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1.收官之战(七)
这个有些怪异的场景,看的站在南门城楼上的君臣人等俱是一愣;紧接着,回过神来、自知被骗的颜昼立即暴跳如雷、指着城下的黄鼠狼破口大骂道:
“逆贼!叛贼!狗贼!反贼!拿朕的弓来!拿朕的弓来!朕要取了那狗贼的性命!真要把他的皮剥下来做鼓!真要把他一家老小都……”
还未等他骂个痛快,颜复九和李昱急忙死死拽住颜昼的身子,生怕他那副手舞足蹈的气愤模样,会一脚踏空栽下城楼去……
而正在南门大街上的‘黄鼠狼’和颜青鸿,此时也看着城楼上那位‘失去理智’的太子爷,哈哈大笑了起来。
现在颜青鸿可是一点都不着急。在他想来,无论皇城之中的那些人还能强撑多久,也无论颜重武是否率军回援,对于现在的局面来说,根本都无关紧要了。方才那‘黄鼠狼’拉着板车,前来投降之时;他还悠哉游哉地站在南门大街上,与那些卸下了武器盔甲的飞虎降兵,一起打扫着南门大街上横流的血污呢!
尽管这兄弟二人的关系一直都不太好,但毕竟也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他也比谁都更清楚颜昼的脾气性格。他的这位兄长,风平浪静之时,还算得上是个心机深沉的聪明人;可一旦发生了什么大事,他又反而会变成一个气量狭窄、心焦气躁的庸人。这种性格,若是当个幕僚倒也没什么问题;可一旦让他当家作主的话,那么肯定就会昏招频出。
如今通往皇宫四面城门的护城河吊桥,已经全都被颜复九高高收起,自己的确是打不进去了,但他们也同样出不来啊!如此‘划河而治’的局面、对于颜青鸿来说,根本就不疼不痒。
“黄鼠狼啊黄鼠狼,我皇兄可是把身家性命都交给了你,对你不可谓是不信任,不可谓是不重用了;既然你如此深受‘皇恩’、却为何不思回报、反而叛入我的麾下呢?”
取笑够了颜昼之后,颜青鸿又弯腰拎起了水桶,一边往街道上泼着清水,一边随口问着那位‘菜贩子黄鼠狼’。
“这可就是您就明知故问了!我老黄本来就是郭家的兵,这老王爷在的时候呢,我们太白卫听老王爷的;老王爷卸任之后呢,我们就听少帅的;少帅被人害死之后呢,我们也就索性歇了、白拿粮饷混日子了……我今天之所以会这么做,也是因为老王爷的亲外孙沈少爷,跟您是站在一边的,那我老黄当然也得跟着沈少爷走了,这还有啥可说的吗?”
黄鼠狼一边回着颜青鸿的问话,一边拽过了一个飞虎军士,示意他可以推走自己的板车,前去井边多运几桶水来……
“嗯,我听明白了。那此时还留在皇宫里的那些太白卫禁军,他们也都是这么想的吗?”
“那我可就不说不好了。我也是被沈少爷方才的勇武英姿折服,打心眼里认同他不愧是老王爷的种,这才会‘弃暗投明’的;而现在的太白禁军当中,郭家的老兵其实根本就没剩下几个;而剩下的那些人,都是‘颜复九’往太白卫里掺的沙子……”
颜青鸿听完之后点了点头,随即把自己手中的大扫帚与水桶、往黄鼠狼脚边一踢,自己则用盔甲下面的中衣擦了擦满是血污的双手,轻描淡写的说道:
“现在你就接我的班好了、在这里继续清扫地面吧!我这心里实在放心不下,得去看看你们沈少爷的伤情如何了……一会要是再有太白卫的人出城投降,你就负责帮忙‘接待’一下……洪念!洪念!”
洪老将军此时已经卸去全身铠甲,刚刚从井边打了两桶水回来;此时一听颜青鸿的召唤,立刻走上前来‘听旨’。
“你带人在这里先干活,我要去一趟丞相府。此人是太白卫的老兵,如果一会宫中有什么异动、你又拿捏不准的话,可以跟他商量商量……”
洪念闻言点了点头,又继续干活去了。而吩咐完的颜青鸿转身刚想离开,却又被‘黄鼠狼’出言叫住:
“二皇子留步,您咋也不给我上个镣铐枷锁呢?莫非您就不怕这是一出‘反间计’吗?”
颜青鸿回过头来、看着黄鼠狼笑了笑:
“无论是什么计谋战术,比起‘大势’而言,都是微不足道的。你看看那些飞虎军,他们有哪一个不是阵前降卒?又有哪一个身披枷锁了?再者说来,今日这一场战火,本来就是我们兄弟之间的私事引起的;肯帮我的人,是幽北人;选择帮他的人,不也是幽北人吗?如此看来,帮谁都没有任何分别,全都是处于忠君爱国的心思。”
说完之后,颜青鸿走到战马旁边,慢悠悠地卸下了自己的一身金甲,只穿着那套带着些许污渍的中衣,身披晚霞之光,朝着丞相府的方向缓缓走去。
而此时的丞相府,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自打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不省人事的沈归抬回丞相府之后,李乐安、颜书卿,再加上一个铁怜儿,这三个女人便立刻叽叽喳喳地乱作了一团。其实,这三位大小姐,哪位都不是寻常女子的性格;但正所谓关心则乱,如此严重的伤势一轮到沈归头上,立刻就让她们没了主意。
“我警告你孙老二,你嘴好赶快给本小姐滚出来!别再拿沈归试你那些‘野路子’了,赶紧去太医院找你哥来,顺便再多拿些医箱和药材!”
李乐安此时站在门外急的手忙脚乱,扯着嗓子朝屋中的孙白术大吼,但自己却不敢踏入房门一步。
而她的话音刚落、孙白术便满面大汗的推开房门,步履匆匆地走到李乐安面前,急促的低声地说道:
“你放心,他伤的太重太杂,我就算是想动手都不知从哪开始才好。沈归现在的内外伤势、已经纠缠在一起互相制约,这外伤我还能处理一番,内伤根本没找出半点头绪来。而且,即便是把我哥哥找来,也不会有什么好办法的。毕竟我们孙家的祖传医术,对于治疗内伤而言、并算不得如何高明……要不然,还是你亲自进去试试吧?
今日的孙白术,也罕见的正经起来。由此可见,沈归的伤势已经严重到了怎样的程度。李乐安见他这副模样,便知道他口中所言不虚。于是,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而后又从袖口抽出了六根长短不一的银针,毫不犹豫地刺入了自己的六道‘安神穴’。
“你还是去请孙院正吧,多来一个可能会帮上忙的人,也总比没有的好……”
进门之前,李乐安语气平静地对孙白术吩咐了一句;而孙白术也二话没说,直接推开了丞相府大门。
强行施针让自己凝神静气的李乐安,先是仔细探查了一番沈归外伤;而后又伸出二指、搭在他的手腕之上,为他‘听’起内息来……
而在床边那两位大小姐,为了防止自己的哭声打扰到李乐安诊脉,只得一边小心翼翼地帮沈归擦拭着血污,一边悄无声息地流着眼泪。
过了大约半刻钟时间,李乐安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也放开了沈归的手腕。
“怎么样了?”
与二女一起出声询问的,还有刚刚推门进来的二皇子颜青鸿;可还未等李乐安回话,突然有道红色的身影一闪而过,直扑刚刚进门的颜青鸿……
三声脆响过后,颜青鸿的脸已经红肿了好大一片,连带着他的嘴角,竟也开始缓缓渗出血迹!别看这铁怜儿乃是个女流之辈,体型更是柔弱纤细;但这次她扇出去的三巴掌,可是灌注了她全身的力道!如此一来,不但无心闪避的颜青鸿见了血,就连铁怜儿那只打人的右掌,也正在微微颤抖……
“你们俩别吵了……先就醒沈归才是正事啊!”
颜书卿一边仔细地帮沈归清理着伤口,一边小声地呵斥着满面泪痕的铁怜儿。反而刚才还在低头思索的李乐安、此时却对满面愧疚之色的颜青鸿问道:
“刘半仙何在?”
颜青鸿闻言摇了摇头:
“我最近也没有见过那老货了。”
“大萨满何文道何在?”
“何文道啊?好像是被沈归提前安排在锦城附近了……他也是担心刚吃了一场败仗的北燕人,会趁着我们幽北内乱再次来袭……不过,在何文道临走之前,也还提前联络了一批住在奉京附近的萨满巫师;在我方才率军入城之前,已经派人去请他们了;本来我是打算,让他们去三北书院替受伤的先生、学子们疗伤的;但如果你需要萨满巫师帮忙的话……”
神色木然的李乐安听到这里,突然一摆手,打断了颜青鸿接下来的话:
“萨满巫师会的我都会,疗伤用不着他们。只是有些萨满上古秘药,需要一位能通译萨满古语之人帮我看方子……在我认识的人当中、有这等能耐的萨满巫师,就只有何文道一人而已。”
颜青鸿听完之后,在心中盘算了一番,又抬头对李乐安问道:
“那沈归现在有没有生命危险?”
“有。”
“还能挺多久?”
“不知道……”
“行,那我立刻就打发人,日夜兼程地赶去锦城,把何文道接回奉京;不过,你们最好也再想想别的主意,不能就这么干等着呀……”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时,紧闭的房门突然被一阵狂风吹开!待众人再次睁开双眼之后,只见那个满身伤痕、昏迷不醒的沈归,竟然已经凭空消失了!
而那张满是血污的床上,竟然多出了六枚铜钱!
332.收官之战(八)
颜书卿制止了众人想要触摸铜钱的动作,自己则歪着脑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才语带犹疑地低声说道:
“这卦象乃是下离上巽,阴阳相叠……对了,此等卦象乃是第三十七卦——风火家人。如此看来,带走沈归的人,应该是刘半仙无疑了……”
众人听到刘半仙这‘三个字’,立刻也都长出了一口气来。如释重负的李乐安也抽出了自己身上那六根银针,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小妹,你说刘半仙摆的这‘风火家人卦’,又该怎么解卦啊?”
“其实我也只是看过几本六爻易经,对这些东西并不算精通。简单说来,此卦乃是‘家道正,则天下定’的意思。”
自从北兰宫那场大火之后,颜书卿便一直都住在沈宅的藏书楼中。过去了这么多日子,无论是评书话本、还是神怪图志,她都已经翻来覆去的看过了好多遍;而对于这些六爻卦象、当然也多少都会有些印象。
一家欢喜一家愁,拥有天灵脉者身份的刘半仙,的确足矣安抚丞相府众人那惶恐不安的心灵;但好不容易才被拽回东暖阁中的颜昼,却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怒与焦躁了。
“废物!废物!这么个不知恩义的狗东西,就是你精挑细选出来的能人?你爹是个废物了,没想到你比你爹还废物!他一阵折了我幽北几十年的心血;你又把朕死死地困在了皇宫之中,还彻底斩断了颜重武回援京城的可能性!还真他娘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呐!来来来,齐王殿下,现在换你来告诉朕,如今又应该怎么办才好!”
颜昼一边朝着颜复九怒吼,一边不停地用手边能够拿到的任何东西朝他丢去。齐王刚刚抬头想要回话,便被丢过来的一方砚台,直接磕在了眉骨之上;受此一击之下,鲜红的血液瞬间流淌下来……:
“陛下恕罪,是下臣无能,有负陛下重托……”
颜复九虽然只是受了些皮外伤而已,但是眉骨受创、短时间内却根本无法止血。没过多一会,东暖阁的地上已经汇聚出了一条红色的‘小溪’……
“你他……你现在还说这种废话有什么用?赶紧滚出去止血吧,别把朕的东暖阁给弄脏了!……”
说完之后,仍然不解气的颜昼又飞起一脚,咬牙切齿地踹在了颜复九的肩膀上!直把个鲜血横流的齐王殿下,赶出了东暖阁中。
“陛下息怒,依奴才看来,此事也未必就没有转机。柳监事和御马监的探子们,此时不是还在宫外办差吗?他们虽然无法消灭中山督抚军,但毕竟也是那些逆贼计划之外的助力啊!有这样一道‘奇兵’在隐藏在外,即便颜重武大帅无法回援奉京,我等也不算是孤立无援了;另外,住在冬坤宫当中的皇后……皇太后,也是那逆贼颜青鸿的母后……他之前‘构陷’您火焚北兰宫,您这次当然也可以借着皇太后的尊贵身份,反击他颜青鸿啊!”
李昱说完之后,便再次低下头来,静待颜昼亲自做出决断。
虽然他的这些计策,对与目前的局势来说,都起不到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但却可以给颜青鸿套上一个束手束脚的枷锁。行事有所顾忌之下的他,自然也就没那么可怕了;起码来说,像是围困皇城、饿死太后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颜青鸿就是绝对不敢再想的。
“好好好,朕也好久都没有给母后请安了……走走走,你现在就随着朕,去东坤宫走上一趟。”
要是宣德帝颜狩在天有灵的话,非得被他这个长子给气蹦起来不可。他都吃了这么多自作聪明的亏、竟然还没有半分长进!从小到大,他一贯解决问题的方式就是能拖就拖,能骗就骗;当他把麻烦越滚越大之后,随性就一推六二五,把那些个烂摊子往‘家长’手里一推,自己就全当没这么回事了!
刀子没砍到自己身上,烂摊子又不需要亲自收拾,自然也就无法吸取到任何教训了!
当颜昼兴冲冲地赶到东坤宫中之后,突然闻到了一股血腥之气!这东坤宫的味道虽然不如南门大街上的刺鼻,但这可是皇后的寝宫,有血腥味出现已经足够奇怪了……
“陛下虽然身为人子,但同时也是一国之君……按照皇族礼法,还应该先在门外等候一会,静待太后召唤才好入内……”
被颜昼死死盯了好长一段时间,李昱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地给颜昼‘铺出’了一条避祸的台阶。
“言之有理,那你就先进去通报一声好了。”
李昱颤颤巍巍地走进了东坤宫的大门,还没过多久,身着一身祭典礼服的皇太后李怜,便风风火火地出现在了颜昼的面前。
此时此刻的李怜、再不复之前那般雍容华贵、妆容精致的模样:一双凤眼微微上翘,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右手还提着一柄长剑,消瘦的脸庞也被溅上了斑斑血迹。这般杀气冲天的模样,再配合着那一身沾染了鲜血的华贵礼服,看上去更像是一位浴血疆场的女将军、而不是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
“母后……您这是……这是……?”
在颜昼的印象当中,自己的母后一直都是聪慧机敏、仪态端庄的皇后娘娘;而今日她的这一副面孔,却让身为人子的颜昼,从骨子里生出了陌生之感……
“啪!”
李怜迈开大步走到了颜昼面前,二话没说,直接抡圆了胳膊,狠狠地抽了颜昼一巴掌!这是颜昼从小到大第一次挨母亲的打,头晕眼花的劲缓过去之后,刚刚回头想要板起脸来说几句、找回些君王的‘尊严与体面’,没想到另外一边脸又挨上了一巴掌!
李娘娘仍然一言不发,就这样死死地盯着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神情冷漠地一耳光接着一耳光、每一次都用足了力道,在颜昼的脸上留下了一道道渗着血丝的巴掌印……
“够了!朕可……”
“朕?你如今只不过是太子身份,竟然也敢称孤道寡,以君王自居!”
这一次,李怜娘娘终于停下了左右开弓的巴掌,但却把自己手中沾满了鲜血的宝剑,架在了亲生之子的脖颈之上!剑身上的血腥味道、配合着冰凉触感,生生把颜昼的后半句话给堵了回去!
“母后……母后啊,您可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您……您可千万不要杀我啊……刺王杀驾那可是死罪啊……呜……”
包括跟在李怜身后走出来的前任总管大太监李清在内,在场的所有人都惊讶地发现:皇后娘娘的几巴掌,再加上一把宝剑的‘威胁’,竟然让这位平日里心思深沉、手段狠辣的‘皇帝陛下’,嚎啕痛哭起来!
颜昼这一流眼泪,李清和李昱这对‘太监父子’,立刻转过身去,不敢再看一眼;而皇后李怜更是手腕一转,拿开了那柄锐利夺目的宝剑……只是脸上失望痛心的表情,也更加明显了……
“好好好……儿啊,你还真是给先皇露脸了啊!……”
说完之后,李怜看都不再看这个没出息的儿子一眼,紧紧握着手中宝剑,拂袖便欲离去……
“母后!儿臣还没有说……”
李怜闻言突然转过身来,用颜昼从未见过的冰冷眼光,死死地盯着他,语气无比郑重说:
“别叫我母后,我李怜生不出你这样的废物!有什么废话,你还是留着自己听吧!”
说完之后,她便迈开大步离去……
此时此刻,颜青鸿还在丞相府的书房当中,翻着一本六爻卦象,正仔细钻研起了那道‘风火人家’的真正含义;正在他用功之际,由打门外却突然跑进来一位身穿粗布麻衣的‘小贩’——正是那位阵前‘弃暗投明’的‘黄鼠狼’。
“陛下,刚刚皇太后登上了皇宫南门的城楼,她口口声声说要与您见面…洪老将军一时之间拿不准主意,所以特命小人前来丞相府,请陛下前去南门大街,亲自定夺。
颜青鸿听到‘皇太后’这三个字,一时之间还没反应过来;等他终于想起了‘李怜’这个名字之后,又显得有些游移不定……
“好,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复命吧,告诉洪老将军,我这就赶过去……”
待‘黄鼠狼’走后,颜青鸿立刻来到了万长宁的厢房之中;此时此刻,坐在轮椅之中的万长宁已经昏昏睡去;而李登用一种略显担忧的神色,正望向窗外那一株株盛放的花木,也不知他到底在担心些什么……
“丞相,李怜登上了皇宫南门城楼,指名道姓要与我亲自会面……不知此事依您看来,应该如何是好呢?”
李登听完之后转过头来,却一改方才独处之时的忧虑神色;反而语气平淡的对颜青鸿说:
“皇后娘娘要见的人是您,此事为何要问老夫?”
“可皇后娘娘毕竟也是您的亲妹……”
“二皇子,老臣的确认识一位李怜,但她只是幽北三路的皇后……至于说舍妹李怜嘛……她早就已经夭折在了十三岁的那一年。”
9.筹备婚事
整座奉京城之中,沈归最熟悉的道路既不是自家的河中后街、也不是城北丞相府的大门;反而是会友楼后身、那间专走泔水、收料进货的小胡同。
“嘿嘿嘿……你谁啊?带着一位堂客,就这么直眉瞪眼的往人家后厨闯?懂规矩吗?吃饭的话走前门,这里不待客,赶紧走赶紧走
沈归与李乐安才刚踏进院门,立刻就被一个满脸痤疮的小胖子给拦住了去路。
“……嘿?我这刚……罢了罢了,你们宋师傅在么?让他出来接我!”
在姑娘面前被人臊了面皮的沈归,刚要发火,转头就见李乐安捂着咕咕作响的肚子,饶有兴致的看着自己吃瘪。那双在黑暗中闪着亮光的杏眼忽扇忽扇的、看的沈归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啥宋师傅?我们这后厨里连大师傅带学徒、再加上送米送面的,都没有半个姓宋的!甭跟我这提名道姓的,是不是打算吃白食啊?”
这下沈归真火了,一扬手就把这位小伙计拨到了旁边,迈步就往厨棚里闯,嘴里还拿腔拿调地嚷了起来:
“有活人没有啊!这是他娘的要反啊!老子这辈子不说纵横天下,但在后厨被人堵门,可还是头一回呢……”
沈归这么一嚷嚷,由打厨棚里也慢慢悠悠地走出了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此人衣着样式虽然不算华贵,但是剪裁与用料却都颇为讲究;虽然他也带着套袖、穿着围裙,但头上却并没有扎包头巾;由此可见,这位显然就是已经不再亲自掌勺的大师傅了……
这人左手托着一块小麂子皮,皮子上面还放着一盏精巧的阳羡紫砂壶;他一边小口抽着茶水,一边高扬着脸、迈着四方步走了出来……
“是谁他妈……的没长眼睛啊!连沈少爷都不认识?嘿嘿,沈少爷您多暂回来的呀,怎么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呢……来来您屋里坐屋里坐,别跟这小崽子一般见识,他是刚招来的,不懂规矩……”
这位功架十足的大师傅,正是宋行舟‘案下’唯一弟子——许思东。没想到这奉京一场内乱过去,这位小学徒也摇身一变,成了后厨掌灶的大师傅!
“不敢不敢,许大师您说得是哪里的话。确实是在下不懂规矩,带着堂客闯了您的后厨,我们这就……”
“啪、啪!”许思东也知道沈归的脾气,先给自己来了两个小嘴巴,封住了沈归的口之后,便满面告饶地扯上了他的袖子,细声细语地说:
“您别骂我了成不?这位置要是我师傅乐意干,哪能轮到我啊!我许思东原来是什么模样、别人不知道,还能瞒的住您吗?您就瞧我师傅的面子上,饶了我这一回成不?想吃什么您说话,我亲自下厨,还求您老能受受累、给我指点指点呢……”
沈归心中暗笑:这小徒弟的手艺有没有长进,自己还不知道;但就他这副买卖口、江湖道,已经有了六成火候……
“别摇啊你,你那壶茶叶那么烫,一个不留神再泼我身上!这样吧,给你半柱香的时间,上四道菜!两荤两素一羹汤。我们就在这院里等着吧,也不招你们后厨的灶王爷心烦!”
“……成成成,您说怎么着咱就怎么着!四喜,摆桌看茶、点心蜜饯干果一样都不许少啊!你们都他娘给我仔细着点,谁要是敢弄出半点的幺蛾子来,老子把你们活撕了喂鹰!”
许思东一咬牙,撒着狠的走进了后厨;没过多久,富有节奏的切配之声就传了出来……
“丞……咱爹最近身体如何?”
沈归呷了一口热茶,轻声地向李乐安打听道。
“不知道……自从内乱平息、姑姑去世之后,他也就告老还乡,回到了大荒城祖宅定居。哦对了,在我爹临行之前,还给你留下了一封书信,一会你就跟我回丞相府拿吧。”
李乐安一边吃着绿豆糕,一边低着头,小声地回应着。在这一路上,李乐安已经把沈归昏迷之后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他。
此时沈归听完之后,也没再追问;而是抬起一只手来,把李乐安嘴边的糕点渣轻轻地扫落在一旁:
“吃慢点,一会还有热菜呢,垫垫肚子就得了……”
李乐安虽然只是麻木地点了点头,但心中却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还是她与沈归二人、第一次单独对面而坐,踏踏实实的吃上一顿晚饭。而且此时的沈归,与往日那种跳脱飞扬的脾性也截然不同;他这朴实到近乎于呆板的关心,根本就不像是评书话本里描述的才子佳人;反而更像是一位慈父,面对着自己心爱的女儿……
不过,由于种种‘不足矣为外人道’的原因,导致了李乐安从小便缺少父爱;沈归今日的这个风格,也正好算是刀对了鞘,病对了药。
“来喽来喽…葱烧海参、油焖大虾、板栗扒蒲菜、干贝海米酿冬瓜、山参飞龙羮……二位慢用!”
随着几位小徒弟撤去了头盘,这四菜一汤的标准二人席面,便稳稳当当地摆上了桌面。
沈归拿过了旁边的一壶桂花酿,分别斟满了面前的两个杯子,递给面若桃红的李乐安:
“请……”
二人喝下了头盏酒之后,便分别拿起了筷子……
“来来来,许大师、许大厨!麻烦您老人家出来,咱们聊两句!”
许思东此时就躲在窗户后面,一听沈归的热情呼唤,心中顿时咯噔一声:要坏!不过,许思东也有他精明的一面!他并没有把所有‘外人’都赶出后厨,反而还着急了所有徒弟,一起停下手里的工作,排好先后顺序之后,这才鱼贯而出。
踏出后厨门槛的一瞬间,许师傅就把目光投向了桌上的盘子:桌上的每道菜式,都只减少了一点;就连回春医馆的那位李先生,此时也早就放下了筷子,自饮自酌起来……
“沈少爷您吩咐……”
“我也没工夫跟你废太多话,简单说几句就行。海参发的时候沾上了油星;挑虾线的时候破坏了虾肉质感;板栗太硬、白菜太软,火候出了问题;干贝和海米的味道互相打架;羹汤虽然看起来不错,但居然是靠着团粉调出来!这些乱七八糟的破玩意儿……都他妈是你师傅教的呀?”
沈归指着许思东的鼻子痛骂了一顿,转身又朝着李乐安温柔的笑了笑:
“看来咱们成亲那天的掌勺师傅,还得再另找一位了。”
说完之后,沈归便扯着许思东的耳朵,一起走进了后厨,随着‘哐当’一声门响,厨棚便被关了个严严实实。
没过多久,许思东满眼通红地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又传上了四菜一汤。而在他身后走出来的沈归,此时也一边擦着手,一边用袖子抹着脑门上渗出的汗水,大大咧咧地介绍道:
“木须肉、芙蓉鸡片、锅塌豆腐、罗汉斋、奶汤蒲菜,都是我亲手做的!你不是饿了吗?那就快点吃吧!反正就算我做的再次,那也肯定比他们强。”
说完之后,沈归瞥了一眼被扫到了角落里的‘名贵菜肴’,又趔了许思东一眼:
“花里胡哨的……”
其实李乐安对于吃饭这一方面,要求并不算高;但这毕竟是‘自家男人’亲自下厨,他也就饶有兴致地分别品尝起来……
没想到她这一尝,便再也停不下筷子了!本就已经饿到心慌的李乐安,遇见了一桌极下饭的家常菜,硬是塞下了三碗白饭。
此时二人慢悠悠地并排走在河中大街上、看着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的奉京夜景,心中俱是一片淡然安宁。
“……没想到你手艺还不赖啊!跟宋师傅学的……嗝!”
李乐安刚刚开口赞扬沈归的厨艺,没想到一个饱嗝顶上来,直接把她的后半句话给‘收’了回去。沈归笑呵呵地揉了揉李乐安的脑袋,又把自己的胳膊架在了她的肩膀上,轻声地说道:
“宋师傅会的我也会、他不会的我还会。你若是喜欢吃的话,我可以不重样的喂饱你……
“那还是不要了!自从回了奉京城,我都胖起好大一圈了……”
李乐安一边摇着红扑扑的脸蛋,一边伸出一只小手,隔着衣服捏着自己的小肚子……
就在二人‘逛街消食’的时候,突然迎面走来了一队银盔银甲的太白禁卫。为首一将年纪不大、面目白皙俊俏,正是李乐安亲手救回来的飞熊军护卫营长——方钧平!
“见过恩公,见过沈少爷。卑职方钧平,奉陛下之命前来此处,请沈少爷前去面圣。”
二人与方钧平虽无深交,但他面上的游移不定之色,却也都被沈、李二人看了个清楚……
李乐安刚想说话,立刻被沈归紧紧捏了一下肩头……
“你先回去,我跟他去见见颜……陛下。”
李乐安抬起头来,注视着那副温柔的面孔;而自己眼中满满的不安之色、也清晰的映在了对方的瞳仁之中。
“放心,没事的。我一会就去丞相府找你。”
李乐安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换上了无比狠辣的语气、指着方钧平说道:
“方钧平,我既然能把你的肠子塞回去,自然也可以再把你的肠子给拽出来!今日既然是你把他带走的,那么如果他少了一根汗毛的话……那我劝你日后无论是吃饭喝水、还是行动坐卧,可都要多加留神了!”
放完了狠话之后,李乐安便走到了沈归身前,把自己挂在靴边的惊雷短剑、悄悄地塞入了沈归的怀中,随后便扬长而去了……
43.王雨田命案(一)
其实对于目前的北燕王朝而言,四皇子与兵部尚书到底谁的势力更大,还真就不太好说;但他蒋元又是个什么身份的人?别看他负责打理陈大人的产业,但就这间小小的‘仁和当’来说,陈大人可能自己都忘了还有这么一档子事;而且虽然他名义上是为管事,可实际上就是每个季度往尚书府上交一回银子而已,能见到大管家的面,都算是运气不错了。时至今日,他已经有两年没有见过陈大人的面了。看似他是领着尚书府的东,在街面上也是横行无忌;但他在尚书府中到底是个什么地位,自己心里却再明白不过了。
而这位‘齐返’却与自己的情况完全不同!他不但自称是四王府的门客,而且还能报出葛三水与麻子六的名号,这就显然不是个招摇撞骗的地痞无赖;再加上他还敢让自己去安平王府对峙,准是四王爷的心腹近人……
而且据坊间传言,四王爷周长安,还奉圣旨掌管着一个名叫‘赤乌’的皇家密谍组织。虽然自己那位给安平王府种花的朋友,的确没提过府上有位姓齐的贵人;但如果这个齐返是赤乌中人的话……那么今日的这一切,也就都能说得通了!
二人在后堂分宾主落了座,沈归端起桌上温热的茶盏,轻轻啄了一口,又轻轻放回了桌上:
“蒋兄,既然你我二人端的都是同一路的饭碗,那么齐某也就不兜圈子了。在下今日前来,是想要跟您请教贵宝号大掌柜——王雨田被害之事。我想问您的是,为什么王大柜在当铺上板关门之后,仍然还滞留在铺面之中呢?”
听清对方的来意之后,蒋元心中就更加坐实了对方‘赤乌密探’的身份了。他先是停顿了半晌,随后眼神定定地看向了窗外的那一间南房:
“齐兄你看,那一间南房,本是打算当作库房之用的闲房;但自从王大柜的儿媳,为他添了一个小孙儿之后,他便搬进了那间南房居住。当然了,王掌柜年岁大了,入睡本就不是易事;再加上他平日里干的又都是‘精细活’,让他能住个清静的话,对小号的生意不是也有好处吗!”
沈归点了点头,继续追问道:
“那么除了王大柜之外,号上可还有其他的掌柜或者伙计,也在这后堂居住吗?”
“当然有了!敝号之前有三个掌柜、三个小学徒。站三柜的曲掌柜是本地人士,在城南有间祖产房,下了工自然是回家住的;而二柜老冯,则是燕州人士,自然得与三位学徒,还有大柜住在后堂了……”
说完之后,这位蒋元也不等沈归发话,便立刻朝着门外喊了一声:
“冯掌柜!”
没过多久,一位身材精瘦、眼珠溜溜乱转的中年男子便走进了内堂。他刚刚跨过门槛之后,二话没说便先给堂上的二人鞠了个躬:
“二位爷有何吩咐?”
“是齐爷有话要问你,你可有什么就说什么!若是敢有半句瞎话,明天你就……”
“东家您别说了,这点事小的还能知道吗!齐爷尽管开口询问,小的绝不敢有半句虚言!定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实……”
沈归看着他那副谄媚轻贱的模样,便已经暗自生厌:虽说这当铺是兵部尚书陈大人的产业,但你冯掌柜,好歹也是个识文断字的站柜先生!靠的也是自己的手段与眼力挣钱,再差那也得算是个手艺人,至于跟蒋元这么一个门客,都如此低三下四的吗?
既然心中已经生出了厌恶,问话之时自然也就没什么好气:
“冯掌柜,您是仁和当的二柜对吧?今年贵庚?何处学徒?在这间任何当铺站柜几年了?”
“回齐爷的话,小的天佑四年生人,至今虚度四十有八,老家在燕州路的石门。小人八岁开始在石门学徒,二十四岁开始入京务工,在这间仁和当铺,已经干了整整二十四年有余。”
沈归听到这里,倒是颇有些惊讶!
向他这么一位八面玲珑、又没什么原则和底线的小人,竟然能在这么一间极为普通的当铺之中,生生熬过了二十四个春秋?而且最奇怪的是,他竟然还一直甘愿站在二柜的位置上?当然了,如果这当铺里有他一份大股,兴许还能说得过去……
“蒋兄,我接下来的问题可能有些犯忌……我想问问贵宝号的利润和劳务,都是怎么个分发。”
“嗨!这有什么犯忌的,这间买卖都要关张了,问问账目又怕什么呢?齐兄这是拿哥哥当外人了!”
豪气干云地说完了这一番话,蒋元随手就把桌上的一本蓝皮账簿推在了沈归面前。以此推算,看来在沈归进屋之前,众人应该正在内堂盘账呢……
“齐兄既然是明白人,我也就不给你看那些虚的东西了。简单说吧,这间铺面原本是陈夫人的陪嫁,所以也就没有了房租的支出。而我们每年的纯收入,大概在八千到两万两银子之间;如果遇上了灾年,可能还会翻出几个跟头去。至于薪酬的支出方面:学徒的头三年只是包吃包住;三年之后如果干的好了,留在铺子里的话,头五年是每年二两的银子,再加上年底红利;至于三位掌柜的呢,大柜是每年固定一百两的底银,然后按照每年一成纯利的数额分发红利;二柜则是八十两底银,年底半成红利;三柜就有五十两了,而且也没有红利;但如果他做的不错的话,一年到头也有大概三百两左右的喜包。”
坦白的说,这种薪酬水平,如果单以仁和当的铺面规模来看的话,虽然算不得是头等待遇,但要混个中等偏上,倒也是没问题的。不过很显然,这位站二柜的冯掌柜,足足干了二十四年,每年的薪酬竟然只有八十两的低银,再加上均价七百两左右的年底红利而已。
像他这样的薪酬待遇,如果放在幽北三路,当然算是做梦都会笑醒的‘好工作’了;可是在寸土寸金、消费水平极其昂贵的北燕王朝来说,却显然不值得一位识文断字的掌眼先生,付出二十余载的青春。
“嗯……这倒也算是行价。那么接下来齐某还有一个问题,想要跟冯掌柜请教一番。既然您也住在后堂,那么王掌柜被害当夜的情形,您也是亲眼所见了?”
在沈归问出这个问题之后,冯掌柜也立刻变幻了几次面色。不过很快的,他又恢复了之前的那一片左右逢源的模样,回答沈归的时候,竟然还略带着几分胸有成竹:
“没有!而且不光是我不在场,另外三位小学徒也都不在场。因为当天是发薪的日子!我记得当天在上好了铺板之后,小人便带着三个学徒出去吃饭喝酒了……哦对了,那间酒楼就是城南玄武门附近的泰和楼!”
“那你们一直喝到深夜子时吗?”
“哪能啊?……人家泰和楼亥时初刻就关门了……”
“那你们之后又去了哪里呢?”
“这……这……齐爷!您这么个问法,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莫非您以为王掌柜之死,与冯某有关不成?如果我真的垂涎他大柜的身份,我也不会在这么一间小当铺里熬了二十四年啊!要下手不早就下手了?而且说句不大客气的话,就王掌柜那副身子骨,顶多还能撑几年啊?我还用得着在这时候……”
看着面红耳赤,高声辩驳的冯掌柜,蒋元也毫不客气地把手边那一碗茶水泼在了对方的脸上:
“听清楚了!齐爷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同样的话,我不想再说第三次!”
“……是……是……”
这位激动的手舞足蹈的冯掌柜,被他兜头一碗茶水泼醒,神色也变得十分萎靡:
“从……泰和楼出来之后……我带着他们三个孩子,就去……就去了……”
蒋元一见他吞吞吐吐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个齐返,虽然看着就是位文弱书生、也像是好说话的脾气,但他毕竟是四王爷的门人!而且还有很大可能是那个赤乌组织当中的一员,那就是天子门生了!这样的‘活阎王’前来问案,那就肯定不会是他自己的意思!无论关心此案的人,到底是他的主子——四皇子周长安;还是赤乌的‘幕后黑手’——天佑帝周元庆,都定然不是靠着自家主子的名号,就能解决的大事!
“哎…罢了…我们四人喝完了酒之后,就去了……太平大街!”
所谓的太平大街,就是燕京城里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与奉京城的河中大街非常相似。不过,河中大街的后街,乃是一片清幽雅致的宅门小院;而太平大街的后街,则是一片烟花柳巷之地!
而且这条太平大街的后街,还是整片华禹大陆的烟花场所的‘示范单位’;甚至可以这么说,这天底下除了南康都城的淮河画舫之外,就没有能与太平大街相提并论的花街巷了!
而且与淮河画舫不同,这条太平大街,就犹如奉京城的南北市场一般;从最低档次的‘土窑口’,到最上等的清吟小班是应有尽有;而且就连那些‘兔爷窝’和‘相公会’,在这条大街上也有属于他们的一席之地。
原来这位冯二掌柜,带着三位胡子都没长出来的小学徒,吃饱喝足之后,去太平大街逛窑子了!怪不得说话的时候吞吞吐吐呢!
44.王雨田命案(二)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沈归已经可以确定一点:这个冯二掌柜,是定然与王雨田被害一事有所关联。即便他不是此事当中的主谋凶手、也定然逃不开从犯的嫌疑。而且沈归也已经不需要再盘问他了,因为就他得到的这点线索,已经完全足够了!
既然身怀绝技的王雨田,是几乎‘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当铺之中,如果没有家贼作祟,也绝对不会招来外鬼!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许多,沈归只需要晚些亲自去太平大街走上一趟,也就可以宣判冯二掌柜的‘死刑’了!没错,对于如今的沈归来说,宣判一个人的死刑,就可以这么草率!他既不是朝廷的捕快,也不是刑律司的大人,想要除掉一个自认的‘杀人凶手’,根本就不需要一个完整的证据链支持;至于说这算不算草菅人命、滥用私刑,对沈归来说,也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事。
离开了仁和当铺没走多远,沈归便已经来到了正燕门的安华楼。此时正值午后时分,安华楼的后厨也刚刚灭了灶火;前堂除了一位昏昏欲睡的小伙计之外,整间酒楼都是空空荡荡的……
沈归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看着那位刚刚睁开双眼、神色还略带着迷离的小伙计,心中暗自觉得好笑:这已经是他们见的第二次面了。头一次就是因为这个小伙计,觉得自己穿着贫寒破烂,怕担上冲撞王驾的责任,唠叨了足有半个时辰,好在最后得了四王爷的赏银,还算他没白费唾沫;而这一次自己则换上了一身寻常百姓的衣服,也不知这伙计能不能有那份好记性……
“哈啊~爷您来的有些晚了…小店的后厨已经歇灶了。要不然您先去别处逛逛?约莫着过一个时辰左右您再回到小店,小人再好好的伺候您?”
这孩子显然是还没太睡醒,说话的时候舌头都有些打卷,听的沈归真是既好气又好笑……
“我一不喝酒二不吃饭,就借你们这地方等个人。你给我上一壶茶,有什么可口的茶点,随意摆上那么几样就行……”
说完之后,沈归朝他扔出了一小锭银子,便自顾自地坐在了一楼窗边的座位,靠着自己的右臂,下颌点了几下,也睡了过去…
“哥……哥!”
还在熟睡之中的沈归、被一个熟悉的声音连喊带晃地扰了起来。他随意用袖子抹了抹嘴角流出的口水,迷迷糊糊地抄起了面前的茶杯,刚喝了一口,便‘噗’地一声又吐了出去:这盏‘凉茶’已经变成了酱油一般的颜色、实在是太酽了!
“事办完了?怎么着了?”
齐雁并没着急回答,反而是招呼着站在柜前的小伙计,重新换过了一盏新茶,而后又微微推开了严丝合缝的窗户,让酒楼外的寒冷空气直接吹在了沈归的脸上……
“哥,我这是刚从城外回来。上午我按照府衙民籍簿上记录的地址,去王雨田府上寻了一圈,结果却扑了个空;后来跟附近的街坊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王雨田的一家老小,早在去年就已经迁到了外城居住。于是我又按照街坊所说的大概方位,在燕京城北找了好久……终于在一间十分偏僻的三进小院以外,闻到了一丝血腥味……”
也不知是因为酽茶还是冷风的关系,如今的沈归已经从迷离当中苏醒过来。他听完了齐雁的回复之后,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哑着嗓子开口问道:
“有活口吗……?”
“……其实我也不能确定那到底是不是王雨田的宅子…没准是我找错了地方呢?”
“王雨田的小孙儿呢?”
“……也许……也许真的找错了地方……”
虽然沈归早已经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此时一见齐雁的吞吞吐吐,满腔的愤怒与悲痛仍然还是溢于言表……
其实单从王雨田生前的所作为,已经能够看得出来:这位老者对自己的危险处境,早已经有所警觉了。俗话都说‘隔辈亲’,哪有爷爷不疼亲孙儿的道理呢?而他之所以提前两年时间,便举家搬迁到偏僻的城外居住,也分明也是想让一家老小能避过此劫!
只需要把自己露面的时间点,与王雨田生前的所作所为相结合,也就不难得出一个结论:那些杀人凶手已经监视王雨田好长一段时间了!之所以会如今才开始动手,分明就是冲着他手中那枚三寸镇龙钉来的!因为只要自己没有踏入燕京城,王雨田也就永远都不会暴露那枚三寸镇龙钉的藏匿之处;如此一来,即便是杀了他,只怕还会落得个一无所获的结果!
而且对方显然对王雨田其人,有了一个很深刻的了解。对于自己的身份底细,显然更是一清二楚的!而他们灭掉王雨田的满门老小,到底是习惯使然,还是王家城外的宅院中,仍然藏匿着什么宝物或者秘密,沈归暂时还不得而知;但他却清楚的知道一点:
自己在这座燕京城的一切行动,只怕早就被人给盯死了!“
“……小雁,你最近找个好机会,勾来燕京府衙的人出面,引着他们把王家的案子好生料理了……不过你定要注意一点,无论是参与此事的地保还是仵作,衙役或是捕快,还包括那位知府罗源罗大人,他们每个人的每个异常举动与神情,你都要牢牢地记在心里。”
齐雁点了点头,二话没说便转身离开了安华楼;而那位已经认出沈归的小伙计,一见沈归会完了朋友,立刻也满面堆欢地走了过来:
“爷您打算吃点什么?”
沈归听完眉毛一挑,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你们后厨不是歇灶了么?除了茶叶和点心,还能有什么能吃的呀?”
“瞧爷您说的,这是哪的话呀?歇灶虽然是我们‘勤行(饭店)’的规矩,但那也是对别人说的!您是谁啊?您老人家可是四王爷的贵宾啊!别说是歇灶了,就算是厨子全都死光了,只要您饿了的话,小人立马从坟地里把他们给刨出来!”
沈归看着这位‘抖机灵’的小伙计,心头的那一片阴霾也稍稍散去了些许:
“随便弄完面吧,能填饱肚子也就可以了……”
“得嘞,您瞧好吧!后厨曲头儿,炸酱面一碗了您呐~”
与白天相比,华灯初上的燕京城,就仿佛是换上了另外一副面孔。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也都褪去了那一脸的匆忙之色;街上大大小小店家,也纷纷挂起了红火喜庆的灯笼,把每个人的脸庞都蒙上了一层红色的光晕,看着真是既柔和又梦幻,也让每一个在此游玩之人,都切身实地的感受到了‘繁花似锦’的真正含义。
此时才刚刚入夜,太平大街还弥漫着一片‘正儿八经’的繁荣景象。走在太平大街上、正参观着燕京城的沈归,却被一位身穿白色锦缎棉服的男子,使劲地拉到街边:
“大爷大爷!您先别急着走,小人可盯您半天了!打方一见您的面嘿,小的就知道你准是个风流才子!别瞧您穿的普通啊,但就您这一身的书卷之气,不是大户人家出身的话,绝养不出来这份气势!小人之所以会把您拦在这里呢,也是想请您这位学富五车的青年俊才,帮在下一个小忙……”
说完之后,这位富贵男子便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红封册本,轻轻递到了沈归的面前:
“小人想请爷帮着品鉴品鉴,在下的这几幅‘小画’,还能入得了您的眼吗?”
沈归伸手翻开一看,发现这张红册当中的每一页,都画着不同的女子!沈归当时心中就明白过来了:敢情这位衣着华贵的男子,竟然是一位‘皮肉中介’!而且从他这本账册之中的‘画风’来看,恐怕此人供职的楼院,也不会是什么‘高档场所’!
“哈哈哈……如今还为时尚早……爷这心里边还没那份闲情雅兴……”
“爷您留步!如今虽然时辰尚早,但这外面北风可也是够硬的呀!小人看您那一双耳朵都已经给风‘呲’红了!您还是跟着小人‘回’吧,小人给您找一个‘暖和地方’,歇歇脚避避风不也是好的吗?当然了,您要是什么时候坐腻味了,抬脚一走还准没人敢拦着您!放心,这茶钱酒钱的咱爷们说不着那话,全都小人请了!”
这就是‘买卖口’,这就是‘江湖道’!只要给你领到楼子里去,你哪怕一口水没喝,也绝对没法全身而退!而至于那‘牵驴’的份子钱,人家也能实打实的揣进了兜里!
沈归听到这里,眼珠一转,随后竟然反而把此人往僻静的胡同里拽了拽:
“爷可什么都没有,就是这银子多的直往外蹦!但能不能拿的走,又能拿走多少,可就看你小子的又多大能耐了……”
说完之后,沈归竟然从怀中掏出了一枚十两金锭!只把那位对方晃的是双眼发直,瞠目结舌……
别瞧这位男子衣着华贵,但也就是一身‘工作服’,全指着这身行头唬人而已;而且正如沈归揣测一般,他‘挂单’的那间青楼,只不过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普通档次而已;而他平日里虽然也能得些赏钱、但顶多也就是三两五两的银子渣而已;如同沈归出手这般阔绰的客人,他根本就摸不着人家的边!
“爷!有什么吩咐您尽管开口!有了您这些‘硬货’(金银)撑腰,可以说在这整条太平大街上,就没有小人办不成的事!”
“也没那么复杂,我就是想跟你打听一个人。只要你能说得清、讲的明……嘿,你瞧见了吗……”
说到这里,沈归又拿出了一枚十两的金锭,在对方眼前一晃:
“这十两金子,也是你小子的!”
手
机
站:
45.王雨田命案(三)
像是这位身穿锦缎白衣的‘皮条客’,在这个行业之中有一个专属称呼——‘布客’。其实他们这些布客,原本自称‘花牙’;但是很显然,牙行的从业者虽然也同属下九流的行列,但却并不能接受靠女人吃饭的‘同道中人’。于是,这些人也就只好改称自己为‘布客’。
而在这条太平大街当中的烟花场所,可以简单分为四个档次:
头等的场子叫做清吟馆,虽然也同样是在花街柳巷立馆迎客,但他们最差的客源,那也得是名流豪绅、或是权贵富商;而且即便是身份与财富‘全部达标’,对于客人自身的内涵品味与见识修养,同样有着很高的要求;因为凡是在清吟小班‘工作’的女子,原本的出身也是非富即贵的;不是被官卖典籍的大家闺秀,就是被抄没家产的富家小姐。既然都是千金小姐出身,对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之道、自然也是无一不精的。而且最可贵的地方,就是她们每个人都谨守着女儿家的尊严与底线,也绝不会向客人弯腰献媚,个顶个都是铁骨铮铮、德行高洁的‘女先生’。
而且这种‘清吟馆’,还有一个极为特殊的地方,那就是他们从来都不需要豢养‘布客’。因为人家的目标客户群体,本来就是那么一小撮人,又都是不缺银子的主儿;而且如果接待的客人太多,也自然就会失去了那份可贵的清幽与雅致,也就再难叫上高价了。
所以这种‘清吟馆’式等花楼,普遍采取的也都是‘会员邀请制’,根本就不需要当街揽客。
至于这二等的青楼,就叫做‘小班’。虽然比起头等清吟馆来说,‘工作人员’的出身或容貌都会略差一些,但也都是可以吟诗作对,弄弦起舞的风雅之人;只是在艺术造诣与出身门第方面、比那些‘女先生’差了一个档次而已。不过在这‘小班’之中,就可以琢磨琢磨如何去‘买铺’的事了。当然了,前提条件就是双方彼此情投意合,也不全都是银子的事;换句话说,如果客人想要成为‘小班’姑娘的入幕之宾、那么就只能靠自己的‘真本事’了!
至于这‘清吟与小班’,为何经常被人混为一谈呢?简单说来,就是清吟馆的女先生,个顶个都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就像是如今幽北三路的国母皇后——铁娘娘一般;而小班虽然也是以卖艺为主,但对于男女爱情之事,也并没有‘女先生’那么‘清高’。所以清吟与小班之间,非但不存在竞争关系,反而还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合作伙伴。
至于这三等烟花院,也被叫做‘茶室’,就是最普通的那种青楼。别看茶室的装潢布置也都十分奢华讲究,‘工作人员’也都是多才多艺、姿色过人;但他们所唱的曲目,绝大多数都是淫词艳曲;而且与客人的交谈内容,也都荤素不忌。不过若是单从容貌、身材方面考量的话,这些茶室里的姑娘们,也未必就比清吟小班逊色几分。
而且这茶室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好处,也是他们的‘核心竞争力’:凡茶室所有之物,全都是有价格的‘贩售品’;而且,就算来者只是个在街上捡到了银票的乞儿,只要他的银子没有花光之前,也都是恩客的身份!所以这种茶室档次的青楼,也是豢养‘布客’数目最多的。
由于茶室的赚钱方式,与清吟小班那种‘绝不二价’的‘卖方市场’不同,所以这风月场所里面的各种‘猫腻’,发源地也是在这类三档烟花院之中。
至于说四档的‘下院’,就更是鱼龙混杂之地,也是价格最为低廉的烟花场所。讲究的也都是明码标价,薄利多销;他们的经营模式,大多都是独门独院的‘半掩门’;而且每一位‘浑官’,都有几个相熟的‘布客’替自己招揽生意,也算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个体经营’了。
当然,单以沈归今日遇见的这位白衣布客来说,他的主业,显然就是在三档‘茶室’挂单揽客;因为四档下院的姑娘们,显然拿不出那笔闲钱,去为一个布客置办出一身光鲜亮丽的行头。
虽然沈归还是第一次来逛这太平大街,但他毕竟曾经有一位‘亦师亦友’的皇帝哥们,所以对于这‘脂粉阵’里的各种门道,他心里也是一清二楚的。
“你也别光是跟爷拍胸脯,这两锭金子你拿不拿得走,可还在两说呢!我来问你,这整条太平大街上的‘布客’,总共有多少位啊?”
这位布客一听沈归的话,立刻面色发寒,声音也变成了一副要死不活的德行:
“你说我这个劲废的!还以为逮住一个火点子(有钱人),结果却碰上一位攒亮(懂门道)的‘老海’(江湖人)!朋友,报个蔓吧?(报个姓)”
“你也不用觉得晦气,我今儿也不是过来‘寻铺’(寻欢作乐)的!这两锭金子我既然已经掏出来了,就绝对不会往回收;而且也跟我本人在不在‘海里’(江湖),又是不是‘老合家’(江湖人)的,没有半点关系!……双脚平头蔓(姓齐)!”
要说沈归也还是知道好歹的!但凡他干缺德事的时候,就没有一次留过自己的真名实姓!
而那位布客听完之后也点了点头,神色也带上了一些焦急与贪婪:
“齐兄弟也不用兜圈子了,只要是这条街上的大小事务,哪怕不知道,我也能给你打听出来!直说了吧,您是想找人还是寻物件?”
“找人!”
“找谁?”
“仁和当铺的冯二掌柜!”
听完之后,这位布客仿佛突然松了一口气,瞧了瞧沈归正揉着两锭金元的左手,得意洋洋地说:
“先给我一锭做保!冯二柜这事儿你找到了我,那就算是问到根上了!”
沈归扬手扔过去了一锭金子,然后便跟在这位布客的身后,左拐右拐地来到了偏街的一间小院门前。他先是看了看门口的那双绣鞋,并没有着急进门,反而先是用自己的脚尖把一正一反的两只绣鞋踢正,这才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斑驳木门,而后又朝着沈归招了招手……
沈归知道,这里定然是他相熟的一间‘下院’。像他这种布客,都会选择在一个三等的茶室挂单;至于这些下院的半掩门呢,就算是他们搂草打兔子,赚外快的私活了。
“别他娘发浪了,赶紧去烧壶热水,来的是老海(江湖人)!……”
这位布客熟门熟路的走进了屋中,一边低声呵斥着一位浓妆艳抹的妇道,一边反手挂上了屋内的门闩。沈归知道,像是这种‘倒卖客人信息’的行为,是一件非常犯忌讳的事;一旦走漏了消息,他沈归自然是安然无恙的,但这位布客可就麻烦大了!最起码也要被整个行业彻底驱逐。
“齐兄要问的‘冯二柜’,就是仁和当铺的冯连山对吧?那个老光棍可是这条太平大街上的老熟客了。而且近五年左右吧,都是我亲自伺候他的。”
沈归听到这里,一边敲了敲桌面,谢过了那位妇道的热茶,一边朝着对面摆了摆手:
“太远的事咱们就不必提了,你就单说最近一段时间,他的个人喜好与行动规律,可曾出现过什么变化?”
“那倒是没有……月眠楼里有他三个相好的;每次来玩,他见的都是那三位姑娘;近五年以来,反正是没有跳过槽(换相好)……”
“月眠楼……是个什么价码?”
“茶围五两,听曲二十,席面酒菜一百,借铺(留宿)二百。”
“那也就是说……他每次来这里寻欢作乐,最少也要掏出个三百多两银子喽?”
“三两百?每次要是只能抽三十两的水,还值当我费那么大劲吗?刚才我不是跟您说了吗,他有三位相好的!反正近五年以来吧,基本上一个月他最少过来两次,每次少则五百,多则一千;有的时候兴致一高,还会多扔下些赏钱,给姑娘们买花儿戴!跟您说句实在的,这位冯爷啊,可是咱们太平大街上的一景儿!”
如果单以五百到一千这个‘消费水平’来看的话,那么这位年近五旬的冯连山冯二掌柜,除了身体称得上是老当益壮之外,脑子恐怕也不是太好。因为他活活在这条街上当了五年的冤大头!
那么既然他的消费水平如此高昂,问题也就随之而来了:以他在仁和当的薪酬标准来看,那么他花天酒地的那些银子,又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呢?
想到这个问题之后,沈归又扔出了另外一锭小金元:
“第二个问题:冯连山每次来寻欢作乐,都是独来独往吗?”
“至少这五年来应该没错的……”
就在这时,旁边那位刚刚卸去了浓妆,正依着房门嗑瓜子的妇道突然开口:
“不对啊相好的!三……反正大概是三四天以前吧?那个冯老鬼可是带来了三个雏鹰开荤!当天‘花被面’还跑来跟我借了三十两银子,给那三个小雏儿包的喜儿呢!”
这妇道话音一落,沈归也就得出了一个结论: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冯连山把那三个小徒弟扔在了你们这?然后他自己去了眠月楼?”
“肯定错不了!直到现在,那个损了八辈阴德的‘花被面’,还没还我的银子呢!”
得到了这个肯定的答案之后,沈归连眠月楼都不需要再跑一趟了!至于那三个开了荤的小学徒,分明就是这位冯连山给自己提前准备的‘证人’!至于说他把三个孩子扔在了下院之后,到底去没去眠月楼,对于沈归来说,也都无关紧要了!
如果冯连山心里没鬼的话,为什么要提前找好时间证人呢?
46.王雨田命案(四)
子夜三经时分,燕京城西北方向六十里,燕山镇。
“我说沈爷,需要小人也留在这里、给您打个下手吗?或者小人把这位‘公子爷’,顺路带回燕京城?毕竟眼下燕京城门早就关了……”
这位正在对沈归说话之人,乃是四皇子周长安的亲信——麻子六;而在他的脚边,此时也正躺着三男一女:正是被赤乌强行打昏掳走的冯连山,与他那三位情投意合的‘老相好’。
“不必麻烦了,你回到燕京城以后,跟百里兄与葛管家道一声谢就好;这里剩下的就是些杂活,还用不着麻烦你亲自动手。”
“是!如果还有任何需要,请您尽管跟他们吩咐便是。”
麻子六又吩咐手下人了几句之后、便迅速地离开了赤乌的‘联络点’;而留在这里的探子们,此时也都十分好奇地打量着那两位‘临时长官’。
“麻烦几位兄弟,先把这三位姑娘分别关在不同的房间之中,最好是还能有高床暖枕,香炉蚊帐,‘暂时’不要唐突了佳人;至于这位冯二掌柜嘛……这里有没有能‘抡开胳膊’的宽敞所在?沈某打算与他‘叙叙旧情’。”
这间偏僻的大宅院,毕竟是距离燕京最近的赤乌聚集点,一切应用之物自然都准备的十分齐全,定然可以满足沈归的要求。没过多久,这位冯连山冯二掌柜,便被牢牢地绑在了一间地窖的木床之上。
沈归看着刚刚绑完了最后一道麻绳的中年男子,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百两银票递了过去:
“麻烦兄弟了,这点碎银子拿去给弟兄们打点酒喝吧!”
“沈爷不必客气,我们赤乌禁酒,怕是无福消受了。不过,如果您真有心谢我的话,那么就让在下留在此处,也好见识见识幽北同僚的高明手段,也能让小人开阔一番眼界。”
正在回话的中年汉子,便是这个联络点的小头目,也是赤乌当中头等的刑讯高手。不过他与一般的‘刑讯人员’有所不同:他之所以会选择这个行业,并不是因为工作岗位的硬性需要,反而是个人兴趣使然。
沈归还没来得及说话,正在桌边整理医箱的李乐安却开口说道:
“喜欢看的话,就留在这里打个下手好了。不过我要事先说明一点:我这一身的本领,也许对你而言,根本就没有任何用处。”
说完之后,李乐安也已经把手边的工具与药罐全部码放整齐,自己则握着针包,走到了昏睡之中的冯连山身床边。
忽然她一抬手,止住了那位中年汉子想要把冯连山泼醒的动作:
“住手!站在一边看着就行了!”
说完之后,她抽出三枚银针,飞速落在了冯连山的头顶百会、左手虎口、脚底涌泉三处穴位之上;紧接着她又拿过了一团棉布,轻轻托起了冯连山头脑的枕骨,双指微微一捏颌关节,便把绵布团塞进了他自然张开的大嘴之中……
“唔……!!!”
差不多十息过后,方才还打着鼾声的冯连山突然身形一挺,紧接着双眼暴睁开来,整个身体就仿佛触电一般不停地抖动起来;而那副身体也蕴含着十足的力道,竟连带着钉在地上的木床,都发出了‘吱嘎吱嘎’的响声……
冷眼旁观的李乐安神色淡然,又轻轻地扭了扭三处穴道上的银针,再次‘送’进去了拇指一般长度的针身……
这下冯连山挣扎的就更厉害了,就连紧紧捆在他身上那一圈圈的麻绳,都发出了令人牙酸的紧绷之声;而那双原本有些浑浊发黄的眼白,此时也一根根地开始迸出血丝;没过多久,那一双眼珠就变成了可怖的黑红相间之色。
“好手段!看来沈公子麾下的确是能人辈出!这位‘公子爷’方才说的一点都没错!他的这手‘绝活’,根本就不是看一眼就能学会的!”
李乐安闻言微微侧了侧脑袋,幽幽地说道:
“我只是为了把他唤醒而已,你所谓的‘绝活’,我可还一招都没露呢!”
“晚辈拭目以待!”
正所谓学无先后,达者为师。别看这男子也年过四旬开外,可李乐安的这一手‘唤醒服务’,真是既优雅又从容!不但伤口微小、环境清洁,而且应用效果也出奇的好!单单这一招,就把这位‘刑讯爱好者’看了一个心服口服。
李乐安说完之后,又低下头去,检查了一番冯连山的双眼;随后右手一挥,三根银针立刻凭空消失,那冯连山也彻底踏实了下来……随着她把冯连山口中的棉布取出以后,便对着站在一边的沈归努了努下巴:“到你了”
“冯二掌柜,可还记得在下呀?”
正在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口气的冯连山,一见‘齐返’那张熟悉的面孔,面色顿时更加惨白,勉强从牙缝中挤出了三个字:
“齐……齐爷!”
“对喽!想必您现在已经十分清醒,那么我也就不跟你兜圈子了!你暗中监视王雨田多久了?”
“齐爷……您说得是什么意思……我……我怎么没听明白啊……!”
沈归听完之后笑了笑,伸出右手、轻轻拍了拍冯连山的满布满水的脸颊:
“没想到您老人家这副身子骨,还真是老而弥坚呀……”
说完之后他便退到了一旁,而李乐安也再次拿上了那团棉布,又从桌上抄了一个小竹筒握在手中,缓缓走到了冯连山的头顶:
“张嘴!”
冯连山焉能不知道这位‘白面小相公’,是打算继续折磨自己;所以他也立刻朝着能够做主的沈归,声嘶力竭的大喊起来:
“齐爷啊……您这是为了什么呀?……我知道的早在当铺里跟您说过了呀!这不知道的事,在下又岂敢胡编乱造呢?……齐爷啊,您就饶了小的吧…这根本就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您可让我怎么‘招’啊?”
沈归再次仔细观察了一番冯连山的神色,而后便一言不发地坐在了墙边的椅子上,怡然自得的喝起了热茶来。
李乐安一见冯连山不住嘴地求饶,也是皱了皱头;随即她弯下腰去,拎起了一柄放在刑架旁边的钉锤,随后朝着那位‘正在偷师’的人说了一声:“这玩意儿太沉了,没带。借你们的用用。”
说完之后,这位李家大小姐神色麻木地抡起了钉锤,‘砰’的一声直接砸在了冯连山那张喋喋不休的双唇之上;随着‘嗷’一声‘怪叫’传出,整整砸下了他六颗门牙…
沈归一见这个‘残忍血腥’的场面,脸上也露出了几分为难之色
“我说‘胖丫’(李乐安的外号)啊,我可是还得问话呢!你这一锤子下去,把他给敲成一个‘瘪嘴老太太’,我这一会可还怎么问啊?”
“你不是听不了人家‘哀嚎’吗?你看他那一排门牙,一个个就跟小锄头似的,不砸下来的话,塞棉布的时候,很容易被他咬到手的!而且不过就是没了几颗门牙,也不碍说话什么事啊,顶多有些漏风而已!大不了一会让他多重复几遍就是了!还有啊!下次你要是再敢叫我‘胖丫’,我就让你跟他一样,再也啃不了排骨!”
李乐安生气的努着嘴巴,朝着沈归又比划了几下沾满鲜血的铁锤,随后才把那团棉布塞入了冯连山那张已经‘空空如也’的大嘴之中。确定了他叫不出来之后,李乐安手腕一抖,再次抽出了三根银针,随后拿过旁边的竹筒,依次沾上了不知名的绿色汁液,再次落入三处要穴之中……
这三根‘故地重游’的银针、此次入肉极深,只露出了针尾而已;而这冯连山也一改方才那般的剧烈挣扎,反而整个身子挺得笔直,每一个脚趾都用上了极大的力道,拼命地向外伸展开去;与此同时,还偶尔发出一阵剧烈但‘无声’的抽搐抖动,看上去就像是一条在岸边搁浅的大鱼,痛苦而徒劳……
“前辈,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告诉晚辈……究竟您在那枚竹筒之中,存放了何种神药呢?……”
李乐安回头看了看桌上的竹筒,随手便递给了那位男子: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外用的药油而已。一般我都用这个方子治疗毒虫叮咬,头疼脑涨,鼻咽不适、暑热重症等等症状……”
这位男子闻言低头一闻,味道果然是清凉有劲,如沐春风……
“反正是可以治病的药,既然你如此好奇的话,不妨把药方也告诉你。茶油为底,薄荷叶四两、蝎一分、灰熟天南星半两、大黄、冰片各三钱、熟川乌一钱;每日早晚深嗅三次,病情严重之时,涂抹在人中、印堂与太阳穴上即可。这是我师傅的独门配方,叫做醒神油!”
等那位赤乌的小头目记完了药方之后,再看床上那位冯连山,发现他已经在数九隆冬的地窖之中,折腾出了一个浑身湿透!
而且,所有被麻绳绑住的部位,都已经被他磨了一个鲜血淋漓!回头再看那位‘前辈’李乐安,正往他的伤口与麻绳之间,小心翼翼地加垫着防护用的棉布……
47.王雨田命案(五)
这一次扯出了口中布团之后,冯连山已经再也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阶了;他就仿佛是一只被人掐住了脖子的母鸡,‘咯、咯’地往外咳着倒灌入喉的鲜血;那血迹斑斑的身子,也仿佛是入水的泥鳅一般、无力地左右摇摆着……
“前辈,您不是说这只是一方提神醒脑的药油吗?为何此人用过之后、竟会是这般反应呢?”
李乐安指尖一抖,一枚银针便立刻出现在了对方眼前:
“开始落下的三针,我并没有用药,只是为了唤醒他的神智、顺便也把他的感受力调整到顶峰的地步而已。一般这种下针的方式,都是用在气血衰败的老人身上:既可以重新疏通堵塞的经络,也可以重新激发气血的活力,可以用于治疗肌体萎缩、偏瘫麻木之人。而这位冯二爷的身体,除了肾脏略微有些亏损之外,一切都很正常;而在我施针之后,就算他身穿最为顺滑的丝绸中衣,都会觉得皮肤有些疼痛与不适……”
说完之后,她又拿过了那一枚装着醒神油的小竹筒:
“正所谓‘是药三分毒’,其实这天下所有的药方,都可以视作杀人毒药,也可以视作救命仙丹,就与你们练武之人掌中的兵刃一样,杀人还是救人,关键还是要看如何使用它而已;至于这‘醒神油’嘛,如果是外用的话,会使人觉得清凉有劲,提神醒脑;可我方才将此油以银针顺入对方体内,并浸入三道要穴当中……虽然我不是他,但据我‘行医多年’的经验看来,此时他的感觉应该是忽而如坠冰窖、忽而烈焰焚身,并且还伴随着自内而外的痛痒难当,无法抓挠缓解……对了,你也可以把这种感觉,想象成是五脏六腑一起犯了严重的脚癣,再加上病入膏肓的寒热重症,应该就差不太多了……”
李乐安解释完之后,就连坐在椅子上的沈归都不自觉地隔着衣服,挠了挠感觉发痒的胸口……而那位‘刑讯爱好者’,则更是长大了嘴巴,仿佛被神光击中了天灵盖一般,整个‘职业生涯’都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他差不多就是这个感觉了。
徒劳的折腾了许久之后,失去了满口门牙、又被李乐安扯出了口布的冯连山,终于可以开口求饶……
“…沃佛(我说)……沃全佛……”
沈归闻言坐起了身子,迈步走到了冯连山的身边:
“何苦呢你……说吧,监视王雨田几年了?”
“二……二服父(二十四)年了……”
“二十四年……也就是说,你是被人派来燕京城,专门监视他的喽?”
冯连山无力的抬了抬头,示意沈归猜的没错。
于是沈归又问:
“出手杀死王雨田的人,与南康会馆那些废物,都是同一路人马?”
冯连山歪了歪脑袋,十分费力地吐出了一口鲜血,先是点了点头、而后迟疑了半晌,又再次摇了摇头:
“应该是同一个东主,但却不是一路人马……”
“你们的东主谁?”
沈归问到这个问题,只见方才已经彻底‘软’下来的冯连山,此时却重新挂上了一副挣扎的神色……沈归沉默着等待了半晌,仍然没见他有所表态,只好轻轻叹了口气,回头看向了李乐安……
李乐安见状拎起了那团沾满血丝与唾液的棉布,又重新堵上了冯连山的大嘴……
接下来的场景,真让那位‘刑讯爱好者’大开眼界。无论是李乐安的施针速度与准确程度、还是那五花八门的药液与药油,都让他感觉到自己之前的那一番手段,是既肮脏又鲁莽;他加入赤乌、负责刑讯工作已经近三十年了,可还从没有想过这等刑讯逼供之事,竟然也可以做的如此简洁优雅!
又过了一刻钟的时间,这位已经被折磨到‘脱了相’的冯连山,终于彻底放弃了心中的最后一丝执念。死还是活,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根本已经不重要了,他朝着远处的沈归,摆了摆被自己抠抓到血肉模糊的手指:
“…咳…我是真的不知道幕后东主是谁!这二十四年以来,我已经换了好几位接头人,他们各地的口音都有,接头方式也是一次一换……根本就摸不着规律……”
“仁和当铺的管事蒋元、与他背后的兵部尚书陈大人,也和你是一路的吗?”
“我不知道……”
“现在负责和你接头的人是谁?”
“不……不熟……不过最近的一次见面,我发现他少了两只耳朵……!”
冯连山此话一出口,沈归的头皮都炸了起来!
早在他们一行三人还未出东海关之时,就曾经在锦城附近,遭到了一伙假扮马贼之人的尾随;经过了一番‘友好协商’之后,对方自称是四皇子周长安的门人,自己也亲手割下了‘唯一活口’的耳朵,打算用做恐吓周长安的‘见面礼’;不过来到燕京城,他发现周长安其人,与自己想象之中的四皇子好像不大一样,也就恶作剧一般地把那一双人耳随手丢在了安平王府,也顺带着把那位办事不力的‘灯泡脑袋’,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不过转念再一想,沈归又觉得周长安的嫌疑,其实也并不算大。
因为那位‘灯泡脑袋’是安平王府的人,这一点已经毫无疑问;不过如果真是周长安设计杀害了王雨田,那么至少这一次,麻子六绝对不会出手帮自己逮住冯连山;而且以冯连山如今这副急于求死的模样,根本也用不着说假话来迷惑自己,而且他也根本就没长出那么一身的硬骨头来!
如此想来,也就只剩下了一个可能:那位前去给自己‘送信’的灯泡脑袋,根本就是安平王府的叛徒!
想到此处,沈归不由得有些脊背发凉: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把眼线安插在安平王府当中呢?要知道虽然赤乌的综合实力,比不上幽北的御马监;但它毕竟也是一个专业的‘情报部门’!而这个情报部门的头目‘周长安’,被人在身边安插了眼线,竟然还浑然不觉!这已经不仅仅是安插几个内鬼,就能够做到的程度了!
如果不是‘赤乌’徒有虚名,就是这冯连山的幕后老板,已经可以只手遮天了!
沉默了半晌之后,沈归有些为难的看着面如死灰的冯连山。坦白的说,这个冯连山冯二掌柜,可能连个炮灰都算不上;他只是收了一些黑钱,顺带着帮对方监视着王雨田的动向而已;可能就连对方要除掉王雨田这件事,他也是被蒙在鼓里的!这样的人究竟算不算的上是从犯呢?沈归心里也并不清楚;但他知道的是,王雨田的一家老小,包括那个才来到世上没有多久的男婴,此时都已经停在了燕京城外的义庄当中……
“那三个粉头,和此事有关吗?”
“呵……像你们这样生来就享受着荣华富贵的公子哥,还会在意三个粉头的死活吗?”
“……那你自己还有什么遗言要交代的吗?我可以向你保证,会给你留下一个‘体面’的结局。”
“咳咳……齐……哦不,沈少爷,多谢你的‘盛情款待’。为了报答您的‘大恩大德’,在临死之前,我就再告诉您一件事,就看你敢不敢相信了!……其实在这一座燕京城、乃至整个北燕王朝之中,与跟‘那些人’有所牵连的朝廷重臣,绝对不在少数,就看您长没长着一双‘金睛火眼’了!”
“多谢!……噗!”
说了一声‘多谢’的同时,沈归手中的惊雷短剑,也直接插入了对方的胸口;随后他握住剑柄的手腕微微一转,又伸出右手,轻轻抚上了冯连山那一对血红血红的眼睛……
与此同时,燕京城内的安平王府,也忽然之间灯火通明。
刚刚披上了棉袍、手执刀枪棍棒跑出门外的护院兵勇,发现了府上的葛大管家,此时正倒背着双手,直挺挺地站在花园正中;在葛大管家的脚边,还歇躺着三个生死不知的男子:
“葛二爷(燕京称呼管家为二爷),怎么回事啊这是?”
安平王府的护卫长,此时拎着手中的雁翎刀走上前去;可还未等他看清地上三人的面孔,忽然眼前一花,身子也受到了一股强横的‘推送’之力,打着旋地飞出去了足有三丈开外!
葛三水抽完了他一巴掌之后并未追击,反而是面沉似水地冷哼了一声,便迈步朝着后府方向走去;而那些留在原地、正面面相觑的护府兵丁,终于也唬起了胆子,拎着火把走到了地上的三位男子身边……
“小六!老贾!……这……哎?……这个好像是‘鹞鹰’吧?你们都快点过来认认……”
葛三水走到了刚刚掌起了灯的正房以外,轻轻地咳了一声……
“咳!回事!”
“说!”
“方才府外来了一伙歹人,杀了两个守夜的护府兵丁,连着‘鹞鹰’的尸首一起,顺着墙扔进了院中!”
屋中的周长安显然是刚被惊醒,沉默了半晌之后,才哑着嗓子开口问道:
“人拿住了吗?”
“没有……还不清楚他们此行的目的,老奴也就没敢追出府外……”
周长安知道葛三水的脾气,就算是天塌地陷,只要自己的安全受到了威胁,他葛三水是绝对不会离开自己身边半步的!
“好……我知道了。有事明早再议……”
吹熄了灯火之后还没过多久,屋中那轻微的鼾睡之声,便再次响了起来;而葛三水此时也轻轻跃上房顶,眼中闪烁着摄人心魂的两道精光,警觉地打量起了这座夜幕之中的燕京城……
48.王雨田命案(六)
其实昨夜发生的这档子事,虽然在葛三水眼中看起来十分凶险,但如果能平和的看待它的话,其实也算不得是什么大事。
那伙人杀了两个守门的兵丁不假,但那两个‘冤魂’无论是因为技不如人,还是打瞌睡走神,最终落得个这样的下场,也难免背上护卫不周之嫌;而且人家隔着院墙扔进来了三具尸体之后,一没有擅入安平王府,二没有行刺安平王的迹象;所以如果要打那一伙人一个‘行刺皇子’的罪名、还不如说他们是来找两位兵丁寻仇的,也许还更有说服力……
第二日清晨,沈归与‘胖丫’李乐安,便赶回了燕京城。放下回到南康会馆补‘美容觉’的‘李胖丫’不提,咱们单说直奔安平王府的沈归沈太初!
尽管昨夜不是沈归第一次杀人,但冯连山却是让他最纠结的一个死鬼。毕竟在沈归看来,冯连山只是穷了一辈子的小百姓,年轻时受到了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的蛊惑,再被许以重利引诱,促使他去做那些‘看似无害’的‘琐碎小事’而已;此人一来称不上是罪大恶极;二来也称不上是‘’敌特份子’,所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的话,他也跟死去的王雨田一家同样是受害者的身份。
不过,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沈归都不后悔让他亲自‘下去’,跟王雨田一家好好‘解释一番’。
心事重重的沈归刚刚踏进安平王府大门,便感受到了一种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葛三水这位老管家虽然平时有些不苟言笑,但也秉持着周长安善待下人的一贯行事作风,所以往日里安平王府的男女下人们,脸上的表情都是非常生动活泼的;但今日安平王府的下人们,无论是门房还是花匠、无论是男工还是女仆,所有人都是步履匆匆、低头无语……
“葛二爷,府上出什么乱子了?”
在前面引路的葛三水一听此话便停下了脚步,面带诧异地回过头来,仔细打量了一番‘明知故问’的沈归,半晌之后才低声回道:
“昨夜丑时初刻,王府外来了一货匪人,杀了府上两个守夜的侍卫,并且还连带着一位赤乌小头目的尸首,把三人一并扔进了王府院中。为了护卫四王爷的安全,我也并没有追出府外,所以暂时还不知道对方人数几何,此行的目的又是什么……”
沈归听到这里心中一惊:对方真是好准的消息,好快的动作啊!不用问,那位赤乌的小头目,就是那个隐藏在周长安身边、被自己削去了双耳的‘假土匪’!
“他们好快动作!咱们别去正厅瞎耽误功夫了,直接带我去见你们家王爷!”
面色阴沉的葛三水点了点头,引着沈归来到了偏院的书房之中。
听见屋中来人的周长安一回头,便发现了正迈步进屋的沈归与葛三水。
“哎?你怎么直接过来了?我这还没找到名册呢!”
“都什么节骨眼了?少废话!昨夜被扔进来的那具‘无耳死尸’,就是你派去给我送信的人吧?”
沈归一屁股坐在了窗前的太师椅上,随手翻了翻桌上的几本‘暗帐’,便失去了‘解谜’的兴趣,随手又推到了一边……
“是啊,我这都琢磨一上午了!昨天那些人杀人抛尸不假,但奇怪的是并没有入府行次本王。一直以为是太初兄你的杰作,打算给我一个下马威;可左思右想之下,又觉得有些细节问题,无论如何都说不通,这才打算把赤乌的花名册找出来,也顺带着重新理顺‘鹞鹰’的底细;如今你一早登门,那这一档子事儿,可就又得重新推翻了……”
正如周长安所说,那位代号‘鹞鹰’的赤乌探子,原本是奉命隐藏在幽北三路的暗桩;而他们撤回北燕王朝的最后一桩公事,便是替四皇子向沈归释放善意。可如今沈归已经进入燕京城好些时日了,但鹞鹰与他手下的弟兄们,却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根本没有任何消息传回;直到今日丑时初刻,他的尸体才被抛入安平王府的花园之中……
如果再结合葛三水之前从王府花园南角、发现的那一双人耳来看,那么这位鹞鹰被害一事,应该就是近几日之间的发生的事,而且还是曾经到过安平王府之人的手笔。所以无论站在葛三水或是周长安的角度上来看,沈归都是最值得怀疑的头号对象。
“百里兄,你之前吩咐‘鹞鹰’带着十四位杀手,假扮马匪前去锦城拦截沈某,到底是为了什么?”
周长安听完之后刚想回话,随即眉头一皱:
“你方才说,鹞鹰前去见你,一共带了几个人?”
“算上他本人在内,一共十五位男子。”
“都假扮马匪?”
“是!”
听到沈归的回答之后,葛三水和周长安的眉头皱的更紧了;而且在主仆二人对视了一眼之后,葛三水便转身走除了书房大门……
“不瞒太初兄说,那个鹞鹰啊,原本就是赤乌安插在幽北三路的暗桩,是为平北军收集消息、图谋‘里应外合’的杀手锏。可自从我得到了消息,说太初兄你带着李大小姐、与奉阳公主一起前来燕京之后,我便感受到了你一片无私无畏的豪气;于是我也吩咐那最后一只密谍队伍伺机接近于你,并且向你坦露真实身份,再转交我的一封亲笔书信,意在与太初兄您,接下一场坦坦荡荡的君子之交……”
周长安说到这里顿了顿,随即眼光一转,看向了正跟着葛三水一起迈步进屋的麻子六:
“麻子,你是全权负责幽北三路的人,就跟沈爷详细说说‘鹞鹰’的事吧。”
麻子六也知道此事干系重大,便立刻朝着周长安与沈归拱了拱手,皱着眉头详细地说了起来:
“鹞鹰是小人安插在幽北三路的第三批探子,也是唯一活下来的一批……另外两批都被沈公子……嗯,当然了,看样子第三批也被沈公子给料理了……”
沈归听到这里,面色也有些泛红。他是真的不清楚那些曾经死在自己手上的秘谍与探子、分别都是谁的门人;就算其中有赤乌的人,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
不过即便如此,面上总还是要争一争的:
“哎!麻子六,你小子可不要血口喷人啊!你说的虽然可能是真的,但起码这位‘鹞鹰’的小命,就绝对不是我出手做的!……除了两只耳朵……”
周长安也一挥手,止住了想要为自己手下的兄弟讨个说法的麻子六:
“以前是两国仇敌,生死自然各安天命,这种糊涂账要是一笔一笔的算起来,那就没个头了!你就单说‘鹞鹰’的事吧。”
“是!沈公子可能有所不知,我们赤乌中人,不是每个人都配拥有名字的。单以鹞鹰来说,他就是锦城到东海关附近的负责人;而他手下的六个弟兄,也都……”
“等会!你方才说六个?”
“对啊!我们赤乌的每一路人马,加上队长在内,一向都是七人成组的编制啊!”
“可我在锦城遇见的,却是足足十五人的队伍!”
麻子六听完了沈归的话,也是满面惊讶之色地看向了周长安;而周长安也理解他惊讶的理由,随后对他指了指身后的书架说道:
“方才我已经查完了赤乌的花名册和行动记录,也没有发现同在幽北境内的‘松鼠’与‘鲤鱼’两个小队,存在诈死的可能性……所以我琢磨着,是不是另外几路出现了什么问题?你们谁有印象吗?最近有没有一队忽然失踪的探子?”
周长安的这个问题,麻子六并没法回答;于是他便把目光投向了同样紧皱双眉的葛三水身上:
“回王爷的话,这腊月的回执,才刚刚汇总完毕,也在三日之前送到了府上。老奴也曾草草查验过一次,却并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的疏漏之处……当然,我也可以再去重新查阅,只是…
周长安一挥手,看着沈归坚定的说:
“不必了,老葛办事我一向非常放心,如果连他都看不出来问题的话,那么就算是大罗金仙下凡,也同样不会有第二个答案。”
沈归虽然对葛三水了解不深,但从他平日待人接物的细节来看,也知道此人必定是个明察秋毫的精干之人。
“不必了葛二爷,您说没有就一定没有。而且这个结果,与我昨夜在燕山县得到的情报也极为吻合:据沈某猜想,只怕这位鹞鹰、连带着他手下的六名赤乌探子,根本就是某些人提早安插在安平王府当中的内鬼!”
“不可能!”
听到沈归这话,麻子六突然大喝出声!他满面急切地看着周长安与葛三水、语带悲凄的替自己死去的兄弟‘求情’:
“爷……管事的!鹞鹰不可能是内鬼啊!他可是从小跟着我爬冰卧雪、走南闯北的好兄弟啊!所以他如果内鬼的话,那我麻子六不也肯定是他的同谋吗?因为他即是我教出来的伙计、也是跟了我换过帖子的异性兄弟……”
周长安朝着葛三水递了个眼色,葛二爷便立刻架起了涕泪两行,浑身瘫软的麻子六,把他半拖半抱地拽出了安平王府的书房。
“让沈兄见笑了……他只是一时之间,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而已。”
沈归苦笑着摇了摇头,而后又极为郑重地对他说道:
“其实我接下来这话本不该说,但毕竟你我相识一场,彼此也算是意气相投,我也就顾不得什么忌讳了……如今既然出了一个鹞鹰,那么这一座王府、连带着你掌中的赤乌,究竟还隐藏着多少没浮出水面的眼线,可还是一个未知之数啊……”
经他这么一说,周长安也只是略微思索了一番,面色立刻变得极为难看起来!
49.王雨田命案(七)
既然周长安身为天佑帝的四子、且不提他老子赏赐的大内带刀侍卫;单说他府上时刻有那摸不清底细的管家葛三水坐镇,也不需要为自己的生命安全而担心;能让他所忧虑的,完全是因为不知道那个自己一手创立的‘赤乌’,到底还剩下几个人能够信任?
“既然太初兄已经明白了愚兄的处境,那贤弟必定也想到了开解之道,如蒙不弃、还请指教愚兄一二……”
沈归看着满面谦恭求教的四皇子,心中暗自发出一声冷哼:呵,且不说你周长安本就不是个平庸无能之辈;单说这一座燕京城,在你赤乌的眼中都犹如透明一般清晰;如今你向我一个外邦使臣询问‘除奸之策’,这哪是要讨教除奸方法?分明就是想要借此事为由、来试探一下我在你们这一座燕京城,到底暗藏了多大的力量!
心中虽然已经有了防备,但沈归还是装作思索了一番,而后也语带诚恳地对他说道:
“指教到是万万不敢当,只是在下能想到揪出内奸的方式,也并不显得如何高明:不外乎是抛出一个足够诱惑的假消息做‘饵’,而后对每个部分的人稍微修改一下其中的关键地点。接下来无论是哪边出事,都能顺藤摸瓜、一举揪出所有眼线了。不过沈某倒是觉得,对于百里兄如今的处境来说,暂且养着那些已经浮出水面的‘内鬼’,反而对你与赤乌来说、都更加有利一些。”
是的,无论隐藏在暗中的那些人都是什么身份,但他们都有着足够的力量,可以在悄无声息的情况下、把自己的眼线安插在四王府与赤乌当中。如此一来,即便是周长安杀掉这一批棋子,对方又哪可能直接收手呢?所以在沈归看来,摆到了明面上的眼线,也就变成了己方可以利用的棋子,不如不除。
自幼生在帝王之家的周长安,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不过,自己还没有从沈归口中‘诱’出自己想要的结果,还是难免心有不甘……毕竟燕京城最近发生的一切,都是沈归进京之后才浮出水面的:比起‘灾星’的说法、他倒是更愿意相信沈归,就是那个贼喊捉贼之人!
人性往往如此,当自己不见了东西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怀疑一个身边的人;从此之后,无论对方的行动还是神情,自己都能找到一百种‘铁证’,来坚定心中那份怀疑的正确性;可一旦某天自己找到了那件失物之后,对方的疑点也立刻会烟消云散。
如今的沈归在周长安眼中,就是那个‘偷’了东西的‘小贼’。
“愚兄当然也知道太初你的意思,但这些小家贼一日不除,愚兄在这座燕京城里,简直是动弹不得呀!”
这一番话,其实明显蕴含着纠缠不休的味道。他一个前呼后拥的安平王,天佑帝陛下最宠爱的四皇子,行动坐卧之间自然会吸引许多人的目光,又何来‘动弹不得’可言呢?
沈归也被他这副死缠烂打的态度弄得有些恼火,直接一拍大腿,干脆向他摊牌道:
“三寸镇龙钉!”
“嗯?什么意思?”
“你说呢?。”
“……”
这次,反而轮到周长安陷入了沉默当中。他当然知道,即便二人交换了所谓的
‘答案’;但一时半刻之间,谁也摸不准对方在答案之中,掺杂了多少沙子。不过凡事有舍才有得,那镇龙钉的秘密虽然也事关重大,但毕竟多年以来从未有人验证过此事真假;后再经过岁月的沉淀与口口相传,如今已经演变成了一个说法各异的神怪传说。当然,由于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缘故,自己还是听过这个故事的‘最初版本’。
那么对于周长安来说:用一个故老相传的‘神怪传说’,换取沈归在燕京城的底细,到底又值不值得呢?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既然太初兄对这‘镇龙钉’的传说感兴趣,愚兄当然不会藏私了!根据民间传言,这九根三寸镇龙钉,乃是上古人皇——伏羲,遗留下来的‘镇物’!当然,如果你想听更加‘实际’的说法,那么这九根钉子,就是在前朝大燕摇摇欲坠之际,被人从长安城龙脉之中盗取出来的镇国神器。据说如果能够集齐这九根镇龙钉,就可以重新建立起一个绵延九百九十九年不灭的鼎盛王朝……”
沈归听到这里哈哈大笑出声,同时反手从兜里甩出那两枚‘金包铜’的棺材钉,指着面色大变的周长安说到:
“哈哈哈……要不然你再好好看看吧!就这么个晦气东西,真是要多不值钱、就有多不值钱!你掂掂它的分量还不知道吗?这钉子根本连纯金都算不上,而是‘金包铜’的赝品!你要是闲来无事,揣上个二十两银子去逛一趟‘延寿大街’,准能买回来一箩筐!”
周长安一见沈归随手甩出两根上古大神伏羲的‘遗物’,急忙蹦起三丈高,唯恐落在地上有所损伤:
“什么金包铜啊?你到底仔细看过没有?据传说这镇龙钉外面的‘金皮’,可是五爪金龙得道之时口衔的龙珠!而‘龙珠化液’里面包裹的,也是女娲补天所遗留下来的五彩神石!”
沈归一听这个说法,立刻掰着自己手指头,在心中默默地盘算了起来:石矶娘娘一块、孙悟空一块,贾宝玉一块、三寸镇龙钉也是一块……看来这女娲娘娘补个天,还真是够‘废料’的!
至于说他所说的‘五爪金龙珠’,到是在传说中自成一套‘完整’的体系:因为龙这种象征着皇权的上古神兽,本就是‘凡兽’的‘最终进化’!而传说中‘龙’的模样,也是集合了鼍(鳄鱼)、蛇、猪、马、牛、羊、雷电、云雾、霓虹等等的本相而成。除去那些虚无缥缈的‘自然现象’不提,所有构成‘龙神’的‘凡间动物’,都有‘炼珠得道、乘风而起’的说法。也就是说这些野兽一旦结成了‘体内丹珠’,那么就有了得道化龙的基本条件!
至于说这‘内珠’究竟是什么嘛,就各有各的说法了。比如说蛇体内的内珠,叫做隋珠;而猪体内的内珠,就叫做猪砂;而牛黄、狗宝、马黑、羊哀等等‘内丹神珠’,也都已经被岐黄门人纳入了治病救人的药方当中,根本算不得什么新鲜事。
当然,在沈归看来,这些动物修炼到最后、到底能不能‘乘风化龙’虽然还不好说;但十分严重的‘结石症’,却是肯定没跑的!
刚刚从难以置信神色中恢复过来的周长安,立刻迫不及待的拽住了沈归的双手。
“……太初,前几日你从王雨田那里得到了一根镇龙钉,这事愚兄自然知晓……但这另外一枚……你又是从何处得来的?”
沈归听到这个问题,也很纳闷的看了一眼周长安,心中也暗自思量起来:别看这关北斗生受了北燕多年供奉,却跟他那个死鬼师弟陆向寅一样吃里扒外、根本就是个喂不熟的‘狼崽子’啊!”
当然,若是站在关北斗的角度上来讲,也还是有另外一种说法的:毕竟他只是个侍奉‘三清三宝天尊’的‘神职人员’,对北燕周家根本不存在什么忠诚可言。
不过尽管如此,当没有足够的‘筹码’摆在面前,沈归还是不愿意‘妄作小人’,‘出卖’关北斗的。
“从哪来的你不要问,我也不会告诉你;但仅从我个人的角度出发的话,这东西,顶多能算得上是两件明器古董而已……”
“那不如直接卖给愚兄啊!两根一起作价,一千五百万两白银怎么样?”
“还是那句话,你有现银吗?”
“……我可以借!”
“嘿嘿,可惜沈某暂时还不缺银子呀!”
听到沈归这个回复,周长安有点动了真气!
“……现在镇龙钉的传说我已经告诉你了,该是你‘会账’的时候了!今日你赶来我府上到底是干嘛的?莫非只是为了显摆吗?”
面对着这位滑不留手的沈归,周长安自然也知道,对方是不可能对自己说实话的。既然一定会得到一个假的答案,不如直接打听打听与自己有关的事!
“我这次来,除了要提醒你‘鹞鹰’的事以外,还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何人?”
“燕京府尹,罗源罗大人!”
“怎么?莫非太初兄怀疑罗知府,与王雨田之死有关?”
“……嗯,既然你已经告诉了我镇龙钉的秘密,无论是真是假,我也该投桃报李!不错,我就是怀疑罗知府身上不干净!而且不仅如此,我甚至还怀疑那个罗源,就是整件事的幕后主谋!也是对方放在燕京城中的一张最后王牌!”
听到到沈归的这个说法,周长安先是十分错愕,而后又嘴角掩不住上翘、并且还连连摇头。而沈归见他这副模样,也觉得有些诧异:
“怎么?莫非我这个猜测,有很明显的错谬之处吗?”
“嗯……不如你先跟愚兄说说,为何你会有此一想呢?”
接下来,沈归便把齐雁在罗大人府上没有找到王雨田卷宗一事,原原本本地说给了周长安听;不过,他却并没有对四皇子提起那张被齐雁放回原处的‘丰和当票’。
“唔……若是如此一来,倒是确实有些奇怪之处了……”
50.王雨田命案(八)
从身份层面上来说,那个悄无声息死去的王雨田,不过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中产阶级’而已。别看他供职的仁和当铺、也是兵部尚书陈启昌的私产;但这间小铺面的来源、与经营收入却都是极为清楚的白产!甚至可以说在陈大人的记忆当中,还有没这一码事,都是个未知之数。
而且沈归已经明明安排了旁人向奉京府衙报案,而在这之后,也确实曾有地保、捕快、和仵作三位官人出面处理此事。他们当众填好了尸单尸格、盘查了‘案发现场’,还向‘仁和当铺’四周的街坊邻居们,简单盘问了一番事发当夜的具体情况。当然,直到这一步为止,还都属于北燕衙门办案的常规流程,并不存在任何诡异之处。
但是,仅仅过去一天时间,沈归的人却没有在府衙书房之中,找到任何与‘仁和当铺凶杀案’有关的详细卷宗。至少在这一点上,就已经完全说不通了!因为如果卷宗无意丢失的话,那么身为燕京知府的罗源罗大人,应该立刻向刑部递交一份书面形式的‘挂失’公函;而后就该暂时停职避嫌,由都察院另行派下一位官员,先处理了罗大人那桩‘丢失案宗’之事。
不过如今看来,这王雨田的一桩人命案,仿佛就像是暖春化雪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要知道,北燕王朝刑律系统的复杂与完善程度,可绝不是草台班子的幽北三路能够比拟的!哪怕是身为四皇子的周长安,想要在这种复杂且完备的体系当中、彻底掩盖住一桩发生在燕京都城的人命案件,都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
那么,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同时还有着掩盖这桩命案的理由与立场呢?
沈归见周长安眉头紧皱,过了半刻钟的时间还没有开口,于是也只好出言询问道:
“百里兄,那么你对这个燕京知府罗源其人,可有什么了解吗?”
已经想到了‘死胡同’的周长安,如今被沈归出言打断了思路,便只好对他解释起了罗源其人的来路:
“其实愚兄对这个罗源罗浅溪,也算有些印象。根据吏部的典籍记载:罗源如今四十有二,乃是三晋路朔平城,山阴县人士。二十岁那一年乡试落地,次年娶妻魏氏。魏氏夫人原本是官卖的清倌人,乃前朝大燕贵族之遗脉。”
如果说别的,沈归可能还不大了解;但托兴平陛下颜青鸿的福,若是若起顶尖的烟花女子——清倌人的赎身‘行情价’,沈归还是能估算个八九不离十的。不过,既然罗大人有能力帮清倌人‘梳头’的话,那么又为何会沦落到大冬天典当皮袄的地步呢?
“哦?如果按照百里兄的说法,这位罗源罗大人,应该是个家资巨富的公子哥啊?”
周长安面带微笑地摇了摇头:
“恰好相反!如今这位罗源罗大人啊,可是燕京城里有名的穷鬼老爷!”
“哦?那倒是很有意思啊,沈某洗耳恭听。”
原来,这位罗大人的祖上虽然称不上是富甲一方的豪绅,但至少在朔平老家,也是有房有田的‘中产阶级’。罗源年满二十之后,便获荐参加北燕王朝的科举乡试。所以,他与一众同窗好友,便赶去了三晋行省的首府——晋阳城应试。
也正是在晋阳城中的一间清吟馆中,他遇见了前朝的贵族遗脉——水烛先生。是的,这就是一段才子佳人互生情愫的俗套故事而已;但二人之间的这段感情,所要面对的现实,却远远要比旖旎香艳的故事来的更加残酷。
早在罗源十九岁的那一年,罗父为他留下了一笔足够丰厚的家财之后,便重病不治,撒手人寰了;所以如今这位刚满弱冠之年的罗公子,便成了罗家的主人。当他参加完了乡试之后刚出考场,便立刻赶回了朔平城,典卖了家中所有的祖产田亩,而且连那头用于平日代步的大青骡,都没有留下!他把典来的所有钱财,都花在了为‘水烛先生’赎身脱籍之上!
可惜的是,那一年的乡试放榜,罗源最终名落孙山……
也许正是‘爱情的力量’作祟,三年之后‘再战科举’的罗源罗浅溪,竟然以乡试第一,会试第一的优异成绩,被天佑帝寄予厚望。不过,他在礼部发下的仕子服中,还穿了‘水烛先生’亲手缝补的‘百家衣’,参加了最终的紫金殿试。也正是因为他当殿脱衣,‘有辱金殿’的罪名,让这位罗源罗浅溪,错过了自北燕王朝第一个‘连中三元’的机会!
如此看来,仿佛这一对罗氏夫妇,与锦城的顾氏夫妇有点相像;但这位罗源罗大人,却是正经八百北燕两榜进士的底子,还险些连中三元,成为天下读书人之楷模!与顾大人那‘晃晃荡荡’的半瓶子水,绝不在一个层面上。
而且民间还另有传言:据说这位罗大人,原本只是个资质驽钝的平庸之才;可自从他‘孤注一掷’,从烟花之地赎回了‘水烛先生’之后,便在她的调教之下,仅仅花了两年的功夫,便踏上了那一座令所有圣人门徒心驰神往的紫金大典!如此看来,替罗源博取四品官身之人,可能并非是文道圣人显灵;而是‘水烛先生’这位‘贤内助’的大神通!
不过无论坊间传闻如何,这位罗大人都长了一副‘敢于背水一战,视金钱如粪土’的典型文人骨头!也只有这样的人,做出‘冬天里典当皮袄’之事,才算的上是合情合理!
“如果真如百里兄所说一般,那么这位罗大人,可是个一等一的忠直之人、也是你们北燕王朝未来的股肱之臣呐!”
周长安听到沈归对于罗源的赞许,也是连连点头,并且还饶有兴致地反问他:
“你在幽北也是一呼百应、权倾朝野之人!莫非,你们奉京城知府的位置,就不是用来磨砺朝廷未来的辅弼重臣吗?”
不问可知,想在天子脚下做一任的父母官,乃是一件何等水深火热的事啊!凡是住在一国都城之人,不是贵族豪绅,便是皇亲国戚;再加上各个实权衙门的掣肘制约,各个派系的互相轻碾,以及那些明里暗里的发生的斗争与博弈,对于‘名义’上的都城知府大人来说,可都是一场场赌上了前途性命的生死考验!
凡是能在这种炼狱之中能够存活下来的人,又岂会是个庸人之材呢?
而这位罗源罗大人,在他二十三岁那一年,便已经被天佑帝当殿‘贬为’探花,并且还把他放在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就是想要磨砺他那一身文人傲骨,少年意气!
如今的罗源,已是四十出头的不惑之年。但这十九年的京官当下来,罗大人已经这个四品知府的位置上,来来去去了十几次了!当然,这也不是天佑帝有意打压的结果;而是因为每隔上一段时间,这位罗大人都会犯下一些无伤大雅,但难免有‘失职之嫌’的小小过错……
这种‘自曝其短’的行为,在天佑帝与周长安看来,无非是他罗源身为臣子的一种自保手段、与所谓的‘朝堂智慧’罢了。
所以四皇子周长安对于沈归解释的时候,也或多或少地带上了他对于整件命案的看法:他认为,这位罗知府‘丢失’王雨田卷宗一事,分明也是他为求自保,而故意犯下的一个‘小错误’而已!
不过这个说法显然说服不了沈归!于是在他离开安平王府之后,便直奔燕京府衙而去。
坦白的说,王雨田虽然曾为李玄鱼赶了十八年的马车,还给了沈归一根传说中的‘镇国神器’。但说到底,沈归与他二人,也就只有‘一面之缘’而已;还远谈不到‘赴汤蹈火’,也要为他报仇的亲密程度。
但如果说之前沈归插手此事,只是出于好奇心、以及对李玄鱼的复杂情感之外;那么最终点燃他满腔怒火的那一枚‘小火星’,便是王雨田提前安置在城外的满门老小,连带着那个刚刚学会说话的小孙儿在内,满门七口,一夜之间都被屠戮殆尽这件‘有伤天和’之事!
此举,与畜生何异!
如果对方是江湖中人,那么至少要讲究一个‘江湖事江湖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根本不该祸及王雨田的家人;如果对方是官面上的人,那么就更不该暗中下手。以他们那‘几近通天’的势力范围,想要在王雨田身上‘污出’一个什么杀头的罪名,都是可以成立的,根本不该采取如此龌龊下流的暗杀手段。
可是如果按照北燕律法的程序行事,却有一个先天的‘不足’之处:所谓的‘连坐制’,早已成了昨日黄花。也就是说,如果这些人不是江湖人的话,那么早在二十多年前;在他们派出冯连山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打算给王雨田的满门家小,留下任何一条活路!这,也正是他们采取暗杀手段的一个可能性!
当沈归站在了天佑帝御笔亲提的‘奉京府衙’匾额之下、仔细打量过一番站在石狮子旁边的两位看堂皂吏之时,便对这名‘散尽千金为红颜’的罗知府,更加好奇了。
那两位皂班小吏不仅服配整齐,精神足满;单看他们那一身肌肉的弧度与站立之时的身体重心,就知道他们定然是经过了行家里手的精心整训!
通常而言,这种负责看堂跑腿的皂班小吏,都是知府大人用自己的官俸,从当地征召而来的‘编外人员’;他们这些皂吏的出身,一般都十分的低贱;之前从事的‘原本职业’,不是地痞流氓、就是根本不入‘江湖门’的偷鸡摸狗之辈。
正所谓‘见微知著’,这位罗大人竟然能把两个出身市井的看堂小吏,训练到此等精壮悍勇的程度,也从侧面证明了周长安对他的那份评语:这位罗知府,既不是一位酸腐儒生,也不是一名道德君子;而是一位有真材实干的国之栋梁!
51.罗氏夫妇(一)
当初天佑帝为了方便沈归调查燕京城附近的人口失踪案,曾经赐给了沈归一柄御用折扇。他可以凭着这把御用之物,调动奉京城内外的各路官府衙役;当然了,那些成建制的北燕军队,是绝对不会交给他的。
不过沈归此行就想要实地勘察一番这位‘罗大人’,也就没有祭出那柄‘御赐的通行证’;反而是扮出一副愣头愣脑的模样,直眉瞪眼地就往衙门大堂里闯……
“嘿嘿嘿!我说兄弟,你是干嘛的?没看见这匾额上写的什么吗?”
沈归被两位看堂皂吏的水火棍给拦住了去路,只得‘踉踉跄跄’地站稳了身形,一拍胸脯,‘豪气干云’地说道:
“你爱写啥写啥,老子都不认得!”
沈归回话之时,还带上了浓重的幽北乡音,叫人一听就能知道:这位光天化日之下、硬闯燕京府衙的愣头青,根本就不是个‘本地文盲’。
“嘿嘿嘿,我们哥俩都给你拦住了,就别硬往里闯了行不行啊?外阜人对吧?不识字对吧?好,没关系,我念给你听,你可给我记住了!这四个大字,叫做‘燕京府衙’,就是你们老家的‘县太爷’,断案审犯人的地方!这回你弄明白了吗?回去吧……”
坦白的讲,这两位看堂之人,虽然看似都是粗鲁莽夫的模样,说话也都不那么客气;但十分难得的是,他们的身上没有半点皂吏惯有的嚣张气焰;如此一来,也让沈归的心中又高看了那位罗知府了一眼。
“哦……是断案的地方啊?那我也没找错呀!我就是来告状的呀!拦我干啥呀?”
沈归说完又梗了梗脖子,伸手就要分开挡在自己面前的两根水火棍……
“嘿嘿嘿!怎么还说不听你了?听你这口音,是关外幽北人士吧?而且瞧你这打扮,也不像是个做买卖的商人……真遇见了什么事,也回你们幽北衙门告去,来我们北燕衙门瞎搅合什么呀?赶紧走听见了没有啊?我们哥俩的脾气可都不大好!要是真惹恼了咱爷们儿……小子唉,你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沈归一听这话,立刻后退两步,俩眼睛瞪的像铃铛那么大似的、撸胳膊挽袖子刚想与两位衙役动手,此时却从院中传出了一道老迈的男子声音:
“咳!此处乃府衙重地,何故高声喧哗……?”
“见过‘李先生’……”
两位衙役连头都没回,只听声音便知道了说话之人的身份:罗知府的师爷兼大管家,李茂。
从古至今,这天底下也没出现过‘官家兼任师爷’的先例!而这位李茂李师爷,原本只是一个孤苦无依的老头子。十年前他重病垂死之时,在机缘巧合之下被罗大人出钱出力给救回了一口气。没想到这老头的命还真硬,一场大病过去,不但没落下病根,还操持起衙门之中的杂活与闲事。而青年丧父的罗大人呢,也跟这‘寡老头’挺投脾气,爷俩就这么亦主亦仆、亦父亦子的过了十余年。
至于说这‘师爷’的身份,也无非就是为了吃一个‘空饷’而已。因为这个李管家的双眼早就已经花了,而且还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又哪能履行师爷的职责呢?
“这位小哥……老朽是罗大人的管家,要是你的事不着急的话,就不妨直接跟老朽说说!我们罗大人呐,已经重病卧床好些日子了,你就体谅体谅他,让他安生养病好不好哇?”
由于有齐雁的‘暗中调查’在先,所以沈归当然觉得这位老管家说得不是实话;所以仍然低头不语,作势还要往衙门里硬闯……
“罢了罢了!既然你要非要登堂,那就按照我们北燕衙门的规矩办吧!先去敲登闻鼓!”
说完之后,这老头儿一甩袖子,颤颤巍巍地走了……而沈归则拎起两根鼓槌,富有节奏地敲起了‘冤鼓’。
半柱香之后,从大堂方向传来一声有气无力的男子叫嚷:
“来啊,带击鼓人过堂!”
话音一落,周围站堂的皂吏便开始用手中的庭杖、快速地敲击地面,发出了一阵杀气凛然的‘爆竹响’;若是普通老百姓一见这个阵仗,立刻就会从气势先矮三分……
坐在堂上面色惨白的罗知府,此时一摔手中惊堂木,周围的嘈杂之声也顿时戛然而止:
“堂下所站何人?因何事击鼓鸣冤?……咳咳……见了本官又为何不贵?你要老老实实地讲来!”
沈归一听这罗大人的咳嗽声,心中便知道了那位李管家所言不虚。看来,罗大人此时还真的身染重病,还已经有了转成‘肺炎’的苗头!
“我……我是幽北人呐,见你这个北燕的官老爷,为啥还得跪呀?”
头疼脑热的罗源一听他这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连被堵住鼻子眼都被气通了一个:
“你不是北燕人士,就自然不需要对本府下跪……但你又为何不回幽北老家告状、偏要来击我燕京府衙的登闻鼓呢?”
“这不是咱两家停战了吗?我也是趁这个机会、来你们北燕探亲的!可到了这燕京城一打听啊,才知道我叔和他的全家老小,都被人给杀了!我已经干等三四天了,也没见有个官老爷给我个说法!这不是嘛,既然你们不找我,那我就来找你们呗?”
即便罗大人被烧出了一个头晕脑胀,心中也已经明白过来:敢情这个幽北的乡巴佬,是来招自己打一桩人命官司的!不过,若真如他所说那般,最近在燕京城中发生了一桩灭门惨案的话,那么即便自己重病卧床多日,也不该没有任何耳闻呐?
“……原来如此……咳咳……你可知你叔父的本名啊?”
“老爷你问的这叫啥话呢?我叔我还能不知道他叫个啥名?他叫王雨田啊!”
罗大人也被这个愣头愣脑、不识礼数的幽北青年给逗乐了;于是他也学着沈归说话的语气口吻,饶有兴致地反问他:
“昂,你叔叫王雨田呐!那你又叫个啥名啊?”
“我家门前有棵大柳树,所以我爹就给我起名叫王大柳!”
“哦……原来你叫王大柳……好吧,那你先等一会,本官吩咐师爷去书房取来你叔父的卷宗一察。”
还未等罗知府下令,老管家李茂便颤颤巍巍地走出了大堂后门;虽然他的反应速度已经足够快了,但看这位老师爷的腿脚,只怕没有个一柱香的时间,也是肯定回不来的……
“王大柳,你叔父一家是因何死的?”
沈归听完之后,极用力地一跺脚又一摊手:
“那我也不道啊!我也是听他铺子旁边的街坊说的,人家都说我叔,就是让你们这些穿官服的老爷给弄走的,完了就再也没回来过!”
罗源一听这话,精神立即紧张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说……你的叔父王雨田,是被一伙‘假扮官差’之人害死的?”
“那倒不是,我叔让他们弄走的时候,好像就已经让人给害死了!到底咋回事我也不道啊!这都是听人家说的,我来这趟就是想问问你们呀?”
罗大人最近本就被‘重感冒’转成的‘肺炎’折磨的不轻,方才见这‘朴实憨厚’的幽北小伙子,还真生出了几分兴趣;可几句话问下来,差点被没这孩子给活活气死!于是也就不再对他讲话,闭上双眼假寐、安静等待师爷抱着卷宗回来……
‘李师爷’这一去,何止用了一柱香的时间!等这位老人家两手空空的赶回大堂之时,坐在地上的沈归都把一出儿《包公赔情》,给唱了个七七八八……
沈归一边拿腔拿调地对周围的衙役们演绎着‘幽北传统戏剧’、一边用余光瞟了一眼两手空空返回大堂的李茂。他当然知道,这位李师爷一定要扑空的!但他想要看看这位身染重病的罗大人,在这桩案件之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而这位身兼要职的李茂,又会不会做出那等欺上瞒下之事来……
即便沈归的耳朵很灵敏,但毕竟李茂的年纪太大,底气不足,所以他到底跟罗大人说了些什么,沈归也根本就没听见……
他只见随着李茂的小声回复,坐在椅子上的罗大人神色也几番变化,还略带上了些许慌张与彷徨之色,整个人也陷入了六神无主的状态之中……
“……这……这……哎!我说你们几个,是来当班的还是来逛‘南安桥’的呀?怎么还听上戏了呢?王大柳!你叔不是被人灭门了吗?你怎么还有心思唱戏呢?心可真够宽的……”
“对啊!我叔一家死的惨呐!大老爷可要给我叔做主啊!要不然我就上京告御状去……”
方才沈归唱的这出《包公赔情》,故事说得就是包拯铡死自己犯法的亲侄;他之所以唱了了么一出戏,就是想要借着戏中之言,探探这位罗大人到底会不会‘感同身受’……
“……你这孩子以后少听点戏吧!还上京告御状呢,你不是都已经身在燕京城了吗?还上哪门子的京呢?不过关于你叔父的这桩案子啊,本官暂时还真的没法给你一个答复……”
“那又为啥啊?”
“……哎,这也是本官疏忽失职所致…皆因为你叔父那桩案子的卷宗,不翼而飞了!”
尽管沈归接下来看似仿佛是目瞪口呆,紧接又火冒三丈,做出了一副撒泼打滚的无赖模样;在他在的心理,已经开始相信这位罗知府,可能真的与此案无关了!
52.罗氏夫妇(二)
本就头痛欲裂的罗大人,看着在堂下撒泼打滚、扯着嗓子骂街的沈归,心中也是颇感无奈。
按理来说,似‘王大柳’这等咆哮公堂之人,少不了要挨上二十下的板子;但毕竟也是自己失职在先,打到天边去也说不出理来。如今被苦主堵着门的耍混蛋,自己真要是扔下一枚‘水火签’给他来上几十下板子,往轻了说,就是自己这个燕京知府恼羞成怒;往重了说,没准就会在两北之间掀起一桩‘外交事件’……
就在沈归这场‘泼妇骂街’的戏码演到了如火如荼的时候,由打大堂的后门方向,传出了一道几不可闻的咳嗽声……
正躺在地上‘自由发挥’的沈归耳朵一动,便从这声轻咳之中,听出了些许端倪:即便那咳嗽之人已经刻意压低了嗓音,但他却一耳朵就听得出来,这根本就是女子特有的嗓音!
可就是这一咳之下,方才还显得六神无主、愁眉苦脸的罗大人立即面露喜色,兴高采烈地便走下了大堂,指着正在地上打滚的沈归说道:
“我说‘王大柳’啊,你先别急,许是李师爷年老眼拙,看不清卷宗上的字迹了。你先在这好生候着,本官这就亲自去书房查阅卷宗……”
撂下了一句话之后,罗知府便一溜小跑地奔向了后门方向。要说这位罗大人的腿脚,可比李师爷快多了!仅仅三五句话的功夫,他便再次转回了前堂。这次再回到大堂,罗大人虽然仍然挂着一副病态倦容,但至少在神态上却显得气定神闲,智珠在握了!
沈归也立刻停下了自己的‘表演’,饶有兴致地等着看这位‘改头换面’的罗知府,要如何应对自己这个臭不要脸的‘幽北无赖’。
只见罗大人回来之后,伸手正了正官帽,朝着堂下的三班衙役又一挥手,字正腔圆地吐出了几个大字:
“关大门,升二堂,都散了吧!”
这些站堂的三班衙役,也都是训练有素的公门好手!听完罗大人的吩咐之后,立刻‘呼啦’一声四散而去。
目瞪口呆的沈归听到了大门落闩的声音之后,也立刻警醒了过来。他指着沉着冷静的罗知府,不依不饶地大声叫嚷起来:
“我告诉你姓……你爱姓什么姓什么吧,我才管不着呢!我叔他们全家可都死在你这燕京城了,你不是知府老爷吗?那就得给我一个说法!你现在又关门又落闩的,难道是想杀人灭口吗?没那么容易!我来之前就嘱咐了一个同乡,只要我今天走不出去这府衙大门……”
沈归这第一句话出唇,就差点说秃了嘴!虽然及时改过了口风,但他还是怕被罗源听出什么端倪,只能继续装出一副亢奋激动的模样,用‘色厉内荏’的语言去‘麻痹’着罗大人的思维……
这也是沈归情急之下用出的一招‘声东击西’,至于收效究竟如何,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不过即便他叫嚷的热闹,可府衙之中上上下下的衙役差人,都在分头忙碌着自己手里的活计,就把一个前来告状的‘王大柳’,活活给干在了大堂上,连个回头搭腔的都没有!直到沈归自己也喊的没劲了、而那些衙役也都一溜烟地跑出了府衙,气定神闲的罗大人终于一边鼓掌、一边开口说道:
“沈公子功架十足,气韵悠长,果真扮的一出‘好戏’啊!如果您还没唱过瘾的话,那么罗某自然乐得‘洗耳恭听’;如果沈公子唱的有些口干,那么罗某也早在书房备好了香茶,任君取用。”
沈归听到这里,自知已经露馅,也就收起了那副无赖相,站直了身子大大方方地拍了拍衣裤上的尘土,朝着罗大人一抬下颌,拿着戏剧中的韵腔,念出了一句道白:前那方……带路去辙!”
虽然沈归不明白罗源看破了自己的身份,到底是不是因为捕捉到了自己话语中的疏漏之处,但他现在心里却十分的踏实,也极其的坦然。
之所以他会如此放心,也是因为刚才二人在大堂上的第一次交锋过后,沈归便对这个‘险些’连中三元的罗源罗大人,有了一个最基本的了解。
单从此人做出的‘寒冬典当皮袍’,生生把自己冻出了一个‘重感冒外加肺炎’之上,就能看得出来:此人绝不是一个表面仗义疏财、暗地里蝇营狗苟之辈;再看他手下精明强干的衙役差丁,还有那位垂垂老矣的官家兼师爷,也知道此人是个治家有方之人;而且即便面对自己这个不识礼数的‘外邦蛮夷’,他也能直言不讳地坦白自己的错误与失职,这对于一个正统科班出身、两榜进士底子的北燕传统文官来说,简直太难能可贵了!
要说自家的丈人公李登,虽然也生了一副文人傲骨,可比起这位罗大人来,仍然还是多了几分商人的圆滑与狡黠;如果单以这位罗大人的所作所为来看,沈归认为他足矣称得上是天下士子之楷模!
跟着罗源穿过内堂之后,沈归惊讶的在他的书房窗前,看见了一位身材清瘦、面容恬淡的美妇人。
沈归早年也曾跟着颜青鸿出入各种档次的花街柳巷,也见过了明媚的莺莺燕燕、也听闻过绮美的鸟语花香;可无论是何种‘色调’的倾城粉黛,若是与这位年约三旬上下的美妇人放在一起,也绝抢不走她半分的光彩。
公平的说,那一贴名为‘颜书卿’的‘狗皮膏药’,若是单以外形而言,也绝对称得上是万里挑一的倾城红颜;但颜书卿最大的缺憾,也正是这位妇人最大的长处!就是少了这一份摄人心神的‘魂’!
如果说李乐安的‘魂’是‘爽利’的话;那么这位美妇人的‘魂’,应该叫做‘清澈’!
这个‘清澈’感觉,当然不只是因为这名妇人‘肤白胜雪’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她那一对摄人心魄的眼睛,仿佛有一种能透过人的皮囊,直接观察到灵魂的深处的力量。而且她的这种‘力量’,还不带着丝毫的‘锋锐’,反而是春风化雨一般,润物细无声地把你看了一个通通透透,就仿佛是中了催眠术一般浑浑噩噩、无法抵挡。
沈归被她注视了只有短短三息时间,整片后背就已经被冒出的冷汗给沁透了……
“沈公子……嗯……还是叫你太初好了,也显得你我二人更加亲近一些。这位是愚兄的内子,前朝魏氏遗脉……”
沈归听到罗源的话,骤然如蒙大赦一般,借着这个由头立即抽回了自己的视线,强压下了心中的忐忑,勉强开口说道:
“魏……啊不,罗妇人……沈某也曾耳闻浅溪兄与‘水烛先生’伉俪情深,只是没想到那位传闻中的‘水烛先生’,竟是如此青春韶华…”
‘水烛先生’闻言以袖遮口,眯起了宛如新月柳梢的眉眼、轻轻浅笑两声,随后才对着沈归自谦道:
“奴家而今已三十有六,哪还有什么‘青春韶华’可言呢?奴家也曾听闻,世人都传沈公子是个多谋善断、文物双全的天纵之才;依奴家看来,他们还未曾把你看到通透呀!可叹们只知赞颂你沈太初的奇谋与胆略,却不知道你沈太初也是花丛中的浪子,欢场里的‘骁将’啊!”
依照华禹大陆的规矩来说,水烛先生‘夸赞’沈归的这一番话,的确不该出自妇道人家之口。但沈归听完之后,先是回头看了看罗大人,只见这位‘治家有道’的谦谦君子,此时却仿佛置身事外一般,早已站在了书架旁边,读的是连连点头……
暂时还没搞懂这罗家是什么‘家规门风’的沈归,只能硬着头皮、生硬地打断了水烛先生的‘调戏’:
“想必贤夫妇二人,今日相邀沈某于二堂叙话,必是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秘闻可以告知沈某,那么沈某也不妨直言相禀:虽然死者王雨田,的确不是沈某的亲叔伯,但他却……”
话才听到了一半,‘水烛先生’便一挥衣袖,打断了沈归的这一番表白。紧接着她又伸出了如葱白一般纤细的五指,富有节奏地在桌面上敲击起来……
“王雷,早年江湖盛传的‘北盛南雷’之说,他便是南方水贼之首,南康闽江人士。这位王雷自幼跟着父母在小渔船上讨生活;十三岁左右,父母先后亡故,他也被迫上了‘跳板’,成了一名‘明暗通吃’的海贼;在他三十二岁那一年,由他一首创立的海贼船队,被你大婆婆李玄鱼所灭,他这位‘大当家’也失手被擒、替那位天灵脉者足足赶了十八年的马车。十八年期满之后,五十岁的王雷便化名王雨田,只身来到燕京城,娶了一位多年守寡的老妪为妻,还凭着十九年海贼生涯历练出的眼力,在仁和当铺中谋了一份差事养家糊口。本来,这位王雨田可以含饴弄孙、颐养天年才是…”
说到这里,方才还在娓娓道来的水烛先生,突然住口不言;反而抬起纤纤玉手,先是抚了抚鬓边洒落的几缕青丝,用玩味的神情盯着目瞪口呆的沈归好一会,这才抑扬顿挫地开口说道:
“可就在你沈太初来到燕京之后,这位王大柜的全家老幼、连带着他本人在内,一夜之间都化做了刀下亡魂……沈太初啊沈太初,要不然你来告诉奴家?这王大柜的灭门惨案,你究竟又该担上几分的责任呢?”
53.罗氏夫妇(三)
沈归被水烛先生这一段白描风格的‘详细报告’,给直接打懵了!这位水烛先生的消息之详尽,已经不单单是‘手眼通天’四个字,就能够解释清楚的问题了!
如果她没有说谎的话,那么这位水烛先生今年也只不过是三十六岁的年纪。也就是说,在水贼王雷‘金盆洗手、退隐江湖’的时候,这位水烛先生还是一位年仅十四岁的少女而已,只怕还呆在教坊司,修习清倌人专属的‘文艺课程’呢!
而她的那一副身子骨,看上去就弱不惊风,虽然从清倌人的执业标准来看,的确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好手’;但谁若说她是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那准是得了很严重的失心疯!
身体强壮之人未必能打,但瘦成她这般模样的人,根本连练习‘基本功’的能力都没有!而且她从大燕贵族遗脉到清倌人、从清倌人再到四品的掌印夫人,无论是哪个身份,与‘江湖’二字,都扯不上半点的联系!
水烛先生仿佛也看透了沈归的心思,也是微微一笑,而后指了指自己对面的那张椅子,轻柔地说了一声:
“你也不必急在一时,坐在那里慢慢琢磨吧。中午……就留在府上用膳好了。”
说完之后,水烛先生又站起身来,从身后的百宝阁上取下一枚竹筒,轻轻点燃了一支檀木线香…
一时之间,整间书房中除了盘旋升起的烟雾以外,就只剩下了罗大人偶尔发出的咳嗽声。沈归仍然低头不语,脑中飞速旋转起来;而水烛先生呢,则微笑着观赏起了窗外一株盛放在寒冬时节的梅花。
沈归以往的‘光辉战绩’,无论来自于两军疆场还是朝堂暗涌,都是建立在消息来源准确、并且传递及时迅捷的基础上得来的成果,说白一些,他所有‘赢人’的招数,都是打了对方一个信息不对称!虽然表面上看似是沈归凭着一己之力,铸造出了一个崭新的幽北王朝;但在这个结果的背后,同时还凝聚着无数人的努力与心血。
而如今沈归身在异乡,能够依靠的人力极为有限,也自然就失去了往日里的‘万丈光芒’。沉默了好一会,仍然还是一无所获的沈归,终于开口说话了:
“不管怎么样……罗大人的咳病,都是不该再拖下去了。”
水烛先生听完了他这‘不着边际’的回话,既没表示欣喜,也没表示疑惑;反而是手托香腮,带着好奇与探究的神色,看了沈归好一会;随后又突然‘嗤’的一笑,露出了四颗白贝一般润泽的牙齿,伸手点在了沈归的眉心之处:
“沈归啊沈归,你的这颗小脑袋瓜儿……平时都在想些什么呢?”
正在捧着一本《阳灵学经》的罗知府,仿佛也感受到了沈归的窘迫,合上了书本之后,缓步走到了二人身边:
“咳咳……夫人就不要拿太初取笑了,他才刚过弱冠之年,脸皮还很薄……”
“他?脸皮薄?夫君可不要被这副白净的面皮给骗了呀!他可是林思忧手把手带大的孩子,十岁那年,就已经知道跟着颜家的二小子逛花街了!”
“……”
这还是沈归第一次被一位女子‘打’的毫无还手之力!这位水烛先生对他的底细知道的一清二楚,但他却对人家一无所知。像是这样的对话,沈归虽然也曾重复过许多次,但自己都是掌握主动的一方。至于眼下这种局面该如何应对,他暂时除了沉默之外,还没想出别的解决方式……
“哎呦?脸都红透了呀!好了好了,那我也不逗你了,咱们说说正事!今日我让夫君把你请入后堂,主要还是觉得你刚到燕京城,人地两生之下,很容易就会碰到不该碰的,说了不该说的;不过刚才见你演的那一出‘泼妇骂街’,我便知道是自己多虑了!显然你从天佑帝那里已经得到了什么好处,至少在北燕的公门之中,已经是通行无阻了!至于说你想要调查王雨田的死因,虽然有些麻烦,倒是也不难办……不过呢,你还得先帮我们一个小忙!”
“请讲!”
水烛先生一指正在掩嘴咳嗽的罗大人:
“你也看见了,我们家老爷的病情愈来愈重,奴家已经换过了许多方子,郎中更是看了无计其数,但这病却是越治越重……奴家知道,你那个没过门的小媳妇儿,是林思忧的亲传弟子;对于失传已久的萨满上古秘药,她也能信手拈来……如果她能出手治好我家老爷的咳症,我便帮你调查王雨田的命案!”
沈归听完之后,自己也是连连点头。虽然他还摸不准这位‘水烛先生’的底细,但对于她提出来的这桩‘交易’、自己心中却是没有意见的。因为在他的心里,哪怕这位水烛先生,与自己没有任何交集;单以罗大人的情操与德行来看,他也绝不会坐视不理的。
因为对于沈归而言,罗知府既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任好官,那就不应该早死。
“没有问题,只要我们能帮得上忙,自然会竭尽全力的。不过有些难听的话,我还是要说在前面。所话说‘药医不死病,死病无药医。’这世间没有任何一位大夫敢拍着胸脯保证,自己绝对能够治好某一位病人。所以,一旦治疗中途出现不测的话……”
罗源拼命地摆了摆手,强行压下了咳嗽,极为诚恳地对沈归说道:
“想我罗某人也是两榜进士的底子,医书总还读过几本的!放心吧,即便真的出了什么意外……”
“老爷!”
水烛先生突然极为‘无理’地打断了罗大人的话,反而一转眼珠,双目犹如针尖一般直刺沈归:
“我与我家老爷的事,想必你多少也听过一些。虽说这天下没有找大夫打人命官司的道理,但咱们两家的这档子事,毕竟还是一场交易。坦白的说,王雨田的事,远比你想象当中要棘手的多,所以我们也承担了很大的风险;那么既然是一桩公平交易,你们又怎能置身事外呢?”
沈归虽然也知道水烛先生是在玩弄话术,偷换概念,但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表示接受。
“当然,你也不用过于害怕,只要我家老爷没有死在李大小姐的手上,就算病情没有好转,那么这笔交易也算是成了!”
“那若是罗大人真的有何不测呢?”
“倘若夫君真的仙去……那么我们夫妇二人,从此也就天人永隔了对吧?那么理所当然,你和你那位未过门的媳妇,也得任选一人赔命!而剩下的那一个,就与奴家一起享受‘思念亡人’的煎熬吧!”
听到这里,沈归‘蹭’地一声站起了身子,同时丹田运气,内息灌注周身上下,一身粗布棉衣也无风自动,双目锐利如刀地盯着对面那位嘴角上翘的‘医闹‘,恶狠狠地说:
“你不妨来试试看!”
水烛先生当然也没有被他这副模样吓到,神态还是那么的怡然自得:
“沈归啊沈归,奴家既然知道你的底细,自然也知道你身上有着几分能耐。可‘大话’既然已经说出来了,自然也就准能办到!关于这一点,你根本就无需怀疑!哦对了,奴家也知道,你与白文衍那个‘老不死的’曾经见过一面,不过奴家还是要劝你一句,最好不要把求援的主意,打到他的身上。因为死在他手下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其中也不乏跟他有几十年交情的故友挚交,更何况你与他不过是一面之缘呢?当然,你也不妨把奴家的这一番话,当作是对你沈归的威胁,甚至现在出手杀掉我们夫妇二人,对你来说也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但是我也可以向你保证,一旦你出手之后,凡是跟你沈归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人,统统都会为我们夫妇二人殉葬!”
水烛先生的这一番话,仿佛三九天兜头泼下了一桶冰水,直接让沈归从头皮凉到了脚趾头。他不知道这个神秘的妇人到底还有多大的能耐,也不清楚她所说的话其中到底有几分真假。但是很显然,自己在她面前,已经不存在任何底牌了。
眼见僵局已经形成,罗大人却适时地出来打了个‘圆场’,极为亲热的用力揽过了沈归的肩膀,顺带着也挡在了‘斗鸡’一般对视的二人中间:
“沈世侄可不要与妇道人家一般见识啊,内人不过是在与你说笑呢。想我年轻之时,曾与你岳丈‘齐元公’相交甚笃,而且从辈分上来看,‘齐元公’还算的上是罗某的同门师兄呢!这样算起来,你们二人也算是罗某的自家晚辈…咳咳…走走走,与师叔一起用膳去……”
说完之后,也不等水烛先生出言,负责唱‘红脸’的罗知府,便紧紧揽着沈归的身子,与他一起离开了剑拔弩张的书房。
台阶虽然是有了,但沈归的中衣也湿的更厉害了!因为他自己比谁都清楚,方才那位水烛先生的威胁,根本就不是玩笑话!
而留在房中的水烛先生,此时伸手取下了‘隐藏’在青丝之中的一枚木簪。她一改方才那副咄咄逼人的模样,极为温柔地对着这柄质地粗糙的檀木簪,喃喃自语着:
“姐姐,你把这孩子教的很好啊……”
54.罗氏夫妇(四)
吃完了一顿清粥小菜蒸红薯的沈归,如今与那位水烛先生一起站在了正房门外。虽然他还不清楚水烛先生的心情究竟如何,但自己紧张的站不住脚了。
没过多久,屋中的‘李大夫’便推开了所有窗子,紧接着又打开了正房大门,面带奇讶之色地迈步走了出来。沈归立即一个健步冲上前去,牢牢握着李乐安的双手。看他那副紧张的模样,就仿佛患病的罗知府,是他沈家的待产夫人一般:
“怎么样了!”
李乐安被他莫名其妙的这一握之,不自觉地微微地歪了歪脑袋……
随着‘扑通’一声,沈归双膝一软便直接坐在了地上;而水烛先生眼中也闪过一丝寒芒、十分急切地冲入了正房之中……
坐在地上的沈归此时仿佛被抽去了魂魄一般、喃喃自语道
“不过只是个肺炎而已,怎么这么快人就没了呢……”
“谁告诉你人没了呀?我只是没想到他的病症如此简单而已……”
要不是因为沈归自幼习武,对自己身体的控制能力极为出色,现在就得赶回南康会馆换裤子去了!
“没死你晃什么脑袋啊!你也是身为大夫的人,能随便摇头吗?人吓人吓死人不知道吗?你知道那娘们是个什么底细吗?要是她一怒之下把你给宰了呢?真不是吓唬你,我沈归还真就未必能拦的住!我可告诉你李乐安,以后晃脑袋之前先把话说清楚了……”
精神骤然一紧一松,沈归的情绪也就彻底崩溃了。他歇斯底里地朝着李乐安大喊大叫起来,说的也都是没头没脑的废话,而且看他这副架势,一时半刻之间根本就停不下来……
“你先别喊!沈归沈归!你看着我……看着我!”……‘啪’
李乐安强行摆正了沈归的脑袋,而后右臂迅速挥起一巴掌,直接抽在了沈归的脸颊之上,直接把正在手舞足蹈的他给打出了一个踉跄:
“你……让我看着你,是为了瞄准吗?”
李乐安看着他肿起的半边脸蛋,也赶紧甩了甩火辣辣的手掌,语带嗔怪地说道:
“我刚才还以为你撒癔症呢!我之所以不说话,也就是有些奇怪,你也不是不通医道的人,罗大人很明显就是患了寒症,这么简单的病,至于把你吓成这样子吗?”
沈归摸了摸自己脸上凸起的巴掌印,糊里糊涂地说道:
“不可能啊!他们夫妇也不是没请过郎中,药方也换了无数,根本就不见好转的迹象!而且果真如你所说只是寒症的话,随便弄点了老姜熬汤不就得了吗!”
李乐安听到他这个回应,面色也带上了些许的鄙夷:
“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发汗只是大病初愈的表症而已,并没有任何治病的功效!换句话说,是因为病人即将痊愈才会发汗,而不是因为发汗才会痊愈,你可不要本末倒置了呀!”
“对对对,‘李先生’说有道理!那您赶紧给罗大人开个方子,咱们赶紧解决了这档子事行不行啊?我实在是不想见到那个臭娘……那位罗夫人了!”
凡是在背后说人坏话,就特别容易传到当事人耳朵里。这沈归的话音刚落,就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女性嗓音由远而近:
“啧啧啧,无论沈公子如何讨厌奴家这个‘臭娘们儿’,可惜那王雨田的案子,还是要着落在奴家的手里……”
阴阳怪气地说完之后,水烛先生这才袅袅婷婷地走到了李乐安的面前,伸手捏住了李乐安圆乎乎的小下巴轻轻往上一抬,借着阳光仔细端详了几眼之后,又挥起水葱一般纤弱的右臂,重重地朝她身后一拍,发出了‘啪’的一声脆响……
“不错不错!是个好姑娘!”
沈归看着满面通红、站姿都已经见了‘瘸’的李乐安,都不知道这个场面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合适;而刚刚‘耍完流氓’的水烛先生,此时却话锋一转,问起了自己丈夫的病情:
“那么依照李先生方才所言,如果我家夫君患的只是普通的寒症,那病情何以始终不见好转呢?”
李乐安什么时候见过这等阵仗!被这水烛先生拍了屁股之后,整个人也不复往日里那‘关北小老虎’的风采,低垂着脑袋,红着小脸结结巴巴地说道:
“罗罗罗……罗大人的饮食过于清淡了……就是简单的体虚……体虚而已。只要饮食往后多添一些荤腥肉食……先把身体养好,定然也就无药自愈了……”
沈归闻言也恍然大悟!原来这罗知府久病不愈,竟然是因为饮食过于清淡!方才自己在他府上用过的那顿午膳,除了清粥酱菜之外,就只有蒸熟的红薯芋头而已。起初他还以为是罗家人都不喜荤食的原因;可如今一听李乐安的诊断,再结合齐雁从这里‘找’到的那张皮袄当票来看,心中的谜团自然也就解开了!
罗知府这哪是什么寒症,分明就是穷病!
“敢问水烛先生,贵府上的日常开支用度,是否出现了周转问题呢?”
水烛先生一听他这话,也是歪着头瞪了一眼沈归,赌气似地埋怨道:
“你还好意思说?前几日你派来的那个‘小贼’,明明都已经看见了当票,不帮我们把皮袍赎回来也就罢了,还原封不动的塞回去,这是怕我们夫妇二人冻不死是吧?沈太初啊沈太初,你这个做人家世侄的,可不太懂得‘孝道’二字啊!”
被说中了心事的沈归也是面露尴尬之色,急忙换了一个话题:
“可我听闻北燕朝廷四品官员的俸禄,虽然谈不到丰厚,但如果加上禄米与一些杂七杂八的补贴银子,怎么也有近五千两的年收入了,养活十口之家的奢靡生活都有富余,可你们又何至于窘迫至此呢?”
水烛先生听到沈归的这个问题,眯了眯那一双摄人心魄的柳叶眼,眼角生出的些许细纹,此时也呈现在了沈归与李乐安的眼前:
“是啊,五千两银子的确不算少了……但我家老爷的官俸,除了养活燕京府衙上下百十口的衙役差丁之外,剩下的所有存余,全都送到了北燕各地的孤老院里。”
沈归听完之后,立即无意识地撇了撇嘴:
“恕过沈某直言。罗大人此举固然十分高尚,但行善方式却实在有待商榷!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今日一见之下,沈某倒不认为水烛先生也是那般固执死板之人,即便罗大人真的怀着‘达济天下’的崇高理想,以水烛先生的智慧与手腕,想要聚敛财富也不过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可您既然明知道这些银子完全是杯水车薪、一厢情愿的想法,却为何不加以阻拦,任凭罗大人用这等近乎于‘自虐’的方式行善呢?”
水烛先生看了看身后四敞大开的房门,既像是解答沈归的疑惑,也仿佛是喃喃自语一般,神态柔和地说道:
“这燕京城里所有的人呐,都认为我家老爷就是个读书读坏了脑子的酸腐文人,但奴家却比谁都清楚,他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其实他远没有旁人想的那么伟大,也没有‘大庇天下寒士’的广阔胸襟。他只是想用那些身外之物,‘买’自己一个心安理得而已。沈归啊,如果今日可以用银两买来乐安的舒心与坦然的话,你,又愿意为‘它’花多少银子呢?”
原来,这位罗源罗浅溪,以这种几乎与‘自虐自残’的方式去积德行善,并不是为了清廉的官声沽名钓誉、也不是为了什么‘与天下之人同富贵’的豪迈理想,而是简简单单的为了心安理得而已。
至于说这个世道到底会不会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而改变什么,对于他来说,其实根本就不重要。他享受了过程,却并不想要任何结果,沈归也不知道该认为他的甘于清贫是一种高尚,还是一种‘奢侈’。
沈归回头看了看已久茫然的李乐安,默默无语地揉乱了她满头青丝。而水烛先生见状也是莞尔一笑,一把拉过了一脑袋乱毛的李乐安,稍微帮她理顺了头发之后,又反手取下了自己发髻上的那枚做工粗糙的檀木簪子,小心翼翼地插在了李乐安的发髻上:
“你们也看得出来,这根檀木簪做工粗糙、质地普通,根本也不值什么银子,但它却跟了奴家整整十八年……我们夫妇常年一贫如洗,就只能把这根木簪转送给你了,权当是付给‘小李先生’的诊金好了!”
找到了病根之后,余下的事其实也再好办不过了。沈归拿出了一大笔银子,存在了附近一间米面店中,嘱咐他们按时向府衙运送各种‘生活物资’;至于签订契约时的落款,沈归则大大方方地写上了四个大字:幽北沈归。
三日之后,沈归应邀再次前来燕京府衙,不但见到了面色红润的罗大人,也见到了那位一袭白衣,周身弥漫着一股‘邪气’的水烛先生。
“今日请你过府,是要跟你交代一声王雨田的案子。”
水烛先生一边对沈归说着话,一边开始‘红袖添香’。没过多久,整间书房中再次弥漫起了檀木的清雅味道。
“先告诉你最终结果好了!下手杀死王雨田之人,名叫柳执,就是你的那位老冤家;而站在柳执背后的人呢,也有一个让你熟悉的名字,叫做谛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