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8.虎归深山 完
海鲨帮的处境有多惨烈,那么就代表着两江联盟的战果,有多么丰厚!这些一心为了族人报仇的闽江水贼,眼看着那个不可一世的郭太白,战至只剩三名身负重伤的护卫,谁还可能放过这个立功受赏的大好机会呢?
“两江联盟的弟兄们,郭老儿的狗头可就近在眼前啊,谁有本事就归谁了!”
为了不给郭运送留下任何喘息之机,人群中也不知谁喊出了这么一句话,那些如狼似虎的闽江水贼,便立刻犹如潮水一般,再次涌向了郭云松等人!
第一个浪头才刚刚拍了下来,那三位身受重伤、早已无力再战的海鲨帮兄弟,便彻底不见了踪影……
郭云松一生纵横疆场,杀敌无数,什么遮天蔽日的箭雨、什么寒芒凛冽的刀山,无论再怎么凶险的关口,他也全都跨过了无数次;就连漠北东盟草场的汗王,都仿佛是韭菜般,生生被他带着太白铁军收割了好几个轮次。就是这么一位军神般的人物,没死在漠北铁骑的铁蹄下,也没死在北燕王师的滚滚洪流之中;就连暗流汹涌、步步危机的幽北储君之争,他都毫发未伤的熬了过来……
像他这样一天一地的大英雄、大豪杰,又怎能甘愿死在这些鼠辈手里?
无论郭云松身边尚有几人、无论身边还有没有人,只要他还能喘出一口气来,便永远都不会放下掌中兵刃!
心态归心态,现实归现实。有那些海鲨帮的兄弟在,还能帮忙护住身侧两翼;可眼下自己人已然全军覆没,郭云松便只得硬着头皮再次提高进攻频率、脚步却在潮水般的攻势下、逐渐向后退走……
并非是他心中怯战畏死,而是在以不断后退的步伐卸力,化解愈加汹涌的攻势;况且眼下这个孤军奋战的局面,如果一旦被人抄了后路的话,那么纵然是项长三头肋生六臂的战神,终究也难逃乱刃分尸的下场!郭云松不是白文衍、也不是自己那个外孙沈归,甚至连武术家三个字都谈不到!一旦褪去以往那些光辉战绩之后,他就只是一个年过七旬的老兵而已。
咚咚!咚咚!咚咚咚!
疯狂催动白虎大刀、正在疲于应付敌军的郭云松,突然听闻一阵军中宣告出征的鼓点响起;紧接着便有两根羽箭破空而至,命中了自己面前两名水贼;不过单从结果而言,这二人的射术水平非常一般:一支射中了左臂,一支擦破了脖子……
这道代表着全军出击的鼓点一响,那些看不清城寨中情况的闽江水贼们、立刻陷入了短暂的停滞期!因为他们听到了军鼓被人擂响,却无法确定在这海鲨寨之中,会否还另藏有一支伏兵!
敌人的攻势突然停滞,郭云松抹出的一刀,也因此没有命中任何目标;厮杀到麻木的他,无法及时全部化解力道,失去平衡的身子也向后踉跄了几步;随着脚后跟传来的阻碍感,麻木的老帅也立刻重新清醒:原来,我已经退到海鲨寨的寨墙以外了……
之后,便再也退无可退!
随着一阵“嘎啦啦”的声音,海鲨寨的寨门逐渐分开;城外那些停滞的闽江水贼,此时全部屏息凝神、等着城寨之中的那一支伏军,露出他们的神秘面纱……
“哈哈哈哈哈哈……可吓死老子了”
一位把眼睛瞪成牛铃般大小的闽江水贼,指着露出本来面目的这一支伏军,笑的是上气不接下气。原来寨门后方,只是站了一位身穿儒生锦袍,手执三尺青锋的中年文士;而在他的身侧还站着两位腿上渗血,手中握刀的海贼帮帮众……
除此四人外,便再无他人了!
也许是自以为胜券在握、也许是不清楚这三位援军,是不是打算临阵反水;这些闽江水贼竟然看着他们笑成了一团,不再急着赶尽杀绝了。
铁甲带着两位一瘸一拐的伤员,面无惧色的缓缓走出寨门。他们见到寨外的闽江水贼只顾着发笑,便分别回过头去,重新关好寨门……
“哈哈哈哈!你们这狗窝里还哪有人了,而且你们四个也已经死到临头、还关个什么门呢?怕不是得了失心疯吧?哈哈哈哈……”
遭人耻笑的铁甲神色悠然,语气平静的回应道:
“关门,自然是为了防贼……”
话音刚落,一泓犹如秋水般清冽的锋芒,迅速划过了那位爱笑的水贼脖颈!铁甲送了他一条血红色的珠链,作为临别的祭礼。
“杀!”
无需多言,人群中爆发了一声高呼,两江水贼再次席卷而来!
与此同时,藏在香樟树上看热闹的白姑娘,用袖子一掩自己上翘的嘴角,语气故作悲伤的说起了风凉话来:
“真是太悲壮了,比戏台上唱的可要感人多了!我实在不忍再看、一会等收尸的时候再叫我好了!”
听了她这一番惺惺作态的言语,代表江南道前来的梅先生,嘴角也不禁暗自抽动了一下:看来,白玉烟这小蹄子不仅心狠手辣、工于心计;就连脾气秉性都如此的古怪多变,实在令人难以琢磨!如果谛听执意派女子,管理与两江联盟合作的大小事宜,那么己方还是尽早抽身为妙,以免引火烧身呐……
扭过头去的白玉烟,故作悲伤的以袖掩面,又等了好长一段时间,耳边仍然不停传来厮杀与呼痛的声音,终于开始觉得有些奇怪了:哎?根据组织内部关于郭云松的情报所记载,此人是位用兵如神、经验老辣的绝世名将,大阵赢过三百六、小仗打的赛牛毛,乃是幽北三路的国之柱石,三朝老臣。然而情报上对于他的身手却只字未提;想必应该只是极其粗浅的军汉功夫,根本不无需另外记录。方才自己眼见他已然退无可退、更被不少于四百之数的闽江水贼彻底围死,根本没有任何生路可走!以他那等粗鄙不堪的军伍功夫、再配上脖子根都已经埋进土里的年纪,能够撑到现在这个时候,已经当的起太白飞虎的赫赫威名了!可现在从远处的厮杀声来判断,这一场围歼战,分明还没有进入收尾阶段呢!
百思不得其解的白玉烟,终于还是转过了她那惺惺作态的柔弱脸庞!目光所及之处,只见浑身浴血、披头散发的老王爷郭云松,正把手中白虎大刀转动的上下翻飞,四周躺倒着数不胜数的闽江水贼,原本密实的人群,此时竟然明显稀薄了许多!
而老王爷的脚边,还瘫坐着一位紧握着半把剑柄、神情与目光呆滞,背靠着竹墙正在用力喘息的中年男子……
“这……为何还没结束?”
梅先生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战场中央,语气低沉的回复着白玉烟:
“郭太白已经豁出命去了!不过白姑娘放心,方才他受脚边之人所累,大腿上已然挨了重重的一刀!最多再攻上半刻钟,郭太白的项上人头,就可以交给白姑娘您了……”
郭云松此时早已脱力,而作为发力点的腰腹,仿佛也被无数条铁链紧紧紧缚;每每转动一个角度,都会扯出一阵深入骨髓的剧烈刺痛,动作走形的厉害!身体出现了什么状况,他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腰腹已经彻底不堪重负,即便今次能够死里逃生,下半辈子,自己也只能瘫在床上度过了!
铁甲并不是一员战将,虽然他自幼习武,但却从未真正上阵杀敌。刚刚一剑抹开敌人喉咙之后,也将战火重新点燃;而这位文武双全的大管家,与那两位大腿有伤的海鲨帮众,都没撑上很久;他被一根悄无声息的铁钎、重重插入了右胸正中,肺叶被捅出了一个对穿!
郭云松看见他嘴角不断涌出的血沫,心中立刻一沉,立刻便把白虎大刀舞的上下翻飞,逼退了朝着铁甲涌去的敌人。老王爷心知铁甲必死无疑,再顾不上心痛、也顾不上保存体力,立刻卯足了劲道,与这些闽江水贼拼起了老命……
自身的节奏一乱,那原本密不透风的防御也立刻露出破绽!大腿被割了一刀,还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随着郭云松的速度加快,白玉烟的视线也被高高隆起的尸堆、团团包围的人群所挡;她双脚紧紧勾着树枝,身子向后一翻,便稳稳落在了地面上。
她抽出了那柄超长利剑,踩踏着饮饱鲜血的沙土地,迅速向海鲨寨方向奔去。她想要亲眼看看,究竟是什么原因支撑着郭云松,令他在如此悬殊的实力差距下,还能撑过这么长时间!
当她推开十几个满面惊惧的闽江水贼之后,终于看了一个分明:此时的郭云松仍以双手持刀,但右眼却不知被何种兵刃所伤,已然变成了一个可怖的血窟窿;他那**的上身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看上去仿佛是每逢大旱之年、满布龟裂的大地一般;而他右腿那些伤口已然彼此贯通,一大块皮肉已然不知所踪、惨白的腿骨也暴露在她的视野当中;那两条布满了伤口的手臂,仍在机械而无力地挥舞着满是缺口的白虎大刀;而他每次挥刀的动作,也会喷出一小口鲜血……
而那位被捅穿了右肺、靠在寨墙上徒劳等死的“累赘”铁甲,此时双眼的目光已经彻底涣散;但他却仍然紧咬着牙关目视前方、失去了三根手指的右手,还在死死攥着那枚光秃秃的剑柄……
如此惨烈的画面,也同样是白玉烟平生的第一遭。
一阵牙齿打架的声音传来,白玉烟也从灵魂深处的震撼当中缓过了神来;她循声望去,只见除了那十几位刚刚挡住自己视线的闽江水贼之外,这一片修罗地狱般的恐怖战场,已然没有半个还能站起身子来的闽江水贼了!
几乎是以一己之力,亲手斩杀了不下四百名敌军!这令人匪夷所思的光辉战绩,便是幽北中山路太白铁军的一位老兵——郭云松,留给华禹大陆的最后遗言…
269.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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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齐家夫妇接到东沙岛发来的求援信鸽之后,迅速召集了海鲨帮的三千余海盗,立刻倾巢出动。这么一大批人同时出发,不但征用了岸边闲置的大小船只,就连渔民的小舢板、与专运内陆货物的乌篷船,也全都被他们许以重利强征而来。
待齐格奇亲自踏上东沙岛、又推开了两扇寨门之后,身形瞬间左右摇晃几番,扑通一声跪倒在腥臭难闻的血水之中……
夕阳的余晖之中的老王爷,双手无力地垂挂在白虎大刀的刀柄之上,伤痕累累的身躯,也无力地倚在深入沙土地的刀背上借力维持……除此之外,整个东沙岛的东滩涂,便只剩下了一只只漆黑油亮的乌鸦,时而低头啄驶食、时而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是夜,燕京城紫金宫承天门外。
自从北燕的国师关北斗、以外出采集灵气、以填补龙脉损耗为由离开北燕以后,整个钦天司的大小事宜,便全部交由关北斗的大弟子——乔木秋,代为处理。虽然他这孩子看起来有些愚笨,但好在华禹大陆各家都在蠢蠢欲动,天佑帝周元庆也就没了敬神祭祖的那份闲情逸致。所以对于乔木秋来说,除了要给魁星阁的灯火添注香油、为三清祖师清扫神像以外,也并没多出什么负担来。
今夜子时,入睡之前的乔木秋,照例提着沉重的香油壶,无精打采地走到了魁星阁外。这间魁星阁,平日乃是关北斗打坐悟道的静室;室内除了一架没有神牌灵位的香案桌以外,就只剩下足足摆满了四面墙壁的油灯架子。
尽管乔木秋是关北斗座下的唯一弟子,但对于这间时刻需要小心火柱的魁星阁,他也是完全摸不着头脑。师傅在临行之前曾经交代过,要自己每日的深夜子时,都要记得前来添注灯油;不过,那些已然熄灭的油灯,他就无需理会了。
乔木秋推开大门之后,先照例向殿内观巡视一番,发现魁星阁中灯火依旧,并没有任何异常之处,这才小心翼翼的拎起沉重的香油壶,迈过了高高的门槛。
太阳是东升西落、然而在深夜子时添注香油,便理应反其道而行之:由西向东、按照顺时针的先后顺序依次添油。久练久熟之下、浑浑噩噩的乔木秋很快就添完了大半圈的油灯;可当他刚刚走到东墙的灯架子之下,却觉得光线忽然暗淡了半分……
乔木秋抬头望去,只见架子上最顶端的一行,第一盏油灯已然熄灭;通过灯芯处袅袅升起的青烟不难判断:应该是自己进屋之后忘了关门,那盏油灯才会被夜风吹熄的。
乔木秋本以为自己闯了大祸,可回头一望,发现自己并没有忘记关上殿门;而周围的窗户也处于紧闭状态,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夜风扑火。排除了外来因素之后,乔木秋便从香案桌前的蒲团下面,取出了几本蓝皮账簿,仔细翻找了起来:
“唔,东墙架……有了!东墙以北,火照关外。下架草莽、中架为君臣、上架……李玄鱼?不是已经死了吗?怪事……”
具有严重阅读障碍症的乔木秋,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来回比照着几本账簿上记载的文字。大概翻到了第四本之后,乔木秋面色一怔,看着上面记录着一段文字,脑中飞速旋转起来:师傅明明说过,一个人就只会有一盏灯;但为何顶架之上的七盏引魂灯,竟然全都属于沈归一人呢?
与此同时,远在南康姑苏城中的元庆道观,正在厢房盘膝打坐的关北斗,也紧皱着自己的眉头,起身推开了窗子,仰望着璀璨绚丽的夜空星河……
同处一室,正在酣眠的黑狗,此时被关北斗推窗发出的声音所扰醒;他揉了揉自己惺忪的睡眼,对正在观星的三哥嘟囔起来:
“夜深了,三哥还不歇着?星星满天都是,有什么好看的呢?”
“被我扰醒了?那就一起过来瞧瞧吧!今夜这幅星图可是精彩的紧呢!贫道已然很久没有看过这华禹大陆的天道气象,变得如此衰败黯淡了……”
黑狗闻言爬起了身子,用暖烘烘的被子裹紧了身体,仿佛一枚刚刚出锅的春卷那般、赤脚蹦到了关北斗身边:
“哈欠……星星不是都挺亮的吗?这密密麻麻的,比烧饼上的芝麻还多,您从哪看出来什么衰败之相呢?”
关北斗指着夜空中的星河,颇为忧虑地说道:
“你瞧,东北方向有将星陨落;正北方向闪耀妖星;西南、西北虽群星灿烂,却唯独主星晦暗不清;再看东南一隅,皆隐在薄云淡雾之中,是为混沌不明啊……”
黑狗随着他的指点参悟半晌,却始终没能看出一个所以然来;再加上他自己又是个不信鬼神的莽汉,便又打了个哈欠嘟囔了一句“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便又蹦回了自己的榻上,打起了鼾声。关北斗微笑着再次仰望星相,神色却忽然一怔!他伸出右手、飞速掐动几枚手诀之后,竟然浑身一软、瘫坐在了身边的圈椅当中!
椅腿摩擦地砖的刺耳声音,立刻惊醒了方才还鼾声如雷的黑狗!他立刻在床榻上消失不见;下个瞬间,手中已经倒握了一柄锋利的短刀,身体也宛若一只壁虎那般、紧紧贴在了门框上沿的墙壁上……
待黑狗屏息凝神、等待了半晌未果之后,这才神色一松,二指一转,那柄闪着幽蓝光芒的短刀也不见了踪影。他无声的落地上,又身手推开房门,插言起了门边不起眼的一小撮香灰。
待毫无意外发生之后,黑狗这才回过头来,朝着椅子上那个神情萎靡的关北斗问道:
“方才怎么了?三哥?”
“沈归魂魄中封禁的第一道灵印,已经被破开了……”
“嗨,什么灵印不灵印的?破开又怎么了?还能多长出一个脑袋来?就算是他变成天灵脉,对于咱哥们来说……”
“行了行了,这些事说了你也不懂,继续睡吧!我要出一趟远门!”
“那我就不睡了,保着您一道去!”
兄弟二人一拍即合,当时便收拾好了随身物品,离开了姑苏城的元庆道观。
次日清晨,申城中的大小码头一如往常,依旧是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各家靠岸的商船也是络绎不绝,没有任何反常迹象。包括海鲨商行的店面与伙计在内,各家商号全部各司其职,各忙其事;唯独是挂着两江联盟旗号的产业,今日却同时贴出了歇业盘点的告示。
正午时分,忙碌喧嚣的一个早晨的申城,也进入了短暂的安宁;而申城的西城门,此时也迎来了一驾配饰华美的上等马车,悄无声息的进入了这座正处于午休时间的港口城市……
一刻钟后,这驾马车停在了申城中心偏北的一间宅院后巷。锦缎刺绣的车厢帘布被两位漂亮姑娘掀开,随即,她们把一位浑身虚浮、神情惨然的俊秀少年,用半拖半拽的方式,奋力从马车上带了下来。
这间清幽雅致的宅院不算太大,可现在从门房到后院,甚至是厨房的灶台前,全都已经挤满了人,竟连一个落脚的空隙都很难找到。用力架着沈归右肩的李乐安、谢绝了其他人的帮助,有些固执的与颜书卿一起,将沈归抬入了侧厢房之中。
在这间毫不起眼的厢房之中,除了眼圈红肿的齐家夫妇二人,便只剩下了一具做工精巧的铜质香炉。沈归在二女的帮助之下,缓缓倚在了床榻的软垫上。面色蜡黄颓靡的他,缓上好半天的之后,这才故作轻松的对齐灵烟说道:
“姐,你们逗我玩的是吧?老头子根本没事对不对?肯定是这样的!你们想骗人……咳咳……想骗人就得下足了本钱,连个灵位和棺材之类的道具都舍不得准备,还想骗得了谁啊!”
沈归嘴里说着轻松的话,眼泪却犹如千钧一般沉重、啪嗒啪嗒的砸在了床边的木沿上……
齐灵烟原本以为,自己昨夜就哭干了所有的眼泪;可今日见到沈归的这副模样,她竟再次全面崩溃开来。她无力的瘫坐在身后的一张圈椅当中,双臂抱拢着曲起的膝头,顾不上维护什么形象,撕心裂肺的嚎啕痛哭起来。
草原汉子齐格奇、伸出两双大手使劲的揉了揉脸,尽力平复着自己的语气,直视沈归的双眼说到:
“老王爷……眼下还在东沙岛上。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能禁得起海风吗?“
“咳……可以,现在就出海!“
齐格奇闻言不再废话,一把拉起了软绵绵的沈归,将他拽到了自己的后背上,大步流星地踏出了厢房大门。
“齐帮主,您把我们叫来又不说……”
“你们给我听好了,有一个算一个,谁也不许踏出这个院门半步!无论有什么事想说,都推到我从东沙岛回来之后再议。“
随口交代了一句,众人便坐上了等待在后巷的那驾马车;负责赶车的齐返一扬马鞭,众人便朝着城外的野码头狂奔而去。待马车安全离开巷口之后,以黑巾蒙面的齐雁也从角落之中显出了身形;而那柄时刻都在右掌上下翻飞的指尖刀,也刚刚垂落了一滴新鲜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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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0.仇家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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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个时辰过后,瘫伏在齐格奇背上的沈归,亲眼看到了郭云松那悲壮而惨烈的遗体、以及右胸前赫然被贯穿出一个大洞的铁甲,喉咙一滞、眼白一翻,立刻便不省人事了……
李乐安心知他只是悲伤过度,并无大碍,便没有急着去探查他的状况,而是皱眉嗅了嗅海风中弥漫的异味,立刻从腰间选出了一瓶丹药。她先掐着不住呕吐的颜书卿强行灌了一丸;随后示意众人分发下去、这才郑重其事的对紧咬牙关的齐格奇说到:
“此岛距离申城太近,如今正值春暖花开、百虫复苏的时节,我等务必尽快焚烧尸体清扫战场,以免瘟疫蔓延开来!”
齐格奇看着连死状都异常固执的郭云松,略带忧虑地问道:
“那老王爷和铁兄弟的遗体……”
李乐安咬了咬下唇,抽出丝巾遮住口鼻,上前仔细探查一番之后,对他摇了摇头说:
“肯定是存不住了,只能化了……如果沈归醒后问起责来,便全都往我李乐安的身上推便是!”
齐格奇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朝着身后那些负责看守战场的海鲨帮众狠狠的丢出了一个字眼:
“烧!”
鲜血终究会渗入沙土当中,残躯也会在烈火之中化为灰烬。战场清扫了两个时辰左右,几位帮众带着两枚酒坛大小的白色瓷罐,走回了海鲨寨。
“帮主,自家兄弟的骨灰已经全部撒入了大海之中;郭老爷子和铁先生……也已经妥善的收敛好了。”
一直在屋中反复踱步的齐格奇,听到此二人的回报还未开口说话,便听到了身手略带哭腔的一声叹息:
“唉……不必麻烦了,与他们的同袍弟兄一同葬入大海吧……”
齐格奇闻听沈归之言身型一晃,立刻语带哀求的问道:
“不如……还是让老王爷落叶归根吧?”
沈归无力地摇了摇头,朝着两位帮众又摆了摆手,便哽咽着扭过头去、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从今日起,太白山脚下的老郭家,便彻底在华禹大陆上消失了。
又过了三日,申城的齐家宅院已经恢复了往日般的宁静。今早天还未亮,李乐安便悉心煎熬了一副疏肝通淤的汤药,与准备了些清粥小菜的颜书卿一道,推开了东北角一间清幽雅致的厢房。
“沈归?起了吗?先把药服了,之后白粥也就差不多该温了!你的身子骨才刚刚开始恢复,禁不住太强的药力,所以我今天……”
李乐安一边小心翼翼的放下了手中朱漆托盘,一边朝颜书卿打了个眼色,自己便绕过了屏风走进内室之中……
“睡的太多对身体也……沈归?”
正在准备热水的颜书卿,听得李乐安的声音忽转高亢,也急忙也冲入了内室。只见屋中床铺整洁、陈设与摆放也都各归其位,窗边的桌台更是一尘不染,唯有沈归那一袭绸缎长衫、以及悬书架上那一长一短的两柄利刃,已然不见了踪影……
二女迅速跑到正房,把沈归失踪的事告诉了齐氏夫妇,众人便立刻召集了家下人等,彻底把整间宅子翻了个底朝天。然而直到日上三竿,却仍然没能寻到沈归的踪迹;而且那个一向喜欢睡在房梁上的飞贼齐雁,也与他一同消失了。
齐灵烟在正堂反复踱着步子,口中也念念有词地说道:
“毫无疑问,沈归这是觉得自己身体有所好转,便自己去为老王爷复仇了。这申城的码头虽多,但盘口却并不算大;有资格坐在桌前吃上头道羹的人,就只有谛听与两江联盟,以及我海鲨帮了。闽江水贼虽然一贯骁勇剽悍,可单凭他们的那点眼界与手腕,根本就玩不出这等雷霆手段来;而江南水贼的老儿梅源,虽然足够老谋深算,但平生素以求稳为先,也根本没有孤注一掷的胆量。所以据我们之前猜测,这些水贼突袭围剿东沙岛,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受到了谛听的暗中唆使,打算集合两家之力、彻底剿灭我海鲨帮。不过猜测始终都是猜测,我们现在也没掌握任何真凭实据;如果贸然动手的话,很容易会寻错了仇家打草惊蛇,或者是彻底激起民愤、被驱逐出申城码头。“
齐格奇听到这里也大手一挥,非常直白的继续补充道:
“大家都是一家人,我们也无须讳言,直说了吧,千万别小看了咱们的仇家。单凭海鲨帮一家之力,即便单独面对谛听或是两江联盟,获胜的可能性都是微乎其微的;且不说全面开战的方式没有任何胜算;即便是耍那些偷袭刺杀的小手段,也只能得到一些无关紧要的甜头罢了,根本做不到斩草除根。“
齐返一边听着申城码头的现状,一边捏着自己的双层下巴;可当他听完了齐格奇的话之后,却突然抛出了一些没头没脑的问题:
“两江联盟与谛听平时关系如何?”
“呵,生意人之间就只存在利益罢了,谈不上关系好坏。”
“也就是说他们双方的合作,也只可能是在某一件具体的事、而并非是彼此守望相助、共同进退的盟友了?”
“你想的那种两家生死相依的关系,在整个华禹大陆上都根本不存在。”
齐返又沉吟了半晌,并不十分确定的说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事情就有些复杂了。说真的,先不谈老王爷与铁甲的血海深仇;单从这整件事来看,怎么想我都觉得谛听的刀锋,是冲着两江联盟砍过去的!而我们海鲨帮,不过就是个导火索罢了……“
齐格奇听完之后刚想出言反驳,但回头一见齐灵烟竟然也陷入了沉思,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你的意思是……两江联盟此举,并不是想彻底剿灭我海鲨帮,而是因为他们的当家人,根本就不知道郭太白就是郭云松这件事?”
“我觉得很有这个可能。”
李乐安此时却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气,重重的拍了一下桌面高声嚷道:
“我不关心谁是杀害老王爷的真凶,我也不在乎他们到底都是什么来路;可沈归的身体状况只恢复了六成左右,我就想知道他现在身在何方!”
齐返看着双目喷火的李乐安,尽量用柔和的语气回道:
“你先别着急,既然他肯定是去寻仇的,那么首先就得知道仇家有几个、分别都是谁;我们哥仨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我当然比你更了解他的脾气。以他的性格而言,比起被人当了炮灰的两江联盟来说,他更在意那个幕后黑手,也就是谛听!”
齐格奇闻言,回望着墙上挂着的申城全图,颇有些不解地问道:
“可虽说谛听在申城虽然也有若干据点,但那些都是正经商号啊!他们的总部在哪,东家都是谁,我们已然暗中调查了这么多年,都没人能说的清楚。沈归他人生地不熟哦的,又怎么去找谛听寻仇呢?”
“这也是我让两位嫂嫂无需着急的原因了!而且,他也不是单枪匹马的出去寻仇,不是还有我哥跟着呢吗?”
就在众人商议之时,由打门外冲进来了一位神色慌张的海鲨帮帮众。他连门都没顾得上敲一下,口中叫嚷着“大事不好”、便连滚带爬的冲进了屋中。
“老魏,你这是干啥啊?把话慢慢说清楚了,出了什么大事,又是怎么个不好?”
“帮主,夫人,这次真的是大事不好了!刚才,就在刚才,沈少爷他挎着一把宝剑走上了街头,把凡是牌匾上印着两江联盟字号的大小铺面,全都给砸了个稀巴烂……”
“嗨,砸就砸了呗,赔银子还是开打,让那姓梅的尽管划出道来,我海鲨帮接着便是!“
“帮主啊,要只是砸了几家铺面当然无所谓!可沈少爷砸店,却是为了引出暗中看守自家店铺的眼线啊!他现在正跟着一位回去报信的喽啰,直奔两江联盟的驻地去了!”
齐格奇当然知道沈归的身手如何,即便他此时大病未愈,但也绝不是两江联盟那些土鸡瓦狗,能够抗衡的强大对手;可结合了方才那一番讨论的结果之后,他的脸色立刻化为了一片铁青: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如果沈归的敌人谛听,真的愿意无偿帮助两江联盟呢?
想到这里,他便再也坐不住了!
“老魏,赶紧把海鲨帮所有能动弹的兄弟,全都给我派到街面上去;无论是谛听还是两江联盟的商号,全都给我砸了,一家不留!“
“帮主啊!这样一来,街面上的动静可就闹的太大了!单凭知府衙门的李大人,恐怕根本就按不住啊!砸起来容易,事后我们可又该怎么收场啊?”
齐格奇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角,云淡风轻的说道:
“日后?收场?老魏啊老魏,还哪有什么日后、又哪来的什么收场啊!告诉那些弟兄们,今天就是咱海鲨帮与他们亮底牌的日子!玩的就是一翻两瞪眼!日后这申城码头谁一家独大,就全看今天了!那些不愿意来的也不要为难人家,发上一百两银子遣散费,打发回家了事!”
说完之后,齐格奇朝周围众人扫了一眼,又把目光落在了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颜书卿身上:
“公主殿下,您还是留在这里看家好了。今天我等去跟人拼命,您这身手……”
颜书卿则固执的摇了摇头,伸出她那莲藕一般的手臂、摊开掌心说道:
“给我一把长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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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1.申城的阴天
庚子年二月十二日,惊蛰。宜祈福,斋醮;忌嫁娶、开市。
根据华禹大陆上的民间风俗,很多地方的老百姓,都会在惊蛰这天举行各种各样的祭祀庆典仪式。而在申城这地界,民间也有一句关于祭祀之事的俗语:每逢惊蛰日,当祭白虎神。
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数,沈归生在盛夏时节的白露日;然而在上一世,他却是在初春时节的惊蛰日出生。而今年的惊蛰,恰好也是太白飞虎郭云松的头七之日。
关于老王爷莫名其妙的被围攻致死一事,正如在齐家大宅的众人推测那般,想要从如此错综复杂的局势当中,找到一个能为郭云松与铁甲报了血海深仇、之后自己还能全身而退的妥当方式,根本就是件痴人说梦的事。何况轻举妄动的沈归,不仅是身体状态没有完全恢复,思维与理智也被仇恨彻底占据。
不过,这只是其他人的想法;而对于沈归本人来说,越是感受到深入骨髓的仇恨折磨,就越要保持着极其清醒的头脑。
在他看来,这笔看似错综复杂的血仇,其实完全不需要过多思量。东沙岛一分为三,自家海鲨帮的人尽数战死;那么也就是说,另外两家便都是他沈归的死敌!至于办事一向规矩、从未越线半步的谛听,究竟没有参与其中,对于他来说都是件无所谓的事。既在江边站,就有望景心!反正谛听与他也从来都不是什么朋友,看着郭云松战死沙场,也没帮一把手不是?如此一来,被沈归视为血仇死敌,也就谈不上冤枉了!
而且他虽然不知道镇龙钉究竟有什么用处,但根据他与关北斗之间的约定来说,至少在自己凑齐全套九枚镇龙钉之前,落入谛听掌中的林思忧,是定然不会遇见生命危险的。
那么,索性就大开杀戒了吧!
他先是通过钓鱼的手段,跟上了一只两江联盟放出来的鸽子;通过跟踪对方的进行路线,他便来到了申城外西南方向的一所大宅以外。
此处,距离申城南门仅有十余里之遥。
这是一间建筑风格迥异的巨型宅邸。由于江南道的商业极其发达,所以自然吸引了华禹大陆各地人氏,在此处安家立业,繁衍生息。而这间挂着《南水郑氏》匾额的巨型宅院,与南康常见的院门平凡、内藏锦绣的姑苏园林;挑檐石雕、高屋脊吻的徽派石楼等等建筑风格,全都截然不同。
这间郑家宅院的南院墙,有两间耳房向外凸出,夹出正中央的位置,开辟出一座内凹型的前院大门;从沈归的角度看起来真是既神秘,又深邃。廊檐下两根高耸粗实的梁柱,挑拱起弧度优雅的檐顶;而左侧廊柱边上摆着一架竹制摇椅,上面正躺着一位黝黑精瘦的中年人。在椅子边的小竹桌上,还放着一具竹篾编成的小笸箩,里面摆着许多枣子般大小的绿色果实、几叠树叶、以及一小撮白色粉末。
被沈归一路跟踪的那只“信鸽”,如今也慌慌张张地往大门跑去;而那位躺在摇椅上的中年男子,听到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便睁开了一道缝隙,斜眼看向来者。只待对方刚刚踏上石头台阶,他便用脚尖把搭在廊柱上的一根哨棒踹倒,之后又从牙缝里挤出了一滩血色的口水,噗的一声啐在了那只“信鸽”的脚边……
木哨棒敲击石板发出的声响还未停歇,那位满面慌张的后生便“扑通“一声当场跪伏在地。
“噗!”那精瘦的男子再次吐出一口血水,正巧落在了此人的膝盖前:
“现在的后生崽,真是越来越不懂礼数了。先去西侧耳房等着,三位主事正在祠堂开会,无论何事皆不得擅闯。还有,待一会你交完了差使之后,再自去刑杖厅领十五杖吧!“
这年轻的后生受到了教训,规规矩矩的站起了身子,朝着对方深鞠一躬之后,这才踏踏实实的溜进了西侧耳房。
这二人之间的对话,也同时被沈归听在耳中。既然那位嚼着槟榔果的中年男子,言语中提及了祠堂二字,那么也就是说这间大宅的前院,已经不可能有什么收获了。于是他迅速从前门离开,朝着后门位置绕去。
单从这不同寻常的建筑风格,沈归就判断出了这间大宅的主人,定然是闽江人士。可能是由于身在异乡的缘故,所以他们这间郑氏大宅乃是一间孤宅,周围不但没有邻居乡里,更没有什么宗祠祖庙之类的建筑;想必这槟榔男口中所谓的祠堂,一定就在这间大宅当中。
也就是说,这间巨型宅邸看似是郑家大宅;可实际上,却是一个经过了粉饰之后的闽江村庄。
闽江人修建祖宗祠堂,其中的礼法与规矩数不胜数,任何一位外乡人,都不可能通晓诸多宗族各自不同的规制。不过对于沈归来说,判断祠堂位置的问题,其实非常简单:通常而言,若是把祠堂修在自家宅院当中,那么对于位置朝向的规矩就只有三种:为活人修建的生祠,乃是背西向东的朝向;而为男性先祖修建的宗祠,便应该是正统的坐北朝南;而为女性先祖修建的专属女祠,则正好与男性先祖相反、坐南朝北。
既然郑氏大宅的悬挂的匾额朝向正南,那么也就是说这间宅院当中的祠堂,就应该设立在寻常宅院的正房位置。
沈归轻轻松松越过了高耸的院墙,并以前脚掌着地,悄无声息的落在了青石板铺就而成的地面上。
眼下正值江南春雨时节,但今日却不凑巧的艳阳高照,万里无云。没了雨水声音掩盖行踪,沈归便立刻从怀中掏出了两团棉布,小心翼翼地包住了容易发出声响的鞋底。
可能是由于正在召开宗族大会,所以他这一路上连个下人的身影都没见到。待他悄无声息的贴近了祠堂后门,把右耳轻轻靠在门板之上,祠堂内的谈话便声声入耳、字字可辨。
“梅源啊梅源,你们江南道行事,也过于阴损毒辣了吧?连自己人都算计吗?你我两家联盟之初,便约好由我闽江子弟负责出力厮杀;所以这么多年合作下来,无数的闽江子弟被留在了战场上,我们都始终未曾说出一个不字!究竟我们闽江人有没有对不起你们江南人的地方?而我郑大年,又有什么对不起你梅源的地方?这次的损失,惨烈到了何等程度,莫非你就一无所知吗?多少无数孤儿寡母等着奉养,你却说什么银钱紧张,暂缓发放?我们在东沙岛战死的那千余名弟兄,可都瞪大了眼睛盯着你们那!”
话音一落,祠堂内紧接着又响起了桌椅板凳、杯盘碗碟倒地的声音。想必是方才说出这一番话之后的郑大年,情绪激愤地掀翻了桌子。
屋中沉默了好一会之后,才传出了明显带着江南口音的回话:
“郑兄莫要动怒,你我两家盟好多年,历来是情同手足、难分彼此。闽江兄弟战死、便等同江南道的兄弟战死;闽江兄弟的遗孀、便等同我江南道的寡嫂,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的诚意是毋庸置疑的。不过想必郑兄你也清楚,事情虽然过去了整整七日光景;但在这七日当中,我们两江联盟的大小商号,都没有半个铜板的收入;可看店的伙计掌柜却还要吃饭,建康城中的大人们也等着冰敬银子,哪一家都不能得罪啊!如果没了那些做工的掌柜活计,就没人能帮两江联盟赚银子;没了那些大人的支持,我们的“渔货”也无从脱手。你说说看,这么大的缺口压在我的身上,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不是?”
沈归听完这一番回话,心中也立刻明白了几分。敢情今天这场宗族会,主要目的便是闽江水贼的主事郑大年,向江南水贼的主事梅源,讨要一大笔安家银子啊!不过从这梅源的回答来分析,显然是郑大年打错了主意。
人家根本就没打算掏一个铜板!
“放屁!两江联盟每日能进多少银子,你当我等就真的一无所知?梅源啊梅源,你还少拿什么狗屁账目说事!这账簿都是你们写的,我们闽江人可不认!我现在就要你的一句话:我们那些战死之人的家眷遗孤,你们江南道的人到底要不要负责安置?“
“天地良心啊郑兄,我梅家好歹也是书香门第,在下虽然不才,又岂会是那种捏造账目、损公肥己之辈?您不当家自然不知柴米贵,虽说两江联盟的确是日进斗金不假,但无论是人员薪酬、日常损耗、打点奉敬还是交际应酬,每年不都得涨上几分吗?这满天神佛、列祖列宗都可以为我作证,若是我梅源曾私藏过半两公中的银子,就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沈归一听屋中之人开始赌咒起誓,立刻有一种蒙受了上天感召的念头。他们两江联盟的糊涂账,与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但自家外祖父的血海深仇,他们也别想脱开半点干系!
他偷偷打开了后门入内、身形一纵直上房梁。待身形站位之后,伸手解下了脚上影响行动的棉布,随后左臂驱使着手中的春雨剑,直奔面前铜像的脖颈削去……
嗡!
272.起誓就要应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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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一声金属断裂而发出的嗡鸣,在郑氏宗祠正中矗立的先祖铜像、便被人一剑削去了头颅!沈归左手紧握春雨、右手倒执惊雷,孑然傲立在郑氏先祖的脖颈之上!他抬起左手那柄微微发光的怪异长刃、剑尖遥指堂下目瞪口呆的众人:
“梅源何在?”
堂下众人闻言,便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一位锦衣华服的白发老者。被众人眼神出卖的梅源一见瞒不住身份,也只得硬着头皮站起身来,挺起胸膛故作镇定的回答:
“老夫便是梅源,你有何事?
“问的好!满天神佛与你梅家的列祖列宗,托我来收了你这个不肖子孙!低头受死!“
话音未落,沈归双教一蹬郑家祖宗的脖子,仿佛一只俯冲掠食的苍鹰那般,直奔才刚刚说了一句谎话、立刻就应了毒誓的梅源而去!
举头三尺有神明,梅源作为一个只信仰财富力量的商人,竟然也敢假借满天神佛之威灵、自家先祖之福荫起誓,又如何能逃得过报应二字呢?
毕竟以两江联盟的真实账目计算,即便被斩断了所有收入来源,可再撑上个三五年还是不成问题的…
春雨剑那种莫名逸散的白色光晕,已然越发明显了;即便沈归此时尚未痊愈、无法运气灌注剑身,那光晕也依然清晰可辨。所以每逢黑夜,他都必须收剑入鞘,以免提前暴露自己的行藏。
此时室内光线充足,而沈归使出了那从天而降的一剑,也带着这道肉眼可见的柔和光晕,轻而易举地穿透了梅源的左侧胸膛。
“死的这么痛快,岂不是便宜你了!不过五雷轰顶难度太大,给您老人家来个万剑归宗如何?”
询问了对方的意见之后,沈归左腕向后一抽,那柄超出寻常规格的春雨剑迅速从梅源的胸膛之中抽离开来;紧接着沈归施展出了一阵暴雨倾盆般的连刺,每次剑尖仅仅入肉半寸,瞬间便把梅源的躯体捅出了无数个骇人的血窟窿来!而这位江南道水贼的大主事,仿佛也真的遭受了雷电袭身一般、在这令人目不暇接的快剑攻势之下,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沈归的剑快到了什么程度呢?就连那一道道伤口的鲜血,都还没来得及流出体外……
顷刻之间,这位衣着华贵、气场十足的阔老头,便被沈归活活捅成了一张破渔网;待他周身上下再无完好之处以后、沈归左臂一晃,自他右胯而起、至左肩头而止,奋力挑出了一剑撩斩!这饱含无尽怒火的一剑,直接把尚未完全咽气的梅源斜着斩为两段,一大蓬鲜血喷涌而出,泼透了根本也无意闪躲的沈归。
其实单从沈归现身之时便能看得出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与自己以往鼎盛时期还有着很长的一段距离;尽管如此,对于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梅源来说,沈归的身手,仍然是一座令他无发逾越的高峰。
“你……你……你是何人?你可知死在你手下的梅源,究竟是什么身份?”
自从自家先祖铜像的脑袋滚落在地,郑大年便被凭空出现的这位少年吓了一跳,而且还是好大的一跳!随后,他又亲眼见证了亏空公款的梅源,究竟是怎样应的毒誓、又是如何遭的报应!这场戏码还真是既血腥恐怖,又有些无法用言语说明的快感!不过他自己也是万没想到,亏空公款竟然也会有这么大的罪过!想必躺在地上的那“两位梅先生”,经此一事之后,定然都会吸取到深刻的教训……
“反正你们已经死定了,我这个仇家的身份还重要吗?”
就在沈归回答郑大年问话的时候,紧闭在一起的宗祠正门被人一脚踹开;那位刚才在门廊嚼着槟榔果满地吐血的中年男子,手中握着一柄水战常用的铁扒,出现在了正门以外:
“有前门不走你走后门、有大门不进你跳窗户,找茬也不知道看看……地方……”
未等他一句话说完,屋中那血腥中夹杂着恶臭的味道便直冲鼻孔,立刻令他吞下了后面的半句废话。不过,此人也并非什么善类,屋中这番残酷血腥的恐怖场面,他也只是皱了皱鼻子,随后便挺动着自己手中的铁扒,迅速向沈归这位不速之客捅来!
毫无疑问,仅仅一个照面过去,这位见过大场面的闽江水贼,便被彻底了却残生。沈归左手一剑斩断了铁扒的木杆;右手惊雷连刺三剑,直接扎断了对方的颈骨,就连拆招换式的机会都没留给他。毕竟对于前来复仇的沈归而言,在这郑氏大宅当中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全都是杀害郭云松的帮凶!
没有半个无辜之人!
方才惨死在自己眼前的人,毕竟只是江南道主事而已!对于郑大年来说,虽然他的死状足够惨烈、但梅源毕竟不是闽江人,充其量也只是兔死狐悲罢了!然而这位连一个照面都没能熬过去的男子,却是他心中认定的郑家继任主事,两种死亡的意义也就完全不同了!
“敲钟!”
见沈归不容分说便大开杀戒,那么本就是老海贼出身的郑大年,也不会抱有任何的幻想。沈归当然也看到了一位头发灰白的老者溜出了门口,然而却并未加以阻拦,任凭他敲响了门外悬挂在梁上的示警铜钟!
铛铛铛铛铛……
别瞧那出去敲钟的老头身形佝偻,但两条胳膊上的劲还真是不小!钟点被他敲的异常急促,直震的人心中烦躁无比。沈归无意压制内心的火气,手中春雨剑上下翻飞,先后斩下了九颗头颅、并准确无误地甩落在了铜像前的供桌之上!
这九枚新鲜的头颅,看起来像极了国丧级别的萨满教祭祀大典之上,必备的祭品供物——三牲六畜。
沈归看着祭品齐备的香案桌,语气平缓地对郑大年说道:
“郑大年,如果你不妄想逃出这间祠堂的话,我可以把你这条狗命留到最后!”
听完了沈归这一番话,郑大年又抬眼看了看香案桌上摆放的九颗人头,竟真的叫过了一位年纪轻轻的后生,在他耳边小声交代起了后事。
闽江水贼如今的主事郑大年,年仅十六岁的时候,便已经成为了纵横海面的顶尖巨匪!多年浴血厮杀的经历,使他不仅攒下了无数的隐伤疤痕,更练出了非常敏锐的危机嗅觉。单凭沈归的速度与身手,再加上他手中那两把“削铜如泥“的神兵利器,郑大年就已经判断出了双方的实力对比,存在着绝对无法跨越的差距。这是一种什么天时地利人和、什么人数兵器环境,全都无法弥补的绝对差距;所以现在等待他们的唯一结果,便只有四个字:引颈受戮。
与其进行徒劳的殊死一搏,倒不如给一个年轻的族人留下遗言,赌一赌这个少年人心中可能还尚存一丝天良,不会肆意屠戮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后生。
沈归见他如此上道,便轻声赞了一句“聪明”,随后折身而去、着手扑杀起了祠堂当中的有生力量!无论敌人是奋起反抗还是跪地求饶,对于沈归来说统统都是一剑毙命;片刻过后,有几名衣着朴素的妇道人家听了示警钟声,也已然赶到了祠堂门外。
当浑身浴血的煞神沈归,看到这些因为担心自家男人而赶来的妇道,还真的沉吟了片刻;片刻过后他便不再犹豫,仗剑飞身上前,迅速结果了这些手无寸铁的无辜之人。
不错,关于这个问题的处理方式,沈归的做法极不符合江湖道义;然而,寻遍整个南康王朝,也未见得能找出几个正经八百的江湖人!别瞧那些在街面上混事的人,端的也都是一碗江湖饭;但捧了江湖的碗,却砸了江湖人的锅,这些不受规矩的人,已经都变成了惟利是图的小商人!
对于商人来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是千古不变的准则;至于说郭云松与铁甲的这笔血债,要用多少人的性命来填,那就只是价格的问题,与道义无关。
郑大年虽然还不清楚沈归的来路,但他们两江联盟最近一段时间,也就只做了那么一档子大事,根本就不需要猜测。如今的他,根本不奢望自己还能保住一条老命,所以刚才眼见到自家夫人惨死在沈归剑下,心中也没有感到什么愤怒与怨恨……
终究都要在阴间相会,谁先谁后,就只是一个顺序问题罢了。
转眼间,包括那位赶回祠堂御敌的敲钟老头在内,整个郑氏大宅之中便再无生息。郑大年与那个浑身颤抖、满面泪痕的后生,一起瘫坐在血泊之中,这一老一小呆滞的望着正向自己走来的沈归,向后微微蹭了一段距离……
沈归快步走到那位后生面前,咧开满口白森森的牙齿、转头朝着郑大年露出了一个灿烂无比的血色微笑……
“阿民呐!”
郑大年眼睁睁的看着那柄乌黑的惊雷短剑,一寸一寸、慢慢地扎入了这位名叫阿民的后生头顶!这是他郑家最后的血脉,也是他心中最后的一丝希望!
“沈归住手!莫非你不在乎林思忧的死活了吗?”
一道清脆的女子声音,在血流成河的郑氏大宅中回荡起来!沈归闻声也放下了郑大年头顶的惊雷剑,微笑着念叨了一句:
“如此看来,我好像是多此一举了!”
273.白玉如烟
刚在鬼门关前摔了一跤的郑大年,并不清楚沈归此言的含义;但门前那位现身不算及时的白玉烟,却被沈归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直接道破心事。
这白玉烟也是谛听出身,虽然与她的同事黑狗、关北斗二人的关系,向来不大和睦;然而她也算是核心层当中的一员,而且还是位手握实权的重要人物。
沈归听到了威胁之后回身望去,正好看见了白玉烟那张冷若冰霜的俏脸,也在死死的注视着自己;而瘫坐在脚边那位死中逃生的郑大年,也并没有疯狂的向她摇尾乞怜;反而是带着嘲弄的目光,也在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位救下自己一命的漂亮姑娘:
“他说的没错……对吗?白姑娘……不!是你们谛听,肯定是不会允许我们两江联盟日益做大的!只要我们闽江水贼没有了利用价值,或是成长到了你们感觉无法掌控的时候,我们也一样会落得如此收场……对吗?”
“对!”
听到幡然醒悟的郑大年,这句充满了颓然的质询以后,白玉烟索性便干净利落的承认了下来。过河拆桥、取而代之,这原本就是她惯用的手段。她的这套手段,曾经披着不同的外皮,上演过许多场次:比如说东幽路的李家外戚、巴蜀道的苗巫寨内乱,以及现在被消耗殆尽的闽江郑家,归根结底都是相同的一出戏码罢了。
而始作俑者白玉烟,原本也是位土生土长的闽江姑娘;她自小便切身实地的借助着宗族亲缘的强大力量、也同时受到宗族亲缘的捆绑束缚。所以自打她被谛听吸收、并捧上高位之后,所采取的一贯行事手段,便是从瓦解与渗透一方一地的既得利益团体,开始着手落子布局。
站在她的角度来说,想要肆意摆布一个穷苦百姓的难度,要远远高于那些地位尊崇、大权在握的权贵老爷。因为这些人的手中,掌握着强大的权利与巨额的财富,本人与亲眷的未来,也就有了无尽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既是对于美好生活的希望,也同样是他们的牵挂与死穴。
普通人根本就抵挡不住心中那日益壮大的贪念,也绝对不会放弃那些看似唾手可得的利益!
当然,这种上位者往往已经拥有了堆积如山的财富、或者是掌握着底层百姓的生杀大权;对于这些见惯了大世面的贵人来说,能够打动他们的除了生死存亡,就只会是那些常人无法想象的天文数字。诚然,对于一个穷人来说,有时候只要一个馒头一碗粥,便能够驱使他们不断突破自己的底线;然而这种投资却也只能换回很小的利益,或者干脆就变成了单方面付出的施舍;尽管谛听家大业大,但他们却从来都不做亏本生意!
而且生意场上的风险越大,利润回报也就越高!
当白玉烟接手谛听的阿芙蓉膏生意之后,便精心策划了整盘计划;然而在局中最重要的几手定盘棋,却全都直接或间接地毁在了沈归一人手上!
直到现在,白玉烟也不清楚沈归到底为何与自己作对;她曾经甚至愿意为了达成自己的构想,而暂时放下这个碍眼的仇家;然而沈归却仿佛一条黏人的癞皮狗那般,自己躲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大江南北的奔波许久之后,自己竟仍然一事无成!这一口时刻尾随自己、终日伺机拆台的恶气,又如何能让她咽的下去呢?
于是,她在得知了姑苏沈宅发生的那一场屠戮之后,立刻便产生了报复沈归的念头!不过她怂恿两江联盟、在东沙岛围歼郭云松的计划,也只是她自作主张罢了,与谛听的其他人并无关系。
且不提闽江水贼的主事家族——南水郑氏,眼下落得个全族覆灭的结果;而她作为此事的策划者与负责人,又该如何向谛听的君上交代;单说眼前这位浑身血红、唯有双眼闪烁着复仇之火的煞神沈归,就已然是她无法迈过去的一道门槛了!
假如沈归正处于身体状态的全盛时期,绝不是她白玉烟能够正面相抗的对手!不过这位毒美人白小姐,今日显然是福星高照、鸿运当头;否则以她的身手而言,在沈归面前根本也走不出两招!
沈归听了郑大年那萧索颓然地口吻,便用春雨剑的剑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说道:
“你虽是海贼出身,可好歹也挂着一个正经商人的身份!身居高位已久,现在又到了这般年纪,怎么还会如此天真?如果合作双方的实力差距过大,哪还有什么公平交易可言呢?不过,也正是托了白姑娘的福,你才能在临死之前讨一个明白……”
轻轻拍了两下之后,沈归手腕迅速一抖,春雨剑直接斩向了郑大年的脖颈!剑身带着一道纤细的红雾透颈而出,而他那颗斗大的头颅,顷刻间便滚落在地……直至此刻,白玉烟那柄匆忙出鞘拦截而来的长剑,才刚刚递到郑大年尸体前半寸……
仅仅差之分毫,生死成败便已经见了分晓!
“沈归!林思忧的命……”
“你说了算吗?”
沈归抖出了一蓬干劲利落的剑花,剑尖直指眉头紧锁、气急败坏的白玉烟呵斥道:
“回答我,关于我林婆婆的事,你说的话有用吗?她老人家是生是死,是杀是放,你这只猎狗又有什么资格做主?”
白玉烟被他这一句话直接问了一个哑口无言。没错,关于林思忧此人的大小事务,她不仅无权做主、更无权过问此事;不过这是谛听核心层的内幕,根本没有暴露在外,而沈归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沈归看着她的神情,心中的猜测也得到了佐证,便立刻动了杀心!虽然,他也认为这个白玉烟,只是一头专门为谛听榨取钱财的猎狗而已;所以郭云松与铁甲的命案,并不能被她这一条狗命所抵消;然而她为了闽江水贼一脉的主事权利能够顺利交接、竟然敢在自己面前露出本相,想要保下郑大年一命……
既然自己送上门来,那索性就顺便收下,当作谛听的利息好了!
还未等白玉烟有所动作,沈归便用那柄散发光晕的春雨剑,在对方眼前虚晃一招;借光芒的吸引,诱使白玉烟短暂分神的一个刹那、倒执在他右手中的那柄惊雷剑、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奔白玉烟的小腹刺去!
匆忙之间醒过神来的白玉烟、自知已然来不及完全化解沈归右手的一记杀招,便想借足尖蹬地的反退之力,使得双方之间拉开一段距离、让过这柄尺寸不足的短剑!
忙中出错,白玉烟忘记了这郑氏祠堂的地面上,早已是血流漂杵、尸横遍野的情况;而她今日所穿的绣花鞋,又是江南寻常女儿家的常见款式;常见款式则代表着价格低廉、做工粗糙,因而鞋底也没有任何的纹路可言,就不存在防滑的功能……
好在她是以双脚足尖蹬地借力,跃至半空的身体,重心紊乱的程度也并不严重,她还能勉强通过腰腹的力道调整身形,不至于在落地之后,还要向后滚出几个跟头去卸力!
然而在沈归心中,却早已经给白玉烟判定了死刑,出手之时也自然不会有分毫保留!当他右手惊雷剑突袭未果之后,左手的春雨剑已然荡回了角度,闪电般奔着刚刚落地的白玉烟、当头劈斩而来!
实事求是的说,他这一剑来的不算意外;但速度与节奏却刚好卡在了白玉烟调整身形的当口上;面对这避无可避的当头一剑,白玉烟自己也没什么太好的应对之法,只得勉力抬起自己手中那柄长剑,硬着头皮迎上了尺寸完全相同的神兵春雨。
对于自己手里这把长剑的真实情况,白玉烟还是心中有数的。虽然她这柄长剑也是出自当世铸剑名家之手、更集合了无数上品铸剑材料的昂贵兵刃;然而沈归手中那柄春雨剑,却是北海剑魔夫妇的封炉神兵。二者相比,完全就不处于同一个水平线上!
所以早在两剑互斥之前,白玉烟便已然想到了最终的结果;为了避免被余劲未消的春雨剑所伤,所以她在挺剑相迎之前,便微微侧过了自己的身体角度、更微微调整了剑刃互斥的角度……
如此一来,即便自己的兵刃被当中斩断;那么自己也可以顺势借力向侧后方迈出半步、身体趁势借力向右避去,直面沈归执剑的左臂外侧!如此一来,受春雨剑那特殊的长度所限,沈归如果想要继续追击自己的话,便只能收招撤剑,重新来过;而自己刚好可以趁着这段安全时间,重新身体角度与重心平衡。
双方若公平一战,胜负也犹未可知啊!
直到此时,洋洋得意的白玉烟还在心中暗爽:看来那条老黑狗的情报,也有出错的时候!沈归的身手虽然不赖,可如今跟我这弱女子都打的有来有回,显然距离绝顶高手、经验老辣之类的评语,还有着很长的一段距离啊!
其实自从谛听建立之后,黑狗便全权负责掌管情报搜集与传递的工作;时至今日,他也许有一些未能查到隐秘消息;可一旦某条消息,经他之手编纂成册,便定然与事实内情分毫不差!
白玉烟与黑狗关系紧张,所以在心里自然也对这位不苟言笑、为人死硬的糙汉子没什么好感。也正是由于她被刻板偏见所蒙蔽,所以今日对上实力锐减的沈归,也难免要吃上一个苦头。
而且这个大苦头,还是她自己寻回来的,与旁人无关!
274.金镶玉
随着一声尖锐的断剑之声响起,白玉烟同时也感受到自己手中那柄长剑,已然被春雨剑的锐利斩为两截;此刻侧身闪避时机已到,她便立刻向后迈出一步、身形自然也向沈归的左臂外侧转去。
然而,一击未能得手的沈归,却并没有如她所想那般:撤剑回身重新追击;竟然索性就横着自己宽大的肩膀,顺势而为地向她飞速撞袭而去!
万分错愕的白玉烟,眼睁睁的看着对方那高高隆起的左肩头,直奔自己面门袭来!由于双方的距离过短、而沈归的身法又实在太快,她只来得及抬起两条小臂、勉强夹在自己两侧额前护住面门,硬吃这即将到来的巨力撞击……
叮!
在沈归撞上她的一瞬间,一道令人匪夷所思的脆响传出!下一个瞬间,同时遭到双重力道的白玉烟,身子已然高高飞起在半空之中了!
沈归抬起自己的右手,看着那柄准确命中白玉烟小腹的惊雷短剑,摇头冷笑道:
“呵,心眼可真脏啊,竟然还有穿着贴身软甲的习惯……”
没错,白玉烟以小臂护住面门,也只来得及挡下了沈归左肩头的撞击,却没根本没看见、也顾不得他右手同时探出的那柄短剑!这柄惊雷短剑通体乌黑,本就不露一丝寒芒;再加上沈归以左侧身体作为掩护,而且执剑的右手,还是自左肘尖下而出,又露出了小半截剑身!如此隐秘迅猛的一剑,即便是她眼睁睁的看着沈归出手,也未必能捕捉到惊雷剑的痕迹;更何况她还自行提前预设了战况发展、被沈归的不循常理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呢?
如果她只是那些寻常的江湖女子,那么沈归这记阴险毒辣的刺杀剑术,已然为她开膛破腹了!然而,尽管她只是谛听的一只狩猎犬,但毕竟也是核心层出身,好歹也算的上掌柜身份!狡兔尚且三窟,而白玉烟又怎会缺少看家法宝傍身呢?
惊雷剑的确锋利无比,可如果落在一个厨师的手里,顶多也就是一把极其锋利的剔骨钢刀罢了!即便兵器再好,威力也要取决于执剑之人。
由于郭云松与铁甲的阵亡,心中郁结的沈归已然在病床上躺了七日有余。直到今时今日,他仍然感到气虚体弱、胸闷气短、经脉淤积、头痛欲裂等诸多不适。如若不然的话,单凭白玉烟这手三脚猫的功夫,树懒一般的应变速度,根本就连怎么死的都看不见,又哪来的这许多麻烦事呢?
江湖上的说书先生,每每说起双方持械比斗之时,大多都会说一些套子话来形容场面;比如说“眨眼间便是交手了几百个回合,两把神兵斗的也是不可开交,乒乒乓乓的煞是热闹”。然而,那些真正练家子之间的械斗,两军疆场的战将错马、往往只会发出零星的几声脆响,便已然分出了生死胜败。这每一声响,便等于一式杀招被对方格挡开来;如果双方持械交手一合、但却没有声响传出,那么也就代表其中一方身受重创、败下阵来;而他那一条小命,也就彻底的交代掉了。
方才沈归探出的一剑既精妙、又突然;即便白玉烟有足够的应变经验、能够通过缩腹、扭腰等取巧搏命的方式避开剑锋,沈归那只早已蓄势待发的左脚,也会迅速落在她的脚跟后方;待自以为完全躲过次劫的她抬腿迈步之际,自己只需轻轻抬脚这么轻轻的一绊,那么双脚同时离地的白玉烟便再也无处借力,唯有引颈受戮而已。
然而当他一剑准确命中白玉烟的小腹部位、发现剑身反馈回来的触感乃是坚韧的阻隔而并非是肌肉的爽弹,沈归也立刻猜到了结果:此剑蕴含的力道,已经实打实的击入白玉烟体内;然而惊雷剑的剑尖,却没能刺破她的皮肤,深入她的内腹之中。想来她应该是内着铁索内甲或者护心镜一类的护具,才避免了被自己开膛破腹的下场!
然而剑锋虽然被挡,但蕴含在惊雷剑上的纯粹力量,仍然还是犹如一把重锤相仿,实实在在的击中了白玉烟的小腹!她只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头高速奔驰而来的战马重重的撞上了小腹,那股摧枯拉朽般的冲击力,自己完全无从化解,直接带着她向后飞跃而去;受此重创,腹内也立刻犹如翻江倒海一般沸腾起来;那些还未消化完全的食物残渣,那些因内腹受伤涌出的鲜血,裹挟在一起从口中喷涌而出!脑海中开始天旋地转,眼前也被蒙上了一层黑布,直至背部狠狠撞上了高大粗实的梁柱,这才被迫止住了向后倒飞的势头……
毫无疑问,这一剑虽然没能直接要了白玉烟的小命,却也使得她失去了与沈归继续周旋的能力。原本这位衣裙飘飘,美若天仙的毒娘子白玉烟,此刻就仿佛是摔倒在猪肉铺后院的农妇一般、周身上下漫步着自己的呕吐物、混合着地面上的鲜血,真令人望而生厌!
“不要怕,前面还有被你算计的郑大年等着你呢!而且在你死之后,我很快也会把整个谛听全部送下去陪你。你们这些爱财如命的牛鬼蛇神,很快就能在阴间继续相会,再次密谋榨取巨额财富……如果我还能记得,每逢初一十五也会给你们烧一大笔启动资金的……”
说到这里,沈归厌恶的看着瘫倒在血泊之中的白玉烟,双手高高倒悬起那柄立下汗马功劳的惊雷剑,作势便要向她的脖颈刺去……
忽然之间,窗外风声大作;原本因为两江联盟召开讨债大会而紧闭的所有窗子,瞬间便被狂风同时吹开;原本万里无云的烈日晴空、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飘来一袭阴云;原本沉浸在杀戮情绪之中的沈归,也因为此异象,暂时止住了下压的利刃……
不过当他发现祠堂的窗子四敞大开,只是由于一阵狂风吹袭的原因,便再没了深究的兴趣;他重新悬起了短剑,还颇有些玩味的对白玉烟说道:
“莫说狂风大作阴云密布了,今日就算天上下金子,你也同样是难逃一死!”
他刚说到这里,尚未完全被乌云遮盖晴空突然亮起了一道闪电、只把沈归那张布满了血污的面容、映衬的更加狰狞!二个呼吸过后,一道开天辟地般的巨响春雷乍现,就连已然认命等死的白玉烟,都被这声不算突兀的巨响震的浑身发颤……
雷声滚过之后,白玉烟突然发觉眼前的光线有所变化!她睁开双眼,只见沈归那双布满了血丝和杀意的眼珠,正紧紧盯着自己;而两个人的面孔,也是越拉越近……
砰!
白玉烟被不断下压的沈归直挺挺的拍在了身上,原本已然翻江倒海的肚腹再次受创、不由自主的再次喷出一口鲜血;她并不认为自己现在这脏兮兮的容貌,能引得满腔仇怨的沈归狼性大发;但她也同样不认为仅仅是一道格外响亮的春雷,竟然能把这位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给吓晕过去!
“呼……呼……”
自从白玉烟的工作单位,从秦淮河畔的画舫花船改为了谛听之后,便再没被一位男子“如此热情”的拥抱过了;再加之如今她体内伤势甚重,即便沈归压在自己身上一动不动,她也完全无力推开对方,只能尽力多喘上几口粗气罢了……
“骚狐狸你发什么愣呢?还不赶紧走?”
就在白玉烟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直视屋顶发呆的时候,一道令他倍感熟悉,又十分厌恶的声音传入自己耳中;她勉强梗起了脖子,便发现一位戴着顶破草帽,赤着上身、满面虬髯,肌肉扎实的中年汉子,出现在了自己的视线当中……
“…你……是老黑狗?”
“我是你祖宗!别他妈那么废话了!你当三哥控住这小子就那么容易啊?赶紧起来跟我走啊!”
“你这条老狗乱叫个什么劲啊?本姑娘伤的就那么不明显吗?但凡要是能动一下手指头,姑奶奶还能让这头死猪给拍在下面!”
被白玉烟这么一说,做渔夫打扮的黑狗才看出她的窘迫。根本无需把脉验伤,单看她那淡金色的脸蛋儿,就知道她此时定然受伤不轻。不过毕竟他们二人的私交毕竟不太友好,所以尽管的确是自己的判断失误,但黑狗仍然不想让她讨去嘴上的便宜。
“你也不自己都瞧瞧脏成了什么德行,谁能看出你受没受伤啊!在这说来,这满地都是鲜血和死人,我要是能看出来都是谁流的,老早就去干捕快了,好歹也能混一个缉事处的正经差事,不比风吹日晒的“漂板子(跑船)”舒服多了?”
这黑狗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爷们,他嘴上一边数落着白玉烟这位冤家对头,一边跪下身子,把这位小姑奶奶从沈归的重压之下,小心翼翼地抽了出来;随即仿佛扛麻袋般的一个上肩,便把肚腹重伤的白玉烟扛在了自己左肩头上。
“呕!疯狗你最好换个姿势,别拿肩膀顶着……姑奶奶就伤在肚子上了!”
“伤在肚子上了?你平时不是连洗澡的时候都穿着那件金丝软甲吗?”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偷看我洗澡的?”
275.点一盏灯
在黑狗背负着身受重伤的白玉烟,正欲跨出郑氏祠堂门槛之前,伏在他背上的白玉烟,却拼命地抬起了一只手臂,软绵绵地揪了一把黑狗鬓边密布的络腮胡子。
“老狗,你去给沈归那小子再补上一刀,送他最后一程。”
黑狗听完之后,也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即立刻抬腿迈步,带着伏在自己背上的白玉烟,隐入了门外的倾盆暴雨。
二人淋着暴雨一路南下,走了大约有两刻钟的时间,便停在了一座荒村野庙门前。黑狗仔细打量了一番门前野草与乱石的摆放位置,这才上前拉开了残破不堪的庙门。
这间庙宇正堂当中供奉的泥象,虽然此时已颓败的残破不堪,但凭着隐约可见的灵龟与法剑,仍然可以判断出此乃北极玄武大帝之像。原来,此处竟是一所玄武道庙。
“老黑狗,你和三哥为什么总喜欢住在荒郊野外呢?是城中客栈的高床暖枕不舒服?还是小二哥端来的香茶热饭不够可口啊?要是缺银子你们跟本姑娘说呀……咳咳……”
虽然白玉烟的话语听起来还十分轻松,然而她却已经开始咳出成块成团的紫黑色淤血;显然,她体内的伤处已经开始有瘀血凝积,很快就会形成病根隐患、并全部积压在她的身体之中,后半生都会与她纠缠不断。
“咱们谛听的人,哪会缺银子花啊!只是因为三哥素来喜欢清静,我身边的小狗崽子又实在太多,进城落脚总归有些不大方便。放心,我也不敢让你这位娇小姐跟我们一起餐风饮露,只等三哥看过了你的伤势之后,我便立刻把你送回申城,也好让你躺在高床暖枕之上,舒舒服服的养伤。”
黑狗一边安慰着面色蜡黄的白玉烟,一边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了满是茅草铺垫的地面上;随后他又拎起了一枚破旧不堪的烂蒲团,轻手轻脚地把它放在白玉烟的背后,好让她依在摇摇欲坠的破案桌上小憩片刻,这才准备去后院寻找关北斗……
“咳咳……你也会这么好心……”
白玉烟的声音越来越轻柔,听起来倦意满满,随时都有可能昏睡而去;黑狗才刚刚起身又迅速蹲了回来,扬手抡圆了胳膊抽了她一个大耳光,这才再次折身而去!他这一巴掌真是又狠又辣,直抽的神智已然迷离混沌的白玉烟瞬间清醒过来,直觉的左脸火辣辣的疼,心中对黑狗的怨恨也更胜以往!
片刻过后,黑狗穿过了那道支离破碎的黄绸道帘,背负着同样面色惨白的关北斗来到了前厅;白玉烟一见他这副德性、便再也忍不住笑意,牵动着腹中那团打了结的肠子与受到重创的腹脏发出阵阵剧痛。
“哈哈哈……三哥你既然未曾习武,就不要随便与人动手嘛!这是叫哪位过路神仙给伤成了这副模样啊?”
满面惨白的关北斗,被黑狗轻轻放在了她身边,额头上挂着几颗斗大的汗珠也是清晰可见;虽然单从外表上看起来,他身上没有任何明显伤痕;然而以关北斗现在的身体状况,显然比起白玉烟来,也好不到哪去。
“哎,三哥年纪这么大把年纪了,还能跟谁动手呢?只怪我眼神不济,自己撞到了墙上……”
虚弱无力的关北斗一边探着白玉烟的脉络,一边把眼神望向了满面关切的黑狗。
“四儿,一会带着她去申城找间女医馆,告诉女医官要以银针、艾草交替灸治天会、面八邪、府舍、天井、浮白、头冲、天池、青灵、尺五里诸穴;每逢日出、日落、日中之时灸治一次,连灸七日即可。”
华禹大陆有句老话,叫做巫医不分家。所以只要是神棍出身之人,全都多少懂些医术,只是程度高低,有用没用的区别而已。即便那些以读书人自居的儒门仕子,医书药典也是他们的必学之术。所以对于那些久试而不中的落第秀才来说,最后的出路便是成为一名治病救人的郎中大夫、或是摆摊批命的算卦先生。
所以,尽管关北斗已然贵为北燕护国法师,可说起治病救人来,他也早在玄岳道宫学艺之时,便已然精通此道了。
黑狗听完之后,默默在心中念叨了几次,便弯腰准备去背起那位正在捂着肚子发抖的白玉烟……
“老四别忙,还有内服与外敷的两道方药,听为兄我细细道来。内服之方,乃是冬青、石髓各两钱、三加皮三钱、桃仁一钱半、乳香、末药各三钱、熟川乌半钱、秦艽两钱、生甘草一钱、独活、崖姜两钱,以四碗山泉水熬成一碗,辅以两钱春三七粉趁热服下。而外敷之方,则是冬酒为底,麦粉为基,红花、泽兰各一钱、桃仁一钱半、熟川乌、熟草乌、乳香、崖姜各两钱半、桂枝、猴毛头各两钱,以白布裹敷。老四,内外两道方子你都记清楚了吗?”
黑狗毕竟是收风探信的顶尖好手,好记性是他吃饭的家伙;听完这拗口的药方之后,他沉吟了半晌、又准确无误地背诵了一次,得到了关北斗的首肯之后,这才抱起了气若游丝的白玉烟,直奔申城方向而去。
日落西沉,满身雨水的黑狗拎着一个大食盒,再次回到了这间残破不堪的道庙之中;关北斗此时靠在案桌角上正在沉睡,可能是得到充分休息的原因,那原本惨白蜡黄的老脸,已然能隐约见到一些血色了。
黑狗轻声轻脚地放下了食盒,又从后院取来了一昆干柴点燃了火堆,驱散了由地下翻涌而来的春寒地气。
可能是感受到了火堆的光亮,也许是被悉悉索索的声音扰醒;方才还打折轻鼾的关北斗,此时缓缓睁开了双眼:
“如何?”
“我已经把五妹安顿在了城北的一间女医馆中。您开的药方与用法,我也一字不差的写了下来。不过三哥啊,这话虽有些犯忌,但我还是想问……您……是真的想救她一命吗?”
关北斗用地上的茅草搓了搓麻木的手掌,一边弯腰拆弄着食盒,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这问的叫什么话啊?”
“方才我见那女郎中仅仅落下一针,五妹就已然七窍流血了……”
“你们俩不是向来不和吗?她是死是活,与你这条黑狗又有何干呢?”
关北斗从食盒中捧出了一只卤猪蹄,一边大肆咀嚼,一边反问着满面尴尬之色的黑狗。经他这么一问之下,黑狗立刻犹如芒刺在背一般、周身上下都觉得不大自在。他反复开口、却只吐出了一些毫无意义的词句;然而那双手反复搓动摩挲的速度,却是变得越来越快了……
关北斗微笑着豪饮了一口烈酒,又发出了一身饱足的呻吟之后,这才对满面尴尬的黑狗招了招手:
“过来,坐着说。老四啊,你虽不懂医术,但是毕竟也是负责帮君上收风报信的耳舌,总得长长脑子吧?既然玉烟身上没有明显伤痕,显然就是内腹五脏受到了巨力震荡;这皮肤被利刃割破尚会流血,心肝肚肺那些柔软的内脏岂不更甚?由于她这伤势发作于内、易积于体,所以对那些庸医来说颇有些棘手;可只要引出体内淤血,再辅以发散疏淤之方,准连条疤痕都留不下来!怎么样?现在可以放心吃喝了吧?“
虽然还是听了个一知半解,但黑狗对于关北斗的话,历来都是无条件的信任。毕竟隔行如隔山,凭着这种信任感,黑狗也就索性安定了心神,扯下了一只鸡腿大肆咀嚼了起来:
“唔……可是三哥啊,这么好的机会,你却为什么不让我给沈归那小子再补上一刀呢?像他这样的活阎王,失去抵抗能力的机会可不多见啊!要是他在我手下一命呜呼的话,那……”
“那包括你、我、玉烟在内,可就一个都活不成了!”
黑狗听了这句话神色一诧,瞪着牛铃般大小的眼睛盯着关北斗:
“这话又是个什么意思啊?”
关北斗沉吟了半晌,又转头看了看北极玄武大帝神像前的一盏无芯残灯,终究还是重重的叹了口气,对黑狗摇了摇头。
“关于此事嘛……那可就说来话长,你也并非玄门中人、又是个只见眼前事、不管身后身的直性子,三哥也不知该怎么跟你解释才好啊!”
黑狗颇有些赌气地摇了摇头,又挥手扯下了另外一只鸡腿,继续吃了起来:
“你不说,又怎么知道我听不懂呢?反正咱哥俩闲着也是闲着,您就说说看呗?”
关北斗闻言呵呵一笑,躬身向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嗯,你说得对,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那三哥就给你讲个故事好了……这个故事呢,说来话长,在二十年前的幽北三路啊……”
盘中有肉、壶中有酒、屋中有火、窗外有雨。暴雨一夜未歇、而屋中的兄弟二人,围着温暖的火堆席地而坐,聊起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在这初春乍暖还寒之时,黑狗听到了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故事;然而他却从未想到,自己竟然也成了故事当中的人物!
马过江河
马过江河
276.春雷一响
在这之前,就在沈归准备对白玉烟痛下杀手、窗外忽然乍响一道春雷之时,华禹大陆上的各个角落之中,都同时发生了一件件有些奇怪的小事。
北燕王朝,荆楚之地的玄虚道宫之中,当代掌教真人张青牛,正一如往常那般、在玄虚大殿之中观灯悟道。江湖盛传,无量真人面前这盏不灭道玄灯,已然持续燃烧了近五百个甲子,而盏中那从未减少的灯油、便象征着北燕王朝、乃至华禹大陆的气运。
然而今日这一道春雷乍现,直接便轰在了雷殛玄虚殿的金顶之上。虽然眼下正值初春,与往年雷火炼金殿的雷雨季节不符,但对于张青牛来说,这种意外也算不上是什么怪异之事。毕竟玄岳山顶高耸入云,经常都会引动天雷,没什么新鲜的……
然而今日的这道惊雷,竟直接把“防雷防电”的金顶玄虚殿,直接轰出了一道天窗!那一道昏暗的光束从缺口而降,直接打在了张青牛的头顶……
无量真人缓缓睁开了双眼,眉头紧锁地注视着眼前那盏玄门至宝——不灭道玄灯……
他无论如何也没能想到:这盏持续燃烧五百个甲子的镇教至宝,竟然会在自己执掌门派之时熄灭!
与此同时,北燕王朝中州路的中岳山巅,坐落着华禹大陆的释门首宗——南林禅宗。在南林禅宗的清净古刹之中,建有一方金刚莲花池。据说池中栽种了八万四千株“芬陀利花”,也就是经文中常常都会提及白莲华,象征释家的八万四千法门。
南林禅宗的前任住持方丈——弘慧禅师,选择了俗称“闭口禅”的止语,为自己的修行法门。庙里的许多香客信徒都曾见过:弘慧禅师乘着一叶扁舟,在这片无边无际的莲花池中入定参禅的庄严法相。
而现任的住持方丈法号归心,并没有修行观止,而是持了三聚净戒。不过尽管二者法门不同,但他也同样喜欢在这片莲花海中修行;许多人都认为他是故意模仿弘慧禅师的言行举止,单纯的是个仿冒品罢了。但对于归心禅师本人来说,置身于这片莲花池中,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清明、自在。如此一来,对自身的功德修行能否有所裨益,归心禅师凡倒是并不太在意了。
今日清晨,归心禅师主持了寺僧的早功课之后,便照例解下了那一叶扁舟,在遮天蔽日的荷花池当中观华定慧。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中乍响一道惊雷,那原本如同绸缎一般平滑的水面,也仿佛为那道若有似无的雷音所动、被撩起了一池春水……
此时置身于舟上的归心禅师闭上了自己的双眼,以心眼观想此间俗世。只见,那原本满池洁白的莲华,在刹那间盛开、又眨眼间全部凋零;那一片片洁白无暇的莲瓣、仿佛沾染了这俗世间的三灾业火一般、迅速燃烧殆尽,只余下满池的乌灰……
归心禅师重新睁开肉眼,只见这天地依然还是原来的那番天地;只是原本那些尚未盼至花期的莲朵,此时已尽数凋谢;颓唐衰败的枯黄色、布满了这一片金刚莲花池。
归心禅师发出了犹如洪钟大吕般的叹息声,驾下扁舟无浪无桨、竟凭空向岸边自去!如此诡异的一幅画卷,与南泉禅宗弟子口中的“一苇渡江”,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而远在西疆的三界殿,奉行的则是另外一家释宗流派。毕竟释宗法门大道无有穷尽,无论是禅宗还是武宗、都只是八万四千法门分支当中的一员罢了。尽管从华禹大陆的普世观念看来,西疆之地的伏鲁宗,就只是大小金童佛妖言惑众、圈地为王的一伙土寇,甚至比起著名的草台班子——幽北三路,都远远不如;而且大金童佛与小金童佛之间的关系也是忽远忽近,没有面临外部威胁的时候,他们二人之间也偶尔会发生摩擦。
正所谓家无二主、国无二君;如果从释宗佛法的角度来讲,他们两位转世佛之间的分歧众多,彼此也难分对错;然而从现实主义的角度来看,他们二人之间的所有矛盾,就只是源于政、教相争的结果罢了。一言以蔽之,大金童佛掌军束民,小金童佛掌教理财;小的管前世轮回、外加钱袋子、大的管现世今生、外加枪杆子。
所以这座供奉佛祖的三界殿,总是一副老行伍做派的大金童佛,其实很少踏足其中。
今日清晨,刚刚为佛祖供奉了酥油的小金童佛,正在用一小块白色的牦牛皮,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三界殿外的一架架紫金玛尼筒;他每日作罢了早晚功课,都会周而复始的做这种外人眼中的粗活。他总会一边小心翼翼的擦拭心中的圣物法器,一边低语诵念咒文祷言,就犹如玛尼筒一般轮转不断、无来无往。
他坚定的相信,凭着在山顶虔诚转动玛尼筒的方式,可以祈下福光普照百里、得成吉祥圆满。
今日的小金童佛也一如往常、满心虔诚地摩挲着一具具足有一人多高的玛尼筒;然而随着天边一道乍然而起的惊雷、那一架架由紫铜铸就的巨筒,竟仿佛遭受雷殛一般、齐刷刷地轰然倒底,碎成一片片铜块!
面对如此诡异的景象,小金童佛手中仍然攥着那张象征着神圣吉祥的白色牦牛皮,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地上的碎片……
诸如此类的异相、以各种面目出现在了华禹大陆的各个角落;无论是扶余城中的萨满教、申城当中的天神教派、闽江东越城的天后庙、甚至就连总坛隐藏在巴蜀道的华神教,全都生出了种种令人无法解释的奇妙变化。然而这些怪异之处虽然各不相同,却都有着一个共同点:一道惊雷。
申城以南十六里开外的郑氏大宅,夜幕已然悄然而至。
倒在血泊与残肢当中的沈归,此时方才幽幽转醒。他耳边传来了雨滴滚落屋檐、而后又落在青石板上敲击出来的叮咚声;他的神智已然恢复了清醒,双眼却暂时无力睁开。他左右摸索了几番,除了粘稠的血浆与圆滚滚的人头之外,就只摸到了自己极其熟悉的两把神兵。他握剑在手、以惊雷借力勉强站起了身子。
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眼皮猛然发力、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除了一片血红色的薄纱之外,他的视线之中什么都没有……
窗外的雨势已然开始转弱,诸多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传入沈归耳中;他握紧了双剑,摸索着藏到廊柱后面,准备随时暴起伤人。
无需多言,来者正是李乐安等人。
众人距离祠堂尚有很远一段距离的时候,便已经被这番血腥场面所惊。李乐安和颜书卿迈步便欲冲入祠堂,却立刻被同样满面焦急的齐灵烟、伸手强行阻拦下来:
“别冲动,里面有没有埋伏谁也说不好。让老齐先进,咱们留在外面接应!”
众人当中身手最好的齐格奇,与齐灵烟对了一个眼神之后,便立刻抽出腰间马刀,矮身弓腰小心翼翼地迈过了祠堂那高大的门槛……
“安全!”
齐格奇刚刚走进祠堂,便见到了从廊柱后转出身影的沈归。他先是向其余众人吼了一嗓子,随后一把搂住了这个满面茫然的“血人”。齐格奇一边拍打着他的后背,一边用长辈一般的口吻埋怨道:
“你这孩子平日不是鬼精鬼精的吗?可在给老王爷报仇这件事上,为啥就这么愚蠢呢?你打算怎么干、又需要我们怎么配合,倒是也提前跟大伙商量商量啊!况且想要为老王爷和铁兄弟报仇的又不只是你一个,难道我们就……哎?你看什么呢?”
方才齐格奇见到沈归平安无事,原本心中还是无限的欢喜;可当他情绪稍缓仔细观瞧一番,却发现沈归的眼神有些呆滞木讷,不由得愣住了神……
“呵,没看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了……”
沈归使劲摇了摇头,苦笑着对齐格奇说出了自己如今的状况。齐格奇闻言,立刻朝着门外大喊几声,把李乐安吓得是连滚带爬地跑进祠堂当中……
齐格奇撕下了供桌上的一片黄绸,制作了一支简易火把;在火光的映照之下,众人这才清清楚楚的看到了沈归双眼的状况……
视力正常之人,都长着一副黑白分明的眼珠;可如今沈归的双眼,已经变成血红一片,完全看不见眼白的踪迹!
李乐安拼命地在他眼前挥舞着手臂,眼泪犹如檐下雨滴一般绵延不绝:
“沈归,你看得见手吗?看得见火光吗?看得清楚乐安吗?说话啊你!”
被火把和手臂这么一晃,沈归竟真就歪了歪脑袋;他先收剑入鞘,又伸出一只右手、轻轻地捏了捏李乐安那张已经哭成了小花猫的圆润脸蛋,语带疑惑地低声说着:
“被火光这么一照啊,好像还真看见你的胳膊了……不过就只是轮廓和虚影而已,其他的仍然什么都看不清楚。这种感觉嘛……就好像眼睛被人打了一拳似的,看什么都是花的……”
李乐安闻听此言、一屁股便坐在了尸山血海当中,放肆的嚎啕痛哭起来;齐格奇则在一边急得抓耳挠腮,无比暴躁的开口问道:
“李丫头你先别急着哭啊!快跟我们说说,沈归这一对儿招子(眼睛),究竟还保得住吗?”
李乐安一边大哭,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道:
“呜……没事了,休息几天……就,就好了……“
“那你还哭什么呀?”
“呜……你管得着吗你……”
马过江河
马过江河
277.何处安身
饱饱的吃了一顿晚餐、又舒舒服服的泡了一个热水澡后,李乐安给沈归的双眼敷上了祛淤安神的草药,嘱咐他踏踏实实的睡上一觉。
伺候完了沈归这头倔驴以后,李乐安便直接来到了齐家夫妇的房间当中。
“海鲨帮本就是萨满教的,毁了也……药敷好了?”
李乐安推门进屋之时,房中几人正在吃饭。那张斑驳破旧的桌上,摆着一席粗菜薄酒,不过对于这间专做过路百姓生意的乡村脚店来说,已经是难得的丰盛了。由于申城地处江南道,所以菜式的口味普遍偏甜,对于这一整个屋子口味偏重的幽北人来说,暂时还很难适应。
“不用担心,他应该已经睡下了。眼疾并不严重,至多两三天的功夫,淤血就差不多全都散了,不会变成瞎子的。“
齐格奇听完之后点了点头,又朝桌上吐出了一块烧变了颜色的老姜:
“那就没问题了。等明早城门开放之后,小返改个扮相、溜进城打探打探消息,如果……”
齐返听到这里摇了摇头,使劲咽下了口中的食物说道:
“别如果了,我也根本就不用进城!你们是不是都忘了?咱们已然把谛听与两江联盟的锅碗瓢盆、全都给砸了个稀巴烂!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如果明天街面上没有任何异常,那就是早已经张开了一张大网,单等着咱们一头撞进去呢!我要是这时候进城的话,那是打探消息吗?明明是暴露消息!”
齐返做出的这个推断尽管有些想当然,然而也并不算离谱。海鲨帮在南康本就是一个新兴势力,无论比起朝堂之上的人脉、还是自家底蕴的沉淀,全都远远不及另外两家;之所以他海鲨帮能在申城码头占有一席之地,也完全是因为这两家已然落地生根的大户,不愿意跟这些原本也一无所有的穷鬼拼命斗狠罢了。
为了帮前去寻衅复仇的沈归,吸引到足够多的注意力,他们就只能尽力把申城的水面搅浑!所以海鲨帮的兄弟们,昨日全都收到了一笔数额不菲的遣散费,这些人便合起伙来,把整座申城闹得是天翻地覆;在此之后,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海鲨帮,便彻底烟消云散了。
这就是本土老牌势力、与突然冒头的新贵之间的区别。潮水褪去之后,水下裸泳的海鲨帮,便彻底露出了自己那光溜溜的屁股!虽然从表面上来看,沈归与郭云松、铁甲三人,先后把闽江水贼的主事郑家,从上到下的彻底碾碎;连带着江南道水贼的主事梅源,也一并作为陪葬;甚至就连在谛听七位高层当中,排行第五的狮尾——白玉烟,都差点一并交代在他手上,看似此役应该算是大获全胜了吧?
然而,实际上他们失去了郭云松与铁甲、又失去了齐家夫妇苦心经营起来的海鲨帮、以及更名为海鲨商行的华延商号;而他们得到了什么呢?除了抒发胸中几口怨气之外,什么都没能换回来!
首先来说,那座被南康朝廷刻意遗忘的法外之地——东沙岛,由于它原本的主人——两江联盟,此时被打了一个元气大伤,需要一段时间的调养,所以现在已然尽数归于谛听之手。而海鲨帮的浮财,虽然在事先已经托管给了汇南钱庄;但终究还是因为行事过于急促,导致他们名下的铺面与地皮,算是彻底烂在了江南道。而他们撤出申城之后,遗留下来的那些明暗盘口,也都会被另外两位大户,分而食之。
从现实的角度出发,谛听方面受到的损失,大概只有白玉烟一人而已;而两江联盟虽然损失惨重,但主事人这个位置,谁来做也都差不太多,无非就是多出一番内部调整的功夫、再多开几次抢班夺权大会罢了。
最终赢家到底的是谁,单从结果来看,其实已经非常明显了。不过对于屋中这些幽北人来说,账谁都会算,但有些事就是那种明知亏本、也一定要去做的。毕竟生命与情感这种看似虚无缥缈的玩意儿,在他们这些位“化外蛮夷”的心中,还是不能用价格与利益来衡量的。
早已吃饱喝足的齐灵烟,此时见场面因为齐返的一句话而冷却,自己则适时放下茶杯,开口说道:
“其实海鲨帮倒是无大所谓,毕竟支撑骨架的萨满卫都已经……剩下的那些帮众,不过都是挣一份养家糊口的银子,谈不上有多可惜;而且,傅督还在夷州岛经略一方,我们如果实在走投无路的话、也大可以选择在那里落脚;毕竟华禹大陆最近各家势力全都在蠢蠢欲动,说不好何时又会再起狼烟;咱们此时离开的话,也正好可以躲过即将到来的兵连祸结。“
颜书卿倒是没有积极参与讨论未来计划,只是用双手拄着自己的下颌,无精打采地叹了一句:
“哎,好像自打出了东海关,我们就一直在被人驱赶。这天下之大,为何就没有我等的容身之所呢?”
她这发牢骚般的一句感概,也使得场面再次冷清下来;唯有一直在把玩着指尖刀的齐雁开口说道:
“想找容身之处还不容易?您好歹是幽北的长公主,如果厌倦了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大可以回到幽北三路的长公主府去,还至于流落海外孤岛吗?不过我好心劝你一句,至少最近这一段时间之内,您还是不要回去为好!”
齐格奇闻言眉毛一挑:
“哦?此话怎讲?”
“今日我在前往江南水贼的梅家大宅途中,听到了一个消息。据说幽北三路与漠北草原已经开战了!所以我经过了一番探查,得知了首战是在昨夜打响的,双方在泰宁城下激战一夜,负责镇守中山路的泰宁大将军丁朔,被漠北人杀了一个丢盔弃甲,连他麾下的副统领——张德,都一并战死沙场。如今张副统领的尸身,已经被漠北人高悬在泰宁城楼,头颅正在被信使送往奉京城!”
在座众人都是土生土长的老幽北,自然知道中山路的泰宁城,究竟占据着怎样重要的地理位置。如今泰宁城一破,便等同于中山路的门户大开。而那位负责戍边的泰宁大将军丁朔,不但吃了一场大败,更折了一位成名已久的督府军老将!战场表现如此不堪,仅用丢盔弃甲这四个字来形容,都有些抬举他丁朔了!
颜书卿在听完战报之后,对于皇兄的担忧,也弥漫在了那张白皙的俏脸上;而齐格奇更是用力的一拍桌子、破口大骂道:
“这仗是怎么打的?我倒是听过张德这个名字,虽然他也是个无能之辈,但依城而守的本事总是有的,还不至于仅仅一夜的功夫,就被人家把脑袋给割下来了!而且,那个统军将领又是何人?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呢?”
齐格奇虽然早已成为了一名海贼,但对于兵家之事也并不外行;再加上他对昨夜阵亡的副统领张德,还有着一定程度的了解,自然便把战败的首责扣在了那位名不见经传的泰宁大将军头上。
如果不是顾忌到颜书卿还坐在对面,他一定会说出心中的真实想法:这个丁朔,定然是宗族府某位皇亲的无能外戚,抱着镀金、顺便冒攻的卑鄙念头,去中山路瞎搅和的!
不过齐雁却冷笑着对忿忿不平的齐格奇摇了摇头:
“你那个熟人张德,的确是经过傅老总督多年调教的守城老将。然而漠北的领军之人,也同样不是籍籍无名之辈。如果情报没错的话,那么即便没有那位愚不可及的泰宁大将军,在战场上胡乱指挥作战的话;只凭原本就是二流军队的中山督府军,也同样不是这一支东盟铁骑的对手!”
听了这个结论之后,曾经担任过萨满教护法的齐灵烟,好奇的开口问道:
“东盟铁骑……是东盟草场的骑兵吗?我曾与苏合其人打过几次交道,根本也不觉得他能具备任何将帅之才啊!”
“灵烟姐,您口中所说的那位苏合,已经是哪一年的老黄历了!如今的漠北草原已然打成了一锅热粥!而东盟草场的苏合,也早就被人举家赶出了漠北,现在正躲在奉京城里吃大户呢!这次进犯泰宁城的人马,全都是神石部族的队伍;他们的汗王叫做朝鲁,至于统兵大将嘛……呵呵,说出他的名字来,大家伙也都听过,老熟人了,郭兴。”
听到郭兴这个名字之后,大家也立刻陷入了回忆当中。忽然之间,李乐安一拍自己大腿,满面震惊的看着齐雁:
“是那个小侯爷郭兴吗?平北侯郭孝的儿子?这么说,北燕与漠北又再次结盟了?”
齐雁反被她给问的一愣,歪着脑袋仔细思索了一番之后,这才摇了摇头:
“倒是也有这个可能性,不过没有什么直接证据。毕竟现在北燕人也同样不大好过,长安的周长风、与西北草场的穆格尔之间也非常暧昧,天佑皇帝周元庆根本无暇插手咱们幽北三路的家事……”
齐格奇此时眉头一皱,一边敲着桌子一边问齐雁:
“我就奇了怪了!你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外乡人,不过偷着了逛了一趟申城,从哪弄来这么多的消息呢?”
“跟谛听买的呗!”
“谛听开出的价码可是不低啊,你经常随身带着这么大一笔银票?”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呢?我是个飞贼出身的江湖人,出门自己带银子,那不等于欺师灭祖吗?”
“那你哪来的银子啊?”
“用你们海鲨商号的地契和房契抵的!”
齐格奇闻言,迅速摸了摸自己的中衣里怀,神色变得极其复杂……
278.复仇之路
次日清晨,随着沈归再次醒来,昨日莫名受损的视力已经恢复如初。他经过了几番测试之后,也没感觉自己的眼睛发生了什么巨大变化,索性就再不去想它、全当昨日是被今日积攒的虚火烧红了眼睛。
正如齐返所推断的一样,经过昨日那一番折腾,如今整个申城已经贴满了齐家夫妇的通缉画像;这一对啸聚数百水贼、劫掠沿途商船的鸳鸯大盗,被冠上了无数道真真假假的罪名铁证,并火速通过了议法会的表决,可耻的成为了南康王朝有史以来的头号通缉犯。
不过在犯罪的道路上,齐家夫妇还是两位纯粹的新手。
沈归的禁地,是三秦大地与巴蜀道;而齐雁的禁地,则是北燕王朝;而齐家夫妇的禁地,是整个南康王朝。这一小撮在华禹大陆四处流窜的犯罪份子,就如颜书卿所说一般,只能被迫地海走天涯。
不过那座傅忆他老子傅野所占据的夷州岛,众人却是谁都没有再提起过。毕竟大家都是因为沈归这个混世魔王才会相聚在一起的;换句话说,这位萨满教的孙少爷,对于众人的去向问题,拥有着一票否决权。
并不是孤悬海外的夷州岛有什么不好,只是因为谛听欠他那一笔笔的血海深仇,如今还未能如数偿还;而自家那位修为深不见底的三叔,也欠着他十几条人命。纵然这一行人的脑袋越来越值钱了,可只要他沈归一息尚存、那些欠债不还的家伙,就别指望着有一天安生日子可过。
不过寻仇索命,也不是排队买包子,用不着讲究先来后到。沈游纵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武道高手,但毕竟他还有个老窝,就立在姑苏城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等什么时候自己有了必胜他的把握,再去沈家大宅取走他的性命便是,用不着急于一时。
然而谛听的情况,却与形单影只的沈游截然不同。他们的盘口虽然看似尾大不掉,然而正如导致海鲨帮灭亡的原因一样,暴露在外的那些零碎物件,全都是不痛不痒的身外之物;纵然自己大江南北的全都砸上几个来回,那点损失对于谛听来说,也根本就不值一提。
沈归知道,只有亲手宰了谛听的七位高层首脑,那么这个实际掌控了整个华禹大陆的犯罪组织,才会彻底瓦解冰消。
不久之后,沈归听完了齐雁从谛听买来的消息,便立刻与漠北汉子齐格奇进行了一番深入的研究与探讨。
首先来说,那位销声匿迹许久的小侯爷郭兴,如今重新披甲上阵,倒也算不上是什么新鲜事;然而他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北燕人,更是一位将门虎子,如今竟然选择了与漠北东盟草场的一伙流寇为伍,此事也就不再那么单纯了。
根据齐格奇所言,神石部族的族长——朝鲁,单听这个名字,就能确定他是出身于一个卑微贫贱的奴隶世家。。
在漠北草原的制度当中,奴隶这种身份,要远比华禹大陆的贱籍,更加的不可逾越。如果一位北燕或是幽北的少年乃是贱籍出身,而他本人又不想从事哪些贱民的专属职业,最好的方式就是从军入伍,上阵杀敌。只要他获取的军功累积到了一定的程度,那么就可以成功转为军户;再熬上个两代人,就可以顺利转为平民、也彻底脱离贱籍身份了。
而漠北草原的奴隶身份,却是由谱系血脉继承而来的;而且即便父、母双方,只有一位是奴隶身份,那么他们的孩子也同样只能成为奴隶。而且如果奴隶与平民、甚至贵族结合,还要时刻防止被萨满巫师发现;一旦事情败露,奴隶身份的一方便会被打断手脚、在躯体上割出无数道伤痕,远远地丢到荒无人烟的草场喂狼。
不过好在漠北草原的萨满巫师,也同样尊重万物生灵。所以这种结下了不伦之恋的爱侣,如果能在萨满巫师发现之前便养育了后嗣,孩子倒是不会被处死的。
神石部族的头领朝鲁,竟然能凭着如此卑贱的出身,不但在短时间内建立起了自己的部族,更凭借自己敏锐的嗅觉与高超的手腕,来了一出火中取栗,彻底控制了整个东盟草场,占据了漠北草原的半壁江山。他这传说般的白手起家史、有如神助的天时气运,令同样是漠北人出身的齐格奇,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要知道北燕与幽北的贱籍,只是限制了其人从事职业的范围;但漠北的奴隶身份,就等于此人是如同猪狗牛羊一般的财产。也就是说朝鲁的身份,就等于是苏合家的一顶帐篷、或是一把茶壶。可如今他摇身一变,竟成为了逐鹿草原的一方霸主,这根本就说不通啊!有哪位漠北汉子,愿意追随一个比牲口都不如的奴隶首领,去征战沙场呢?
而且根据齐雁得到的消息,郭兴攻占泰宁城所率领的一支人马,谛听采用的词汇乃是漠北铁骑!战马的价值暂且不提,反正漠北草原是原产地,想必也贵不到哪去;可再看当中的那个“铁”字,就不是奴隶出身的朝鲁,能够承担的重负了。
漠北草原有一道传统名菜,叫做手把肉。手把肉,顾名思义,吃的时候是用手撕的。那么为什么要用手撕呢?还不是因为菜刀的价格过于昂贵,普通的牧民根本就负担不起!
漠北骑兵与漠北铁骑,虽然二者只是区区一字之差,但在价格上却有着天差地别之远。想要称之为铁骑,最低限度也得是人马双挂甲的配置。虽然护甲可以用坚韧的熟皮代替、但兵器却必须是由精铁打造的利刃!这样算下来的一支骑兵,至少在漠北组建成军的话,价格要比普通的游骑兵翻出五六倍去!
毕竟就漠北草原的冶炼条件而言,就算把所有的草皮全都翻过来,也根本弄不到这么多的铁矿石,就更别提工匠冶炉之类的技术条件了。
仅仅成军的价格就已然高不可攀了,再加上日常的训练与粮草消耗,这一只漠北铁骑,至少抵得上七倍数量的游骑。
那么问题就来了,奴隶出身的朝鲁,到底从哪弄来的这么一大笔银子?
齐格奇从来就没有听说过什么神石部族,也就是说这些人是从博尔木汗归天之后,才突然冒头的一股势力;然而无论是沈归还是齐格奇,都根本就不相信“突然冒头”这种事情。
以齐格奇曾经拥有过的海鲨帮来说,虽然被谛听与两江联盟认为是异军突起的申城新锐;然而实际所谓的海鲨帮,其实是个酒瓶装新酒的老行家。专干黑活的海鲨帮,是由老萨满卫们搭起来架子,顺带拉拢了一些零散小股势力,暂时拧成了一股绳;而摆在明面上的海鲨商号,更是幽北三路的萨满教,暗中经营多年的一条贸易暗线——华延商帮,只是经过了一番修整罢了。
可即便是旧瓶装新酒的海鲨帮,仍然没能经得住一场大风暴的冲击;就更别提那个阶级势力固化严重、身份等级区分明显的漠北草原了!
所以,这个奴隶朝鲁,就肯定不是什么白手起家的一代天骄;而站在他背后鼎力相助的那些人,才是东盟草场真正的主人!
至于说起那位改弦易辙的少侯爷郭兴,当年被自己略施小计、便彻底堵在了幽北三路的大罐子里。他不得不经历数场血战突围、绕了好大一圈的远路,最终才得以回转北燕故土。
他与他的死鬼老子郭孝,那一仗败得是毛干爪净,不但把自家的老底子平北军输了个精光,更彻底打翻了北燕王朝的复兴大计。他们爷俩这一场败仗吃下来,至少在二十年以内,北燕王朝都没有余力重提北伐之事。
在老侯爷郭孝战死沙场之时,整个北燕王朝都没有意识到战局究竟发生了怎样变化;天佑帝周元庆更是为了鼓舞前线将士的军心,亲自为老侯爷举行了一场体面而周全的国葬仪式;可等到小侯爷郭孝回归故土之时,就再也没有他老子那么好的运气了!
当时老侯爷郭孝被他们定义为北燕柱石,北燕百姓心中也都在沉痛悼念这位老英雄,实在不好与他的膝下独子撕破脸皮。于是天佑帝便玩了一手明升暗降,给这位“千里还乡”的少侯爷,发了个彻头彻尾的闲散差事,晾了起来。如果不是天佑帝与两位丞相实在拉不下三张老脸、当时就能把这个败家子给推出紫金宫南门以外、万剐凌迟以泄心头之恨!
不过这时间一久,日理万机的天佑帝,就把都要被风干的少侯爷郭兴,彻底抛诸于脑后了。他彻底接受了兵败东海关的结局,后又与那位力主发展经济的蔡曦蔡右丞,一起忙起了东海关贸易互市的大生意;可因战事不利而饱受牵连、又被彻底打入冷宫的王放王左丞,怎么可能忘记郭兴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败家子呢?
王放虽然只比蔡曦年轻一岁,但他却是一位文武双全的儒将出身。当年他王放得以入阁拜相,靠的便是平定西疆红衣军之乱的卓绝战功。所以这位王左丞虽是文人出身、但身体里却长着一副武人的骨头,更在军营中练出了一身老行伍的炮仗脾气,从来都是一点就着!
说句题外话,如今北燕的紫金宫朝会,足足有二十位站殿将军的配置;这些力大如牛的力士们,就是准备控制王左丞与人辩到怒发冲冠处、会当殿暴起伤人!
279.流窜团伙
由于王放的脾气暴躁,喜欢当殿殴打政敌,所以大理寺的天牢人家每年总要来往个几次;那斩首之前的追魂炮响,也早都把他耳朵里的老茧给磨了出来;可打了那么多的朝廷大员,人家王左丞如今依然好端端的站在殿上,究竟依仗的是什么呢?
无他,天佑帝宠信而已。
既然王放敢于当着周元庆的面殴打朝廷重臣,那么郭兴这个区区败军之将,又何足道哉呢?要不是郭兴兵败之后、便失去了上殿面圣的资格;王放连点佐料都不用准备,也能活生生把他给吃进肚子里去!
每次想起郭兴这两个字,王放都恨得牙根发痒:为了说动天佑帝出兵北伐,自己这一脉的文武官员,做了多少铺垫有谁知道?自己作为主战派的首脑人物,更是被迫接受了蔡驴子多少非分的要求,才换来陛下御笔钦题的那一道讨贼檄文?平北战事,两军实力对比有着天差地别之远、是一场天大的富裕仗!结果如何?生生让郭家两父子麾下的所谓精锐铁军,打出了这么一个结果!老儿郭孝战死沙场也就罢了,如今你郭兴安安全全的回转北燕,那么这一口天大的怨气,就全都发泄在你身上了!
无需旁人多言,沈归也能猜想得到。这兵败之后的郭兴,一路上吃尽了风霜雨雪,心中早已满怀对于故乡的眷恋之情,也甘愿承受兵败之罪。可他万没想到,自己千里还朝之后,天佑帝并没为难自己;反而是被王放这位脾气暴躁的左丞相,折磨了一个欲仙欲死。几经屈辱之后,他心中那一团炽热的火苗,也就被彻底扑灭了。
平北军的名誉扫地、王放的极尽屈辱,郭兴当然会连同杀父之仇,一起算在自己的头上了!然而战后的两北迅速进入了蜜月期,至少在短时间内,双方都不可能会再动刀兵。眼见报仇无望、仕途又一片黯淡的郭兴,想要东山再起、洗刷冤屈的话,就只能与他人联合了。
至于为何他选择了名不见经传的朝鲁、而放弃了占据旧都的周长风,沈归暂时还无法判断;他唯一感兴趣、又没有真凭实据的疑点,就是在背后支持朝鲁的人,究竟是不是擅长大发战争横财的谛听?
想知道梨子的味道,总得自己去上咬一口!
如今,齐家夫妇已经成为了南康朝廷正式通缉的重案要犯;所以众人在上路之前,易容圣手李乐安便他们精心改扮了一番。而他们选定好的北上逃亡的路线,是打算先走水路渡过华江北岸,之后便沿着华禹大陆的东海岸线迅速北上、直奔幽北老家而去。
凭着李乐安高超的易容技巧、以及齐雁强大的反追捕能力,这一小撮流窜犯还是毫发无损地离开了南康。这一路之上,他们为了避人耳目,就只能选择日出而息,日落而动的方式;沿途不是荒郊野外就是偏远渔村,想讨碗水喝都没那么容易,更别提什么高床暖枕、花瓣浴盆之类的美事了。直把卫生习惯良好的三位女儿家折磨的叫苦不迭、怨声载道。
有鉴于此,在踏入北燕境内之后,沈归便重新规划了行进路线。而他为众人选定落脚休整的第一站,便是齐鲁大地的南大门,郯城。
这里原本是一座古战场,更是古来兵家必争之地。时过境迁,如今的郯城,就只是一座东西相隔数十里的小县城而已;不过凡是兵家必争之地,则必然是两地交通的咽喉要道;在非战时状态,也就成了商队往来两地的必经之路。
沈归之所以会把落脚点选择在了这里,除了食宿条件相对周到以外、更是由于郯城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皆时常在此地出没;正所谓大隐隐于市,那么自己这一行人,也就不会显得格外乍眼了。
众人就是在沈归这种望梅止渴般的鼓励之下,缓缓靠近了郯城地面。根据齐返白天打听回来的消息所说,只要绕过前面这道山湾、再向东走上十五里路左右,过桥之后便进入了郯城境内。
不过众人所乘的这驾破马车,才刚刚转出了山角,掌辕的沈归便毫无预兆地勒停了马,随后又伸出手指,轻轻在车厢上敲了三下。他这一番示警的举动,也令身边的齐格奇倍感差异。然而他刚欲开口问询,便感觉到沈归扯了扯自己的袖口,也就不再多言了。
沈归双唇微张、一阵惟妙惟肖的夜枭之声便传了出来;紧接着,齐格奇只觉得马车厢底一轻、耳中又传来一阵雁鸣。两种鸟儿的夜啼回荡在山湾之中,并不显得十分突兀,反而还有些理所当然之感;不过齐格奇却清楚的知道,齐雁那个混小子,如今已经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沈归双目凝视着眼前的一片漆黑、左手同时向后伸去,一柄连鞘的短剑便由车帘后面递了出来。他先是系紧了裤脚与衣摆,又把惊雷夹左袖口处,虎口掐住剑柄,悄无声息地跳下了马车……
通过这一番行动,就算是傻子也能猜出一个大概来:显然是沈归认为前方有人埋伏,这才会用暗语吩咐齐雁上前打探环境、而自己则亲入虎穴擒贼。纵使齐格奇也是一位老江湖,也半点都没发现这片黑漆漆的夜色,会有什么蹊跷之处。
此时的沈归,仿佛一只正在捕鼠的玄猫那般、四肢着地压低了身子、小心翼翼地向前推进而去;直到他挪到了一片茂密的茅草从边缘位置,这才猛然暴起身形向前扑去,彻底没入了足有一人来高的茅草丛中;与此同时,由打路边的一座矮小的佛龛背后,也同时蹿出了一道敏捷的身影,并与沈归扑出的方向形成夹角之势,也同样进入了茅草丛中……
尽管今夜月明星稀,但齐格奇也只能勉强看见了茅草尖的晃动而已。至于这俩一惊一乍的混小子,到底发现了什么异常,他却完全摸不着半点头绪。
不明白归不明白,警惕性还是不能有丝毫松懈的!一头雾水的齐格奇由打车厢底部抽出了一柄马刀,自己也迅速跳下车厢,全神贯注地戒备起来。
大约过了半刻钟之后,满身茅草的齐雁皱着眉头返回了马车附近。齐格奇见他身上无伤,也就彻底放下心来:
“抓到了吗?“
“抓到什么?“
“埋伏咱们的人啊?“
“别提了,连个人影我都没瞧见!虽然从茅草丛中的痕迹来看,的确有人曾在那里藏身;不过兴许是哪家贪玩的娃娃,或是那位过路的人进去解手,谁又说的准呢?”
既然齐雁没瞧见贼人,众人就只好等着亲自问问沈归了。又过了大约一刻钟左右,浑身草梗的沈少爷,也满面懊恼的走了回来:
“妈的,还是让他给跑了!”
“让谁跑了?”
“我也不知道啊!”
听了这一番解释之后,所有人都翻出了一个白眼,马车也重新向郯城方向驶去。不过,沈归自己却陷入了天人交战之中!
他方才明明亲眼见到那一荡茅草丛中,有一位男子正在紧紧地盯着山湾方向。此处虽然是荒郊野外,但毕竟眼下天交丑时,就算是在郯城附近啸聚的山贼马匪,也早就过了上工的时辰!况且此人若真是山贼马匪放出来的夜探,既然都能躲过自己与齐雁的双重夹击了,那干点什么不都比落草为寇强么!
沈归就是这样带着满心的疑虑,终于赶着马车来到了绕城河边。此时天色尚早,郯城城门也尚未开放,众人便索性停在了桥边的一座小棚子附近,等待着天亮入城。
寅时初刻,乃是人体一天当中最为困倦的时候。三位坐在车厢里的姑娘家,早已经盖着毯子睡了过去;而齐返则用他那宽大的后背堵住了车厢门,鼾声早已经打得震天响;齐格奇则点燃了自己的烟袋,若有所思地坐在棚子下面抽烟;而齐雁则是一贯的不知所踪,也许也躲在了某棵树冠上休息……
唯有满怀心事的沈归,带着两把兵刃,重新回到了那片茅草丛中。他想要重新清查一番茅草丛,看看会否有什么遗漏之处。
嗖!
一道突兀的破空之声打破了夜色的宁静,齐格奇把手中烟袋一磕、迅速向马车方向奔去!下一个瞬间,那匹拉车的老马不知被什么暗器击中了脖颈,发出了一阵临死前的悲嘶之后、便轰然躺倒在地。它这么一躺,连带着齐返与车厢中的三位女眷,也都被它一同掀翻在地!
齐格奇无暇顾及其他、自己就地向前一个翻滚、右手抽出厢底马刀,全神贯注地盯着慢慢浮现在远处的一道身影。
随着双方距离越来越近,齐格奇惊讶的发现,此人竟是一位身穿官衣的捕头!
眼下可是丑时初刻,又是荒郊野外,哪冒出来这么一位捕头,挥手便杀了自家拉车的老马?从他这行事手段来看,此人根本就不像是位公门中人、反而像极了那些拦路劫财的土匪路霸!
至于说他身上这一身皮,想要作假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长做“剪土(拦路行抢)”生意的土匪们,山寨里什么样的皮都不缺。有的绺子喜欢扮成红白喜事的道队;也有的绺子喜欢装神弄鬼的吓唬人;还有更简单粗暴的绺子,直接就往路中央横摆一棵大树了事。
此处虽然距离南康极尽,但毕竟也是北燕王朝的土地。像他这种出手就杀马的行劫方式,可是坏了江湖道的规矩啊!
见红不见白、见白不见红!
马过江河
马过江河
280.金刀捕头吕方
既然此人身处北燕王朝的地界,又出手便坏了江湖规矩,那就应该不会是江湖道上的老合了!那什么样的身份才称得上是“身在江湖中、又非江湖人”呢?答案并不复杂,定是奔着自家这些流窜犯而来的“鹰爪孙”(朝廷捕快)了!齐格奇心中了然、却还是仔细辨别了这身官衣的细节之后,才换上了一副平民百姓的怯官面孔,用一副敢怒不敢言的委屈腔调质问道:
“上差有事的话,直接开口吩咐便是,为啥要杀我的马呢?”
“呵,海鲨帮主齐格奇是吧?我劝你还是省省力气吧,这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就你们夫妇那点臭底子,还想瞒住谁啊?”
被一语道破身份的齐格奇,神色几经变化之后,立刻把藏在身后的马刀一转,谨慎的开口问道:
“你……是来捉拿我们夫妇的?”
“唔……说到眼力,你可比沈归那小子差太多了!”
话音一落,这位身穿官衣的捕头双肩迅速一抖,腰间那柄官刀也同时震鞘而出!他身形向前迅速扑去,而右手顺势向后一捞,恰好握在了刀柄上,直奔齐格奇的右腿挑来!正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单从这位年轻捕头的出手架势来看,齐格奇便已经心如明镜一般:单凭自己手上这点能耐,根本就不可能会是他的对手。
军中武艺力道迅猛,实用性也极强,可所有的招式数来数去、充其量也就只有那么三板斧而已。与那些千变万化的江湖武学一比之下,立刻就彻底成了庄稼汉打架的本把式,绝讨不到半分便宜!
虽然齐格奇明知必败无疑,但也想用自己这条性命去拖延一下时间;可他才刚刚转过了马刀、由打旁边一棵树上却突然窜出了一道黑影!
这捕头右耳闻风而动,强行止住了劈向齐格奇的刀势:
“嘿……等的就是你!”
话音未落,齐雁向他后颈偷袭而来的那柄指尖刀、恰好割在了对方的官刀之上!双刃交斥之下、刮出了一阵刺人耳膜的噪音、同时也黑夜之中绽放出了灿烂的花火!
然而,与寻常江湖人交手不同;这兵匪二人才短短试了一手,齐雁便出于职业习惯飞身退去、重新隐入了黑暗之中;而这位行事诡谲的朝廷捕头,此时还留在原地,他甩了被震到发麻的右手,朝着齐雁离去的方向开口说道:
“贼性不改!齐雁,如果你再不现身的话,本官便立刻将齐家两夫妇就地斩首,并把二贼的头颅送去南康,领取巨额花红赏银。”
倒驴不倒架的齐格奇将手中马刀一晃,身手朝着这位武艺卓绝的捕头叫嚷道:
“来来来!光说不练嘴把式,也让我好好瞧瞧你是怎么就地斩首的……”
捕头也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只是不屑发出了“嗤”的一声,根本懒得搭理这位南康头号通缉要犯;然而,就在他对齐格奇冷笑之时,右手也官刀同时扬起,荡出了清脆的一声响亮来。
“齐雁啊齐雁,对本官用这些下三滥的招式,只能是白费劲!现在只给你三息时间考虑,如果三息过后、你仍然没有现身的话,那么我便立刻动手!一、二、……”
三字尚未出口,满面寒霜的齐雁便已自现其身。这位捕头扯出了一抹诡计得逞的笑容,便再次挺刀上前。
齐雁虽然也经过十年苦修,但他毕竟只是练出了一副贼骨头。说起飞檐走壁的本事,那他可称得上是天下无敌;然而说到与人交手的话,充其量也只是个二流水平。当然,如果齐雁有心拔腿走人,那这位刀法精纯的官爷,就算再长出四条腿来,也根本就追不上他;所以才会用齐家夫妇的性命要挟,迫使齐雁只能与他正面搏杀。
赶鸭子上架的齐雁没挺过三招,便由于力量悬殊相差过大的原因、被此人打翻在地。
这位捕头抬起右脚,死死地踩在齐雁的尾椎骨上,令他完全无法动弹;随后又伸出两根手指捏起地上的指尖刀、饶有兴致把玩起来。
“不管你是哪座山上的狐狸,如果不想后半辈子只能蹦着走路的话,最好把你那只脏脚抬一抬。“
远处传来沈归的声音之后,包括车厢当中的几位轻伤员同时长出了一口气来。虽然他们还不清楚沈归才刚刚离开、为何如今又去而复返;但至少他回来了,这位摸不准清来路的捕头,也就变的不足为惧了。
“哟?比我想象当中的还要机警一些嘛。听好了啊,本官乃是北燕四品金刀捕快吕方,奉命前来捉拿沈归伏法归案。怎么着啊?你是打算省点事、直接束手就擒呢?还是经过负隅顽抗、之后再被我打翻在地呢?哦不对,本官踩着一只死狗、好像也用不着跟你讲条件啊!”
原来这位身穿捕头官衣的吕方,竟然是专办皇差的御前四品金刀捕快。不过沈归最近兴风作浪,搅闹的也都是南康地面,与北燕的天佑皇帝何干呢?况且私下里,自己与周元庆尚有华神教之约;明面上,两北之间又是彼此盟好关系。在关系宣告终止之前,无论怎么算也轮不到他一个小小的捕头,来找自己的麻烦啊!
再者说来,自己在北燕王朝虽然树敌无数,然而其中却没有一位有资格调动金刀捕快……等等!
想到关键所在之后,沈归立刻恢复了十足的自信。他打量着这位年纪轻轻的金刀捕快,举重若轻地说道:
“看来三秦的周长风,这次还是真下血本了?居然能请动你这等身份之人?还是说天佑帝大势已去,而你们这些聚在树下乘凉的小猢狲,便提前顺风扯旗,弃暗投明了呢?”
吕方抬手一晃官刀,笑呵呵对沈归说道:
“打赢我,我就全都告诉你!“
话音一落,他把踩在脚下的齐雁踹开之后,便迅速挺刀杀来。
这世间供人修行的妙法无穷无尽,无论哪条路走到最后,外在表象也都会变成无关紧要的小事。就比如说玄岳道宫的门下弟子,在修为达到一定程度之前,需要持守的戒律与释门弟子相比、也绝对不遑多让;然而当修为到达了一定层次之后,那些严格的戒律也往往就烟消云散了。
武学之道,也如是一样。
习武之人自小修炼基本功的时候,就连某一个角度、一个朝向出现错误,也一定会遭到师傅的严厉申斥,就更别提私自开发所谓的独门绝技了。可当武学修为达到一定程度之后,那些招式之间的运动轨迹与衔接,动作的幅度大小等等细节,也就无需如此刻板了。
简单举个例子:如果两位弟子的腿长不同,生搬硬套的死练,很容易会拉伤了腿筋。
而这位吕捕头的刀法,其中的每一招每一式、就都是从成套的刀路之中拆出来的散招。也就是说此人与沈归一样、都是凭着强大的身体素质、与过人的武学阅历来赢人的。
正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两篇文章谁好谁坏,只怕各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评判标准;不过武学一道,纵然也是各家皆有各家所长;但说一千道一万,始终都是唯结果论的杀人技巧、可以用生死之事来区分高下。
这位金刀捕快吕方,巨头投足间便显示出了名门弟子的功底;也许是由于工作性质的原因,实战经验方面更是异常丰富。但今日对上沈归,也仅仅走出了三招开外、便已然累的气喘吁吁、汗如雨下了!
在这些汗水当中,也有着劫后余生的冷汗。
以往与吕方交手的江洋大盗,其中也不乏顶尖的江湖好手。但这些人与自己交手之时,大半都是以脱身为首要目标;哪怕是那些穷凶极恶、毫无人性的通天巨匪,也不会与他过多纠缠。只是将他随手逼退之后,便立刻远远遁去了。
然而今日沈归这一出手、招招竟都是直奔自己要害而来的!自己刚才说的分明是打赢自己、而绝非是杀死自己;可明明是以武会友的一场交流战、为何会变成一场生死相搏的死斗呢?
吕方不过就是想称称沈归的斤两,可没想到对方的身法轨迹竟然完全无法捕捉,再想撤身都来不及了!他那柄微微发光的超长利剑,彻底罩住了自己闪转腾挪的所有角度;而那柄貌不惊人的短剑,却仿佛一只蓄势待发的毒蛇、正在试探寻找发出致命一击的机会。
吕方知道,如果继续这样打下去的话,不出十招开外,要么就被他手中长剑卸掉一只胳膊一条腿;要么就是身上的某处死穴,被短剑准确命中,一命呜呼。
就在吕方一边勉力抵挡越来越快的攻势、脑中一边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耳边只听得手中那柄官刀、竟然发出了一声脆响!
叮!
吕方只觉右手一轻、半截刀身便高高飞在了半空当中;而低头再看,那柄长剑的剑刃,如今已然越过了自己的右肩头,直奔脖颈斩来!
吕方如今有两个选择:要么,他就赌上一次,整个人迅速向地扑倒,躲过去就躲过去了,躲不过去……就下辈子再说;要么,他就大声喊出自己此行的目的,把这一条性命、彻底压在沈归能否收放自如之上……
281.货卖帝王家
吕方年仅三旬出头,便已位居四品官身的金刀捕快,并受天子御赐金刀玉牌,可以在皇宫大内之中自由穿行,逢官既大一级、皇亲也免参免拜。
不过这样一份体面的工作,干起来也没外人想象的那么舒服。
首先来说,维护皇宫之内的安全保卫工作,那是三千御林军与八百大内侍卫的职责,完全用不着金刀捕快插手。而且宫中至少在表面上看来,都是风平浪静的一片祥和之气;即便偶尔有宫女太监、或是后宫嫔妃之间发生了摩擦进而动武、只要没闹出的人命来,那就用不着金刀捕快狗拿耗子,自有当管之人前去平息事端。
请动金刀捕快出动的原因,大半都只是因为宫中遗失了贵重物品罢了。不过如果是后宫哪位贵人丢了物件,只需找到当值宫女三推六问、或是把可疑之处翻出一个底朝天来,十有**也就算有了着落;只有余下那十之一二的可能性,才是这份工作的凶险所在。
人人都知道“侠以武犯禁”,可他们触犯的究竟又是什么禁呢?
凡是吃江湖饭的老合,统统都没有什么理财观念,无论当天弄来多少银子,要么请客散财、要么自行挥霍,往往当天就花了一个毛干爪净!这些人胸怀着达济天下的豪迈,过的又是有今天没明天的刺激日子,即便攒下一大笔银子,又能留给谁花去呢?
江湖人没有理财的能力,拜的也是红脸关公,根本禁不住半句好话;所以古往今来凡是窃国篡权之人,就没有一个是正经江湖人物出身。说的直白一点吧,这些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江湖人,根本就没有改天换日的能力!
至于那些严重触犯朝廷律法的杀手死士,也只是因为市场需求而诞生的产物,古来有之;即便少了以此为生的江湖人,也总有想挣这份银子的亡命徒填补。
那么江湖上这些三教九流、牛鬼蛇神们,为何会受到君王的憎恶呢?
其实这个答案说来也有些好笑,就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字:烦!
单就齐雁的师门——小绺门来说,凡是江湖上能叫响名号的大贼,哪位爷手里还没把玩过几件御用之物了?哪怕是齐雁当年出师的时候,也从宫中盗出了天佑帝藏在御书房中的一轴古画,眼下就在南康古董世家的那间《于古堂》里挂着呢!
因为按江湖道的规矩来说,只要某位小偷有着正统师承门户、又能够恪守行规的话;那么当他从皇宫之中盗出一件御用之物以后,原本的小偷臭贼,也就变成了江湖义盗,一举脱离下三滥的行列之中。
人,都是有羞耻心的,如果有其他的选择,更多人还是很愿意走正路的;不过为了一碗饱饭而沦落江湖之中,倒是也谈不上丢人;可当学会了一门手艺、吃饱穿暖也完全不用发愁之后,谁还愿意继续被人视为下三滥呢?对于这些生存下来的小偷而言,往后的人生该怎么渡过呢?自我价值又该如何实现呢?
全指望着偷皇上家的东西呢!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小偷天天入宫实习、闯字号、已经足够皇帝烦心的了;而那些来去如风、功法精妙的侠客,比小偷还要加上一个“更”字!远的不提,单说老叫花子伍乘风。他早年行走江湖的时候,便曾夜入皇宫之中,给天佑帝留下了一张恐吓字条:
明夜子时,取尔项上人头。
伍乘风留下字条的原因,只是因为当天帮中一位小乞儿,无意中逮住了一只黑狗。就热滚滚的狗肉锅子、喝多了酒之后,他便跟丐帮的兄弟们打赌,说自己武功天下无敌,能单枪匹马夜入皇宫、宰了皇帝老儿也不费吹灰之力。
当时已是深夜,天佑帝忙了一天,早就躺在皇后的榻上睡死过去了。醉眼迷离的老叫花子,三转两转就迷了路,便直愣愣的去了高大雄伟的紫金殿,结果当然也是扑了个空。醉猫般的伍乘风刺杀皇帝不成,便掏出一把脏兮兮的小攮子,在勤政爱民的匾额上面扎了一张字条,权当自己来过的凭证,便晃晃悠悠的离开了紫金宫中。
睡醒一觉之后,丐帮弟子的酒气也全都散的差不多了。小叫花子们都把昨天那事当成了一个笑话,而伍乘风虽然有这个能力,但也实在没理由因为一句醉话、就去刺杀一位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啊!所以这件事呢,也同样被他当成玩笑,抛诸于脑后了……
伍乘风倒是忘了一个干净,但天佑帝却差点被他给吓疯了!整整一个月啊,御林军、大内侍卫、衙门口的捕快、包括负责城防的紫金营,全部满负荷运转,誓死护卫陛下周全。可留书之人是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士兵苦不堪言,天佑帝本人也是足足失眠了五十多天。
尽管这些江湖人对家国天下之事,根本就没有多大的影响力;但他们就像是蹦在脚面上的一只癞蛤蟆,不咬人他也恶心人啊!想要成为一名好皇帝,本就是个苦累差事,白天被大臣与奏章折磨的头晕目眩,晚上家里又天天丢东西,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所以,金刀捕快这个职位,实际上就是为了防贼捕盗而设立的;这些人虽然被称之为捕快,却都是从那些武艺高明、身家清白、江湖阅历丰富的顶级捕头当中,抽调而来的精英人士。
想要成为一地一方的捕快,就免不得要跟当地的地头蛇打交道;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哪间庙门都少不得去烧上一炉香;而那些名号响亮的顶尖捕快,最起码也得是位半开门的老合;如果连个风声都收不到的话,又到哪去抓贼破案呢?而老百姓常常挂在嘴边的“兵匪是一家”,其实说的也是这个道理。
今日来找沈归麻烦的吕方,就出身于燕京城中的金刀捕快世家。他爹老吕,已经当了四十余年的金刀捕快;凭着他仗义疏财的豪气与一身过硬的好手段,在江湖上闯出了一番名号,更与许多大字辈的江湖名宿烧过同一炉香、交换过兄弟大帖。前些日子,他的儿子小吕才刚刚艺满出师,天佑帝便亲自下了一道恩旨,给寸功未立的小吕,直接封了一个四品金刀捕头的身份。
如此一来,就算是找到工作了。
天佑帝此举其实也不难理解。毕竟吕家三代都是公门中人,对北燕周家更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而老吕任职多年以来,无论是待人接物的火候分寸、还是办事查案的能力,全都挑不出半点毛病来;可随着老吕的年事渐高,已然上书请辞了三次,却都被陛下给强行推了回去;如今他儿子小吕艺满出师,赐下一道恩旨把他召入宫中,就是为了日后接替他父亲的班!如此一来,老吕至少也得再顶上个三年五载的功夫,至少也把小吕调教好了之后,他才能安心荣休不是?
于是,连一天正经差事都没干过的小吕,就摇身一变成位陛下钦封的四品金刀捕快。说到武学造诣,小吕比起他爹老吕来,可高出了不止一星半点!他师从三晋刀法大家——白祁山,只要是带把儿的兵刃,就没人家小吕少爷玩不转的;可如果谈到江湖阅历,比武经验,他与他爹之间的差距,可就完全是天差地别之远了!
他既然能准确说出齐格奇与齐雁的来路,那么自然是早在出发之前,就已经把沈归等人的资料背的滚瓜烂熟!如今他自知败局已定,双方也没有结下血海深仇,按照江湖规矩来说,他只要大喊一声“有了”,身为江湖同道的沈归,定然愿意及时收手,饶他一条性命……
只是一匹拉车老马的欠账,赔人家银子就是了呗!
然而吕方把这件事想得过于复杂、又把沈归的剑术想的太简单了。他自认为脖子与剑刃的距离过短,自己哪怕开口也根本说不出几个字来,索性便选择了第一个方式——前滚翻,也就是民间俗称的懒驴打滚。
唰!
春雨剑果然不愧上古神兵之名,虽然沈归还未能参透它的真谛,然而单凭刃口之锋,也足以与寻常刀剑拉开巨大差距了!这一剑扫过,瞬间将吕方头上的官帽削去一半,连带着一团乌黑浓密的束发一起,一并飞出去了很远……
其实双方交手三招之后,沈归便清楚这位官爷,到底是个什么水平了。别瞧这吕方年纪不小、但显然就是个刚刚踏足江湖的愣头青!尽管他手中施展的刀路、都明显是经过高人拆解之后的散招、看似也达到了心随意转、刀随心动的自如境界;可实际上他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了生涩与笨拙的感觉,就仿佛是一口刚刚买回家中的新锅、想要彻底掌控火候,还需要经过几次蜕变的过程!
其实吕方只要把那些“铁茬毛边”磨下去之后,立刻能踏足顶尖高手的行列之中!当然,前提是他得扛过今日的心理阴影!
沈归一剑扫过,吕方觉得自己头顶心发凉;他借着明亮的月光、低头看看落在地上的半截官帽与满地秀发,还以为自己被沈归削去了半颗脑袋,五官都开始变得扭曲起来,嘴里还一直神经病似唠叨着:
“没了,脑袋没了!”
282.骨灰级地主
望着方才还意气风发的朝廷捕快、如今却变成了一个失魂落魄的疯子,沈归心中的那口气也消去了一大半;他回头望去,只见齐雁早已爬起了身子,正在别扭地扯着裤子拍打着尾椎骨上的尘土;而齐格奇也刚刚把车厢中的四人拽了出来,正在一起望着地上那匹苟延残喘的老马发呆……
如此看来,这位吕捕快应该也没有什么恶意啊……
沈归回过头来刚想说他几句,却只见对方脸上的神情比刚才更加扭曲,仅有右侧的牙关紧咬,脸部的肌肉极不协调,嘴角也开始不住地抽动起来!沈归唯恐对方惊惧交加之下中风、立刻上前狠命抽了他一个响亮大耳光!
到底是这种土办法真的管用,还是吕方本人的八字太硬,这一点沈归也说不好。总之随着脸上传出的一声脆响,处于中风边缘的小吕捕头,还真就被这一巴掌给抽了回来!恢复正常神色的吕方受力不住、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的仰头凝视着沈归,也不知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沈归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叹了一口气,随即抓起他的右手,放在光秃秃的头顶心上安慰道:
“你自己摸摸看,脑袋还在的,只是头发和帽子没了。”
刚刚三旬开外就“被动谢顶”的吕方,仍然呆滞的对沈归连连点头,却还是说不出一句话来。沈归努着嘴又想了想,带着商量的口吻说道:
“要不然……我再给你重新设计一个发式怎么样?”
天光大亮,郯城城门开放。
头顶秃了一大片的吕方,在沈归的帮助下重新束好了发髻,除了被头皮拉扯得有些吊眼梢之外,还算是勉强能看。
神智回复正常,进城又饱餐了一顿之后,吕方终于对沈归表明了自己此番的真正来意。
原来他此次前来寻衅,与信安侯周长风没有半点干系;而是受直属上司——自家老子吕原之命,前去鲁东路的首府——济水城查案。案子本身倒是不大,只是一个外放出宫去的鲁东籍女官,离京之时偷着夹带了一些御用之物罢了;根据老吕收到的消息,这一批御用之物最后一次出现,就是在济水城。派自己儿子来把赃物一缴、案犯锁住再往济水城大牢里一关,就算是结案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刚刚上任的小吕捕快本以为这是一次大展拳脚的机会;然而到了济水城之后才发现,从衙门到地面,早已经把这桩案子给摆平了,人犯已经关入了大牢、赃物也如数收缴封箱,就等自己在结案卷宗上签个字,这比功劳就算在自己头上了!
然而,就在“京城神捕吕方”即将返京完差之时,却突然生出了另外一桩怪事。
济水城的知府邱大人,亲自给他送去了一道旨意,说是京中八百里加急传过来的密旨。旨意上说,西林府的孔知府日前有案上呈刑部,说在他管辖的西林城中,捉到了三名幽北探子。经他严加审讯之后,三名案犯对自己在北燕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并已签字画押。自此,此案已然被办成了铁案,人证物证供状一应俱全,所以孔知府便照例上呈刑部、等待京中对于此案予以批复。
手札只有寥寥数语,但陛下的意思却已经十分明显。吕方接旨之后也没多想,便当即改道、直奔西林府而去。这吕方虽然是个江湖上的新手,但毕竟也生于京官世家,上两辈都是皇帝身边的近人,对于朝堂上那些个弯弯绕,他可一点都不陌生。
站在天佑帝的角度来看,无论这三个探子是真是假,顾忌两北眼下正处于结盟时期,对于这种事的处理一定要格外的谨慎。所以他在密旨上命令吕方暗中查清此案前因后果,并在刑部正式的批复、送抵西林府之前,设法保住三位北燕案犯的性命周全。
是的,不光是周元庆不相信这桩案子有这么单纯,就连初出茅庐的吕方,都对这桩所谓的“铁案”嗤之以鼻。
世人皆知,历朝历代的青年俊才,四成出自于江南道、四成出自于鲁东路,余下的两成、为各地共享。所以自古至今,历任君主组建朝廷班底之时,都绝少不了江南才子与鲁东大儒的身影。
而此案三名幽北探子落网的西林府,更是鲁西儒府学派的核心圣地,也是他们孔家铁打不动的基本盘。常理而言,这样一股盘踞鲁东千百年的地方学阀势力,就算遇见一个再开明的君主,也至少得受到与闽江人同样的冷遇与桎梏;然而可能是由于学术理念的原因所致,历朝历代的股肱首臣,八成以上皆出自于鲁东两家学派!
因为纵观千百年历史,根本没有一位兴兵为祸的乱世枭雄、或是定鼎华禹大陆的开国之尊,是鲁东人出身。套句民间的俗话来说,鲁东这一方水土种什么就长什么,唯独不产皇帝老子。
鲁东路虽然历来归于王化,但实际上真正意义的掌舵人,就只有当地学阀豪绅势力而已。凡是能与当地名门望族沾上边的人家,平日是既不交税、也不纳粮,眼里除了家主,根本就没有朝廷。周家历任皇帝每每提及税收之事,次日便会在承天门外涌来无数北燕学子、不吵不闹的席地而坐;而那些同出于儒府学派的朝廷重臣,更会穿着白衣素服、扛着哭丧棒和引灵幡已死觐见、或哭殿骂君。他们也会与各地学子及京中百姓“讲学说法”,痛斥本朝陛下是位只知贪图享乐、肆无忌惮地横征暴敛、敲骨吸髓搜刮民脂的无道昏君,自己要以这一腔热血和铁骨铮铮、骂醒这个无道的昏君,否则愧对历代先王、愧对自家祖宗…
这样的情况,也不只是本朝才有的独特风景;千百年来一向如此,从未因为君王更迭、朝代变幻而休止。
这些个掌握话语权的豪绅学阀,天佑帝即便难以忍受,又能将人家如之何呢?要税银,反正人家是一个铜板都不可能给你;想要彻底翻脸、屠戮圣人子嗣后裔?那就在后世史书上落定了古往今来第一暴君的批语,这辈子如何的励精图治、如何的呕心沥血,后人也就全都不知道了。而且最关键的一点是,鲁西儒林学派纵然树大根深、盘踞鲁东一隅;但人家既不养私兵,也不与行伍的粗坯私下结交。也就是说这些人历来都把刀柄放在皇帝的手里,更可以帮着朝廷搭建与培养一整套生生不息、无穷无尽的文官体系!
这其中利害孰重孰轻,皇上就自己琢磨去呗。
这棵大树的根已经扎下了成百上千个年头,哪怕是用铁板一块来形容、都是一种莫大的侮辱!
历朝历代尚且如此,周元庆也并不想冒天下之大不韪。所以他历来都是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处理朝廷与儒府学派之间的关系。各项税银朝廷都不要了,面上的名头、封号也是有求必应。反正你们就在鲁东这一亩三分随便折腾,只要离我远点就行!
可眼下西林府声称抓住了三个幽北探子,还定了斩罪并上报刑部,此事虽然合理合法,但也不能由着你们的意思了呀!
毕竟现在的北燕王朝,乐观的说法,都已经是三面受敌的绝境了!北线漠北草原的战火,随时都有可能烧过长城以南;而西线周长风那个逆子,最近与西疆的两位金童佛也是眉来眼去;南康的那些奸商虽然还没有什么大动作,但历来他们都是等着浑水摸鱼,一手托两家的发战争财。在这个节骨眼上,只要自己一个问题处理不当,整个北燕王朝立刻就会土崩瓦解!
且不论互派探子这种事,根本就是公开的秘密;就算真的抓住了三个幽北探子,在如今这个档口上,也只能悄无声息地给人家颜青鸿送回去!理由也很简单:以北燕王朝现在的国力与处境来看,连两线作战的能力都不具备;如果皆时幽北一动,引得其他三线同时开花,那他周元庆就可以直接开城献降了!
不过好在三人尚未处决,而此案也尚有回转余地,再加上吕方这个新任的金刀捕快身在鲁东腹地,给他派一个实打实的差事,也好看看此人的办事能力。于是,周元庆就命令刑部暂时拖延批复,待吕方调查清楚事情原委之后,再另行定夺。
可对于吕方来说,此案却没有那么容易了。
他这位四品京官、陛下心腹,大摇大摆的凭着自己的御赐腰牌,提审了三位幽北人犯。可待他搞清楚了其中来龙去脉之后,尿都差点被吓出来!他本以为此次奉命,就是来西林府掏一掏老鼠洞、顺道镀金罢了;结果自己这手才刚伸进洞里,竟然拽出来了一头老虎!
敢情所谓的三名幽北探子,其中一人竟是幽北三驾马车当中的一位——幽北中山路总督,傅忆!
尽管吕方这个四品官身只是待遇等级,并没有具体的职位,更不属于文武官员序列;然而傅忆这个名字,他还是听说过的。
如果说北燕王朝的铁三角,是陛下与左右丞相的话,那么幽北三路的铁三角,就是万长宁、李子麟与自己眼前的傅忆了。到底幽北三路的人会疯成什么样子,才能把傅忆这种封疆大吏、派到鲁东来刺探什么消息呢?
这明摆着就是一件冤案,可西林知府也明知道这一点,为什么又允许自己这个天子近臣单独提审人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