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1.狼烟起(三)
待翻至第二本兵丁籍册之时,万长宁突然眼前一亮,轻咳了两声之后,便开始念了起来:
“……找到了。丁朔,幽北中山路黑石村人氏。此人自幼从军,今年已三十有二。官运鼎盛之时,曾任太白禁军之中一员副将。然此人脾气怪异、目无官长、不遵号令、临敌怯战……”
万长宁念到这里,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更彻底放下了那本兵丁籍册,不发一言;颜青鸿明白他心中尴尬,便笑着摆了摆手说道:
“行了,不用继续念了。怜儿你都听见了吧?也不知这些军籍官都是些什么货色,就连构陷、罗织的看家本领,都能被他们搞得漏洞百出。既然这丁朔有着不遵军法、不敬官长的胆子,又怎会临敌怯战呢?”
说完之后,他便亲自走上前去,安慰着脸颊发烫的万长宁:
“这算不得什么大事,也与你无关,无须自责。正所谓水之清则无鱼,似这等蝇营狗苟的小事,无论你我君臣如何励精图治、也无法彻底杜绝干净。不过如此一来,我倒是有心想要会一会这位脾气不好的小粮官了。“
这世上从来都不缺才华出众之人,但最终有幸得以施展的天才,往往只有一小一部分而已。因为越是出类拔萃的天才,在性格与脾气方面的缺陷,往往也越就明显。虽然他们每个人的脾气秉性都各不相同,却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
倔强!
也只有性格像倔驴一样执拗的人,才会完成那些被世人认定为天方夜谭的壮举;也只有八匹烈马都拽不回来的倔脾气,才能把那一堵堵严丝合缝的南墙撞破。
不过这样脾气的人,也许可以凭着精湛的技巧与独门的手艺,混成一位不愁吃喝的古怪工匠;可如果把这些天才,放在普通人的生存环境当中,那么结局往往都不会太好。
倔强,往往也会伴随着固执、偏激、封闭等问题;否则的话,他们便不会去做那些明知不可为的蠢事;否则的话,他们也不会一次次刷新人类的固有认知;否则的话,他们也不会遭到愚蠢的凡人误解排挤……
而即将入宫面圣的粮官丁朔,便是这些天才当中的一员,也有着相同的思维与脾气。他并不是一个武道高手,也不是一员沙场骁将;甚至在太白禁卫之中,也只勉强符合第一梯队的标准。这样的人虽然谈不上平平无奇,但与出类拔萃这四个字,也沾不上半点的关系。
所以他这位不大显眼的天才,一直都被埋没在人群当中;直到一次长途押运军粮的任务之中出现了危险,这头倔驴那一身无与伦比的战术才华,才映入了李子麟的视野范围之内。
丁朔的个子不高,相貌也极其普通,除了一对上扬的眼角与浓密的眉毛之外,根本就没有什么惹眼之处。这样的人,落在颜青鸿与万长宁君臣眼中,显然不会得到太高的印象分。
“丁朔,朕听闻你……呃……”
颜青鸿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丁朔,才刚刚开了个头,就觉得自己实在编不下去了。他一直拖着长长的尾音,并用眼神瞟向坐在轮椅上的万长宁。
“咳!丁朔,据兵部送来的公抄所示,前日你无故殴打上官、触犯军纪,所以从粮监被降成了库房巡守,没错吧?这次殴打上官事件,已然是你从军十余载当中的第六次了。陛下得知此事以后、唯恐军中有秽乱军纪、结党营私之举,这才把你召入宫中询问其中隐情。你呢,也无需紧张,一切俱实回禀便是。”
现在的丁朔,只不过是一个粮仓巡守;与可以入朝面圣的最低标准——四品大员,存在着一眼望不到边的巨大差距。所以当他奉召入宫觐见的时候,便已经生出了满脑袋问号;如今自己跪在东暖阁中,亲耳听到万相垂询之后,更是生出了置身于睡梦之中的错觉。
他前几日的确与上司起了争执、更凭着自己从太白卫军中练出来的拳脚功夫,把那个脑满肠肥的监粮官狠狠收拾了一顿。然而谁能想象的到,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竟然也值得陛下与丞相亲自过问了?
“回陛下、丞相的话,此事也不能全怪监粮大人,小人也……也……”
才刚刚开了一个头,丁朔便彻底说不下去了。那么究竟他与他的上官,为何事发生争执呢?说来事情很小,无非就是监粮官以陈粮换取库中新粮,而卖出去的银子,少分了丁朔二两罢了。
监守自盗的事已经脱不开干系、又因为区区二两银子的分赃不均而动手打人,此事他当时觉得怒火冲头,可如今回头想想,就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开口辩驳了。
而早已知晓此事的颜青鸿,看着那冷汗淋漓、吞吞吐吐的丁朔,心中都乐开了花。
“咳,你打了上官、但也被降了职、罚了饷,此事也算是尘埃落定,你不想说,朕也就不再逼你了。不过今日朕已然把你召入宫中,总不能就这样再把你送出去吧?这样吧,朕考你一个问题,若是你的回答能令朕满意的话,那么朕多少赏你件东西、也让咱们君臣间的这段缘分有个结果,你看如何啊?嗯……既然你是个老行伍了,那我们就聊聊打仗的事好了!”
给丁朔舒缓了紧张的心情之后,颜青鸿便亲自走上前去,一把拽起了浑身冷汗丁朔,并把他拖到了那幅《幽北全舆图》前:
“看,这里是中山路与漠北草原的边境线。朕的问题是,如果某日漠北骑兵大举南下,而朕命你负责整个中山路的御敌事宜,你又会如何处置呢?”
自打丁朔看见这副精细到极致的《幽北全舆图》之后,眼神便再也离不开了。他口中一边发着感慨,一边压低了自己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捂着口鼻、仔细的观察起了幽北三路的山川河流,一草一木。
等了好一会之后,万长宁故意咳嗽了两声,惊醒了满面沉醉的丁朔。而丁朔也自觉失态,急忙转身对青鸿告罪,这才开口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回禀陛下、丞相,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万不可按图索骥、凭空臆测。此图虽精细非凡,山川河流仿佛历历在目;然两军相争,可决定胜负之变数仍然不胜枚举。眼下单就纸上谈兵而论,若是在下率军迎敌的话,会大开边境,任凭敌军铁骑大举入境;在这之前,在下还会将与漠北接壤的中山北境提前腾空,并在北境中心的扶余城中,囤积大批草料布帛、少量的粮食与军械,人为制造出一个我军一触即溃、仓皇逃窜的假象,诱使敌军入城劫掠物资、或就地驻扎。”
颜青鸿听完他的战策之后,立刻眉头紧锁;他再次观察起了图上标注、又结合己方兵力驻扎分布位置之后,仿佛猜到了丁朔此举的战术意图:
“你的意思是,要令敌军自以为彻底攻占了中山路北境;并诱使敌人在扶余城屯驻军队,届时再由驻守在混同江畔的东幽齐元军,包抄切断敌军退路,来上一招请君入瓮?丁朔啊丁朔,若敌军不满足于抚余城这个战果、反而挥军南下的话,届时无险可守的中山路,可就危在旦夕了!莫非你想带着中山督府军的步卒,在平坦开阔的地势上,用胸膛与脖颈去迎接漠北人的快马弯刀不成?”
颜青鸿说到这里,便想要把丁朔给轰出宫去。他的计策虽然比自己最初设想稍微稳妥一些,可也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如果依此计行事,即便可以获得这场战役的最终胜利,仍然会付出极其惨痛代价。
可丁朔听完颜青鸿的剖析之后,竟然双眼一翻,给兴平皇帝递了一枚大大的白眼:
“这个想法简直愚蠢!扶余城不但城防坚实,更三面环水,易守难功。无论漠北人的统兵将领是谁,都不可能对此视而不见!那些骑兵不是稻草人,马匹也需要水源补给。况且,漠北人自古饱受天灾之苦、年年都会面临粮食短缺的危机,根本不舍得放弃扶余城这个战略跳板!我们不需要草原,但他们却比谁都渴求肥沃广袤的耕地!”
忘记了君臣之礼、眼中闪烁着狂热的丁朔、点指着图上扶余城的位置继续开口:
“据我推断,当敌军先头部队,发现中山路的防御力量极其薄弱、一路斩获又相当可观之后,定然会派出一名急于扬名立威、夺取汗位的大人物亲自领军南下,亲手摘取攻占幽北重镇的赫赫战功。那么只待这位大人物进入城中,我便立刻率军把扶余城团团包围。至此,围点打援之局已成,这一尾咬钩的大鱼,也再无生还的可能。”
颜青鸿听完他的全局构想之后,也是眼前一亮;他无视了丁朔言语中的不敬之处,再次抛出了一个问题:
“如果扶余城只是困住了一个无关紧要、或是根本没有成为诱饵资格的人,届时你又当如何应对?”
丁朔闻言发出一声冷笑,他伸手指着中山路北境、一个名叫泰宁的前线小城说道:
“这个拱手让人的前线重镇,便是我提前布置的一枚暗子!专门遏制对方可能选择的壮士断腕之举!”
252.狼烟起(四)
所谓一手提前布下的暗棋——泰宁县,如果只从图上观察,由于地理位置向前凸出,一旦漠北与幽北两家刀兵相见的话,立刻就会称为一座三面受敌的孤城。即便是那些不懂行军布阵的老百姓,也一眼看出这泰宁县的尴尬之处。
也正是由于泰宁县的地理位置向外凸出、所以每年的秋末与春初两季、这里都会遭遇大批草原马贼的轮番劫掠。久而久之,那些居住在泰宁县附近的平民百姓,也早在多年以前便不堪其扰、先后举家外迁了。
当人口大量外迁之后,这个泰宁县已经变成了一座名存实亡的空城。除去一些专跑黑活的两地游商、还有那些服务于他们的小生意人之外;整个泰宁县,早已变成用于物资中转的一座仓库城市了。
最近一段时间,储存在泰宁县中最大批的物资,便是萨满教用于援助漠北兄弟的免费粮食、与各式药材了。免费的粮食不值钱,而那些药材虽然金贵,但对于漠北人来说,不亚于随处可见的草根和树皮,毫无经济价值。
虽说漠北与幽北的萨满教,乃是同宗一脉的亲兄弟关系;但经过多年的战火洗礼、与两家君王之间打打停停的纠葛,所以两地的萨满教尽管还保留着相同的名字;但实际上,却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家宗派了。
幽北三路的萨满教,自李玄鱼、林思忧两任萨满开始进行变革,正逐渐从一股集政、教、军三位一体的庞大势力、退化成一个纯粹的精神符号,与慈善团体。现在幽北三路的萨满巫师,更多都扮演着私塾先生、游方郎中、农业、渔猎技术指导、灾难救援等等角色;而且在何文道继任大萨满、颜青鸿登基称帝以后,幽北的萨满教,便已经公开宣布转型了。
然而漠北草原的萨满教,却仍然遵循着上古传承至今的所有礼节仪式。无论是婚丧嫁娶还是传统节日、无论是生老病死还是皇权交替;只要在百姓心中能算得上重大事件,那么就绝少不了请示萨满巫师的意见。
说来多少有些讽刺,原始萨满教的风貌,竟然会在漠北草原上得到传承发展……
不过话语权过重,也是漠北萨满招致祸端的主要原因。由于萨满教在草原百姓心中威望甚高,所以包括朝鲁在内的所有旁系汗王、全都没有资格参与到争夺金帐大汗的游戏当中。而那些仅仅因为萨满的一句话,便彻底被斩断念想的头领们,又怎能不把这些神棍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呢?
当幽北大萨满何文道,嗅到了草原上弥漫的血腥味之后,便亲自率领前来救灾的萨满巫师团,退回了幽北故土。现在的何大萨满,乃是一心奉道的无神论者,所以他对漠北下一任金帐大汗的人选,没有半点兴趣。不过他忧心沐浴在战火之中的漠北信徒,所以萨满巫师团撤回幽北境内之后也未曾走远,而是继续补充调集了一笔物资,并整团驻扎在泰宁县这座边境小城之中,静待草原下一位大汗的诞生。
而丁朔的那一步暗棋,指的便是这一群悲天悯人、心底良善的萨满巫师们。
“回禀陛下,如果对方选择放弃救援扶余城的话,那么我便给那一批被自己人所抛弃的漠北蛮兵,发放传统萨满卫队的衣甲与旗帜;之后再与我们自家军士进行混编,发往在泰宁县驻守边境。不过,那时泰宁这个区区小县,就已经变成中山路萨满教的总坛了!”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草原上的平民百姓,对于这些产生了巨大转变的幽北萨满,并没有如同漠北本土萨满那般、暗生鄙夷与厌恶之情;何况这些幽北萨满大人每次来到草原,都会带来大量的粮食与生活物资、接济他们的日常生活;而且幽北的萨满还会熬制一些味道苦涩的汤药,可以治疗各种疾病。
漠北萨满巫师治疗疾病的方式、大多都是采用请神、祈福、通灵等神秘仪式;尽管这种方式声势浩大,然而效果却实在乏善可陈;可回过头来再看,人家幽北萨满熬制的那一锅锅药汁,虽然味道实在有些恶心,但疗效却是肉眼可见的出色!
这些幽北巫师炮制的神药,通过患者之间的口口相传,把幽北萨满教的声望迅速提升!直到幽北萨满退出漠北草原之前,俨然与本土萨满教、呈现出了分庭抗礼之势。
而且更可气的是,幽北萨满教的大萨满何文道不但学识渊博,更通晓萨满上古文字。他能够准确地通译漠北的萨满教古籍,更帮助漠北萨满教通译出了一批历史悠久的信件。单就这一点而言,何文道就已经在教义解析方面、占据了绝对的话语权。
所以当漠北大萨满、质疑幽北同行使用岐黄之术骗人之时,何文道便凭着一本《萨满辩药经》,把这些心胸狭隘的同行,当众驳斥了一个体无完肤。
在战争全面爆发以前,整个云中城以东,包括与幽北接壤的东盟草场,已经彻底接受了这种服药、针灸的“新鲜”医疗方式。
如果一切都如颜青鸿所预料那般发展,一旦将那批被朝鲁所抛弃的漠北骑兵打散混编,并把他们装扮成幽北的萨满卫队发往前线;那么这样毫不起眼的一座边境小城,就立刻会摇身一变,成为漠北萨满教信徒心目当中的一片圣地!
再联想到神石部族的领头人朝鲁,由于身份过于低微,原本是没有资格参与到这场草原逐鹿的战争当中。而他如今能够参与争夺汗王大位的根本原因,也正是打着萨满教卫队的旗号。
原本是幽北与神石部族的边境摩擦,届时就会立刻变成漠北与幽北两家萨满教的纷争。
可以预见,即便是漠北大萨满死而复生,对上他的幽北同行何文道,最多也就只能勉强抗衡而已;更何况如今朝鲁所部、还只是个自封的萨满卫队、实际上却是贼还捉贼的正案元凶。这样的巨大差异之下,只待双方兵戎相见,漠北百姓的民心所向也是不问可知的事了。
如果额外再加上一批被他当成弃子的漠北同胞,愿意弃暗投明,反替幽北三路鼓噪声势呢?
既然能够想出这等后手,即便丁朔在战术方面没有其他的本领,单就这一手入深入化的攻心战,也绝对担得起大将之才!
颜青鸿听完他的全盘计划之后,先是回头看了看万长宁、发现对方也满目的赞许之意,心中立刻有所决断。
通过这一场纸上谈兵大会,君臣二人对于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粮官丁朔,已经有了十足的信心。他们无比相信,如果把丁朔发往中山路前线引兵拒敌,即便没能立下什么汗马功劳、至少也不会犯下那些愚蠢的指挥失误。
颜青鸿转入身后的书案,随手向前推出了一枚小巧精致的木匣:
“今有漠北贼酋朝鲁,无故犯我幽北边境,肆意屠戮无辜百姓、沿途劫掠焚毁村庄,心毒意狠,天理难容!然,朕念及两家往日旧交,不愿轻启战端、妄动刀兵……丁朔!”
“臣在!“
“朕封你为泰宁大将军,领二品兵部侍郎,并授你临机专断之权,准你率领中山督府军,肃清中山路边境之大小匪患,保我幽北疆土与百姓之周全。若你能擒得贼酋朝鲁,并将其首级送抵奉京,朕自当另有封赏!”
其实颜青鸿的这道口旨,其中还有许多语焉不详之处。神石部族的汗王朝鲁,作为整个东盟草场的最大一方诸侯,几乎可以断定:他在平定整个漠北草原、并正式入主云中城之前,都不会轻易深入幽北境内;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只奉命整肃边关匪患的泰宁大将军丁朔,又哪里有机会擒住贼酋朝鲁、还要亲手斩下他的首级呢?
二皇子出身的颜青鸿,虽然没有亲自统兵杀敌的经历;但他却清楚的知道,战机转瞬即逝的道理。所以,他这道口旨其中的奥妙之处,就在于“临机专断”这四个字上。有了这四个字作为依仗与靠山,那么一切有关于中山路北境的大小战事,他丁朔都有权利先斩后奏。也就是说,无论何时,只要丁朔认为直捣黄龙的战机已经出现,他便可以无旨而动,亲自率军长驱漠北腹地,抓捕“贼酋”朝鲁。
这也是身为君王之人,能够给予统兵将领最大的新任了。
随着年仅三十有二、便已经官拜泰宁大将军的丁朔,接过了兴平皇帝赐下的调兵虎符之后,驻扎在漠北东盟草场附近的神石部族、与幽北三路之间的战争,便正式拉开了序幕。
与此同时,那位前脚一走,后脚便横生诸多事端的中山路总督傅忆,也带着他的三个聋人兄弟,赶到了北燕王朝的鲁东行省境内!
是的,负气出走的傅忆,目前对于南康境内发生的事还是一无所知;他也是根据自己最后得到沈归出没的消息,才会选择直奔南康而去……然而,尽管三位冬至的聋人兄弟,都是身手矫捷的顶尖杀手;然而他们谁都不知道,自打四人离开东海关之后,便已经被人给盯死了。
255.前世今生(一)
如今风头正劲的海鲨商号,乃是由十二名老萨满卫,收拢了一小批流窜在江南与闽江沿岸的剽悍海贼,浴血奋战、舍生忘死往死拼杀出来的家业。作为李玄鱼座下十二萨满卫的队长,齐格奇最初的想法,只是想打通一条完全受到己方控制的海运商路,借此来帮助当时已然被抽骨拨皮、只剩下一副空架子的华延商帮,争取到一些喘息之机。
江南行省,自前朝大燕之时便已是富甲天下、税收占据半壁江山的膏腴之地;而寄生在附近口岸航线的海盗水贼们,更是古来有之、百禁不绝的一块顽疾。与北燕王朝与幽北三路的山贼流寇不同,尽管江南水贼的派系多如牛毛,可他们却从来不会互相倾轧厮杀,反而还经常效忠同一个东主!
原来那些逐渐做大、进入官家眼中的水贼们,通过均杵的散财方式,拉拢到了当地的土豪乡绅与朝廷官员的暗中支持,而他们原本的水贼身份,也自然变成了朝廷注册的正式商队。
背后有了强大的支持,这些江南道的水贼们,也自然不愿意再去做那些打打杀杀、刀口舔血的危险营生了。这些水贼的合法身份得到官方认可之后,他们也穿上了锦衣华服,乘上了良马香车,成为江南道豪商乡绅之中的一员;而他们赚钱的主要途径,也从见不得光的黑活,变成了正经八百的水路运输。
时至今日,走私各地官方专售紧俏物资的这桩生意,仍然还把持在这些海贼出身的员外郎手里!
可是闽江出身的水贼们,就没有江南道同行们那么安逸舒适的生存环境了。
由于华禹大陆的海岸线,附近还充斥着无数的岛屿小国;这些化外地区,不是处在刚刚开化的文明起源时期,便是长期忍受着群雄割据的战乱年代。恶略的生存环境,匮乏的生活物资,再加上野蛮血腥的乱世丛林法则,自然培养出了一大批为了谋生而悍不畏死的苦命人。
这些个常年袭扰闽江沿岸百姓的外域海贼,个顶个的贪婪嗜血,凶猛残暴;尽管他们的武器极其简陋、盔甲也只有自己的胸膛与骨肉,身形体魄又矮小瘦弱,看起来根本不堪一击;可真的与他们交手之时就会猛然发觉:这些人的双眼全都闪烁着嗜血而狂热的目光,如同没有人类情感的猛兽精怪一般;所到之处无论男女老幼,在他们眼中统统被视如草芥一般。
经年累月之下,不断被外域水贼所袭扰劫掠的闽江沿岸百姓,也被动的改变了原本的生活方式。只需绕着闽江道沿海的州县村镇逛上一逛,就会发现家家户户的场院仓库之中,都随处散落着寒光熠熠的长短兵刃;而邻里族人之间,更是存在着守望相助、一呼百应的极致团结。
如果是一个身宽体壮的幽北大汉、与一个矮小瘦弱的闽江渔民单打独斗的话,或许还能凭着身大力不亏的优势,占到一些便宜去;可一旦十个对上十个,哪怕是五个对上五个的群战,那么最终获胜的一方,一定是这些毫不起眼的闽江人。
因为对于他们来说,如果没有生死相托的信任感、如果少了死战不退的剽悍勇武之气,他们的先祖、后辈儿孙,就根本无法在这片故土繁衍生息、世代相传了。
也正是长期处于外部袭来的生存威胁之下,所以才使得家庭与宗族的观念,早已融化在了每一位闽江道百姓的血脉之中;并随着祖辈口口相传、以身作则的方式,代代流传至今。
也正是由于他们这种近乎于自我封闭般的宗族观念,似历代君王都无比忌惮闽江出身的文武官员。虽然闽江的文官,平日也会跪在朝堂之下三拜九叩、口中高呼吾皇万岁;尽管闽江的武官,提刀统兵踏上疆场之后,也绝不会比其他孔武有力的悍勇将士软弱半分;可他们那略显特殊的出身地,却时刻都在提醒着每一家的君王:对于这些人来说,无论是天大的利益,还是杀头的威胁,始终都抵不过族人的一句话来的管用;哪怕只是一个平生素未谋面的闽江同乡,只要能说上一口地道的闽江话,对于这些朝廷大员来说,也远比君父口中的圣旨更加重要。
也正是由于这个抱团的特性,所以对于君王来说,如果在朝廷中吸纳过多闽江出身的文武官员,就绝不亚于亲手扶植一个党争派别;而且可以预见,这个闽江派的凝聚力,也会空前的可怕!
身为君王,自然需要朝廷上出现多家派系进行党争,以此来施展帝王权衡之术;但是,任何明君都不会允许铁板一块、上下一心的派系参与其中!
庙堂之上,虽然已经没了闽江子弟的出路;然而家门口那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却每天都有无尽的财富从门前飘过。在闽江文化之中,整个世界上就只存在两种人:一种叫做族人,一种叫做外人。所以无论是华禹大陆的正规商船,还是各国海贼的黑船,对于闽江人来说,统统都是送到嘴边的肥肉,尽可大快朵颐。
正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无论何地的军队,若是大部分士卒将领、都是同乡同族的话;那么他们面临恶战之时,所展现出的战斗意志与坚韧性格,自然远非寻常混编军队可比。
再考虑到无论是正经商队,还是外域贼船,船上的护卫大多都是为了赚些银钱养家糊口的雇佣兵,根本不愿意为了一趟生意搭上性命。这样的一伙人,又怎么与彼此沾亲带故的闽江海贼相提并论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整个华禹大陆南方的海岸线,就已经被闽江各地宗族牢牢把持了。他们历来对官家的船队,都是保持敬而远之的态度;可一旦商船或是水贼想要过境靠岸的话、那就得问问闽江子弟的意见了!
江南道的水贼爱惜羽毛、手眼通天;闽江道的水贼战斗力惊人、却无法培植官家势力;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两方水贼真是一对天作之合啊!所以,在经过了最初一段时间的明争暗斗、浴血厮杀之后,两江水贼实力,终于达成了停战合作协议,约定彼此互利互助、分享利益。
也就是说,在江南道的士绅豪门、与闽江道的宗族耄老,双方达成合作意向的那一天开始算起;南康王朝的整条海岸线,已经变成了利益共同体,成了一块被两江子弟合力垄断的铁板。
这块牢不可破的铁板,直到沈归降生之后,才开始出现了些许裂缝。
不过,导致这条裂缝产生的诱因,并不是两江联盟内部出现了什么纷争;而是被一名叫做齐格奇的草原汉子,率领着众家兄弟亲手打破的!
当年齐格奇与齐灵烟一行十四人,初来南康之时所面临的状况,还不如今日倍感孤军奋战之艰难的沈归呢。
华延商帮,也就是如今海鲨商行的前身,本就是属于幽北萨满教的产业;甚至就连华延商帮的初始启动资金,都是林思忧自掏腰包的一大笔私产。而华延商帮的打掌柜,也就是死在沈归手中的“老拐”——周疏同,也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幽北人士,更是李玄鱼时期的萨满教大护法!
但从这一点而言,老拐还是沈归的老前辈呢!
其实,单从华禹大陆的全图上就能看得出来,幽北三路的地理位置,其实非常的尴尬;而无数次的经验教训,也都在证明这一点:只要北燕王朝关闭东海关,那么这群幽北三路的穷蛮子们,就只能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之中忍饥挨饿了。
在李玄鱼继任幽北三路的神婆大萨满之时,正值天隆文定皇帝颜奇、也就是颜青鸿他爷爷在位之际。
当时幽北三路才刚刚自立不久,所有的贸易路线,也早就被北燕王朝全面封锁;无论是朝廷国库还是百姓身上的钱袋子,全都可以用一贫如洗这四个字来概括。尽管幽北三路的物产丰富、但运不出去的话也是枉然。没了北燕这个大客户,下南洋、走西口的东海关由被重兵把守,除了北边那些比自己还困难的穷亲戚以外;整个幽北三路,就只剩下万里冰封的大地、与终年积雪的太白山、还有那一库库堆积如山、腐烂生虫的皮毛与草药了。
在这样内忧外患的情况之下,颜奇作为当时的幽北皇帝,又怎么能不养成精打细算、锱铢必较的性格呢?而先帝颜狩那个小心眼的坏毛病,就是继承于文定皇帝的精打细算之上;只不过把他父皇的优点、学成了缺点罢了。
国库一贫如洗,百姓忍饿挨饥,萨满教的巫师神婆们,自然也无法独善其身。刚刚继任大萨满的李玄鱼,在自家妹子林思忧的提议之下,与颜奇三人一起,策划并制订了成立幽北商团、南下开辟新商路的发展计划!
当然,这个发展计划,也并不仅是为幽北三路堆积如山的货物,寻找一批新买家那么简单;根据林思忧对于未来的展望而言,他们是打算借这个幽北商团为跳板、迅速聚敛大笔财富;只待幽北国力壮大之后,便兵出东海关而一路南下,最终问鼎华禹大陆!
256.前世今生(二)
对正处于饥寒交迫、上无瓦遮头、家无隔夜之粮的幽北人民来说,什么富民强军、逐鹿中原、一统华禹大陆、成就千秋霸业之类的畅想,都只是镜中花、水中月的黄粱美梦罢了;即便真的能够按部就班的徐徐进取,得以达成目标,那肯定也是多少个年头之后的事了。
所以,幽北人一统华禹计划的第一步,就是如何熬过这个冬天。
无论是站朝堂之上当家作主的帝王官员,还是构建了朝廷基础、尽力在繁衍生息的平民百姓,都无法继续忍受这等困局了。北燕人对待他们的态度,就像是饿惩自家的癞皮狗!但凡稍稍感觉不如意,他们便会紧紧关闭东海关的城门,轻松遏制那唯一的贸易路线,彻底锁死了幽北人生存空间。有了这样强而有力、又毫无成本的制裁手段,北燕还用得着出兵北伐吗?倒不如就把这些北蛮子当作会下蛋的母鸡,能产奶的奶牛,随时剥削勒索,有事没事就割一块肉,来的更加划算。
回春圣手林思忧,平生最擅对症下药。待她全盘摸清幽北困局之后,便想通过海运销售、以及暗中走私这两种方式,把北燕人禁售禁运、漠北人又买不起的皮毛、草药、木料等自然物资,换成幽北眼下急需的生活物资;并借这一步暗棋的助力,彻底与北燕人打上一场两败俱伤的消耗战;借此一役,彻底脱离北燕王朝的贸易讹诈。
所以,幽北商团组建之初的全部意义,就只是一颗种子而已;不过,这也是一颗能给幽北人民带来希望和未来的生命之种、自由之种。
由颜奇这个过家家似的幽北君王,在暗地里为其背书担保;由李玄鱼以及萨满教的巫师信徒,重新组织生产;由南康女子林思忧,负责组建幽北商团班底、以及处理一切外联运输事宜。就是这样举幽北全境人民之力,才有了一个名叫《华延商号》的小铺面,在广陵城东门大街上正式挂匾营业。
开业当天,负责为两头醒狮点睛剪彩的华延商号大东家,便是刚刚从萨满教卸任的大护法。这位东家不但年纪轻轻,品貌出众,就连名字都带着几分书卷气,叫做周疏同。
时光荏苒、白云苍狗,一个小门小户的华延商号,在幽北三路举倾国之力的暗中协助之下,发展势头极其迅猛;没过几年时间,他们便通过品质顶尖,价格低廉的稳定货源,逐渐蚕食了南康大半的皮货市场,并以此为根本,逐渐扩张业务范围。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字号,就这样在豪商云集、士绅盘踞的广陵城中,彻底站稳脚跟。在此之后,借着周疏同打通的贸易途径,遭受坚壁清野多年的幽北三路,也得到了些许的喘息之机,并很快进入了高速发展的黄金年代。
然而,周疏同这个名字本就不差,本人又是一位英俊聪颖、体面多金的有为青年,却为何会得到一个“老拐”这样的称呼呢?
说起来,他这个不太文雅的外号,与姑苏沈家有着直接关系!周疏同右脚的脚踝骨,就是被沈归的亲生父亲——沈家二公子沈昂沈延卿,一脚踩碎的!
财富能给人带来更多的选择余地,对于神职人员出身的周疏同来说,便更是感同身受。他原本只是被一个老萨满从野外捡回来的弃婴,还是凭着天生身怀通灵神力——萨满病,才得以拜入这位萨满名门之后——巴格巫师门下为徒。
幽北萨满教的巫师,在李玄鱼改制之前,也是绝对不能进入百姓杂居的城市当中的。按照教中古制规定,身为萨满巫师,主要职责便是帮助世间万物生灵,彼此共生共存,绝不仅仅是为人类一家服务的奶妈。有鉴于此,萨满巫师既负责规定渔夫每年渔货的大小数量、也要监视伐木工人每年可以砍伐的木材、猎人可以获取猎物的多少等等杂事;而就连幽北君王的子嗣当中,究竟那位几位皇子才有资格成为上天的代言人,也一样是由萨满来抉择的事。
也就是说,至少在李玄鱼继任之前,幽北三路的萨满教,与今时今日那个已然是一团散沙、彻底覆灭近在眼前的漠北萨满教,根本就没有任何区别。
所以即便师从萨满名门巴格,周疏同也一样是在爬冰卧雪、餐风饮露的艰苦环境之中成长起来的。直到李玄鱼上位、巴格被迫退居长老之位以后;当时的幽北皇帝颜奇,为了平衡萨满教内部的势力,才把他这个年纪轻轻、资历严重不足的巴格门徒,硬生生推上了萨满教大护法的位置。
不过,大护法这把椅子自己还没做热,便又被派往了南康王朝的广陵城中,执行一项秘密任务。站在颜奇的角度来说,尽管幽北三路已然危在旦夕,他此时不该生出这种平衡几方势力、玩弄帝王心术的念头;可这个计划若能得以施行,毕竟也关乎于幽北三路未来的经济命脉;而身为这次计划的首倡者,李玄鱼与林思忧又是八拜之交、生死相依的姐妹,自己又怎能不提前设防呢?
不过,他也只是强行拔擢了一位巴格门下弟子;而对于他这个举动,李玄鱼也欣然接受、并表示全力支持;此举虽然也仅有些象征性意义,至少从明面上看,萨满教与颜家皇权之间,已然勉强达到了一个平衡点上。
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心中的理由与思量,根本不会与年纪轻轻的周疏同解释;而对于他本人来说,能够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巫师,直接变成萨满教的二号人物、又肩负着幽北三路的全部未来,自然是一桩连做梦都不敢妄想的天大富贵!
至少在最初的几年时间之内,周疏同还是一位心怀家国天下、时刻挂念家乡父老的有为青年;不过这日子一长,眼界得到开阔之后,周疏同便产生了强烈的自我意识……
试想一下,把一个原本整日穿梭在山野林间、就连成锭的银子都没见过几次的穷小子,突然派到繁花似锦、美不胜收的广陵城,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如果,再给他足够多的行动自由、以及随意支配的巨额财富呢?
面对着纸醉金迷的堕落生活,面对着金山银海的璀璨光芒,除了沈归这种崽卖爷田不心疼的败家子以外,又有哪个苦出身的孩子不会动心?无孔不入的极致奢靡,就仿佛一把把看不见的刮骨钢刀、一瓶瓶无色无味的致命毒药,会从皮肤的每一个毛孔中悄悄渗入血脉,直入骨髓深处……
周疏同的本性不坏,从他早年的巫师工作之中,也早就养成了吃苦耐劳、坚忍不拔的良好品质;否则的话,即便是有幽北三路的暗中支持,他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也无法凭着一己之力,硬生生在南康王朝打下一片家业。不过那些腐蚀心智的杀人毒药、那些柔和锋利的刮骨钢刀,仍然还是慢慢把他最初的坚定信念消磨殆尽;那个原本立下重誓、要为幽北三路谋求生存空间的少年英才,终于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商人,一个眼中只有利益、没有信仰的商人。
要把自己辛苦辛苦赚来的银子,转送给别人肆意挥霍这种事,对于一位商人来说,本就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在他心态产生变化的最初几年之间,曾经有过萨满教从业经历的周疏同,还在担心李玄鱼那若有似无的无上神通;他生怕自己一个不听话、便会被远在幽北三路的大萨满,通过扶乩、祈灵、出马、附身、控魂等种种妖法,隔空咒杀立威。
没有了生命的话,就算积攒下再多的财富,也终究要便宜了外人不是?
直到某一日,有位生意上朋友,为茶饭不思的周疏同,引荐了一位眼窝深陷、鼻梁高耸的外洋修士;通过几次接触之后,这位洋修士通过展示种种所谓神迹、不但成功令原本无比虔诚的萨满教信徒——大财主周疏同,改变了自己笃信半生的虔诚信仰;更通过一种特殊的药物,治好了他从小落下病根、被称之为萨满病的羊角疯……
而这种特殊的药物,名字叫做阿芙蓉膏。
转变了信仰之后,周疏同便单方面停止了为幽北三路持续供血的行为;而原本属于幽北百姓共同拥有的那笔巨额公款,也大半都以捐赠的形式,流入了天神教的口袋里;并以此换回了一块块阿芙蓉膏,用于净化自己的信仰、巩固治疗的效果。
尽管幽北三路迅速展开了刺杀报复行动,但他手里有了银子,便能雇佣无数前来南康讨生活的江湖人士,充作自己的护卫力量;再加上两地相隔千山万水,刺杀的频率也高不到哪去,久而久之,周疏同都已经把萨满教这档子事,彻底的抛在脑后了。
他这等逍遥快活的日子、又过了大概一年左右。
某日清晨,刚刚巩固了疗效之后的周大财主,迎来了一位神交已久的生意伙伴,亲自登门相交。此人姓沈,在家排行老二,单名一个昂字,字表延卿。此人所姓的这个沈,正是那个垄断了华禹大陆布料生意多年的姑苏沈家!
亲自登门拜访的沈昂,也是周疏同想要结交而始终不可得的一位重要人物!
257.前世今生(三)
华延商号,是以贩售草药、皮毛起家的山货行;但由于来自建康城的《药材黄》,门口挂着一块百年老匾,又早在多年前就垄断了大半游方郎中与内外医馆,所以尽管药材生意的利润非常丰厚,但华延商号却也只能跟在黄家身后,吃上一点残羹剩饭而已。
所以华延商号利润率最高的主销货物,便是产自各种珍禽猛兽身上的稀罕物,尤以皮毛为甚。
不过最近一段时间,华延商号正急着与幽北三路彻底分割开来,所以来自于幽北三路的那条稳定货源渠道,也就算彻底断了。不过在经过多年的历练与摔打之后,今时今日的周疏同,也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小萨满了;早在他宣布正式脱离萨满教掌控以前,便着手联系好了诸如西疆、漠北、甚至大食等多家皮毛货源,作为华延商号的备用供货商。
不过这源头一换,皮毛的品相也自然会发生波动与变化。所以眼下的周疏同,正迫切希望能与垄断了衣饰布料生意的豪门望族——姑苏沈家,展开全方面的深入合作,借此来开辟一条完全属于周家人的商业渠道。
某日清早,用阿芙蓉膏巩固了“疗效”的周疏同,正如同身坠云雾之中,享受着飘飘欲仙的滋味。他听到耳边传来下人的回报之后睁眼一看:只见自己盘算了多日的沈家二公子,竟然真从脑海当中跳了出来!面对贵客长驱四百余里,亲自登门拜访的这份殊荣,立刻让周疏同心中生出了天命所归的错觉!
南康王朝的生意场中人尽皆知,姑苏沈家的这一代嫡系,共有三位少爷。小三爷尚在读书识字阶段,并不主事;而沈家大爷自幼饱读诗书,弱冠之年便已进入朝廷内阁为官,对于生意的事本就毫无兴趣;所以,姑苏沈家的所有生意往来,历来是由眼前这位二爷沈昂,全权做主!
周疏同被他心中那位仁慈而懂事的天父感动,只觉脑中出现阵阵幸福眩晕,眼泪与鼻涕齐下,双唇也止不住开始颤抖;他怀着一颗虔诚的朝圣之心,敞开怀抱挥舞双臂,直奔他心目当中的圣使——沈二爷飞扑而去;而对面的沈二爷,脸上也写满了慈祥与仁爱,同样朝着自己敞开臂膀,并且在双方即将相拥而泣的一刹那、使出了一招干净利落、功架十足草原跤法——牵鼻!
周疏同已经提前把自己抽的手脚发软、步履虚浮;如今又被沈家二爷的草原摔跤术,一推一送之下,立刻仿佛脱手的扎枪一般、向前蹿了出去,摔出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狗啃泥!
直到周疏同头晕目眩、口鼻喷血的摔在地上,还未来得及开口问话,便感觉脚腕仿佛被一颗千钧巨石从天而降、连带着脆弱的踝骨一起,砸了一个支离破碎!
疼到头皮发麻、浑身颤抖的周疏同,在陷入昏迷之前,仿佛还听见了沈家二爷小声嘀咕了一句:
“嘿,没想到齐兄弟教的这套草原跤绊,还真挺管用的……”
虽然踝骨粉碎并不涉及神智问题,可由于最近一段时间,那种五毒俱全的堕落生活,仍然还是把他早年健硕的体魄彻底掏空。他先是因为深入骨髓的剧痛,而昏迷了整整三日;醒来之后,躺在床上又养了近半年光景的伤,这才勉强能够独立行走!
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尽管周疏同的踝骨,已经彻底碎成了骨头渣子;但他却也因为这场无妄之灾,找到了一位后半生与他不离不弃、生死相依的忠诚伴侣——拐棍。
从此之后,华延商号便失去了一个开朗热情,精明能干的东家;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位眼神阴郁、性格古怪的跛子。时间一长,就连周疏同这个颇为好听的名字,都已经被南康人逐渐淡忘了;自家商号的伙计,都称呼他为东家;而宅子里的下人,则一直他老爷;而那些因为他性情大变、而逐渐疏远的朋友与生意伙伴,则都在背后称呼他为周拐子;随着他越来越不修边幅之后,周拐子这个称号,也就慢慢变成了更加顺口的老拐……
其实这个世界上先天有残的人很多、后天受伤的人也不在少数,谁都不会比他周疏同的日子过的舒坦,却为何只有他会堕落的这么彻底呢?
坡脚这档子事虽然有碍观瞻,但对于一位出门就是车轿的大财主来说,影响真的不算太大;所以真正另老拐耿耿于怀、厌世愤懑的理由,说穿了就是心里憋着的一口气罢了。
在床上养伤的那一段时间中,老拐也反复分析过整件事情的始末因由。他曾经听到沈昂提了一句“齐兄弟”,所以他猜测沈二爷的这次莫名其妙的行为,就是由十二萨满卫的队长齐格奇所指使!
毕竟,他一辈子也只结下了一位姓齐的仇家!
不过,沈二爷是什么身份?他齐格奇又是什么身份?这两个人之间存在无比巨大的鸿沟,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就算只把二人的名字摆在一起,都会辱没了姑苏沈家的名头!像齐格奇这样的穷鬼,不仅没权没势没银子,甚至连爹娘都没有,又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草原蛮子,又怎么可能攀上沈二公子呢?即便是天灵脉者李玄鱼亲自出马,为了向自己复仇而促成的一笔交易;可那个穷的叮当乱响的幽北三路,又能开出怎样价码、还要令沈二公子这样的出身,都无法抵抗诱惑呢?
看吧,此时此刻的老拐,已经不相信任何与情感有关的故事了!那些所谓的信仰与理想,那些不计回报的付出与赠予,他全都不屑一顾;因为周疏同、或者说纯粹意义上的商人,只愿意相信纯粹的利益、以及公平利益交换,这两种生意关系而已。
舍得,舍在先,而得在后。如此简单的一个常用词汇,他们却永远都无法理解其中真意。
照理来说,既然自己抓破了头皮也没想通其中的关键所在;不如索性就直接去姑苏沈家拍门骂街,拼得一死也要为自己这无辜落残的腿脚,讨回一个合理说法来啊!
所以在他养好了脚伤之后,还真的鼓起了勇气,雇佣了一票江湖高手,大张旗鼓的去过一次姑苏城;然而拍了半天门环,沈家也只出现了一位手执宝剑的俊秀少年;别看这孩子年纪轻轻,却厉害的紧!他先是随手舞出几剑、便轻松解决了自己高价雇佣的一票护卫;随后又“砰”的一声撞上了院门,隔着高墙扔给了自己一个干巴巴的“滚”字……这是哪门子的书香门第啊!
按照周疏同年轻时候的脾气,虽然我打不过你,但死也得死在你们沈家人手里啊!不过如今的他,已经变成了老拐,所以真就被小沈游的一个滚字,从哪来的,轰回了哪去!直到多年以后、由沈昂的儿子沈归,亲手结束他生命的那一刻为止,老拐也无法确定当年沈二爷,毫无理由便对自己施以毒手的真正原因……
如此看来,这个周疏同不仅没活明白,死也死了一个糊里糊涂。
直待老拐拖着一条残腿,灰溜溜的回到广陵城之后,才发现原来沈家宅邸的大门,也不是随便就能敲的!还未等他把一路上遭受的疲惫消化完全,沈家衣帽行的掌柜,便已经写下了一纸诉状,把他华延商号告到衙门去了。
这份状纸逻辑清晰、条理清楚、笔力十足,洋洋洒洒;说他们华延商帮做生意不规矩,以次充好耍手段!说他们用极品冬皮盖顶,掩着下面满满一筐筐的次品下脚料出货,诈骗沈家衣帽行的货款!
广陵城的知府老爷与站堂陪审的乡亲团,当众听完了卷宗之后,都感觉此案不存在任何争议,可谓是事实清晰、理据充分,人证物证旁证也是一样不缺一样不少;甚至整套证据与讼状,显然还经过了分门别类的整理标注,待此案了结之后,都无需师爷亲自动手,直接送到卷宗库存档即可。
而双方聘请的讼师团,更是存在着肉眼可见的实力差距。人家沈家商行的讼师团,个顶个都是年过六旬开外、经验异常丰富的老讼棍!在这些老头当中,最差的一位,那是二榜出身的进士老爷,个顶个都称得上是天子门生;其中领头的这位老者,更是前朝大燕的内阁重臣、出书立传的博学鸿儒;就连南康王朝的律条法典、人家都参与过起草与编纂的工作!
此人才刚在府衙露面,那位负责审案的知府大人,便当着众人的面取下了头顶官帽,端端正正地跪在他老人家面前叩了三个响头,口口声声说的都是座师长、座师短,态度与措辞都谦虚极了。
而华延商号虽然也雇佣了广陵城最顶尖的讼师团,可当知府大人拍响了惊堂木、宣告开庭审案之后,这些位平时趾高气昂的本地讼师们,竟然连一个语气助词都插不进去,被人家那密不透风、滴水不漏的话,堵的是脸红脖子粗,叨叨咕咕的小声骂起了村街,就差当堂蹦起来咬人了!
实力如此悬殊,这场官司他华延商号还能怎么赢呢?
商人毕竟是商人,与讲究点到为止、杀人不过头点地的江湖人不同;像是打虎不死、反被虎伤的事,永远都不可能出现在他们身上!
眼下姑苏沈家既然已经亮出了獠牙,就没有放老拐一马的可能性了!
258.前世今生(四)
有句老话说的好: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对于刚刚在衙门口被沈家讼师团灭了一个灰头土脸的老拐来说,他的这场无妄之灾,才只是刚刚开了个头而已。
也不知到底是因为缺了大德的姑苏沈家,在暗地里唆使怂恿;还是因为那个一拳败、万拳开的江湖老理,华延商号这一场官司败下阵来,砸招牌、赔银子自不必多说;紧随而来的,还有原本那些生意伙伴的状纸、犹如雪片般滚滚砸来;短短七天时间,便堆满了知府老爷的案桌;甚至连开庭审理的日期,都已经排到半年以后去了。
变成了各家痛打的落水狗之后,老拐便只能宣布华延商号所有铺面,暂时关门歇业;他们对外宣称,正在进行一场深刻而细致的自省自查活动;而实际上,他却已经着手把所有值钱的物件换成金子,并全部以个人的名义,存入了汇南钱庄当中。
他这一手花样玩的也不算高明,明显是打算以关门摘匾、倒闭清算的方式,钻了一手南康王朝的法律空子;待逃出南康之后,再利用那一大笔提前备下的家底重起炉灶,在长安城中重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周氏皮货行》!
想法很美好,实施起来也没有什么困难,反正家大业大的汇南钱庄无人敢动,又愿意收上一大笔的手续费,帮自己完成金蝉脱壳之计,老拐又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当他全部准备完毕之后、便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偷偷溜出了广陵城北城门,直奔长安方向逃窜……
只待那个不知何时何地、又是被何人打晕的周疏同,再次睁开双眼之后;只见有一位满脸横肉的乞丐,正躺在土地庙的香案桌上,睁着两只黑漆漆的大眼睛,正在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呦,醒了啊?正好今天也该轮到你出去讨饭了!你这腿脚不利索,天生就是吃“披街(残疾乞丐)“的这块料!一会出去干活之前,让三驴子给你找根棍好生拄着,以后你就跟着那小子在街面上混饭吃吧!”
“阿嚏!为何此处寒冷?莫非这处不是北燕长安城吗?你……又是何人?”
“啥长安城啊?这是他娘的幽北奉京城!至于我嘛,虽然咱俩年纪差不多,但辈分可不能乱了!你就叫我伍爷爷吧!”
自打这一天开始,奉京城的丐帮之中,便多出了一个跛脚乞食的中年男子;而华延商帮各家分号门上的封条,也不知因何缘故,又被当地的衙差扯了下来,可以重新开张迎客了!
不过这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尽管老拐这位前任东家于私德有亏,然而在财技与经商手腕上,却是一位不可多得的顶尖人才!少了这位他东主之后,原本已经彻底垄断江南道皮货市场的华延商帮,立刻便陷入了固步自封的停滞期;没过多久,便被一家家新创立的皮货行迎头赶上,又远远甩在了身后……
经商一道,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虽然华延商帮没有犯下致命的经营错误,但由于严重缺乏开拓进取精神、终于还是从分号遍布南康各地的顶尖商帮,变回了一家勉强能维持收支平衡的小铺面……
这个死而不僵的尴尬局面,一直维持了许多个念头;直到一位名叫齐灵烟的姑娘来到广陵城之后,华延商帮才发生了质的变化!不过,原本那个专销皮货的华延商号也彻底转型、成为了一间摆不上台面的杂货铺。
在最初的几年时间,由于华延商号货物的种类过于繁杂,再加上东主还是为颇有姿色的女子,所以传出了好些有真有假的市井传闻:大伙都说这个名叫齐灵烟的东主,可能与两江海盗之间颇有私交;更有甚者还有鼻子有眼地编了个故事,说这位姓齐的姑娘,就是南康朝中某位大人物的禁脔!一时间流言蜚语满天飞,虽然对齐灵烟的名节略有损伤,却也在无形中炒热了华延商帮的热度!
又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一个硬生生破开两江铁壁联合的海鲨帮横空出世;而他们的帮主齐格奇,在三方谈判结束之后,便带着一乘八抬大轿、敲锣打鼓轰轰烈烈的迎娶了华延商号的东主齐灵烟过门。
至此,华延商号也正式更名为海鲨商行;他们夫妇二人联手之后,不过才区区几年光景,便硬生生从暗流汹涌的南康市场当中,挖下了一块巨大的蛋糕。
虽然齐灵烟与齐格奇二人重整华延商帮、看起来仿佛是毫不费力一般轻松;但究竟遇到了多少的困难危机、又为之付出了心血汗水,就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了。
首先来说,在海鲨帮与两江水贼联盟之间,那场旷日持久的浴血厮杀当中,李玄鱼座下萨满卫,十二者去其八,可谓损失惨重;至于那些在两江联盟压迫之下不得活路、被迫与海鲨帮联合抗争的零散水贼们,光是被彻底灭掉了旗号的就有着十七家之多!
从理论上来说,即便两江水贼、或者说闽江水贼的战斗力再高、凝聚力再强;可对上自小便同吃同住同战斗的十二萨满卫,也绝对不是能够相提并论的同级别对手。不过对于萨满卫一方而言,作为毫无根基的外来户,想从本地猛虎的嘴里夺食、也同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与那些从小便生活在船板上的闽江水贼厮杀,光凭着一身精湛悍勇的武艺、彼此之间的超强默契度,还远远不够!因为他们与两江水贼的战场,大半都是波涛汹涌的海面之上!也真是为难了这十三名草原汉子了,尽管他们个顶个都是纵横马背的骑术大家、又是真正上过战场的军中好手,沙场骁将;但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海船该怎么划,舵应该如何掌,风向如何观察,气象又该如何预测!
他们都是漠北或是幽北出身,前半辈子根本也没见过大海到底是什么样子;虽然他们也曾乘过几次江面上的渔船小舟,可也是离岸就吐、下船继续吐的旱鸭子!最初站上船板之时,这些旱鸭子的双眼就已经无法聚焦、双腿一直打晃、胃里面也是翻江倒海,除了躺着晒肚皮之外,什么事都干不了!
站都站不住、刀也握不稳,又如何能与那一票仿佛颌下生腮般的闽江水贼,展开一场场接舷血战呢?
除了齐格奇这位亲身经历者以外,恐怕没有任何一个幽北人能够知晓:为了维护他们的利益,这十三只南下的旱鸭子们,到底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时至今日,申城大小码头,已经被公平的一分为三了:一份,属于谛听商号;一份属于两江联盟;而另外一份,则归海鲨商行、也就是幽北三路所有。
平心而论,谛听的人做事,一向懂得进退;纵然海鲨商帮家底薄弱,但他们却仍然选择与海鲨商帮和平共处,互不袭扰;可对于申城码头的老牌霸主——两江联盟来说,这伙突然蹿起的海上新贵,却不是一个可以和平共处的好邻居。
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可能还是由于海鲨帮的码头份额,就是生生从两江联盟身上咬下来的肉,上面还带着新鲜的血丝呢!
不过今日的午后时分,两江联盟的两位当家人,却从手下人的口中,听到了一个有些奇怪的消息:今日正如,海鲨帮当家人齐氏夫妇,带着一具棺材与十五枚樟木盒子,回到了申城!
两江联盟本就是贼商相互勾结的产物,所以这些人除了不停聚敛财富之外,并没有任何的非分之想;所以也一直都没有培养暗桩、探子一类谍报人员的习惯;不过南康王朝有一点好处:所有的东西,都有一个属于它的价码;只要手里有银子,无论你想要买些什么、知道什么,都可以立刻如愿!
再多的银子对于两江联盟来说,又能算什么大事呢?于是他们便联系了专业销售情报的谛听,在付出了一大笔费用之后,终于得到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原来那十几枚盒子、与那具金漆描边的棺材里面,装的正是海鲨帮的四位老掌柜,以及郭阎王身边那十二只恼人的小鬼!而且谛听方面还表示,如果他们想要知道杀人凶手的确切消息,谛听方面也可以提供;不过却需要两江联盟额外加钱,而且还是一笔天文数字。
买回了这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两江联盟的两位当家人立刻如丧考妣般抱头痛哭起来!
之所以他们的情绪会如此激动,当然不会是因为两江联盟与海鲨帮之间情谊深厚了!这一场意外的事故之后,对于海鲨帮实力的折损,都无法简单的用腰斩二字来形容了!他们挨的这一刀,分明就是齐着脖子根砍下来的!
凡是在申城吃码头的人有谁不知道?最近好长一段时间,海鲨帮那四位早年打出名堂的老掌柜,已经不再登船了;眼下整个海鲨帮的船队之中,最凶悍的当属郭太白那条白毛老狗、以及他座下的十二头凶犬!谁也摸不准这齐格奇的选人标准到底是什么;别家船队的水手与战士,那都是越换越年轻!可他海鲨帮倒好,帮里的兄弟竟然越收越老;就拿郭太白来说,单从年纪上看,最少也有个七十开外了!
齐格奇开的到底是海鲨帮,还是孤老院啊?
259.虎归深山(一)
其实单单从北方来了十几位沙场老兵,也不值得这些个海盗世家们满面愁容;可是这个姓郭的老儿才来了海鲨帮不久,竟然已经可以代替齐格奇发号施令了!原本姓齐的蛮子,态度就一贯蛮横无力;之后换成郭太白当家作主,竟然连之前讲好的停战协议,都彻底不作数了!
既然海鲨帮对于郭太白撕毁停战合约一事,没有任何的说法,那么双方就重新开战好了!
最初发生的几次拳脚摩擦,双方还能勉强打一个有来有回;可等到郭太白与那十三只凶犬熟悉了海上作战方式、了解了陌生的地形地貌之后,两江联盟就再也没有占过半点的便宜!
若非亲眼所见,掐死他们也不敢相信,那郭太白已然如此年纪,却仍然能将一把大砍刀轮的是虎虎生风、真可谓是挨者死,碰者亡,活脱脱就是个白发阎罗王降世临凡!几场真刀真枪的死战打下来,就连那些骨子里根本不知道害怕俩字怎么写的闽江水贼,都被这个老头给杀寒了心!再加上他身边那十二条小狗彼此配合无比默契,无论是海上肉搏的接舷战,还是远处的弓弩火箭对射、就连以众欺寡的陆战,都无法给郭太白造成任何的威胁。
在这冲突极为频繁的一段时间内,双方大小阵仗已经见了无数;除了有一次郭老狗自己轮刀的时候、恰好咳嗽了一声泄了力道,把自己的老腰给闪了一下之外,愣是连半点皮肉伤都没受过!
这些个闽江水贼个顶个都是身强力壮的棒小伙子,又自幼熟悉水性海战,竟然会被一个明显操着幽北口音的糟老头打的哭爹喊娘;此事日后若是传讲出去,他们两江联盟还哪有脸在海面上混饭吃了!
如今那十二条舍生护主的恶犬一死,他们两江联盟重整旗鼓的时机也就到了!虽然郭老狗的确是老而弥坚、骁勇善战;但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再厉害的人终究也是肉体凡胎、莫非这老匹夫还能练过那种刀枪不入的硬气功不成?
根据过往战例推断,在双方正式开战之前,郭太白都习惯性的赤着膀子扛着大刀,亲自站在队首叫阵,鼓舞己方士气!如今折了那十二位配合精纯的护卫,他们只要几轮箭雨齐射过去、料那条白毛老狗也难逃一死!
真可谓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至于谛听方面的那个附加提议嘛……尽管知恩图报是个美德,但要因为报恩而付出天大一笔银子,还是超出了他们道德的水平线之外。
还是默不作声最实惠,至于恩人……爱是谁是谁吧!
决定趁这个好机会围剿郭太白的两江联盟,迅速召开了一场战前会议。次日清晨,他们便带着六百余位最骁勇剽悍的闽江海贼,乘着四艘鸟船,迎着海面上的斑驳金光,浩浩荡荡地驶向了三家共享的海贼窝子——冬沙岛。
东沙岛是一个位于申城以北的大岛,面积大约抵的上三十个燕京城加在一起。不过对于海盗们来说,岛上最金贵的一块地盘,就要属东岛沿岸的出海口了。这里原本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渔岛,后来江南与闽江两家海贼罢手言和之后,便共同占据了这座岛屿,充作他们劫掠各家商船的黑港口。
自家偷着炖肉吃,邻居总能闻见味。就在两江联盟把东沙岛修建了七七八八之后,建康城却突然蹿起了一个组织,名叫谛听。这一票行事诡异的京中大爷,不但个个富可敌国、消息灵通;手下还豢养了一批手段毒辣、身手高明的杀手死士;而且在南康朝堂之上,也同样有着令人琢磨不透的强大后盾暗中支持。
形势比人强,怎能不低头?两江联盟这伙人本就是海贼出身,眼下啸聚乡里占据岛屿,本就是一件触犯王法的事;如果不是朝中那几位两头吃饷的大老爷们暗中斡旋的话,这些人早已被锁入大牢之中、等待秋后处决了!如今这谛听凭着足够硬扎的靠山、一口就直接咬下了半个东沙岛!不过好在谛听咬的是不大值钱的岛南,而两江联盟也想借着主动退让、卖谛听的靠山一个面子,便捏着鼻子认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申城附近也冒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海鲨帮。在很短一段时间之间,这些北蛮子竟然靠着出神入化的合纵连横之术,迅速拉拢了大批零散海贼,经过一番整合,更带着这群散兵游勇、虾兵蟹将、与己方展开了一场场惨烈血腥的厮杀。在好长的一段时间之中,那片原本细腻洁白的东沙滩上,始终都弥漫着一股连海浪都冲不散的血腥味;随便挖个沙坑,也总能找到一些不知属于谁身上的零件……
如今这代的两江联盟的水贼们,早已经不是当年那批在外域水贼的大肆劫掠之下、奋起反击的英雄人物了!他们每家每户都早就置办了大笔田庄地亩,好些人还成了不显山不漏水的大财主;就算只靠着帮里每年分发的红利,哪怕什么活都不干,也能舒舒服服的过日子,谁还愿意把脑袋别在裤带上、光着膀子赤着脚板、与那些红着眼珠梗着脖子的北蛮子玩命呢?
经过了无数场惨烈厮杀之后,已然身价不菲的两江联盟终于还是率先服软;他们暗中派人与海鲨帮进行停战商议,而对方提出的条件也并不过分,就是把整个东滩头、加上部分延伸的内岛土地,作为他们海鲨帮的驻地而已;而且作为回报,他们还愿意与两江联盟共同对外宣布停战结盟,愿意并接受盟友的“邀请”,进驻东沙岛共襄盛举。
如此一来,面子上有了说法的两江联盟,便再一次捏着鼻子认了下来;毕竟海鲨帮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可两江联盟如今却已经成了贵重瓷器,实在不值得为了一个东滩头,就举家大小都豁出命去、与这些破瓦片拼一个两败俱伤啊!
经此一事之后,岛上的三方势力彼此间都保持着和平相处,甚至还经常互通有无,举办个篝火晚会,交流一番劫船经验什么的;然而自从郭太白这个老匹夫登上东沙岛,便把这个多少人用性命才换回来的和平局面,一脚踹翻在地!
无论三方人马背后的东主,干都是什么营生;但驻扎在这个岛上的人,却都属于同样的一种身份——海贼。可海贼不历来都是些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银的水鬼吗?像是郭太白这样带着手下人没日没夜的修城筑寨、巡逻放哨、演习兵法、整顿军纪的奇葩海贼,又有谁见过呢?
过于紧张的气氛,终究会导致摩擦的发生。而原本朱掌柜在岛上主事的时候,若是两家兄弟私下里发生了什么争执,彼此之间还能坐下来说个清楚,论个道理;然而这郭太白心中的道理,却仿佛就只长在了他的拳头上!只要是他的手下兄弟吃了亏,这老头立刻就会带着一票魁梧强壮的北蛮子满岛的搜人!
可是闽江人历来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共同体,即便是做了“俘虏”,也不可能出卖族中弟兄。如此一来,他们他们便会把事情闹大,只要找到一个两江联盟的人,再不问什么青红皂白,立刻论巴掌便把人家抽的哭爹喊娘、满脸开花!
其实说起人数的话,由于两江联盟占据着东沙岛的中心地带,又是第一批登岛的建设者,所以他们在岛上驻扎的海贼,数目也是三家之最;然而只凭着血肉之躯以及大刀长矛弓箭,又如何能攻下郭太白筑起的那座海鲨城寨呢?
自家人每次上门讨要说法,都会被站在竹楼上的哨兵提前发现,鸣锣示警之后便一阵乱箭射来,根本连郭太白的人影都未曾看到;而两家船队在海上偶遇之时,接舷战又真不是那个老杂毛的对手;隔着老远放上一阵箭雨呢,除了能稍微发泄一下心中的憋闷之外,也根本没什么实际意义;而且只待回到岛上之后,就会发现自家留守驻地的兄弟们,早就被海鲨帮那些经过打熬整训的汉子们,打的鸡飞狗跳、满脸是血了!
化名郭太白的老王爷郭云松,自从来到南康养老之后,就变成了这么个蒸不熟、煮不烂的滚刀肉;而东沙岛的主人翁——两江联盟,近一段时间之内,可真是被他们爷俩给轮番欺负惨了!
其实站在老王爷的角度来看,他就只是在跟那些孩子们闹着玩罢了!真要是有什么深仇大恨的话,还用得着拳脚相加吗?一刀一个抹了脖子,以后整个岛不就全是他海鲨帮的地盘了?谁还能跟你有来有回、海上陆地的反复扯皮呢?
至于说他老人为什么不理谛听,唯独只逮住两江联盟的人欺负呢?其实这个原因如果说穿了,准能直接把两江联盟的人给活活气死:就是因为离得近而已!
人家谛听的人办事规矩极了,不仅从来没有在东滩涂附近出现过,就连两江联盟的驻地,人家也同样视为己方禁区,严格遵守事先约定;可反观两江联盟的海贼呢?今天顺人家几条火腿、明天抓人家几只母鸡,就连那些恶臭难闻的包脚布他们都偷,而且还历来都是一只一只的偷!
在任何人眼中,他们这种偷鸡摸狗的行为,根本就不关银子的事,就是最单纯的欠揍!
260.虎归深山(二)
其实老老实实的谛听,也绝非是什么善男信女。根据以往办事风格来推断,他们显然是属于人狠话不多的实干型企业。所以,他们满足于仅仅占据东沙岛西滩涂的现状,也并不是因为两江联盟揣测的那般情操高尚、言出必行;真正的原因,其实是因为他们只需要这个内陆港口,借此开辟一条内运航线而已。
有了西滩涂之后,谛听商号便可以把大宗外洋货物存放在岛上,出货时再从华江水路向内陆运输,专跑南通州到广陵城这一条航线,借此节省运输、存储、人力等方面的不必要消耗。所以谛听经过核算之后发现,即便自家可以强行攻占整个东沙屿,但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投资与回报完全不成正比;再加上那两位邻居之间也不大和睦,就像一对刚结婚的小夫妻那般、今天彼此还恩恩爱爱、燃着篝火唱着歌;明天就互相扯头发揪眉毛,打得不可开交!这样折腾下去,根本就不需要外人从中挑拨,自己就得先闹出一个两败俱伤!真到了那个时候的话,己方再坐收渔利也为时未晚啊!
正因如此,谛听的伙计们平时都规矩极了,即便真跟两江水贼之间闹出了什么不愉快,他们也大多都笑嘻嘻的跟人家赔礼道歉,甚至都愿意破财免灾,也不想跟两江联盟的人搭上什么关系。
如今化名郭太白的老王爷郭云松,本是与林思忧一道前来南康避祸养老的;可他既没有林思忧那种治病救人的好手艺,更是打了一辈子仗的老行伍,平心静气这四个字,根本与他老人家就没有任何关系。在最开始的一段时间,他也尝试过养花观鱼、下棋听戏之类的老年闲趣;可这样的日子一长,他老人家就闲的是浑身难受,哪怕是不下雨不阴天、骨头缝里也痒的难受,做梦都想找几个所谓的敌人,结结实实的跟人家打上一架,哪怕就是让人家反打一顿,那至少也算舒活了筋骨啊!
南康王朝不比幽北三路,这位老祖宗虽然身怀绝技,但毕竟也是客居他乡的无根之草;在人家南康的地盘上太过招摇,总归是不太合适的。终于,当郭老王爷在建康城揍了第四位地痞无赖、更差点闹出人命之后,便被林思忧送到了天高皇帝远的申城码头,交给齐家夫妇悉心看护。
被逐出建康城这件事,对于郭云松来说却不亚于虎归深山,蛟龙入海一般自在;因为申城本就是一个热闹非凡的港口城市,除了那些忙着赚钱的客商以外、最多的就是大字不识几个、悍勇粗鲁的力工糙汉了!郭老王爷才刚来了不久,便凭着一身悍勇无敌的边军武艺,短时间之内便扯起了一支队伍,并在申城码头组建起了太白军分部
郭云松的确是幽北、乃至华禹大陆的头号战将不假,但那也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眼下的他,只是个一没铺面、二没产业的闲散老汉,养这么一大批只会逞凶斗狠、饭量却比谁都大的闲汉壮丁们,又能派上什么用处呢?
天生我材必有用!
闲了一段时间之后,老王爷忽然得知海鲨帮在东沙岛还另有一个驻地,并且经常与来往客商的护卫、以及其他“绺子”的海贼动手厮杀,立刻就来了精神!他自告奋勇地叫上了铁甲与十二萨满卫、带着太白军驻申城分部,前去岛上驻守阵地了!并且,众人在临行之前,老王爷还给齐格奇立下了一道军令状,说有他在一天,就能保证东沙岛寸土不失!他与太白军的将士们,必将任何敢于来犯之敌,打得抱头鼠窜!
毅然决然以七十岁高龄挂帅出征的郭老王爷,上岛的第一件事便是登台拜帅、大肆封赏麾下众位部将。他封郭家的家生子铁甲,为帐下幕僚长——也就是军师;又封十二萨满卫为各营统兵大将,带着那批壮汉每日晨练晚修从未间断,并与假想敌“两江国”,展开了儿戏般的隔空对峙。
其实所有人心里都再清楚不过了。他们这一支所谓的太白铁军驻南康分部,就是合起伙来过家家、哄着这位中年丧女、老年丧子的孤老头子,一起闹着玩罢了!其实这些孩子的心理,对于尚未老年痴呆的郭云松来说,也是心如明镜的事;否则的话,老王爷登台拜帅之后所下的第一道帅令,为何会是不允杀害敌军的性命呢?
老王爷又不是傻子,心里当然清楚所谓的两江国,就只是一伙普通的海贼罢了;在如今这太平盛世的年月里、尤其是富庶繁华的南康,像他们这种小蟊贼那可真是杀一个就少一个;要是一个不留神全都给宰完了,以后自己也就彻底没得玩了!
可是这虎无害人意、人有伤虎心!
在东沙岛上驻守的这些闽江水贼,虽然比起太白飞虎郭云松来说,就连乌合之众都谈不上;可他们也绝不是那种窝囊脾气软骨头的窝囊废!这些人祖上几辈,全都是拿着渔叉棍棒、就敢跟那些丧心病狂的海贼血拼兑命的刚烈性子,哪能白吃这种闷亏啊?
不出意外,这拳来脚往的和平架打红了眼,抄真家伙捅人的事,也就自然而然的浮出水面了……
海鲨欺负两江联盟,是为了逗自家戎马一生的老祖宗开心;可两江联盟的兄弟们,却是实打实的受到了欺辱!
最初几场拳脚友谊赛,身形普遍瘦小的闽江海贼吃了亏,他们便亮出了刀子维护自己的尊严;而由此一来,两边的斗兴与火气,都被意外搭上的几条人命架了起来;而开始的拳脚切磋,也就变成亮刀子宰人的白刃战了……
甚至直到齐家夫妇回到申城的前一天下午,吃饱喝足没事干的郭云松,还光着脊梁扛着大刀,站在自家的寨楼上面骂了半个时辰的大街;之后更亲自张弓搭箭,给他手下的儿郎们表演了什么叫一箭双雕——射死了两位前来应这场口舌之战的闽江水贼。
而今日这六百位经验丰富,不惧生死的闽江弟兄,每个人都与海鲨帮有着彻骨的仇恨;早在他们登上鸟船出发之前,便已经给亲手刻好了自己牌位,并在一众宗族耄老的共同见证之下,摆上了供奉族中勇士的英魂阁中!若是他们在此役之中牺牲,便会受到族中后世子孙的香火供奉;若谁幸能够亲手斩下郭老狗的头颅,那么自家一脉的身份地位,立刻就会在宗祖中提升到很高的阶级!
虽然鸟船的航速稍慢,但东沙岛与申城码头之间,也不过只是区区一个时辰的航程;只待这六百余海贼都登上了东沙岛南侧滩涂,就连太阳都尚未完全升起。这些人下船的第一件事,便是派出了一批敢死队,冒着被海鲨帮箭雨攒身的危险,把东滩涂岸边的所有船只全部凿沉!
最近一段时间,郭老王爷的心情可谓是极其舒畅,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驰骋疆场、浴血奋战的激情岁月,小日子过的是既刺激又充实。就在前日,他还赤着上身,当众显露了一手精准迅猛的射术,博得了满堂喝彩。
不过眼下正值初春时节,岛风之中还夹杂着一丝寒意,不知不觉就已经钻进了骨头缝里。老王爷回到帅帐之后,便已经感觉到身子骨有些不大爽利了。不过仗着年轻时候练出来的结实身板,又灌下一碗幕僚长铁甲、从林思忧那里学到的追风壮骨汤之后,这点小风寒已足祛了六七成;次日清早他又打了几趟拳脚、出了一身透汗之后,舒舒服服的洗了个热水澡,多吃了几碗饭,大棉被一卷,又睡了一整天。时至今日清晨,这点小风寒,已经差不多痊愈了。
刚刚起床的郭老王爷,在得到紧急军情奏报之后也并未着急;先是站起来试了试身子骨,发现出拳踢腿只是略感乏力,至于头晕畏寒的小问题,已经彻底不见了踪影。
对于这样一位自小在血水里摔跤的老行伍来说,皮开肉绽、骨断筋折的重伤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何况眼下的这点乏力,也只是小病初愈的自然反应,根本不值一提。
“大清早就有敌情了?太好了!铁甲啊,看过某家的白虎大刀来!”
铁甲也知道老王爷的晚年余兴活动,就全靠着拿这票乌合之众找乐子上了。不过他担心前日老王爷受的那点风寒未能痊愈,所以本打算让老人家再多歇两天。可今日那群没皮没脸的水鬼竟然敢拍门找场子,这简直就是老寿星喝砒霜,嫌命长了!
别瞧十二萨满卫尚未归营,但他铁甲也是位文武双全的军师!他本来都已经打算亲自披挂上阵,把这群“玩意儿”先替王爷打发走算了;只不过军中的执法官却拦住了他。这原本是卖年糕的小伙子跟铁甲说,自家大帅军法甚严,若是军师知情不报、擅自开门迎敌的话,可就犯了贻误军机之罪;依太白军中法度论处,当于阵前斩首、以正军威!
当然,执法官肯定是不敢砍铁甲的;但既然要玩,咱就得玩出个公道、玩出个像模像样!即便是抓来一个闽江水贼当替死鬼,来上一出李代桃僵;可明天军师这个角色,不还是得靠铁甲亲自顶上去吗?
毕竟他们这批太白军,找个识文断字的都没有!
261.虎归深山(三)
尽管驻扎东沙岛的海鲨帮,就只是一个陪着老爷子过家家般的戏班而已;可他们除了伺候老爷子之外,毕竟还得出海“渔猎”不是?否则的话,家里的海鲨商号,又哪来那一船船贼赃可卖呢?
以前这东沙岛的大管事,是精明强干的朱掌柜;之后换成了郭云松掌权,所有的正经事便全都落在了军师铁甲的肩上。一百多号海贼的吃喝拉撒、行动坐卧,、收支消耗、哪一样不都得有个行家负责管账吗?不过这后勤统筹工作,原本也是铁甲的老本行;毕竟真正太白卫那成千上万的军士,他都可以摆弄的一清二楚;如今只管这一百来号的小蟊贼,还是不手到擒来的事吗?
可眼前这种过家家与正事,两不耽误的平衡局面,前提是铁甲总得一直活着!
砍一个人做做样子虽然容易,但第二天又怎么跟刚唱完了一出《挥泪斩马谡》的老王爷解释才好呢?军师学过断头还阳术?同胞亲弟弟前来顶替?还是随便找了个修鞋匠、把脑袋缝上了先凑合用着?
无论怎么说都有点不像话啊!
琢磨了几个办法、又被自己默默否决的铁甲只好作罢。反正两江联盟就只一群乌合之众,连个像样的军阵都不会摆;即便来的敌人再多,又怎么可能抓住老王爷呢?大不了直接坐船回申城,你两江联盟就算再凶,也总不敢当着守城兵丁的面动手吧?
无可奈何之下,一心哄着老头玩的铁甲只能捧来那柄看着都吓人的大号砍刀,又小心翼翼的帮老王爷披上了那套麻制的“连身铠甲”:
“大帅,学生这就与您出帐点阅兵马,准备出城迎敌……”
“糊涂!你已跟随本帅多年,行事为何依旧如此鲁莽呢?凡守城而战,最忌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轻易出城迎敌!莫急莫急,待本帅亲自登楼远眺,仔细观察一番敌军情况之后,再另作定夺!”
“是大帅,学生受教了……“
被数落了一通的铁甲暗暗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跟在郭云松身后,走到了寨墙之上!郭云松心情不错,路上还一直哼着“我正在城楼观山景”的戏文,可当他站上了寨墙往远处这么一看……
“坏了铁甲,赶紧命令望楼放烟,向岸上的兄弟求援!”
郭云松虽然也把双方之间的激烈对抗,当作是一场游戏看待;然而他对于战局的敏锐嗅觉,却在很多年以前就印刻在了自己的脑海之中,根本无需时刻提醒。今日远处的这伙敌军,显然与平日里那些废物们大不相同。
往日双方即便打得再凶,也全都是刀来枪往的近身白刃战。所以按照他们平时的战术,如今早已经轮着手里的家伙、大呼小叫的冲上来挑战了!
并非两江联盟同样不想赶尽杀绝;而是自己提前修筑好了一座不大坚实的海鲨城寨;一旦己方处于下风,他们大可以退回寨中了事。单凭两江联盟在岛上的那点人手,如果想要强攻城寨的话,准连外面这道二层楼高的寨墙都打不进来!
可今日这些数量不明的敌军,看起来便与往日里截然不同!根据当值的哨兵所说,这一大批两江海贼,出现在视线范围之内已经大约两刻钟左右了。然而他们却站在哨兵视线可及的位置内,却一直按兵不动;由于双方距离过远、加上晨雾未尽数散去,所以暂时无法看清对方阵中虚实;不过从他们奔忙的背影之中,也能推断出他们并不是来望风郊游那么简单……。
老王爷拧着眉头,一把撤下了身上那略显可笑的麻制铠甲,扯着嗓门朝铁甲喊了一嗓子:
“铁甲,他们战前准备已经快做完了,你就别在那瞎耽误功夫了了!刚才我已经测过了,今日海风太大,咱放什么烟都白费了。鸽子放一笼碰碰运气,再找几个水性好的兄弟回去报信,就说两江联盟这次来真的了!”
刚从海望楼下来的铁甲,此时脸色也不太好;他吞吞吐吐的开口说道:
“回禀王爷,鸽子放过了,但……所有船只已经全部被人给凿漏了……”
郭云松闻言大怒,刚打算张口骂人,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事有蹊跷。按理来说,这两江联盟与海鲨帮虽然向来不睦;可东沙岛西岸毕竟还有一家谛听,一直在等着坐收渔利;所以虽然岛上双方小摩擦不断,可申城总部的当家人,却都保持着一定默契,从未真打算拼一个你死我活;可今日他们拉来了大队人马,并在寨外提前集结备战;之后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连己方的退路都被他们提前切断……从这些举动来看,他们分明就是要打上一场歼灭战啊!
想到这里,郭云松捋顺着颌下银髯哈哈大小起来;而放完求援信鸽之后,铁甲就变得紧张起来;如今听到老王爷那爽朗豪迈的笑声之后,惴惴不安的心情比方才更甚:
“王爷,看这群鼠辈的架势,显然是打算跟咱们决一死战了!这么紧要的关头,您却为何无故发笑呢?难道……难道您早有防备,提前留下了什么后手不成?”
“啥后手啊?对付这群小崽子还用得着留后手?我又不是沈归那种小心眼,没那么多算计!”
“那您笑什么呢?”
“我是在笑这群闽江水贼,竟然让咱爷们活活揉捏了这么长时间,才终于露出点爷们样来!好好好,他们难得当真一回,咱们也正好借这个机会,杀个痛痛快快!”
与铁甲说完之后,郭老王爷又面朝下面那些所谓的太白军一扬手:
“将士们,都回营拿上自己的武器,某家在校军场等着你们!”
话音一落,老王爷便大踏步的朝帅帐走去;而留在原地的幽北国丈铁甲,脸色变得比方才更加难看了……
对于眼下已有七十岁高龄的郭云松来说,能够再次与敌人真刀真枪的血战一场,可是他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一桩美事;如果最终落得个战死沙场,反而是另他梦寐以求的人生结局。
换句话说,郭云松偌大的年纪之所以还这么折腾,就是因为他不想如同寻常百姓那般、病死在床榻之上罢了。
可除了老爷子以外,没有一个人愿意承受这样的结果,其中更包括了责任重大的铁甲!
虽然眼下还不好判断,两江联盟此举的真实意图;可他们这座海鲨城,除了念头是老王爷提出来的以外,哪怕是一草一木,可都是由他这位大军师一手操办出来的!自己建起的城寨到底有几斤几两,他自己心里当然有一杆秤了!
别瞧望楼、寨墙之类的战略设施应有尽有,看着也蛮像是那么一回事;但从实际情况来说,所谓的二层寨墙,不过就是用一些刷了清漆的大毛竹,围起来的一道两层高的栅栏而已;而所谓的望楼呢?也只是四个竹制脚手架绑在一起而已!这种质量的玩意儿,平时过个家家、唬唬外行人还勉强凑合;可一旦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又能指望它派上多大的用场呢?
还好在当初是依靠着海滩扎下来的这半阙栅栏,尽管建筑的主体材料都是毛竹,所以并不惧怕敌人纵火焚烧;但也由于竹根是扎在了沙土地之中,所以根本吃不住多大的劲道。对于攻打这种寨墙来说,就连投石机、攻城车,云梯之类的器械都用不着!哪怕是几个身宽体胖的爷们同时往上一扑,都很有可能会被豁出一道大口子来!
还没等急得团团转的铁甲、想出一个合理的御敌之策,老王爷郭云松却已然再次赤膊上阵,站在名为校军场、实为卸货码头的一块空地上,对那一百余所谓的太白卫做起了战前动员:
“诸位海沙帮的弟兄们,这一段时间以来,承蒙大伙看得起老头子,愿意陪着我在这东沙岛上耍闹。你们的这番情谊,老头子我心领了!大伙都听说了吧?两江联盟那些小崽子们挨了打不服气,今天又带了一大群人,回来找场子了!没别的,我原来是怎么打他们的,今天还是怎么个打法!窝囊废就是窝囊废,来的人多了,那也是一群窝囊废,没什么好怕的!海鲨帮的老少爷们,要是有愿意跟我一起出去玩两手的,现在就拿上自己的家伙式,出去再教教他们群架该是怎么个打法!而那些旧伤未愈、行动不便的弟兄们,就别跟老头子抢功了,踏踏实实的留在寨子里看家,再提前帮我们准备点好吃好喝的,就算你们是主管粮草辎重的后军了!打赢了也有你们一份功劳!”
说完之后,郭老王爷便转过身去,赤着上身扛着大刀,豪气干云地朝着寨门慢慢走去!
自从到了气候温暖的南康王朝之后,郭云松好像就对赤膊上阵这件事有了执念。虽然由于良好的生活习惯,所以他身上的皮肉仍然是线条分明;可每次见他赤膊上阵与人厮杀之时,哪怕对方的实力明显不济,铁甲心中也总会有些莫名的担心……
毕竟这霸王卸甲,可绝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262.虎归深山(四)
郭云松选择用土匪般的口吻来鼓舞士气,与以往治军严谨的他简直判若两人!铁甲自幼便跟随郭云松左右,但一直都没想过自家这位老王爷,竟然也能摆出这副江湖气十足的面孔。
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这一批“太白新军”,虽然已经被郭云松整训了一段时间,但也远远无法与正规军队相提并论、更不要提曾经那些如臂使指的老部下、老兄弟们了;这样的一伙人,打起流氓架尚算勇猛、动刀子捅人的时候也未曾含糊;但一会他们将要面临的场面,可是血肉横飞,尸横遍野的两军疆场,他们还能如同往日那般剽悍勇猛吗?
曾执掌大军的铁甲当然清楚,畏战怯敌的念头就仿佛是瘟疫那般,很快便会在人群当中蔓延开来;就像眼前即将到来的这场遭遇战,最危险的也绝不是人数居于明显劣势,而是怯战的情绪。
不过通过老王爷方才这一番浅显易懂的说辞,也留给了那些懦弱胆小、或是根本不愿意参与其中的人们,一个非常平缓的台阶。借这一番言语,可以摒除自家队伍当中的杂质,待一会双方混战之时,也能尽量避免一触即溃、兵败如山倒的尴尬局面。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伙子两江联盟的王八蛋,全都他娘是记吃不记打的贱皮子!兄弟在家里准备些好吃好喝、等着我和咱家大帅凯旋归来!”
一个操着北人口音的壮汉,拎着一把大铁钩便走出了人群当中!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把自己也扒了一个赤膊,露出了布满伤痕的皮肤,有的伤口显然还是刚刚落下不久、看样子才刚刚结痂……
这汉子快跑了几步追上郭云松,屁股又挨了老王爷一脚之后,便笑嘻嘻的跟在他的身后。有几位平日与此人私交甚笃的汉子,也同样把上身的小褂随手一甩,拎上了手里的家伙朝二人奔去……
原本这些人跟着郭云松厮混,主要还是为了混口饭吃而已;但过上了一段同吃同住同训练的集体生活之后,他们还是在潜移默化中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归属感;再加上这段时间与两江联盟的纷争之中,又搭上了几条人命从中纠缠;而这些原本就是海贼、力工出身的汉子们,也通过那一场场的浴血奋战,结下了过命的交情。
而且,由于海鲨帮的人在之前的大小战役之中,一直都占据着主导优势;个人的身高与体型方面,比起那些瘦小的闽江海贼来说更占据了视觉优势。数次胜仗打下来之后,他们打心眼里也再没看得起两江联盟的人!
在这种情况之下,谁又愿意临阵退却呢?
铁甲眼看着越来越多的赤膊汉子,拎着各种兵器奔向缓缓前行的老王爷,眼角也不自觉的有些湿润了;曾几何时,原本只是太白山脚下猎户的郭家,应该也是这样慢慢拉起了一支队伍,最终打下了幽北三路的大好江山,并能与那个庞然大物一般的北燕王朝割关而治。尽管再次踏上战场的老王爷,已有七旬高龄;可太白飞虎的英雄气魄,却丝毫没有因为年纪的老迈、身体的衰弱而有所衰减……
虽说曾经打下幽北江山的那一支太白铁军,如今已然不复存在了;但无论谁与郭云松并肩作战,那么太白铁军那股气贯长虹、直冲霄汉的冲天杀气,便立刻会融入他的血脉之中!
也许原本只是一位在码头扛麻包的苦力、也许原本是一位欺软怕硬、视财如命的水贼、也许家中尚有妻儿老小等待奉养、也许是爹娘膝下的养老独子;可一旦选择了与郭云松并肩作战,那么在老王爷身上弥漫的那股英雄气概,便可以迅速感染他们,令其在短时间内产生脱胎换骨的变化,从一个默默无闻、勉力生存的普通人,变成了一位勇猛无比的战士!
这就是所谓的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的道理了。
铁甲并不觉得这场战争有什么莫名其妙、也不认为死在这种战役之中,是一件并不值得的事。郭云松也好、郭兴也罢、哪怕是自己这个郭家的家生子、大管家,面对那些敢于打上门来的敌人,都有一个相同、也是唯一的应对手段:反击!
至于纷争背后的来龙去脉、其中牵扯了多少方面的利益纠葛、付出与回报的比例是否值得、双方实力差距是否过于悬殊、己方究竟有几成胜算等等……诸如此类的那些盘算与考量,都要推迟到自己把敌人的首级踩在脚下、或是己方全军覆没之后的事了;即便是继承了沈家商人性格的孙少爷沈归,也同样从大小姐身上,继承了一副郭家人的硬骨头……
别看平时孙少爷的小算盘打得比谁都精明;可真到了他认为的紧要关头之时,便立刻就把这些东西抛诸于脑后了。
铁甲看着想着,眼泪也彻底夺眶而出;他看着那群光着膀子扛着兵刃的爷们,心头也同样涌入了一股热流,涨满了自己的胸膛。
待情绪稍缓之后,铁甲回头打算清点寨中留下了多少人、准备带着他们一起埋锅造饭,等待“大部队”凯旋归来;可他却发现身后偌大一片校军场上,除了地上那一件件满是补丁豁口的破褂子以外,竟然空无一人!除了两位正在努力想要爬上望楼的汉子以外,整个海鲨寨中,就只剩下了他铁甲一人留守!
“嘿!你俩朝望楼上爬什么啊?都下来做饭!”
铁甲用袖子揉了揉自己发酸的双眼,故作轻松的朝着一位正挂在脚手架上的汉子嚷道。
“军师你自个做吧!兄弟们出去跟狗崽子干架,但我们哥俩的腿伤还没好利索,跟出去也是累赘,这才会留在寨子里的。不过咱俩也不是那怕死的孬种,我们虽然没法出去拼命,但也不想干什么伙夫的营生!我俩就站在望楼上放哨!您瞧好吧,谁要是敢凑近咱们海鲨寨的地盘,我们哥俩一准射死狗日的!”
这人年纪大了,眼泪有的时候就是止不住。这汉子说的虽然豪气干云,然而当铁甲看见了他们还在渗着鲜血的大腿之后,刚刚忍回去的眼泪,却立刻再次涌了出来!
铁甲急忙擦了擦眼泪,飞速冲上前去。他用自己的后背抵住了对方受伤的腿脚,慢慢把两位驻守的勇士给架了上去……
“谢谢军师了,您赶紧回去生火做饭吧,一会兄弟们宰完了狗崽子肯定都饿坏了,填不饱肚子还行?”
铁甲看着此人那张憨厚的笑脸、神色突然一怔:
“你……你是叫老螃蟹对吧?北燕人,家中还有一儿两女,以前是在申城码头卸货的?”
“对!军师不愧是军师啊,长了个文曲星下凡的脑袋!咱老家是胶东的,正经八百的鲁东人!”
“家中孩子还小……万一你要是……有啥话需要我转达吗?“
胶东的老螃蟹正在整理箭枝,可听到铁甲的问话之后身子一颤,随即又继续忙起了手中的活,笑着回了一句:
“啥话没有。”
铁甲点了点头,又回头看了看对面望楼的年轻人,只见对方也笑着摇了摇头,自己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刚刚踏出寨门的郭云松,肩上扛着白虎大刀,赤着胸膛走在队伍的最前沿;随着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视线里敌军的动作也变得越来越清晰。原来这些闽江海贼,正在往黑漆漆的铁钩尾部拴绑绳结;而在几棵小树旁边,还栓了大概十几匹马,正在悠闲地甩着尾巴、啃食着地上的青草……
无需多言,这两样东西,完全是为了自家那道唬人的寨墙准备的。他们定然是想用这一柄柄铁钩、借着马匹力道把寨墙直接拽飞;之后,再凭借着己方的人数优势一拥而上,把海鲨帮这一百来号人三面合围,尽数绞杀在东滩涂上!
待探明了敌军真正意图之后,老王爷心中也不禁暗道侥幸!
他可是打了一辈子仗的老行家,战略设施到底是个什么质量、又具有多少防御能力,他只需要扫上一眼、就可以猜出一个八九不离十来!铁甲弄出来的这玩意儿有多偷工减料,还能瞒的过老祖宗的眼睛吗?早在城寨刚刚动工之时,郭云松便已经看出了其中的猫腻。不过当时他自己也只是为了耍乐而已,又不打算自封东沙岛主、要一个千秋功业般的坚固堡垒有什么用啊?而且这太较真的话容易招孩子讨厌,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他今日也盘算过到底要不要依城而守,可只是在心里转了一圈之后,便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攻城战不比野战,无论城墙坚实与否,所能起到的效果,也远远不只是防御工事那么简单。对于守城一方来说,只要城墙完好无损,那么每一位士卒的心中就有足够的勇气,能够踏踏实实的干好自己份内的工作;如果城墙豁出一道口子,或是城门被敌军洞开,往往就等同于宣布了这一场守城战役,已经彻底失败;之后的巷战根本没什么指望,无非是敌人绞杀己方溃军、继续扩大战果而已!
纵观华禹大陆的历史,也未曾有过一次能够凭着巷战,把已经攻入城中的敌军击退的先例!
263.虎归深山(五)
城墙对于攻城一方来说,也同样具有非比寻常的特殊意义。无论任何兵法韬略,攻城还是攻心,甚至包括日常训练与后勤保障等一切手段在内,最终的目通通都是为了翻越或摧毁城墙而服务的;一旦城门或城墙洞开、所有的进攻方士卒,立刻会变得像是打了鸡血一般兴奋,军中士气将会瞬间提升到顶峰,哪怕是那些不堪重任的三流辅兵,届时也会立刻变成不畏生死的虎狼之师!
因为在华禹大陆上,战场上的杀敌数量,往往可以代表着家中的田产地亩、老婆孩子的吃喝穿戴,自己的社会地位,以及这世间存在的一切一切……
所以如果郭云松选择了固守城寨、等待援兵的防御态势,那么当寨墙被这几匹马、几根铁钩摧毁之后,双方士气就立刻会产生巨大差异……
即便是鼎盛时期的郭云松,一旦军中将士陷入了溃败之势,也同样会落下个束手无策,兵败人亡的结局!
此时,既然郭云松已经观察到敌军的具体情况,对方也同样能看见郭云松那刺眼醒目的银发与胡须。眼前这意料之外的情况出现,原本是进攻方的两江联盟,竟反而有些自乱阵脚!
这些个闽江水贼,说起打架斗殴来个个都是好手;而海战与野战之类的聚众械斗,也都是久练久熟的老行家。可就算他们人数再多,背后势力再大,毕竟也不是南康朝廷的正规军,更谈不上积累了什么攻城战役的宝贵经验!
这些海贼为了观察海鲨帮的防御状态,竟然就在敌人视线可及的范围之内,做起了战前准备!不过好在己方人数众多,已经提前形成了三面合围的战略部署;而唯一开放的东滩涂缺口,又是波涛汹涌、风大浪急的海面;而海鲨帮的大小船只,又早已被己方水鬼提前凿沉;所以眼前是围三阙一的态势,但实际上,就等于是完成四面合围了。
他们这如此嚣张的战前准备,就仿佛是两家邻居打架之前,先招来一群身强力壮的大小伙子,坐在对方家门口一起磨刀那般;主要的目的就是灭一灭对方的嚣张气焰、顺道吓唬吓唬家里人罢了;但凡海鲨帮的喽啰们产生畏惧心理、或是不愿意与郭太白共赴黄泉、抱着侥幸心理固守待援的话,那么在气势上立刻就会矮下去一头。
狭路相逢勇者胜这句话,放在民间私斗也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民间有句俗话说的好: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正式开战之前,哪方的气势低人一头,那么这场战役就已经提前输了一半!
闽江水贼当中也不乏明白人!无论这个郭老头到底抽的是什么邪风,放着好好的城寨不守,竟然主动带人出击;可眼前己方阵脚渐乱、如此发展下去的话,那么巨大的人数优势也会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对于闽江水贼来说,战死沙场并不是什么太可怕的事;毕竟凡是战死沙场的英雄,家中的妻儿老小历来都由族人帮忙照应,没什么后顾之忧。可眼下的两江联盟如果再次一败涂地的话,那么日后不但东沙岛的地盘不保;就连申城的大小码头,也再没有他们容身之处了!
如果连族里都没了银子,自家的孤儿寡母、又哪来的活路可走呢?
所以他们清楚的知道:今天这场己方优势明显的偷袭战,虽然是双方真正开战的第一场战斗,但实际上却是决定性的一阵,也是双方最后的一阵。如果连这场优势巨大的头阵都落败的话,一旦让海鲨帮缓过这口气来,便再没了两江联盟翻身的机会。这申城的码头也好,东沙岛也罢,可都是几代先祖苦心经营、浴血奋战才攒下来的家业,又怎能毁在他们这代人的手里?若此役落败,不但愧对列祖列宗、更对不起后辈儿孙!
长久在海上讨生活的人,大半都不喜欢穿鞋,磨出了一双满布老茧的铁脚板。一位皮肤黝黑,身形枯瘦的赤脚水贼,原本正在低头拴着铁钩;当他听到前方人群慌乱声音传来之后,便立刻放下了手里的活计。此人赤脚走到阵前,看见了那位非常扎眼的郭老头之后,二话不说便抄起地上的一根铁扒,一个纵身飞跃、犹如林间老猿一般灵敏、骑在了正在悠闲啃草的驽马背上。
由于南方地势大多蜿蜒曲折,可以纵马驰骋的平原地带十分稀少,所以民间惯用的大牲口,多数也都是耐性力量上佳,性格也相对温顺的驴子与骡子。由于并不熟悉骑术,所以这位闽江水贼上马的动作虽然干净利落、然而坐在马背上之后,仍然还是调整了一段时间,才勉强止住了胯下这匹躁动不安的坐骑……
待他坐稳之后,立刻高举手中铁扒,朝着身后乱哄哄的人群叫嚷起来:
“有没有东瓯林家宗祠的兄弟?咱族里可有不少人,都是死在这条老狗手里的!他们可都在下面眼睁睁看着咱们呢!现在仇人来了,咱绝不能放过这个复仇的机会!都把手里的家伙握稳当些,跟着我一起给族里的兄弟们报仇去啦!”
喊完之后,这个马术低劣的瘦小男子,也根本没看身后有多少人响应,只是咬紧了牙关、盯准了已经擎刀在手的郭云松。战役高昂的他一马当先,用铁扒的木杆一抽马屁股,竟被胯下这匹离弦飞奔而去的驽马打乱了重心,上半身猛的向后仰去!要不是他左手提前拽紧了缰绳,还未等马儿撒开了蹄子,便已然被甩落马下了!
尽管此人出征的姿态有些可笑,但经他这么一嚷之下,还真有三四十号汉子,攥着形态各异的武器,坚定的追随着那位同族兄弟,踏上了复仇的战场!
经东瓯林家的人这么一挑头,其他陷入慌乱的闽江水贼,也开始回过了神来:是啊,海鲨帮撑死了也就一百来号人,自己这边原本就不比他们人少,再加上刚到的援军,少说也有八百以上了!人数差异如此巨大,即便对方主动出城应战的确出人意料,可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况且这郭老头就只有一颗脑袋,一会真打起来鸡飞狗跳的,那两江联盟发出的高额悬赏,最后能落在哪家人手里,可就是说不准的事了!但自己要是去晚的了,却肯定连一口汤都没得喝!
八个打一个这种富裕架,要是还不敢上前伸手的话;干脆就别当海盗、回家种地去得了!
郭云松离着老远,便看到有一位身形瘦小的闽江水贼,正晃晃悠悠的骑着一匹驽马,七扭八歪地向自己狂奔而来!开始的时候,老王爷还有些纳闷,以为这是什么刚刚开发出来的新式骑术,自己因为久疏战阵,所以才未曾识得;可直到看见他右脚竟然已经被甩出了马蹬之外,那一颗悬着的心,也彻底放了下来。
像这种如同儿戏般的骑术,也敢郭云松面前显摆?且不说太白卫的老对手,就是天上地下马术第一的漠北铁骑;哪怕就是幽北三路的小娃娃们,也定然比这副“醉汉骑瞎马”的臭德行强百倍啊!看他在马上这左右摇摆的姿势,即便一会自己有心饶他一命,可迟早也得被他胯下的这匹坐骑抖下马背、并卡住那只踩实了马镫的左脚,生生在沙土地上拖拽致死!
望着这位不知道朝何处飞奔的闽江骑士,老王爷摇了摇头,左脚向右前方迈出一个反弓步,一抖扛在肩上的白虎大刀、右手握紧刀柄、左手扶按刀背;双臂前曲紧贴两肋、完全借着腰腹与背部的力道、身子带着刀刃、迅速向右下方压去……
这柄造型奇特的大刀,单从外观来看就知道是一种具有浓厚北方特色的重型兵刃:刀身足有半扇门板一般宽大;单单把它立在身前,便足以挡住大半边身子。南方刀法以快见长,所以南刀的规格也大多都是短刃;像是白虎大刀这类重兵器,又如何快的起来呢?
当年太白铁军鼎盛时期,曾有一支专打野战、夜战的白虎营;而白虎营中的将士们,用的便都是这种沉重宽厚的白虎大刀。
单从外观上看,谁都知道这种白虎大刀定然蕴含着强大的杀伤力;可也正是由于重量与规格的原因,所以这种大刀对于执刀人的身体素质,也同样要求严苛。即便是那种膀大腰圆的勇猛力士,只要不晓得用刀法门的话,挥上个十刀左右便是人体极限了;而且如果用双臂的力道用刀,要么就闪了腰、要么两条胳膊便立刻会酸的抬不起来。
按常理来说,战场兵刃当以省力为先;为何会存在这种莫名其妙的笨家伙呢?即便那半扇门板似的刀身,能够给本体提供防御能力;但由于运刀法门也十分复杂,实在是件得不偿失的事啊!
有句话叫做存在即合理!一旦这把粗笨的大刀握在行家手里,那就完全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郭云松就是白虎大刀的行家里手,而那支曾经硬抗漠北铁骑的步军白虎营,每个兄弟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精锐;只不过随着太白军日渐壮大,郭云松的公务日渐繁忙,无暇亲自挑选整训精兵;所以那一支顶尖精锐的白虎营,便被他忍痛打散整编,成为了太白军各营中的骨干力量。
眼下,正是蒙尘已久的白虎大刀、再次展露锋芒的天赐良机!
264.虎归深山(六)
毕竟两江联盟这八百水贼们也有好多都是老对手了,对郭云松这柄怪模怪样的门板大刀也并不陌生;但是他们其中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曾领教过这种特殊兵刃的真正威力。
以往郭云松是想要留着他们的性命,供自己多耍乐一段时间;所以平日与两江联盟动手之际,他都是右手反握刀柄,用刀背架在肩膀上装装样子而已;他只是以那柄巨型砍刀的威武造型,去恫吓对手而已;真正到了兵戎相见的时候,也都是靠着那宽厚坚实的刀身,防御敌人手中兵刃;进攻的时候,他一概都是由拳脚来解决的……
可如今的郭云松,已经再顾不上维持靶子们的生态平衡了……
他这手在普通人眼中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压刀、却仿佛蕴含着一股肉眼看不见的吸力一般;竟然刚好赶在了马脖子临近刀头的那一个刹那,他那扶着刀背的左手、也把刀刃压在了恰到好处的位置……
白虎大刀虽然造型特意,但毕竟只是寻常精铁打造,所以刀刃并不算锋利;然而靠它来割断一匹马的脖子,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当反弓步压刀的郭云松,感受到由刀背传来的巨大阻力之后,留在左后方的右脚迅速向右前方迈出一大步,身体朝向也自然随着步伐转变……
接下来,一匹无头奔马带着他的主人,从郭云松视线里飞奔而过;而那些跟在郭云松后面的赤膊汉子们,也提早闪出了一条人胡同、目视那位右脚被紧紧锁在马镫中的骑士、被甩在地面上拖出去了足有半里地开外;随着马匹尸体倒地而发出的“扑通”一声闷响、又把这位骑术生疏的闽江骑手、狠狠拍在了尸体下面……
郭云松借着一手精妙的上步侧身、不但轻易解决了敌人,更在电光石火之间、让过了余劲未消的无头奔马;他通过平平无奇的一手,精准捕捉到了绝佳时机、也显示出了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过人胆略,堪称是经验与个人能力的绝佳体现;不过他这一手放在普通人的眼中,却根本看不出任何的门道。
普通人眼中看来,郭云松就只是摆出了一个别扭可笑的姿势、横过了那把大铡刀下压而已;至于那匹被精准斩下头颅的奔马,看上去仿佛只是恰好一头撞了上去而已!
外行看门道、内行看热闹!那些跟在业余骑士身后的闽江水贼,看着眼前这位半边身子都溅满马血的郭云松,前进的脚步也只是微微一滞,便再次抱着无知者无畏的心态,张牙舞爪地冲上前来!
郭云松看着这群不知死活的乌合之众、又伸出舌尖,舔了舔嘴角温热的马血。血液那不太美妙的味道迅速唤醒味蕾,他只觉的身体里的每一处僵硬的关节、每一寸酸痛的肌肉、都在这股熟悉的腥味刺激之下重新沸腾起来;仿佛那种随着年纪而愈演愈烈的酸痛,在忽然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仿佛又回到了二三十岁的大好年华、身体的每一处角落,都澎拜翻涌着无穷无尽的力道!
海鲨帮的兄弟们,方才亲眼见证了自家老帅那豪迈勇武的英姿,马尸散发出来的浓重血腥味,也将他们身体中的斗性激发了出来!他们也同样是第一次见识郭云松的真正实力,只觉得连一个七旬开外的老汉尚能如此英勇,而自己眼下还正在壮年,没理由比不上一个糟老头子啊!
海鲨帮的弟子不约而同地攥紧了手中兵刃,扯开嗓子胡乱喊几声、便迈开了步子,朝着两江联盟的水贼杀去!
这场双方兵力相差悬殊的白刃战,便从郭云松刀劈马头这一刻开始、彻底打响了!
尽管双方兵力差距巨大,但一方是由老行伍郭云松亲自挂帅,手下的兄弟,也都是整训过后的太白铁军驻南康分营;而另外一方,则是没有全盘统筹,各族为战、各自为战的闽江水贼;所以至少在战局开始之初,双方还是能勉强打出了一个旗鼓相当的局面。
站在战团中央双手持刀的郭云松,就仿佛是海浪当中一块固执的礁石那般,任浪头如何汹涌绵密,都不能令他产生任何动摇;敌人血管飞溅出那甜到发腻的血腥味,溅入口中之后弥漫出一股浓重铁锈味,都令郭云松感到松弛、感到温暖。这种感觉也彻底激发了他衰老的躯体、化为一股股难以名状的力道,供他肆意驱使,也驱使着他可以把那柄令人望而生畏的白虎大刀、舞动的虎虎生风,斩尽一切敢于直面冲向自己的闽江水贼。
随着死在他刀下的亡魂越聚越多,郭云松的身子也逐渐开始发热;作为一名久经沙场的老行伍、又是一名战功赫赫的顶尖战将,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身体机能已经彻底舒缓开来!
重新适应了战场节奏的太白飞虎,开始架着手中兵刃,向敌军缓缓推进;白虎大刀所到之处,无论是那些形态各异的长短兵刃,还是怪叫着飞扑而来的送死鬼,全都被他转腰沉肩卷起的刀锋、斩为一缕缕风中飘扬的柳絮。
那些没有真正经历过疆场血战的人,即便平日里再悍不畏死,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便找到行至有效的杀敌方式。所以纵使这些人豁出性命不要、能给郭云松带来的所谓麻烦,也仅仅是那一蓬蓬需要侧头避开的鲜血、与需要抬腿迈过的尸体罢了。
其实单从训练场上的表现来看,整训过后的新丁,与那些老兵之间的差距并不会太大;二者真正的差距,是直到战后清点伤员之时,才会明明白白的显露出来。新丁战死与重伤的几率,要远远超过老兵的数倍乃是十数倍;虽说双方同样都是上阵杀敌,可把一个孔武有力、在老家还学过几年武艺的新丁、与一位形如枯槁、面容猥琐的老兵,同时丢在战场上任其自生自灭;即便来上个一百回,活到最后的也一定是那位毫不起眼的老兵。
导致如此巨大差异的原因,就被人统称为战场经验。所谓的经验,其实也就是在战场上面对各种突发情况、所采取的瞬间处理方式。新兵上阵,大半都会由于兴奋或恐惧等心理因素,导致暂时关闭了某种用于接受危机信息的身体感官;可能是在人吼马嘶的杂音之中,忽略掉脑后传来的恶风呼啸;可能是由于杀的过于兴奋,冲出了己方阵线的最前沿,导致落入敌军重重包围之中;也可能是把军鼓与将令传递的消息抛诸于脑后,导致己方兄弟都已经后退诱敌,只有自己还杀的热血沸腾,变成茫茫人海当中的孤军;甚至还有可能,会被地上那些不起眼的尸体兵刃绊倒,被无数双大脚或是马蹄活活踩踏致死……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人命也变得不再那么宝贵;就连那些纵横江湖、天下无敌的高深武艺,也同样无法起到任何作用。曾经也有不少江湖人选择披甲上阵,指望通过杀敌建功这种方式,来获得极高名望的武林新锐;他们其中有人是真的本领高强,也有人只是没见过天高地厚的生皮;还有人只是借着来边疆转上一圈的机会借机镀金的大户子弟;然而那漫天飞来的箭雨、不知何时突然递出的一杆长枪,可绝不会因为你是哪家门派的少侠、哪位大员的膝下独子而绕道行驶。
战争,就犹如一个不停旋转的绞肉磨盘,任何胆敢靠近它的生灵,都会被无情的卷入其中;生死大事也犹如无根浮萍,一切都只能听凭天意。
一旦战团某处出现了过于鹤立鸡群的杀神,凭着手中过硬的本领生生杀出了一片空白之后;哪怕这位战神下凡一般的人物是己方友军,可那些百战余生的老兵也立刻就会有多远跑多远、有多快就躲多快!木秀于林,则风必摧之,哪怕是最昏庸的指挥官,发现这种情况之后也会吩咐自家的弓弩手,立刻为这位战神降下一场遮天蔽日的箭雨!
往往在战场上个人能力越是突出,战死的速度也就越快!
不过老兵郭云松敢于触犯战场大忌,也有他手中这柄白虎大刀的缘故。这柄犹如门板一般宽厚的大刀,是诠释刀背藏身这老话的最好佐证!如果是正经八百的的两军对垒,他尚不敢如此托大;但对于两江联盟的这些虾兵蟹将来说,这柄白虎大刀的防御能力,还真不见得会弱于那些刀枪不入的硬气功。
凡是正规军的弓弩营,都会被安排中军的正中位置,处于各营步军、骑兵的重重保护之下;战端开启之后,他们便采取仰角射击的弧线抛射,避开自家冲锋在前的先锋营;在这种情况下,仅靠着半扇门板的大刀护体,当然做不到万无一失的全角度防御;然而与两江联盟的几次交手之后,郭云松也早就把这些有勇无谋的废物给看透了!
俗话说得好,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无论是长箭还是硬弩,都是一门需要长久训练的技术活;这些闽江水贼要是能有这等下苦功的心思,干点什么工作,也远比落草为寇要强得多啊!
265.虎归深山(七)
在双方以往数次“嬉戏打闹”之中,郭云松也曾亲眼见过,还真有几位像模像样的水贼,总是背负长弓、腰挎箭壶,在双方正式开打之前,提前藏在一个没人注意的阴暗角落里,时刻准备放冷箭;可一旦正式开打之后,他们就会立刻暴露自己根本啥也不会的愚蠢嘴脸!开弓搭箭的姿势虽然有模有样,却只知道楞头愣脑的朝着敌人平射过去;如果是海面上的两船交战,平射的角度当然不存在太大的问题,反正风大浪急船又晃,准与不准还不都靠着瞎蒙吗;但他们双腿站在陆地上之后,却还是只懂平射这一种方式。
这种小胡同赶猪一般的直来直去,即便能有所斩获,那也肯定是射死了自己人啊!
而且许多外行人以为,这仰射与平射之间,不过就是简简单单的抬个胳膊,根本无需经过专门训练,便可以轻松掌握;毕竟仰射是计算抛物线,而平射则是计算直线,绝不只是箭尖抬高多少,就可以轻松解决的问题!
由此想来,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闽江水贼,射术定然是不堪大用;再加上自己周围混乱的敌我双方,也能称为某种意义上的远程防护手段;这也促使了郭云松即便没有盾牌兵与萨满卫的保护,也敢于在人群当中大杀大砍、彻底过了回万人敌的瘾!
至于那种在乱军之中、仍然可以精准命中敌酋的神射手,倒也不是没有;但人家就算混的再差,也绝对不会沦落到需要与一伙水贼为伍的地步!换句话说,能制住郭云松的人,他们两江联盟虽然养的起,却根本就招揽不到!
至于现在那些只会射自己人的冷箭手,无论对于郭云松还是海鲨帮众来说,都是多多益善的事!所以郭云松并没有担心冷箭的问题,仍然是双手执刀,按部就班地缓缓前行……
尽管在交战之初,双方还打出了一些旗鼓相当的感觉;然而随着时间慢慢向前推移,最初的那股热血与激情,也被耳边传来的骨头摩擦声、重伤员的哭泣与哀嚎声、包括那股越来越重的血腥臭味,彻底消耗殆尽;而原本胸中激荡的锐气与勇武,也随着迅速消失的体力一同流逝。所有海鲨帮众们,已经先后感受到了脱力前兆的滋味。
战场冲锋,犹如长途奔跑一般,总会遇见筋疲力尽的时候。当自以为触碰到了生理极限的时候,如果能咬紧牙关挺过去的话,自身感受便会突破到另外的一个层次上,力量也会重新灌注于周身上下;可长途奔跑的时候,需要战胜的就只有自己心中的惰性、与肌肉的酸痛而已;可眼下迎来第一次生理极限的海鲨帮士卒,需要战胜的不仅仅是心理与意志的问题,还有数不胜数的敌人与兵刃。
这便是老兵与新丁产生差距的第一道分水岭!包括身体已不负当年之勇的郭云松在内,所有海鲨帮出身的老海贼们,都在体力濒临极限之后,加紧挥舞着两条酸软胀痛的臂膀,无论能否起到攻击或防御的效果,每个人都将动作速率凭空加快了几分,借此迅速突破生理极限,使力量重新注入临近枯竭的四肢百骸当中;而那些平民出身的新丁,由于没有这方面的相关经验,所以大多都选择停下了向前冲锋的脚步,打算等彻底缓过这口气来以后再快跑几步,追上那些仿佛不知疲倦的家伙……
由此一来,郭云松授意摆出的这道锋矢阵,便在眼下这个紧要关头,发生了前后阵型严重脱节的意外。
顾名思义,所谓的锋矢阵,便是仿佛没有尾羽的箭矢一般,并不复杂。由于这种阵法的先头部队,会形成一个稳固的三角型,而后军摆出的又是一字长蛇阵,能在很大程度上抵挡敌军打击我方左右侧翼,从而避免由于先头部队的过于深入,而导致己方陷入敌阵腹地当中。而这种阵型的实际应用,大半都是由一些勇猛果敢、骁勇善战的精锐士卒组成箭头;再点一员武艺精湛、经验老辣的大将作为箭头锋锐,迅速冲垮敌军防御阵型,直捣中军将旗,
凡兵法大家面对敌军摆出锋矢阵的时候,如果对自己麾下的将士有着十足的信心,大多都会摆出同样的阵法与其对冲;如果一旦在两枚箭头的互斥当中取胜,便可以在极大程度上提升士气、凝聚军心;如果己方阵营当中缺少一员可以担当锋锐重任的骁勇战将,那么就该摆出仿佛“两山夹一沟”模样的雁翎阵,任敌军箭头直捣黄龙,哪怕将己方军阵捅一个对穿都无妨;只待箭头部分的先锋军穿阵而过,自家两枚仿佛大雁翅膀般的左右两军,便同时向中间靠拢,形成左右夹击之势,一举拦截箭杆部分的后军,通过团团包围将其彻底歼灭。
这是两种极其常见的阵法,应用技巧也谈不到高深莫测;但兵法这种东西,一般都是记载于兵书之中;而这些闽江出身的水贼,哪怕是会写自己名字的人,都能称为读书种子,又怎么可能懂得所谓的破阵之法呢?
所以,这前后阵型产生脱节的原因,全都出在了这些战术素养极低的民夫、力工身上。他们绝对想不到:自己只不过由于精疲力竭而暂时放缓脚步、再喘上几口大气而已!如此短暂的停滞,竟然也会导致前后阵型脱节、令自己深陷敌军的重重包围之中?
原来这破阵之人,竟然身在阵中!
郭云松为何有意维持着自己的前进速度?当然不是因为手中的白虎大刀过于沉重;更不是因为年老体衰,精力有所不济。而是他一直就在担心出现眼前这阵型脱节的问题!然而由于他手下并无一合之敌,所以杀着杀着,原本身处阵型中心的自己,竟然慢慢变成了箭头前方的锋锐!不过这样好像也没什么问题,毕竟自己可以通过迅速击溃敌军防线,再彻底割裂敌军阵型、从而瓦解这些闽江水贼的战斗信心……
然而老帅还是高看了这群闽江水贼,他们这些人都是大老粗,哪来的什么阵型阵线给他割裂呢?战局开始之前,这些人之所以会凑在一起,只不过是遵从着人类习惯扎堆的群居本能而已;再加上近千号人这个数目,虽然听起来不算太多;但实际上远远望去,那也是无边无际的茫茫人海、也是黑漆漆的一堆脑袋啊!
自打两边开战之后,这些个闽江水贼就仿佛草原上的羊群那般一哄就躲,一冲就散。这水贼也有水贼的优势,他们早就习惯了族自为战、各自为战的方式,是一群打惯乱战孤战的散兵游勇,脑子里就根本没有什么兵败如山倒之类的念头。
他们的思路非常单纯:既然郭老头手段狠辣,那我们先就躲着他走呗!他身后那群气喘吁吁的人,看样子应该是累坏了,那不如就先奔着病鸭子使劲好了!
看,闽江水贼们虽然都没读过什么书,却还是有那么些小聪明的,至少他们知道避实击虚的道理。
通过双方在无意当中形成的默契配合,郭云松以及老海贼们组成的箭头部分,便一鼓作气从敌群当中贯穿而过;至于作为箭杆的新丁们,却因为他们自己的愚蠢,尽数被困在了敌阵当中!六七十位跑到上气不接下气的新丁,被一伙大约超过他们十倍人数、一心想为族人报仇的闽江水贼包围,等待他们的下场,也就不问可知了!
原本就在故意压低前进速度的郭云松,此时也觉得有些纳闷:为什么敌军人数不见少,但朝着自己挥家伙的人却越来越少呢?而且即便自己主动出击、将某个倒霉鬼斩为两截之后,剩下的那些同族兄弟却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竟然全速朝自己身后逃窜而去?这种异常举动,完全不是血缘族亲观念至上的闽江水贼,平日里的战斗风格啊?
随着心头疑惑越压越重,这辈子只知向前冲锋的郭云松,破天荒的在冲锋中途回望了一眼……
他看见那些数不胜数的闽江水贼,就仿佛是嗅到了血腥味的绿头苍蝇一般,正在后方不远处挤作一团;而眼下自己身边,就只剩下了二十几条汉子而已!饶是郭云松打了一辈子的仗,今天这种在第一次冲锋过后、便已折损大半的惨痛经历,也是他从未遇见过的怪事!
当他发现那六七十人被团团围困之后,本有意迅速调转箭头,杀他们一个回马枪,把那些被困的兄弟全都解救出来;可自己脑中极其清醒的理智,却迅速制止了这种极其符合江湖道义的念头。
郭云松有着几十年的战场经验,单看那股闽江水贼脸上弥漫的狂热神情,就已经足够推断出包围圈中的战况了!的确,一个不要命的家伙发起疯来,十个正常人都很难控制;然而当他们跟丢了自己这个主心骨以后,也等于把他们最后疯狂的机会,也一起给弄丢了!
别看他们现在还能背靠背的围城一个战圈,可一旦某个地方出现了豁口,那么这几十号人,立刻会化身为成狂风暴雨当中的一叶扁舟,只要一个浪头拍过,便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266.虎归深山(八)
人与动物都一样,面对生死危机来临之际,第一个反应全都是转身逃跑;如果发现没有逃跑的条件之后,便会再次生出求饶屈服、亦或是谋求交易;只有在所有的求生可能都被堵死之后、才有可能选择殊死一搏;而且就连这种没走投无路时的最后抉择,也不是每个人都能鼓起这份勇气的。
面对着如此巨大的人数差异、面对着全方位立体式重重包围;再加上这些新丁又是平生第一次遭遇生死之战,对手连酝酿情绪的机会都不可能留给他们。
即便是郭云松带着二十几个人转身杀回敌阵,又能救出几个还保留着作战能力的兄弟呢?他们与城寨之间虽然仅有二里路程,可一旦带上那些死里逃生的残兵伤员,准连他们这二十几口子人,都得一起交代在里面。
念及此处,郭云松迅速做出了一个有些残忍的抉择:壮士断腕。他将彻底抛弃那些可能还有人生还的几十名累赘;自顾自地带领着身边二十几个生还者,继续向前猛冲而去!
俗话说义不管财,慈不掌军,郭云松本不是一个无情之人。当年他每逢训练新兵之时,总会把同样的一番话,不厌其烦地反复说上好几次。
“你们这些小子啊,总爱问我咋能在战场囫囵个的活下来,这能有啥诀窍啊?除了看老天爷的脸色以外,我没也啥可说。不过这么多年的仗打下来,我倒是慢慢摸索出了一个规律,信不信可全就由你们了!凡是在战乱年月还能活下来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那些根本就不怕死的!至于那些战鼓一响就吓尿了裤子的孬货,能活过一年的我都没见过几个。
无论他这番话到底有没有真凭实据,但怕死始终是动物本能,无法轻易摒弃。想要克制住这种动物本能,不但需要丰富的战场经验,更需要超脱生死的广阔胸襟。这两个前提条件,显然都不是这几十位民夫与力工出身的糙汉能够具备的。
还未等这六十几人的情绪。从战役高昂转为惊惧交加;那一杆杆水贼惯用的铁扒、一柄柄粗糙不堪的砍刀,甚至还有些兵农两用的木棒与铁钎,便已经铺天盖地而来;先是刺破了他们脆弱的皮肤、随后便扎进入了五脏六腑,搅出一个天翻地覆。
两江水贼手中的兵刃,大多都是最便宜的下等货,质地粗糙、手工低劣。也正因如此,那些里出外进的戗刺与毛茬,给敌人带来的痛苦与折磨也远远超出那些神兵利器!
这些落入敌阵当中的汉子,开始的时候还能守望相助、彼此勉强维持着阵型;然而随着敌人的攻势浪潮越来越猛、这道圆阵也立刻被冲开了一个豁口。果然如同郭云松所预料的一般,任何一个豁口没有及时填补,便会导致他们立刻迎来全线崩溃。
阵型被冲垮之后,这些人方才的叫骂与喊杀声、也逐渐变成了求饶与呼痛;郭云松本想张口骂人,但再回想起自己招揽他们的原因,心中就只剩下了叹息与自责了。他们本就不是上阵杀敌的战士,更不是太白铁军的那些老兄弟;今日能与自己这个老头子一道上阵,与敌人豁出性命浴血厮杀,已然突破了本身的极限!
此时郭云松与那二十几位幸存者,已经彻底穿阵而出了!他们迅速调转了阵型,听着耳边那越来越微弱的呼救与哭喊声,原本斗志昂扬的锐气,也逐渐转向颓败萎靡……
郭云松听着那些哀嚎声,眼圈也逐渐泛红;他面对着包围圈的方向,用力把掌中的白虎大刀向沙土地中一顿,单手握紧刀柄,深深吸入了一口略带腥甜气的海风,挺起胸膛开口唱念起来:
“太白英魂,何方留存?荒郊野外,猛虎伤神;庙宇山丘,无处容身;古井枯坟,寒露袭人。太白英魂,何方留存?大街小巷,易伤童真;三魂惧光,七魄易伤;家宅爷娘,尚未听闻;太白英魂,何方留存?吾命得存,当行天仁;白山老参,落地生根;焚燃黄裱,供奉鬼神。太白英魂,何处留存?山水六道,海陆仙神;镇宅灶君,送还本身;一碗浊酒,再塑英魂!”
郭云松本身的嗓音低沉浑厚,但经历了方才这一场冲锋,此时不免有些口干舌燥;如今开口唱起太白铁军的安魂悼词,也不免带着些许刺耳的干涩。然而也不知当初写下这篇安魂词的大萨满,是不是真的在天有灵;亦或是这些位大字不识几个的水贼们,真的受到了附着在悼词中的太白军魂感召,竟然真的重新平静了下来。
郭云松唱罢悼词转头望去,只见这二十几位汉子的眼神之中、再不复方才的恐惧与悲伤;取而代之的,则是那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冷漠,以及隐藏在冷漠背后的那股冲天杀气!
由郭云松亲自整训的太白铁军,其中的每位士卒都是这样的眼神。那些老兵们无所畏惧、心中更没有丝毫怜悯;那些所谓的个人道德底线、对于万物神灵的尊重,动物对于死亡的恐惧本能等等情绪,在太白铁军的老兵身上通通不存在。他们唯一遵从的信条,就只有郭云松口中的将令而已……
将帅剑锋所向,敌军皆成瓦砾!
这样熟悉的目光,郭云松已经很多年未曾见过了。然而他也没有想到,竟然能在这兵败如山倒的局面之下、出现在海鲨帮的水贼眼中!望着这些人,郭云松仿佛又看见了曾经那个所向披靡、纵横天下的太白铁军!
郭云松抬头看了看天色,口中喃喃自语道:
“莫非你们的英魂,竟真能听到本帅的召唤不成?”
郭云松右臂一震,那柄被他插在沙土地中的白虎大刀,便重新握在了双手之中。他转回了身子,朝着声音已经逐渐平息的包围圈方向大喝:
“将士们!”
“在!”
“随某家上阵杀敌!”
“杀!”
饱含着冲天杀意的吼声刚落,郭云松便架起那柄大刀,朝着超出本身兵力数十倍的敌阵再次杀去!
距离他们不远处的一颗香樟树上,此时正藏着三位看热闹的闲人。这个组合看起来有些奇怪:当先一位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另外两位则是白发苍苍、双腿不住颤抖的白发老头。
自打郭云松重新杀回战圈、这位女子便一直在反复咀嚼着太白铁军的安魂悼词;而身后一位明显畏高的老头,此时也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白姑娘,这郭太白武艺高强、心狠手辣,绝非常人可比!我们闽江子弟的损失已经……”
这老头的话才刚说了一半,眼前便迅速划过了一道亮光;他只觉得喉咙有些凉意,便下意识的伸手抹了一把,竟捞回了一手的猩红!
这位闽江老者一见自己挂彩,立刻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他眼珠向上一翻、晃晃悠悠直接向树下栽去;白姑娘见状,迅速扯紧了他的后颈,把这位差点摔死自己的老头子,重新拽回了树冠上。
救人一命的白姑娘,指着另一位欲言又止的白发老者,没好气的说道:
“划破了一层油皮而已,没有生命危险,把你的废话给我憋回肚子里去!我与你们两江联盟已然提前商定好了价码,订金你也收入了囊中;现在又跟本姑娘说什么损失过大?你们的损失与我谛听何干?”
没想到这老头听完了白姑娘的话之后,急忙连连摆手解释道:
“白姑娘误会了,我两江联盟的兄弟,虽然俱是草莽出身,却也知道诚信二字是怎么写的!我们没有借着损失过重为由、临时毁约加价的念头;只是贵方想要郭太白项上人头,那么此时出手便是绝佳的大好时机!毕竟以白姑娘那般出神入化的身手,任凭郭老狗如何骁勇善战,也终究难逃一死不是?”
对于两江联盟的人来说,既然口口声声叫的都是郭太白、那么显然是尚不清楚郭云松的真实身份!看来,花上一笔大价钱,组建一个独属自己的情报系统,还是一件非常有必要的事啊!
对于来自谛听的白姑娘而言,想要知道郭云松的底细简直易如反掌。不过谛听历来都是凭着银子说话,从不做看不见好处的赔本生意,消息共享就更别指望了;况且一旦两江联盟的人,知道了郭太白的真实身份以后;那么即便仍然有动他的胆量,但他们给谛听开出来的价码,就绝对不是现在这个“搂草打兔子”的价了!
白姑娘听完了他这样一番话后,那双柳叶细眼一挑,翻了江南道当家的一眼:
“本姑娘究竟何时出手,就不劳梅先生费心了。你们两江联盟既然收了银子,那么该去送死的人,就一个都不能少!”
说完之后,白姑娘低头看了看远处那位虎入羊群相仿的郭云松,又望了望那些密密麻麻、一样望不到边的两江水贼;略带着兴奋的口吻说道:
“像他这种百年难得一见的大英雄、大豪杰,也配得上一个充满了传奇色彩的结尾。纵然他今日必死无疑,但本姑娘仍然愿意成全他这一世英明。嘿,姓沈的小子呀,姑奶奶我也算待你不薄了,你可千万别辜负了奴家的一番美意呀!”
嘟囔了一番没头没脑的话之后,这位白姑娘便再次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树杈上,继续观看着不远处那场血腥惨烈的肉搏战……
267.虎归深山(九)
白虎大刀,重九斤八两,长约四尺五寸,刀身沉重、刀柄短小,观其型质,与农家常见器具——铡草刀,相似度高达九成以上。此刀,铡口为锋、刀身为盾,以御刀人之腰力为基础、以双肩背步为旋转轴心、辅以身、步协同之法门,走闭开合、动静相间;在行家手中施展开来,观之犹如蛟龙出海、亦如浪里翻身相仿;非精熟此道之人,则定无法窥得刀中真昧。
老王爷郭云松,乃是中山路一寻常猎户出身。早年征战沙场之际,便是靠着半把由农具上拆卸而来的大铡刀,彻底荡平了东海关以北各地,为幽北三路垫定了牢固的基础。
他的老家太白山脉,山势绵延纵横、长达千里有余;而郭家世代祖居的山脚下、也同样是崎岖起伏的山形地貌。居住在这样的环境当中,昂贵娇气的马匹派不上太大用场;所以直到郭云松率领部众杀出中山路、得到了一匹漠北坐骑之后,这才开始习学枪术、并逐渐放弃了并不利于马战的白虎大刀。
今时今日,老王爷郭云松一手扶持刀柄,一手托稳刀背,仿佛一枚划破夜空的流星相仿、重新杀回了茫茫敌阵当中。这柄看似粗笨简陋的白虎大刀,经郭云松手中使将出来,完全是另外一番模样;那看似粗钝不堪的刀刃,不但划开了一个个闽江水贼的胸膛与肚腹;更在铺天盖地的攻击与偷袭的之中、全面护住了老将军身体的每一寸皮肤。
眼前这位身先士卒、锐不可当的老将郭云松、与说书先生口中所说的骁勇战将,完全是两种形象。他并没有犹如故事中那般双手握刀,将一把大铡刀舞动的上下翻飞;也没有犹如风吹麦浪、镰刀割草一般、轻而易举地收割敌军的性命;就连那些当场尸首两分、被开膛破肚的闽江水贼,也大半都是自己先杀红了眼睛,一头撞在刀口之上的讨死鬼罢了!郭云松那刀锋所过之处,只留下了一个个痛苦哀嚎的滚地葫芦,就连重伤昏迷之人都没有几位!单从战果来看,仿佛这头年老体衰的太白飞虎,已经变成了时刻牢记“上天有好生之德”的善人一般!
当然,无论何时,老虎始终都是老虎,绝不会因为掉光了口中的尖牙利齿、就变成一只温顺服帖的狸花猫!
只需简单算上一笔账,便能体会到老王爷这种手下留情的放水行为,究竟有多么明智了!
就以方才参战双方刚刚经历的首阵厮杀而言。由于闽江水贼,想来惯与自家宗族兄弟为伍;所以无论大小战役,他们都习惯了各自为战的方式。今日也不例外,尽管他们人数众多,但形成阵型也多少有些松散。这些闽江人虽然向来极致团结而闻名;但这种彼此间生死相托的深厚情谊,就只存在于同族兄弟之间!所以尽管他们参与的是一场“大型战役”,但各家宗族也都有着自己心中的小算盘。
面对锐不可当的先锋部队,无论是哪家宗祠的人,都不想己方人马最先成为白虎大刀之下的炮灰;于是他们便不约而同的选择绕过敌军锋锐,直取明显露出疲态与破绽的海鲨帮后军。
并不恋战的闽江水贼,阵型本就极为松散;即便郭云松等二十余人成功地把地方阵营捅了一个对穿;然而真正失去战斗能力的闽江水贼,也不过是区区的百余人而已。
反观郭云松所部,尽管只有一百来号人,但毕竟占据着单兵战斗力强大、协同配合经验丰富的两大优势;再加上还有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将军亲自指挥,所以双方还勉强称得上势均力敌这四个字。
然而组成箭杆的后军新丁,由于自己的作死行为,导致了太白军驻南康分部这一整支队伍,被敌军从胸口以下彻底截肢;一场冲锋过后,就只剩下了老将军郭云松,以及战斗经验丰富的二十六位海鲨帮老人。
第一阵过后,双方勉强配平的战斗力迅速产生了倾斜。此时海鲨帮以区区二十六名海贼,再加上一员年过七旬的老将军,却要面对两江联盟的六百余人……单从人数计算,如果海鲨帮想要获胜,那么每个海鲨帮弟子在自己咽气之前,最少也要杀死不少于二十五名闽江水贼!
若是能把统军将领的人选,从郭云松换成沈归,或许只是个轻而易举的小问题。可是在七十岁这个范畴中,就算是一名身强力壮的老太太,连着宰杀二十五只活蹦乱跳的鸡鸭,事后至少也得躺床上,养上个十天半个月的功夫!
更何况他们将要面对的敌人,还是如狼似虎的闽江水贼呢!
郭云松戎马一生,像今日这种以少胜多、死中求活的绝境战役,当然也亲身参与过好几次了。他清楚自己将要面对什么情况,也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已然大不如前;所以他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便是该如何分配自己的体力。
白虎大刀攻守兼备,自然是步兵群战的绝顶利器。然而过于沉重的份量,不但会影响执刀人本身的敏捷性、更会大大加快体力的消耗速度。
所以,第二次杀入敌阵的郭云松,出刀的动作已经彻底变了模样;白虎大刀本身,已经不再有过大的变化与起伏了;取而代之的,则是郭云松自己的身法与步伐,开始迅速提高频率。
他用右手握住刀柄,左手变扶为托;以左拳作为刀身中央的一个支撑点,完全靠着右臂的上扬或下压,来调整刀刃的角度与弧线,再辅以自身的旋转与进退,从而变换刀刃的朝向;从远处看来,白虎大刀仿佛变成了一枚跷跷板、仅靠着毫不起眼的微小调整,迅速而隐蔽的造成颇为客观的杀伤。
白虎大刀质地普通,所以一旦伤在刀刃之下,也大多都只是被抹开皮肉而已;虽然那向外翻卷的伤口、与喷涌而出的鲜血看起来有些吓人;但如果能够得到及时而妥当的救治,又没受到大刀上的铁锈感染;那么再以针线将伤口小心缝合,还是有超过三成的几率能活下去的!
不过,无论战后是否能保住一条性命,想要继续凭着所谓的坚强意志、咬紧牙关与敌军继续作战的话,就定然是痴人说梦了!至于救治又能否及时妥当……那就是两江联盟自家的事了!
这种犹如跷跷板一般的刀路,并不是哪门哪派的江湖武艺、甚至连边军刀法都谈不上,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技巧罢了。这是早年间打惯了血战恶仗的郭云松,在戎马生涯当中摸索出来的用刀心得。
负担重量的双臂夹紧贴在两肋,那么白虎大刀那沉重的份量、以及运刀杀敌时所需的气力,便由双肩与腰杆共同分担,在很大程度上减轻了臂膀的负担!简单说来,二者就是反复举重、与不断转圈的区别。
变化虽然看似微小,然而却可以大大增强持久作战的能力!
诸如此类的战场技巧还有许多,可在海鲨帮余下的二十七人当中,就只有郭云松一人懂得如何运用;而其他那二十六位人与两江联盟的水贼之间,除了身高与体型略占优势,还有曾经受过郭云松的短期培训之外,并没有任何区别……
无比坚定的作战意志也好、死战不退的勇气也罢,都无法帮他们抵挡敌人手中那遮天蔽日的长短兵器;虽说这一人拼命,十人难挡;但现在毕竟是二十几倍的人数差距!况且对于腾出手来的闽江水贼而言,这第一次被海鲨帮穿阵而过的羞辱,还可以推脱到战略意图之上;但眼见他们杀出重围之后,竟然重新调转方向了!这次要是再让他们完完整整的杀一个通透,那闽江人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凭着御刀心得而久战未疲的郭云松,仍然毫发无伤地杀出了敌方阵中!待第二趟的反冲锋过后,原本他身边那二十六名海鲨帮众,仅剩四位生还!
可就是这四位已经杀出重围的勇士,也同样是人人带伤,惨不忍睹;而其他那二十二位兄弟,已经被彻底留在了包围圈中。
噗通!
一声闷响过后,一个背后嵌着半柄断刀的汉子轰然倒地;郭云松根本无需上前探查,只看他身上那密密麻麻的伤口、以及断刀嵌入的位置、便知道这汉子是肯定活不成了!
赤着上身的郭云松,头发与胡须也早被染成了鲜血的颜色;他眼看着这位身受重伤的汉子摔在地上、又眼看着他迷离着双眼、拄着刀柄想要重新爬起身子;自己本想上前帮忙,可最终仍然还是一动未动,只是眼含热泪的继续注视着他而已。
这汉子才刚刚勉强挺起了满目疮痍的前胸,两条拼命拄着刀柄的手臂便迅速一软、整个人立刻瘫软倒地,再也没了呼吸……
“兄弟!今天路上人多,你就站在这等着我们,可别被人群给冲散了啊!”
郭云松扯着干涩的破锣嗓子大吼一声,便再次架起了那柄满布豁口的白虎大刀,迎向如同潮水般涌来的闽江水贼!
此时此刻,闽江水贼仍然还是无法计数;然而老帅郭云松的身边却清静了许多……
三个满身战疮的将死之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