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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过江河全文阅读

作者:溪柴暖     马过江河txt下载     马过江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83.杀官如同造反

    这是一件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怪事,不仅吕方纳闷,就连傅忆与两位冬至的弟兄,也同样百思而不得其解。

    当吕方自报来意之后,身陷囹圄的傅忆,亲自查验了他那枚货真价实的金刀捕头玉牌,也了解了天佑帝的立场。他对吕方说,自己与两位聋人随从,才刚刚抵达西林府之时,便被知府孔大人以接待外使为由,远接高迎的请进了城中修葺。当夜,孔大人更在府衙后堂备下上一席上好酒宴,说是要为自己接风洗尘。可万没想到的是,席间的美酒佳肴没有任何问题,可角落里燃起的一炉沉香,竟然被孔大人添了佐料,自己这一行三人,莫名其妙的被他给被迷翻了;等自己再醒来之后,已经被砸上了“阎王三大件”,锁在了西林府大牢之中。

    其实傅忆这一番话,也是八分真、两份假,还有一位负责警戒的十四,并没有与他们一起陷入牢狱之中。不过这防人之心不可无,十四是他们脱身的唯一机会,傅忆不可能对一个外人暴露自己的所有底牌。

    对于吕方来说,他当然与陛下一条心,对幽北大员傅忆,也没暗藏着任何的坏心;而且,他本人也是在见到傅忆之后,才逐渐感受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如果这位傅总督所言不虚的话,那么显然就是西林知府孔大人,专门为了捕杀傅忆这一行人,而特意布下此局;至于给他们罗织出的谍探之罪、完全只是一个官方的说头罢了。

    由于此事干系重大,吕方作为一名新上任的四品金刀捕快,根本无权、也没有能力处理此事。于是他在离开监牢之前,还特意嘱咐了傅忆,说此事他尚需请来天佑帝陛下的黄绫圣旨,才好名正言顺地代天子行事。不过好在八百里加急一来一回、最多也就两天时间而已;既然他们已然呈上卷宗,那么做戏自然也会做全套!在没等到刑部正式发文批复之前,想必他们三人应该没有什么生命危险

    然而,吕方却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西林府的孔大人显然是有恃无恐,任凭自己查出此案的底细;这种行为唯一的理由,就是孔大人打算杀人灭口、把自己这位四品京官也留在西林府,给朝廷留下个死无对证的结果!

    当天深夜子时,自以为有天子之威护体、早早进入梦乡的吕大人,被窗外一阵叫嚷声吵醒!睡眼迷离的他翻身下床,刚想推开窗子看看热闹,便被突如其来的一把大刀,贴着自己鼻尖虚蹭了那么一刀!

    差之毫厘、便是阴阳两隔。他那个受惊过度、就容易中风的病根,其实就是因为这一刀而落下的老底子!不过留下一个心理阴影,也总比被剁了脑袋强吧?

    吕方这一身好武艺,承蒙三晋刀术名家——白祁山,近二十年的专心调教而来。坦白的说,即便在白祁山鼎盛时期的武学修为,如果放在江湖上综合比较的话,也只能勉强摸到一流高手的门槛罢了,更谈不上是什么顶尖高手。

    不过,沈归身处的那种江湖,已然与真实的江湖有了一段不小的差距。

    对于普通人来说,三流高手就已经有了戳杆立场子的资格;而二流高手,就已经称得上是武道名宿了;至于说伍乘风、姜小楼、岳海山、甚至包括跟谁打架都挨揍的沈归之流,对于普通江湖人来说,已经是非常遥远的传说级人物了。

    其实在最开始的时候,白祁山愿意收下十岁出头的小吕方,就是为了还他爹一个人情罢了;可相处的日子一长,爷俩之间也自然而然的产生了感情,再加上吕方的筋骨与天赋都实属上乘,德行与操守有没什么原则性问题,白祁山便索性开始教他真东西。前后历经二十载光阴,他将自己的毕生所学倾囊向授,培养出了一位可以继承自己衣钵的小吕捕头。

    对于刀术名家白祁山来说,这世间存在的刀法套路或许有他不熟悉的,却绝没有他不会的;然而吕方明明是他的亲传弟子,却连任何一套刀法都耍不利落。师傅教他这二十年来没干别的,每天除了教导吕方打熬筋骨、呼吸吐纳之外,就只有一门课程:拆招。

    说的再直白一些,就是师徒俩一人拎着一把木刀互砍。

    白祁山的教学理念,就是无休无止的进行实战演练。这个法子好坏暂且不谈,可至少令吕方勉强躲过了这原本避无可避的一刀偷袭!可惜的是,身体形成条件反射,与面对死亡的恐惧无法互相抵消;所以又在沈归剑下回味一番的吕方,心理防线才会彻底崩溃。

    当天夜里,吕方躲过这突如其来的偷袭之后,瞬间便出透了一身的冷汗!以前他与老师拆招之时,都是用麻布层层裹缠之后的木刀;即便狠狠挨上一下,最多也就是落下些淤血青紫而已;可如今贴着自己鼻尖过去的一刀,却是一把实打实的真家伙!会死人的!

    不过倒悬在窗外的对手,在发觉自己失手之后、可没有他这么多的感慨。他没有给吕方留下任何喘息之机,在第一刀劈空之后,整个人便立刻荡入官驿的客房之中,抡起大刀便朝吕方迎面劈来。

    这还是吕方平生首次与人搏命,不过他凭着师傅多年来的特殊教导方式,条件反射地抽出了床边那把御赐金柄梅花刀;与此同时,原本紧锁的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三名黑衣人持刀闯入了小小的寝房之中,与那位从窗外入室的黑衣人一起、向吕方前后夹攻而来!

    朝廷设立的官驿寝房,就只是最普通的单间而已。在如此狭小的空间之中,忽然涌入了四位手持利刃的黑衣人,就等于已然把吕方闪转腾挪的空间全部堵死,局势看似对他非常不利。

    然而,吕捕头手中握紧了梅花刀柄之后,那种熟悉的感觉便再次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之中。他只觉一股暖流自手心而上、沿途融化了他因为恐惧而紧绷僵硬的躯体;脸上扭曲的五官也迅速归位,嘴角更是扯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容……

    他没有想起任何的应对手段,望着对方扑面而来的四把钢刀,脑中就只有一片空白而已。不过,他耳边听到了刀刃破空之声,脚尖便已然微微抬起,迅速侧身闪避;寒芒闪过眼角的余光,握紧官刀的右手便不自觉的抬了起来、刀尖瞬间击中对方宽厚的刀身,直接将刀势破去……

    直到四个蒙面杀手全部死在他的钢刀之下,吕方才彻底回过神来:他低头看了看掌中那柄还在滴血的钢刀,除了有些难以置信以外,也产生了些许的膨胀感……

    杀官如同造反,这四个人原本是什么身份,吕方根本就不在意。解决了四个“朝廷反贼”之后,他再次小心翼翼地望向窗外,只见知府衙门方向已有火光浮现,巡夜的更夫敲响了一阵长锣之后,也与闻讯而来的兵丁一起加入了救火大军。

    尽管更夫与兵丁口口声声嚷的都是意外失火,但对于吕方来,他是一万个不相信。

    此时小吕捕头有皇命在身,实力高低又刚刚得到了验证,眼下正是壮志雄心、意气风发的时候。他拎起了架子上的外衫与官帽,一边穿戴一边向后院跑去。由于夜里官驿的前门、依律都是需要上锁的;所以穿后院走后门,显然是更快抵达火场的方式……

    刚刚正好官帽的吕方、随手推开了后院的小门;下一个瞬间,一根白色羽箭划破夜空、直奔自己脖颈而来!这一箭实在是过于突兀、吕方的反应速度慢了半分,右边的脖子被箭头蹭飞了一道皮肉,已经隐隐渗出了鲜红的血液……

    再一次死里逃生的吕方,一屁股便坐在了门槛上。他伸手摸着自己湿润的脖颈,不自觉地往上翻起了白眼……

    正在他喘着粗气后怕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对面房上有脚步声音!片刻之后,一位穿着寻常百姓衣服的瘦弱男子,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而此人的左手之中,还拽着一绺被打散之后的发髻;在这一缕发髻的下面,正坠着一颗血淋林的蒙面人头!

    这瘦弱的男子看似并无恶意,他只是朝着吕方努了努嘴,又伸右手指着被火光映红的夜空,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官驿后巷。

    吕方根本无暇细想,重新整了整头上的官帽,拔腿便向西林府衙方向飞奔而去。

    又过了片刻,吕方站在了已然烧成一片火海的府衙门前。他看着那位浑身黑灰,须发皆焦的知府孔大人,没好气地问道:

    “孔大人,三名朝廷要犯如今身在何处啊?”

    方才还在尽力指挥救火的孔大人,一见吕方到此,立刻老泪纵横地跪在地上,向这位天子近臣哭诉起来:

    “小吕大人呐,您可要为下官做主啊!夜晚时分,那三个北燕蛮子使诈、害死了前去送饭的狱卒,又从狱卒身上取得了枷锁的钥匙,打算砸牢反狱啊!还好下官的一位家奴即时发觉异动喊来帮手,并在下官的带领之下,与三名死囚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斗!可三贼见突围不成,竟然又丧心病狂地放起了一场大火……“

284.殉职

    吕方虽然没有混迹官场的经验,但毕竟祖上三代都是公门中人,家学熏陶自然不浅;孔大人今夜编造出来的这番说辞,其中漏洞与硬伤多的他根本都懒得听,更没兴趣听下去了。于是,吕方立刻挥手打断了他的表演:

    “废话少说,本官问的是三名要犯如今身在何处?是不是已然葬身于火海之中了?”

    公门中人,自有公门中人的一套手段。像孔大人玩的这一手花招,就算是实打实的阳谋,根本没想瞒着吕方。这哪是什么三名案犯越狱纵火?分明是他无旨而动、私杀疑犯之后,再放上一把大火企图毁尸灭迹罢了。他编出来的这个故事,也根本就不用合乎逻辑,只要有个说法交到吏部,燕京城中便自然有人能帮他圆过去。

    当然,出了事情就需要有人承担,哪怕真的是一起意外失火或是看守不严,也肯定有人要承担罪责。按照官场上的一贯行事手法,这种粗细大意而导致意外事故,通常都是把脏水泼到一位无关紧要的小官身上;待几年风声一过,给些好处也就了事了。而今日这场所谓的意外,毕竟事关幽北盟友,所以由西林知府这一顶四品地方官的乌纱帽亲自顶上,也算是有个交代了。

    所以吕方认为,傅忆等人应该是被他们留在了火场当中;可他没想到孔大人闻言、抬手一抹脸上的黑灰,挺着胸脯自豪的说道:

    “请小吕大人放心!看管不严、致使逃犯纵火焚烧府衙,已是下官的失职失察之罪,若是还跑了三名凶犯,孔某岂还有脸面苟活于世啊?小吕大人请看,三名案犯如今皆已伏法……”说到此时,孔大人扬起双手连拍三下巴掌,便有数名衙役推着三辆木板车,停在了吕方面前…

    吕方借着府衙燃烧的火光,看到每辆木板车上都放着一块高高隆起的白布;但只看孔知府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也猜不出、或是不想确认,这三块白布下面、到底罩的是盖的是些什么物件……

    孔大人径直走到第一辆木车中间,伸手引过吕方的视线:

    “小吕大人请看,此三案犯纵火之后本打算趁乱出逃,然下官为防止有其余密谍余党铤而走险前来劫囚,早已提前在府衙前后左右布下了天罗地网!当此三名案犯纵火之后、打算从府衙后街逃逸之时,便一头钻入了在下布置已久的陷阱之中!”

    说到这里,孔大人一掀被高高撑起的白布:

    “三名案犯被属下的护城军乱箭攒身,已然尽数伏诛了!”

    吕方想到了这是一招杀人灭口、毁尸灭迹的计策;可他却万没想到,这孔知府只是区区酸文人出身的芝麻官,竟然就敢私杀幽北盟友的国之重臣!

    听他这么一说,吕方心中便已经泛起了惊涛骇浪,然而面上却只能尽力维持着冷静的神情,故作漫不经心地踱到了第一辆木车旁边。仅仅一眼,他便已经认定了眼前这位浑身插满弩箭的瘦弱汉子,正是自己白天在监牢之中见过的其中一人!咬了咬牙之后、他又不死心地掀开另外两道白布……

    傅忆那张熟悉的面孔,时隔不足五个时辰之后,第二次映入了他的眼帘!可惜这一次的傅总督,在不复初见之时的潇洒俊逸。此时的他浑身上下都被扎满了没有尾羽的弩箭;双眼无神的张开,左眼的眼睑也早已去向;他右侧脸颊也被一支弩箭贯穿其中,上门牙被刺入口腔的弩尖撞飞一颗,直顶的嘴唇高高隆起!

    可怜,可叹。这位年少成名、才貌俱佳的傅忆,竟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这样一群鼠辈手里……

    吕方压抑住胸中强烈涌上的呕吐感,故作满意地发出了几声赞许,随后便打了个哈欠,一句话没说便朝着官驿方向走去。而站在他身后的孔大人,双眼紧紧盯着他脖颈处留下的那道血痕,眼神闪过了一丝阴毒的光芒。

    吕方虽然江湖经验浅薄,但他心中却也无比清楚一点:只怕自己这个四品京官、天子近臣,现在也同样是命悬一线了!

    今日这一场大戏,分明就是孔知府设计引诱傅总督出逃!至于前去刺杀自己的那一伙蒙面人,也显然就是他孔知府的手下!因为在这整套计划之中,硬伤实在太多,想要弥补也完全无从下手!可如果自己这位金刀捕快一死,那么这桩案子的始末缘由、就都随着孔知府捏造出的呈报而定了!

    其实这个错漏百出的计划,已经随着三名案犯的死亡而接近尾声;唯一出现纰漏的关键点,就在于他吕方是否能活着离开鲁东路!

    如果吕方是个普通的捕快,在想通这些问题之后,可能会选择留在府衙火场附近。因为今夜赶来救火的闲杂人等甚多,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孔大人,自己的性命肯定可以得到一时的保障,未必就一定会死。

    然而吕方却绝对不敢这么做,因为如果自己留在火场的话,那么他一定会被孔大人定为亲自指挥擒杀三名案犯的“首功之臣“!皆时,就算陛下相信自己没有插手其中,但他们显然也会刻意造出一番声势,促使那些受到蒙蔽的平民百姓,把自己架在一个英雄捕快的位置上!届时,无论此案当中存有多少处硬伤,自己有能拿出多少证据,这桩妙计擒三贼的”大功劳”,终究会被扣在自己的脑袋上!

    傅忆纵然死了,但幽北三路却并没有亡国,死了一个开国重臣,人家颜青鸿还不立刻举倾国之力,跟北燕王朝以命相搏?那么无论此事如何收场、还能不能收场,所有的责任还不全都得自己这个大英雄来扛?而陛下与两位丞相心中纵然有一千个怀疑、一万个不信,皆时也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一家老小尽数处死!

    这么大的一口黑锅,他吕方纵然是粉碎碎骨,也绝对不能背!否则的话,他那位早该颐养天年的老父亲,那个刚刚才成亲的二弟,可就谁都没有活路走了!

    如今自己选择连夜出逃,遇上伏击暗杀,那已经板上钉钉的事了。然而以那四位蒙面杀手的水准来看,只要自己行事小心一些,也未必就是十死无生的结果。况且如果真能安全的离开西林府,哪怕只有一张秘奏能够送到燕京城,那么两北之间日后再发生任何摩擦,至少也与他吕家无干了!

    打定了即刻逃出城去的主意之后,吕方便再不敢停留片刻;他连应付孔大人的心思都没有,低头快步转出府衙前街之后,双腿立刻舞动如飞,直奔西城门逃去!他自信凭着一身的精湛武艺、想要翻出区区三人来高的城墙、还是不成什么问题的!

    然而他的双脚才刚刚踩到城垛上之后,便见到整条甬道上横七竖八的躺了二十几条汉子,全都在瞪大了眼睛盯着自己;与此同时,一位身宽体胖的中年汉子,也从城楼之中走出;他身穿百姓的服饰,分辨不出具体来路;如今左手举着一具火把,右手拎着一柄钢刀,狞笑着对他高声喝道:

    “孔大人果真神机妙算,早猜到三名案犯选择今夜纵火越狱,定然会有同党入城接应!你这北燕蛮子的身手也着实不赖,就是不知道挡不挡的住这千机驽呢?”

    吕方当然知道弩是什么玩儿了,但千机弩这个名词,还是他平生以来第一次听说!随着胖子的一声令下,那些原本躺在地上的黑影迅速站起了身子,每个人都端着一架木制精工短弩,那寒光粼粼的弩箭尖仿佛一条条毒蛇、随时都有可能咬在自己的喉管之上!

    吕方一见这个阵势,就知道自己今日必死无疑!显然那个孔知府,早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而自己只怕与傅忆一样,自打踏入西林府地面之后,便已然身在瓮中,再无任何回转的余地了。

    自认为死期将至的吕方咽下了一口唾沫:这还是自己第一次接下正经八百的案子啊,寸功未立就要为陛下尽忠了?跟着师傅苦修二十余载刀法,刚踏进江湖门槛半步、就要被人家乱弩攒身了?可自己还没成过亲呢!

    纵然心中尚有丸不甘,但如今他也只能认命了。不过自己毕竟是侠客门徒,又是陛下的近臣,咋也得睁着眼睛,还可以顺便了解一下到底什么叫做千机弩不是!

    然而老天爷却很喜欢开玩笑,不但给了吕方接触新知识的机会,更赐给了他一条崭新的生命!

    就在自以为最后一口唾沫下肚之后,二十余位手执千机弩的队列之中、突然发生了一阵骚乱!有一位年纪轻轻、皮肤白皙的半大孩子,一手捂着正在咕嘟咕嘟涌出鲜血的脖子,一手还死死地攥着一根火把,软绵绵地瘫靠在了吕方身上!

    剩下二十几个人也没闲着,把手里的天机弩里迅速摇了起来,无数根弩箭仿佛受了惊的马蜂一般……全都扎在了吕方怀里的那位少年背上!

    所谓的天机弩,就是带有贮箭木匣的木弩,击发动作看起来很像是木匠师傅在刨木头,手臂每摇动一下、一根弩箭便离弦而去,射速极快!然而,弩这东西,力道本就与长弓相去甚远;而他们手里的天机弩,穿透力就更差劲了!

    双方距离极其相近,可吕方抱着那位鲜血喷尽的半大孩子,承受了一阵弩箭的冲击,竟然连点伤口都没落下来!

285.不值得

    意外地凭着怀中抱着一位靶子兄弟,吕方暂时保住了性命,那么接下来就该琢磨琢磨如何反击的事了!他一见敌阵自家生出了乱子,心知良机稍纵即逝,本打算立刻抽身逃匿;然而他顺着火光回头望去,只见正在人群当中正在飞速收割性命之人,竟然是方才在后巷救下自己一命的瘦小男子!

    可能出于隐蔽性方面的考量;也可能是因为孔知府的人手兵力实是捉襟见肘;所以今夜藏在西城墙甬道上的伏兵也并不算多,未必没有取胜的机会。吕方见此时有恩人助阵,便彻底打消了逃跑的念头;他把怀中这位“箭垛兄弟”拦腰举至半空、朝着弩手群一抛;随即腰间金柄梅花刀出鞘、朝着那位刚刚认识的朋友汇合而去!

    在两位高手的前后夹击之下,除了那位领头的胖子以外,城垛上这小股不到三十人的伏军,便被二人联手屠戮殆尽了。而第一次处于清醒状态下大开杀戒的吕方,只觉的胸中那口闷气也被浓重腥臭味带走,连呼吸都开始变的顺畅起来。

    他甩飞了挂在刀尖上的血珠与碎肉、满面赞许地上前拍了拍那位瘦弱男子的肩膀:

    “兄弟你武艺不错啊,算上这次,我可足足欠了你两条命啊!在下吕方,燕京城人士,敢问恩公尊姓大名?“

    对方闪着一对明亮的眼睛,指了指自己的嘴巴与耳朵,笑着对他摇了摇头。随即他拉过了那位幸存者、轻描淡写地一剑捅入了胖头领的脖子,之后用手指沾着对方脖颈喷溅而出的温热血液,一笔一划地在甬道地面上写出了非常幼稚的字体:

    “盒子交给沈归,算两清。”

    写完之后,他又歪着脑袋想了想,朝着吕方比了两根手指头之后,又在另外一块空地上多写了三个小字:

    “揍齐雁。”

    写完之后,他从那胖子的脖颈中抽回了那柄黑漆漆的短匕,又朝着吕方咧嘴笑了笑,便飞身跃下城垛,向府衙前街方向反冲而去!

    吕方拿起此人留在地上的一枚长方形木盒,小心翼翼地贴着里怀收好、颇有些得意的对那位捂着脖子、躺在地上抽搐的胖子说道:

    “我这位哑兄弟的身手,还算过得去吧?”

    说完之后,他再次复习了地上的“血书”,嘴里一边念叨着“沈归是谁啊、齐雁又是谁啊?”、一边拖过那位苟延残喘的胖子,把他捂在伤口上的大手拽开,用他那喷涌而出鲜血淹没了字迹;随即,他回头深深望了府衙方向一眼,便迅速出城逃窜了!

    金刀捕头,本就是与江湖人打交道的职业。他吕方是个新手不假,却也是跟着恩师混了近二十的老江湖;纵然他不是沈归这种家学渊源的江湖通,但至少也摸的着江湖道的庙门。吕方从西林城离开之后迅速北上,一路狂奔了近二百里路、这才遇见了一伙向北而归的达官爷。

    这伙镖师来自于燕京城正燕门外的四通镖局,老镖主名叫谭庸,江湖人称一线喉,因他早年闯荡江湖时,手中一杆大枪专挑敌人咽喉而得名;这位老镖主功力精纯自不必多说,能在正燕门外这个黄金地段开上一家镖行,自然也是位八面玲珑的明白人。

    由于他们的这趟南路线,对于四通镖行来说是条生路;所以这一遭是由老镖主谭庸亲自带队。谭镖主本就是个场面人,与吕方他爹也有过几面之缘,又亲自验过了陛下钦赐的玉牌与金刀,再不疑有他,任凭吕方随队返京。

    然而当四通镖局的队伍来到安德城外以后,负责探路的趟子手却带回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安德城知府闫大人,也不知今日抽的是哪门子邪风,竟突然加紧了入城盘查的力度;眼下正在等待搜查的百姓与商队,已经排出了足有十里开外的一条人龙!

    其他人不明白,吕方心里却非常清楚原因。眼见无法蒙混过关,吕方只得选择性的透漏出了自己现在的尴尬处境。

    凡是在北燕王朝混饭吃的达官爷,穿州过府,都必须要出示官府发放的路引、还要上交兵器;这路引上写着多少人、多少把兵器,那就是定死的数目,一个不能多、一个不能少,就连兵器的样式都不许出错。且不说千百年来都是铁板一块的鲁东路、今日大肆搜查就是为了拿他吕方;单凭那把御赐的金柄刀,也根本瞒不住有心人的眼睛。

    由于吕方有所隐瞒、所以老镖主谭庸虽然有心帮忙,但着实无能为力;当然,即便吕方想和盘托出,他也根本就不想听。于是经过一番商议之后,众人便在鲁东路的北大门——安德城,兵分两路:老镖主谭庸带着他的镖队、以及吕方的一份亲笔秘奏,大模大样的排起了进城的队伍;而吕方则离开了距蓟州境内仅有一步之遥的安德城,走上回头路。

    次日午后,吕方在济水城外的一座土地庙,找到了谭庸给他介绍的一位江湖前辈。此人是一位五旬开外的老乞丐,有一个不知真假的名字——甲三。凡是小字辈的江湖人,通常都叫他三爷。此人是整个鲁东路花子门的门长,凡是戳杆要饭、拍脑门抹鸡血的文武两道乞丐,全都归他调遣。

    吕方说明来意之后,甲三爷讹了这位阔公子足足三百两银子,才给他制定了一条能够躲避追捕的逃生路线;而且凭着他爹老吕捕头、与老镖头一线天的面子,甲三爷还额外附赠了这位捕快一个消息:

    沈归与齐雁二人,马上就会进入鲁东路境内。

    听吕方说完了这一路之上的经历、沈归一行人立刻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良久之后,沈归抬起了一双血红的眼睛,郑重其事的问他:

    “吕捕快,傅忆他……真的被人害死了?你确实亲眼所见吗?你认得出他的模样吗?会不会记错了呢?”

    他这充满了无尽可能性的疑问,没有引来任何人的出言附和。吕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只能拍了拍他颤抖的双手,从包袱里取出了一枚木匣,轻轻推到了沈归的面前。

    “那十四呢?就是那个在城垛上救了你的聋人!你说他又杀回了西林府,是不是他可能还活着?起码你没见到他死,对吧?”

    吕方从这一番话中,也感受到了沈归万分悲痛的心情;沉默了半晌之后,他还是低沉的说道:

    “甲三爷倒是跟我提过,十四兄弟为傅总督报了仇的。他是在火场前将孔知府刺死在府衙前街的众目睽睽之下……不过,恩公也没能躲过接踵而来的漫天箭雨……他的尸首被继任的孔知府,当成了北燕同党劫狱的铁证,正在二百位护城兵的押送之下运往燕京城刑部衙门……”

    沈归听完沉默了足有一刻钟,只是干涩沙哑的说了句“我有些累了”,便摆了摆手,自己躺到了客房的床榻之上。

    众人识趣地离开了房间,才刚刚关好房门,屋中便立刻传出一道凄厉无比的嘶嚎声;那声音既像是一只濒死的野兽、也像是无处伸冤的孤魂野鬼,却唯独不像从人类喉咙里发出来的;这声音听起来非哭非笑,也没有发出任何有意义的字眼,只是单纯的吼叫而已;可即便如此,也把所有人的眼泪一起喊了下来,哪怕是与这一干人交情尚浅的吕方吕捕头,眼睛里都有了泪光。

    如此喧闹吵杂的声音,也把客栈的掌柜与伙计惊了上来。李乐安急忙擦干眼泪前去应付,可屋中的声音,此时却戛然而止了。颜书卿轻轻打开了一道门缝,发现沈归躺在床上的背影还在抽动,回头给了众人一个安心的眼神,便再次关上了房门。

    沈归这一躺,一直躺到太阳落山。醒来之后,他先去了李乐安与颜书卿的房间。轻轻推开一道门缝,他只见李乐安已然伏案而眠;而颜书卿也坐在窗前双手托腮、望着窗外的月亮正在发呆,便小心翼翼地离开了房门外。

    他重新紧了紧腰间与袖口的两柄利刃,又悄悄地叫出了金刀捕头吕方,二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这座郯城,一路向北而行

    次日清晨,提前去市集上置办了干粮与马车的齐家夫妇,在沈归的房中就只找到一纸书信。其实说是书信的话,也不算恰当,毕竟整张白纸上就只写了四个力透纸背的大字:速回幽北。

    齐格奇被这四个笔力十足的大字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迅速夺门而出,拍打起了每间客房的大门。仔细清点了一番人数之后,发现一行人中共少了三位:沈归、吕方、以及那个天天睡在房梁上的齐雁。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与揣测、终于还是因为李乐安那铿锵有力的三字而彻底终止——回幽北。

    他们经过了一番乔装改扮之后,迅速离开郯城地面。可这辆马车才走出去不到十里,便被一伙高矮不一、衣衫褴褛的乞丐堵住了去路。待马车一停,人群中走出了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乞丐:他左手端着个破边带碴的粗瓷大碗,右手拄着一根破木棍,颤颤巍巍的对勒住马车的齐格奇说:

    “各位大爷行行好,小老儿我几天都没吃上一口粮食、马上就快饿死了呀!有铜板您赏一枚、没铜板您赏几块干粮也成啊……”

    马过江河

    马过江河

286.杀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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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常理而言,官道两边的小茶棚或是与来往岔路口,也时常会有途径此地的乞丐当街行乞;但行乞也有行乞的规矩,只有山贼土匪才会拦路呢!如今这老乞丐话说的虽然客气,但带上全家老小阻截了官道行乞,千百年也没这个规矩!

    齐格奇刚想抡鞭马鞭,车厢之中便传来了齐灵烟的一声轻咳;齐格奇面色一怔止住了鞭势,随即便从身旁的包袱里拿出了三块干饼递了过去;这老乞丐嘴上是千恩万谢,却仍然没有示意身后的儿郎让开道路,反而还得寸进尺的继续开口说道:

    “这饼子虽好,可喂不饱这么多的花子;几位老爷若是有那不要的银子、也赏老叫花子两块成不?”

    齐返闻言钻了出来,打量了一番身上披着土黄色布搭子的老乞丐,随即便开口盘道:

    “居米有海,可不受拆;爷叔若是打棚,那就得晒白鳖了。”

    齐返比不了沈归,只是个半春半典的半开眼;但他毕竟也与花子的祖宗伍乘风厮混过一段时间,对于花子门的行话,总还是知道一星半点的。而他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银子我们有的是,但自己也是身在江湖的老合,不吃你那一套;如果你要是想着戏弄我们,就只能饿肚子了。

    这老乞丐听完之后,用手中的木拐棍敲出五声脆响:

    “轮上的三老四少(车上的各位朋友),老挂杆的报号(老乞丐自我介绍一下)——甲三。”

    半个时辰之后,一匹卸了套的老马,悠闲的啃食官道两旁的青草;而一伙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乞丐队伍,也一路北上、去关外讨生活了。

    太阳西沉之时,西林城北五十余里的大蒋家村,迎来了一伙推着大车的官老爷。领头的队正一进村便找到了村长蒋老汉,命他速速腾出四十间空房,并置办二十只熏鸡,二十斤牛肉,几大坛子好酒,每人再来上两碗打卤面。

    蒋村长听完了这群官爷的要求之后,差点把眼珠子给瞪出血来!但人家不但人多势众,更个个穿着官衣挎着腰刀,自己除了遵命行事,也实在没别的法子。于是,蒋村长收下了官爷们给自己的费用——纹银五两,含着眼泪组织了村里的妇孺去置办吃食了。

    整个大蒋家村,共有民房四十七间,而人家那几位官老爷,又不愿意与大头兵挤在一起;于是乎,全村男女老少伺候完了这些过路鬼以后,便只能拖家带口地再走出十里余路,去邻村借宿一夜。

    看着村里的百姓扶老携幼离开之后,藏在大蒋家村外小树林的沈归,望着场院中那些大呼小叫的西林府护城兵,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样子这整个村子已经变成了军屯,那么自己一会动起手来,也就可以无所顾忌了。

    “我说“吕黑狗”啊,你们那位皇帝老子周元庆,是不是脑子让驴给踢过?鲁东路被这伙圣人的门下走狗、都祸害成了这副德性了,他就不知道管管吗?”

    齐雁一拍吕方的肩膀,用下巴点着场院中那些醉醺醺的说道。吕方本就是个新上任的金刀捕快,而且他的职责又只是替皇宫抓贼捕盗、根本就管不着这档子破事;可如今被齐雁这么说,这位新晋的朝廷鹰犬,还真被问的有些含糊:

    “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他……应该多少都能收到一些风声吧……?”

    沈归双眼直盯盯地看着村口驴棚前那一具薄皮棺材,开口回复着身后二人的闲谈:

    “说出来你们别不信,周元庆他可能还真得一无所知!毕竟这鲁东路不仅是右丞相蔡驴子的老家,而他本人也是儒府学派出身,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发生的大事小情,还不都得先经过内阁左右两位丞相的手?他蔡熹要是连这点屁事都捂不住的话,还当哪门子的丞相呢?”

    吕方一听沈归这话,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

    “沈兄,蔡相为人虽然有些刻板迂腐,但也绝非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

    “蔡熹本人或许不是个伪君子,但面对师门当中那一窝千年吸血虫,他即便双目如炬、又能如之何呢?嘘……时候差不多了……”

    三人闲话才说到一半,沈归突然止住了话头;如今天色已晚,周围已然是一片漆黑;而场院中那些喝的醉醺醺的、也都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子、寻找距离自己最近的民宅倒头便睡。

    沈归只觉动手时机已到,指着一片漆黑的夜幕开始分配任务:

    “吕方毕竟尚有官职在身,那就发你一个闲散差事。一会等局面大乱之后,你就持刀站在村口把守;倘若有人向你这边逃窜的话,杀与不杀、皆在你一念之间。”

    说完之后,沈归又盯着场院的方向看了半晌;几经思量之后,对身后的齐雁招了招手,指着一片漆黑对他说道:

    “村口牌楼下面,那两只抱着大枪睡觉的醉猫就交给你了;解决了他们之后,再把躲在驴棚里的两个暗哨一并处理掉……”

    “等会等会!夜哨在哪呢?我咋啥也看不见呢?”

    沈归眉头一皱,抬手拍了齐雁脑袋一下:

    “那两只醉猫都嚣张的躺成大字型了,你他娘跟我说看不见?得得得,那你去村尾的谷堆防火,吕捕头昧昧良心,帮忙解决这四个夜哨……”

    吕方顺着沈归的手指望去、差点没把自己的眼珠子瞪出来,仍然还是一无所获;沈归望着同样一脸茫然的他,没好气地说道:

    “瞅啥呢?你跟大雁一起瞎的呀?”

    “我吕方向天发誓,老子但凡要是能看见一丁点人影,下辈子我就给你当儿子成不?”

    沈归闻言也有些含糊,使劲儿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发现那两位躺在地上的醉鬼仍然还是清晰可见;就连一个秃子哨兵左手边的一滩呕吐物,他都能看见打卤面残渣里的黄花菜!

    “两位爷在树上歇着吧,不指望两个睁眼瞎了!老子亲自去把四盏灯挑了(把暗哨拔了)!”

    说完之后,沈归重新调整了袖口里的惊雷短剑,回头看了看两位相识无语的同伙,撂下了一个“呸”字,便纵深跃入了一片漆黑的深夜之中……

    纵然两具火盆已然熄灭,但沈归接近村口之时,仍然格外小心的选择了匍匐前进;然而当他发觉呼噜声变得越来越响,便自觉有些没趣。他站起身子使劲儿拍了拍尘土,抽出短剑大模大样地走了过去,一剑一个,便将两只睡相十分嚣张的醉猫抹了喉咙;随即,他又径直走向隐藏在棺材后方驴棚之中的两名暗哨。

    这俩人的酒量还都不赖,从呼吸的频率来听,一个正在闭着眼睛假寐;而另外一个则醉眼迷离的注视着前方的黑暗,可能是睡不着觉,正在规划着自己未来的人生道路。

    这位心思甚重的暗哨,耳听得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出于明哨那边没有传来任何异响,他便以为是自家兄弟闲来无事,来找他闲聊了:

    “花和尚你个老狗日的,懒得都他娘出奇!俩火盆都烧灭了,你也不知道添点柴禾啊?赶紧点上,要是一会队正起夜的时候摔上一跤,非得把你们这俩憨货给绑起来骟了!”

    “嘿,已经醉成这副德性了,还让你们出来放哨?看来人缘混的不咋样啊!”

    “你……!!……我人缘好不好的,那也比你花和尚可人疼……”

    这位尚能思考人生的暗哨,显然是一个精明强干的老行伍了。他耳中听到沈归那陌生的嗓音之后,酒立刻醒了大半!然而前哨没有发出任何示警,就证明八成已经遭了此人毒手;如果此时自己大喊大叫,无论那些呼噜声震天响的醉猫能不能听见,他自己肯定是活不了的!

    于是,他就一边用言语麻痹着来者,一边把右手悄悄摸向了干草堆里的铜锣!反正今夜伸手不见五指,既然自己看不见对方的身影,对方也肯定看不见自己的小动作!皆时只要自己能发出一声锣响,肯定会有那酒量好的兄弟被惊醒!皆时对方肯定被震得一愣,自己的腿脚又是出了名的飞快,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当中,来者也未必能够追上自己!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此人的右手刚刚摸到了锣锤的一刹那,沈归仿佛一只捕鼠的狸猫那般迅速向前扑去,身影一动、膝盖便死死地压在了此人的手腕上!紧接着右手握住口鼻、左手惊雷一动,便把这名睁眼瞎一般的暗哨,彻底送回了老家。

    “花和尚你个小王八揍的,滚老子们远点!每回灌下去二两猫尿,不是睡得像头死猪、就拉着人唠叨个没完,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沈归被身后突然传出的喝骂吓了一惊,原来是那位闭眼假寐的暗哨、听见二人虚与委蛇的对话没有多想,闭着双眼翻了个身、继续打盹去了。

    沈归慢慢躺倒在他的背后,将黑漆漆的惊雷短剑悄悄靠在他喉咙前半分的位置,嘴巴凑在他耳朵边上轻轻呵了一口气……

    这一口仙气吹到了耳朵眼里,这位浑浑噩噩的汉子直觉耳中生出一种温暖,从脚底心一直麻到了头皮;可转念一想,吹自己耳朵的不是漂亮娘们,而是个大秃脑袋的糙老爷们之后,浑身的汗毛都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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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7.财神过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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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假寐的汉子刚才就有些恼了,可自己推着棺材车走了这么远的路、着实被累的不轻,根本就没心思搭理这个“王八揍的花和尚”;可如今被他这么一吹耳朵眼,多少日子都没过碰姑娘的自己,立刻就没了半点继续睡觉的心思;满肚子的邪火蹭的一下烧到了脑门,猛一下站起身子便要破口大骂……

    此人本想从花和尚的祖宗十八代开始问候;可刚刚提及对方的老母亲之时,便只能从喉管里挤出嘶嘶的风声……

    沈归站起身来,看着那位眼神迷离的“喷泉“,挑起大指低声赞道:

    “起床气可真大呀!”

    此人的喉管已经被切了个大敞四开,眼下除了呲呲的气声之外,其他任何响动都发不出来了;他本打算尽力敲响那柄近在咫尺的铜锣,然而沈归却用脚尖轻轻向外一踢,便将他最后的希望也彻底湮灭在半寸距离以外。

    犹如泉眼般的血液,由于体内压力的鼓荡高速喷溅而出;没过多久,也许是鲜血喷尽、也许是被活活憋死,这位全村最后的希望,也彻底坠入了黑暗之中。

    沈归离开驴棚,收取了自己的短剑,便钻入了身后的第一间民宅;没过多久,大蒋家村的场院之中便堆满了颈骨被扭断的近两百具死尸;许多人临死之前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一片片极富嚼劲的卤牛肉、入喉香醇火辣的烈酒之中。

    这不过是一次押解死尸的任务,所以西林城防营的营正,这次并没有随队而来;而这二百名押送十四尸首的,主官便是正躺在村长家里呼呼大睡的袁德林。这位袁队正,本是西林城中的一位无业游民,颇识得几个大字,也练过几下拳脚,算不上是什么恶人,顶多是个不太讲理的泼皮而已。

    人有三衰六旺,倒霉也没有倒一辈子的。某日,袁家二姐有幸被一位读书识字的大人物看上,并收入家中称为一名侧室;自此之后,这个普通的农户也就鸡犬升天,成了一户家道殷实的中产阶级。

    其实他二姐不过是一个侧室填房,在夫家没什么话语权,更攒不下什么体己。不过攀上了读书人的高枝、袁家的地亩就变成了儒府学派的私产,除了每年需要交给孔家的笔墨银子之外,什么丁税、地税、皇粮、春捐秋捐一类的朝廷税收,通通免缴免贡;如此一来,即便是大灾之年,只要鲁东没起蝗虫不至于绝收,那他们袁家就准能过上一个富裕年!

    有了富裕银子之后,就得琢磨琢磨袁家唯一男丁日后的出路了,在地里刨食又能有多大出息呢?袁德林他爹没什么文化,所以给儿子取的本名就叫袁小三;而德林二字,还是他姐夫给他取得大号;而他姐夫也正是用赐名这个方式,绝了袁三这块荒料识文断字,读书举试的美梦。

    既然习文不是这块料,那就习武好了。凭着他姐夫在西林府的威望,这位大号颇为中正的袁小三,还真就在家门口谋了一个护城兵的差事!又过了几年之后,更在姐夫的照拂下晋升成了队正。

    据他那位知府衙门师爷姐夫所说,如果他能把这趟差事完完整整的走下来,那么回来之后,就可以许他一个更加远大的前程了。

    因此最近几天,关于走上人生巅峰的美梦,已经成了袁德林每晚的必修功课。他这人没什么宏大高远的志向,只想在西林城的街面上混出一点名堂,再攒点银子娶上一房腚大的媳妇;若是还能买下一间小铺面,那他这辈子就算是功德圆满了。

    今夜借着一些酒劲,正做梦娶媳妇的袁队正,突然被脸上传来一阵冰凉刺骨的寒意所惊扰。他开始还没当回事,一边挥着胳膊一边嘟囔着骂人,就连眼皮都没抬,还以为是军中哪个熟人跟自己开玩笑呢!可接下来对方故技重施、还额外加重了力道,他这才恼怒地把眼睛睁开一道小缝,打量着坐在炕沿上的身影。

    由于屋中没有掌灯,他也只能隐约看出是一位身形高瘦的男子:

    “小biang的你半夜不睡觉,折腾我干啥呀?是不是我平时给你的笑脸太多了?别找不自在啊,滚蛋!”

    沈归见此人还搞不清楚状况,手腕迅速抖动,将惊雷剑第三次拍到了对方后脑勺上、发出了啪啪啪的三声脆响。

    “刘烟囱你个王八揍的,我日恁个娘……”

    就算是再好脾气的人,也禁不住手下这般耍弄!袁德林被这三次冰碴帖脸的刺激弄得睡意全无,一把掀开暖烘烘的被窝站在了炕上,作势就要朝着“刘烟囱”的脸上踹去;可没想到自己这居高临下的一脚、非但没有踹塌对方的鼻梁骨,反而还被一只铁钳般有力的大手,牢牢的捏住了后脚跟的大筋……

    还没等他明白怎么回事,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以后,自己便摔回了土炕之上;随即体内传来喀嚓、喀嚓几声脆响,便再也无法动弹分毫了!

    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袁德林跟着他的师爷姐夫厮混已久,也不再是那个偷鸡摸狗、坑蒙拐骗的地痞无赖了;面对如此危局,他脑中立刻飞速旋转,同时开口低声说道:

    “四梁八柱的各位好汉!刚才我还以为是手下的伙计刘烟囱跟我耍闹,言语颇有冒犯之处,还请诸位见谅!诸位手段高明,直到小弟被卸了骨头之后,都没看见诸位的本相,我袁某人服了!不过,想必诸位英雄好看也都亲眼所见,我们这一伙人只是在此借宿一夜,还给村长留了不少银子呢!放心,袁某人麾下这些兄弟,绝不是那种祸害相亲百姓的下三滥!“

    “嗯……五两银子?官差老爷您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这位大当家的,您把小人想成个啥了?那五两银子不就是定钱吗?谁家饭馆也不能让客人先结账不是?您放心,走的时候我们肯定还得大把大把的留银子,总不能让乡亲们戳我们脊梁骨不是?当然了,既然都是南山走的老虎、北海闹水的蛟龙,咋也不能让各位好汉白来一趟不是!诸位也看见了,哥们这趟走的是白事,那不是吗?村口还停着灵呢!差事没交,刑部的赏银自然也没发下来,小弟也没多少富裕银子不是?诺,那个蓝布包袱里还有二百两的锭子,右脚的官靴里,还有一张应急的银票!赏脸的话诸位就别客气,算小弟请诸位好汉喝酒了!”

    沈归听着他似是而非的江湖口,心中不由觉得有些好笑:别看这种人文不成武不就,可单凭他这份临危不乱的急智,也定能活的比旁人长远一些。这种人的一切技能,都是为了生存而服务;所以他们当面临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也往往是最容易妥协的一类人。

    “嘴皮子还挺利落哈?天上几颗星?海里几条龙?”

    “当家的别费劲了,我没走过江湖,不懂春典。”

    “唔,难得遇见这么识相的“翅子”(官),你要是能把嗓子压低点的话,那咱们就过过话?”

    “听凭大当家的作主!”

    沈归点了点头,按照绿林的规矩扯下一块黑布,蒙上了他的眼睛;又帮他把被卸的各处关节重新托回原位,之后再掌上一盏灯,坐在了土炕的另外一侧。

    “村口棺材里躺着的主,是哪个山头的“顶梁柱”啊?”

    土匪窝子里按照职责地位划分,可以分为四梁八柱。顾名思义,顶梁柱便是一个土匪集团的大当家。

    沈归有此一问,其实也是在帮袁德林放松紧张的心理。自古以来,中州路与鲁东路都是人口大省;所以每逢兵祸天灾、粮食短缺之时,立马就会变的匪盗横行。即便是太平年月,当地百姓看似都是老实巴交的农夫,暗地里却与某山某寨的大王暗通款曲,这也算不得是什么新鲜事。而沈归今日与袁德林这一番对话,也让他成功的误会了自己的真实意图。

    袁队正以为,这位山大王只是一伙过路的马匪,看见自己这一队官人押着一具薄皮棺材,还以为是哪个山头的大王落网,所以打算把同道的尸首劫走呢!

    江湖人和老百姓都把“生不入官门、死不入地狱”挂在嘴边上,这老百姓是心疼打官司的银子;而江湖人,则是为了表现自己与官府势不两立的叛逆性格。所以按照匪盗的规矩来说,无论两伙绺子生前打得多么不可开交,可人死债消,凡是碰上了这档子事的土匪,是绝不能任由江湖同道的尸首落入官府手中的!

    这是江湖人的义气,也是江湖人的尊严。

    沈归仅仅三言两语,便在袁德林的脑中成功刻画出了一个土匪的形象;而后,便再不疑有他,放松的笑了起来:

    “嗨,我还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这棺材里面装的尸首,非但不是江湖人,甚至连咱北燕人都不是!他是幽北蛮子派来的探子,刚在我们西林府落了网!这不是嘛,上差立下了大功,坐在堂上等着升官发财;可我们这群跑腿的,却还得押着他的尸首去燕京刑部销案!”

    沈归听到这里,点了点头,知道对方已经钻入了思维误区,关于此案真实情况的警惕心,也彻底放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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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8.万事皆有因

    “原来如此…不对!小子,竟敢拿大话蒙你家爷爷,不要命了吧?如果他是探子的话,从来都不会单打独斗,哪有一个人落网就能去刑部销案的道理?就连我们山上的探马都是仨人一组,你们只抓到一个也敢往京里送?”

    说完之后,沈归把惊雷短剑拍在了炕沿上,发出了砰的一声脆响“我看你小子是不见不棺材不落泪!”

    这袁德林听了沈归的话之后,心中顿时一松,面上不惊反笑

    “呵呵,大王果然好阅历啊!确实,我们西林府这次总共擒杀了四名幽北探子,村口那个死鬼,是来营救他们的从犯,还当众刺死了知府孔大人呢!另外三名主犯的尸首,现在还存在西林府的义庄,等着跟幽北蛮子谈判的时候再用!”

    “谈判?”

    “对啊,据说这次带队的幽北探子还是个大官,我们卢教头说了,可以用他们三个当成谈判的注码,狠狠从幽北人身上割下一大块肥肉来!”

    “卢将军?”

    “对,就是我们鲁西所有护城兵的总教头,卢泰!”

    真是山水有相逢!

    最初踏入江湖之时,沈归认为这江湖道很深,深的仿佛能够容纳天地万物一般;但随着亲身体验之后,深不见底的江湖道便在他面前一点点剥下面纱,他却发现整个江湖又浅显的仿佛一副白描的画卷,简单的没有半分遮掩。

    江湖很大,江湖也很小;沈归走遍了华禹大陆的大江南北、见过了形形色色的奇人异事,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他全都有所结交,但眼下回头再看,仿佛这些彼此看似毫无联系的人,居然也存在着一条肉眼无法辨识的纽带,彼此纠缠在一起之后,将自己紧紧束缚在一团丝茧之中,越勒越紧。

    鲁西一代所有护城兵的总教头卢泰,与沈归之间的确打过一段交道。可他与李玄鱼之间的那一条人命债,已经在自己身上抵消掉了。沈归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再与他产生任何纠葛;可如今再次听到这个名字之时,他却与刀疤男之间结下了一笔新的人命债。

    而且这一次的债目,乃是四条人命。

    以卢泰那么俊的刀法与拳术修为,想在任何地方讨到一口饭吃都不算难事。正所谓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从军一途,本就是习武之人最正统的出路。但问题是卢泰与谛听之间沆瀣一气,对于沈归来说并不是什么秘密,他那么他与鲁西儒府学派勾结在一起,到底是出于隐藏身份的目的,还是谛听交给他来执行的任务呢?

    如果是前者,那就没什么问题了,毕竟每个江湖人都会有着另外一层身份,侠客这个职业,本身产生不了任何经济利益;可一旦此事与谛听有所牵连,那么其中的内情就颇值得玩味了。

    纵观古今兴废、历数朝代更迭,这片华禹大陆上的皇帝老儿换过无数家,可谓你方唱罢我登台,走马观花似的令人目不暇接。然而单就这鲁西附近的州衙府县,从留存至今的远古典籍之中看来,就已经是圣师孔家的一片自留地了。那么多策马驰骋疆场、举刀戡平乱世的一代枭雄、那么多开创了百年繁华盛世的一代圣主,有哪任君王未曾把主意打到这一大片土地上?但又有谁能真正的成功呢?任你千般诡计,我自岿然不动。圣人门下弟子无数,光耀了华禹大陆千百年,虽然也曾退让一时,然而却从未一蹶不振。

    令这些人能够屹立千年而不倒的最大秘诀,已经全部书写在在圣人留下的典籍之中。没有任何一任君王,能够忍受自己手中的至高无上的权利,被贱如荒草的百姓所共享;也没有任何一位明主或是贤臣,可以从事实上接受“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公正律条;而儒林学派提倡的“民贵君轻”思想,的确可以很好的体现君主的宽仁与胸怀,但也终究只能成为挂在嘴边上的口号,披在骨肉外面的一层皮毛罢了。

    从平衡的角度来说,天佑帝周元庆已经把帝王制衡术玩弄到了极致。他麾下的两位朝廷辅宰重臣,一位是传统显学的代表人物——蔡熹蔡显阳;而另外一位,则是新锐杂学的代表人物——王放王牧北。单从这两位内阁大员的出身来看,就能体现出天佑帝构建北燕文官体系的整体思路以传统显学以教化万民、以诸学杂说而治世理国。

    其实诸家学说之间,并不分高低贵贱,只是不同的几种工具而已。哪种工具的效果更好,就只取决于时下的社会大环境、与朝廷各级官吏的施政水平而已。对于北燕朝廷来说,王放此人纵然脾气武双全的杂学大家。他所提出的国策与思想,充满了浓郁的个人风格,并不会拘泥于某一家时兴学说,也不会贬低那些已经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的传统旧学,一切皆以实践效果为准绳。可以说如今北燕王朝这百花争鸣的文化氛围,便是王放一手建立而成的。

    如果说蔡熹是有志于入仕学子的座师,那么王放,便是天下之人的座师。即便是那些一个大字不识的工匠、商贾、农夫、女乐等等贱籍,都曾直接或间接的受过王放的恩惠。

    王放的影响力已然如此可怕,可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却仍然还是屡屡在蔡熹受伤吃亏;这其中尽管有着周元庆耍弄帝王心术的原因,但也能从侧面反映出蔡熹、以及他身后儒府学派的整个梯队,是何等的牢不可破!

    话语权,就掌握在他们的手中;历史经卷,也完全由他们来书写。身前身后之名,已然皆在仕子笔墨之中,普天之下的英雄豪杰,又有几人敢于无视他们制定出的规则呢?

    虽说蔡家也是鲁东路的名门望族,但他与圣人毕竟不同姓,却何德何能,竟可以扛起儒府学派的大旗呢?

    究其根本原因,便是南人更加注重族缘血脉;而北人,则更注重文化认同。打个比方来说,对于华江以南的人来说,如果两位陌生人之间是共同祭拜一家宗祠的老表,那么即便互相眼生的很,也会自觉的紧紧抱成一团,荣辱与共,休戚相关。可两位北人如果是未谋其面、只闻其名的远亲,就未必能缔结成利益共同体了。

    北地多战乱、江南少流民。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之下,便生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际网络。换句话说,对于北地的儒府学派而言,选择扛旗之人的标准并不在于血脉与门楣;而是在于其人的道德品质与学术造诣;如果说的再功利一些,那就是看看门下三千弟子之中,谁能在朝廷的文官序列之中爬到最高的位置,那么谁就能立刻得到天下仕子之心!

    千百年来都处于此种氛围当中的儒府学派,自然也形成了一套如何给人区分等级的标准。用一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来形容,也是再恰当不过了。无论是农夫还是商人、工匠还是武术家,至少在儒府学派的势力范围之内,则统统归于一类。且不论上古时期的圣人公,当初的治学理念究竟如何;但经过了千百年来演变至今,儒府学派的文人风骨,已然变成了臭不可闻的卑劣下贱。

    简单说来,鲁东路的各行各业,只要能与儒府学派搭上一丁点边,就一定要为这些莘莘学子的驾前任意驱使。有银子的送银子、没银子的出力气。而且即便不留余力的供奉香火,也完全无法进入那些圣人门徒的眼皮子里。想要打入他们的圈子当中,要做的努力可不仅仅是黄白之物这么简单!即便是大字不识一个糙人,也要按照学子老爷们的生活习惯,效仿那些浩如烟海的日常礼仪;把生僻书面词汇掺杂在日常交流之中,才能与那些学子老爷们谈上几句!

    如果想从一个农民的儿子,变成一位有机会入阁拜相的仕子,那么其中所要付出的艰辛,一定不比修成天灵脉者轻松多少。这儒府学派虽不讲血缘关系,但他们却讲究家庭出身啊!如果其人是商人的儿子,即便考取了功名,吃上了一口君王禄米,也绝对无法进入文官体系的核心序列当中。

    燕京城紫金殿上的阶级壁垒,尚且如此牢不可破;那么对于儒府学派的自留地——西林城来说,岂不是更加的暗无天日了?

    刀疤男卢泰作为一个江湖人、一位顶尖的武学宗师、如果想要隐藏自己身份的话,去哪里又过不上安生日子呢?毕竟他是谛听的人,缺什么都不可能缺少银钱,何必来受这群文人老爷们的气呢?

    所以沈归判断,卢泰之所以身在儒府学派的大本营,更成为了护城兵的总教头,应该就是出自于谛听方面的授意。不过在这个武夫不如狗的西林城里,他卢泰纵然武术通玄,潜伏于此又能探听到什么了不起的消息呢?

    兴许是谛听想下一步闲棋、烧一铺冷灶,顺带多挑起一些内外争端,他们好趁势发上几笔国难财。

    可说到挑拨离间、蛊惑人心一类的小手段,这些个饱读圣贤之言的文弱书生,可个顶个都是谛听的祖师爷!

    马过江河

    马过江河

289.慈悲树

    沈归根本无需细问,颇有一番急智的袁德林,就已经自动自发地把所有知道的或是听到的诸多消息,全部和盘托出;甚至就连自家师爷姐夫的诸多小黑帐,都被这个倒霉孩子偷偷记下了一本,并藏在了家中灶台前的青砖石下。不过,如此絮叨的一番招供,还真帮他成功的捡回了一条小命。

    原来在傅忆命丧西林城的当天夜晚,他与那位师爷姐夫家中的账房先生,全都不在城中。这两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整日都在西林城外相熟的乡村野店里面对黑账,有无数乡亲与酒鬼都可以帮他们作证。

    沈归想要摘下他的脑袋,随时随地都可以办到;况且他的不在场证明又十分容易查证,所以他也愿意相信袁德林的一番辩白。在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之后,沈归便迅速在他的颈动脉上挥出一记手刀;随后又眼睁睁地看着这位袁队正,在陷入昏睡之前,扯出了一抹安心的笑容……

    次日下午,大蒋家村的近百口乡亲,扶老携幼的从邻村返回家园。蒋村长是个明白人,他先派出了一位腿脚快的后生在村口张望许久,发现那两百号蛮横霸道的丘八已然踪迹皆无,只有昨夜那一地的杯盘狼藉,仍然还摆在场院之中。

    蒋村长叹了口气,回头看着一位腰宽体壮的中年妇人说道:

    “虎头他娘啊,你们妯娌几个就多费点事吧。等一会收拾好了碗筷,再去村口驴棚外面烧上几刀黄纸;除了驱驱晦气之外,也对土地爷爷念叨念叨,别再让这群狗日的祸害咱们大蒋家村了……”

    那位壮硕的妇人应了一声之后,便招呼了另外几位姐妹,挽起了袖子开始了一场大扫除。而刚刚破了一笔大财的蒋村长,则唉声叹气的回到自己家中查点损失。推开家门,他发现自家并没有任何损失,除了酒气还没有散去之外,并没任何异常情况。蒋村长推开了窗子,午后的暖阳顺着缝隙洒了进来,而他的眼角,也突然被什么东西给晃了一下……

    嘶,炕桌上竟然摆着十两的银锭子!

    蒋村长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番之后,便急忙将这锭止血的银子塞入里怀;而后他刚想下床出去喊自家的老婆子,却又被炕沿的木头茬刮开了一道血痕。暴富当前,他也没心思管这点皮外伤,只当是老婆子年纪大了眼神不济,做活的时候剪刀脱手而已……

    出门走了一圈之后,他发现每家的屋子虽然都有些杂乱,却也都留下了一锭银子;蒋村长高兴的嘴都合不拢了,连声感慨着“土地爷爷显灵、财神爷保佑”……总而言之,这么多银子也绝不可能是那些常来常往的兵痞留下来的,蒋村长对他们这些人的道德水平,还是极其信任的。

    “村长!村长!村里丢东西啦!”

    正在蒋村长笑呵呵的与乡亲们畅想未来之时,正在村口烧纸的虎头娘,突然发出了杀猪般的叫嚷声!大家伙急忙循声而去,只见虎头娘正站在村口的驴棚外面,指着墙上的一排钉子、神色慌张的说道:

    “村长您看呐,那几盘新买回来拴驴的麻绳,全都丢了!这帮小嘎嘣死的,偷那么多绳子是急着把自己吊死啊?”

    蒋村长被她这副大惊小怪的模样,气的头昏脑涨,伸手指着虎头娘哆嗦了半天,勉强说出了两个字:

    “滚蛋!”

    与此同时,大蒋家村以北二十里,在一片荒地当中也刚刚醒来了一位年轻人。此人本名袁小三,大号叫做袁德林,是西林城护城营的一位队正。他最近刚接了一个大活,要送一具幽北探子的尸体进京销案;他的师爷姐夫对他讲,只要这趟差事跑完了,就能保他一个无比远大的前程。

    从昏迷之中醒来的袁小三,坐起身子之后,先是摸了摸自己僵硬酸疼的脖子,深吸了一口气左右一扭,颈骨立刻发出了嘎巴嘎巴的几声脆响。疼还是有些疼的,但好歹行动上没什么问题了。

    他仔细回忆了一番昨夜醉酒之后,那不太真实的对话,暂时还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他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左右望了望,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片荒野之中。如此情况,他立刻确认了记忆中的遇袭不是酒醉之后的梦境,而他也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侥幸活了下来。

    除了自信心爆棚之外,他还不忘暗赞那一伙土匪知道江湖规矩,办事既体面、又讲究。

    他梗着仿佛落枕的脖子爬起身来,小心翼翼地辨别了一下方向,发现这片荒野,距离昨夜落脚的大蒋家村也并不算远。那二百位护城营的弟兄如今还留在村里,他们等不到自己这位主官,就无法继续赶路!尽管昨夜命悬一线,可如今毕竟还好端端的活着;这以后的日子还得过,差事也得继续办呐。于是他站起身来,转着圈地打扫着衣裤上沾染的尘土……

    袁小三才刚刚转了两圈,忽然一头就栽进了干裂的泥土之中!鼻子和额头都被粗粝的砂石与搓出了数道血痕,但他也完全没有在意,迅速连滚带爬地站起了身子,向后看去。

    映入眼帘的一幕,从这一眼开始,便牢牢地印刻在了他的灵魂深处,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影相随、至死方休。

    在他眼前不足二十步开外,有一棵足有十人怀抱的大槐树。这棵大槐树的根,应该差不多死透了,整个树上都没挂着几片树叶,看起来极其凄然惨淡;然而,每一根相对粗壮结实的树枝上面,却都垂吊着若干男子的尸体,那一具具穿着西林府护城营军服的死尸,正在顺着微风吹来的方向左右摇摆。远远看去,就仿佛是这棵几近枯死的大槐树,结出了一个个丰硕饱满的人形果实,正在朝着对面的这位袁队正,展示着这一场大丰收……

    啊!!!

    袁小三一屁股坐在了荒地上、双脚拼命向前蹬土、身子也向后挪出了几步远!恐惧到了极点之后,那柔软的双腿却反而涌上了一股莫名的力量,他迅速站起身来,仿佛是一个七八岁的淘小子,惹恼了村里的疯狗一般,拼命地向反方向跑去!即便路上摔了个大跟头,也完全没有阻挡他的奔命的步伐;即便跑丢了一只官靴,也根本就一无所知。袁德林只想尽快离开身后那棵硕果累累的大槐树,跑得越远越好……

    从那一天开始,袁家就再也没有吃过香肠了。

    于此同时,沈归一行三人,也已经登上了西林城外的古陵山。据上古传说所记载,这座植被茂密的小山丘上,葬着一位上古大贤的陵寝。

    齐雁虽是飞贼出身,但那些翻尸倒古的技巧,也根本就难不住他,只是谈不上精通罢了。他左右探查了一番山势走向之后,对抱着一枚骨灰盅的沈归说道:

    “哥,我看这里风水不错,要不然等咱们完事之后,就让他们哥四个在这里歇着吧?”

    沈归轻柔的抚摸了一下怀中这温润如玉的白瓷骨灰盅,目光望着远方的西林城方向,语气轻柔地说道:

    “太白铁军有个老规矩:凡是自家兄弟战死,只有帮他们手刃仇人之后才能下葬。不可立碑、不可竖牌、不可留名、不可祭拜。骨灰要么洒在荒野孤山、要么混入江河湖海,太白铁军的诸位先辈英灵,会在那里等待着他们的到来。这座古陵山,乃是上古大贤的陵寝,我们又怎好占据别人的家园呢?”

    齐雁听完之后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言了。吕方此时也拎着一个长条的包袱,走到沈归身边坐了下来:

    “天色马上就会沉下来,可你真的非得今夜动手不可?前任知府才刚刚遇刺,此时的西林城,戒备一定非常森严。当然,以你的身手而言,即便天机弩再多,也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如果你只是想入城发泄一番心中的怒火,那我便不在劝你了;可如果你还打算顺便带走三具遗体的话,那可就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沈归知道他的意思,却还是摇了摇头,没再多说什么。三人就这样沉默地看着远方的西林城,等待着夜幕降临。

    忽然之间,沈归轻轻把手中的骨灰盅轻轻放在一边,反手拉出了春雨长剑,起身向前方大踏步走去。

    “沈归?这会儿天可还没黑透呢!你干嘛去啊?“

    “有客人来了,你们没看见吗?“

    沈归纳闷的回头看了二人,发现他们俩的夜盲症好像又犯病了,全都充满疑惑的对着自己摇头。

    “他现在正在顺着上山小路拾级而上……他上树了!左边第三棵!右边第六棵!这么明显了,你们俩就看不见吗?”

    纵然齐雁是猎户世家,又从小就长在树林里,可他给沈归的回答,仍然还是摇头而已。

    沈归叹了口气,放弃了与他继续争执,望着同样莫名其妙的吕方,好言相劝的说道:

    “你们俩以后晚上出门警醒着点,多吃点枸杞啊,肝啊之类的东西,早睡早起……”

    就在沈归给二位普及夜盲症之时的时候,身后一棵树上落下了一片叶子,有一个男子的声音、携带着极其细微的破风之声,在沈归身后从天而降:

    “沈归,多日未见,一向可好……”

    唰!

290.人不如故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新月般的刀光携带着凛冽的寒芒,忽然出现在黄昏后的夜幕之中,径直向沈归的脖颈划来;一阵脆响刺破夜空,二人瞪大了眼睛仔细看去,发现突袭沈归之人乃是一个毫不起眼的中年男子。说此人毫不起眼,其实也不太准确,毕竟他的左侧眉梢至右侧眼角,有着一道极其显眼的旧刀疤!

    还未等二人观察仔细,沈归便迅速挺剑上前、与来者战做一团。这刀疤男手中挥舞着一把没有刀颚的苗

    刀——名唤倾城;据传此刀乃是当年北海剑奴为爱妻打造的定情之物,虽然此刀规格怪异,重量略轻,但说到坚韧度,却绝不比沈归手中的春雨逊色半分!

    正是由于这柄苗

    刀倾城,没有用于保护手指、格挡敌刃顺切的刀颚,所以对执刀人的刀性天赋,有着极其硬性的超高要求,就等同于自带一套武学的上古兵刃;然而手中的沈归那柄春雨呢?就只是一柄时灵时不灵的夜明宝剑而已,好看倒是真的挺好看,却至今还没发现有什么特殊的功能性。

    不过考虑到春雨惊雷,本就是一对雌雄双剑;雄剑惊雷的功能性极其强大,但却貌不惊人;而雌剑春雨外观美艳动人,然实用性略逊一筹。好像这种差别,也能牵强附会的扯上阴阳平衡之道。

    就连沈归自己都认为,春雨剑可能就是一柄美观性大于实用性的女性专用佩剑,可能是在铸剑材料之中,加铸了夜明珠一类的蓄光矿石,并没有什么特殊功效。

    太阳西下之后,天色很快便黯淡了下来,而沈归与卢泰的身手本就在伯仲之间,两把利刃又是棋逢对手,谁都不可能在三招两式之间,就彻底击垮对手。随着二人的距离越贴越近、一刀一剑彼此间也仿佛产生了莫名的吸引力一般、牢牢地纠缠在了一起。

    如果形容沈归以往的出手风格,那么简简单单的一个快字,就能说到了点子上;可最近先后蒙受了家人与挚友的惨死,也将沈归的内息与心性折磨成了一团糟,即便身体如今已然恢复了七七八八,杀起普通人来仍是轻而易举;可如今遇上了同级别的顶尖高手,他却完全找不到当初那份一往无前的锐气。

    按照常理来说,现在他的身上有着诸多人命债的牵挂,本该是被复仇的火焰蒙蔽双眼,出手之际也该更加决然坚定;可就算是吕方这种二流师傅教出来的二流弟子,也一眼看出了沈归的出手节奏,竟然变得杂乱无章起来。

    哪怕是初入行伍的新丁,负责训练的伍长与什长也会告诉他们这样一套经验道理:出手之前,一定要盯紧对方的几个致命要害之处,务求一击毙命,否则容易打虎不死,反被虎伤;前进之时,架持兵器的双肩要定,否则容易被步伐产生的晃动,散去提前积蓄在兵刃上的力道;进攻路线要直,否则的话,很容易被对方的格挡磕挂荡飞,令己身中门大开;出手杀敌之际心肠要狠,否则容易被伪善之心所迷惑。

    这些老生常谈的厮杀诀窍与战场禁忌,如今的沈归可是一样不差的犯了个遍。可好在凭着他自幼练就的身体素质与条件反射,仍然还是能在对方略嫌缓慢的刀势之中,勉强支应一阵。

    然而,单看这位不速之客的举手投足,他也绝对不会只有这么点能耐!

    说时迟那时快,卢泰手中倾城一震,突然使出了一个旋转、猛然荡开了微微吐露光晕的春雨长剑;下一个瞬间,那一道道炫目的刀光、就犹如夜色中一汪汪寒凉的春水,无孔不入地泼洒向了沈归周身各大要穴!

    这只不过是在进攻节奏上的一次突变,哪怕是对于吕方来说,这种变招也谈不到特殊二字;然而就是这么简单的进攻速度反差,竟然打了也同样精熟此道的沈归一个措手不及;连带着脚下的步伐,也出现了虚浮与蹒跚的迹象。

    无论是江湖厮杀还是两军疆场,脚下无根、重心散乱,就是最标准的败阵之象!吕方一见沈归败象已露、再无心思继续观战,立刻抽出了那把天子御赐的金柄梅花刀。迅速起身前迎;而齐雁也早就不知去向,应该是隐藏在某一个提前选好的伏击位置,耐心的等待着刀疤男卢泰,露出最致命的破绽!

    随着卢泰一刀紧似一刀的攻势,沈归抵挡的也就越来越觉得吃力,只能一步步的向后退去;忽然之间,他的右脚踩到了一块毫不起眼的碎石,原本就已经濒临崩溃的重心,骤然被这里碎石彻底打散,双脚同时向上一荡,后背也直挺挺地向下砸去,眼看着就要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土地上!

    霎时间,藏身在阴影处伺机而动的齐雁,被迫现出身影,夹在双手指缝中的两柄指尖刀,也直奔卢泰的喉管抹去;而吕方的金柄梅花刀,也大开大合地当头劈出一刀,虽然谈不上精妙,但力道与气势十分充足,他们是想以此逼退卢泰赶尽杀绝的一记杀招!

    光,一片淡白色的光芒,从春雨剑身逸散开来,又迅速变成了一道刺眼的白光,晃得在场三人全都扭曲了自己原本的动作,而他们的兵刃与招式,也尽数劈在了空气之中。强光一闪即逝,却留下了三个眼泪汪汪的睁眼瞎!

    沈归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捡起恢复如初的春雨剑平举向前,剑尖轻轻搭在了卢泰的咽喉之上,回复着他出手偷袭之时的问好:

    “我,最近还好,你呢?有什么遗言吗?”

    明明是四人一起被强光晃到了眼睛,难道在其他三人眼中仿佛太阳坠地一般的耀眼,在沈归眼中却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作为始作俑者的沈归,自己也不知道春雨剑为何会无故放光,更不清楚这三人为何仿佛被那些江湖巫道施展了定身术一般、直愣愣地站在原地流眼泪!但他总还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道理,反正春雨剑再怪,也是跟自家女人借来的玩意儿,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研究!

    卢泰眼前仍然还是一片白光,他只觉得喉咙一凉,耳边就想起了沈归那熟悉的嗓音,便知道此阵已败。卢泰也是个老江湖了,知道眼下这种情况,自己除了引颈受戮之外,已然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了;虽然此败有些莫名其妙,但刀压脖项的人始终都是自己,胜者王侯败者贼,他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这个结果。

    “今日卢某出城寻你,其实是受人之托。但毕竟我刚刚败在你的手下,那么我还是先留下遗言,之后再终他人之事吧。”

    “嗯。”

    “西林城中的东陋巷街,有一户人家的大门上贴着一个大红色福字;屋中住着一位三旬开外的妇道、还带着一个四岁左右的男孩。待我死后,麻烦你去告诉他们,就说卢泰奉上差之命,出城剿匪去了。另外我怀中还有一叠银票,给他们娘俩留下一张渡日,剩下的你就随意处理吧。”

    沈归接过了卢泰递来的那一卷银票,发现每一张都是汇南钱庄的千两大票。他反手收入袖口,对卢泰说道:

    “千两的票面还是太大了,确实容易给孤儿寡母招祸。放心吧,我会小心处理的。”

    卢泰听完之后,扯出了一抹微笑来:

    “那就多谢沈少爷的一片仁义之心了。若果真如此的话,我下去见了大萨满之后,也就不会再告你小子的刁状了,哈哈哈哈……”

    沈归闻言摇了摇头:

    “我劝你还是不要太乐观的好,我相信人死如灯灭,你所期待的转世轮回、也许根本就不存在。”

    “关于生死之事,你以为自己知道多少?你又真的知道多少呢?你沈少爷信你沈少爷的,我卢泰信我卢泰的,咱们各自两便。”

    沈归被他问愣了,随即摇了摇头,蒋春雨剑更加抵近几分,破开了他喉间的皮肉,带出了一串串的血珠:

    “我没兴趣与你讨论生死轮回之事,也不想跟一个将死之人打机锋、猜谜语。现在后事已毕,你可以说说你到底受谁之托了,找我沈归又有何事了。”

    卢泰沉默了半晌,吐出了胸中一口浊气之后,略带伤感的说道:

    “沈归,其实直到今日,你也对大萨满的一番苦心仍然知之甚少。你身边的所有人,都在用他们的方式来尽力保护你,希望你不要深陷其中,然而你却……”

    “回答我的问题,或者现在就去亲自查探一番所谓的转世轮回。”

    “……好吧,今日卢某前来,其实是受君上所托,来请沈公子前去西林城中赴宴的。”

    “君上?难道是天佑帝周元庆来到了西林城?”

    卢泰闻言神色有些错愕,随即轻笑出声:

    “呵,原来你对谛听的了解,也没有我们猜想当中的那般具体。君上,便是我们谛听所有人的头领,名字叫做江汉客。”

    “也就是说,吩咐你来请我入城饮赴宴之人,名叫江汉客咯?我不认识他,不去!”

    “不,沈归。你认识他!”

291.万里送行舟

    夜幕悄然降临,最近血案频发的西林城,也仿佛进入了沉睡之中。原本打算夜入城中作下血案的沈归,此时却跟着刀疤男卢泰,大模大样的停在了西林城中的顶尖饭庄——宝元楼。这座宝元楼地理位置极佳,对门的邻居,便是整个西林城、乃是整个鲁西一代的土皇帝——儒府书院。

    卢泰抬头看了看门前悬挂的蓝底金字招牌,对身后的沈归说道:

    “如果沈少爷不打算取走在下的头颅,那么你我二人今日也就缘尽于此了。”

    沈归笑了笑,拍了拍他腰间的刀鞘说道:

    “我家大萨满婆婆的人情,你还是继续欠着吧。而咱们俩之间的债呢,这次就算是两清了;下次若是再让我碰上,你的脑袋可就没有这么结实了。”

    说完之后,沈归抬腿迈步,踏入了这间灯火通明的宝元楼前厅。

    宝元楼上下共有三层,一楼的前厅就只摆着若干的茶座,其余的地方,皆是一些花鸟古玩,迎客的栏柜附近,还摆着令郎满目的各色饮具酒坛,令人望去只觉得眼花缭乱。可此刻见,这是一家专做熟客生意的顶级酒楼。再往上瞧,旋梯直通二层正中央,凭着八角楼的特殊格局,临窗摆放着诸多可以远眺景观的散座,只是如今全都空无一人罢了;而通往三层的旋梯入口处,正站着两位身形消瘦、姿色普通的女子,她们二人脸上的神情麻木而平淡,令人倍感大煞风景!

    这两位瘦弱的姑娘看着沈归走上前来,目光只在他暗藏惊雷的左袖管、与背后的春雨剑上微微扫了一眼,便让开了楼梯口的位置,中途未发一言。

    服务态度极其恶劣!

    沈归心中一边嘟囔着废话,一边全身戒备地踏上了三层楼梯的台阶。

    整个宝元楼的三层,竟然是一见气势恢宏的整层包厢;顺着正北方向望去,可以将对街的儒府书院一览无遗。沈归四处看了看风景之后,便孤身一人坐在了那张摆着两副碗筷的方桌前;他仰头观望着八角楼的圆顶,心中生出了些许的寂寥与悲伤。

    方桌上除了一盏茶壶之外,还摆着酸的陈皮话梅、甜的金丝蜜枣、辣的芥末菜墩、苦的蜜渍莲心。沈归索性闲来无事,便每样都捏了一点尝了尝口感,发现干果虽然普通,但俱是上佳之品。随即他又拎起了茶壶,自斟了一杯淡黄色的茶汤浅啄一口……

    饮下一口茶汤,沈归才惊讶的发现:原来这把下面点着蜂蜡的茶壶,腹内竟然是鲁东路儒府菜系的看家本领——三套汤!

    所谓三套汤,乃是由母鸡、老鸭、火腿为主料,更经过三道不同的工序配料,分别吊出三种高汤;之后在将三种高汤融为一体,并辅以红肉绒、白肉绒两种形态的肉泥辅料,吸附汤中多余油花与杂质,使汤色看似仿佛一碗茶汤那般清澈透亮;但饮入口腔之后,汤汁圆润而鲜美的滋味,足矣令任何老饕心中自醉。

    不过,吊高汤是基本功,虽然技法不难,但炮制的过程却极其冗长;再加上这道三套汤,实际上乃是由三种高汤混成一碗,所以即便只用简简单单的加法,也绝不可能是在沈归应允赴宴之后,才开始着手准备的!

    毕竟如今的华禹大陆,还没有高汤杀手——味精的出现。

    身处于代表着天圆地方的三层包厢,品尝着酸甜苦辣的人生四味小碟,再饮下这一道代表天、地、水的三套汤,今日宴席的品类,便已然呼之欲出了——正统儒府菜。

    火,是人类文明的起源,更是华禹饮食的终极奥义。鲁东菜式,以火候掌控方面的独门技法,冠绝华禹大陆。然而今日这一席儒府宴,更是整个鲁东路、乃至华江已北、唯一能叫响名号的宴席谱系。就连如今北燕紫金宫中的顶尖国宴,也都是由儒府派的大师傅们亲自掌勺的。

    随着一杯三套汤下肚,一段夜路上吸入腹中的寒气也被彻底中和;其中一位神情冷漠的侍女,冰冷着一张面孔走上前来,她一手托着茶壶,一手摇摇晃晃地拎着一个痰盂,硬邦邦地往沈归身前这么一摔,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得!经过这位姑奶奶那么一搅合,之前的汤算是白饮了。

    一盏蒙顶甘露入喉,冲淡了舌头缠绕的汤鲜余味。沈归把残茶啐入了痰盂当中,极其不满地白了同样不大高兴的女人一眼;而下一个瞬间,另外一位姑娘端着一盘“锅塌八珍豆腐”走来,并嘡一声甩在了桌面上!也不知是因为她的手劲极有分寸、还是因为这副画着雪中寻梅图的青瓷大盘,质量足够硬实;即便发出了如此巨大的声响,却连一滴芡汁都没有撒出盘外!

    接下来,一道道带着十足锅气的儒府菜式,便被这两个服务人员、以极其恶劣的态度端了上来:鱼腹羊鲜、携子上殿、红烧蹄筋、油爆大虾、金丝海蟹、桂花鱼翅、牡丹血燕、葱烧海参等等等等……

    仅用了半刻钟左右,这些工、料、厨、技皆属顶级的儒府菜式,就被两位轻功顶尖的冷脸姑娘依次端上了台面。菜式的卖相完美无缺,然而沈归实在是有些别扭。直到一壶温热着话梅老酒的炭炉,被推到了方桌侧面之后,这两位不太高兴的小姑奶奶,才彻底离开了这间宝元楼。

    没有那两位军法官在此督战,单刀赴会的沈归才稍微放松了一些。自从他南下东海关之后,已经很少吃过这种顶级水平的席面了!即便如今他心中还装着大事,但总还是要先吃饱了肚子、才好送别人上路的!

    “咳咳,本家请吃饭,自己却先动上筷子了?”

    就在沈归刚刚拿起筷子之时,楼下却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紧接着,对方的脚步拾级而上,很快便出现在了旋梯口的位置;沈归回身望去,只见来者是一位清瘦儒雅的中年男子;他一边解着腰间围挡的白布厨裙、一边不紧不慢地走向了角落里的铜质脸盆架,开始就着盆中的皂角水,祛除手上的油污。

    万里他乡遇故知,实乃平生一大幸事!沈归一见宋行舟出现,高兴的差点就快蹦起来了!这一路之上他们是餐风饮露,每次吃不好的时候,他就无比怀念正在燕京城庆和楼掌灶的宋师傅。如今心中的挂念成为了现实,又怎能不令他感到兴奋呢?

    “请我吃饭这人,谱也摆的太大了!不过看在他能把你这尊大神、请来西林府的份上,我就不再追究了!他爱来不来,咱爷俩可是好久没见了,先填饱了肚子,再喝上几壶小酒,好好叙谈叙谈……对了,那俩小祖宗走了,三楼还有多余的酒吧?”

    宋行舟指了指角落里的一个木制方柜,对沈归说了一句幽北土话:

    “可劲儿造!”

    沈归听完之后,一筷子就捉到了一头油爆大虾:火候十足的焦脆表皮、融合了酸甜味道的芡汁,配合着紧实细嫩的顶级大明虾肉,简直令沈归感动的想要痛哭流涕。

    厨子最爱猫舌头,宋行舟刚刚在厨房亲自掌勺,被油烟熏呛的没什么食欲。所以他只是一边自饮自酌,一边听着沈归连批带讲,偶尔也发表一些自己独到的见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一壶壶应时当季的寿眉春酒,就这样帮助久未谋面的二位知己助长了谈性,直喝到最后,吃到肚皮溜圆的沈归,都只能被迫放弃了今夜的行动。毕竟走路都费劲的话,与人动手厮杀实在是不大便利。

    沈归仰头饮下一盏温至半热的寿眉春,语带疑惑地开口问道:

    “好好的燕京城不住,怎么跑到这鬼地方来了?”

    宋行舟也尝了尝自己的手艺,而后满意的点了点头:

    “我本就是鲁东人氏,回乡省亲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你回乡省亲,那庆和楼的灶谁掌啊?莫非,是你与古氏夫妇之间起了争执?”

    正如沈归所说,自从古戒与苏乙青夫妇盘下了庆和楼之后,便请来了四处打零工为生的宋行舟执掌后厨。尽管宋师傅的手艺是万中无一的好,但他的脾气也同样十分古怪,经常为了一些摸不着头脑额小事,与酒楼东家彻底闹翻,否则的话,也不至于过上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

    而古家夫妇呢,本就是江湖人出身,不但胸怀更加宽广,见过的各式怪人也是数不胜数,自然不会计较宋师傅的孤僻与怪异;再加上还有双方的朋友沈归,从中牵线搭桥,宋行舟便也应下了这份差事,在燕京城中的庆和楼安顿下来。

    不过眼下他执掌庆和楼的后厨还没过多久,根本也教不出能够替班的徒弟;那么他如今回乡省亲,古家夫妇的生意还怎么继续做呢?

    况且自己分明记得,这宋行舟原本就是因为受到儒府学派欺凌打压,最终才导致负气出走、毅然决定出关北上;最终选择了冰天雪地、物资匮乏的幽北三路落脚;否则的话以他的手艺,到哪都少不了他一口饭吃。毕竟幽北三路那鬼地方,每年入冬以后,大雪只要一封上盖,那简直就是厨子的噩梦!

    既然就是被这些乡里乡亲挤兑的远走他乡,他如今为什么又要会到这个伤心地、去省什么狗屁亲戚呢?

    莫非这宋行舟也是同自己一样、来找儒府学派复仇的不成?

292.江汉思归客

    宋行舟听完沈归的问题之后放下了筷子,伸手拍了两下巴掌,便有一位冷脸姑娘拎着一个长条形的大包袱,再次出现在了三楼。沈归看着她这副神情就气不打一处来,转脸便对宋行舟打起了小报告:

    “不是我说你啊老宋,这灶上的手艺你自然是没得挑,这间酒楼的装潢与布置也够得上顶级水准,就是这俩待客的姑娘实在太差劲了,你自己看看她这张脸,谁还有心思能吃得下去饭呢?”

    宋行舟笑呵呵的接过了包袱,朝着沈归摆了摆手说道:

    “你也知道,最近华禹大陆不太平,这两位姑娘是负责一路上保护我安全的侍卫,不是什么跑堂传菜的活计,你就多担待些吧……”

    说完之后,还未等沈归继续开口,宋行舟便从包袱里取出了一柄连鞘长剑,并将剑柄一侧递给了沈归:

    “庆和楼已经易主了,新任的东家乃是安平王府的大管家葛三水;原来的东家古氏夫妇,此时已经不在人世间了、而他们五岁的儿子古忆,宋某已然安置妥当了。”

    这一句话出唇,令方才还活灵活现的沈归、瞬间变得僵硬起来。等他再次回过神来之后,便一言不发地先检验起了这柄颇为眼熟的宝剑……

    此剑乃是一柄纹饰精美的上古重剑,据传乃是江南初代吴王,传予后世子嗣的王者之兵。这把剑上一任的主人叫做丁三二四,乃是一名潦倒的烂赌鬼,本名田易武;而这柄上古君王之剑,就是田易武输给古戒父亲古猴儿的赌资。

    剑名,紫电。

    待沈归断定出了这把剑的真伪之后,宋行舟又从包袱中掏出了两只铁爪套,一枚驴皮蒙面的拨浪鼓。

    “这些东西你都认得吧?吴王家传紫电剑,小绺门弃徒苏乙青的兵刃红拂手,还有小忆最喜欢的玩具……”

    沈归机械地抚摸着三件东西,脑中仍然还是一团浆糊。虽然古氏夫妇的社会关系有些复杂,但无论是秦秋带领的小绺门与百鸟、还是眼下正值百废待兴之际,由姜三爷姜小楼执掌的竹海剑池,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默认了他们夫妇的这一段关系。而且,在江湖海底与蜀南剑冢当中,这两位的名字也早就被抹去了,所以即便夫妇二人真的遇袭身亡,也应该与双方的师承门派关系不大。

    再者说来,虽然自己与他们夫妇交情匪浅,但实际上自己的那些私事,也从来没有打扰过他们夫妇的生活;何况自己也有意避开二位,甚至连侄儿古忆的面,他都未曾见过。所以他们受到了自己牵连的可能性,虽然不是没有,至少在沈归看来,机会应该不大。

    而再想到他们夫妇的产业,燕京庆和楼,如今落在了周长安的手里,看似最有可能的图财害命,其实则是无稽之谈。周长安毕竟掌管着北燕官方的情报系统赤乌,想要查出自己与古氏夫妇之间的关系简直易如反掌;现在他老子与自己的关系很微妙,至少尚未撕破脸皮;如果他周长安想要无旨而动、为君父分忧的话,也早就可以动手了;如果说就为了这么一间铺面的话,就算庆和楼的生意再红火,还能令堂堂的北燕四皇子垂涎欲滴?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沈归终于还是开口问道:

    “他们夫妇是病死的?”

    “是被人杀死的。”

    “那你知道凶手是谁吗?”

    “是我。”

    沈归听完这句话后,又看着嘴角含笑的宋行舟,心中顿时轻松了不少。从自己离开太白山脚下、进入奉京城开始算起,他与宋行舟之间也算是经历过生死磨难的挚友故交了;没错,当他面临生死威胁之时,的确是异常的冷静淡定;但厨师这个职业每日都在杀鸡宰羊、切墩热油,个顶个又都是玩刀的高手;对于血腥与厮杀之事,淡定一些也实属正常。

    况且如今双方对面而作,本身的内息修为又足够精纯浑厚,却仍然没能从他身上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气息波动;如果说一个普通的厨子,就能杀死古戒夫妇的话,那也太不把退隐的江湖人当成一回事了吧?

    而且他唯一得手可能性——下毒,对于小绺门出身的苏乙青来说,也完全派不上用场;再者说来,这雇工杀害东家、图财害命之事也不新鲜,可宋行舟根本就不在乎银子,又能与古氏夫妇起什么要命的争执呢?

    作案动机、作案手法、包括双方实力对比,完全都无迹可寻,沈归除了哈哈大笑之外,又能做出什么反应呢?

    “好好好,是你宋师傅杀了他们夫妇;那我来问你,你是如何杀死他们的呢?煎炒烹炸?焖熘熬炖?还是片成了人侩,生吃的呀?”

    “嗯……他们夫妇都是好人,不该受到那样的折磨。俱是一剑穿心,走的时候非常安然。”

    宋行舟一边品尝着自己的菜式,一边语气平淡的回答道。沈归看着他的神情,原本嬉皮笑脸的一张面孔也逐渐开始僵硬,最后彻底冷淡了下来。

    “你为何要杀害他们夫妇?”

    “因为你怀里的木匣。”

    经宋行舟这么一提,沈归突然想起吕方受十四临终之托,留给了自己一只木匣。自己这一段时间本就心神不宁,再加上亲朋挚友的先后辞世,连番承受了极其沉重的打击,直接把这只木匣抛诸于脑后了!此时经宋行舟提起,他匆忙地取出了包袱之中的木匣,打开一看……

    三寸镇龙钉,第七枚,摇光。

    沈归深吸了一口气,把木匣随手一丢,死死地注视着神色淡然的宋行舟说:

    “宋行舟,你到底是谁?”

    “我吩咐卢泰来请你吃饭,你却反问我是谁?”

    “谛听?君上?”

    “唔,自我介绍一下。先父姓宋,生前乃是这间宝元楼的掌勺大师傅;先母姓江,乃是儒府学派当中一位大人物的独女。至于你所说的君上二字,只是他们自作主张的称呼,我本人则更喜欢宋行舟这个名字。至于谛听嘛,既是那些家伙的小生意,也是本人的代号。”

    沈归听到这里,仍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于谛听来说,他曾经试图从无数种角度,进行解构与剖析。原本在他的结论之中,谛听这个庞然大物,很可能就是南康傀儡皇帝田文庆,谋求重掌朝政的整体布局;可谁能想象的到,这谛听背后的最高头目,竟然会是从小给自己烹制美食、与自己讨论各种香料用途、甚至还曾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忘年交——宋行舟呢?

    这个意外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突然了!一时之间,万般滋味涌上心头,他原本自以为条例清晰、理据充分的结论,也被瞬间揉成了一团乱麻。所谓一步错则步步错,之前的胸有成竹、智珠在握;如今反过来再看,就全成了一场笑话。

    沈归目瞪口呆的注视着这位极其熟悉的陌生人,嘴唇颤抖几次,勉强用走了调子的声音,挤出了三个字来:

    “为什么?”

    “嗯……你问的是什么?”

    是啊,心里有那么多的问题,自己又该从哪里问起?问问谛听为何要种植象谷聚敛不义之财?问问宋行舟为何要接近年幼之时的自己?问问谛听为何要在各地挑起争端?问问宋行舟为何要拘押与他素有旧交的林思忧?问问谛听为何开始着手屠戮自己的旧友故交?问问他宋行舟今日为何要请自己饮宴?

    事情再乱,也总先找到那个线头啊!

    宋行舟转过头去,看着沈归僵硬的身体笑了笑;他伸手拿起了那枚毫不起眼的三寸镇龙钉,小心翼翼地摩挲着纂刻而成的铭文,目光变得深邃而遥远。

    “沈归啊,加上这一枚摇光在内,你已经找到了五枚镇龙钉了。可是,你知道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吗?“

    沈归木然的摇了摇头。

    “其实,这九枚三寸镇龙钉,的确正如坊间传言所说,乃是可以降龙镇国的上古神器。不过这些东西,却并没有帮助某一个人,问鼎华禹大陆的神奇能力,甚至放在两军疆场之上,这玩意儿都比不上一匹战马、一把战刀来到更加实惠。至于这前七根镇龙钉,可以凭天罡北斗之力重新激活龙脉,从而以龙脉之力融合天地灵气,进而诞生出更多的天灵脉者。你曾也与不少天灵脉者打过交道,可你仔细回想一番,自从你降世之后,这天地间可曾涌现过新的天灵脉者呢?”

    沈归根本没有半分犹豫,便立刻哑着嗓子回道:

    “没有!可这个问题的答案与我无关……”

    “不!与你有关。这七根三寸镇龙一旦归位,那么天地灵气与龙脉之力立刻便会重新融合,天灵脉者也会再次应运而生。至于另外的两根左辅、右弼,则是控制无迹可寻的天道杀机。如果你难以理解的话,我也可以换个说法。谛听的根本职责,便是避免华禹大陆被天灵脉者的玩弄于股掌之间。达成最终目标的唯一途径,便是收敛并尝试销毁这一套伏羲至宝;至于另外两根,乃是多余的辅弼暗星,则可以用于绞杀天道杀机……”

    “我说过了,这些神鬼之事与我无关……”

    “早在二十年前,这一遭轮回的天道杀机已然降世,便是你沈归,沈太初!“

293.天发杀机

    nten

    如果今日与沈归交谈之人,是个以测字相面、占吉卜凶为生的江湖术士,兴许对这些无稽之谈,他也并不会在意;可宋行舟、或者说是江汉客,却是整个谛听的首脑,他所说的话,可信度就完全不同了。

    其实仔细回想一番,沈归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他这一路上走到哪里,哪里就瞬间崩溃,竟毫无例外!虽然看似这些事都只是偶然与巧合之下产物;可一旦被偶然事件如影随形,那么一切的意外之失,也仿佛变成了必然的结果。

    “莫非尊驾言下之意,就是我沈某人才是致使华禹大陆纷争不休,兵连祸结的根本原因?”

    “没错。因为关北斗对于你的所有预言,单从结果来看,根本没出现过任何的差错。”

    “如果这么简单的话,你麾下谛听手眼通天、高手如云,直接宰了我岂不是一了百了?”

    “你以为我们未曾想过吗?”

    宋行舟把玩着手上空空如也的茶盏,无奈的耸了耸肩。

    沈归本身是一位坚定的无神论者,他虽然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神轮回之说,但他却相信在天地之间,自有其运行的规律与大道法则。简单来说,就是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任何妄图以一己之力而阻挡天下大势之人,都会被无情碾轧过去。所以从另外一种意义上来讲,沈归对于天道的理解,更贴近于玄门典籍开篇的那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当然,人类的文明源远流长,而且早在人类入主之前,这个世界就曾出现过许多称霸大陆一时的高等级物种;只不过人类征服天下的武器是智慧,而其他物种则各有千秋,而且已经被无情的天道碾压成了齑粉,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关于这种结论,他也是在岳海山囚禁的那只长乘身上,得到的启发。

    从狭义来说,天道也可以视为自然界的生态平衡法则。比如说幽北三路的自然资源,可以供养十名人类在此繁衍生息;天长日久,有老人自然消亡,有新生儿降生成长,薪火相传,代代绵延不绝;然而如果这十位始祖人,选择了无节制的繁殖后续子嗣,那么此地的自然资源,就根本负担不了多出来的人口,饥荒也就随之而来。一旦陷入了这种窘迫的局面,那么摆在他们面前的解决之道,充其量就只有两条道路:征战邻国,为多余人口开辟出新的栖息地;或者进行非等价的贸易交换,用剥削邻国的方式供养他的臣民。

    家庭如是、部落如是、国家如是、民族如是。

    如果把视野再放的高远一些、站在天地之道的角度来审视的话,无非就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或是单纯的数字博弈而已。无论是交易中的亏损方,还是战争中的失败者,也就成为了填补那些被天地之道不容的余数罢了。

    山洪、海啸、地震、火山喷发等等自然灾害,即便将时光与科技推移到沈归曾经存在的那个时代,人们对于天灾也只能预防与弥补,仍然无法完全抵挡、亦无法左右改变;而战争这种人类自发行为,看似是物种之间的私事,是经过多方面考量而得出的智慧性结论;可从实际结果来看,仍然逃不开这天地间若有似无的桎梏。

    战争也许未必能够分出胜负,但一定会带来巨大的人口消亡。

    纵观历代史家兴废之论,不难得出一个相同的规律:大乱之后必有大治、反之亦然。然而这个亘古不变的规律,自从沈归出世之后,竟然仿佛变成了一个谬论。

    无论是北燕王朝还是幽北三路、无论是漠北草原的内乱、还是西疆红黄二军的鹰视狼顾;每一家诸侯要么就在厉兵秣马、伺机而动;要么就是刚刚才结束一场战争,正在各自舔舐着鲜血淋漓的伤口。

    说的具体一些,在沈归的娘亲——郭大小姐有喜之时,东海关外的硝烟才刚刚被迫终止;三剑退兵的神话,也将青芒剑神的威名传遍了华禹大陆;且不论此战胜败几何,可单从时间来看,距离华禹大陆上一场的大型战役,还要追溯到前朝大燕解体之时,也就是八十年之前的时候。

    可自从东海关前一场血战,或者说沈归诞生之后,整个华禹大陆便再也无法享受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太平盛世了。所以从结果来看,说沈归是个扫把星,也不算是冤枉了他。

    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南康王朝之所以能够富甲天下,也许生意头脑与贸易天赋并不是主要原因。不妨大胆猜测一番:会不会正因为有着谛听、或者说是关北斗的庇佑,才使得南康王朝能在乱世之中独善其身、享受了近二十年的太平岁月呢?

    预言沈归乃是荧惑妖星的关北斗,由于承袭了地灵脉的特殊能力,所以他本身并不会武艺;然而正如林思忧的回春圣手、北海剑奴的隔石断玉一般,关北斗的地灵脉,便是以天衍术数见长。

    他告诉宋行舟说,天道无情、亦不可欺。可如果在杀机毕露之前、便下手除掉沈归的话,杀个把人对于谛听来说,当然是轻而易举的事;然而寄生在他气运之中的天意,却绝不会就此烟消云散!凡人与天地法则耍小聪明,一定是自取灭亡之道;皆时会不会天塌地陷、江河倒流,他关北斗也完全无法预测。

    沈归听着宋行舟转述着关北斗对于天地之道的阐述,即便自己已经被谛听单方面定义为了华禹大陆的臭咸鱼,但他却完全不为所动;甚至连原本杂乱无章的气息与起伏不定的情绪,竟然都慢慢平静了下来。

    “所以你们谛听的意思是,希望我能快速寻齐九根镇龙钉交给你们,然后再把左辅与右弼两根钉子,从我的百会穴与谷道穴生生钉入体内,以己身性命为祭、换人类存续之机咯?

    宋行舟闻言沉默了半晌,随后又笑着点了点头: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我拒绝。”

    “嗯,我们可以理解,所以才会从你身边的人着手。顺便一提,黑狗认为你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兴许会为情感所左右,而违背自己最初的想法。”

    “重情重义不等于愚蠢,我只懂得什么是血债血偿,而拯救人类的责任实在是过于沉重,我沈归暂时还没有如此高尚的情操,要不然你们去找别人问问?”

    沈归说完站起身来,作势便要离开。紧接肩膀一紧、竟然又莫名其妙地被他按回了座位上!毫无疑问,单从这手来看,宋行舟的身手,至少也能与白文衍相提并论。

    “沈归,你知不知道,如今的华禹大陆已经狼烟四起、暗流涌动了!尽管看似只是漠北草原自家的私斗,然而战火很快就会蔓延开来,即便远在华江以南的那一片世外桃源,今次也无法独善其身;整个华禹大陆的黎民苍生,都会因为你的自私而陷入一场巨大而徒劳的消耗之中。难道你认为自己一人之命,竟抵得过天下黎民苍生吗?”

    “沈归自然命如草芥,也并不惧怕死亡。但是宋行舟,哦,或者说是江汉客,你与关北斗二人自觉可以更变天地之道,便要祭献我沈某人的项上头颅,以消弭华禹大陆即将到来的祸事。可你又是否想过,你二人也只是芸芸众生其中之一,即便关北斗能够准确的参透天道,却仍然没有资格代天行事。江汉客,我劝你们二人,千万不要把自己的位置摆的太高!。”

    “沈归!你的那双眼睛,难道最近没有出现过什么变化吗?“

    “又当如何?”

    “那就代表着你已经命不久矣了。当杀机毕露、华禹大陆狼烟四起之时,便是你这颗乱世妖星归天之日!莫非,你仅仅为了余下这几个月的光阴,便要付出那么多人的性命吗?林思忧、李乐安、颜书卿、齐雁、齐返等等等等……这些人,你真的都不在乎吗?”

    沈归沉吟了半晌,站起身子,步履坚定地朝着楼梯口走去。江汉客目光阴沉地坐在方桌前没有动作,待沈归的身影消失在三楼之后,一道声音悠然从楼下传来:

    “江汉客!你个王八蛋给老子听清楚了!我沈归是他妈属驴的!牵着不走、我打着倒退!”

    话音一落,那架直通三层的木制旋梯轰然倒塌!而这栋八角楼的二层墙壁,也同时被破开了一个大洞,沈归竟然在怒急之下、直接撞破了楼壁跃然而出!几个起落之后,身影便彻底隐没在了西林城的夜色之中。

    两位站在一楼守门的冷脸姑娘,闻声迅速窜上三楼!她们跪在江汉客的身前,用不发一言的方式,向自家君上讨令。江汉客坐在桌前,往着窗外已然陷入沉睡的儒府书院,语带疲倦地说道:

    “罢了吧,七星降魔灯已然灭了一盏,沈归天眼已开,这世上恐怕除我之外,也没人能在这种环境下阻挡他了……由他去吧。”

    两位姑娘本还有些蠢蠢欲动,但听了江汉客这话以后,便不再多言,身形一闪,也彻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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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4.余日无多

    次日清晨,一架木制平板车,从刚刚开放的北门外进入了西林城。推车之人,乃是世代专为儒府书院送水的供户,名叫王宁。送水是个赶早的苦营生、他眯着眼皮打着哈欠,推着承载了两个大木桶的水车,在书院的后院小门止住了脚步。停下之后,他先是晃了晃酸痛的肩膀与胳膊,又从兜里掏出了一块白色石块,在墙上画了两道白印记好了水账,这才重新正了正衣冠,堆起了满面和善的笑容,极其礼貌的敲了两下房门。

    翻来覆去的敲了足有十轮,王宁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他轻轻推了推门板,发现两扇后门只是虚掩、并没有上锁,便乍着胆子探入了半边身子进去:

    “许大总管?小人乃是水户王宁啊,派个人出来接一下水了?许大总管……?”

    王宁一边低声呼唤着总管的名字,一边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自己的脚步。这儒林书院的名堂虽然不算大气,然而实际上却是一处清幽雅致的巨型庄园。每日清晨之时,书院中三千弟子都要聚集在文圣殿中,在师长的带领下进行早功课;那朗朗读书之声,已然在这西林城中延续了千百年。

    然而今日溜进书院之后,王宁却没有听到那熟悉的晨读之声。他私下搜寻未果之后,值得小心翼翼地贴着墙根,走到了文圣殿外。他本想用眼神引出屋中的一位先生,迅速交完了自己的差事,之后还得接着出城取水,再送别家大户;可他的视线才刚刚从侧墙探入殿内,脚下的重心却立刻向后倾倒,身体也自然向后翻下了台阶……

    这间文圣殿,去年才刚刚翻修扩建了一遭,如今足可容纳三千弟子,同殿列席攻读。文生殿的北墙,更是挂着一副儒圣先师的巨大画像,先圣仪态庄严中而不乏慈爱、令人望而生敬。

    可方才进入王宁眼中的文圣殿,却是与往日之时截然不同;三千弟子皆身穿白色学子袍,整整齐齐地跪坐在自己的课位之上;而坐在圆心正中央的早课师长,也身穿一袭黑色尊师袍,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只是他却再也无法为门下学子传道解惑了……

    整个文圣殿中的三千零一位师生,如今全都没有了脑袋!而在儒圣先师的巨幅画像之前,竟然整整齐齐摆着一个由无数头颅堆叠而成的京观!

    自祖上起便老实巴交的王宁,哪见过这等残酷暴虐的血腥场面,才只打了一眼,便立刻陷入了极度恐惧之中,就连喉咙都紧张的迅速收紧,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他终于知道后院中那若有似无的腥甜,究竟是从何而来的;也终于知道那已经形成惯例的朗朗读书之声,是因何而止了!

    他立刻转回头去不敢再看,勉强爬起不住颤抖的身子,按照原路跑出了书院后门。可能是由于紧张与恐惧原因,他直接跑回了自己心中的安全港湾——家,就连那辆吃饭的家伙——木板车,都完全忘在了儒府书院的后巷之中。

    王宁回到家之后便立刻发起了高热,他担心自己遗落的那辆水车,会给家人招致足矣灭门的祸事。然而只待自家婆娘外出收风以后,王宁总算放下心来、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原来整个西林府衙门,连带着城防营在内一千两百余口,竟在一夜之间都被屠戮殆尽;而大堂上公正廉明的匾额下面,还写着一行血字:

    杀人者,沈归是也!

    昨日深夜,撞出酒楼二层的沈归,立刻凭着独特的虫鸣与鸟叫声,联络上了已然潜入城中的吕方与齐雁二人。他并没有对二人讲述自己与宋行舟会面一事,而是仍然按照原计划行事——潜入西林府衙门,抢回傅忆以及两位冬至兄弟的尸身;顺便盘问刚刚继任的孔知府一番,试试能不能打听出一些内幕消息来。

    飞檐走壁、溜门撬锁,对于齐雁来说根本就是易如反掌的事!哪怕是给他一根草棍,这天底下就没有能挡住他锁头!而吕方虽然是朝廷官人,本该置身事外;但他也差点命丧于西林城中,如今侥幸逃得活命之后,当然也想看看这个天下学子的朝圣之地,到底在背着朝廷搞些什么见不光的名堂!

    根据之前袁德林的交代,齐雁已经从他家中偷偷取出了那本账簿。然而这袁小三也是个妙人,三人打开一看这才发现:他的这本黑帐,根本就不全!这里面记载的都是一些没有名目的数字而已,也就是说,他为了换回一条活命交出的这本账目,单独来看,根本就没有任何价值。不过好在这小子说的也不全是瞎话,因为账目倒是真的,就是不全罢了;只要三人取到账房先生手中的半本账目明细,合在一起便能从中看出端首发

    华禹大陆的衙门建筑分布全是如出一辙,经常给自己的路引加盖手戳的齐雁、自然更是轻车熟路。仅仅几个起落,他便在案牍室中找到了衙门账房先生的住址。三人本着不要打草惊蛇的想法,先是确认了“替补上阵”的新任孔知府,如今正在书房挑灯夜读、之后便立刻转道,直奔这位狡兔三窟的账房先生家中。

    西林城本就不大,转过几条街去,众人便来到了位于城西的一间大宅院外。吕方虽是个捕快,但毕竟还尚在实习期间;考虑到如今众人身在虎穴,自然不敢有半分差错;于是便把这位新手留在外面望风,而沈归与齐雁则分别从前后院墙翻入,直奔正房屋顶汇合。

    眼下天交亥时,西林城中寻常百姓人家,早已熄灯就寝;然而这位账房先生府中正房,如今却依旧灯火通明。好在城西本都是些深宅大院,街坊邻居也俱是有钱有势之人,家家户户都尚未休息,也就并不显得特别突兀了。

    沈归与齐雁对了一个眼神之后,便分别掀开了一片房瓦,同时向屋内观瞧。

    这间正房,乃是常见连三间的格局;而正厅之中的陈设风格,与院墙与大门的典雅朴素截然不同!入眼之处、俱是一片金碧辉煌,竟然连照明的烛台,都闪烁着金子的光芒!如此奢靡富贵的生活,差点闪瞎了房上二人的狗眼!这两位小少爷也全都算得上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可他们谁也没想到区区一个衙门口的账房先生,连官身都没有的寻常小吏,生活水平竟然已经攀升到了这个地步!

    当然了,审美与品味方面,仍然还是有待提高的。

    沈归不愧是江汉客口中“开了天眼”的妖星!他双眼一眯,迅速从金光璀璨的迷离之中超脱开来,索性不去看它;可等他将视线转入了内室,就更想把自己的一双眼珠子给抠出来了!

    那位与袁小三合作的账房先生,此时周身上下一丝不挂;看他偌大的年纪,皮肤早已松垮堆叠在一起,看上去就仿佛是一条沙皮狗成精那么令人感到恶心!可这位爷却仿佛不知羞耻二字为何物、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铺就的银狐毛地毯之上!在这只老狗的身边,足足围了八名妙龄女子,每人都披散着满头青丝,显然都是尚未出阁的大姑娘家;在内室门边两侧,还分别站着两位满脸横肉的老妪,每个人的脸上都涂脂抹粉,随着谄媚的笑容扑簌簌地往下落着粉渣,不停在指挥那些姑娘们,张嘴闭嘴说的全都是荤话……

    在账房先生的右手处,正握着一杆造型精美的烟枪;而旁边一位白羊似的大姑娘家,如今正跪在毯子上为他烧制着烟泡!

    齐雁也被这些姑娘皮肤上一道道刺眼的疤痕所惊、怒火瞬间暴起,直接拱到了头顶的百会穴上!他刚欲掀瓦入室斩妖除魔、忽然却被沈归用眼神强行止住;随即二人经过一番耳语之后,咬牙切齿的齐雁迅速蹿向其他大宅的屋顶。

    差不多又过了一刻钟之后,齐雁泪水纵横,下唇也被他无意识地咬了个血肉模糊,胸腔也止不住地上下起伏,不停地对沈归做出一个口型。

    畜牲。

    沈归叹了口气,又朝他摆了摆手,自己则迅速翻下屋顶,以惊雷剑插入门缝、迅速斩断门闩;待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之时,他又挥手将两位手执马鞭、闻声而来的老妪割断了喉咙,这才大踏步地走进了内室之中。

    此时此刻,那位账房先生正枕在如玉似脂的膝头上,双目微微张开了一道缝隙,先是悠然的吐出了一团云雾,随后看着手执利刃,浑身煞气的不速之客,语气缓慢而轻佻的说了一句:

    “老爷怎么记得,今夜没叫相公啊?俏脸俊哥儿,你是不是走错了府门呢?”

    被一个糟老头子调戏的沈归二话没说,走上前去揪着他脖子上松散堆叠的皮肤,左右开弓抽了十个耳光!要不是怕他被滚落喉咙的碎牙生生噎死,沈归真有心好好跟他沟通一番!然而,最让沈归意外的是,自己这位不速之客手执带血钢刀、又抓起了这位账房老爷没命的打,可旁边那些不着寸缕的女子,却仿佛泥塑木雕一般,只是傻愣愣地注视着屋中正在发生的争斗,眼神无喜无悲,也没有好奇、更没有希望的光芒。

    只有麻木。

295.等级与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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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这等动用私刑、豢养女奴之类悖逆人伦的恶事,对于沈归与齐雁两位出身于江湖草莽之间的少年来说,真的没有任何过于深刻的感触了。他们既砸过颜狩改建的魔窟——双天赌坊;也逛过燕京城中,正燕门后面的几条烟粉胡同;还曾在秦淮河畔留恋过举世无双的花船画舫,可谓是阅尽了春花秋月的美色、听尽了世态炎凉的故事。

    既然沦落于江湖之中、男子也好、女人也罢,肯定是各自有各自的难处;无论选择何种生存方式,只要能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月活下去,就已经实属不易了。而且无论是沈归还是齐雁,与这些沦落风尘的姑娘,其实都论的上江湖同道,完全不存在同情或是鄙夷的心理。

    周遭环境的不同,会潜移默化的给人带来气质上的改变。对于辨人眉宇、察言观色的能力而言,无论沈归还是齐雁都驾轻就熟。这二人一眼就看得出来:今日在这账房先生室内的一众女子,显然没有一位是烟花女子出身!

    为了生存而选择沦落风尘,这根本谈不上丢人,也不需要旁人的同情;但深陷西城诸家大宅的这些位姑娘家,个顶个的皮肤细嫩、妆容淡雅,显然不可能是为了吃穿渡日、才被迫沦落至此的!

    沈归感受着姑娘们投来那一道道麻木的眼神、犹如芒刺在背般的难以忍受。他立刻挺起手中的惊雷剑,指着账房先生的鼻子尖说道:

    “明跟你说了,我今天打算大开杀戒,没心思跟你磨牙逗闷子!听清楚了,我要你与袁小三私藏的另外半本花账!”

    账房先生本就年迈苍苍,加上平日过的又是五毒俱全的颓废生活,根本就受不住半点的力道。方才被沈归连环巴掌一抽、再加上脑中尚有烟毒盘踞,整个人躺在地上直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也是一片飞花。直到沈归开口说话之时,他仍然不停地大口大口呕着黄水;可单等他听到了“花账”二字以后,那张蜡黄蜡黄的老脸、竟然瞬间恢复了一丝病态的红润!

    “嘿,想要老夫的半本账簿是吧?没问题!要么,你小子现在自断一臂,跪下来给爷磕上一百个响头,再给我续上那么一泡烟!爷我或许会看在你这张面皮的份上、好好考虑考虑;要么,你就干脆一刀宰了老子,之后出门右拐上大街,再想想别的主意去!”

    沈归闻言点了点头,躬身拽直了老头那条软塌塌的左臂,手中惊雷剑的剑尖直接搭在了他中指的指甲缝里,轻轻向上那么一撬……

    一片带着血丝的指甲凌空弹飞,而这账房先生立刻受刑不过、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仿佛除夕前被捆上了屠架的年猪那般;还未等他余音消散,沈归便立刻将剑尖又压在了他无名指的指甲缝里,柔声对他说道:

    “我说账房老爷,现在舒坦些了吗?小的伺候您再来一泡如何?”

    凡是生活条件无比优越之人,心中的牵挂与计较,自然也要比那些连饭都吃不饱的穷鬼更多一些;如果恰好又是一笔不义之财的话,那么就算原本是一位豪迈大方的血性汉子,也会被银子的力量、慢慢腐蚀成一个瞻前顾后的土财主。

    对于这位生活穷奢极欲的账房先生来说,用“过河思命、上岸思财”来形容的话,都有些不太恰当。这位老爷子是既不愿意舍财,更不愿意舍命!他知道那半本账簿只要脱手,自己的老命就肯定保不住了!,

    沈归见他直着眼睛犯愣,纤长的手指连动之下、三片暗淡无光的指甲便立刻离开对方的指尖。俗话说十指连心,这种痛感的尖锐度远非寻常外伤可比;再加上这位老账房过的又是老太爷的舒坦日子,对于疼痛的耐受度,也早已经降低到了冰点。

    随着沈归铁钳般的虎口一松、老账房立刻浑身瘫软、躺在地上打起了滚来;沈归趁着他享受痛感余韵的空闲时刻,先后试探着问了几位五官灵巧的姑娘;然而,对于他温柔的话语,这些姑娘却始终没有任何回应……

    “你到底是何人?怎会知晓我与袁队正之间的秘密?”

    也不知是由于痛感过于强烈、还是阿芙蓉膏的毒劲已过;如今老账房开口的语气,比起方才已然正常了许多。沈归听完了这句废话之后,再次躬身上前,随手又挑飞了他两枚指甲:

    “既已身为板上鱼肉,总还是要放聪明些才是,你并没有提问的资格。哦对了,可怜你偌大年纪还没活明白,小爷我就免费赠你一句。当一个秘密脱口而出以后,就再也算不上什么秘密了。现在我来问,你来答。当然,你还有着许多的本钱挣扎,比如四枚手指甲、十枚脚趾甲,以及周身上下二百零六块骨头;逞英雄的机会是一抓一大把,就看您这位老账房先生,到底会不会算账了。”

    果然,这账房先生就是个色厉内荏的孬货。听完了沈归这一番威胁之后,为了保住余下的指甲,立刻老老实实地端正了身子,仔仔细细的交代了起来。随着他吐露的实情越来越多、两本账簿合在一起之后、证据链条也越来越清晰、沈归的脸色,也就变得越来越难看了。

    他原本以为这西林城、或者说是儒府书院,玩的就是土豪劣绅、门第学阀的那一套老章程罢了;可他没想到这读书人就是读书人,思维与眼界绝非寻常土豪劣绅可比!儒府学派这一棵千年老树、竟然被这些“博学鸿儒”抽出了新枝芽来!

    且不论南康王朝的书院学堂如何运作;单就北燕王朝而言,如果想要本家子嗣走上科考应试这条正路,共有两家学宗派系可以选择。其一,便是令天下文人趋之若鹜的正统儒学派系——也就是坐落于西林府的儒府书院;其二,便是广收门徒、然而宽进严出的新式儒学——儒林书院。

    其实,天下诸学多如牛毛,又何止儒学一家?然而为何只有这两家书院门下学子,才可能获得入朝为官的资格呢?原因简单的有些可笑,归根结底,也只出于北燕朝廷内阁当中的一道取试政令罢了:凡各地适龄学子欲参科应试、必先经本籍州县府衙之初试、再经太学院主持之复试;两次皆榜上有名之青年俊才,方可获准入京应举。

    单看这条政令而言,仿佛也并不存在太大的弊端;可眼下西林府所有问题的根源,正是出在了初试与复试这两道筛选环节之上!

    各地州县府衙的初试,乃是由各地士绅名流、以及饱学之士共同出题阅卷。凡应试合格之人,即可拥有秀才的正统文人身份。凭借这个秀才身份,虽然可以享受上堂不跪的礼遇、也会被市井白丁称为“秀才老爷”,视为读书明理之人,却并不能显著提高社会地位。不过好在有了秀才身份,可以拓宽本身从事的职业范围。就比如说讼师、私塾先生、医馆郎中、账房文书等等一系列收入不菲的体面职业,就必须要有秀才身份之人、方可得到本地衙门的执业许可。

    更值得一提的是,每逢兵荒马乱、匪盗横行的混乱年月,便是北燕朝廷的用人之际;皆时,朝廷便会不定期发布一条,足矣令秀才一飞冲天的拔擢制度:举孝廉。

    这所谓的举孝廉,便是由当地的名门望族、士绅领袖,联名向朝廷举荐本地一位德才兼备的读书人,直接入朝为官,不必应试。不过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至少在北燕王朝来说,每逢举孝廉的政令发布之时,原本的推举制,都会变成拍卖制。

    至于说太学书院的那一道复试,其中的门道也就更多了!

    首先来说,位于燕京城中的太学院,本身只是教导皇族子弟课业的场所;只是在极偶尔的情况之下,才会有一些朝廷重臣的子女,蒙受陛下恩赐进入太学,成为陪太子爷读书的道具。这天下文人多如过江之鲫、一个小小的太学院,又如何能负担起甄别天下万千学子的重任呢?哪怕仅仅一个蓟州路,就能把太学院的四面院墙全部挤塌!有鉴于此,太学院便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先由各大传统书院加试一场,其中出类拔萃的青年俊杰,方可凭借着书院出具的许可文书,入京参加二次复试。

    不过,北燕王朝饱受冗官之苦已久,那些彼此都沾亲带故的朝廷大员子女,尚且无法合理分配;若是再招来许多的进士老爷,岂不是更没地方安排了?难道全都挂在吏部的候补序列之中、等着吃朝廷的空饷吗?于是这一道限流的枷锁,便卡在了太学院发明出来的加试之上。运作方法也非常简单粗暴:每年视朝廷吏部出具的实缺名额,再由负责加试的书院推举适宜人数的学子入京应试。

    由此一来,谁能考谁不能考,就全凭负责加试的书院一言而决了。而这个加试环节,本就是太学院想出的临时办法,当然不可能立刻通行北燕王朝了。于是太学院院正朱阅、与主管吏部的右丞相蔡熹经过了一番探讨,便选定了两个试点单位:

    鲁东儒林书院、鲁西儒府书院。

296.选择性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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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迄今为止,两家试点单位已然足足试过了二十载时光;而作为始作俑者的蔡阁老,却因为王放的战略失误而重新走上台前,压根没心思去理会这种小事了!

    然而有了这二十年的真空期,原本一直在暗地里受到朝廷严密管控与遏制的儒府学派,却仅凭着一道缺乏考量的临时政令,开出了一朵由鲜血浇灌而成的罪恶之花。

    权利一旦失去了束缚,很快就会成为一头无差别伤人的凶猛野兽!

    在这种兵荒马乱的年头,还能想着送自家孩子去读书科举之人,必然都是不缺银钱的富贵之家!可每三年能够入京应试的资格就那么多,到底是去搏一搏儒林书院的数万弟子取三百?还是挤破了脑袋、去试一试儒府书院的三千弟子取七百?相信所有人都能做出更加现实的抉择;毕竟自家的孩子究竟天赋几何,对于这些以向来官商勾结起家的北燕富商来说,还算是心中有数的。

    可前来西林城求学的学子,远不止一个鲁东路;那么到底谁才有资格在三千个固定弟子席位中、占据自己的一席之地呢?

    虽说文无第一,有教无类;但银子的光芒,却从来都不会说谎。

    二十年前的儒府书院,学子各阶出身比例如何,姑且就不去说它;然而今日的儒府书院,门下三千弟子,个顶个都出身于北燕王朝最顶尖的富户豪门之中,竟没有一个例外之数!

    说到三千弟子的定额,乃是用来形容儒门先贤师尊门下弟子众多、只不过是一个虚数词而已,实际上真正能够留下姓名之人,也不过只有区区几十位罢了。可就是这个虚数词,却被他的后世子孙奉为圭臬、视为儒门唯一正统传承的重要体现。

    既然是师祖定下的学子名额,那么就一个字都不能更改。

    既然三千个入学名额,是师祖定死的铁律不能更改;可有钱人家的少爷、沾亲带故的亲朋挚友,却远远不止三千之数。再考虑到自家又是上古第一书香门第、实在不方便公开招标竞价,实际实施起来,可就不太好办了。

    经过儒府书院多次的内部会议商讨,最终定下一个基本章程:严格规定拜师礼的价格上限,以维护先贤师祖的清誉,儒门子弟的风骨。至于说额外的笔墨供奉嘛,那就各凭心意了。

    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几位正副院正吃饱喝足,手下人也总要雨露均沾,方显公平二字。

    其实儒门弟子的拜师礼节,却真有师祖定下的规矩可以依循的。传统儒门拜师礼仪,大致可分为三步:第一步,则是祭拜祖师画像,垂首心默弟子修学之愿景,祈求先贤祖师启蒙弟子之灵智,护佑弟子可以学有所成;第二步,便是对上首端座的师傅师母,行三叩首之大礼、并在敬茶之后、双手跪捧红纸黑字写就的拜师大帖;而第三步,则是由师傅宣布门规礼法、课业布置;若年及弱冠之弟子,则可当堂获赐表字。三步过后,则视为拜师礼成,再由弟子奉上六礼束脩,也就是所谓的学杂费。而为师者收下束脩之后,还需回赠若干师门经要典籍,作为师长之回礼。

    至于被称谓的学杂费,其实也非常简单:象征弟子勤奋好学的芹菜、象征师长苦心栽培的莲子、鸿运高照的红豆、早中三元的红枣桂圆、以及十条干肉条、也就是腊肉。

    这六种拜师礼的规格,才是至圣先贤亲自定下来的规矩,却早已被这些成为了世代学阀的后裔子嗣、选择性的遗忘在了脑后。

    今时今日,若想要在西林城的儒府学派占据一席之地,十金十银的大木箱子,就只不过是准许投递拜师大帖的敲门砖罢了。抬着二十个装满金银的大箱子,可以在门房领上一个号码牌;至于三千弟子的名额,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轮上自己,那可就全以儒府学派的说法为准了。

    在北燕王朝来说,凡是能拿出这么多的银子的富家翁,就肯定不是那种一门心思老实苦等的本份人。于是这小小的西林府,就喝上了儒府书院的残羹:凡是能穿上一身官衣的老爷、就全都成了这些财主们的行贿目标。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谁家还没个沾亲带故的朋友呢?东边不亮西边亮,广撒大网、也不过就是再多花点银子的事。

    这些富户们,为了让自家脱离商人的卑微身份,宁愿倾家荡产、削尖了脑袋、也想令他们的子嗣能够金榜题名、跻身于朝廷正统文官序列之中,从而由一个满身铜臭味的商贾世家,变为社会等级顶峰的书香门第。当然,商人从来都不会做亏本的买卖,如果自家公子他日真能鲤跃龙门;那么自己那一大笔的先期投入,肯定还是稳赚不赔的。正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至于有了官身放了实缺、又该如何回本,那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事了。

    西林城其实算不得是大城,只是由于儒门先贤祖师在此地创立了儒府书院、人口慢慢汇聚于此,才逐渐发展成了一个小城而已。也正是托了儒府书院的福荫,本地的商户与百姓只要听话、过的都是比较富裕的好日子;尽管书不是谁家都能读的起,然而这些白丁总还懂得吃了谁家的饭、就该向着谁家说话的道理。久而久之,这儒府书院的势力范围,也就逐渐向周边村县辐射开来,成为了当地说一不二的学阀势力。

    远的就不再提了,单说今日账房先生屋中所藏的八位姑娘,娘家可全都是北燕王朝各地有名的大家闺秀。她们之所以会委身于这样一个糟老头子,要么就是为兄长的课业献身、要么就是为家中幼弟谋求一个远大前程,被自家父母以敬献的方式,强迫送来西林城,供西林城中“有些门路”的大能人们享用;时至今日,凡是能与儒府书院沾上一丁点边的西林府人,就通通见者有份;方才齐雁已经查点了数座周围的深宅大院,入眼处无一例外,皆是一片人间炼狱的惨状。

    不问可知,在如此变态而扭曲的环境之下,调教出来的三千儒门弟子,一旦他日真的涉足北燕官场,并出任一地一县的父母官之后,又会是如何一番场景?无论是本着捞回本金的念头去盘剥当地百姓,还是出于报复的心理欺男霸女,也都是顺理成章之事。

    换句话说,如果是本心淳良和善、内里又身怀一副铮铮铁骨的传统文人,就根本就进不了这儒府学院的大门!

    迄今为止,北燕王朝也刚刚立国百年,又全盘承袭了前朝大燕的家底与国库,但糜烂的势头竟会如此迅猛!无需多言,导致今日局面之中的最大一块毒瘤,正是这间培育并构建了近七成文官梯队的儒府书院!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代表着皇权威严的西林府衙,也早就成为了儒府书院门下的一条凶犬!别瞧这位账房先生只是区区秀才身份,但他毕竟掌握着历任知府老爷的钱袋子,是知府大人无法排除在外的铁杆心腹!这样的一位大能人,又岂能不令各地财主趋之若鹜呢?

    天长日久,水滴石穿,纵然是一条铁打的汉子,也经受不住这种无孔不入的腐蚀!不过账房的工作毕竟也是个精细活!他自知罪孽深重、唯恐何日会东窗事发,便养成了偷偷记账的好习惯。有此账目在手,既可以防止对方卸磨杀驴,也可以在生死关头临阵反水。至于落在袁队正手中那半本账目,也只是因为自己某次深夜潜入书房誊抄账目之时,被前来寻自家姐夫借银子的袁小三,撞了一个正着而已。

    沈归了解过详情之后,随手便把这两本紧要的账簿丢出了院墙以外;不偏不倚,正巧落在了负责望风的金刀捕快——吕方手中。他认为这两本物证,最好还是由吕方亲自呈给天佑帝御批,自己毕竟是个局外人,实在不便插手北燕自家私事。

    既然如今账目极其清晰,那么这位账房先生也就彻底没了用处。沈归本想随手结果了他的性命,可没想到却又从他口中,得知了一个意外收获!

    人老精,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这账房先生虽然已经缺足了八辈大德,但他毕竟也是在刀尖上行走多年的一位成熟老吏!精于世故的他,对于沈归眼中瞬间闪过的杀意,可是再熟悉不过的事了。

    正当沈归起念之时,他便立刻抢先出声:

    “少侠!祖宗!你不是好奇这些姑娘、到底为何如此呆滞吗?我要是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您,您饶我一条老命行不行?您看我都这么大的岁数了,您饶了我这一次,我也活不了多少年啊!”

    沈归有些诧异收回了惊雷剑,上前几步蹲下身子、轻轻掐着老账房那没了牙齿的一张瘪嘴,饶有兴致地说道:

    “你还真是个人才啊!不妨说说看,如果这个消息值一条性命的话,小爷倒不介意放了你这个老棺材瓤子!”

    如果这老账房曾听过沈归以前的英雄事迹,就一定不会做这种毫无意义的讨价还价了。别瞧江湖人彼此之间都是一诺千金;可一旦对上他们这些“空子(外行人)”,历来都是能骗一斤,就绝不只骗八两!

    就连燕京城中的寻常百姓,对江湖人云集的南安桥,都有着这样一句批语:南安桥上逛一逛,除了吃亏,就是上当!

297.事必躬亲

    可惜这位五毒俱全的账房先生,是一位土生土长的鲁东人,这辈子都没离开过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哪怕是去临城走一趟亲戚,那都算是了一趟远门。再加上这西林府都是走偏了门路的儒门子弟,所以江湖人历来都不从此处路过,他也自然就未曾领教过江湖人的厉害了!

    “您放心,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小老儿定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大概在七、八年前吧,那些来我西林府求学的学子们,便增加了这种女贡的方式。不过您也知道,无论是书院的名师高贤、还是我们这些捡便宜的闲杂人等,大半都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糟老头子……”

    沈归听到这里,颇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下三路的屁事就不必多说了,我没有兴趣,你还是直接说重点吧。”

    “是是是!您看见的这些女贡呢,都是提前用阿芙蓉膏“沁”出来的“熟货”、不容易伤人,也特别好控制;另外随女贡一起入府的,还有……还有……一大盒红丸,以及品质上好的阿芙蓉膏……”

    “……你们这些个将行朽木的老畜牲,就算不怕遭报应,难道也不怕死吗?”

    “小爷明鉴啊!这可不是我们自己的意思呀!各家纳贡礼单的条陈,可全都是诸家学子私自定下的规格呀!小人身份卑微、交际面也十分浅薄,今年书院春试就只收了这八家女贡!况且小老儿如果不收的话,也会被整个西林城所不容、甚至还会招来杀身之祸啊!小爷,您还没去城东那些深宅大院里看过吧?有一家算一家,全都是书院里各位先生的外宅!小老儿府上的这点东西,跟那些大人物一比,根本就摆不上台面来说呀!“

    沈归听完之后点了点头,一边反复摩挲着自己光溜溜的下巴,一边若有所思地念道:

    “阿芙蓉膏……红丸…可全都是比金子还贵重的稀罕物件!北燕不比南康,有银子也没那么好弄啊……”

    “是是是!小爷您太懂行了!这些个金贵东西,在北燕王朝的其他地方,有银子您也一样买不到!可在我们西林城这地界,那就完全不是问题了!您别瞧这里城小民寡,可还有谛听商号设立的暗点呢!只要有这些人在,就没有银子买不来的东西!怎么样?这些消息,能换我这一条老命吧?”

    沈归微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老脸,温和的说道:

    “当然可以!”

    说完之后,他在老账房充满希冀的注视之中、反手一指身旁八个神情呆滞而麻木的姑娘:

    “可这间屋子里,可足有八条人命等你来偿还!”

    话音一落,沈归手起剑过、一枚斗大的头颅便滚落在地……

    二人越墙而出,简明扼要地对墙外正在翻看两本账簿的吕方,说清了西林府的来龙去脉,惊的吕方下巴都差点脱臼,直把脑袋摇晃的跟个拨浪鼓似的: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说别人会不会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我吕方绝不敢妄下断言;凡天佑帝陛下与蔡阁老,绝不可能姑息纵容此等人神共愤、罪大滔天之事!”

    沈归看着对面这个梗着脖子的愣头青,感觉自己才是更加年长的那一位。他想开口解释、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述,才能让吕方真正体会其中真意。他相信天佑帝是一任勤勉克己的圣明之君,也相信蔡熹是具有正统文人风骨的辅国贤臣;但西林府眼下这副糜烂的现状,却仍与他们君臣二人,有着无可推卸的重大干系。

    “小吕捕快,接下来的事,就你的身份而言,实在不便参与其中。烦请你立刻北上返京,并将你在西林城中的所见所闻、连同这两本账簿一并呈给天佑帝……哦对了,你的玉牌并没有直入御书房面圣的资格,为了避免走漏风声,这柄御扇你也也一并带走,它可助你直抵御前。”

    说到这里,沈归从里怀抽出了一枚丝绸布袋,交到了吕方手上。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本是周元庆赐给自己、用于调查华神教的信物,如今竟然用在了吕方的身上。

    吕方掂了掂手上的扇袋子,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你……你们要做什么?”

    沈归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无论我们要做什么,你留在这里也拦不住的。”

    吕方神色一怔,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回京复命去了。而留在原地的齐雁,神色间也显得有些犹豫:

    “如今华禹大陆的局势错综复杂,你的身份又极其敏感,一举一动都牵扯着多方势力的关注。今日杀戒一开纵然痛快,但后果也是谁都无法预料的事。这西林城纵然是一窝取死有道的畜牲,可若是仅为除鼠、又何必非要烧了仓房呢?”

    沈归看着欲言又止的齐雁,伸手搂过了他的肩膀,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道:

    “因为……我可能没有多少时间了!”

    三日后,燕京城、紫金宫御书房内,天佑帝周元庆才刚刚散了朝会,并约好休息一个时辰之后,去议政阁中参与一场内阁议会。内廷首领大太监唐福全,伺候陛下躺在榻上小憩之后,立刻吩咐门外伺候的宫女,传令御膳房温好一碗稻米粥,待陛下睡醒之后取用。

    最近一段时间,北燕王朝的东南西北、皆无一处安宁可循;距离陛下上一次睡足四个时辰,已差不多过了半月有余。周元庆纵然是一代贤明之君,但也终究难以抵挡岁月的侵袭,随着年纪日益高迈,身体状况也大不如前,逐渐无法承担他那近乎于事必躬亲的工作方式了。

    唐福全伺候周元庆的饮食起居,已经足有五十余年光景。凭着彼此间的熟悉度,他们主仆二人之间,早已不再需要用语言进行沟通了。他偷眼望了望天佑帝在睡熟之中仍然紧缩的眉头,万分忧虑终究也只能化为心中的一声叹息,躬身退出了御书房的大门。

    门外两名带刀侍卫看见唐福全出门,立刻便要躬身施礼,却被唐总管提前止住了动作。他做出了一个禁言的手势,随即又摆了摆手,示意各归其位,便打算亲自去御膳房转上一转。

    就在此事,唐总管的眼角突然瞥见两位金刀捕快,大踏步地朝着御书房走来;而二位内捕的身后,足足跟了近二百名面色冷峻的大内侍卫,全都保持在二十步的距离以外,对闯宫的二人虎视眈眈。

    唐总管唯恐扰了御驾的清梦,立刻跌跌撞撞地跑下台阶,拼命朝着两位内捕快摆手告饶:

    “陛下才刚刚睡下,半个时辰之后就又要……哎?是吕老捕头啊?可把咱家给吓的不轻,还以为是哪位不知轻重的猴崽子,来找陛下告谁的刁状呢!”

    随着双方距离越拉越近,唐总管一眼便看出了端倪:来者正是颌下一缕银须的金刀捕头——吕梁;而站在他的身边那位少年,则是他的亲生之子,金刀捕快吕方。

    “吕大人,您可是紫金宫中的老人了,既然你无召无旨而私闯御书房,就必然是有了塌天之事向陛下禀报。我看不如这样,大约半个时辰以后,陛下与诸位阁老大臣,会在议政阁中议事。二位不如去议政阁外稍等片刻,也好让陛下多睡个一时半晌呀!”

    唐福全心里清楚,吕梁不是那些不懂宫中规矩的生皮;而且宫中的防卫部署,也有着吕家人的亲身参与,不可能因为些许小事便坏了规矩。既然他们父子二人同行、又做出逾越犯忌的举动,那么定然有着足够份量的因由。

    吕梁闻言摇了摇头,双手握紧御赐金柄刀、对唐总管抱拳施礼:

    “还请总管大人恕过属下失礼之罪,然吕某确有不得以之苦衷,还请总管于驾前禀报,请陛下自行定夺。”

    说完之后,吕梁走上前去,从里怀中掏出了一枚长条形的丝绸布袋,双手呈给了唐总管。

    “福全啊……是不是老吕捕头啊?他是个有分寸的人,没有急事是不会贸然闯宫的。”还未等唐福全想出一个万全的法子,御书房中便响起了天佑帝那略带困倦的声音。事已至此,唐福全就只得让开道路,放他父子二人入御书房中觐见。

    屋中的周元庆尚在回魂之时,听到门声响动也并未睁眼,嗓音沙哑地开口问道:

    “老吕,如今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的话,唐总管说,距离陛下参与议政阁中的内会,尚有半个时辰光景。”

    “唔,难得一场酣眠啊。什么事,说吧。”

    吕梁回头侧眼看了看儿子,朝他努了努嘴,示意吕方亲自回复陛下问话。这吕方本就是个愣头青,平铺直叙的便把整件事情的始末因由说了出来,应有的掩饰与修饰一概皆无,听的老吕也连声咳嗽。

    仍然残留几分倦意的天佑帝,听完之后双眼突然睁大,盯着御书房的屋顶愣了半天的神,之后又迅速坐正了身子,双眼直视吕方说道:

    “吕方是吧?朕年纪大了,耳力有些沉,你能不能仔细清楚的重新再说一次?”

    随着吕方第二次的叙述,天佑帝已然彻底清醒过来。西林府的糜烂且不去管它,单就傅忆的一条人命,就已经是北燕王朝不堪承受之重了。

    “一路上辛苦了。你说的事朕已听清,可还有其他事要向朕禀报的吗?”

    吕家父子摇头告退,临走之前,还给唐福全留下了从西林城中搜刮到的两本账簿,作为此案之凭证。

    待天佑帝接过了那柄御扇与账簿之后,手中的茶盏终于落在了地面之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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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过江河介绍:
从某些方面来讲,每一个灵魂,都是有意义的。沈归一直都这样认为。他从原本平凡的人生中,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召唤至此。从而参演了一出大戏。从冰天雪地的幽北,到纸醉金迷的南康;从悠久历史的北燕,到瑰丽神秘的异域;这位来客,曾马过江河。马过江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马过江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马过江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