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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溪柴暖     马过江河txt下载     马过江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9.泰宁陷落(六)

    郭兴当年在中计兵败之后,被幽北大军沿途死死追赶,只能率残部亡命奔逃漠北!可怜了他父亲麾下那些忠心耿耿的血性男儿们,既没有死在两军疆场之上、也没有死在东海关的那场无道无义的大火之中,反而全部客死他乡、落得个暴尸荒野的下场!

    这一路之上,郭兴眼睁睁看着疾病、饥饿、沙暴、狼群等等,不断取走他为数不多的慰籍;无论是全军覆没的奇耻大辱,还是面对手足兄弟先后死于非命、自己却无能为力的茫然与痛苦,诸如此类的复杂情绪,一点一滴造就了今日的郭兴,造就了这位朝鲁的铁杆心腹,沁巴日。

    他也曾在无数个日夜,回想起东海关那场令人绝望的大溃败。诚然,阴险狡诈、残忍嗜杀的沈归,是他郭家、乃至整个北燕王朝的头号仇家;然而燕京城中的中枢内阁、三省六部、乃至冷眼旁观的天佑帝,这些个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就真的那么干净吗?当然,北伐溃败的主责,他郭家父子身为统帅,自然是责无旁贷的;然而周元庆以及那些急于分享军功的诸位朝廷大员,也一样是沈归与幽北三路的帮凶!

    无论平北军选择固守待变、还是尽启全军、长驱直入敌境,燕京城中各党各派的飞马庭寄,每日都犹如雪花一般飞来东海关;每个人提出一个进军计划、每个人提出一个用兵意见,每个人都想分上一杯羹,每个人身后都代表着一家庞大的势力。

    这种情况,就犹如他郭家父子的四肢与大脑,分别被若干绳子牢牢捆绑;而绳子的另外一端,则死死的攥在诸位京中大员手中!他们如果可以拽向同一个方向,平北大军尚能勉强支撑!可他们之间意见相悖,北伐战事又焉有不败之理?

    有了之前这一番惨痛的败阵经历,郭兴又焉能容忍麒麟君在此时插手作战指挥事宜?然而他的至交好友、兼现任主公朝鲁大汗,由于兵力与财力方面的捉襟见肘,不得不选择与南康谛听暂时结盟!正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自己麾下超过八成的步军都是人家谛听找来的盟友,一切后勤辎重、包括攻城器械,也都是谛听提供的支持;自己即便对麒麟君再不满意,也绝不能口出恶言!

    郭兴强行压抑着心头怒火,本想挥手震开麒麟君,可对方又是一位江湖顶尖高手,他试了几次之后均无功而返,终于被迫放弃了这个念头。

    饱受双重屈辱,反而令郭兴重新镇定了下来。他平稳了心态之后、上前俯耳对他说道:

    “华神教伤亡越大,日后对谛听的好处也就越多!”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趁着麒麟君尚在发愣之时,寻出抽出腰间将军剑向前奋力一挥:

    “放!”

    一字将令出唇,无数火箭腾空而起,直把半边天空都染上了一丝红晕!

    遮天蔽日的火箭,当然不是奔着城墙上的守

    军去的;这火箭就仿佛无数枚小型的火把,勾勒出高挑优美的抛物线,直接越过血肉磨坊一般的北面城墙,落在了足有万余平民百姓的居住的泰宁城中。

    早在战端开启之前,赫县令与万将军二人,便已经对火箭有所防备。用于引燃的火盆,才刚刚摆在弓手阵前;上阵御敌的同时,也在时刻关注着敌阵动作的万志海,便吩咐身边一位先锋军卒敲响了示警铜钟。

    此时此刻,赫新年正在指挥着全城百姓,向自家房顶上铺设用于防火的粪便;如今警钟一响,所有军民人等都按照事寻好的掩体躲避箭雨,动作虽然不算迅速熟练,但由于万志海的预警及时,所以避险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第一道箭雨过后,除了几栋尚未来得及做防火处理的商铺之外,仅有十几位无辜百姓,葬身于箭雨之中。不得不说,这种伤亡程度,已经称得上是个奇迹了!

    赫新年与一干泰宁县百姓,正躲在一个恶臭扑鼻的马棚之中;他眼见第一轮火箭停歇下来、便迅速连敲了三下铜锣,示意所有公门中人约束身旁百姓,以防敌军可能会补射第二轮次!

    果不其然,片刻过后,一道道燃烧着火焰的羽箭再次降临泰宁县!纵然已经提前做起了防火处理,但城中仍然飘起了数道浓烟;赫新年见此情景,心中也有些焦急,急忙疯狂敲响铜锣,示意不知藏身于何处的捕头朱贵,迅速带着提前组织好的三支救火队前去灭火。

    泰宁虽然是小县,但由于地理位置极其特殊,所以城中民宅并不算多,然商户与仓库却比比皆是。战火降临以后,也没有几家舍命不舍财的吝啬鬼,任谁都是先把防火的粪便涂满自家房顶,才顾得上仓房与铺面的安危。如今第二轮火箭落下,许多铺面已经见了明火!如果一旦火势扩大最终连成火海的话,那么原本为了防止敌军骑兵大举入城、而死死堵住的四道城门,就会立刻变成害死全城近两万军民人等的鬼门关!

    赫知县自己也不清楚,那三只救火队仅凭着蒙上湿布的几扇大门板,究竟能不能顶着铺天盖地的火箭雨、完成救火抢险的重任;然而现在的他作为泰宁的一县之首,就必须这样做,也只能这样做了。

    五个轮次的火箭过后,整个泰宁内城已经是一片浓烟滚滚;朱贵与那三只救火队的成果如何,正在城外指挥攻城事宜的郭兴并不知道,他也没兴趣知道;因为那两扇略显破旧的北城门,终于被自家冲乘车击成了碎片,并露出了门后的泥土袋与无数杂物……

    原来,深邃宽阔的城门洞,早被他们堵了一个严严实实!

    这等自断退路情况,的确是令郭兴始料未及的意外。他从未想过这区区一座泰宁小县,兵不过两千,民不过万余,竟然摆出了这副死战不退的搏命架势!他皱着眉头看了看北墙之上焦灼的战事,又看了看身后蓄势待发的华锋营,终于还是做出了自打脸皮的决断。

    “听我将令!余下神锋军各营将士,立刻分为两队;一队强攻西侧城墙、一队强攻东侧城墙!所有冲城车原地待命、每队携带云梯两架、竹梯若干,无需保留预备队,全力猛攻!”

    战场之上讲究军令如山,更何况这些华神教的信徒们,思路本就与常人不同。他们一心想的都是如何“修行功德”,飞升之后又能享受何等的荣华富贵;对于这辈子的臭皮囊,根本就不在乎了;何况这些人又大多都是底层穷苦百姓出身,对于兵家之事压根就一窍不通,又如何能看出郭兴的指挥失策呢?

    最先架上北墙的两架云梯,此时已经被猛火油罐烧成了两条火龙;然而那些简易的竹梯,却已经被先行登上城墙的敌军死死守住!源源不断的敌军爬上城墙,将原本就十分狭窄的甬道,挤的是人满为患。

    这种情况之下,长枪之类的兵器已经没有了施展空间;万志海也早就抽出了腰间战刀,朝着每一名胆敢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敌军奋力劈砍而去!他是一员沙场老将,对于如何节约分配体力,有着非常老辣的经验;然而面对着源源不断涌上城墙的敌军,他仍然还是越杀心越寒、越砍刀越慢……

    忽然之间,一位年纪大概十五六岁的少年,双手高举一柄卷刃战刀,被人群生生挤到了他的面前;这是一张清秀稚嫩的脸庞,只是左脸颊上应该是被飞溅的桐油滴、烫出了一个硕大骇人的水疱;他身上那副质量低劣的烂皮甲,也不知被何人的战刀、连带着左肩头一齐削掉了半边,就那么斜斜的挂在他瘦弱的躯体之上。

    万志海曾经受过与他差不多严重的伤势,那种掏心剜肉一般的剧痛,会由脚底板一直蹿到头皮顶心,根本无从缓解,也触碰不及;这种程度的剧痛,会令人浑身无力、汗如雨下,肌肉与骨骼,也会发出抑制不住的剧烈抖动!更有不少人,会因为忍耐不住这种剧痛、或是根本就在无意识的紧咬牙关、最后生生嚼烂自己的舌头!

    然而自己对面的这名少年,却根本没有人类正常的反应!他仿佛没有痛觉一般、只是瞪大着布满血丝的眼球,将布满豁口卷刃的破刀扬至头顶、裂开干裂的大嘴、咆哮着犹如野兽丧子一般的怒吼,跌跌撞撞地朝着自己当头劈来一刀!

    平心而论,纵然双方开战至今,才不过区区的两刻钟而已;可是亲登城楼、并身先士卒奋勇杀敌的守将万志海,却已经足足换了四把战刀,更亲手斩断了不少于三十名敌军的脖子!然而即便如此,他眼望着这名年纪轻轻的瘦弱少年,心底却生出了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

    在他刚刚从军之时,曾在战场上遇见过一名膀大腰圆的敌人,向自己挥舞手中大刀;那时他也才十七岁,平生第一次体会了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如果在对方身上体现,可以称之为癫狂;而自己如果正面对一个陷入癫狂的疯子,那么这种感觉,就可以叫做死亡!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10.泰宁陷落(七)

    如今的泰宁县守将万至海,早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即便他真的被这位少年所表现出的癫狂与嗜血所震撼,却仍不愿意将自己项上的一颗大好头颅、拱手相让!

    面临强敌之时,生死就在一瞬间,一旦陷入了癫狂的失神状态,固然会大幅度增强气势与爆发力,但同时放弃了宝贵的生命。万志海的双眼,死死盯紧对方的肩头发力点、弓腰沉肩、屈膝低头、双脚同时用力蹬地,仿佛一头捕食的猎豹那般、竟在对方的战刀斩下以前、凭着自己的左肩头、狠狠撞上了那名少年的胸口!如此一来,对方势大力沉的那一刀劈砍、便彻底失去了最直接的进攻路线。

    发现自己根本砍不到人以后、这位少年立刻想要调转刀头、以双手反握刀柄、凭着刀尖的锋利向万志海的背部捅去;可还未来得及有所行动、他便感觉到由小腹到背后仿佛贯穿了一道凉气、裹挟着余下不多的力气,迅速离开自己的身体……

    由于这把战刀只是随手捡来的普通货色,进入对方体内之后,刀身便被气压牢牢锁住;满手鲜血的万志海抽了两下未果,便抬脚牢牢地顶在了对方胸口处;随即他右脚前蹬、后手抽刀,“噗”的一声闷响、带出了一蓬炽热的鲜血与青灰色的肠子,随即再次挺刀向另外一名敌军杀去!

    战刀卷刃崩口、就夺过敌人手中的兵器继续挥舞;右肩被狠狠刺中了一刀,那么便刀交左手,咬牙再战!无论个人武艺高低,身体条件如何,在这摩肩接踵、寸步难行的城墙甬道之上,根本也毫无用武之地。即便强如万志海这样的沙场老将,也只能凭着心中的那一丝信念,麻木而机械的挥舞着兵器,听凭拥挤的人流将自己裹挟着左右摇摆……

    人往往在这种环境之下,神智即便还算清醒,也很快就会变得呆滞而木讷;万志海仗着一身将军铁甲护体,竟在不知不觉之间、从一片混乱的北城墙上杀穿了一趟!然而待他从东杀到西之后、再回过头来一看……

    那些身着土黄色服饰的漠北敌军,竟然没有丝毫减少的迹象!

    万志海深深调整了呼吸之后,眯眼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吞下一口略带铁锈味道的津 液。舌尖那尖锐的疼痛直冲大脑,令原本已濒临干涸的身躯、仿佛再次获得了一丝力量注入!呼吸平稳些许之后、耳畔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则是震天的厮杀与呼救之声!

    万至海脑中皆是一片空白,只有胸膛剧烈的起伏,才令他感觉到了生命的真实。万至海高举战刀,也没听见自己开口究竟喊出了一句什么话,但周围己方的兄弟们,却也纷纷开口回应;虽然自己听不见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但他们脸上的神情、却显的更加决然了。

    随着呼吸逐渐平稳下来之后、万志海运起由剧痛激起的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钢刀狠狠劈在了一名敌军头颅的正中央!一声清亮的脆

    响过后,万志海手中的战刀应声而断;他丢掉了半把刀柄,劈手夺过了另外一名敌军的兵刃,再次向西墙冲杀过去!

    他心里清楚,就算是活活战死在城墙之上,也绝不能后退一步!他一人退则十人退、十人退则百人退;只要自己站在城墙上奋战一刻,麾下的将士们就同样会死战不退!

    正当万志海咬紧了牙关,打算重新杀出一条血路之时,突然从身后的西城墙上,传来了一阵叫嚷与厮杀之声!他神色一滞猛然回头望去:只见他提前布防在西城墙上的泰宁军,此时已然完全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则是无穷无尽的土黄色军服,以及正在源源不断攀上墙头的漠北大军!

    纵然自己提前做了充分的城防部署,然而这些漠北军不但拥有先进的攻城器械,就连进攻风格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往的漠北军,就仿佛是一匹高速向前飞奔的蒙眼战马,只要大军一动,他们便只知向前冲锋、不知转弯迂回,更不知后退为何物;在华禹大陆,漠北骑兵就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的完美诠释。如果与这些人面对面的交战,就只会得到两个结果:彻底击溃对方、或者是被对方彻底击溃。

    可今日的漠北军,先是派出了一小股攻城器械部队,提前搭建云梯与攻城塔、顺便将冲城车向北城门推动;别看只是区区的一段北城墙,他们竟然派上了两架云梯、两架攻城塔,无数简易竹梯、以及一架冲城车这种无比奢华的阵容。

    之后的两次增兵,他们更是在用小股炮灰兵力,来反复试探己方的城防部署;而且敌将增兵的方式也非常狡诈,当战场人员的密集度,已经趋近于饱和之时;对方竟然任凭战局僵持,却不再发一兵一卒!

    敌军数目不明,但己方这两千余人,却是伤一位就少一位的!也正是在这种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万志海只能提前暴露出己方的城防部署,吞下了这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而眼下对方见北城的神锋营将士,差不多已经消耗殆尽之后;竟然没有选择继续增兵北墙,而是终于选择兵分两路,从东西两段城墙发起猛攻,准备强行登城!

    在战端开启之前,他曾将手下的两千护城兵,以近乎于平均分配的方式,分别安排在四道城墙上坚守;然而开战之后,敌军却反常的一直猛攻北墙,他也就只能抽调其他三面城墙的护城军,前来增援主要战场!

    由于北城墙的兵力消耗极其迅猛,所以眼下东西两侧城墙的守军,早已经被抽调了大半;对方在眼下战局焦灼之时,突然兵分三路强行攻城,这也导致了许多城防设施,根本没有足够的人手启动!这一伙漠北人只付出了极小的伤亡,便攀上了东西两侧的城墙,并迅速将四百余守军彻底剿灭!

    战势至此,北城墙的万志海所部,正面临着三面夹攻的必死之局!那些源源不断登上城墙的漠北军,由于甬道狭窄无法

    容身,已经逐渐向内城推进……

    时至此时,泰宁城的北墙激战正酣、东西两端皆落于敌手;只有南端城墙,暂时还是一片风平浪静。万志海眼见城墙已近乎落入敌军掌中,但城中也再无多少可战之兵,心中便生出了战死为止的念头。他刚想独自向西墙敌军杀去,却突然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先锋营营正——冯四,死死地搂住了腰部!

    此时的冯四,已在不复当初那般英武不凡;那顶校尉盔早已不知丢在了何处、整个人已是披头散发,满面鲜血;整条左臂已经齐肩而断,露着白生生的骨茬,看那参差不齐的伤口边缘,显然他的伤口不仅是挨了一刀而已;他如今双唇惨白如纸、脚步虚浮蹒跚,唯有那双不算大的眼睛,还依旧闪烁着桀骜不驯的光芒!

    万志海被他这副狼狈的模样狠狠刺痛了心房,鼻子仿佛被谁重重地砸了一拳,泪水也止不住的喷涌而出。冯四倒是没有这般感慨与细腻,他只是看出了万志海已经萌生死念,便立刻奋力杀出敌群,死死拦住了他:

    “你没受重伤就别找死!赫县令和乡亲们,都等着你去指挥巷战呢!走!”

    颇为无理的吼出了一句,冯四举用仅剩的右臂一甩,将几乎油尽灯枯的万志海推下城楼,自己则弯腰捡起了地上一把破刀,死死守住了通往内城的台阶!

    万志海被他甩下城楼以后,墙上的厮杀与喊叫声再次提高了音量,他却再也不敢回头望上一眼!他稍微定了定神、弯腰捡起地上的一把破刀,大踏步地朝着县衙前街走去!

    夕阳即将西下,被堵住死的东侧城门,也终于被神锋营的信徒们清理开来;身骑白马、一身银盔银甲的郭兴,出现在了紧闭的城门对面。一股黏 腻的热气、夹杂着无以名状的异味铺面而来,令在场众人全部皱起了眉头;更有几位喉咙浅些的家伙,竟然趴在地上疯狂呕起了黄水。

    郭兴翻身下马,从怀中掏出了一枚香帕掩住口鼻,在推开城门的两位神锋营大师兄的带领下,缓缓走到了泰宁城正中的县衙门前。

    县衙门口两头灰色的石狮子,如今已经变成了两头浴血雄狮;而泰宁县的金字匾额下面,仍然还矗立着两个幽北人。其中一位身穿文生服饰之人,胸前密密麻麻的扎满了羽箭与长枪;也正是由于这些木杆作为支撑,使得他断气之后、仍然能够勉强保持着站立的姿势;而另外一名男子则身着将军铠;可奇怪的是,此人的头颅,却已经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郭兴放下了一直掩住口鼻的香帕,走上前去仔细打量了这名无头男尸几眼,不禁出言叹道:

    “此人……就是泰宁守将万志海吧?可惜了……此人虽然官微职轻,却足称得上是一员勇将!这等英雄豪杰,不该落下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11.两个输家

    只怕在郭兴在率军出征之时,从未想过自己杀回幽北的第一场战役,竟会打得如此惨烈!那些投入战场的攻城器械,已经全部被猛火油罐焚为焦炭;而北城墙作为主战场,经过三次先后增兵,共计三千余神锋营教徒,只活下来了三百左右的重伤病号。经过战后清点,郭兴这才发现双方将士的阵亡比例,竟然高达一比四以上!而且还有许多被桐油金汁所伤之人,虽然眼下还尚未咽气,可直到他们闭眼的那天为止,都要不断忍受巨大痛苦的折磨,完全没有痊愈的可能性!

    从开始到结束,这场惨烈无比的围城歼灭战,仅仅持续了六七个时辰而已;可这场大获全胜的首战,也令郭兴收起了他心中的骄傲与轻视。诚然,单从战果来看,漠北军全歼了泰宁县的两千守军,包括县令赫新年、与守将万志海在内,没有任何一人逃出城外,全部死在漠北军的战刀之下;然而如果从巨大的伤亡、与可以忽略不计的斩获的来计算,如果之后的每一场仗都是如此艰难,那么他们还是尽早退兵为妙。

    郭兴没有想到,区区一座幽北的边城小县,竟然驻守着两千名硬骨头的铁军;而中山路的泰宁大将军丁朔、与实际上的中山总督黄玉梅,没有想到以骑兵机动力闻名天下的漠北军,这次竟然舍本逐末,与己方打起了最传统的攻坚战;而兴平皇帝颜青鸿也没有想到:双方第一阵交手的结果,竟然会如此惨烈!

    因为郭兴在率众洗劫了泰宁县所有的官仓与钱财之后,将所有百姓堵死在了泰宁城中,并放起了一把复仇的大火……是的,郭兴屠城了。

    当奉京城东暖阁中的兴平皇帝,接到了战报之后,当场就掀翻了面前的案桌。他自然知道郭兴与幽北之间的刻骨仇恨,也清楚东海关那一场大火的始末缘由;可这就像是看邻居家出殡;同样一件事,发生在北燕王朝与发生在自己身上,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他现在恨不得亲口咬断郭兴的喉管,抽干他体内每一滴的鲜血,方能纾解心中彻骨的恨意。

    与此同时,整个华禹大陆的江湖,也涌起了一道惊涛骇浪。无论是向来以正义使者自居的名门大派、还是行事诡谲、任性妄为的邪门歪道,全都一股脑地涌入了北燕境内。他们以南泉禅宗的达摩堂首座——宗净大师为首,兵分三路,浩浩荡荡的直扑鲁东路,捕捉沈归这位身价不菲的转世妖星!

    这些人都是来自于不同的江湖门派、更有许多人彼此还是对立多年的死敌;然而眼下连这些人都结成了同盟,江湖道自然而然变的沸腾起来!唯一没有收到干扰的江湖道,就是华禹大陆的捕头们了;因为他们这一脉的江湖人,大多都是出自于蜀南竹海剑池;眼下自家师门正在姜三爷的带领下进行重建,根本没有参与到大肆搜捕沈归的余力;师祖师叔们都不挑头,他们这些吃官饭的家伙,也乐得置身事外了。

    江湖道已然翻过了天,那么也就是说沈归往日里的老友,也就变得不再那么可靠了。江湖同道与授业恩师之间如何抉择,根本就不是多么艰难的问题;再加上自己才刚在西林城做下了一桩惊天血案,暂时拿捏不准天佑帝对于学阀顽疾的处理办法;可至少经东海关北归这条路线,已经彻底无法启用了!

    陆路既然走不通,那就只能走水路了。好在西林城以东一千余里,还有一座规模不小的港口城市——登州城。他们完全可以在此乘船渡海,走东幽湾的水路,直抵关北路最南端的港口——宁海城。

    其实,如果从华禹全境图上来看,明显走这条东幽湾水路的距离更近一些;两城相距仅有区区一百海里,若是雇上一艘好船,也不过区区六个时辰左右的航程罢了。当然,这是行程顺风顺水、水势风平浪静之下,才能达到的速度。

    眼下初春时节的东幽湾,纵然算不上是风高浪急,但也绝对比走陆路危险的多。无论是身怀顶尖武艺的沈归、还是练就了一身绝顶轻功的齐雁,在水面上比起普通人来说,也厉害不到哪去。

    纵然此举与自断双臂无异,但这条水路也是唯一可以选择的北归路线。沈归清楚这点;那些前来绞杀他的江湖人,也同样清楚。

    沈归与齐雁离开西林城之后,便一路沿着海岸线向胶东地区前行。二人毕竟都有重案在身,所以就只能选择一些人烟稀少的偏僻路线;好在他们手里有的是银子,更换疲惫的马匹还不成问题;所以仅仅过了三天时间,二人便已经来到了与西林相隔千里的登州城外!

    纵然北燕几乎接手了大燕的全部家底,朝廷驿路也称得起是四通八达;然而,一来登州城地处偏远;二来儒府书院的灭门惨案,才刚刚发生了三日;三来西北联军又宣布高举义旗,再加上北燕朝廷一贯腐朽堕落的官场风气,都会影响消息上下传递的速度。

    如今紫金殿中的天佑帝,以及北燕朝廷的内阁中枢、全部被西北联军事宜,忙的是不可开交;而负责传达陛下旨意以及朝廷正式公文的驿路,又被备战事宜所牵连,一直处于高负荷的运转之下。发生了这种足以导致国破家亡的大事,那么西林府这桩已然真相大白的灭门惨案,自然要先放在一旁、好好晾上一段时间了。

    所以,自打过了胶东线的五莲城以后,二人便再也见不到鲁东路自行张贴的海捕公文了。眼下来到登州城的南门以外,除了一些海货摊贩以及茶棚之外,就只剩下了两名正抱着枪杆子呼呼大睡的城门吏了。

    齐雁轻手轻脚的上前,伸手敲了敲桌面,脸上也扯出了一抹憨厚朴实、人畜无害的笑容来:

    “对不住啊,扰了二位老总的清梦……”与此同时,两小块银渣子,已经不声不响地塞入了二人手中。这二人抚摸着银子那熟悉的触感,立刻就把起床气给收了回去,互相对了对眼神之后,还是年长之人首先开口问道:

    “听兄弟的口音,是个外乡人吧?哪来的呀?来俺们这干啥呀?”

    “老总好耳力,小人是蓟州卫津人,这次来到贵宝地,本打算贩些货物回去,可谁知道刚进了鲁东路地面,还没过半天的功夫,一大笔货款就被山大王给劫走了!小人本想着原路返回,可现在又没了买路财,如果再遇上另外一伙不说理的马贼,小命不就交代在这了?这不是嘛,我打算进城寻一位船老大,把我和我家兄长渡回卫津城!”

    这位年长的城门吏一言不发、仔细打量着满面谦卑之色的齐雁,直到齐雁以为露出了什么马脚,打算扭头一跑的时候,对方才阴阳怪气的掂着手里的银渣子:

    “看你也懂点规矩,应该是个场面人啊!你的货银被匪人劫走,咱不过是区区一个城门吏,做不了那些总兵爷的主!不过走旱路你没有买路财,雇船的银子你可怎么结啊?这海上风高浪急,你们走的又远,再加上卫津城的海巡营那一关,哪里缺了银子,你们也一样是过不去啊!”

    齐雁面上做出一副左右为难的表情, 但心里却总算长出了一口气来。

    “刚才不是跟您说了吗?货银全被劫走了不假,但贵宝地的马匪爷做活规矩,盘缠还是给我们留了一点的;再者说来,我们哥俩就是卫津本地人,这船只要到靠了家门口的码头,再难也能找几个好朋友拆兑拆兑不是?您放心,小人只要能安全到家,必定还得请船老大给您带回一份厚厚的人心来!”

    “嗯,生意人就是生意人,懂分寸也识礼数。进去吧,到了西北渡以后找“过海蛟”,就说是南门老贾的小兄弟!”

    “好嘞好嘞!谢谢贾老总关照!”

    齐雁作为一名跑单帮的顶尖飞贼,在北燕王朝已经上过了好几次通缉榜文。他方才这一番接触,就是为了试探一下登州城的安全。既然自己都没有当场犯案,那也就证明至少在这登州城中,他们是不会遇见官府方面的任何麻烦了。

    风尘仆仆的兄弟二人在进城之前,城门吏老贾,还特意跟沈归打了个招呼:

    “我说小兄弟,你们哥俩坐船回家,可别只贪图便宜,记得去找过海蛟啊!这一路上还会经过几个野岛,每个岛上都有一寨水贼把守,没那么安全!”

    “知道了老总,谢了啊!”

    二人千恩万谢的进了城,齐雁左右打量了一番,低声的问沈归:

    “哥,这城门官强调了两次“过海蛟”,是不是打算横在中间、骑咱哥俩一道杵啊(介绍客户,抽取船资提成)?”

    “依我看呐,这翅子和水漂子根本就是同一条线!他暗地里还吃着人家一碗上托饭。(这城门吏和水贼本就是一伙,帮他们挑选受害者,暗中拿一笔水贼给的分红)。”

    “可我刚才已经跟他交过底了,说咱们哥俩是二茬羊(已经被人劫过一次)!”

    “飘子下水两条路,不为居米,那就是为了摘瓢呗。(水贼行抢就只有两个目的,不是劫掠钱财,就是为了杀人。”

    “那咱现在怎么办?”

    “赶了这么远的路,你不累我还累呢!是妖精就得现形,是神仙就总得显灵,咱们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等着妖魔鬼怪自己显灵就成。”

    齐雁听了沈归的回答之后,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已经裂口的薄底快靴,自嘲般的笑了起来……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12.千里之堤

    进城之后,兄弟二人住进了一家位于海岸线边上的东海客栈之中。他们先用了一顿热气腾腾的饭食,随后又回房泡了个热水澡;请来街上瞧铁皮的剃头匠理干净了头面之后,上街随意购置了两套衣裳,这才各自回房休息。

    他们打算次日天明之后,再去拜访那位手眼通天的“过海蛟”。

    沈归回房之后推开了窗子,那带着淡淡海腥味道的海风扑入房中,令他一路上紧绷的神经也缓解下来,困倦疲惫之感,也犹如排山倒海一般向他袭来;随意推上窗子,躺在略带潮湿的床榻之上,缓缓进入了沉睡之中……

    梦里,他面前飞来了无数张女人的面孔;前面的头颅是李玄鱼、林思忧、还有李乐安、颜书卿等一干血亲挚友;而后面的女子,则都是曾经与他之间有过一些交往、或是早已死去多时的故人。

    这些头颅的主人,或非常熟悉、或仅有一面之缘,年龄容貌、身份地位也都相去甚远,就连妆容风格都各有千秋!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神情都是同样呆滞刻板,甚至还隐约披着一层寒霜!

    沈归不怕头颅,亦不惧妖魔;他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向前走了几步之后,想要伸出手来,触摸林思忧那张已经露出些许老态的冷峻面容……

    沙沙沙……

    刹那之间,原本安静无声的悬空头颅之中,传出了一阵犹如皮肤摩挲沙尘一般的细微之声;沈归定睛望去,只见薄雾背后的那些女子头颅,此时竟齐齐裂开了一张血盆大口!从她们黑漆漆的喉咙之中、更探出无数条布满肉刺的三瓣怪舌,飞快的朝着自己笼罩而来……

    沈归立刻被噩梦所惊醒,一身冷汗也早已将原本就带着些许海潮之气的被褥打透;他伸手抹去了额头上渗出的汗珠,本想下床打算去推开窗子、呼吸一下新鲜的海风,可耳边忽然又传来那种十分熟悉的声音!

    沙沙沙……

    沈归立刻分辨出来,这声音与他梦中听到的一模一样!他立刻止住念头、继续做出一副仍然沉浸在噩梦之中的模样,用双手反复摩擦着脸庞,呼吸也变得急促而毫无规律;任谁看来,这都是一副恶梦初醒的标准反应。

    摩挲了几下之后,他长叹一口气,双臂高高扬起抻开了一个懒腰;紧接着他张嘴大声打了个哈欠、便用左手先后掀开被子角,看样子是打算下床去喝杯水、或是起个夜之类的寻常事……

    沈归左手向后掀开被子,再回过身来之后,那把超长的春雨剑便已经悄无声息的被慢慢拉出剑鞘;他口中嘟囔着“差点吓死老子”,以遮盖可能出现的些许杂音;待长剑完全脱离剑鞘之后、握剑的左手便猛然将向床板下方捅去!

    这一剑才刚刚穿透床板、竟然捅出了一位黑衣蒙面的夜行人。此人“唰”的一声由床下滑了出来,随即头也不回地直奔大敞四开的窗子而去;沈归调转长剑、刚欲起身追贼,

    却只见对方扬手打出一道粉尘;由于摸不清敌人的来路,沈归的动作自然受粉尘所阻,对方借着这个机会迅速跳出窗外,很快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如今沈归已然生出了一双夜眼,能清晰的看到那位身形瘦弱的夜行人、一边向远处逃窜、一边使劲儿地掐着不断渗血的左臂、避免在海滩上留下血迹……

    “哎……执着了,没有专捅心脏的必要嘛……”

    沈归数落完自己之后,又挥手将桌上那盏油灯丢出窗外,继续翻身上床、睡起了回笼觉。

    整夜无梦。

    次日天明,他制止了想要在客栈用餐的齐雁,生生把他拖到了货栈码头附近的一家小食摊位上。他对摊主点两大碗鱼肉水饺之后,便轻描淡写地给齐雁讲起了自己昨夜遇袭的全部经过。

    其实这桩刺杀未遂事件并不复杂,也没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他们兄弟二人的行踪,虽然暂时没有进入官府的视野当中;但是江湖人之间口口相传的小道消息,速度肯定要比官府更加迅捷。关于昨日那位左臂受伤的杀手,虽然不清楚到底受雇于何人;但他刺杀沈归,却定然不是临时起意的偶然事件。

    二人昨日的饭食没有问题、洗澡的热水也没有问题;但在买回来的衣服上,却沾染了一些由曼陀罗花晒干之后、研磨调配而成的香粉。当然,这种香粉本身无毒无害、只会给人带来轻微的迷醉感、以及心跳加快之类的辅助功效。如果换成市面上常见的普通货色,这迷醉效果还不如一杯酒水来的更加明显。许多欢场老手或是青楼头牌,通常都会用这东西来调配香囊,用于迷惑他们眼中的“猎物”。

    沈归当时也闻到了这种味道,也非常清楚这东西的所有功效;但这毕竟是一种寻常香料,他也只当是成衣铺附带薰衣的营销手段,并没有放在心上;至于说房间那盏油灯的灯油,也只是添加了一些安神作用的香料而已,沈归自然也没有放在心上。可他焉能知道,这两种东西虽然都是市面上常见的东西,可二者结合之后,就会立刻放大催化双方的功效;如此一来,沈归也就在不知不觉之间,陷入了一场噩梦之中。

    可那位幸运与倒霉掺半的杀手先生,显然没有估算好这种迷药的个体性差异;他从来都没想过,由鬼手门独家秘方催出来的噩梦,竟然才缠住沈归不到一刻钟!

    凡是有了一定江湖阅历的老江湖,在外睡觉的时候都有个通病;要么就是五官向外、侧卧而眠;要么就是仰面朝天、但会双腿屈膝,以足底微踏床板。养成这两种睡势的好处也显而易见:如果一旦有歹人趁着自己熟睡的当口偷袭的话,那么察觉到的一瞬间、便可以迅速借力起身、迎击来犯之敌。

    所以这位杀手判断,沈归陷入噩梦纠缠的时刻,就是从他双脚放平的那一刻开始的;不过刚刚沉入梦境之中的人,对于周遭的环境仍然十分敏感,所以凡是经验老道的杀手,都会选择在对方睡稳之后,

    才会猛然暴起出手!

    可惜的是,他全盘的谋划纵然是滴水不漏,但最终得到一个功败垂成的结果,问题其实就只出现在了一个非常细小的意外上!

    其实从他从窗外潜入房中、而沈归却无从察觉这一点上,就已经证明了鬼手门的迷香,却有其独到之处;然而坏就坏在他提前埋伏的地方,乃是距离沈归房间不远处的一架废弃帆船的遗骸之中。

    他为了等待沈归回房,便一直躲在破烂的船舱之中,等待房间中亮起灯火;虽然他并没有遇见什么海妖水怪,但在夜行衣的腰巾之上,却意外的攀上一只小家伙。凡是住在沿海地区的百姓们,肯定都见过这种小东西的身影。有人把它叫做海蟑螂,也有叫做海蛆的;总而言之,这东西就是一种披着厚重甲壳、长了十几条腿的小虫子。而这种小东西通常都住在海边,以各种腐食杂食为生。

    这小东西的几对前足,才刚刚搭在此人的腰巾上,便被这位来去如风的鬼手门人,连带着一起翻入了沈归的客房之中。

    沈归通过最近一段时间的大展拳脚,名声已然响彻了整个华宇大陆!纵横天下的少年英雄、携二美共游天下的故事,简直是再有江湖味不过了。无论是东幽郡主李乐安、与幽北长公主颜书卿的美貌;还是经过了多位名师的指点调教的沈归沈王爷,早已经被无数江湖人描绘的五颜六色,吹嘘的玄之又玄了!

    这位杀手先生带着他的虫子朋友,一同藏入了沈归的床板下方;而沈归此时也正置身于噩梦之中,对这位不速之客没有任何察觉;可莫名其妙搭了一个便车的海蟑螂先生,却有些不高兴了。

    正所谓人的名、树的影;即便沉睡的沈归,看起来与普通青年男子也没什么区别,但盛名之下又岂有虚士?这位鬼手门人虽然自认为刺杀计划已经进入了收尾阶段,但由于沈归这两个字的压力实在太大,心脏仍然还是免不了的疯狂跳动起来!

    感受到了杀手的躯体波动,海蟑螂生气的摆动着它十四条小细腿,缓缓地开始挪动着身躯;虫子爬过布料的声音极轻,耳朵里灌满了心跳与喘息声的鬼手门人,当然是充耳不闻了;可对于沈归来说,这种悉悉索索的声音,却显得极为突兀!

    幸运的是,鬼手门人也判断出了沈归不该在此时醒来,心中也早有了防备;这才能在生死一瞬之间,勉强扭动了一下身子;也正是凭着这一点点的角度变化,才令他躲开了那道蕴含着淡淡光晕、直奔自己心窝而来的春雨剑!

    作为被刺杀的对象,沈归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也早就做好了与天下之人为敌的心理准备;所以对于这档子破事,他只是与齐雁当作一段故事讲讲,提醒他睡觉的时候注意紧闭门户罢了,压根就没往心里去!

    然而,昨夜在沈归被虫足掠过布料的声音所惊醒之时,北燕的钦天司中,镌刻着沈归名字的七盏油灯,竟再次凭空灭掉了一盏!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13.过海拜蛟龙

    兄弟二人一边讨论着昨夜遇袭的细节经过,一边吃着刚刚出锅、鲜嫩多 汁的鲅鱼馅水饺,佐着摊主号称独门配方的蒜汁蘸料,不知不觉之间,竟然吃下了两大海碗。当然,在这个由力工与船工聚集的货栈码头,五十个薄皮大馅的饺子,只能算作是平均水平而已。

    二人吃饱喝足,本打算去西北角的渡海口,拜访一下登州城当地的“水划子(水贼当家)” ——过海蛟;但刚刚算清了饺子摊的饭钱,身后便传来了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

    “从昨晚开始就风大浪急的,我们大管事已经提前开坛,请示过海龙王了!可你们看看今日这风浪也该知道,龙王爷他不同意呀!所以今天这海面也就封定了,你他妈给多少银子都没用,别总拿你那仨瓜俩枣的吓唬咱鲁东爷们!”

    沈归回头望去,只见开口说话之人,是一位皮肤黝黑的中年壮汉;他身上穿着一件无袖短褂,脚踩一双在码头工作常见的木屐,正“嘎嗒嘎达”的绕着一位中年富商来回转圈,眼中充满蔑视的上下打量着对方身上的员外氅。

    这位富商果然好涵养,如今被一个“力巴”大呼小叫的喷了一脸吐沫,竟然也丝毫不见火气;他只是掏出一枚绢帕擦了擦脸,随即便心平气和的开口,操着软款温柔的江南口音对那汉子说道:

    “敝小号与贵东之间,早已有约在先……”

    “呸!老子才他妈不管什么约不约的!今天龙王爷他老人家既然不开面,就是皇帝老子来了都没用!你要是不信这个邪,就好好让老子开开眼!我倒是想看看,没有我们老爷子点头,这登州码头有哪家的木头敢沾水?”

    “哎,在下也晓得今日风大浪急,但不是还没到无法行舟的地步……”

    “哎呀?没看出来啊,你还是个会预测风势浪头的天师啊?那要不然你也给咱算算,看咱什么时候有一步发财的大运?我告诉你胖子,少跟在这里絮絮叨叨的!你要是真这么能耐,干脆自己买一艘船划着去呗!大家伙说,是不是这个理啊?”

    ……

    货栈码头本就是人来人往的热闹所在;再加上眼下气象不明,没有船只出海或靠岸,所有的工人不是在填饱肚子、就是在扯闲天开赌局,一个个都快闲疯了;如今一见有人吵架,立刻就团团围了上去,凑起了热闹来!

    站在水饺摊旁边的沈归,也只听懂了五六分;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他便有一搭没一搭的跟身边一位抱着肩膀,裹着一件烂皮袍的黑脸老汉打听起来:

    “老爷子,他们在那吵什么呢?”

    这位老爷子听到沈归的问话,既没扭头也没回答;只是瞪着两只铜铃一般大的牛眼,死死盯着人群之中正在鼓噪骂街的船工汉子;随即他双唇一瘪,仿佛是回应沈归的问话,又好似是自言自语的开口说道:

    “小biang的,干活的时候偷奸耍滑,惹起事来他娘了个腿滴,那是一个顶仨呀!”

    骂了一句闲街之后,这老汉松开拽住衣襟的双手,踩出了“嘎达嘎达”的声响,分开人群走进了骂战中央,抬腿就踢了那汉子屁股一脚:

    “滚!就知道得罪

    主雇!没了人家照顾生意,你们一家老小都吃屎去啊?”

    骂完之后,他又狠抽了一下鼻涕,转过身子对那位衣着华贵的员外说道:

    “不过俺这小啊,说的也确实在理!龙王爷不叫咱出海,那是一片木头也下不得水呀!您老就多担待吧!”

    直到这时,沈归才知道对方的身份。感情这位裹着一身漆黑油亮烂皮袍的黑脸老汉,竟然是这登州城的船把头!

    “盛老爷子!晚辈也并非不识气象的庸人,若是气象果真有险……”

    “哟呵?你跟老子说知道?你知道个六啊你?”

    亲自下场羞辱了主雇之后,这老爷子便大模大样的转回了身子,朝着周围眼巴巴看着自己的船工与力工们一挥手道:

    “我再说一次啊!从现在开始,没有我的话,半片木头都不许往水面上摆!”

    说完之后,他回头又趔了那位富商一眼,又踩着“嘎嗒嘎达”的声响分开人群,慢悠悠地朝着西北方向走去。

    齐雁听完想了半天,又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

    “哥,这老把头是不是憋着使什么坏呢?我看这天色,也不像是要起大风大浪的架势啊……”

    沈归抬手指了指远方的天边,随口说道:

    “初春望海口、寒冬看山头;云从龙门起,飓风连暴雨。”

    沈归告诉齐雁这句观测气象的口诀之时,仿佛被远处的船把头听了过去;他毫无预兆地回过头来,仔细打量了二人一眼,对沈归竖了一个大拇指,随后便倒背着双手,敞着那件脏兮兮的皮袍子,慢悠悠地继续走向远方……

    沈归仔细思量了一下双方之间的距离,又分辨了一番周遭传来的人声鼎沸,面色骤然也变得阴沉下来。

    吃饱喝足,热闹散场,兄弟二人便直奔西北方向的渡海口而去。意料之中,那位黑脸的老把头,此时正在渡口赤膊着上身,帮几位船老大一起拴船呢。可能是他余光瞥到了沈、齐二人,起身朝着这边招了招手,又指着远处几艘还没加固完全的船只,示意二人前去帮忙。

    远处的云层越来越厚,还不到晌午的天色,也逐渐开始阴沉下来;有了沈归与齐雁的帮忙,速度也凭空加快了许多,众人终于赶在大雨倾盆之前完工,躲进了渡口边上的一间龙王庙中。

    除了沈归和齐雁以外,其他人都是常年在渡口讨生活的登州百姓。他们进了龙王庙之后,轻车熟路地从角落一口香炉灰罐里,取出了保存完整的几支檀香。众人照旧给龙王爷敬香之后,便仿佛化身为彩戏师一般,从殿中的各个偏僻角落,掏出了五花八门的小玩意儿;他们先是在大殿中央生起了取暖的火堆,就着一些年深日久的小板凳与小桌子,竟幺三喝五的推起了牌九来!

    而那位船把头老爷子,此时也从神像前的案桌下取出了一杆烟袋,几下填好了一锅烟丝,便借着柴堆的明火引燃,深深的吸上了两大口;待他眯着眼睛享受了一会之后,便随手将烟袋递给了沈归:

    “两位小兄弟也闷上一口?加了雪莲丝

    的,清热止咳!”

    根本无意养生的沈归,听后也莞尔一笑;本就喜好此道的他,便与齐雁和老把头一起,抽起了这一锅养生烟丝。

    殿外雨如倾盆,殿内的牌局也是热火朝天;浑身烟袋油味的爷仨,就这样坐在大殿的高台阶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了闲天来:

    “两位小兄弟不是本地人吧?来我们这登州城,是打算赁船运货呢?还是乘船摆渡啊?”

    “老爷子好眼力,我们哥俩是卫津人氏……”

    “放个屁都能放走调!你们这瞎话骗骗别人还成,老头子我都多大岁数了,能是那么好蒙的人吗?”

    说到这里,这位盛把头伸手一指沈归:

    “他的卫津口音,还勉强学了个七八分像!但你这贼骨头小子,连两分都没学到!哪怕是结交过卫津朋友的人,都能听出你话里藏了鬼!”

    正如盛老爷子所说,登州城与卫津城之间,如果走陆路的话,称得上是山高路远;但走水路的话,却连一个对时都用不上。两地百姓与商户之间,历来都交往甚密;对方的口音是否正宗,他们还能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吗?

    登州城虽然是个规模很大的摆渡口岸,但毕竟眼下开辟的航线并不算多;往南走,就只有南康申城一家而已;往北,也不过是幽北的宁海城、与天子脚下的卫津城两地罢了。他们兄弟二人现在是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即便有充足的自知之明,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冒充卫津人士,绝不敢提起有关于幽北宁海城的半个字眼!

    不过盛把头此时道破二人的身份,显然也是没有任何恶意的。

    “不错,我等兄弟的确……”

    “闭嘴!小子你给我听好了,你们俩究竟是哪里人,老头子我不在乎。我们这些人就是凭能耐卖力气来养活一家老小、挣上一碗安乐茶饭罢了;至于别的事我们不在乎,更不想打听;你们既然想坐船摆渡,只要掏的起银子,又有人愿意挣这碗饭,其他的事就一概与我无关!不过老盛却也有一句良言相赠,你们最好牢牢记在心里:眼下这个年月,靠着登州码头吃饭的人,不只我老盛头一家!”

    他的这一番话听起来有点大,但其中却暗藏着很多信息。根据沈归的江湖经验判断,一个码头就等于是一个山头,山上有瓢把子、码头也有水划子;可从来没听说过哪里的贼窝或是绿林道,还有一山能容二虎的先例!而且听盛把头如今的口气,他对于这个情况深以为耻,竟然还无力抵抗!

    江湖道养育了市井百姓、也包容了天地万物。江湖人有江湖人必须遵从的处事原则,这叫做“义”;而每一门江湖都有每一门江湖的门规,这叫做“道”;也只有两样都全的江湖人,才当的起道义二字。

    各家小门里的道纵然是千奇百怪;但却有一条亘古不变的守则铁律,叫做尊师重道。而沈归眼前这位盛老头,又是整个登州城的船把头;在这个靠海吃海的城市,他不说是个土皇帝,至少也能顶起半边天了!

    怎么着?听他这话里坏外的意思,莫非是登州城的江湖新血,打算翻过他这半边天来?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14.蛟龙困浅滩

    盛把头看着沈归紧皱的的眉头与疑惑的神情,随手拿起了一根木棍,拢了拢势头渐颓的火堆:

    “银子,可真是个好东西啊;既能买来大屋豪宅,也能买来娇妻美妾,还能买来香车好马、锦衣华服……这些东西,有谁会不喜欢、有谁又不想要呢?对于老头子来说,这些东西我享受过了,也玩腻了看透了;可现在这些后生晚辈还没玩过,也没享受过……我又怎能拦着他们发财呢?”

    沈归听着对方说话的口吻,脑中突然乍起了一道闪电:

    “您老人家……莫非就是过海蛟……?”

    “正是。“

    “老爷子姓盛?兴盛的盛?那王雷是您的什么人?”

    “闽江南雷,我已经好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他算是老朽一位平生素未谋面、却彼此神交已久的知心老友……”

    原来,齐名于江湖多年的北盛南雷,彼此竟然素未谋面!

    多年以来,华禹大陆的的水贼与水寨足有千百家之多;可以说只要有水的地方,除了一条燕临大运河还实际掌握在朝廷手中以外;其余所有的水路湖泊,都被各家水寨所把持。啸聚山林的马匪土贼虽然足够张狂,但比起水贼来说,仍然还是缺少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银子。纵观整个江湖道,水贼们的富裕程度,都是顶尖之中的顶尖。

    江湖就是这样,有银子扎堆的地方,也就不愁新鲜血液的涌入;有了源源不断的造血机制,后续人才也自会慢慢脱颖而出。人才正常起来之后,也就面临着势力范围重新分配的问题;经过了一番明争暗斗之后,那些在江湖上标名挂号的大小的水寨,便分别被两位贼中魁首所折服;一时之间,水面上混饭吃的绿林道,便形成了划江而治的南北对峙局面。所有人都清楚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那些绿林同道、江湖同路、甚至包括朝廷的眼线,都将目光聚焦在了南北两家水贼身上,等待着接下来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南北大战!

    然而这两位水贼之中的诸侯,竟然在不约而同的情况下,做出了同一个选择:二人都在差一小步就可以加冕为王的关键时刻,选择了约束手下、偃旗息鼓,接受了南北划江而治的和平!所以这场从未打起来的“水贼大一统战役”,也同时成就了两位不世出的英雄豪杰:闽江的王雷,胶东的盛北川;后世绿林子弟,则将此二位英雄并称为“南雷北盛”,引为千古美谈。

    他们即便分别收拢了南北两地的大小水寨,但也终究是摆不上台面的贼寇,又如何当的起“英雄”二字呢?很简单,因为他们二人都选择了仁义,克制了自己的**、合力将一场南北水贼之间的大厮杀,消弭于无形之中;即便王雷已然销声匿迹,江南水路也逐渐落入了两江联盟之手;可北边的盛北川,仍然时刻约束门下弟子,从未踏入华江以南半步!

    英雄惜英雄、好汉对好汉;这二人之间的默契与互相尊重,已经足够令所有江湖儿女心生敬仰、引为水贼行业的一段千古佳话!

    往事如烟、不堪回首。

    化名王雨田的王雷,如今早已是一具冢中枯骨;而本名盛北川的盛老爷子,如今也被困在了登州城里;听他方才这副口吻,就连这最后一小块地盘登州城,都快要守不住了!

    诚然,他们二人当年因为种种原因,共同放弃了一统南北水路的丰功伟绩,成为了两座代表着江湖道义的不朽丰碑;但两位英雄的晚年光景,如今看来,却颇显得有些不尽人意。

    沈归望着眼前这位满面萧索的盛北川,心中也颇有些酸楚与无奈之感。无论华禹大陆如何变化,江湖人的命运也都是差不多的一番模样。无论选择在鼎盛时期鲤鱼跃龙门、咬牙忍受烧尾之苦,最终化作九天神龙;还是选择急流勇退,安心做一湾池塘浅溪之中的金鳞锦鲤;命运结果,都不会因为选择不同而发生改变,进一步踏入刀山火海、退一步坠入万丈深渊……

    凡人的命运,只能听凭天道与气运的安排而决;天道,更不会以个人的善恶成败为好恶。

    自古美人叹迟暮、不许英雄见白头。

    纵然盛北川的晚景凄凉,但沈归与齐雁二人,现在也是一脑门子官司;就算他们有心行侠仗义,帮助这座道义丰碑清剿外来渗透势力,但首先也得把自己屁股给擦干净了不是!否则的话,那些新生势力还没来得及清出登州城,盛老爷子非得先被官府给清剿了不可!

    这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啊!官府这两个字眼,竟然有朝一日,也会成为令盛北川无力抵挡的庞然大物,到底该说是天道好轮回?还是人善被人欺呢?

    “原来尊驾便是江湖鼎鼎大名的盛北川盛老爷子,倒是我等弟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前辈高人!真人面前不敢妄语,王雷王老爷子,乃是在下的一位长辈,更欠下了他一笔不小的人情债。您老人家的事,我们两兄弟已经记在心里;但眼下我们头上也顶着一串炮仗,在此地久留、恐会给诸位兄弟招致祸事……”

    盛北川听完之后皱了皱眉,起身看了看天边的云彩,随即又舔湿了两根手指,伸出殿外测了测风向,这才回头问道:

    “你们想要何时出发?”

    “自然是越快越好。”

    “嗯,知道了。对了,贤兄王雷的近况如何?那闽江道的水贼是不是……”

    “两江联盟与王老爷子没半点干系,他早已金盆洗手,眼下……眼下已经驾鹤西游了……”

    盛北川听完之后,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闷雷轰隆隆响起,也将盛北川从沉默之中惊醒:

    “最近几天,海面上一直都会风急浪高,我估计最快也要到三日之后,还要趁着天黑出海……这样吧,老头子我亲自掌舵,陪你们走这一趟夜船。”

    沈归虽然也粗通气象之道,但肯定比不上吃了一辈子“漂子饭“的盛北川。既然他说

    三天,那么就是龙王爷下凡显圣,也肯定是三天之后才能安全出海!至于目的地嘛……这一老两小之间,也就心照不宣了。

    约定好了出海的时间之后、这兄弟二人便披着盛北川赠予的蓑衣斗笠,冒雨赶回了客栈之中。二人才刚刚迈过客栈的门槛,本想立刻回房换上一身干松的衣服,可走在前面的沈归却突然停住脚步,坐回了门后的茶座边上。

    客栈半掩的门外,是犹如断线珠帘一般不断垂落的雨滴;散发着淡淡潮腐味道的客栈前厅,掌柜的刚刚喊过了小二上茶,此时正在对着一本半开的账簿、飞快地拨弄算畴。整个前厅,共摆着八张茶座,除了沈归与齐雁之外,竟还有两桌、共计五位客人,正在分别指着账簿或是信件之类的东西,小声谈论着什么,并没有特别注意刚从门外回来的沈、齐两兄弟……

    这客栈中的一切,乍看起来都十分正常……

    没过多久,小二哥一边呼喊着“水热留神”,一边给他们端来了一壶滚开水,两碗海城绿。沈归朝着齐雁抬了抬下颌,齐雁则伸手入怀,朝着刚欲转身离去的小二哥嚷道:

    “嘿我说,回来!赏钱不要了?”

    那小二哥一听赏钱二字,立刻眉开眼笑起来;他把滚热的空铜壶小心倚在廊柱边上,自己则用白巾蹭了两下并不肮脏的双手,一边互相搓着一边走上前来,点头哈腰的回着齐雁的话:

    “您看看,二位昨天一进小店的门,小人就看出二位绝不是一般人了!就二位这份见识、这份气度,那就不是一般小富人家能养出来的!您别看我们登州城吃的是码头饭,但来往此地的客人虽然形形色色,可一年到头也鲜有一个体面人!除了那些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之外,就是苦哈哈的小力巴,谁能知道大城市喝茶的规矩呢……”

    这小二一边拍着马屁,一边仔细殷切而渴望的注视着齐雁;兄弟二人也仿佛被他这副小舟不可载重的市侩模样给逗乐了,齐雁右手摸出一小块银渣子塞进了他的腰巾,左手则顺势朝他胸前一拍:

    “不错,嘴皮子够利落的!去后厨瞧瞧,还有什么新鲜的点心和果子,给我们拿上一些佐茶。哪能就这么干喝呀,醉茶了我可要唯你是问!”

    “好嘞!”

    小二哥乐呵呵地收起了赏钱,高兴地往后厨方向走去;而齐雁则收回手臂,途中故意露出袖口里多出的一枚铁质令牌,在沈归眼前迅速一晃;沈归清晰的看到,这枚生铁块上,纂刻着“凌云”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五老峰、凌云剑派、铁剑令。

    沈归撇嘴不屑的一笑,又朝着另外两桌装模做样的生意人抬了抬下颌,齐雁会意的站起了身子,扯起了一张自来熟的笑脸,直奔角落的二人桌走去……

    随着齐雁起身故意发出的响动,沈归则清晰的捕捉到了栏柜方向的一些细微变化:那位掌柜拨弄算畴的节奏,出现了不合时宜的停滞!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15.凌云少侠客

    “这不是史兄弟吗?你可曾记得愚兄?恍然之间,你我凤城一别已逾三载;没想到今日还能在鲁东路共谋一面!难得难得,你我他乡遇故知,实乃人生一大幸也,今日定要饮江吞海、喝一个不醉不归、方显你我弟兄情深意长……”

    齐雁走到窗边的二人桌前,一边打着文化人之间的招呼、一边坐在了那位背靠栏柜的男子身边。这间客栈的前厅,虽然摆了八张茶座,但由于登州城客户群体的原因,所以这茶座也并非那种十分精巧的硬木雕花椅,而是最普通的长条板凳。齐雁嘴里打着招呼、同时用屁股一撞这位史兄弟的肩膀,强行给自己撞出了一块空位……

    “这位兄台怕是错认故人了吧?”对面那位年长一些的男子,此时故作轻松的一笑,指着齐雁身边的那位少年说道:“要不然您再仔细看看?”

    齐雁听完之后,也立刻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他伸出两只手、在对方的肩膀胸背附近摩挲了一番,而后又露出一抹坏笑:

    “呵呵,认错谁也不可能认错史兄弟!就他这副身量、这副长相,化成灰我也认得!而且如果不是袁老三通知你们,你们又怎会来这里喝茶等我呢?哦对了……”

    说到这里,齐雁站起身子来,郑重其事地走到了那位年长之人的身边:

    “在下姓付,未请教兄台尊兄大名,仙乡何处啊?”

    “付兄……幸会幸会,在下性牧,三晋人士。不过我们兄弟真的不认识什么袁老三、也不认识兄台,您还是再仔细分辨分辨……”

    齐雁闻言回过头去,打量了片刻之后,忽然口中发出了“咦”的一声,随即他放开了搂在此人肩头的臂膀站起身来,忽远忽近的打量起对面这位史兄弟来;他眯着眼睛、一边变化着观察的距离与角度、口中还一边念念叨叨自言自语,做出一副探究与思考的模样来:

    “哎你还别说,这眉毛、眼睛、鼻子、耳朵全都一模一样;可是这嘴型嘛……好像确实有些……”

    哐当!

    齐雁一边念叨着一边后退,一不留神,便撞到了角落里那张三人桌。桌上三盏茶碗、连带着满满的水壶在内,经他这么一撞立刻摇晃起来,茶水与热水也打湿了桌上那本半开的账簿,连带着三位茶客一起泼了透心凉!

    “嘿嘿嘿!你走路倒是瞧着点啊……“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给诸位擦擦干……”

    齐雁立刻手忙脚乱地在三人身上来回擦拭水迹、口中还连连道歉,并朝着掌柜的喊了一句:

    “掌柜的!快拿几块干布来给三位兄台擦擦,他们三位的账啊,也全算在我们哥俩头上!”

    那位掌柜的将手中算畴往前一推,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口中也立刻应到:

    “来了来了……”

    沈归抢先上前,扬手抽出了他刚从架子上取下的一块白布:

    “是我兄弟行事莽撞,怎好

    麻烦掌柜的亲自动手呢?我来,我来就是……”

    一时之间,原本安静祥和的客栈前厅,由于莽撞行事的齐雁而乱作一团;最终的结局,自然是认错人的齐雁赔礼道歉,并把另外两桌的茶帐记在了自己名下。

    待所有能忙的事全部忙完、彼此间的客气话也说过了好几轮后,包括掌柜在内的八个人,全都冷了下来。此时此刻,每个人的心里仿佛都有了一丝明悟,但谁都没有挑破这层窗户纸。这八个人,就大眼瞪小眼的干在了当场……

    “来喽来喽,卢记点心铺的蜜三刀和鸭尾酥、早上买回来的鲜桑葚……”

    那小伙计方才去准备茶点,自然不知道前厅发生了什么事。如今他嘴里唱着茶点的来路,双手托着三个盘子,风风火火的走到了前厅……

    他一见场中八个人全都站成了一团,与掌柜的对了对眼,神色几经变缓之后,仍然笑呵呵的放好了三个果点盘子;随即他又轻描淡写地走到客栈门前,挂上了客满的牌子之后,死死插上了门闩。

    “小二哥,偌大的一间客栈,仅仅七位客人就已经客满了吗?”

    沈归见对方已经摆出了撕破脸皮的架势,神色间反而更加轻松了一些。他走到自己的桌前,随手捏起了一块鸭尾酥放入嘴里,嚼了几口之后立刻皱了皱眉,急忙灌下半盏温茶、仔仔细细的漱了漱口,扭头便吐在了地面上:

    “从卢记点心铺买的?下次别去光顾了,油酥烤糊了,馅料也炒苦了,还他娘在面里下药……“

    那小二哥闻言不急不恼、随手摘下了头上的青布小帽,大模大样的坐在了沈归对面的椅子上:

    “也不能怪卢老头,钢刀就夹在脖子上,能完整的把点心做出来,已经算是胆子大的了。“

    听完之后,沈归用舌头扫了扫口中的残渣,仔细品了品味道之后,又再次啐了一口唾沫:

    “普通货色,马前子、夹竹桃……呵,就没人跟你说过,本少爷是回春圣手林思忧养大的孩子吗?用脑子想想,这么常见的毒物要是都能起作用的话,我沈归还能好端端的活到今天?“

    嘭!

    沈归这句略显卖弄的话才刚刚出口,那五位假顾客以及假掌柜、纷纷奋力向他冲来!而沈归却不慌不忙的转过头来,双手掌心向上、拇指与中指互相叠扣、口中同时还发出了“咻咻咻“的怪声……

    下一个瞬间,这六位犹如猛虎下山一般的凌云剑派弟子,却仿佛集体被抽出了骨头一般、身形瞬间便栽倒在地,就像一只蛆虫那般、躺在地上来回扭动起来。

    “啧啧啧,你们凌云剑派的三脚猫功夫,对我沈归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齐雁听到沈归这一番装神弄鬼的话,嘴角立刻上扬、但也并没戳破;反而自顾自地走到二人桌前,也拿起了鸭尾酥咬了一口,随即又吐了出去:“还真有毒啊,鞋(舌)头麻了……“

    凌云剑派,位于三晋大地的五老

    峰;此山共有东、西、南、北、中,共计五座高峰,而凌云剑派的驻地,便位于正中央的云灵峰顶。可能是由于占据了五老峰这个历史悠久的名山,也可能是由于凌云剑派本就是个二流门派,门下弟子出类拔萃之人并不算多。所以,自凌云剑派广开山门之后,并没有设立寻常的长老执事一职;自掌门人以下,每三年进行一次比武夺令仪式;而齐雁从小二哥身上偷来的那枚铁剑令,就是五枚令牌其中之一。

    从这位小二哥的容貌来看,也就不到三十的年纪罢了;能以这般年纪爬上一个二流门派的前五之数,他已然称得上是个少年英雄了。

    他既然今日敢来,对于沈归的来路,也早就是了如指掌的事。他知道经过这一年多来的游离,沈归的武学修为已然褪去最初的青涩、距离出神入化的程度,也相去不远;他也知道,沈归自幼跟随林思忧,也许并不擅长岐黄之道,但靠着那些寻常毒物,也应该起不到太大的作用;但他却从未想过,沈归还藏了一手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邪门巫术……

    “他们……你……这是萨满教的妖法?”

    “随你自己去猜,毕竟现在还不到你提问的时候……“

    沈归的一句话尚未说完、那小二哥便用双脚迅速蹬地,连带着坐下的长凳一起向后滑动;而二人面前那张摆着热茶糕点的桌子,也同时被他用脚尖微微带起、直奔神情略显错愕的沈归翻去……

    这位小二哥乃是凌云剑派门下子弟,自幼便开始习学师门镇派武学——飞流三仙剑。正所谓“一剑斩三仙、寒芒似飞流”,这门剑法以潇洒的造型姿势见长,并附带着极其可观杀伤力,乃是当世常见御剑法门;即便江湖上流通的是删减版本,但由于其异常出色的美观程度,仍然极受那些鲜衣怒马、仗剑江湖的少年侠士所欢迎。

    不过,美观度与实用性并重,虽然听起来十分美好,但也同时代表着两边不靠的尴尬。

    既然他是剑派子弟,那么手中无剑,实力也自然会大打折扣了。所以这位小二哥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先用滚烫茶叶与零散的果点阻住沈归片刻;凭着自己二十载从未荒废的轻功造诣,只要抓住对方分神的一瞬之间,他就完全可以取出提前藏在栏柜下方的惯用佩剑……

    长条凳长了四条方腿,而不是四枚轮子;即便借着小二哥的后蹬之力、向后滑出了一段距离,但速度也很快就缓了下来;与此同时,桌子也已经高高飞离地面,直奔沈归的门面拍去!

    小二哥早就设计好了接下来的全部流程:待长条凳停下之后,自己凭借出众的腰腹力道高高跃起、在半空中施展一个完美的展腹后空翻、并准确无误地落在栏柜后方;紧接着他右手紧握剑柄,将面前的栏柜当中斩断;随后自己在漫天飞舞的木屑之中飞身而出,剑尖透过桌面、直接刺入措手不及的沈归心窝!自此一战之后,他便声名鹊起、一举成为华禹大陆最出风头的年轻侠士!

    长条凳的去势渐渐消散;小二哥按照计划双脚同时向下蹬踏,同时腰杆向上一挑、头肩向下而双腿向上、果真翻出了一个姿势华丽、高度出色的展腹后空翻……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16.武道的取舍

    力的作用都是相互的,如果没有借力点的话,其实人体本身的力气并不算大。习武之人有句老话说力从地起,脚下生根,也同样阐述了这个道理。所以那些功力精纯的老师傅们,走路大部分都是蹭着鞋子底子、像是在泥地里淌着走一般。如果在大街上看见一个老头子,走路的姿势非常像是鸭子拐,他本人又没罹患风湿病或是腰腿疼痛的话,可千万不要上去招惹人家。

    纵然这种行进姿势不太雅观,看起来就像是一位田间懒汉或是老流氓一般,与武学宗师的形象颇有些格格不入;但他们这群人,却极受鞋帽店掌柜的欢迎。

    凌云剑派的看家本事,乃是一套飞流三仙剑,何为飞流?如果单纯从字面上的意思拆解,可以理解为施剑之人,经常会跃上半空之中向对手出剑!如果从剑法的本质来审视一番的话,那么这门剑法,就是以违背武学的基本原则、来换取造型与气场上的美观优势。

    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经过凌云剑派这番画蛇添足的改动,但凡遇上真的会家子,肯定会被人家轻而易举的抓住破绽;可同时也增强了对于女性武术家独特的杀伤力;诚然前提是施剑之人的模样长相,也必须足够俊俏才行。

    这位化装成小二哥模样的少侠,乃是凌云剑派北峰首座弟子,脸蛋与五官也称得上白皙俊俏,身手与招法也是功架十足,出手时机捕捉的更是极其精准;如果沈归是一位初出茅庐的花痴女侠,说不准还真的会拜倒在这位英俊少侠的剑锋之下……

    宽大厚实的柳木桌面、纷飞的果点茶水,的确挡住了沈归的视线、也封死了他起身追击的最快路线;不过沈归毕竟是伍乘风教出来的徒弟,对天下各家门派的武学优劣,早已烂熟于心,只是尚未全部实践罢了;更何况凌云剑派的武学,向来以潇洒飘逸著称,几乎已经成为随处可见的大路货了。

    凳脚划过地面的青石砖,发出了极其刺耳的声音;单就这一点点的信息量,已经足够令沈归通过听声辩位、来了解对方究竟盘算着怎样的伎俩。接下来,面对着直奔自己面门而来的方桌、沈归不慌不忙、继续坐在椅子上观察位置;待自觉时机已到的刹那,两条猿臂舒展开来、铁钳一般的大手已经死死扣住了桌面上沿;与此同时,他下盘提臀收腿、借着双臂上攀之力使出了一个旱地拔葱、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高高跃起!待他身形自然下落之时、双脚脚尖则恰好点在了连翻三个跟头的桌沿之上!

    接下来只见沈归双脚用力蹬踏桌沿、借这一丝微小的力道迅速前跃而去;待那位小二哥的跟头翻至八成、身体也即将落在柜台后方之际;沈归也恰好稳稳站在了地面上!此时此刻,沈归的视线与小二哥的腰腹齐平、双方之间的距离,大概仅有两个桌面那么远……

    接下来,沈归伸手一撩衣袍的左侧下摆、衣角抽动空气发出了“啪”的一声脆响。他的双脚带着诡妙的节奏,前连踏四步;身形同时向左微侧,抬起右腿屈膝至胸口处,整个人缩成了小小一团……

    下一个瞬间,一记朴实无华的

    垫步侧踹,准确无比的命中目标!

    公平的说,沈归的这一记垫步侧踹,也有故意耍帅的嫌疑。不但向前追击的距离过长、蓄力的动作过大,就连他提前预测的最终落点、都没有留下半点的容错率来;若是对上真正的武道高手,只需在他垫步追击之时、迈步行至他的身侧,这一脚是无论如何都要落空的!

    这么简单的闪避手段,对于这位小二哥来说,显然是不适用的。因为即便他想出了破解之法,也定然要结结实实的吃下这记势大力沉的侧踹;因为,他当时那个潇洒漂亮的后空翻,还没有完全翻完……

    小二哥只觉自己的小腹部位、仿佛被一匹受了惊的奔马迎面撞上!这是他第一次相信人死之后、会有灵魂转世一说。因为他在挨上沈归这一脚之后、恍然感觉仿佛有另外一个自己,被对方一脚从肉身当中踹了出去!

    小二哥凌空向后飞去,七窍同时喷出一蓬鲜血,在半空中带出了一道并不算长的血雾……

    栏柜的后方乃是木制连墙酒架,而酒架后方,则是与隔壁钱庄共用的两道墙壁。天下各家钱庄银号,为了防盗功能,自然提前做好了最奢侈的墙体加固;如今这小二哥被一脚踹在了墙壁之上,除了意料之中的酒架坍塌之声之外、还夹杂着些许骨骼碎裂的声音……

    这位凌云剑派的五峰首座弟子,用自己**与脊椎、跟隔壁钱庄的加固墙,来上了一次赌上性命与尊严的较量。较量的结果也只有两个:要么他高位截瘫、要么他命丧黄泉。

    万幸,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位小二哥当场就断了气,没有给师门带来任何麻烦。

    好整以暇地齐雁走上前去,看着被死死嵌在碎砖之中的小二哥,发出了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慨:

    “啧啧啧,太惨了……哥啊,你总说要一脚踢死我,可以前我从来都没当回事……不过打今天开始,我信了!”

    “少废话,一会收拾完了这几位看客,琢磨琢磨能不能给他抠出来……”

    一条人命,对于那些早已经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绿林匪道来说,自然是稀松平常的事;但凌云剑派在江湖上、向来以名门正派自居!门下弟子个顶个都是俊男美女,哪可能经常见到如此血腥残暴的场面?

    武林人士之间的试手切磋,只要没有关乎于性命尊严的死过节,鲜有专要人命的黑手出现。毕竟彼此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江湖中人,点到为止、也免伤和气;江湖路远、来日方长,谁还求不到谁了呢?

    然而沈归今日就只出了花里胡哨的一脚而已。这一脚的速度并不算快,从起势到发力,甚至到如何命中那位小二哥的小腹,所有人都看了一个清清楚楚;但正是因为杀人的过程如此清晰,也令众人更加感到沈归的恐怖之处。

    他身体的每一个摇晃、步伐与身体之间奇妙的律动、甚至包括蓄力的过程、出招的节奏,全部都给人带来

    一种和谐自然的观感体验;无视那位嵌入青石墙面的死鬼少侠,那么沈归这一系列动作,简直比那些犹如猫蛇般柔软的妙龄舞姬,还要更加美妙几分。

    沈归没有看到自己的动作,自然也不会理解他们心中的震撼。不过,他现在的武学修为,已然合上了伍乘风当年一句话:

    只要是看起来漂亮、舒服的招式,那就算是练对了路子!

    沈归一记侧踹轻松毙敌之后,迈步走到了那位掌柜身边,粗暴的撕扯着对方的发髻,一把按在了桌面上;随后他抬起右脚踩在对方的面前,“蹭”的一声拽出了惊雷短剑、左手一压,那漆黑的剑身便贴着对方的鼻尖、轻松穿透了这张柳木桌面:

    “听好了,敢说废话立刻毙了你!除了你们凌云剑派和鬼手门之外,还有哪家不开眼的东西,与谛听搅合在一起了?“

    “我我我我我……“

    “阿嚏“!

    “噗”的一声,沈归忽然打了一个喷嚏,连带着按住这位假掌柜后脑的右手,也顺着全身肌肉一起收缩了一下,他的拇指就这样抠入了对方的太阳穴中……

    沈归到底是真的打算出手杀人?还是单纯的意外事件?没人敢问,也没人知道;可那位最初被齐雁称呼为“史兄弟”的年轻剑客,此时却突然哭出了声来、一条半新的裤子,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湿了一大片……

    齐雁捂着鼻子向前,挥手解开了缚住其中一人嘴上的天蚕丝鱼线:

    “史兄弟晕血啊?这点胆子,还怎么闯荡江湖啊?”

    被解开鱼丝线的这位男子咽了口吐沫,看了一眼正在盯着自己右手发愣的沈归,仔细组织了一下语言之后,这才言简意赅的对齐雁说道:

    “他不晕血!他只是结巴!”

    一时之间齐雁没能绕过这道弯来,不解的看向沈归;只见沈归也是满面愧疚,一直对桌子上那位死不瞑目的掌柜,小声嘟囔着悼词:

    “真不是故意的,最近两天海风有点硬,可能是方才淋了点雨,着凉了了……”

    双手合十,虔诚的悼念完这位冤死鬼后,沈归就着对方那身丝绸衣服擦了擦手,随手指着刚才回话言简意赅的男子,征求起了齐雁的意见:

    “我看他说话还挺利落,要不然咱先审他得了?”

    这位男子本想拔腿一跑,可他抬头看见那位已经挂墙上的小二哥之后,立刻打消了这个鲁莽的念头。

    “受秦王殿下的西北联军之托,如今江湖上除了竹海剑池以外,凡是叫得响名号的黑白两道,全都奔着你来了。”

    沈归听完之后皱了皱眉问道:

    “秦王?他老人家是什么时候从坟里爬出来的?”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17.炮灰

    这些自诩名门正派的弟子们,可远比江湖草莽、绿林匪盗可爱的多。虽然他们的武功更加高明,靠山也更加强硬,更占据着江湖正义的最终解释权,理应更加难缠一些;然而由于他们共有的一些通病,所以充其量就只是一群纸老虎罢了。实战经验不足,心理素质底下,思维陈旧固化、贪恋声名权势、对生存手腕不屑一顾等等等等……这些问题平日不显,可一旦面对强大到无法抗衡的对手之时,他们立刻就会原形毕露。

    毕竟这些衣着光鲜的侠客门徒,历来饱受师门庇佑,很少直面生死抉择的严重威胁。

    当沈归从这些人口中,审了刺杀事件的前因后果,便真实的感受到了局面失控所带来的慌张感。

    在沈归的印象之中,信安侯周长风乃是狠辣坚韧有余、心思眼界却略嫌狭窄的人。严格来说,他本人的才华与天资,并不比天佑帝周元庆逊色半分,甚至在某些层面来看,还要高过他那位小叔叔不止半筹;然而沈归却始终不认为,他能够成就心中所念之事,而且,还是一点机会都没有。原因也很简单,德不配位并不可怕,古来昏君也比比皆是;但周长风的手段狠辣有余、但心胸宽广不足,根本容不下整片华禹大陆的臣民与土地。

    沈归认为,以周长风的性格来说,像极了曾经开创过三年大周王朝的一位吴姓名将。所以他之前为周长风所预测的命数,应该是在晚年之时才会殊死一搏;或是干脆咬咬牙、生生把这一辈子忍过去算了!

    可眼下不知是什么意外,刺激到了这位多谋少决的信安侯爷,竟然选择了一个最正确的时机,做出了最错误的抉择!

    冲动,从来都不是优柔寡断的解决之道。

    即便他已自行承袭了老秦王的封号与封帝、更与西疆两位金童佛组建了西北联军,不日即可挥军东进,看似胜券在握;但沈归对于他的评价,也没有丝毫动摇:周长风这个人,根本就没有称孤道寡的命;别说三年、连三天都不可能!

    不过有一个疑点,沈归却始终没想明白:明明是北燕自家后院起火,为什么周长风却纠集了江湖上的牛鬼蛇身、先斩我沈归的头颅祭旗呢?北燕的龙椅可以轮流做,但就算轮到地老天荒、也轮不到我一个幽北人头上啊!

    无论怎样处置凌云剑派的杀手,沈归烂名声,已经不可能翻过身来了。他早已被武林同道推举为世所罕见的江湖败类,并同时被正邪两道所不容。不过名声上的事,对于不打算开宗立派、名留青史的沈归来说,当然是无所谓的事了;至于这种程度的暗杀嘛,即便是来上一百次,也造不成任何影响!

    其实对于这一点而言,不仅仅是沈、齐两兄弟心里清楚;恐怕那些尚未露面的武林宗师,也一样是了然于胸。而这些武道名宿之所以会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就是打算牺牲一些声名显赫的门下弟子,来做实沈归丧心病狂、六亲不认的狼藉声名!

    之后他们再联合出手,经过数场血战之后,成功斩杀混世魔王沈归,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还华禹大陆一片玉宇澄清。这个故事,不就是最经典的江湖传说吗?

    既然他们七位凌云门徒,是带着此种目的前来赴死;那么活人就比死人有用,放走也比留下更加实惠。沈归打断了他们的手臂、废去了奇经八脉、又以真气冲垮了脐下丹田之后,便将这六个废人赶出了这间客栈。随即,他们又在柴房中找到了被捆在空缸里的正牌掌柜,给了他一笔银子,并强行征用了这间客栈。

    可以预见在未来的两天之中,他与齐雁兄弟二人,将会面临着无穷无尽的暗杀与围攻;由于风暴侵袭登州湾,所以他们无法离开登州城,就只有硬着头皮等待着与盛北川约好的那一夜……

    至于半截身子嵌入墙壁之中那位死鬼小二哥,早已经被抠了出来;沈归把他软塌塌的尸身卷入了一张草席之中,由假扮掌柜的那位中年剑客,用牙齿咬住了麻绳,拖拽着带出了登州。

    江湖上的风声,永远传的特别快。自打这六位断臂剑客,拖着一卷草席离开登州城以后,那些往日里行色匆匆的商人与苦力,竟完全不见了踪影;包括那些垮筐推车、沿街叫卖夜宵熟食的小贩,今夜也通通偃旗息鼓;至于衙门的巡城兵丁、街面上维护治安的看街地保、甚至是报时惊贼的更夫,也通通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整座登州城,除了时急时缓的雨幕声音以外,竟然再没半点的人间烟火。

    尸身虽然已经被人抬走、但仿佛蜘蛛网一般龟裂的墙面、以及被他撞毁的一架子好酒,却已经是覆水难收了。沈归与齐雁把所有的碎片堆在了角落之后,又在客栈的前厅燃起了一架炭炉,除了用于取暖之外,顺便可以烤一烤后厨剩下的几个馒头。

    “好重的酒味啊……可惜了,第二酵的时辰不够,毁了这一整坛子酒。”

    凉馒头烤制半焦之时,由雨幕之中传来了一道略显沙哑的声音。此人一边评价着酒液酿造过程之中出现的失误,一边迈步走进了客栈大门。他身量中等,头戴宽沿斗笠、身披蓑衣足踏芒鞋,显然是刚刚连夜入城的过路客。

    这汉子进屋之后,先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瓦片,又使劲儿抽了两下鼻子,伸手解除着雨具,口中自言自语的说道:

    “嗯,砸的好。这种下等货,喝到嘴里准跟马尿一个味儿。”

    沈归转了一圈手中的筷子,随意开口问了一句:

    “你喝过马尿?”

    “喝过。年轻的时候不知深浅,带着镖队往沙漠里趟;结果中途被鬼宫打了眼,活活困了我们四、五天……”

    这位老镖师脱完了蓑衣之后,又拽了拽被泥水打湿的裤脚、解下了背上的长条包袱,下意识地在沈、齐二人面前晃了一下,随后才放在了炭炉旁边的桌子上。这是一个行走江湖约定俗成的规矩,既能表示自己是个懂规矩的老江湖,也表达了自己没有攻击意图;至少,现在还没有。

    沈归想了想之后,朝着齐雁抬了抬下颌,后者点头自去;没过多久,他搂着一个酒坛子回到前厅,挥手将一个粗瓷大砂碗放在了镖师面前。沈归接过这一坛子酒后、挥手拍去了满是尘土的泥封,将鼻子尖凑近缸沿仔细嗅了嗅,又伸进一根手指头,沾了一些酒液出来端详:

    “嗯,斑蝥、乌头、苦杏仁、半夏……称不上是见血封喉,但就这一碗下肚,也与那奈何桥上的孟婆汤,相去不远了。”

    说完之后,沈归斟了满满一碗、仰头一饮而尽。随后,他将碗底朝着对方一亮,再次斟满一碗,反手推到了这名镖师面前。

    “老达官爷,你在沙漠里看见的海市蜃楼是假,可喝进肚子里的马尿却是真;我这客栈掌柜是假,但这酒里的毒物却是真呐!”

    这位老镖师懂规矩知礼数,也并没有暗中偷袭,称得上是个光明磊落的蠢货。既然他是个这样的老实人,那么无论他今日因何而来,沈归都愿意让出一个体面,许他全身全脸而退。

    辨别酒菜是否有毒,乃是“挂子行”的基本功;这位中年汉子是个走南闯北的镖师,当然知道沈归此言不虚。这坛子酒,或者说这间客栈酒窖里的藏酒,全都被人提前下好了毒物。

    这位老镖师也低头闻了闻酒气,皱着眉头骂了句“糟践东西“、随即仰头一饮而尽。双方彼此互相亮了一手,也就有了平等对话的和气。

    “达官爷,报个蔓儿吧?(自我介绍)”

    “蓟州沧县人,雪花蔓。(姓白)“

    “白镖头,不好好拉你的挂子,跟着他们这些海翅子老宽,唱哪门的大戏呢?(不好好保你的镖,为什么跟着那些大官胡闹?)”

    “茬了!虽然都是练武的挂子行,但我们是拉挂子的(镖师),他们是戳挂子的(教授武艺),不是一路人,找你也不是同一件事。。”

    “那……?”

    “我是来高托(打架)的!”

    通报完了来意之后,白镖师起身拿起长条包袱,同时张开双臂连撤三步、示意沈归自己已经准备好了;而沈归则弯腰捡起了一直用来拢火的惊雷短剑,仿佛地痞流氓一般、斜腰拉胯半睁眼皮、用通体乌漆的剑身一下下地拍打着自己的右掌、没好气地说道:

    “原来是个羊盘道,马前着亮片子,西边亮了(原来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赶紧亮刀子动手,我肚子饿了。”

    “请了!看刀!”

    随着一块青布高高扬起,那把镔铁戒刀也被白镖师握住了刀鞘!可惜,在刀头尚未离开刀鞘之时,这场比武虽然尚未开始,却已经落下了帷幕。

    青布扬起的一瞬间、沈归右脚猛然蹬地发力、左脚向前迈出一大步,而左手的惊雷短剑,也准确无误的贴在了对方的咽喉上;如果仅仅如此而已,白镖师还能勉强接受这个惨败的结果;但他分明感觉到自己握住刀柄的右手,也被沈归死死地扣住了脉门,根本提不起一点劲道来。

    眼下他连换命的机会都没有,就已经不是细枝末节、临场发挥之类的小差异了……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18.疲兵之计

    沈归果然是饿坏了,他选择了最简单也是最迅速的解决方式,一招未出,便轻而易举的击败了这位老派的江湖人——白镖师。显而易见,二人之间的差距,已经不是武学修为高低能够解释的问题了。他的极限速度,完全跟不上沈归的进攻节奏,那无论怎么个打法,都只会是同样的一个下场

    况且他眼下连刀都拔不出来,又谈何交手二字呢?

    “丐神伍乘风的门下高足,果然名不虚传……白某人的命,归你了!”

    沈归有些疲倦的探出了一口气来,反手收剑入鞘、又坐回了碳炉边上。他咬了一口被烤的表皮酥脆、略带焦香的馒头,含糊不清的对他说道:

    “回沧县去吧,做好你镖局生意,以后记得带眼识人,少凑那些与你无关的热闹。”

    白镖师神色一怔,随即又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后便默默穿戴起自己的蓑衣,看样子是打算连夜冒雨、出城返乡;然而就在白镖师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之际,刚刚还打算填饱肚子的沈归,却突然抽出了倚在桌边的那柄连鞘长剑!

    白镖师耳边听得利剑出鞘之声,心中立即生出数道杂念。但如果沈归真的食言自肥;那么无论自己面朝何方,仍然只有引颈受戮这一途可走。当双方实力的绝对差距,大到了一定程度之后,那什么独门杀招与江湖经验之类的小花招,根本就是毫无用处的事了。

    等了许久之后仍然无事发生,白镖师便僵硬的扭回了头来。他发现沈归的右臂才刚刚收回身侧;而一把微微发光的长剑,剑尖穿过二层楼板,仿佛悬在了半空中一般;而他的左手,此时竟仍然举着两根筷子,小心翼翼地吹着刚刚烤熟的第二个馒头……

    滴……答!

    顺着剑尖戳穿的二层楼板缝隙,一滴暗红色的血液,重重低落在旁边的桌面之上;而沈归和齐雁却仿佛毫无察觉一般,竟然还在专心地讨论着烤馒头的最佳吃法:

    “这么干烤的话,实在是有些寡淡了;咱应该炒上一盘熟芝麻、碾一些干辣椒碎、再用猪油一刷,烤制见焦以后,再撒点磨细的海盐,啧啧啧……”

    “对对对!再撒点小茴香,我在长安城的时候,就特别喜欢胡商专卖的那种香料……”

    客栈二层的血液越滴越快、不停打在柳木桌面上、击出了啪、啪的脆响;这每一声响,都仿佛是一根坚硬无比的钉子,狠狠扎进了白镖师的心窝之中:这二位小公子哥,看起来都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为何动起手之时、竟会如此狠辣无情?

    沈归方才与白镖师交手之际,并没有展现出过于惊世骇俗的本领来。他只是轻描淡写的随意迈出了一步,又将短剑比住了对方咽喉罢了。所谓学无先后、达者为师,败在一个年纪轻轻的少侠手上,本就是件很平常的事。令白镖师耿耿于怀的是,水平究竟差了人家几层天,竟也同样是未知之数!再看沈归一剑刺中二楼的贼人,无论是捕捉出手时机的精准、还是听声辩位的本领,都是他此生难以企及的另一种高度。

    而且再看沈归的出手方式,显然就不是寻

    常意义上的江湖人。

    在常人眼中,江湖人、尤其是镖局,干的都是刀口舔血的玩命生意;然而实际上来说,只要不涉及到开辟一条新镖路的话,他们镖局几年也未必能动一次真家伙;再加上白镖师又是沧县出身的世家子弟,上次豁出命去与贼人厮杀,已经是猴年马月以前的事了。正所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两位少侠年轻轻轻,出手就直奔人命而去,哪像是寻常江湖人的风格呢?

    不过老派的江湖人,并不代表愚蠢与莽直。白镖师眼珠一转,竟然问起了与心中所虑完全不同的问题:

    “这……二楼所藏何人?”

    白镖师小心翼翼的退回了前厅,反手取下了背上的戒刀,打算去看看那位倒霉鬼究竟是什么来路;可他刚朝着楼梯口迈出一步、脚前竟然多出了半截焦黑的筷子!而这根筷子的下半截,已经深深的嵌入了地上的青石板中:

    “记住我的话,少凑与你无关的热闹。走……”

    白镖师玩味地看了一眼不远处那个漆黑的楼梯口,随后便一言不发,走入了茫茫的雨幕之中。

    “饱了!楼上的三位朋友,差不多可以现身了吧?”

    沈归用袖子一抹嘴边的碎馒头渣,抬手抽下了“挂”在顶棚上的春雨剑,带出了二楼一阵慌乱之声。

    没过多久,三名身穿青衣的执剑少侠,互相搀扶着,缓缓走下了楼梯。沈归定睛看去,只见二人当中搀扶的那位少侠脸色发青、嘴唇惨白、小腹部位还沾染了一团暗红的湿印。此人右手正死死捂住伤口,指缝中也在缓缓地垂落一滴滴的鲜血……

    沈归抬手拍打着衣襟,没好气的嘟囔着:

    “不都是名门正派吗?有大门不走偏要走窗户?你们如果这么喜欢飞檐走壁的话,不如拜我兄弟为师算了……”

    “我可不要,他们仨人个子太高,模样也有点出挑,外出做活很容易犯案。”

    “那宰了?”

    “宰吧……”

    商议完毕之后、沈归立刻挥剑迎上;而那两名手执宝剑、无伤在身的少侠,也急忙挺剑相应;交手短短一个回合,由于双方攻防转换频率极快,几乎是同时奏响了数道兵刃交斥的噪音;待声音散去后,沈归用脚尖一点地面,平行向后退开了五步之远,看着那两位右臂疯狂发抖的少侠,颇为赞许的说道:

    “昨天,少爷我打发了一个鬼手门人;今天晌午,又打发了喜欢唱大戏的凌云七子;就在刚刚又大发善心,放走了一位南泉禅宗的俗家弟子;可他们这九个炮灰全加在一起,也抵不上你们其中之一的手段!嘿,别看你们西岳太华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可这次傍上了周长风这条大腿,还真的下足了本钱啊!”

    听到沈归仅寥寥数言、便说破了己方的来路;那位小腹被春雨剑刺伤的太华少侠,心中的一口气瞬间泄尽,再也无力维持身形、软塌塌的靠在了台阶之上,神色颓然地喘起了大气。

    齐雁心中另有所疑,他探出齐齐的二指、夹出了一块还在吞吐着火舌的柴禾,朝着二位少侠的脸庞丢了过去……

    “奇怪,脸上也没刻着字啊……你怎么看出他们三个废物,都是西岳太华门下弟子的呢?”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江湖上凡是惯用剑阵的门派,加在一起也就只有三家。而且无论各家如何增减演变、换上多少个唬人的名字,也都是由这两种母体衍生而来的——玄门道阵、释宗法阵。这三位少侠一行三人,摆的也是玄岳道宫的三才阵……”

    听到沈归的说法之后,年长的一位少侠勃然大怒;他顾不上颤抖的右臂,挺着胸脯叫嚷起来:

    “一派胡言!此阵分明是我太华门下的西岳三仙阵,与玄岳道宫的三才剑阵,又有何干系?狗贼沈归,你辣手偷袭、伤我二师弟在先;口出狂言、辱我师门武学在后!今日我太华三子,与你二贼定然不死不休!”

    沈归笑呵呵的看着此人,随即一转手上的春雨剑,扭头对齐雁说道:

    “大雁,把人给我看住了啊,别让这太华三傻跑了!”

    “放心吧,放下天下,谁还能跑的过我呢?”

    二人对了一个眼神之后,沈归挽出了一道剑花,扭头对“太华三傻”说道:

    “老话说的好,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今天正好大雨倾盆,我就让你们三个蠢货死个明白!”

    说完之后,一把散发着白色光晕的春雨剑,便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在客栈的前厅当中舞动开来:

    “易经有云:三才者,天、地、人是也。天,谓之天干;地,谓之地脉;人、谓之藏干;三者合一,是为命数也。立天之道、阴阳相生;立地之道、刚柔并济;立人之道,仁义为行……”

    说到这里,原本缓慢和简单的剑势,骤然掺杂了些许节奏上的变化;看起来忽远忽近、忽快忽慢、一时舒展、一时聚敛;收放之间动作玄妙顺畅,令人观之流连忘返……

    站在齐雁的角度来看,沈归是在用演舞剑意的方式,向这三位前来刺杀他太华剑侠,阐述着自己对于玄门武学的理解:

    “三才剑阵,一阵三门;长剑为阴爻、御剑之人为阳爻,兼三才而两之,是为六爻者也。三人三剑、一人主攻、一人主守、一人主敌我双方之生死,也就是三才剑阵的阵眼所在。”

    说到这里,沈归舞剑的身形忽然陷入片刻停滞;随即,手中春雨剑芒大盛,直刺在场四人的眼目;恍惚之间,众人在泪水与光晕之中,仿佛看见了沈归一人化三影,分别演练起了三套截然不同的剑路!

    “不巧的是,方才交手一合,我已经可以确定这位小腹受伤的少侠,就是你们这一趟三才剑阵的阵眼所在。我既识此剑阵,自然也懂得破阵之法门;话,我已然说到了这个份上,你们仍然要一意孤行吗?”

    沈归这最后的一句责问,尤如洪钟大吕一般、直震太华三侠心灵深处。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19.闲棋

    对于华山三子来说,沈归方才所演示的武学法门,实在有些过于深奥玄妙,他们此生还尚未触及过这方面的知识点,自然也无法分辨真伪高低;但人家既然能一语道破西岳三仙阵的阵眼所在,想必即便话中有虚,也不至于过于离谱……

    为首一人沉吟了半晌,看着自己剑柄上纂刻的阴阳鱼图案,竟然在心底怀疑起了自家的师门武学,是不是真的抄袭于玄岳道宫门下;然而他的小师弟却有些沉不住气,如今见师兄吃瘪、立刻出言叫阵道:

    “三仙阵是三仙阵,三才阵是三才阵。你方才把剑舞的倒是比娘们还好看,但手底下到底有几斤几两,也不能全凭你一张嘴吧?难不成你是想靠着唾沫星子,生生把我们哥仨说出这座登州城?嘿,对不对的咱们打一场就知道了,看家伙吧你!”

    这位三师弟一句话说完,立刻挺剑而上!而那位对于武学的知识产权问题,产生了根本性动摇的大师哥,也只能硬着头皮攻了上去。

    此时此刻,对牛弹琴的沈归,神情倒是格外的淡然……

    一道温暖而柔和的白色光芒,在众人眼前闪耀开来;包括齐雁在内,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用袖子遮住了视线,却仍然止不住滔滔不绝的泪水涌出;紧接着,众人耳边只听得一声惨叫,待视觉回复如常以后,只见那位小腹受伤的太华二侠,心口已然开出了一团嫣红的花朵……

    “二师兄……”

    脾气暴躁的太华三侠只来得及喊出一声;沈归的身影便在他眼前凭空出现!接下,他只觉得喉咙一凉、后半截尚未出口的狠话,便化为了“嗬……嗬”的气声,裹挟着一蓬蓬血沫、由大敞四开的伤口中喷溅开来!

    转瞬之间,原本练成了三才大阵的太华三侠,便只剩下了年纪最长的大师兄;而轻松破阵的沈归,此时也收剑入鞘,缓步朝那位幸存者走去:

    “你们太华三侠……啊对了,现在就只剩下你自己了;你在西岳太华剑派之中,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呢?”

    “你杀死了我的两位师弟……”

    “屁话!老子如果败在你们三位剑下,能讨来一条活路走吗?”

    “……”

    沈归的这一句话,立刻说的对方哑口无言,傻愣愣的僵在了那里。

    他的师门——西岳太华剑派,历史极其悠久,千百年来几易兴衰,起起伏伏的变化经历了无数次,却始终未能列入武林巅峰行列;而现任掌门人徐天川,乃是胸中别有一番丘壑气象的雄才英主。他在玄、释、剑三派鼎立之时,并没有过多的参与到江湖纷争之中;反而是把绝大部分的精力,注入了悉心教导门下弟子的武学修为之上。

    水满自溢、月满则亏,如今华禹大陆风起云涌;而作为武林泰山北斗的玄、释两派,也同时被卷入了这场危机之中;那个暴发户一般的竹海剑池,更是险些毁门灭派,想必没有十

    几年的光景,他岳海山的后辈弟子,是再也无法重现往日荣光了。

    既然玄、释、剑三派的遇见了巨大危机,那么也就到了徐天川韬晦半生、等待的绝佳时机。徐天川认为,玄岳道宫的崛起,都是因为傍上了北燕周家这棵大树;既然他们已有成功的先例,自家的西岳太华剑派,只需顺着旧路走上一遭,又有何难呢?

    锦上添花的收益,永远不如雪中送炭来的丰厚;只有时常烧冷灶、下闲棋,才能在对方功成名就之后,攥取到最大的利益。百年之前,玄岳道宫从诸侯纷争、反王四起的混乱局面之中,烧准了北燕开国皇帝的冷灶;而百年之后,他徐天川便将这一宝、全压在了秦王周长安的身上。徐天川当然不会认为自己的眼光,能比玄虚道君还要精准毒辣;但他面临的抉择,也同样是更简单的二选一罢了。

    如果说一个门派的现在,乃是各家掌门、执事的话;那么一个门派的未来,便是收入门下的众多弟子了。仅仅这两轮交手、便已经两死一伤的西岳三侠,便是徐天川门下最出挑的三位中青代门徒,更是他悉心调教十余载的亲传弟子。

    无论他们学的是三仙阵也好、是三才阵也罢,天下武学门类千奇百怪,却有着一个共同的评判标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以这三位少侠的年纪与修为衡量的话,就连沈归都生出了满心的钦佩之情。江湖上所谓的新一代武道天才,死在他手中的就算没有五十之多、至少也过了三十之数;然而正如他方才所说一般、经三人徒联手施展的剑阵,比那些所谓的武道天才全部加在一起,还要高明了不止一筹;即便是单独拆开,各自也称得上是出类拔萃的超一线水准。

    如果再考虑到这三人本身的筋骨资质,只能勉强当得起二流水准的话,那么西门太华的现任掌门徐天川,还真是一位调教门下弟子的绝顶天才。

    教导弟子、与本身的武学修为之间,固然有着一定程度的联系;然而从本质上来说,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能力。

    在武林门派之中,师命大于天;而他们在下山之前所领受的师命,就只有一条而已——前来鲁东路,割下沈归的头颅。所以无论事情如何发展,沈归一旦失手败阵的话,是绝对没有活路可走的。

    局面冷清下来许久,最终还是沈归长叹了一口气,绕着这位神色复杂的太华少侠,慢慢转起了圈来:

    “啧啧啧,可惜了……我本是想用你这一条命为饵,引出藏在后墙外的几位姑娘家、再放你自行离去,可惜啊,最终却事与愿违。世人都说你们西岳太华的徐天川、与巴蜀青衣派的陆蕊娘之间,有着一段非比寻常的情谊;两派弟子亦是交往甚密、彼此互通有无,共进同退。可如今看来,倒是我沈归误信了江湖谣言,这传闻果然只是传闻,当不得真啊……”

    这几句话给对方带来的冲击,竟然远比那一套武学原理解析来得更加剧烈!那位太华少侠闻言神色大变、双眼里喷着火焰,直视这位修为深不可测的武林败

    类:

    “狗贼!你要杀便杀、无需在此鼓噪唇舌、离间我西岳太华、与巴蜀青衣两派之间的关系!”

    “噗!经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对徐天川更有兴趣了!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才能把你这块顽石、也教成这副模样呢?“

    话音一落,沈归左手闪电般攀上对方的咽喉,掐住喉管的拇指与食指轻轻一错力!只听喀嚓一声,西岳太华掌门徐天川,穷尽二十年心血栽培出的三颗幼苗,便全部付诸东流……

    齐雁皱了皱眉,看着软绵绵栽倒在地的死尸,不解的开口问道:

    “不是说……要给他死个明白吗?“

    “武学的问题,其实他已经想明白了,只是还不愿意承认罢了;至于感情的问题嘛……连我自己也不大明白,又怎么教他呢?“

    话音未落,兄弟二人的耳朵同时微微一动;沈归抽了抽鼻子,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

    “血腥味太重了,瞒不过三天。你现在去登州的县衙后堂摸查一下,如果知县老爷有什么异动的话,就送他回老家吧……哦对了,路过县衙后厨的时候,顺便带回来一些干净的吃食。“

    齐雁点了点头,随手脱下了外面的寻常服饰,露出了体内贴身的夜行衣;他又从腰封中抽出一块黑巾、三两下便缠在了头上,消失在了茫茫的雨夜之中。

    “六位女侠,太华三子已尽数毙命,你们已经可以现身了!”

    话音未落,只听客栈二层发出了一声巨响,楼板迅速破裂坍塌,显出了六位执剑女子的身影;与此同时,街头锣声大作,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也踏着街面上的积水,直奔客栈方向而来;同时,客栈的后墙方向,也传来了砖瓦破碎的声音……

    面对从天而降的六位女侠,沈归以春雨长剑护体,右手则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敲上了一柄柔铁长剑,发出了“嗡”的一声剑鸣;与此同时,沈归脚下步伐交替后退,不慌不忙的躲开了其余的五道寒芒……

    “哎?这次轮到你们青衣门全体出动了?也不知道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的弟子,是真的谨守先来后道的规矩,还是怕一拥而上、乱刃砍死了沈某之后,不知道功劳该是如何分法呢?”

    为首那名女子模样冷艳,发髻高高挽起,眉梢向鬓边斜挑,看起来就像是刁妪泼妇的预备役那般;她方才一剑当先、却被沈归二指一弹、轻松击溃了身体重心;此时刚刚调整好身形,便立刻开口说道:

    “沈归你这个无耻……”

    这位女侠才刚说了半句话,前厅便传来了“啪”的一声脆响!谁也未曾想到,在双方动手厮杀之前的放话阶段,沈归竟然劈手抽了青衣剑派的大师姐,一记响亮无比的耳光!这耳光没什么杀伤力,但其中蕴含的羞辱以及蔑视,却随着那声脆响、准确的传入了每一个人的心头!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20.辣手摧花

    现而今华禹大陆的显学,乃是出自儒学一脉;所以无论是市井民间、还是庙堂江湖,凡是没有朝廷律法明文规定的疏漏,全部都由儒学礼法来进行查缺补漏。不过经历了历代儒学传人的修改增减,眼下的整个儒学体系已然是面目全非、从根本上变成了另外的一番模样。

    千百年至今,儒门一脉衍生出了无数变种旁支。其中有一家学说,乃是为华禹女子量身定做的一整套行为模式,名曰“女德”。且不论这一套理念原本的真伪善恶;至少对于现在女儿家来说,它绝对称得上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害人邪典。

    以北燕王朝来说,官宦富贵人家的大小姐,有着一整套的必读经典著作;其中最出名的有《列女传》、《女诫》、《女孝敬》、《女宪》等等等等。凡是在富贵人家出生、有资格读书识字的大小姐们,若是行为举止有悖于这几本经典著作的话,往往就会被安上一个蛮妇的头衔,为环境所不容。

    穷人家的女儿,为现实生活所迫,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而富贵人家的大小姐,也被文化范围所迫,失去了选择的余地。当然,女儿家也有李乐安与颜书卿这样的异数;然而她们能拥有选择权利的根本原因,也是因为他们各自家族之中的男丁、已经不会再因为她们的选择,而发生任何根本性的变化罢了。

    别以为只有穷人家会卖女儿;那些名门望族之间的联姻,又何尝不是一场交易呢?

    在这种社会环境之下,尚未出阁的女儿家,如果敢在街上抛头露面的话,就是有失贞洁的一行大罪;甚至在一些宗族法规格外森严的地区,仅仅因为这一条罪名,就足矣令此女子被所谓的家法门规、活活殴打致死!

    在如此悖逆人伦的扭曲环境之下,又有多少女儿家,能真的过上那种仗剑骑马、行走江湖的自由生活呢?恐怕除了无亲无故的孤女、或是有幸被师门收养的弃婴之外,也没几个姑娘家、敢于打破世俗规矩这道看不见、摸不着的牢固枷锁。

    既投身于江湖之中、过的便是颠沛流离的生活;婚丧嫁娶这种寻常之事,也就成了各派少侠面前最大的难题;再加上投身于江湖之中的女子本就凤毛菱角,所以自然而然的成了各派男弟子的心头肉、掌中星!

    往往在对待这些顾盼生辉、千娇百媚的清丽女侠之时、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有求必应、呼之则来,已经是双方最基本的相处之道。久而久之,这些大多出身清苦女侠,也都被骄纵出了一副刁蛮大小姐的臭脾气。!

    青衣剑派的大师姐汪巧南,那是甚等样人?一手青衣剑早已练得炉火纯青、单凭本身实力,也堪称江湖上年轻一辈的佼佼者;而在她那一双眉眼之间,更是蕴含着女儿家罕有的冷冽与锋利,比起常见的娇憨柔媚来,更是别有一番罕见的韵味!所以这位汪女侠,历来都是江湖上无数俊杰心中的冰山美人;可如今面对魔头沈归,她竟连一句完整的开场白还没说完,便被对方一巴抽出了漫天繁星!

    一时之间,这位素来以手段狠辣、雷厉风行而著称的青衣派大师姐,眼中竟然隐隐有泪光闪现!她是被沈归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给生生抽懵了!想自己活了二十多年,还从未受过这等天大的委屈呢!

    沈归打完之后还没有消气,鼓着腮帮子、点指对方的鼻子尖数落起来:

    “要打就直接亮家伙呗,骂什么街啊?老子怎么就无耻了?我无耻你哪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德行!什么巴蜀青衣派,我看就是专门碰瓷的一窝“观音党”吧?……”

    “……我杀了你!”

    一声凄厉的嘶吼传出,汪巧南捡起地上的柔铁剑、便奔着撕烂沈归的那张臭嘴而去!

    巴蜀青衣剑派,从掌门人到院工嬷嬷,甚至就连山下镇子里运送米面菜肉的小贩,清一色全都是女儿之身。所以,从汪巧南手中施展出来的青衣剑,与上古武学越女剑一样,都是一套意在充分发挥性别优势的女人剑。当然,江湖上也有不少男子,能耍出一套看起来似是而非的青衣剑;但大多都是照猫画虎学回来的样子货罢了,根本谈不到任何杀伤力。

    由于男女身体结构的根本性差异,所以女儿家在力量与爆发力上,天生就要稍逊一筹;而在柔韧性与细心程度方面,也普遍超出男子不只一星半点。武学之间虽然不分高下;但一套相同的武学、在不同人的手里施展开来,最终威力的也会有高有低。产生不同结果原因有很多,性别差异,显然也是其中之一。

    如果说玄岳道宫的剑术特点,乃是重剑意而轻招式的话;那么青衣剑法的特点,则刚好与之相反。也可以说,青衣剑法,乃是天下武学之中变化最多、招法最细腻的一套御剑法门;一旦施展开来,招式与招式之间的衔接可谓是密不透风、变招之后的选择更是千变万化,令对手无所适从,眼花缭乱。

    不过,也正是由于青衣剑的招式繁多、内藏千万锦绣;所以历数青衣剑派三百年历史,最快修完一整套青衣剑的弟子,便当属现任掌门人陆蕊娘了;从拜师到出徒,这位陆掌门用了差不多十二年的左右;而沈归面前这位年轻的泼妇汪巧南,则足足练了十五年。

    整个青衣派就只有一套剑法,但需要打磨十数载乃至数十载;可一旦弟子艺满出师之后,便理所当然的会名动江湖。这,就是青衣剑派教导门下弟子的核心理念。

    然而十数年磨一年、定然可以获得不小的成就;但个人的心性与脾气,却不是能靠着时间沉淀来打磨到圆润光滑的……

    沈归方才用耳光羞辱了自视甚高的汪巧南,除了给她带来了半张红肿的脸蛋之外,更将她势大滔天的怒火勾了上头顶!如果沈归是一个文弱书生的话,汪女侠恐怕已经将他活生生撕咬成一具森森白骨了!

    毕竟这位汪女侠,也是犯下过一桩灭门惨案的狠辣角色!根据她曾经在江湖上宣称所言,死在她剑下的

    那一家十六口,老爷乃是一位卸了任的贪官污吏!至于说她这一番解释,究竟有几分真假嘛……朝廷方面没结案,她本人也没拿出过什么如山铁证,就这样黑不提白不提的沉下去了。

    可今日出手杀贼的她,却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自己所擅长的青衣剑,乃是以招式繁多,变化奇诡而见长;想以这样一套剑招赢人得话,自己必须比对方更加沉着冷静、心思头脑也必须更加空灵才行。不过看她现在这副血贯瞳仁、披头散发的模样,显然并不具备比武搏杀的前提条件。

    沈归虽然不清楚陆蕊娘与徐天川之间的情感纠葛;但他隐约之间有种猜测:陆蕊娘对徐掌门避而不见的根本原因,就是想保持自己心中的那一份单纯的念想罢了。

    清心寡欲,并不等于无情;单纯的思念,也不会成为挥之不去的心魔;可一旦将自身炽热的感情、与尘世间的茶米油盐、生活琐碎纠缠在一起的话,世间却鲜有几人、仍能够时刻保持心灵的宁静。

    汪巧南盛怒之下,只想赶快一剑毙了沈归,之后再鞭尸三天、方能一泄心头之恨;可她这一剑青衣拂雪山,本意乃是诱敌反击、再将对方的剑路,困入千般变化的青衣剑法之中;可在怒火攻心的情况下,她却在无意识下用足了十二分的力道,唯恐沈归的颈骨过硬,无法酣畅淋漓的斩下头颅……

    力道用尽、剑招用老、头脑混沌、怒火攻心;凭着如此浮躁的心态,去迎战一名修为远在自己之上的难缠对手,又岂有不败之理?

    沈归看着那位不知深浅的汪巧南,嘴角扯出轻蔑笑容;待对方剑出过半、他身形微微一侧、同时抬起左脚、轻轻踏在了对方的踝骨之上!这一脚虽然不疼不痒、但汪巧南身体重心已经失衡、脚踝一崴、身体向前腾空而起,仿佛一只正在掠食的苍鹰那般、迅速贴在地面之上、向前方滑行而去……

    可惜的是,汪巧南并没有生出苍鹰的翅膀,也无法在千钧一发之际腾空而起…

    呼啦啦一阵乱响过后,汪巧南紧贴地面向前滑去,一路上撞翻了三张茶座,头顶重重顶在了尽头墙壁上,发出了“咚”的一声脆响之后,她只觉眼前一黑,便立刻昏死过去……

    而另外五名青衣派女侠,也先后奔至沈归身边;但她们的个人修为,比起生死未卜的汪巧南来说,还要插上一大截;更遑论对上那个引来天下英雄豪杰、齐齐围猎于鲁东大地的沈归、沈太初了呢?

    对于沈归本人来说,蠢货大多都是俱威而忘恩之人;他之前愿意放白镖师一马,也是因为他是个懂规矩、知进退的老派江湖人;可如今这五位青衣派的女侠,却显然不是那么明白事理了……

    望着毫无威胁的五招杀人剑式,沈归只是淡淡的念了一句:

    “即入江湖内、便是薄命人……走好!”

    一缕剑芒过、枝头落五花。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21.关心则乱

    “住手!……沈归你这头穷凶极恶的畜生,竟对青衣派的师妹施以这等毒手,这等丧尽天良之行径,简直残暴的令人发指!今日我大黄龙便要生生拧下你的脑袋,来祭奠众家师妹的在天之灵!”

    一位个子高过沈归两头开外、顶天立地的彪形壮汉,愤怒的嚎叫着、由后院直接撞入前厅!此人仿佛一只黑熊成精那般魁梧高大,竟然能以血肉之躯、轻易撞毁门框墙砖;他脚下的步伐也是又重又急、令沈归甚至感到青砖地面都出现了些许的震动。

    这位自称大黄龙的壮汉,原本与别人一样,想要卖青衣派一个人情,等这些千娇百媚的女侠大功告成、或是知难而退以后;自己才会遵循江湖规矩,对沈归继续出手;可眼见自己心目之中的冰山女剑神——汪巧南,竟在沈归面前连一招都未能走过;而另外五位青衣派师妹,更是便被沈归随手荡出一剑、残忍暴虐的当场斩杀殆尽!

    已然怒不可遏的他当众宣布:沈归此等行径,与禽兽无异,他大黄龙便再顾不得什么江湖规矩,也管不了什么先来后到;他只想现在就拧下沈归的头颅、不为向秦王邀功领赏、只是为了告慰诸位女侠尚未散去的芳魂。

    既然这第一位敢于出头破坏规矩的人已经出现,那么所有闻讯而来、至今却尚未露面的牛鬼蛇神,心中也再没了任何顾及,纷纷从客栈各处阴影角落里显出了真身!

    转瞬之间,原本还有些萧索冷清的客栈前厅,竟变得人满为患起来!

    当高大魁梧的大黄龙宣布了以多欺少的正义性之后、又回头看了看骤然现身的同道中人,这才仰天长啸一声,抡起那两条犹如森蚺巨蟒般的粗壮臂膀,奋力的嘶吼一声、便疯狂的朝着沈归劈砸而去。

    由于大黄龙的身形异常壮硕,再加上又一贯是瓮声瓮气的口吻,所以看似只是一个愚蠢憨直的莽汉而已;再加上他眼看沈归利刃在手、竟然还以两条臂膀向对方迎头砸去;任谁看来,这都是一个被怒火蒙蔽了双眼、意图与沈归以性命相搏的粗莽汉子。

    别人或许还不清楚,但沈归心里却犹如明镜一般。这个看似痴蠢的大黄龙,又是一头平日惯以这副鲁莽嘴脸欺人的老狐狸!别看他如今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但早在青衣派现身之时,他就已在客栈后院的廊下栖身;也就是说,如果他真的想救走青衣派的众家师妹,其实是有充裕的时间与机会可以出手的,根本不至于等到五缕芳魂消散之后、他大黄龙才姗姗来迟!

    经这个“莽撞人”的开解之后,江湖上各门各派前来参与围猎之人,全都无比自然的扯下了道貌岸然的脸皮;他们拿出了惯用兵刃,躬身抬头缓缓推进,看样子是打算合众人之力,将自己这个棘手的魔头乱刃分尸。

    什么江湖道义、正邪不两立一类的形式主义暂且不低;但沈归一旦落败身亡,秦王论功行赏

    的话,定然是作为首倡者的大黄龙,独占鳌头!

    别看大黄龙面貌莽撞,心里却有着足够的自知之明。他不愿意先与沈归拼个两败俱伤,之后再被旁人顺手牵羊,捡走这个天大的便宜。毕竟今日敢来登州城狩猎之人,就没有一个易与之辈;所谓的事实真相,也只有活到最后的人,才配拥有最终解释权。

    当人类面对无力抵抗、或是无法全身而退的强敌,心底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与他人结盟!而且当猎物陷入困兽之斗、准备殊死一搏之际,自己最好可以置身事外,时刻保持着全盛状态;以防盟友在分配利益之时,顺带也将自己一口吞下。

    不过话说回来,下到这些被师门长辈内定为炮灰团的青年俊杰;上到亲手组建了西北联军、扯起秦王大旗的周长风,只怕全都忽略了一件紧要之事:如果硬实力敌不过对手的话,那么暗地里这些小伎俩小盘算,根本就是毫无意义的事!

    大黄龙此人,出自三秦神拳宗门下;上到师门长辈、下到师兄师弟,都是一群彻头彻尾的拳痴,独喜修行徒手搏击法门;凡是江湖上能叫出名堂的拳脚功夫,就没有神拳宗门人不会练的。如今他两臂向前抡砸,看似如同顽童打架一般幼稚;但身处客栈前厅的众人,个顶个都是练家子,扫上一眼就心中有数:大黄龙如今耍弄的拳把式,乃是正宗的二十四路白猿通臂拳!

    江湖上人尽皆知,久练通臂之人,胳膊都要比寻常人更长出一截;如果此人习武之初,还是位天生手长脚长的苗子;那么只待拳有所成之日,经他两臂施展出来的通臂拳,杀伤力要远比常人翻出好几个跟头去!

    不过这二十四路通臂拳,即便练的再炉火纯青,也不可能挡的住兵刃之锋啊!

    沈归自持修为高明不止一筹,便身形岿然不动、双脚落地生根,只停原地挺剑上抗,等着对方那两条长胳膊自取灭亡!然而随着“乒、乓”的两声脆响,大黄龙双臂砸中了惊雷剑,然而皮肉筋骨却毫发未损;而他本人也只是受到力量反震、堪堪后退了一步半、便卸去了所有余劲!

    他甩了甩两条长胳膊,夸赞了一声“好兵器“,随后便再次抡动臂膀,冲上前去;与此同时,那些已经提前找准最佳出手角度的江湖人,也双目紧盯二人的一举一动;看他们这副模样,也是打算先让大黄龙战上几招、自己则等待绝佳的偷袭时机出现!

    既然有称为黄雀的机会,谁还会想去做那只螳螂呢?

    “嗨!嗨!……”

    大黄龙每一次的呼喊,都代表着那对坚如磐石的臂膀、正在奋力朝着沈归头顶砸去!当然,每一招势若奔雷的劈拳,也都会被那坚不可摧的惊雷剑所阻;随着双方的交手节奏越来越快,这位貌似忠厚、内藏奸诈的拳师大黄龙、也慢慢地打红了双眼;三招两式过去,他的两

    条臂膀已然抡动如飞、一拳快似一拳、一步紧跟一步,竟逐渐将只知一味防守、从未出手反击的沈归步步逼退、眼下已经死死封锁在了西北方向的墙角之中。

    大黄龙看着沈归那副淡然的神色,心中纵然尚有一丝警惕,但眼看对方已呈避无可避之势,心底就生出了一拳定生死的念头;与此同时,那些伺机而动的江湖人,也看出了沈归已被大黄龙逼入绝境,立刻将兵刃脱手而出,死死的封住了他闪转腾挪的所有角度!

    凡是心思细腻之人,多少都会揣着一些脏心眼。当然,他大黄龙也并非是个脏心烂肺之辈;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类的狭隘思维,仍然是他无法避免的性格缺陷:从眼下这个局面来看,自己明明已经胜券在握,眼看就要一拳功成!可这些所谓的江湖同道,方才胜负未分之时、明明还选择了冷眼旁观;如今却仿佛生出了另外一副胆子,齐齐出手想要抢攻,做事手段实在是不大地道!

    心生杂念的大黄龙用余光一扫,发现天上地下全被封死、沈归也已然避无可避;杀敌心切的他,便将大半余劲灌注于两条臂膀、奋力向沈归劈砸而去;拳锋过半已成定局之后,他还扭回头来,朝着那些行事不大地道的江湖人叫嚷:

    “你们这些人实在是……啊!~~~”

    一声惨绝人寰的嘶吼,刺痛了在场所有人士的耳膜;而方才还凭着金刚不坏之身、以血肉之躯硬抗惊雷剑锋的大黄龙;此时竟然身受数十柄五花八门的长短兵刃!最浅的一剑,刺入皮肉也足有寸余;最深的几处伤势,已然带着腹脏碎屑透体而出!密密麻麻的伤口、喷溅出一股股温热腥甜的血液,就仿佛奔腾不息的飞瀑那般、喷溅了沈归一头一脸……

    对于沈归来说,此战倒是没什么值得自豪之处,毕竟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对上通体坚如铁石的外门高手了。世事皆如此,有得必有失;别瞧他大黄龙一身横练的硬气功、刀砍上一个白印,枪扎上一个白点;但论起隐藏罩门所花费的心思,比起那位念衡大和尚来说,他还差着好几层天地呢!

    这位神拳宗的高足,竟然将自己硬气功的罩门要害,安放在了右侧腋下这个位置!对于此举的好处无需多言,毕竟他是个以拳脚功夫为主的练家子,在经络密集繁杂的腋下分布罩门,简直是最易速成的不二之选!无论是出拳还是抡臂,气息血脉都要流过腋下要穴;如此做法,就等于他日常举动皆是修炼,进展速度又岂能不快呢?

    但要害罩门这个东西,就仿佛是身上携带着一笔巨款、穿过人潮汹涌的闹市一般;纵然别人无法得知你将银子藏在何处,但你自己心里却清楚利害!闲来无事便想摸上一把,确认银子的安全状况;与人擦家而过之际,也总会无意识保护藏银位置,避免与人发生冲撞。

    过度的关注与保护力度,也是最常见的暴露方式!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22.欺山不欺水

    念衡大和尚将自己的罩门,安放在了膝窝之中,因此即便他在与人厮杀之中、有心刻意回护要害,也根本就找不到一个合适的防护角度。时间一长,他自己也把罩门这回事忘了脑后,敌人也自然无法察觉他的罩门所在。用这种笨办法来麻痹自己的警惕心,也是他自愿提高修行难度的一个重要原因。

    可大黄龙却将自己的罩门,安排在了腋下位置;纵然这个位置,也称的上隐秘二字;但他与敌人厮杀之际,心思难免会被触手可及的罩门所干扰。诚然,大黄龙也是混迹江湖多年的老手,在他出拳迈步之际,也不存在任何明显的硬伤与疏漏;也正因如此,那么一丁点不该存在的别扭与生涩,也足矣令沈归摸透了他心中所想!

    凡是看起来不流畅、不美观的动作与招式,就一定是练走了路的废招;神拳宗一脉,多年来专心钻研拳脚功法;区区一趟通臂拳,大黄龙又怎会出错呢?想通了这一层、再看看他明显快了半拍的收拳速度、与幅度过大的夹肩撤身;怎么想,都只有“腋下见空”这一种可能性了!

    于是,就在大黄龙自以为胜券在握、抽空回头说起废话的瞬间;沈归左手食中二指轻轻一抖,将惊雷剑在掌中迅速旋转半圈;倒握着剑柄、狠狠扎在了大黄龙腋下罩门之上!

    护身坚体的硬气功迅速被破,那些铺天盖地涌来的各派兵刃,便化作了大黄龙的诸多索命冤家!

    亲眼看着犹如巨灵神下凡般的拳师大黄龙,竟然落得个乱刃分尸的惨淡收场;那几十位坐观成败的杀人凶手便二话不说、迅速互相对了几个眼神、便朝着满身血腥的沈归一拥而上!

    论及单打独斗,在场的诸位青年侠士、也定然有比大黄龙、汪巧南二人高明之辈;但他们的年纪也都不过四十,就算打娘胎里开始习武,功力终归有限;再加上众人之间不是素有来往的老朋友、便是往日有所耳闻的同级别高手;尽管个人的修为有高有低、但绝对不会出现层次跨度的差异。

    也就是说,大黄龙与汪巧南败下阵来,他们这群人再上,也还是同样的下场!想通了这一点之后,余下的诸位江湖新锐、便自动自发抱成了一团,并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本事,直取沈归的头颅而去。

    原本是一场排排坐、分果果的抽奖大会,却由于沈归的修为出乎意料的强横、进而演变成了一场听天由命的大混战。这些各怀鬼胎的武林中人,此时终于明白过来:无论谁最终取得了那场天大富贵、并能独享秦王殿下许诺的鼎力扶持,都是先宰了沈归之后才需要考虑的问题。

    有些原本身处战圈外围,根本没有出手空间之人;看着黑暗中犹如潮水涌向沈归的江湖同道,竟联想到了每逢年根底下、几十个村子的舞狮一起采青的壮观景象!

    而距离客栈三条正街以外,由打登州城府衙后院,刚刚蹿出了一道黑影。此人正是华禹大陆首屈一指的顶尖飞贼——齐雁。他方才应沈归之言,潜入府衙监视登州知府大人的动向;可当他潜入正房以后,足足在房梁上听了半刻钟的闷雷呼噜,仍然

    没发现任何可疑迹象。知府大人看似是要一觉到天亮了,可齐雁却不能在这里继续耗下去;于是他临走前只留下了一纸书信,写下“好生为官”四个大字,便打算离开府衙……

    然而他才刚刚跃上府衙院墙,却突然发现了些许异常之处。

    世间最了解你的人,往往就是你的头号死敌;以齐雁对于公门事务的熟悉程度,足矣在吏部担当要职了。据他所知,无论是三班六房的衙役捕快,还是护城营的将士兵丁,虽然都不会住在后衙之中,但今日的登州府衙,却冷清的有些出奇了!就连门房处都只有一位打更的老头子,却不见护卫府衙内外的哨役差丁。

    今夜大雨倾盆,乍一想的话,人去衙空好像也还算合理;可对于齐雁来说,这显然是一件非比寻常之事!如果今夜有人打算行刺知府大人的话,那么只需一位壮汉、一把钢刀,就能轻而易举的宰杀一名朝廷四品大员,这未免也太儿戏了吧?

    北燕律法有明文规定:凡州府一级衙门,每逢入夜之后,至少需要安排三道轮值岗哨,护卫知府家眷之安宁。就算登州城的知府大人,是个平素体恤下役的清官,也不会由于这个原因而罔顾朝廷法度;如果是那种盘剥百姓、刮脂搜膏的贪官污吏,就更惧怕被百姓伺机报复,只会增强防卫力量,还哪有大开空门的道理呢!

    想到这一节、齐雁便迅速穿梭于府衙的各个角落;然而除了几位老妈子和婢女之外,竟连一个穿官衣的差人都没有找到!如此看来,这登州城的知府大人,不仅是没有参与到秦王叛乱之事;而且就连他本人州府大人的职责权利,都已经被手下之人偷偷架空了!

    确定了知府大人的清白之后,齐雁本打算赶回客栈相助沈归;但一想起客栈前厅那狭窄闭塞的空间、再想想自己的修为水平,便立刻打消了回去给沈归添乱的念头。

    打架自己虽然帮不上忙,可也总得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吧?

    左思右想之后,齐雁便冒雨直扑西北渡口的龙王庙而去。他心里十分清楚:既然谛听也有份参与其中,那么凭着他们的情报力量,自己两兄弟的一举一动、便再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不过沈归的武学修为已近乎通玄,自保不成的话、还可以夺路而逃;而那些缺乏生死搏杀经验的夹生货,又只配得上麻烦二字、甚至连棘手都算不上,根本就不堪大用。

    如果接下来都是这种刺杀水平的话,那他们兄弟撑过三日根本就不成问题;可站在对方的角度来看,一旦三日之后果然风平浪静,那么在自己与沈归二人、顺利渡过东幽湾、并抵达关北路海宁城以后;那些个幕后主使者,再想遣人刺杀沈归的话,就要付出更加高昂的代价了!

    所以除去他们二人以外,整个登州城最危险的又是谁呢?毫无疑问,就是那个越活越回旋的老水贼——盛北川。因为解决沈归的最好方法,就是杀了盛北川,并将他们这两只不会操船行舟的旱鸭子,直接困死在这座登州城中!

    出于飞贼的职业习惯,齐雁在靠近目标之前,都

    会提前在目标地点周围、仔仔细细的“踩上一道盘子”。然而,他才刚刚转至龙王庙后身,便有一道低沉的嗓音,从漫天雨声之中传出了庙堂……

    “盛老头,我和弟兄们敬你是前辈身份,也不愿意撕破脸皮。如果你愿意照我们说的去做,那么不但你自己可以重沐往日荣光;就连你的徒子徒孙也可以鸡犬升天、跟着你过上更加富裕体面的日子!”

    “我们都是江湖人、自然要走江湖道;既然咱们两拨人马不顺路,那就没必要同乘一艘船。”

    “啧啧啧,你看看你自己,都混成什么德行了?还好意思说什么江湖人走江湖道!醒醒吧老头子,现在的江湖,讲的都是这个……”

    说到这里,庙中传来石头落地的一声脆响。齐雁清楚,定然是说话之人,刚刚朝着盛老爷子的方向、扔出了一枚银锭子。

    庙中沉默了半晌之后,盛北川那低沉沙哑的声音,便再次响起:

    “银子这东西……可是真好哇!”

    “你才知道它的几分好啊?从来都没去过南康吧?我跟您说……”

    “娃娃,这路东西的好处啊,盛爷爷我早就他妈享腻了。”

    “……老江湖就是老江湖,还真他妈清高啊!可你玩腻了,就不管管这些徒子徒孙了吗?”

    “既在江湖中、便是薄命人。如果我等今日都死在这间龙王庙中,也是江湖道的劫数到了,绝不会怨天尤人。”

    “哎?原来你并非是不爱银钱,好像……好像是看不起我们两江联盟的手段啊!弟兄们,动手!”

    情急之下,齐雁只得随手拿起一块碎石,顺着龙王庙的气窗直接击在了石像之上。这一声响动并不算大,却足以惊动两江联盟的警惕性了!

    “谁?”

    那位刚准备出手杀人的水贼,听此异响立刻暴喝出声;与此同时,先后约有二十名壮汉、手持利刃冲出了龙王庙的正门。渡口风急雨大,这些人才刚刚出门,便被庙外的倾盆大雨,拍了一个晕头转向;个个都仿佛没头苍蝇一般、叽叽喳喳地寻找起了那位不速之客;而齐雁则早已顺着那一道小小的气窗钻入了庙中,双手呈虎爪装,死死扒住了龙王石像的“领襟”。

    “盛老头,我劝你还是放聪明一点!反正后日出海就只有你们三个,你的水性天下何人不知,船沉之后侥幸逃得一条活命,本是情理之中的事,根本不会生出任何江湖传言。”

    “你说的倒是也有道理……一船三人,二者溺毙;事情的起因结果,还不都是我盛北川一句话的事嘛?”

    “您总算是明白了我的盛老太爷……”

    “可纵使我盛北川骗得了天下人,又如何骗过自己呢?即便昧着良心骗过了自己,又如何骗的了苍天厚土、过往神灵呢?”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23.人即是江湖

    盛北川充满了凛然正气的回复,显然是无法令对方感到满意的。齐雁听到这里之后、便迅速暗扣一道飞镖在手、同时微微让出了两只夜眼、向真正神像前对峙双方望去。

    用对峙二字,其实多少有些抬举盛北川了。如今身在龙王庙中的登州船工,连十个手指头都能数的过来,而且还都被捆的像个粽子一样,一动都不能动;然而再看看对方的阵容,即便方才自己惊出了二十余名水贼,可现在庙中佩刀警戒的水贼,仍不少十人之数。

    守旧派江湖人士盛北川,显然已经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完全准备;尽管他如今手脚被绑、瘫坐在地面之上,失去了所有的反抗能力。凡是在船上工作多年的人,大多都会由于职业的原因、而落下一些弓腰屈腿的小毛病;如今看他那强行挺直的坐姿,也不难体会出他心中的那份悲壮与决然之情。

    再看其他几名登州船工,显然他们没有盛北川这等临危不惧的英雄气概;不过尽管有的人在不住颤抖、有的人已经被吓出了眼泪,却没有一个人哭出声来,更没有一个人开口求饶!单就这一点来看,这些人心中,起码还保留着尊严二字!

    那位两江联盟的头目,听完了盛北川的回答之后,先是扭头与身后一名男子耳语了几句,随即将手中长刀一转,用无所谓的语气说到:

    “盛北川啊,许久未曾涉足于江湖,只怕你是高看了自己吧?一个没人记得的绿林英雄,与普通的土贼流寇何异?若不是念在你我同出一脉……”

    “嗬……呸!”

    “……”

    盛北川张开大嘴、吐出一口老痰直奔对方面门飞去。待对方灵巧的躲过之后,便气急败坏地抡起手中长刀!

    他们之所以怂恿盛北川出手害人,也并不是他们两江联盟、或者暗中支持他们的谛听,扛不起这两条人命;而是现在的两江联盟、乃是江南派系当家作主;他们不愿意己方的名声受损、更不愿意被卷入与赚钱无关的麻烦当中。

    所以如果盛北川愿意应承此事,他们两江联盟就可以顺势扶植这位老字号的水贼名宿;再打着他的大旗,开始着手整合华江以北的绿林水寨。而且,如果将来溺杀沈归之事败露,还可以把脏水全泼在盛北川身上,以免招来更多的麻烦。

    毕竟掌管着民间的江湖道,已然存续了成百上千年之久;尽管他们在南康已经彻底绝迹;但在北燕王朝的地面上,却仍然生活着无可计数的江湖人士;至少在水贼的圈子里,南雷北盛的大名,也尚有几分余威,值得他们多费些功夫。

    但不愿意参与、与不能参与,却完全是两回事!

    如果盛北川愿意配合,那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可看他如今这个反应,那宰也就宰了吧。在他们看来,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江湖草莽,那些所谓规矩与道义之说,最终都可以用成箱成箱的金银来彻底弭平!

    况且关于这一点,已有南康王朝的成功案例在前;待日后迎来了华禹大一统,不过就是再多花费上一两代人的时间而已。

    “嘡!”

    那柄呼啸而来的钢刀、竟被一柄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飞镖击断;上半截刀身仿佛没头苍蝇一般、旋转着砍入了红漆斑驳的庙柱之上;与此同时,一阵狂风吹开了两扇破门,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回头望去,以为是庙外来了一伙不速之客……

    与此同时,龙王石像后面也窜出了一道清瘦的黑影;这道黑影裹挟着冰冷的雨水与刺骨的寒风,直扑那位正在望着身后的水贼头目……

    对于听声回头之类的下意识行为,可能会救人一命,偶尔也会害人一命;站在武学角度来看,只要本身有所动作,就一定会对敌人露出致命空门,这一点是绝对无法避免的。所以那些有经验的老江湖们,每逢对敌厮杀之时、大多都非常沉得住气;他们会在身体条件与反应速度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的捕捉到足够多的信息,才会开始有所行动。

    用兵之道、也早有“察而后动”一计,可以与之互相映照。

    方才一镖击断钢刀、身后木门也发出巨响,所有水贼自然齐齐回头望去;他们只见庙外仍是暴雨成帘、远处的海天一线也正被不断涌动的电光所染亮!这副雨夜海景似梦似幻,望去犹置身于混沌当中,无分昼夜!

    为首之人正沉浸在这副奇景之中,脖颈也仿佛被闯入庙门的寒风所扰,感到一丝寒凉酥痒。他抬起右手抓了抓喉咙、只觉指尖触及之处、入手皆是一片湿滑黏 腻;低头再看,只见自己前胸已是一片嫣红!

    “嗬!!!”

    一阵歇斯底里的气声从敞开喉管挤出,他同时向后踉跄了几步、仰面朝天地摔在了地面上;他看见了庙顶周围那斑驳不堪的水纹图样,也看见了一道黑影迅速划过自己眼前;而后,就剩下了一片遮天蔽日的猩红……

    飞贼出身的齐雁,的确算不上是什么顶尖高手;但好在这些水贼也都不是什么武林名宿。双方都脱离了自己最擅长的领域之中,所以这场雨夜厮杀,就成为了普通人与普通人斗争。

    对于齐雁来说,如果无法抽身离开的话,与十几名手执利刃的壮汉正面厮杀,自己肯定不是对手;可托了入庙狂风、与两扇破门的洪福,他们这些人竟然同时被惊走了神!如此一来,自己也得到了一个最完美的出手时机!

    齐雁把这场厮杀,当成了他最擅长的盗窃行为。换城这个角度看来,从十几个正在围观大戏的百姓身边快步走过、并顺势取走他们脖子上的护身玉坠。这种行窃计划对于齐雁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难度可言!

    既然能取走脖子上挂的玉坠,那么凭着那两柄时刻不离手的指尖刀、抹开这些人的喉咙,也同样不是什么难事!

    俗话说的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齐雁武功再差,好歹也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下过一阵苦功;仅凭着他那匪夷所思的轻身法门,收拾十几个水贼还是不是手到擒来的吗!若不是怕这些人狗急跳墙、伤害盛北川;即便他大摇大摆的敲门报号,这些水贼也拿他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善于捕捉出手时机的齐雁,手脚麻利地解决了这十几名水贼。可他才刚刚解开盛北川以及诸位船工的绑绳,那些冒雨出庙搜索敌人的水贼,也恰好无功而返;双方打了一个照面之后,谁也没再多废话一句,随便挑准了一个对手便冲了上去!

    那一伙水贼,才刚刚在庙外淋了一个里外全透、心里早就窝了一股子怒气,正愁没地方散呢!而庙中这九位手无寸铁的船工大爷,除了齐雁与盛北川之外,如今全都是手软腿麻、连正常行动都十分费力!

    所以这些人想要迎战两江水贼,就必须先克服四肢手脚的麻木、还要从地上找到一把武器,才算是勉强有了一定的战斗能力!

    果不其然,在身体武器与心理素质都不占优的情况下,双方仅仅交手片刻,便先后有三名连刀都握不稳的船工,惨死于水贼的乱刀之下!

    这些船工,可都是跟着盛北川一起讨生活、卖辛苦的安分百姓,他们信服的是盛北川行船操舟的杰出本领,而并非是他的英雄侠义之名。别看这些船工平日里打架斗殴的时候,个顶个都算是一把好手;但现在真让他们拿刀杀人,一时之间难免有些不敢出手!

    他们不敢杀人,但两江联盟的水贼,却个顶个都是满手血腥的行家里手!

    眼看着三位船工兄弟惨死在敌人乱刀之下、窝窝囊囊活了二十余年的盛北川、也终于动起了真火!他对于新锐势力的无尽退让,并不是因为恐惧或是害怕;而是他已经厌烦了原来的那种生活罢了。

    不愿、与不敢,也存在着本质上的区别。

    无论是江湖还是庙堂、历来都是乱治更迭、反复不休;兴许换了一个模样,兴许换了一个方式,但从本质上来说,那些斗争与牺牲,并没有带来任何变化。盛北川坚信这一点,也认为即便自己真能一口吞下闽江王雷,进而统一华禹南北两路的水贼,之后又当如何呢?待他百年之后,绿林道还不是很快便会归于原点?若不是因为这样的念头,他又怎会在最终一战打响之前,竟然选择偃旗息鼓、急流勇退呢?

    其实,自认为活明白的盛北川、也只想对了一部分而已。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江湖就是江湖,绝不会因为少了两头绝世凶兽,而变得风平浪静起来!新锐势力要发展壮大、年轻一代想出头扬名,他退的虽然足够干净,但北盛南雷的鼎鼎大名、多年来却始终如影随形!

    也就是说,只要北盛南雷的名头,在还在江湖道上传颂一天,他盛北川就永远都没有安生日子可过!

    现在回想起来,盛北川也自觉的有些好笑。他甘愿忍受无穷无尽的屈辱,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过上安宁恬淡的日子;然而至今为止,他已经忍了足足二十个春夏秋冬;可那种理想当中的好日子,自己竟连一天都没有享受过!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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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过江河介绍:
从某些方面来讲,每一个灵魂,都是有意义的。沈归一直都这样认为。他从原本平凡的人生中,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召唤至此。从而参演了一出大戏。从冰天雪地的幽北,到纸醉金迷的南康;从悠久历史的北燕,到瑰丽神秘的异域;这位来客,曾马过江河。马过江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马过江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马过江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