被冲开一角,逐渐暴露在了关北斗的视野当中。纵然这种暴露只是管中窥豹,但凭着关北斗的天衍推算之术,仍然还是得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天地自有其运转法则,似天灵脉者这种半仙之体,也的确不该出现在人世之间。不过可能是因为华禹大陆的灵气日渐稀薄,李玄鱼就成了最后一位横空出世的天灵脉者。不过谁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精通天下万千玄妙法门的李玄鱼,在她的神通达到鼎盛时期之后,竟然选择了自戕归天的方式,为郭、沈两家的一具死胎开坛祈灵,用自己的命数、换回了这位沈少爷。

    从沈归逐渐暴露出的命数可以看出,沈归其人,理应承袭李玄鱼的毕生所学;而且不仅如此,如果李玄鱼的生祭乞灵成功,那么她那一身的天灵脉的神力,也同样会过给这个死而复生的婴孩。因为严格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巫道还阳术,更像是植物的嫁接一般。他李玄鱼是用自己余下的阳寿,续在了沈归这根枯死的枝干上。也就是说,沈归度过的每一轮日月交替,消耗的都是李玄鱼的余寿。

    随着沈归命数的暴露,关北斗为了掌握沈归这个最大的变数,便运用独门天衍之术,点燃了七盏道灯。这七盏灯,分别代表着沈归七种不同的感官。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这是人类普遍具有的五感;而第六感则可以称之为预感、或是直觉,或者是危机嗅觉等等。与寻常五感一样,这种第六感有的人灵敏、有的人迟钝,女性普遍强

    于男性、儿童、老人普遍强于成年人。

    至于第七感灯,关北斗也不敢确定它究竟代表的是什么;不过据他自己猜想,可能就是凡人与天灵脉者之间存在差异的根本原因。而他则把这第七盏灯,称为天人之感。

    关北斗历来都擅长以燃灯、布阵、观星、起卦等等方式,推演演世间凡人之气象运术。当他用道灯推测凡人气运之时,大部分都只会亮起五盏道灯;而那些燃起第六盏灯之人,便是凤毛菱角、人中龙凤了。可轮到沈归之时,第七盏灯竟也同样无火自燃!虽然无法从中道灯之中参破天相,但至少也可以证明一点:他所推衍之人,是一位天、地灵脉者。

    根据关北斗所知,每一位地灵脉的神力,都是天灵脉者种下的一颗种子。也正是由于这道灵根原本不属于**凡胎的原因,所以难免会伤及眉间的泥丸宫、也就是所谓的上丹田,使其终生无法习武。当然,他的确也认识一位身怀武艺的地灵脉者,但那位大爷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而且古往今来,也就出现过他这么一个意外,不能与常理混淆为一谈。

    既然沈归的武学修为十分了得,那么也就证明了他不可能是地灵脉者……

    所以,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关北斗都绝不可能任由沈归继续存活在于这个世间。谛听之前之所以强行咽下了沈归的闷气,根本不是因为他们无意与沈归为敌,而是因为他们全部的精力,已经全部放在了如何解决白衡的身上;如今白衡已经不成问题,那么沈归这个局中最大的变数,也到了彻底结束的时候。

    关北斗果然是一头成了精的老狐狸!几句悲天悯人的大话、半盘拯救芸芸众生的大棋一摆,立刻使得这些江湖人士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现在就一刀剁下沈归的脑袋。对于理想主义者来说,一个能够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彻底结束华禹大陆四分五裂局面的惊天计划,已经足够令其热血沸腾、为之赴汤蹈火了;而对于现实主义者来说,无论是谛听还是秦王、都可以开出一些令他们无法拒绝的丰厚回报。

    除了未曾参与其中的竹海剑池以外,几乎是整个武林的高层首脑,集体宣布参与到这场围猎沈归的活动当中;而且在他们看来,既然是为了饱受战乱之苦的平民百姓着想,也就不需要对沈归讲什么江湖道义!少数服从多数,就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如今多数人需要用沈归的头颅、换取华禹大一统的光明未来;那么沈归他想死也得死,不想死也得死!

    何为正义、何为邪恶,不过就是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罢了。

    撇下群情激奋、誓要取下沈归的头颅祭旗的武道名宿不提,此时此刻,沈归的出生地——幽北中山路,已经被郭兴身后的铁蹄,踏碎了半壁河山!

    一场由谛听策划、华禹大陆诸家王侯参演的战争大戏,已经拉开了血红色的幕布……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1.前线布置

    追溯到人类文明的起源时期,战争这种暴力的社交方式,便时刻追随着人类的脚步前进。诱发战争的原因也是多种多样,可能是争夺一团火种、一段水源、一群牲畜、一个山洞,也可能是单纯的炫耀武力、发泄情绪等等。时至今日,华禹大陆各种战争的理由,则完全脱离了物质层面,至少听起来普遍都高级了不少:有民族大义啊、有恩怨纠葛啊、有一统天下啊、也有征暴讨逆等诸多理由……然而战争的本质,却仍然没有因为名义上的变化、而发生任何变化,一样都是为了争夺资源而已。

    依照华禹大陆战争的古礼而言,两国之间若准备正式开战,必须提前互派使臣、向对方递交战书,彼此约定好开兵亮阵的时间地点、以及商议协定参与此战、各家所派出的兵力数目与兵种配置。而战书的字里行间、尽是一些谦和与恭敬之言、双方君主互诉衷肠、并对挑起战争表达出痛苦与无奈之情。在战书叫唤完毕,使臣准备回国之时,还要请来文人赋词、女乐为乐,由君王亲自主持送别宴会,并派出一队仪仗,护送外使回归本国。

    待双方约定日期一到,两军则分别于边境线两侧、有条不紊地摆明车马、集结阵形;如果对方的集结速度有所迟慢、己方还必须在边境线的另外一边、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布阵,不得越线半步。

    待双方互相确定了列阵已毕之后,则所有兵种集体向后退去,唯独留下数量相等的驷马战车;战车队长会手执青铜长戈、用力拍打身前挡板发出脆响,询问对方有没有准备好开始冲锋;对方若是以长戈击响作为回应,两军才能正式宣告战争开始!

    古时战车的质量参差不齐,零件也极易损坏,两军战车一个冲锋交错过后,往往人马皆还安然无恙,但战车却有不少都要落得个轮飞轴断、不堪为继的下场;冲阵而出之后、双方便在对方的阵营之前掉转车头,由那些安然无恙的战车继续捉对冲锋;而那些不堪为继的损坏战车,则等同于退出战场序列,可以由战场侧方绕回本队之中。

    单等战车队分出胜负之后、便进入了大军混战的阶段。这个阶段,双方士卒也必须是公平的捉对厮杀;如果敌人身受伤倒地、则绝不可残忍补刀,亦不得俘虏须发见白的老兵。那么如果一个士兵打伤了敌人之后,既没人找他来继续捉对厮杀、也不能对手下败将补刀,更不得加入其他战团以众击寡,那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答案很简单:观战!

    待主要战场胜负已分之后,一方人马溃败奔逃,获胜方的将士便可乘胜追击、以求扩大战果!不过,纵然追杀败军不算失礼,然而却也有着严格的界定:五十步远。也就是说,追杀了五十步以后,得胜一方必须立刻全军调头,回归本队,绝不能赶尽杀绝,穷追不舍!

    这种古礼,以华禹大陆现在的兵家视角审视一番,所谓君子之争的战斗方式,还真是傻得没边了!可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之中,不遵循战争礼法之人,即便能大获全胜,也会世人认定为有失道

    义的粗蛮暴君,被其他君王以及市井百姓引为笑谈,永远都得不到民心的拥戴。

    然而随着时间慢慢向前推移,终于出现了一群天纵奇才之人,改变了这种君子之战的战斗风格,也被后世之人称为天、地灵脉者。这些人用打破传统规矩方式,创造出了无数的奇谋妙计、并留下诸多兵法典籍、阵法精要以供后世之人习学演练。也正是这些横空出世的大智大贤之人,开创出了用兵之道、谋略之道、合纵连横之道等等学术门类、推动了战争方式的技术更新,将君子之争的古典战法、变成了兵者诡道的奇谋巧思。

    自此以后,那种双方数万大军混战、结果伤仨少俩的任胜之战、就彻底变成了一个笑谈。

    战争的方式,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就比如说驷马战车这种古来国之重器,如今也早就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了。除了北燕王朝的国礼仪仗队,还能勉强凑出几驾后世仿品以外,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粗坯武夫,可能压根就不知道曾经还存在着这种破烂玩意儿!

    所谓你方唱罢我等台、战法已然更新、兵种也同样需要更新。战车消失了,那么华禹大陆眼下的顶尖兵种,究竟是什么呢?毫无疑问,唯一的答案就只有骑兵二字。

    无论是身着皮甲、背负长弓、腰横马刀的游骑兵;还是人马双挂甲、手执大枪长矛的重装骑兵,凭着胯下战马带来的机动性与冲击力等优势,足以可以起到或一锤定音、或分割战场的显著效果。

    战场厮杀与江湖争斗不同,单对单、单对多,讲究的是孤胆;而群对群作战,讲究的则是群胆。虽有一人拼命、万夫难当之言、但也同样有着兵败如山、溃不成军之说。群胆虽然比孤胆易寻、可群胆一旦溃败、便是回天乏术、神仙难救的结果了。

    天下兵种之首乃是骑兵、那么天下奇兵之首呢,定然就是漠北草原了!而公认天下无敌的漠北铁骑,如今也踏过了幽北中山路的边境线……

    幽北三路的中山路,位于幽北腹地位置,与漠北草原有着大面积的接壤。在中山路的最北端有一座方圆不足百里的小县,名叫泰宁县。由于此地理位置向北凸出,所以终年饱受草原游匪之扰,逐渐也就转变成了一座功能性、战略性的县城。时至今日,此县百姓仅剩万余;即便再加上周边一些同归此县管辖的村镇,也不过区区三万民众罢了。

    眼下漠北草原解体、东盟草场的霸主——神石部族,一直都对幽北三路虎视眈眈、所以整个中山路北境,也都变了战争的前线。为了抵御朝鲁大军压境,兴平皇帝便发下两道召令,先由关北路征调了锦城知府顾晦,命他火速入京登台拜帅,统领中山路军民人等,彻底肃清北境“匪患”;而后、他又从金甲军丙子营征调了一位粮监,并赐予他一柄天子剑,授其临阵专断之权,率中山路所有兵马,痛击任何敢于犯境之敌。

    锦城知县顾晦,以区

    区县官之身登台拜帅,负责统管中山路所有民政要务、还包括了六万中山都府军的后勤辎重事宜,这种升职的跨度,已经无法用一步登天来形容了!虽然眼下他还没有朝廷正式委任的官衔傍身,但毕竟他是个高门大户的正统文人出身!即便此战被他打成了僵持不下的消耗僵持之局,只要没有全线崩溃、没有全军覆没;那么他顾知县的未来仕途,依然是肉眼可见的一片光明!

    而那位名不见经传的泰宁大将军——丁朔呢?就没有这么清白的身世了。谁也想不到这位泰宁大将军,居然会是金甲军出身!别瞧金甲军这个名头听起来足够威风;但实际上而言,凡是幽北本地的老百姓,谁不知道这只颜家私军的那些臭底子呢?

    准本溯源 这一支金甲军,乃是由幽北开国皇帝颜无仇亲自组建的老班底。而他老人家组建这支队伍的原因,就是为了防备有着天下第一强军之称的太白铁军。他们原本战斗力究竟如何,尚且不去谈它;可这支颜家私军,却仿佛是被诅咒过一般,打从二十年前就开始摔跟头,一直摔到了今天!

    金甲军的霉运初露锋芒之时,便是二十年前东海关那一战。当时的金家军大统帅,乃是颜复九他爹——齐王颜武。老齐王用损失了八成战力为代价,成就了青芒剑神岳海山的一世英名。

    而那些老齐王咬紧了牙关、宁可忍受幽北百姓唾骂千百年的冤屈、也要强行退兵、保留下来的金甲军火种,经过好一番整训改编补充兵员之后,大统帅的位置又落在了怀王手中。

    而这位怀王殿下也是个神人,当他掌握了这一支尚未恢复元气的金甲禁军之后,竟然打起了逼迫败战之君——颜狩下台的主意!经过一番运作之后,他成功率领金甲禁军满营哗变,死死围困住了奉京皇宫。然后……然后就被太白 军的少侯爷郭霜、带着太白 军杀了一个人仰马翻,就连自己的头颅,也成为了颜狩陛下最心爱的酒杯。

    放眼天下,参与哗变弑君的队伍,就再也别想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了。然而这一支军队毕竟是他颜家的私军,历代统帅也全是颜家人,就连改头换面的机会都没有,否则的话就是悖逆祖宗,就是大逆不道,还要被天下众人所耻笑。

    被自己养的狗咬了一口的颜狩,终于学聪明了。他将金甲军再次整编,成为了金甲卫,并且把大统帅的位置交给了自己那个浪荡的小儿子,颜青鸿。按理来说,这老子坐江山、亲生儿子掌军,总该没什么问题了吧?可谁知道颜青鸿这厮、为人也过于浪荡了一些。直到金甲卫全军覆没之时,他也没去过军营几次;甚至民间还有些小道消息,说这些金甲卫,就是颜青鸿为了与太子争夺帝位、而故意扔出去的一枚弃子!

    时至今日,兴平皇帝登基已近两年时间,而作为祖宗基业的金甲卫,也再次重新组建了起来。不过,这一支战绩彪炳、历史悠久的颜家私军,如今已经成了各家军队共享的垃圾堆!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2.中山一只耳

    重新组建的二代金甲军,仍然维持着养兵三万的传统编制,可此三万人,已绝非彼之三万。眼下金甲军的前锋主力营,全都是奸懒谗猾的老兵油子,每逢战事紧急、或他们自认为败相已现,溃败速度之迅猛、奔逃路线之刁钻,令敌人观之也目瞪口呆!

    而后军的辎重营,则大部分都是身体上缺了些许零件、但尚不致残的轻伤病号。有高低脚的、一支耳的、瞎只眼的、少若干根手指头的;纵然这些小缺陷,不耽误押运粮草这些粗活,但这一支由万余老弱病残组成的后军,怎么看都像是孤残院组织春游活动,而绝非是能够上阵杀敌的精锐将士。

    至于剩下的中军营,则大半都是些不服管教、放浪形骸的刺头、与脑子不太灵光的痴傻蠢汉。按理来说,这刺头与刺头不能放在一起,要不然人脑子非得打出狗脑子来不成;蠢货和蠢货,也不能放在一起,要不然他们犯傻的时候凑成了一对儿,那飘渺的思路让正常人根本就很难琢磨。由此可见,这个中军大营,也不必前后二军省心多少。

    作为刺头中的刺头,自认为胸有韬略、志向高远的泰宁大将军丁朔,便把自己历任长官从头到尾得罪了一个遍;没用上多少时日,便从太白 军中一员精锐副将,一溜跟头栽成了金甲军中的一任小小粮监。

    当然,毕竟他也是将官出身,即便沦落如斯,手下仍然还是有两位副手供他驱使的。

    这第一位副手名叫林丰收,乃是中山督府军抛弃的一名残卒。他在某一次剿匪任务途中,被呼啸而来的马匪割去了一只耳朵、靠着装死才勉强躲过一劫。此人念过几天私塾,粗识几道文墨;但身子瘦弱矮小,五官生的也是贼眉鼠眼,一副典型的奸人相,谁从他身边路过之后,第一个反应都是先点点自己身上的钱袋子。

    而另外一位则正好与林丰收相反,身高八尺开外、膀大腰圆、站起来晃晃悠悠仿佛一座大山那般。这位壮汉名叫解涛,倒是一条全须全尾的好汉子,就是脑子不太灵光罢了。他原本乃是东幽路的齐元军的一位运粮卒,凭着身大力不亏的先天优势,一个人能干六个人的活,甚得官长喜爱,也就无视了他的木头脑袋,将其招入了后军之中。

    解涛干活的确卖力气,但每天扛着成捆成石的粮草搬上搬下之后,身子骨是越练越壮,饭量也自然越来越大了!这齐元军本就是李登藏匿的一支私兵,从将校到小卒、全都是土生土长的东幽子弟,脑子里天生就长着一把算盘!随着解涛饭量的不断增加、与他同营兄弟们也日渐消瘦,总粮官也就重新核算一下成本:这汉子虽然踏实肯干,也力大无穷,然而脑子实在太笨,听不懂将令,所以没有进入主力先锋营的资格;但继续放在后军呢,他一个人虽然能干六七个人的活,可他一个人的饭量、也顶得上十个棒小伙子;这么里外里一核算的话,他干得越多,我们赔的也就越多……

    于是乎,这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两位弃卒,便被先后丢到了金甲军丙子营中,任其自生自灭了。

    丁朔作为接收二人的直属上

    司,倒是没什么抵触心理。毕竟他沦落至此,也是因为不想听从愚蠢的军令而已。如今自己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弃子,被甩在了粮仓里面逮耗子,也就没人给他下蠢命令了。而那位一只耳的林丰收,虽然油滑了一些,但那些下三滥的蔫阴损毒装满了一肚子,每每提出一个新鲜的主意来,都会令丁朔觉得大开了一番眼界;而另外一位解涛,则胜在更加单纯一些,平日里少言寡语,任劳任怨,只要能吃饱了肚子,让他干啥他就干啥。正巧这粮仓里别的没有,只有粮食管够,他吃出多少亏空只管往耗子身上一推,也没人来找他们仨人的麻烦。

    毕竟他们都已经潦倒至此了,再罚还能罚到哪去呢?

    所以对于丁朔本人来说,这一次陛下亲自为他拜将封官的,就是他名垂青史、一飞冲天的最好机会!于是,他从御书房得令赶回粮仓之后,便只叫上了麾下两位得力干将,三人坐着吏部调配的马车,便直奔中山路赴任而去了。

    他们仨人是高兴了,可中山路的百姓,听到了是这位大爷统军戍边的消息之后,四下托人一打听此人的出身来路,眼睛都快哭瞎了!

    敢情这位新上任的泰宁大将军,不仅出身于金甲军,还是战斗力最孬的丙字营、又是个主管辎重后勤的粮监,那得是个什么级别的废物点心啊?整个幽北三路仔细找上几年,也未见得能再找出这种履历的神人了吧?纵然年少有为、英俊潇洒的傅少督不告而别,但这临时替补的人,也太差劲了一些吧?这分明是借走了一匹汗血宝马,还回来一头瞎眼的瘸驴啊!

    顾晦与丁朔这将帅二人,几乎是同时领旨赴任;可能是由于解涛一天要吃六顿饭的缘故,所以最先到达中山路首府青山城的人,反而是远在锦城的顾氏夫妇。

    顾帅的马车才刚刚抵达青山城,便在东城门以外,接受了青山城知府张之和的极高礼遇。他先是检阅了青山府护城营的将士,而后又接受了城中百姓的夹道欢迎、并在最好的饭庄望月楼中、与诸位同僚饱餐了一顿山珍野味,醉的也是目眩神迷;最后还是被知府张之和,亲自率领下人抬回了提前空出来的府衙后堂。

    席间,醉眼迷离的顾大帅,与张知府这位读书人相谈甚欢,彼此相逢恨晚,当众结下了八拜之交。二人焚香净手、对着月亮起誓,约定了同生共死的不朽誓言,也成为了席间的一段佳话。

    次日,顾大帅宿醉缓醒之后,便请出了一道天子手札,将他新结交的义弟张之和当街斩首,并将头颅高悬于东城门上示众。围观了这一出好戏之后,青山城的官员百姓,都在暗地里议论这个新来的顾大帅,就是一头精神错乱的笑面虎。

    顾大帅毕竟是个书香门第出身,还是很重兄弟情谊的,更不想违背自己结义时许下的誓言。只是昨夜,黄氏妇人趁着青山城大小官吏,都聚集在望月楼为顾大人接风洗尘的时候,乔装成了寻常男子,先去市井民间收了些风声、随后又去打探了一下官仓粮草军械储备、以及城墙城门的坚实程度。所以,其实早在顾大帅与张知府焚香拜

    月之时,这一对金兰兄弟,就注定了阴阳两隔的收场。

    直到次日正午,三位中山督府军的上层首脑,才终于抵达了青山城的东门以外。三人抬头望去,作为中山本地人的一只耳林丰收,一眼就看出了张知府、严格的来说是知府大人的一部分,如今正挑在旗杆上迎风飘摆、欢迎三位上差莅临指导。

    三人抬头沉默了半晌,壮如山丘一般的解涛咽下了口中大饼,对泰宁大将军丁朔进言道:

    “将军……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一只耳林丰收没好气的回道:

    “还他妈用得着预感?张大人的脑袋都在城楼上挂灯笼了,还能怎么个不详?丁大将军,准是顾晦那个老狗日的、想给咱爷们来一出下马威啊!我不知道您是什么脾气,可这事要是放在我老林身上,那我可绝忍不下这口恶气!是,顾晦他现在是得到了陛下的宠信,但充其量也就只是个文官罢了!与那些漠北蛮子提着脑袋拼命这种事,不还得靠将军您吗?咱爷们去上阵厮杀,他坐在青山城里等着摘桃子?呸,什么东西!”

    这林丰收本身就是个地痞无赖的性子,平日里哪怕看两只狗趴在地上睡觉,他都得偷偷的去踹上一脚,挑唆着两只狗互相撕咬掐架,他好站在角落里看看热闹。张之和是个三品身份的首府官,与他这个大头兵之间差着一天一地,压根也没什么交情可言;如今他这一番话,纯粹是看出殡的不怕事大,起哄架秧子给俩人栓对,就见不得有一天的太平日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顾晦在中山路挂帅、统管此地吏治民生、物资调配之事宜不假,但毕竟青山城乃是中山路的首府大城,杀一个三品知府张之和,虽然的确与主管战事的丁朔无关,但至少也该知会他一声吧?别的都不提,只为了维护将帅和睦,好歹也该等他入城之后、二人互相通个气才是啊!他顾晦可是一位读书人,连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吗?

    丁朔要是一盏省油的灯,也不可能被发配到金甲军管仓库去了。自觉被拂了面子的他,右手一抖解下了身后的大枪,冷冷的撇下了一句“进城”,便一马当先地进入了青山城中。

    昨日顾大帅两口子进城之后,便按照朝廷规矩,住进了府衙后堂。这里原本是张之和的居所,可如今张之和由于贪腐问题被当街斩首,家眷也被看押在了监牢之中,等候刑部吏部审核卷宗之后,再另行处理。而黄氏夫人便在后堂的书房之中,清点整理被管家师爷供出来的奇珍异宝……

    午后时分,书房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黄氏夫人闻声抬头望去,只见门外站着一位面带寒霜、手握大枪的青年男子。黄氏夫人刚想开口说话,随即余光被地上的珠光宝气一晃,心中也顿时一沉……

    她沉吟了半晌,尴尬中略带真诚的对丁朔解释道:

    “丁兄弟啊,嫂子要说这些玩意儿全都是贼赃,你能信不?”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4.泰宁陷落(一)

    心焦如焚的万志海,才刚刚吼出了两声,声音便由喉咙充血而变得嘶哑起来;他再无暇与城门吏解释许多,而是亲自上前推动城门;而那八名城门吏,见万将军都已然亲自上阵,也就只好有样学样,略带抱歉地转过去头,不敢再看门外的那位近在咫尺的同僚……

    两扇城门尚未完全关闭之时,那一阵犹如蝗虫过境般的箭雨,便已然呼啸而至!一根根羽箭钉在城门上不住颤抖、发出仿佛雨打芭蕉般的一阵闷响……

    毫无疑问,距离城门仅有十步之遥的哨探小七,也同样被这一阵乱箭所笼罩,牢牢地钉死在了刚刚关闭的城门之上。

    其实早在背心中箭之时,小七的伤势已经是神仙难救了。

    待两扇城门终于紧紧贴在一起之后,满头大汗的万志海扭头便走,只留下了一句将令:

    “把四道城闩栓全都给我砸死,昨天备好的沙袋也给我扛到城墙根上,随时准备封城!”

    城门吏们虽然已经被敌袭惊的面色惨白,但听到了万志海留下的将令,彼此对了一个眼神之后,也勉强各行其事去了。这些人不愧是边境要城当差的,眼下做起这种战备的活计来,就展示出了他们久经整训的成果。

    北城楼上的警钟一响,两千护城兵勇也闻声而动,在城中最为宽敞的县衙前街开始列队。待万志海赶到此处之时,大部分护城兵才刚刚抵达,整个前街都是混乱不堪,每个人手中的兵刃也来回打架,乒乒乓乓的声音令人听来极其烦躁。

    “娘的,一群没头苍蝇!长弓队出列,都别在这挤着了,全给我各归其位,上城御敌!等等,每一位弓手身边再跟上一名辅兵,帮他们扛盾牌、运沙袋,防止流矢伤人!哦对了,闲下来之后,辅兵再去打一桶水备着,小心这些漠北兔崽子用火箭。”

    一名身背长弓的老兵听闻出列,高声回了一句“得令”,便回头又找出了另外三位相熟的老弓手,命他们分别带人把守一段城墙。

    万志海见长弓队得令而去,摸了摸下巴之后,指着一位正在指挥兵丁列队的佩刀校尉问道:

    “你是谁来着?”

    “回万将军,末将乃是统领先锋营的校尉,将军您可以叫我冯四!”

    “好!冯校尉,你立刻从先锋营中挑选出八十名悍勇之士,安排他们登城督战,以防辅兵临敌怯战、乱我军心;其余将士人不卸甲、刀不离身,随时等我将令。”

    说完之后,万志海便朝着县衙走了几步,哑着嗓子高声嚷道:

    “赫新年?赫新年?你个狗日的赶紧给我滚出来!”

    话音刚落,一位衣衫不整的中年男子,步履匆匆地跑了出来。此人正是泰宁县的县令大老爷,名叫赫新年。他的父亲是漠北人,母亲则是幽北中山人,子随父姓再加上入乡随俗,赫县令的父亲,就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喜庆的名字。

    “我说万大脑袋,你还让人睡觉吗?昨天老子带这乡亲们,给你们城防营装了半宿的沙土袋子,才刚刚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你就又鸡猫子喊叫似的……”

    “漠北人杀来了,现在就在城外,你要是还想继续睡,大可回你的县衙,没人拦着!”

    说完之后,万志海便转身往护城营方向走去;而赫新年看着满街的无头苍蝇、听着城楼上不断响起的警钟之声,回手给了自己一个大耳光,打散了脑中的混沌与困倦:

    “老朱,老朱!赶快去把三班衙役都给我叫回来,漠北蛮子杀来了!”

    赫新年虽然名字喜庆土气,却也是一员难得的干练官员。幽北三路的人才储备不比北燕,识文断字的文官本就不多,而这位赫新年不仅读过几本先贤经典、更精通漠北各地方言,所以十分受到前任总督傅忆的倚重。

    原本傅忆是打算培养这位得力干将,才会将此人安排在泰宁小县的。待日后幽北局势彻底稳定之后、再向天佑帝举荐此人、来接替自己中山总督的职位。可随着傅忆意外魂断西林城中,这位赫大人原本一片光明的未来,也彻底化做了一团泡影。

    他用了一记耳光将自己唤醒之后,立刻吩咐起衙门口里的几十名小吏开始做事。这泰宁城外是敌军大举压境,城墙以内,也同样是危机四伏的危险之地。有没有探子或是内应,混入城中平民百姓之中?漠北人有没有在城中埋伏一支私军,准备里应外合?诸多商户之中,有没有暗通城外的地道?城中的水井粮仓有没有人趁乱投毒纵火?

    平日城南护城营的两千余将士们,除了整军备战、就是日常作训,别看也都是泰宁县的街坊邻居,但军民之间甚少走动来往。所以,这类关乎于市井民间的杂事,就非得他手下的几十位地头蛇去做不可!

    吩咐这些目不识丁的大头兵,去查城中有没有藏着探子、有没有人试图向外传递消息?还是让那些武艺高强的校尉,去挨家挨户的搜查有没有地道,入口又藏在哪里?这城中百姓虽然不多,但那些护城兵丁却连一户都不甚了解,这要是翻找起来,简直如同大海捞针一般困难。

    可如果把这种差事,交给县衙的三班总捕头朱贵,那就是真的是拜对了庙门。他虽然武艺平平、胆略不高,但至少对于泰宁县这一亩三分地来说,无论是人头还是地面,他朱贵全都熟透了。谁家多一口人少一口人、谁家来个外地亲戚、迎个邻村的朋友,诸如此类鸡毛蒜皮的小事,全都在他脑袋里面装着呢。干了这么多年边疆的捕头,还能好端端的活到现在,与其说是他腰间的官刀厉害,莫不如说是他那身混世的本事更厉害一些

    俗话说的好,没有家贼就勾不来外鬼,纵观历史战例,攻城战若是没有内鬼接应的话,攻防双方的战损比,至少也是一比六以上的巨大悬殊。再考虑到漠北人历来都只有骑兵出众,并没有大型攻城器具,想要强行攻破这个驻兵两千的泰宁小县,至少也得一万两千兵力起步!

    泰宁县虽然城小民寡,但毕竟也是个战略要冲,粮食与物资早已准备停当,根本不惧骑兵仗着高机动性,试图切断截断粮道补给。只要牢牢守住城中水源,那么除非他们胯下战马生出翅膀,能够飞跃这四道不算坚实的城墙;否则的话,就这两千士卒只要戮力同心、定能榨干那些漠北骑兵的每一滴血!

    神石部族确实已经统一了东盟草场,也等于占据了漠北草原的半壁江山。但即便如此,漠北人丁稀薄,缺医少药,生育率与存活率低下等固有顽疾,他们仍然还是无法摆脱。再加上工匠与铸造冶炼工艺的双重缺失、也导致了兵器与盔甲的严重缺失。这些无力根除的顽疾、都是导致他们无力南征的根本问题。无论这位神石部族的汗王朝鲁,是何等的天纵奇才之辈;但面对这些千百年来都没人能够彻底解决的问题,他又能做得比历代汗王更加出色吗?

    很快,回营披挂齐整、身背一杆大枪的泰宁县守将万志海,便在北城楼上看到了这支突袭犯境的漠北骑兵。

    “冯四,大柳子,你俩来瞧瞧!这帮没皮没脸的草原蛮子,是不是吃一百个豆都不嫌腥啊?莫非他们以为派来区区几百个游骑兵,就能攻下咱这一座泰宁县?是他们漠北的战马学会飞了?还是觉得咱们坚壁清野的风头过了?这么点人,到底是来攻城的,还是来送马的?”

    近卫营的大柳子,与先锋营的冯四,听完这一番话之后也哈哈大笑起来。这些老行伍都是实打实的边军精锐,常年与漠北草原的马匪流寇打交道。天长日久之下,双方对于彼此的战术战法、进攻意图早已经滚瓜烂熟,竟隐隐生出了心照不宣的默契来!

    方才对方的游骑兵射出了一阵箭雨,猎杀了哨探小七之后,便迅速拨回马头,聚集在了长弓的射程以外。按照以往的默契,接下来双方就该互相派出一位牙尖嘴利之人,一个站在城墙上、一个站在弓箭射程以外,指着对方的鼻子,爷娘祖奶奶的先骂上一架;随后双方弓手再对射几轮,漠北骑兵再骂骂咧咧的驳马而回,一次战事就算是结束了。

    可今日自家那位骂战高手,已经喝完了一整壶的润喉茶,茅房也跑了三趟,对方的游骑仍然聚在原地,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这个意外之举,也令城楼上的所有守军都心生疑虑。

    无论是守城主将万志海、还是那位泰宁县首席骂街高手,全都不认为这些漠北马匪换了一家主子,就能变得文明起来;可眼下他们骂又不骂、打又不打,退又不退,这是何道理呢?

    在听到其他三面城楼敲起的无事钟声之后,城楼上的所有官长全都陷入了沉默之中:这伙漠北轻骑的行为,是真的不太正常!就连四面围城的心理战都不玩了,莫非是打算用视线把城墙看塌不成?

    就在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衙门口的三班总捕头朱贵,拽着三名五花大绑的糙汉子,推推搡搡地登上了城楼:

    “万将军!在下奉我家赫大人之命,仔细盘查城中闲杂人等;在城南一座破庙之中,发现了三名可疑人士!”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盲棋

    这个无比尴尬的场面,的确很容易令人产生误会;但黄氏夫人是何等女中豪杰?她只用了一句话,便消除了丁朔的八成戒心:

    “嫂子的娘家姓黄,是南边建康城的。”

    南康药材黄的大名,天下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尤其是在以药材为主要产业的幽北中山路,更是赫赫有名的豪门富户。虽然不能因为她娘家富可敌国、就证明顾家夫妇也视金钱如粪土;但至少他们夫妇二人选择的敛财手段,绝对不会如此粗鄙浅薄。

    误会解开之后,便由顾大帅的夫人——黄氏玉梅,亲自下厨,在府衙后堂的院子里,摆开了一桌家宴,为丁大将军接风洗尘。

    丁朔不是那种只懂上阵厮杀、不通人情世故的粗鄙军汉,他只是不愿意参与其中罢了。所以席间顾晦每每与他谈及古来圣贤之道、统兵御民之理的时候,他也总是故作不知、或充耳未闻一般。三言两语、话不投机,顾大人在心中便把泰宁大将军定义为一个满脑子芦花棉絮的厮杀汉,借俯查民情为由,告席离去了。

    顾大人离席之后,黄玉梅便摒退了所有家下人等,亲自从张之和的书房中取出了若干账簿,并将一卷羊皮地图、放在丁朔面前展开:

    “丁将军,这是张之和那个老王八羔子、留下来的中山路全境图,嫂子已经比照过了,虽然没有明显的错漏之处,但也同样没啥大用处;这些呢,是中山路兵丁钱粮的明细账簿、上面记录的储粮与公帐数目、嫂子也已经清点修改过了,朱批数目俱是眼下实数。另外,可以随时征调的战备民夫辅兵、青山城护城营的军卒,有超过三成是吃空饷的花账;不过嫂子猜测,张之和的留下来的这些赃银,陛下应该会直接交由我等备战,所以这部分亏空,也就不用去管它了……“

    初次会面不大愉快、席间交流也不太愉快,本来丁朔都已经抱定了将帅各行其事,井水不犯河水的念头;可谁知顾大人一走,大帅夫人黄氏竟然开始如数家珍对他的通报起了具体情况。这意料之外的惊喜,也令他本是万念俱灰的心思,终于卷起了一丝波澜:

    “这……嫂夫人大才啊!不过,据说顾大人之前在锦城为官,据末将依照路程推算,即便贤夫妇二人赶路的速度再快,也不可能超过末将两日有余!可仅仅一个日夜之间,二位又是如何能把这青山城的情况,摸的一清二楚呢?请恕末将无理,此等兵丁钱粮之账目,虽看似只是些许杂事小道,可实际上却关乎此战之进退胜败甚重……”

    黄氏夫人听到这里,立刻翻开了其中一本账簿的修改之处,开始为丁朔详细讲解起了她复验实数的过程与方式。丁朔与他麾下的二位副将,都是经验老辣的粮监出身,一听黄氏夫人诸多匪夷所思的巧妙手段、招招切中粮储之要害,心中最后的一丝怀疑,也立刻消失殆尽了。

    如此看来,管账与理财之类细致工作,女子还是比男人更加适合的。

    酒冷席残,但除了早已吃饱喝足、打起闷雷一般鼾声的壮汉解涛之外,其余的三人,都在研讨着与此次战事

    相关的个中细则。当然,一只耳林丰收,只是鸡犬升天的副将而已,席间是没有任何发言权的,就只能侧耳倾听罢了。

    作为实际上的中山路统帅,黄玉梅首先展示出了足够的诚意,把自己所能提供的全部支援、向丁朔和盘托出。而丁朔也被其前所未见的管家能力所折服,秉持着投桃报李的心思、也将自己提前制定好的用兵方略,详细的汇报了一次。

    可没想到自己说完之后,黄玉梅却连连摇头说道:

    “丁兄弟啊,不是嫂子泼你冷水,你这一仗的打法,设计的虽然足够精巧,但实在过于危险了呀!嫂子只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妇道人家,不懂什么用兵打仗,但我觉得经你方才这么一说,这打仗、与去集市买菜之间,也差不了太多。你现在兜里的铜板,只是照着去年的菜价准备的;可这集市上的菜价可是一天一个样,哪能这么可丁可卯的呢?兄弟啊,要是有啥说的不对的地方,你可别怪嫂子;但这菜钱没带够,你回家再取一次也就是了,除了多跑一趟腿脚,也没什么损失;可如果你用兵的时候算错了一步,那可就是关乎多少条人命的大事了……”

    经黄玉梅如此一说,丁朔原本还算坚定的心,也有些动摇起来。慈不掌军的道理,他当然十分清楚;可如果己方付出了伤亡、却换不回大局的优势,那么就是毫无意义的事了。自己原本的全盘计划,想来的确足够美好,如果谋划得意实施,也可以歼灭神石部族的全部战力;然而问题就出在容错率实在太低,只要其中有任何一个小环节出错,整盘棋局立刻就会全面崩溃。

    经商尚且不能孤注一掷、更何况事关幽北江山、黎民百姓的战争呢?

    公平的说,丁朔在御书房中提出的用兵之策,的确是兵行险招,但他夸下海口,也是为了讨得这个大将军的差事而已。正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因地制宜也是每一员统兵大将的基本素质,深谙用兵之道的丁朔,既然能被李子麟这种绝顶聪明之人举荐,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

    经二人讨论之后,丁朔便应了黄玉梅那句劝告——有多大锅、就下多少的米,重新整理了整体作战思路。

    十日之后,神石部族在未曾递交战书的情况下,悍然发动突袭,漠北骑兵的铁蹄直接踏过边境线,打了中山路北境的泰宁小县一个措手不及!按照泰宁大将军的最初设想之中,这泰宁县本应是萨满巫师团的驻地,更是他暗藏倒钩的一枚鱼饵;因此,如今的泰宁城中,仅有两千护城兵勇;而那些暗藏毒药的鱼饵——萨满巫师团,以及大萨满何文道,都被顾晦以无暇押运药材为由、被召回了青山城取药。

    泰宁县如今的守将,名叫万志海,乃是从太白山附近调防而来的一员战将。时至漠北铁骑踏过边境之时、才是他走马上任的第八天而已。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之类的兵家大忌,已经完全无法形容万将军如今的窘迫了;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他就连二百亲卫营将士的名字,都尚未认全!

    今日一早,他照例放出了五组哨探巡查边境,自己则亲自登上城楼,检查城防工事、

    顺带观察周围地形。由于泰宁县地处两军边境,所以地形图上的幽北段地貌,虽然已经足够详实;但仅有一线之隔的漠北段却标注甚少,能够参考的信息极其有限。

    别以为入眼处皆是一片绿草、就没什么可以探查的消息了。作为中山督府军的一员,万志海自然也深知隐藏在碧绿芳草之中的凶险。他观察了一会之后皱了皱眉、扭头对跟在身边的护卫长说道:

    “正午待哨探归来之后,就放他们半天的公假吧。下午的轮值,你我二人乔装改扮一番、代替正北一路的哨探、仔细探查地形地貌。至于其他四路哨探,换上八名擅长绘图的军士,每个人都照着原图查缺补漏,重新填补标注。”

    刚说道这里,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之声;万志海急忙回头远眺,只见一位身穿自家军服的哨探、右手执鞭拼命抽动胯下战马、双腿紧紧夹住马镫,本该勒住缰绳的左手高高扬起,反复摇晃着一杆三角令旗……

    “城门吏,响钟示警!大柳你来看看,那哨探所示旗语究竟何意?”

    被称呼为大柳的护卫长虚目远眺,随后语带惊慌地回禀自家将军:

    “漠北人大举进犯了!“

    “他娘了个腿的,这群狼崽子终于来了!你留在城墙上组织城防营,老子去指挥关城门!”

    “将军!十名哨探就只有小七自己回来了,咱……“

    “老子他妈的长眼睛了,干好你自己的差事!”

    万志海一边向城楼下方狂奔,一边反复挥舞着手中将军剑、高声嘶吼着“敌袭、敌袭”。经他这么一吼,原本安静祥和的泰宁小县,立刻进入了紧急备战状态。好在定居于此的平民百姓,早已习惯了漠北马匪的袭扰,城中无论是老人还是孩童,竟都比万志海这个统军将军,还要镇定几分。

    万志海下了城楼便直奔城门而去,只见八名城门吏,此时已经站在了两道大门后方,正在等待着不远处狂奔而来的哨探小七。万志海紧咬牙关,看着远处扬起的阵阵尘烟,心中饱受煎熬:他真恨不得自己能代替小七胯下那匹满嘴白沫的战马,再凭空加快几分速度,好赶在敌军追来之前关闭城门。

    嗖~嗡~!

    在震人心魄的钟声当中,一道响箭呼啸而来,准确地命中了哨探的背部!原本还满面惊慌失措的哨探小七、如今面色一怔身体一僵,手中的马鞭也脱手而落……

    马鞭尚未落地、一阵令人牙酸的控弦声迅速响起,这声音仿佛是盛夏时节、那成群结队的毒蚊子一般、令人闻之生出厚厚一层的鸡皮疙瘩。万志海虽然不是什么华禹名将,但毕竟也是个老行武了,耳听得这种熟悉的声音、又看了看小七与城门之间距离后,立刻挥剑大吼道:

    “关城门!”

    “可是……”

    “给老子关城门!”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5.泰宁陷落(二)

    这三名衣衫褴褛的探子,被朱贵捆了一个结结实实,看上去活像是窃玉偷香失了手、即将被生浸猪笼的野汉子一般。朱贵压着三人登上城楼之后,立刻朝着斜挎腰刀的冯四招了招手,说了一声“交了啊!”随即又朝着万志海再施一礼,便匆匆忙忙地跑下了城楼。

    万志海朝着冯四递去一个眼神,后者会意上前、将它们三人口中的破布团掏了出来。原本这种侦讯敌探的活,应该是知县的职责范围;但眼下敌军围城,一切行动都成了军事行动;所以,刑讯逼供这种糙活,也就落在了万志海手里。

    万志海随手将长枪递给了大柳子,碍于自己甲胄在身、只能单膝跪在三人面前。他先是仔细的打量了一阵,随后又捏起了一个尖脸汉子的下巴,左右拧了几下笑道: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

    “好!本将就喜欢硬汉子……”

    万志海站起身来,一手握住他的后颈向上猛拽、而另外一手,则趁势拖住他的腰杆,腰腹大腿同时一较劲、竟将一个足有一百五十斤开外的男子,高高举过头顶!他举着这位硬汉子走到了垛口边上,一脚踩着垛口的矮沿借力,双臂微微向前一掷……

    随着一阵毫无意义的惊呼,这位被五花大绑的尖脸硬汉,便仿佛是断了线的风筝相仿、被万将军远远抛下了泰宁城墙!

    城墙虽然不高,但一个大活人平平地拍在地上,仍然发出了“噗”的一声闷响,失去了所有的抢救价值。

    一言不合就杀人的万志海回过头来,再次单膝跪倒,轻轻拍了拍第二位方脸探子:

    “你呢?有什么想说的吗?”

    这汉子亲眼见证了一切,要不是被捆的跟只粽子一样动弹不得,准能被他这副柔和的模样,惊的直接蹦起来三尺高!

    “有有有!我有!您想知道的我脑子里都有!”

    “聪明!本将军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这位小兄弟,你呢?有啥想说的吗?”

    “我我我我我我也有!”

    “这样啊……那可就不大好办了!直说了吧,我身为泰宁守将,这次抓到三名漠北探子,总不能都给弄死了呀!留下你们其中一人,也好送到京城兵部交差不是?不过,好在方才那位硬汉子自己飞下去了,所以你们两个人继续活命的机会,可是大大增加了呀!”

    那两位失手被擒的探子,此时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之中、看出了强烈的求生**。正所谓君子爱财,小人惜身,即便他们二人心里也清楚,这万志海的话可能有假;但哪怕有半分活下来的可能性,他们也想要把这唯一的机会,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将军饶命啊,我不是漠北蛮子,而是土生土长的鲁东人,跟幽北兄弟们没仇!四天以前,我是奉了俺家修士大人的法旨,混入城中等候指示;至于别的什么事,小人是真的一概不知啊!”

    “修士?法旨?”

    外一位尖脸汉子听到万志海的疑问,立刻开口抢答道:

    “将军将军,小人才是受到他们这些华神教狗贼的胁迫,万不得已才帮他们混入城中放火的呀!他,就是他,还是华神教的甲等居士呢!这可是害了无数条人命,才能爬上来……”

    话刚说到一半,这位尖脸汉子却突然闭口不言了。万志海心里也清楚,他到底在纠结什么。他方才这一套说词,如果放在公堂之上,兴许还能把自己的责任摘个一清二楚;可眼下泰宁县是两军交战的前线阵地,自己这么一说,虽然能坐实了对方的罪大恶极,但也侧面提高了对方继续存活的价值、以及他所够提供消息的可信程度。这岂不是言多语失,作茧自缚了吗?

    可惜的是,无论是万志海还是其他护城兵丁校尉,大部分都是中山路本地的“土狗”,压根就没听说过什么华神教、天神教之类的花样名目。于是,他只当这个鬼教派,就是那种假借神鬼之名、行聚敛财富之实的骗子组织;根本就没想到这个连名字都是抄袭而来的教会,在北燕王朝已然大有遍地开花、星火燎原之势了。

    “罢了罢了,本将军没功夫听你们那些妖魔鬼怪的破事,直说了吧,你们总共有多少人潜入我泰宁县?”

    “十二个!”

    “十五个!”

    二人同时出口,然而彼此的数目却对不上账;尖脸汉子看了一眼身边的甲等修士,眼中俱是一片惊恐交加之色……

    唰!

    万志海才微微皱眉、冯四便抽出腰间雪亮的战刀、直接卸下了那位尖脸汉子的右侧臂膀;而万志海则一边远眺敌军的阵形,一边语气平淡地责备起冯四的莽撞性格:

    “冯校尉,下次出刀之前记得先言语一声;如今正值敌军大举叩边,将士们心里的弦都绷得有点紧……”

    尖脸汉子被断臂之痛折磨的浑身颤抖,仿佛一滩烂泥一般栽倒在地。他那尖尖的下巴使劲抵着地上的青砖,蹭出了一道道的血泥;而那位多喊了三个人数的方脸甲等居士,看着那位陷害自己未遂的教友,如今反而成了这副模样,除了劫后余生的感慨之外,心中还多出了一种报复的快感。

    “冯爷英明!这小子在我们华神教里、连个屁他都算不上!小人才是三人之中的头目,有什么话您问我就对了,咋也能说的比他们清楚不是!是这样的,我们……不不不,他们,是他们华神教,现在跟那些漠北马贼勾搭在了一起!行动之前,护法大人跟我说,让我们这十五人提前入城藏匿;待时机一到、便寻找机会火焚粮仓、之后再大开城门、接应大军……啊不,接应那伙匪军入城!”

    万志海听了他这一番表白之后,总算是弄清楚了对方的大致计划。里应外合攻占城池,本就是攻城战术的基本操作。原来两军虽然也经常交战、那充其量就是正常的边境摩擦,都不值得上报青山城;可近日以来,青山城与中山督府军纷纷走马换帅,这明显就是大战将起的前奏啊!也只有决死一战的规模,才值得对方一次派出五组探子来!

    有了一位华神教的甲级居士作为突破口,其他的十二名奸细也

    很快就被朱贵带人给揪了出来。这些公门老吏上阵打仗都是外行,但刑讯逼供的时候,可个顶个都是活阎王!这十几位落入法网的华神教探子,就连几道开胃菜都还没尝完,就把自己从记事开始直到现在办过的所有缺德事,交代了一个清清楚楚。

    朱贵将所有分开审讯得到的供状,重新比对分析之后、发现没有什么明显相悖之处,这才重新报给了正在北城墙上观察敌势的万志海。

    万志海看完了招供之后,心中立刻发出一声冷笑:哼,区区一道里应外合之计,就想要诈开我这一座泰宁成?也太不拿我万某人当回事了吧?

    天地良心,人家漠北的统军大帅,真的没有半点小瞧他万志海的意思,而是人家压根就没听过他的名号!

    距离泰宁城百步开外的漠北游骑,虽然一直都聚而不散的骑在马背上,但每个人的脸上都神色轻松、一点都不像是大战在即的模样。为首一人身形矮壮,上身半搭着一件羊皮袍,裸露在外的左侧胸膛布满了大小伤疤;他的头顶一片光亮、头皮隐隐透露着些许青茬,想来应该是在出征之前,刚刚刮了一个光头。

    这漠北汉子刚刚放下水囊,身边就行来了一位披头散发的壮骑士,与他齐马并肩说道:

    “胡勒根,咱们在这足足站了半个时辰,到底什么时候才攻城啊?你听,兄弟们胯下的骏马,已经不耐烦的打起了响鼻来!莫非你的胆子,被泰宁城那高耸的城墙给吓破了不成?”

    胡勒根在漠北古语之中,就代表着“老鼠”的意思;由此可见,这位光头游骑,也是奴隶身份的贱民。不过看他坐在马上的动作与体态,却又并不像是根本没资格抚摸战马的奴隶,直叫人摸不着头脑。

    “别急,我与沁巴日已经约定好了,等他到此之后,我们再一起下令攻城。”

    “呸,我看你就是怕了幽北人的城墙与弓弩!你要是不敢上,那我可等不……”

    这位壮汉刚刚把手摸在马刀的弯柄上,却立刻被胡勒根的大手死死地捏住了手腕;这壮汉怒气冲冲的想要开口骂人,却被对方眼中蕴含的凛冽杀气、瞬间堵住了喉咙……

    “那日苏,你说的没错,我是惧怕他们的城墙与弓弩。因为即便是再强壮的骏马、再英勇的战士,也无法飞跃高耸坚实的城墙!有多少老兄弟都死在了幽北三路,莫非你就不知道吗?原来我与你的想法一样,可直到遇见沁巴日以后我才明白,勇武和愚蠢,并不能混为一谈……”

    胡勒根的话音刚落,游骑兵的后方便传来了一道爽朗的声音:

    “胡勒根说的好!漠北勇士的热血,并不应该泼洒在毫无意义的地方!那日苏,你不是想要厮杀吗?我就给你这个机会!如今战机已经到,喂饱你的战马,擦亮你的腰刀,只待敌军城门洞开之时,你必须当先杀入泰宁城中,斩下城中所有敌人的头颅,以此来证明你的无畏与勇猛!”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远处一片浓烟滚滚;为首一人身穿银盔银甲,战马身侧平挂一杆长枪,正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前进!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6.泰宁陷落(三)

    来者正是二人口中的“沁巴日”,在漠北古语中乃是“智虎”的意思。当然,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郭兴、字表中平。

    胡勒根看着越走越近的沁巴日,低声对战意高昂的那日苏说道:

    “沁巴日已经到了,敌军又被我们死死钉在了泰宁县;那这座幽北小城,就已经是我漠北的掌中之物了。

    那日苏下意识地反问道:

    “此人不过就是个北燕来的白脸少爷,虽然马上步下的本领,的确比我高强一些,但他一个人就算是再厉害,战场厮杀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呢?”

    胡勒根指着更远处大团大团的烟尘对他说道:

    “你看到了吗,那卷起漫天尘土的东西,就是可以令我们胯下战马生出翅膀的宝贝……”

    说完之后,胡勒根便立刻翻身下马。他脱下了另外半边袍子,在这大地回春、冰河解冻的时节,**着满布伤痕的精壮身躯,大踏步地走到了郭兴马前。直到他伸手勒住了那匹通体栗色的玉轮宝马之后,便侧身跪在了战马左侧,将身体尽可能的帖服于地面,不发一言。

    这是草原奴隶们,以躯体为阶,供贵人下马时踩踏的规矩。然而,且不说胡勒根出身如何,如今他已经贵为游骑军的千户队长,早已不能视为奴隶一般对待了。况且,也没有任何一名漠北贵人,敢于践踏草原勇士的尊严。胡勒根是想以这种方式,表达他心中对于郭兴的无尽崇拜之情。

    坐在玉轮马背上的郭兴侧头看了看他,随即笑着从右侧翻身下马,拍了拍战马的臀部、示意它自去吃草以后,亲自蹲下身子,双手托住了胡勒根的双肩,将这位草原勇士架了起来:

    “你已脱离奴隶身份了,以后就不要再用这种自贬自损的方式,来表达你的忠诚了。”

    “沁巴日,我不是在表现忠诚,而是在表达崇敬。”

    这二人之间的一番做作,令骑在马背上的那日苏,心里极不舒服。他对于胡勒根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但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就更瞧不上那位北燕来的沁巴日了。

    然而在不久之后,等他也看见了尘烟滚滚中埋藏的宝物以后,真恨不得也用自己的脊梁、给这位异族公子垫足!

    带出滚滚尘烟的宝物,原来是数十辆骡马拉的木板车,车上堆积着一些零零散散的木方与铁块;从表面来看,谁也猜不出这些东西的用途;可直到驮队卸下头车之后,沁巴日便招了招手,唤来了另外一批北燕平民。他们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工具、叮叮当当的敲打了不到半刻钟,一架高大威猛的冲城车,便矗立在了所有游骑兵面前!

    郭兴笑吟吟地走上前来,拍了拍目瞪口呆的那日苏说道:

    “那日苏啊,现在这架冲城车上,还缺少一根粗壮夯实的原木作为撞锤,你能帮我这个忙吗?请你带着你手下几个得力的兄弟,帮这几位华神教的朋友引路,帮他们来完

    成这最后一步可好?”

    那日苏望着其他那些尚未露出本来面目的木料与零件,使劲咽了一口唾沫,用力地点了点头。随后,他翻身上马,朝着身后的游骑兄弟吹了一个抑扬顿挫的唿哨,便一马当先的引着一众华神教徒,朝着不远处的树林里进发。

    这一架冲城车的出现,不仅给所有漠北骑兵注入了一针强心剂,还顺便给原本情绪稳定、信心十足的万志海,兜头泼下了一盆冷水!

    一直以来,幽北三路能够与漠北铁骑抗衡的最大依仗,其实都在对手自己身上。由于木料、铁器、工匠的三重匮乏,才导致了漠北奇兵野战天下无敌,攻坚筑城却有心无力的尴尬局面。可如今看来,幽北三路没发生任何的变化,但漠北人却不知从哪弄来了攻城器械,弥补了自身实力的短板!

    这个最新发现立刻将泰宁县中的守军,惊出了一身透汗!漠北人眼下有了攻城器械辅助,那就不仅仅是泰宁一县能否保全的问题了!整个幽北三路、乃至北燕王朝,又如何够与这些插翅猛虎、翻天蛟龙相抗衡呢?

    先锋营的校尉冯四,看着百步之外那辆缺少了原木冲锤的冲城车,紧咬牙关向万志海请战道:

    “万将军,末将与麾下先锋营八百壮士,请求立刻出战!无论此战我等会否全军覆没,末将都可以跟你保证,一定将这架冲城车烧为一片灰烬,令其不敢直视我军城墙”

    万志海听完之后,低头看了看北城门下那八百名悍不畏死的先锋营精锐,心中确实动了一刹那的念头,可又立刻被自己打消掉了:

    “不行!如果你能够烧毁漠北人所有的攻城器械,那莫说你冯四与麾下的八百先锋军、就算咱们两千护城兵,再加上城中万余百姓都死光了,我万志海也愿意承担这个后果!但你不要忘了,城外这些敌人,不是北燕军,更不是南康的那些少爷兵,而是凶名赫赫的漠北铁骑!我敢断言,你们这八百人只要一出城门,立刻就会被人家的游骑兵死死贴上,进退皆不可得;届时,你又如何烧毁攻城器械?”

    “那咱也总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任凭他们做好攻城前的一切准备吧?”

    万志海苦笑着摇了摇头,说了一声“你还没看出来吗?”,便伸手指向了远处那架半成品冲城车:

    “人家刚才卸下来的东西,分明就只是一堆木料而已;可仅仅半刻钟以后,就变成了一架冲城车;你回忆一下,是不是仅仅两个汉子,就轻而易举地把它推到了阵线前沿的?这说明了什么问题?”

    “……额,那两个汉子是天生神力?”

    “呸!这说明了他们的冲城车,比我们那种轻便许多!这么便捷的攻城器械,他们应该提前装配完毕之后,再好生隐藏起来;只等攻城战役发起之时,再突然推上战场、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啊!”

    “万将军你说的对啊,他们怎么会这么笨呢?大模大样地在咱眼皮子底下摆弄……”

    “他这是在跟咱们玩花招呢!人家选择在阵前不紧不慢的备战,目的就是引诱我们出城野战!别看他们有了攻城器械辅助,但攻城战的消耗足以拖垮漠北的家底!况且这又不是漠北人一贯的战术,彼此配合的默契尚浅,还不如把咱们逼出城去,被迫选择他们更加习惯战斗方式……“

    万志海说完之后,众人也都陷入了苦思冥想当中;而冯四则把头盔取下,使劲挠了挠发痒的头皮,气急败坏的对万志海说到:

    “这攻又攻不过、守也守不住,到底该怎么办,万将军您总得拿出个章程来啊!”

    万志海面色阴沉地摇了摇头,看着远处热火朝天的敌阵,语气颓然地说道:

    “如果这里是太白山下的东湖城,我万志海当然可以做这个主,全军立刻弃城出逃;可眼下这里是泰宁县,我们却无法弃守城池,一路南逃。毕竟太白山附近的敌军匪寇都是新罗人,就算是在野外动起手来,咱们幽北也根本就不吃亏;如果现在我们才弃城而逃的话,你们谁能跑得过漠北人胯下的战马?况且我万志海又是一员掌军不足十日的新任守将,如果一阵未见就弃城南逃,咱们这两千余泰宁守军,自我以下全都要按照怯战弃城之罪论处,一样是活不成的!我万志海不怕丢人掉脑袋,也不怕被后世子孙耻笑;但我家中尚有一双儿女、一位贤妻,绝不能令他们也受我的牵连啊!”

    万志海说完之后,深深叹了口气:“诸位同袍,为今之计策,也唯有死战报君、仅此而已。“

    “万大脑袋!万大脑袋!”

    就在悲伤与沮丧的情绪到达顶点之时,泰宁知县赫新年却突然跑上了北城楼。他刚刚呼喊了几句同僚的诨名,便立刻被悲哀的情绪所笼罩起来:

    “哎?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人家才推出来了一个木架子,就全都蔫头耷脑的呢?”

    “老赫,那不是木架子,是冲城车……“

    “冲城车咋了?你们都是老行伍了,谁没见过?还是谁没玩过啊?咱城里攒了这么多的粮食,水井也安然无恙,咱把四道城门用沙土袋封上,就让他们慢慢玩去呗!你们还怕饿死不成?”

    “你一个文官,就别跟着瞎搅合了!人家既然有冲城车,肯定也不缺登城云梯!你把四道城门封的再严实,人家也照样能进得来!”

    赫新年一听万志海这话,立刻大嘴一撇,拍着胸脯说道:

    “有云梯咋了?人能爬云梯进来,马能学的会吗?漠北骑兵的确天下无敌,可翻墙进城以后,他们也就变成了步兵!到时候咱们是步兵对步兵,又是在自家的地盘打巷战,你们也至于怕成这副德性?”

    别看赫新年是个不太正统的县太爷,可如今经他这么一说、还真是一语惊醒了梦中人!是啊,说到骑马射箭的本领,我们的确不是漠北人的对手!但如果说起步兵对步兵的肉搏战,那谁赢谁输,可就不再是那么绝对的事了!”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7.泰宁陷落(四)

    万志海不怕血腥惨烈的战争,更不怕承担重大的伤亡,他只是怕兄弟们的牺牲,是为了一些毫无意义事而已。他虽然任期尚不足十日,但作为一员沙场老将却比谁都清楚:自己麾下这两千余人,除去八百先锋营将士还勉强称得上精锐以外;其余的大半都是些二流士卒,只能打守城战或是顺风战,比他原来在东湖城的老兄弟可差太远了!

    那千余名二流士兵,如果一旦被敌人的骑兵分割阵形的话,作为仪仗的群胆立刻就会化为乌有,变回再普通不过的平民百姓,完全无法迎敌,就更别提消耗敌军的有生力量了。这样的死亡,在他看来就是毫无意义。因为后世子孙提起泰宁一战的时候,都会说他们这两千护城军是一伙溃败之兵,而并非是战死沙场的英雄。

    他们这些人,或许做不成英雄,但也绝不能被人叫做溃兵。这,就是万志海的最后底线!

    经赫新年这么一说,万志海立刻一拍大腿,用早已充血的喉咙、鼓舞起了已然降至冰点的士气:

    “老赫说得对啊!说到野外厮杀,那些漠北狗能仗着战马的优势,咱的确不是人家的对手;可如果说到面对面的拼起刀来,咱可是他们的老祖宗!这群漠北狗才玩了几年刀啊?往上查个三辈,他们谁见过菜刀长什么样呢?一群吃肉都得用手撕的玩意儿,还敢来攻咱们的泰宁城?所有人啊,都给我听好了,现在就用泥土沙袋,去把四道城门给我堵的严严实实;城墙外面挂着的滚木擂石都给我仔细检查一遍,要砸就得给我砸一长串儿!油也给我烧滚了、粪汁也给我煮热了备好了!仗最后能不能打的赢咱先不提,至少让这些漠北蛮子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

    万志海这一番话说完,虽然距离哀兵必胜的程度还相去甚远,但方才已然跌至谷底的士气,还总算被他煽动起来了!近卫营的营正大柳子,被留在城墙上指挥检查城防工事;而先锋营的冯四,则带着其余的护城兵,去堵死四道城门;而万志海则把赫新年拽到了一处僻静的角落,与他偷偷商量起了其他事宜。

    辰时初刻,刚刚升起的太阳已经在空中挂稳。居于漠北中军位置的郭兴正骑在马上,遥望着泰宁城上的若干个小黑点,抽出腰间战刀,刀尖直指敌军城墙正中位置的守城大将,万志海:

    “准备攻城!”

    三名赤身裸足的汉子,合力扛着一挺巨大的铜质号角,迈着沉重的步伐,踏入泰宁护城军的射程以内;一位满面胡须的汉子走到号角的尾口,深吸了一口气,吹出的声音苍凉浑厚,仿佛是由远古战场穿梭而来,充满了肃杀与凌厉的气势。

    敌阵吹响进攻的号角,正在城墙督战的万志海,也回手拿起一架长弓、左脚踏上垛口稳身借力、左臂架弓而右臂引箭!此时他身披朝阳彩霞、仿佛荒古大神后羿降临一般,眨眼间便朝着北方弓开三箭

    万志海身为戍边大将,箭壶中所携带的箭枝,自然与普通弓手有所区别。他的箭枝末端,配有一根毫不起眼的尾羽,除了带来工艺

    的繁琐、成本的大幅提高以外,主要还是可以增加有效射程、平稳箭枝的飞行轨迹。

    军中想要培养一名合格的长弓手,大概需要三年左右的时间;而且,在这三年之中,主要还是以训练力量与体能为主。因为在军队与军队交战之时,弓箭作为常见的远程武器,主要的作用还是大范围的火力覆盖、而并非是个人射术的精准程度。所以幽北军中配备的制式羽箭,仍然还是以价格低廉、工艺简单的光杆箭枝为主。

    万志海引弓连发三箭,三枚白羽仿佛流星赶月般直冲霄汉;片刻过后,三道优美的抛物线从天而降;其中两支羽箭被风势吹歪,无力地落在了漠北阵前五步开外;只有第二只羽箭,仿佛长出了双眼一般、精准无比地命中了第一名扛着号角的力士!

    这命喉咙中箭的汉子身子一软,连带着悠扬古朴的号角声也立刻中断;眼看着就要连带着后面的三位号角手,一同栽倒在地;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胡勒根已然奔至阵前,左手托起那位咽喉中箭的号角手,右肩死死抵住了向左倾斜的号角,扯开了嗓门大声叫嚷起来:

    “漠北草原的勇士们,乘着历代先祖的号角向前冲锋,踏平这座泰宁城!”

    随着胡勒根的一声怒吼,站在阵线前沿的先锋军立刻也怒吼回应!他们扛着犹如门板一般宽阔的大号盾牌,排列整齐的防御阵形,保护着缓缓向前推进的攻城器械,正式展开了对泰宁小县的强攻之势!

    与此同时,三箭射停了敌军号角的万志海,也成功激起了守城将士的士气。他见敌军阵形已动,自己则转身推开了战鼓前待命的鼓吏,亲自拎着两根油亮的大鼓锤,高声嚷道:

    “众将士!听某战鼓号令,随我一起痛击来犯之敌!”

    咚咚!咚咚咚!咚咚!

    这是一架足有两人来高的将军鼓,由上好牛皮蒙面。万志海手中的鼓锤一落,便激起了每一名军士的心跳共振;他们的心脏随着鼓声越跳越快,一往无前的气势与满腔热血迅速攀升,很快就灌满了胸膛、涌上了咽喉的位置;然而就在鼓速即将达到顶峰之时,万志海面前的将军鼓却发出了‘砰’的一声巨响,上好的牛皮鼓面竟被他敲了个支离破碎!

    万志海一把丢出了手中鼓槌、飞起一脚踹飞了这架将军鼓,“蹭”的一声抽出了腰间战刀,激烈的金属摩擦声,激起了所有人的鸡皮疙瘩。就在这万籁寂静的时刻,万志海仿佛用尽了余生之力一般、仰天长啸:

    “放箭!”

    一声将令出口,所有的守城军齐齐高喊着“杀啊”,痛痛快快的发泄出了已然无法约束的冲天杀意。虽然他们是守城一方,但经过万志海的一番鼓舞之后,都已经抱定了要将来犯之敌、尽数斩于泰宁城墙之下的必胜信念!

    随着第一阵箭雨倾盆而至、漠北人的一支游骑兵队,也埋伏到了南城门以外。他们并没有任何攻城任务,只待泰宁县城破之后、

    若敌军想要弃城而逃之时,便立刻死死贴上,展开一场不眠不休的衔尾追杀战。

    由于泰宁县地处中山路极北之地,所以在防御敌军之时,他们足有四道城门需要派兵驻守;然而在弃城出走之时,却仅有南门一条生路可逃。

    按照双方之间过往战例而言,漠北方历次的斩敌数目,其中超过七成都是在幽北军溃逃之时,凭着战马的迅捷沿途追杀、二次扩大战果之后的成绩;而今日郭兴将一支千人规模的游骑兵队,安排在南门埋伏,显然就是不打算放走任何一名溃败之敌。

    他,想要全歼泰宁县这两千守军。

    漠北主将郭兴,如今正端坐在玉轮马上,远眺攻城器械的进军态势;而一位身穿道袍的中年男子,却颇有些忧虑的对他说道:

    “郭将军,贫道虽不知兵,但也认为您此次强攻泰宁县的战法,实在有些得不偿失!想这泰宁区区弹丸之地,不过是座孤城小县,我漠北大军只需绕过此城,既可长驱直入中山腹地,亦同时截断了他们的所有后路;即便泰宁存储的粮草再多,皆时也成了海上孤舟,无力久长啊!可现在咱们首次冲锋,攻城器械尚未完全抵达预定位置,华神教的神锋一营,兵力便已经折损过半!如果华神教派出的三万援军,真的都死在幽北三路的土地上,我谛听又该如何向他们交代呢?”

    此时开口进言之人,正是郭兴帐下的大军师、也是南康谛听的高层首脑——麒麟君。他方才所说虽然有逾权之嫌,可无论是向前缓缓推动攻城器械的辅兵民夫、还是扛着长盾保护友军前进的敢死队,全都是华神教由提供的兵力;而且说是三家联合进军,谛听出银子、另外两家出人出力;眼下华神教死伤惨重、漠北铁骑却是一箭未发,这简直就是拿华神教当傻子坑啊!

    郭兴闻言皱了皱眉,难听的话都涌上了嘴边,却还是强行咽了回去:

    “军师所言极是,然这泰宁县虽然是区区弹丸小城,但此役毕竟是双方首战,过程与结果明日都会传遍整个幽北、乃至华禹大陆。郭某也是想用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令幽北三路的军民人等,再不敢直视我军大旗而已!所以从长远来看,这些牺牲还是值得的。”

    麒麟君闻言,心中也明白了几分:原来郭兴选择强攻泰宁的意图,是打算与幽北人玩上一手心理战。虽不知最终能够收效几何,但此法也或可一试,算不得用兵莽撞。

    郭兴见麒麟君闭口不言,心中忿恨的骂了几句脏话之后,再次抽出腰间战刀大喝:

    “神锋二营,攻城!”

    将令向后传达不久,一位赤身**,皮肤刺满了功德纹的瘦高男子,便大大咧咧地走到了阵线最前沿。他接过一位草原奴隶递来的粗瓷大碗,仰头一饮而尽,随即拎起了地上的制式圆盾与战刀,朝着身后神锋二营的兄弟们大喊一声:

    “凡是喝过了符的,跟我一起上啊!”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8.泰宁陷落(五)

    噼里啪啦一通脆响之后、五百枚粗瓷大碗便彻底宣布报销;而那五百名**着上身、刺满了花里胡哨纹绣的华神教信徒,口中高喊着“神符护体、腾雾驾云;神光庇佑、刀枪不入“之类的咒语,摇摇晃晃地踏上了前方战场!

    别瞧这两批敢死队的人马,都是华神教的神锋营,但论及教内的身份地位来说,这两批炮灰之间,却有着天差地别之远。

    神锋一营的五百先锋军,全都是华神教的编外人员。包括提前混入泰宁城中的十五名探子在内,没有任何一员漠北战将、或是华神教上层首脑,曾对这些人抱有任何战略上的期望。说的再白一些,就是最纯粹的炮灰、雇佣军、敢死队;他们大多都是用半骗半雇的方式、从华禹各地征召而来的穷苦百姓;会前来幽北三路这鬼地方打仗,主要还是为了赚取高额的赏格。

    当然,如果这些人能够活着打完一场大型战役,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晋升为神锋二营的士卒;不但有资格在冲锋之前、喝上一碗刀枪不入的华神符水、还会被华神教吸纳为正式成员,享受丰厚的饷银与完善的福利待遇。

    尽管这神锋二营的将士们,看起来脑子也不太灵光;但真正踏上战场之后,却明显能看出他们这些正式成员,与炮灰一营之间的区别。

    面对遮天蔽日倾泻而来的箭雨,神锋一营那五百名炮灰、就仿佛一群举着盾牌的猴子那般,虽然防御箭枝的盾阵,还勉强能够继续维持;但行进路线却已经歪七扭八、彼此之间更谈不上什么呼应配合,完全是一副各行其道、听天由命的架势;然而再看神锋二营,自从踏上战场之后,个顶个都张开双臂,**着胸膛,披头散发、昂首阔步地朝着泰宁城下推进,脸上散发着无所畏惧的狂热光芒!

    看他们随时都准备着慷慨赴死的模样,还真的让泰宁城墙上的弓手们,稍微停滞了下来;大家伙我看看你,你看看我,谁也不知道这五百名后备军,究竟是漠北人从哪找来的神经病!然而片刻之后,弓手们便再次提高了拉弓放箭的速度,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引以为傲的箭术与智力,受到了敌军的藐视与侮辱!

    这一百步的冲锋距离看似很远,但由于射界受阻的关系,所以大部分的华神信徒,只需要接受两到三次的箭雨洗礼,便能成功抵达泰宁城下!按照伤亡数字来看,一营的炮灰们抵达城下,付出了不到一百人的伤亡;而二营的将士们,不愧是喝了金刚符的人!经过箭雨的洗礼、成功抵达城下之人,大概在二百出头。

    这群精神病的严重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兄弟们,都是好样的!章教主神威无敌,施法庇佑我等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任他箭雨铺天盖地,我等自有教主神功护体,没啥可怕的!咱们赶紧把云梯和攻城塔架起来,准备跟着大师兄我一起登城杀敌啊!”

    也不知是不是这些狂热的华神教徒、冥冥之中真的有神明护体;那这位走在队伍最前列的神锋二营营长兼大师兄,如今竟然也毫发未损!他

    一边用战刀的侧身拍击胸膛、展现着符咒那刀枪不入的无边神力;一边高声指挥着其余有生力量,前去帮助辅兵架设云梯与攻城塔!

    在这些精神病人的共同努力之下,第一架云梯终于紧紧贴靠在了城墙之下;随着一声巨响、两名华神教出身的辅兵迅速摇动绞盘,将梯顶的两道钩爪死死地攀住城墙边缘。

    站在远处眺望战局的郭兴一见此状,立刻发觉战机已到,高声宣布起了下一道将令到:

    “刀盾营,全营前压!”

    将令过后,两千名身穿熟皮战甲,手执铁皮木盾的精锐士卒,便保护着一队队拎着简易竹梯的辅兵,迅速朝着泰宁城墙前进!

    北端城墙之上,泰宁守军的副指挥大柳子,也听到了云梯钩住城缘的消息。他立刻回头看向万志海,可对方感受到了目光之后,却只是摇了摇头,用口型比了一个“太少了”,就立刻扭过头去,继续指挥战斗了。

    这两千刀盾兵的装备与素质,明显精良许多。他们穿过数阵箭雨之后、成功抵达城下,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万志海见状,立刻朝着城下枕戈待旦的冯四大喊:

    “长弓营退至城下修整,长枪营外带五十名辅兵,迅速换防北墙御敌!”

    有冯四这位老行伍在城下指挥,兵种间的交替换防,片刻之间就已经完成。这道并不算宽阔的北侧城墙,除了刚刚换防的长枪营以外,便只剩下几十位身穿皮甲、手无寸铁的辅兵,已经没有了任何远程阻击能力。大柳子看着一架架靠搭在城墙上的简易竹梯,紧张的啮咬着自己干裂的下唇,几次三番的望着守城主将万志海,却始终未敢出言提醒。

    华神教的信徒,大多都是普通百姓出身,本职工作也都是五花八门,可谓是各有所长。按照通行天下的军规来说,首先登上敌军城墙的士卒,如果能在战役之中活下来的话,立刻就能够连升三级,还会得到数额不菲的一笔奖赏;即便不幸战死,那么这笔银子也会变成抚恤,送还给此人的家眷。

    而今日最先登上泰宁城楼之人,原本是泥瓦匠出身,爬起梯子来简直是天下无敌,猴子见了他都得退避三舍。此人身背圆盾,口衔钢刀,只待云梯刚刚钩住城缘之时,立刻手攀脚搭、三两步便爬了上去,唯恐被人先行拔去头筹!

    直到他隐约发现城墙之上的守军正在换防之时,心中还在嘲笑对方的愚蠢:幽北蛮子的脑子就是不灵光,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滚木挂在城墙上也不知道用,梯子搭上城墙也不知道推。这弓兵再一撤,大军冲锋的路上岂不是一马平川……

    可随着他越爬越高、逐渐与高耸的城墙齐头平视之时,却感觉到了自己的愚蠢之处!他发现了角落里不断翻滚着气泡的滚烫桐油、与正在散发着恶臭气味的“金汁”!

    他刚想低头喊出这个意外之时,却立刻感觉喉咙一紧,便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了……

    这精准的一记穿喉箭,乃是出自于万志海的手笔。他射死这位先登士卒时候,望着敌阵之中那位银甲将官,心知对方绝不会再次增兵,终于长叹了一口气,朝着大柳子一挥手,心中暗道:哎,敌阵之中有能人啊!

    大柳子得令之后,立刻高声叫嚷起来:

    “滚木擂石,桐油金汁!手边只要有家伙的,全都给我拿起来,瞄着人最多的地方扔!所有辅兵立刻去推竹梯子,那些攀上城墙的狗崽子们,也立刻用枪给他扎下去!其余的人,拿好了兵器跟我来守云梯!传令兵,让他妈赫新年那个狗官,赶紧把猛火油拿上来,这鬼东西外头还披着一层潮皮子,一般的火点不着!”

    大柳子伸手拿起长枪,带着十几个先锋营的心腹将士,便直奔刚刚搭在西北城墙拐角处的第二架云梯;而东北角的那第一架云梯,此时已经不断涌上敌军,万志海也立即拎起了一杆大枪,亲自上阵杀敌!

    别瞧两千余敌军这个数目,并不算太多;但在郭兴只攻北段城墙的奇怪命令之下,仍然勾勒出了一片无比血腥的战场!城墙上的泰宁辅兵,死命拽拉起了足有三人合抱的巨型原木,直至最高点之时,随着队长的一声令下,所有人全部松开双手,自由落下的巨型原木、将围在城墙下方的敌军全部砸成一滩肉泥!他们仅拽了三四个来回,原木两端铁链便已经覆盖上了一团暗红色的肉糜;而原木落地所发出的声音,也变成了千层底靴子踩进了烂泥地那般黏 腻,令人闻之作呕!

    一桶桶滚开的桐油与金汁兜头淋下,即便是喝过了金刚符水的华神信徒,也同样要落得个坠梯而落、皮熟肉烂的结果!而且,这金汁与桐油的恐怖之处,还不仅仅在于碰触即熟的超高温度上:无论是桐油还是粪汁,都具有极强的附着黏性,哪怕仅仅被溅上了一小块皮肉而已,但就算立刻用清水处理伤口,也很难避免出现感染与溃烂的结果!也可以说,无论是被这些东西当场烫熟也好、还是被意外溅伤也罢,都是同样的一个下场!

    无数死前仍会苟延残喘许久的小伤小恙,才是这种古典守城武器的真正恐怖之处!

    远处端坐在马上的郭兴,经过先后两次增兵、终于逼的万志海先耐不住性子,亮出了他们的守城武器;但美中不足的是,四道城门仍然没有一处被内应打开,他便再也不抱任何希望了。他朝着身后挥了挥手,喊了一声“举火“,五百长弓手便立刻出列,将火箭在辅兵拿来的火盆中引燃,瞄准远处的泰宁城墙……

    麒麟君此时再也忍不住,大喝一声“慢着”,随即便迅速冲上前来,死死按住了郭兴那柄尚未出鞘的将军剑:

    “慢着!咱们的人可还在城墙附近呢!这羽箭无眼,落在谁的头上你能说得准吗?”

    麒麟君是个江湖人,不是圣人,更不是军人。即便他也曾手刃过无数的敌人,但将自己人与敌军一起射杀这种事,仍然还是超出了他的最后底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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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过江河介绍:
从某些方面来讲,每一个灵魂,都是有意义的。沈归一直都这样认为。他从原本平凡的人生中,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召唤至此。从而参演了一出大戏。从冰天雪地的幽北,到纸醉金迷的南康;从悠久历史的北燕,到瑰丽神秘的异域;这位来客,曾马过江河。马过江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马过江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马过江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