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129.血夜大荒城(二)
此时正值亥时四刻,穷苦人家早已睡下多时;而阔老爷们的夜生活,也才刚刚开始。
大荒城有四层天,可根据工作时间与工作性质来判断,首先可以排除城西的小凤娘。因为眼下正值这位“掌笼人”、迎来送往的高峰时期,四周耳目众多,难免会打草惊蛇。
根据李明翰所说,城南的东幽商会老掌柜,已然年过七旬,此时应该早已睡熟;至少在明日鸡鸣以前,什么时候找、他就什么时候在,完全不必急于一时。
至于城东的老郝家,干的本是伤天害理、缺阴损德的营生;这样的人手上血债累累、防备心也是最强的。如果沈归仅仅想要杀掉家主郝思明,那只就算整个大荒城作保,郝思明的人头也一样不归他所有;可沈归想要彻底拽出他的整个后续梯队,工程量不小,还需要补充更多的消息。
所以城北的小黑子,显然是最合适的切入点。无论此人心有多黑、手有多狠,可终归难逃半个江湖人的身份。因为他干的每一样营生,都绕不开江湖人与萨满教这一层关系,也就正好打在了沈归的手腕上!
江湖从来都不只靠拳头大小说话,更与金银之物毫无关联。沈归行走江湖,除了靠着“春典全通”的本是以外;更主要的依仗,就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而已:
辈份。
别以为只有庙堂之上,才有“官大一级压死人”的说法;江湖人对于辈份的重视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这本就是千百年来、支撑着江湖传承持续不断的基本体系。
如果从老叫花子伍乘风那论起,那么凡是吃一碗江湖饭的人,无论年纪大小身份高低,见沈归就先矮了一辈。不为别的,单纯是由于楚墨的门户太高,乃是游侠之祖。
如果从李玄鱼和林思忧那论起,那凡是萨满教中之人,见了沈归也得恭恭敬敬的叫上一声护法大人。毕竟大护法不但起到“教内纠察”的作用、还能帮助受人羞辱欺凌的萨满巫师出头解恨!这天底下又有哪只羊,会讨厌牧羊犬呢?
亥时五刻,李明翰斜跨着官刀、神色平和、步履沉稳地从胡同口走出来,迎面刚好撞上了方才约他“喝一口”的老更夫。
“哎?李头,刚出来啊?是不是朱家的宅子进贼了?”
“没,就是大门的锁糟了。不过这兵荒马乱的年月,空宅子招来几个贼,也是在所难免的。我这边多留点心,也算是没白拿朱老爷的银子啊。”
“好,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仁义、厚道!你说说现在的小崽子,哪有您这样的厚道人啊!那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辈不如一辈!方才我还听你们巡防营的二德子说,这次换了漠北主子,他要好好表现啥的……我呸!表现他奶奶个腿!挺大的老爷们,他也不知道要个脸皮,给那些漠北狗当奴才舔屁……”
“嘿!打住打住!我说罗大爷,咱都是小老百姓,就干好咱的差事、过好咱的日子,说不着那些天上的事。这样吧,今夜子时一过,您老下了夜之后,就把城里的打更的叔叔大爷都叫过来。咱借着老汪头的面摊,好好喝上一顿大酒,解解心烦!”
“别别别……我这葫芦里装的可都是好酒!你把那群老骨头渣子都叫来,那不是糟践东西吗!”
明翰眼珠一转,身手搂过了罗老头的肩膀,悄声贴着他耳朵边说道:
“可别满处嚷嚷啊!我那有酒,黑货,不能留!咱爷俩今天要是喝不完,明早就都得倒喽,那才是糟践东西呢!”
“哎哎哎!那我知道了。下了更之后,城北老汪头那见!”
“好嘞!”
二人交换了眼神之后,便向反方向走去。罗老头继续喊着他的更号子,而李明翰则掩好了鼓鼓囊囊的腰包,走回了巡防营驻地。
大荒城是个不惹战事的福地,再加上民生相对富庶,所以即便首府大城的巡防营,也无法做到满编满员;吃空饷算人头的事、放在哪都不新鲜,还有不少人已然成家,还有一些穷哥们家住城外;所以今夜留在巡防营里的弟兄,全加在一起、也不超过二百人。
“咳,二德子,去把醒着的弟兄都叫来,睡熟的就算了。”
这位刚被罗老头告了黑状的二德子,转身出营而去;片刻之后,便带回了大概四五十人。除了等待接班的二十人之外,还有几个睡眼惺忪、哈欠连天的家伙,显然是二德子刚叫起来的“好朋友”。
“刚才总督府……哦,现在是王府了,派人递了话来。王爷有令,说今夜巡城取消,大家可以早些休息了。”
二德子听完眉头一皱,眼珠一转,立刻大声叫嚷起来:
“可算休一天了,行了,弟兄们都回去睡吧…”
不大一会,整个营房当中就只剩下了二德子和李明翰。这位轰走了旁人的小卒凑上前去,压低了嗓音对李明翰说道:
“我说李大头,咱王爷一人得道,您这同族兄弟也跟着鸡犬升天!今夜巡城停了,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好事啊?说出来听听呗?”
“有事没事的,我一个巡防营长,也跟你小子汇报不着啊!去去去,该干嘛干嘛去。”
“嘿我说李明翰,好声好气的跟你说话,你给老子顺杆爬是吧?别给脸不要脸啊!你还以为自己这巡防营长,是个天大的官呢?狗屁!别看你也姓李,可您是李家大院出来的皇亲国戚?还是他李子麟的铁杆心腹啊?我还告诉你说,就你这“臭脚巡”,我二德子想弄死你、就跟碾死个臭虫似的!”
二德子今年才二十出头,嘴上的绒毛还没褪干净,就敢点着直属上官鼻子一通臭骂!这要不是得了失心疯,就一定是有所依仗。
果不其然,李明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却始终没说出什么下话来!
当然,二德子本家姓姚,跟天外天、皇上皇的东幽李家,更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只不过他倒是有个特别横的姐夫,叫做郝思明。
李明翰岁数不小了,几十年的巡城差事干下来,什么人没见过?他早就把尊严与体面,修进了骨子里,伤不到半分的体面。如今被一个二十出头的后生,指着鼻子尖的臭骂一通,他不但吞下了这口恶气,更换上了一张市侩的脸皮:
“你看你孩子,有啥话不会好好说啊?今天晚上的确有事,但是也太危险了!我也就是念着你姐夫的关系,想让你躲远点啊!”
“省省你那吐沫星子吧,
少来这套!谁还不知道你心里那点小算计了!你跟包子他们关系好,就想把在漠北人面前露脸的机会,留给他们那一队人,我说的有错吗?”
“嘿!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你!行行行,你不是死活非要去吗?我让你去总成了吧?听好了啊,王爷府的大管家说,北城角门,一会可能有探子入城行刺王爷!”
“哎,这不就对了吗!以后有啥好事,你也多想想我姐夫那层关系!以后我要是上去了,不也得记着你的好么?”
“去吧去吧,多带几个人,小心着点……记得给你姐夫带好啊!”
“见着面再说吧!”
李明翰看着二德子摩拳擦掌、打算大干一票的背影,嘴角微微向上一拱,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马上你们就见着面了……”
与此同时,沈归也来到了混同江畔。北城外已是夜深人静,唯有岸边一艘小渔船上,正睡着一个汉子。沈归走上前去,盯着他盖在脸上的草帽,正在犹豫要不要开口说话……
“买鱼去鱼市,摆渡等天亮以后。”
“哟,没闷着啊?合字的?”
“……认错人了。”
“您多辛苦,我是来测字的。”
“……上来吧。”
正常来说,测字这个词,就代表着算卦的一种方式;但是在江湖道的语系之中,测字这个行当的别称,就叫做“小黑”。
大概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渔船停在了一片江心岛上。沈归下船四下望去,只见远处有一缕火光,还有几个赤膊的汉子,正在朝着自己这边指指点点……
沈归刚想向前走去,却被那个船工拦住了去路:
“盘岔发青,先过一水(你是生脸,先让我搜一搜身)。”
沈归莞尔一笑,那柄藏在袖口里的惊雷剑滑入掌中,慢悠悠地从他眼前晃过:
“我是有别的心思,你现在正给混同江里的龙王爷捶腿呢!”
“虎头!”
远处传来了一道大嗓门,这名船工听完之后,便不发一言的回到了船边。
“劳这位兄弟往前走走,我腿脚不大方便,迎不了客了……”
沈归循声而去,只见篝火旁边,正坐着一位皮肤白皙、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大汉;此时他的左手,正死死掐住右脚脖;而他的右手,整倒执一把匕首。
再向下望去,只间右腿内侧鲜血淋漓,皮外还露着半截断箭杆,看起来一片血肉模糊、显然是一道新伤。
“稍等啊,一会就完!”
这络腮胡子紧咬牙关,右手一用力,紧贴着箭杆、将匕首插入大腿皮肉;随即他又深吸一口大气,右手用力一别……
只听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传出,这汉子也疼的浑身冷汗、不自觉的松开了右手……
“…妈的…卡的也太深了……”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130.血夜大荒城(三)
沈归虽然没有生在相对健全一些的原生家庭,但由于他的社会关系极其复杂,所以身边从来都不缺顶尖的医疗资源。无论是好大夫还是假大夫,无论是头疼脑热还是伤筋动骨,都有无数种医疗方案任其选择。
但一个人的条件优越,不能代表整个华禹大陆的普遍情况。无论是以萨满巫师为代表类型的巫医谱系;还是以林思忧师徒、孙氏兄弟为代表的岐黄谱系、甚至是南康天神教的舶来谱系,都只是一小部分人,才能够享受的特殊资源。
也就是说,普通百姓生了病的话,除了指望能走一步大运以外,就只有咬牙生抗这一条途径。抵抗力强的活着,抵抗力弱的死去,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不过沈归面前这位皮肤白皙、满脸络腮胡的汉子,显然不是“听天由命”的劳苦大众;单就他手中那柄反射着幽兰光芒的匕首、也至少要在五百两银子起价。
所以他只是在借着这道箭伤、为自己竖起一道“英雄豪杰”的大旗罢了。既做给自己手下的兄弟看、也用来震慑那个摸不清来路的“门里人”。
被这副“无知者无畏”的愚蠢,深深震撼的沈归,看着他满头的冷汗、铁青的嘴唇,不禁讥笑出声:
“呵呵,我说小黑子啊小黑子,你到底是傻还是精呢?这是你自己的腿吗?要照你这么个治法,就直接改名“黑瘸子”得了!你一个幽北的地赖、又不是卫津的混混,玩什么自残呢?”
沈归一边说着风凉话,一边走到了这位“关二爷再世”的小黑子身边;他随手从篝火里抽出一根木棍,随意放在了一个半大孩子手里:
“举高着点,别烧着我头发啊!再来四个壮实的、把这瘸子给我按住。你,去找根木棍之类的玩意儿让他咬着,叫出声来听着心烦……行,你脚边那根骨头就行,塞他嘴里去!”
“你别一来就咋咋呼呼,到底会不会啊?”
“看我媳妇儿弄过几次,手艺再潮也比你强,再差也能给你留个全尸……”
“你媳妇是干啥的?”
“是个大夫,叫李乐安。”
“……那你整吧。”
要说这小黑子,天生就是个吃刀头饭的狠犊子!沈归净手之后,一刀划开他的伤口,两根细长的指头直接在肉里翻来翻去,动作极其粗鲁;然而他愣是把嘴里那根棒骨、咬的“咯吱咯吱”作响,不用任何人按住手脚,仍然保持着纹丝不动的状态!
滋啦……
这一场酷刑折磨,足足持续了小半个时辰,随着沈归的手指离开伤口,一道污血直接飞溅在了篝火之中,冒出了一阵阵的青烟……
“怪不得卡的那么严实,敢情是三棱箭啊!这是多大仇啊?再偏二寸,你小子的祠堂可就被人家拆了!”
浑身湿透、面青如铁的小黑子,扭头吐出了带着牙印的骨头,十分硬气的答道:
“你唠的都是废磕!打人还能有好手吗?没有把我整死的心,人家就不能出手!”
旁边那个拿着火把的后生,早被方才那副血腥残酷的场面、吓的脸色发
白,腿脚酸软了。如此终于告一段落,他赶紧矮身捡起了地上的半截箭头,想要借此分散一下注意力,缓解脑中的眩晕感……
“当家的!您快看这箭头,上面刻着一个“凤”字,是他妈小凤娘的人!”
“快别在这给我丢人现眼了,一边呆着去……”
小黑子看都没看那枚所谓的“证据”,只是用虚弱的目光、死死盯着沈归:
“你就是老相爷的女婿?……叫沈归吧?咋?跑大荒城报仇来了?”
“小黑子,对自己的救命恩人,说话最好客气点!这箭头虽然取出来了,但你那条残腿保不保的住,可还不一定呢!让你的弟兄去找最近的萨满巫师,开一道拔毒祛邪的药,先把伤口敷掩饰了;再用我的名义发一封鸽信,送到太医院孙白术手里,让他给你开个方、喝上几副黄药汤子。
“啧啧,到底是沈少爷,你这门路可是真横啊!得,我小黑子不喜欢欠人情,你不就是想找李子麟的晦气吗?我能帮上什么忙,你只管开口就是!”
沈归正在就着水盆里的温水净手,耳听得小黑子开口认情、竟生出异样的感觉。要说自己刚才施术救人、确实是卖了他一个不小的人情。可站在人家的角度来看,自己这边宰了李子麟扭头一走;可他这么多年打下来的那点家业,可是被牢牢拴在了混同江上,动弹不得啊!
他就不怕被漠北人秋后算账吗?
江湖人恩仇必报,虽然没什么可说的;但他这报恩的代价,也实在太大了!所以沈归在听完之后,只是不咸不淡的说了这么句话:
“我既然来了,李子麟的命就不是他的。已经捂在锅里的肉,怎么飞都飞不出去。而且这是我自家的事,别人也插不上手;治你腿的人情,先这么欠着吧。”
“没事?那你为了找我,还吓唬人家李明翰?”
“小黑子……我怎么觉得你今天受伤这事,是给我做的套呢?”
沈归心里清楚,像小黑子这种地头蛇,有的是耳目;但他却没想到,依然做的如此隐秘,仍然没能瞒过这个土流氓的眼睛。不过他就算是消息再灵通,也始终都是个土流氓罢了,根本构不成威胁。
毕竟以沈归的身手而言,想要把这江心岛变成一片死地,也只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所以他也不想继续跟这个长着胡子的小白脸、再继续磨牙费舌头了;刚准备“借”几颗人头立立威风,小黑子却又嘿嘿一笑,伸手捏起地上的废箭头,放在沈归面前晃过:
“沈少爷,我小黑子好赖不济,也是滚过江湖的汉子,哪能干出那么下作的事呢?而且您瞧见了吗?这上面虽然刻着一个“凤”字,但是城西那位始终都是个娘们,下手不会这么干净利落。我和老郝家也是井水不犯河水,跟那群做生意的老头子,更没什么利害冲突……您见多识广,麻烦您断断;这埋伏我的弓手到底是谁?咱俩之间,到底是谁给谁下套?”
“你惹了谁,自己琢磨去,与我无关。如果要是我想动你的话,也用不着这么麻烦。要不然咱俩打个赌,三息之内,我能要了你们所有人的脑袋!”
沈归放了狠话,方才还斗鸡一般的小黑子,竟然反
而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之后,他才抬头问沈归:
“你和李家是姻亲,我凭什么信你?”
“小黑子,你跟我玩这套,纯属多余!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又能怎么样呢?我看你是土皇帝当久了,掂不轻自己的分量了吧?”
“…哎…老郝家没什么背景,虽然两头都交下了几个人,但跟你肯定没法比;东幽商会就更别提了,看起来与李家分庭抗礼,可实际上就是李家自己竖起来的大旗,给本家挡风用的;至于城西那娘们,我暂时还摸不透,不过终究是吃女人饭的……”
“小黑子,咱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跟神石部族勾结的人,到底是谁?”
“……现在东幽路已经换天了,勾不勾结的事,还重要吗?你只要想明白一点,这事儿就全清楚了:我们四个饭碗里的那点粮食,全都是二茬饭。”
“…明白了…小凤娘这人,如何?”
“脚大了点……”
沈归翻了个白眼,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好好在岛上养你这条废腿,三天之后再回大荒城。额……以后挣你该挣的银子,把赌坊的关系断干净了,要不然还得被人算计。”
小黑子听完之后,又低头看了看那根箭头,几次想要开口说点什么,最后却只化作了短短的三个字:
“知道了。”
无论是把头还是东家,与赌坊合伙做局、圈苦力入瓮的事,本就是江湖道的老黄历了。沈归一看他手下弟兄的穿着打扮,就知道这伙人显然是没攒下什么银子来。至于说小黑子被人暗算,到底是因为多吃多占、还是与赌坊分赃不均,与他也没什么关系,也用不着非刨根问底。
他这一趟过江,主要就是想搞明白一个问题:到底是不是李家的“余孽”,最先倒向神石部族、并在背后推波助澜,架李子麟上墙。
虽然眼下他与李乐安还未成亲,但东幽李家也算是他的姻亲。在出手“自灭满门”之前,总得问一个明白才是。就算不用与谁交代什么、可得先过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关。
其实小黑子给出的答案,一点都不奇怪,甚至是理所当然的结果。毕竟李登是嫡系本家、而李子麟就只是个外戚孤子、甚至与李明翰都没有任何区别!可如果东幽一路,一直保持在幽北朝廷的框架之内;那么这个“德不配位”的李子麟、就是李登指定的唯一铁杆继承人,根本翻不过天来。
一个没根没源人,能够坐拥东幽一路,而且还顺带坐上了家主之位,叫那些外戚旁支又如何不眼红呢?
如果神石部族接手了东幽路,那么从法理来讲,前任丞相的话,就成了一句废话;从道义来讲,李子麟逢难变节,卖主求荣,更没有继续带领李氏族人!
当然,家主与东幽王的位子就只有一个;即便李子麟跌落王座,东幽路最终花落谁家、也都是说不准的事;可站在李家外戚的角度来看,无论自己能不能得利,都得先把李子麟拽下马来!
哪怕重来一百次也轮不上自己,但看着李子麟倒霉,自己也开心呐!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131.血夜大荒城(四)
再次回到大荒城的沈归,选择了原路返回,重新来到北城楼的角门以外。
筑城砌墙,本就是用来抵御外敌入侵的防御工事,所以在华禹大陆的传统筑城方式之中,是不存在角门这种防御薄弱点的。
不过近百年以来,华禹各地虽然小仗不断,却还从未爆发过全面战争,勉强算得上是太平年月。而这座大荒城,也在太平年月中进行了两次重新翻修,已经与原本的模样大不相同了。
和平时期的商业活动,会逐渐兴旺发达起来,而各地货物的买卖流转,也会变得愈加频繁。而大荒城作为东幽李家的基本盘,不可能会忽略掉商业方面的硬性需求,于是也就诞生了内凹形的新式城墙拐角、以及凹陷深处一道角门。
如此一来,在不影响城防效果的前提下,也大大方便了镖队与马帮、可以夜间进出大荒城。当然,上下打点疏通门路的银子,也还是少不了的。
沈归与李明翰分别之后,便在对方的指点下,从城北角门连夜出城,直抵混同江畔;此时他刚刚出完了“夜诊”、打算原路返回的时候,却被多出来的七名城门兵拦住了去路。
“站……住!”
一声阴阳怪气的喝阻,乘着夜风飘入了沈归的耳朵里。他抬眼观瞧,只见由打角落里站起了一名年轻兵卒,正摇摇晃晃地朝着自己走来。此人年纪大概在二十岁上下、生的面黄肌瘦、尖嘴猴腮,发如枯草,眼神不定,长了一副最标准的奸人相貌。
沈归不明情况,打算先观望事态发展。毕竟之前已经与李明翰谈好,城北角门尽量不留人,巡夜的更夫也由他负责拖在北城,至少能给沈归留出后半夜的清净来。分明刚才出城的时候,还是如约所言一般;怎么回来就多出了一个闹牙疼的小卒子呢?
“想连夜进城?”
“怎么着?”
“嚯!口气还挺横!说,你是不是打算行刺我们王爷的刺客啊?”
对方这话一出口,算是把沈归给彻底问懵了。他走南闯北、也算是见过了不少的世面,可还头一回见到愣成这样的兵丁。自己这么大摇大摆的直奔角门而来,那还能是刺客吗?
整句话到处都是破绽,一时之间,就连沈归这种嘴欠至极的人,都不知该从哪里说起才好……
“嘿?你他妈瞪什么眼啊?知道爷是谁吗?爷的名号叫二德子,可着大荒城你去打听打听,有谁不认识东门脸大街的二爷!”
对方报完了名姓,沈归就更糊涂了!他实在是摸不准,这二德子究竟犯了什么疯病。即便自己真的是来行刺李子麟的刺客,那他身为大荒城的兵,要么就传令示警、要么就亲自上前拿贼;这拍着胸脯扬名立威,又算是哪一路的招数呢?
“咋不说话呢?吓尿了吧!小子,也就是你运气好,今天碰上二爷我当班!你要是个明白,就既别吵也别闹,老老实实跟着二爷投案去。有老爷问你话,你就说是二爷把你弄进来
的,准保你不遭罪!你在大牢里踏踏实实的住上些日子,只要这阵风头过去,二爷再托人把你给捞出来!到时候奉京城里都换皇上了,也没人找你的麻烦了。怎么样?二爷够仗义了吧?”
这二德子的话很好理解:他以为自己是京中派来行刺李子麟的刺客,想要骗自己跟他去大荒城府衙认罪伏法。如此一来呢,既不用动刀动枪,也能把这笔功劳全部揽在自己身上。可他毕竟穿的还是兵丁服,而且看那布料的成色、又是一身簇新的新装,怎么就敢开这么大的口子呢?
“刺杀李子麟,那是什么罪过!看你也就是个新兵……咋能把我捞出来呢?”
“呦?看你穿的挺阔气,咋这么不明白事理呢?我这身皮可没那么大的本事,但你听过大荒东城的郝思明郝大爷吗?那可是我姐夫,亲姐夫!”
“哦哦哦,原来郝思明郝爷,是军爷的亲姐夫啊,怪不得怪不得……等会,这事儿不对吧?我可听人说起过,郝思明今年得有五十大几了,而你这副模样,二十岁顶天了,不知令姐今年贵庚啊?”
“二十一!”
沈归眼珠一转,脑海中立刻浮现了品貌纯良忠厚的李明翰,心中已然猜出**不离十,这显然是一出“借刀杀人”的暖场戏。自己本打算进城之后,先去摸摸小凤娘的底子;可如今既然撞上了郝思明的小舅子、顺手帮帮郝思明的忙,倒也无关紧要。
不到十个呼吸过后,“凭空消失”的皇家刺客沈归,再次出现在了二德子面前;而他的右手,正提着六颗鲜血淋漓的新鲜人头;二德子顺着对方手中的发髻往下一瞧……嗯,都是熟人。
“走吧二爷,带我去拜访一下令姐夫。”
月光之下,沈归笑着晃了晃这一串“葡萄”,对着二德子露出了满口白牙。
大荒城西,有着无数环境清幽的院落,都是某些贵人置办外宅。每一间大小宅院之中,都养着一只只羽毛鲜艳、鸣音清脆的“金丝雀”;而“掌笼人”的名号,就叫做小凤娘。
这里也同样有着郝思明的两座外宅,一大一小;其中大的那座三进院,便是二德子姐姐的居所。顺带一提,小黑子也在这里也有一座外宅,只不过门口的大红灯笼,只怕最近几日是无法点亮了。
就在沈归“搂着”二德子的肩膀,刚刚踏上西城根大街之时,小凤娘的探子便已经悄悄跟上了他们。不过沈归本没打算瞒着任何人,反而还想借着郝思明这只“老鸡”,来儆一儆小凤娘这只“母猴”。
“我说小二爷,您好好走路成吗,别总是拉着胯往前趟着走!要是把我那“登门礼”晃散了“黄,你可得自己补上!”
“哎……是是是……”
“腰挺直了,别总往下出溜……这副德行要是让人瞧了去,以后在东门脸大街上,你还混不混了?”
“混混混……”
沈归一路调笑着二德子,一路跟着
他的脚步前行。而那六颗鲜血淋漓的人头,也被二德子装在了一个大木匣子里、蒙着一个包袱皮,紧紧地背在身上。这木匣子不是什么值钱货,就是二德子随手从一个典当铺门口顺回来的,做工及其粗糙。那匣子里的鲜血与浆汁,不停地顺着木板缝隙流淌出来,在西城根大街上划出了好长一条粉线……
“梁宅”门口的两个大灯笼,红火的灼人二目;门房下面的长条凳上,有两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正靠在一起打着呼噜。腿脚酸软的二德子走上前去,颤颤巍巍的拍了拍了其中一名独眼大汉:
“虎哥、虎哥……”
“谁!……嗨…德子啊?找你姐啊?”
“不……不,找我姐夫……”
“有什么话明天说吧?天挺晚的了,郝爷睡的本来就轻……哎?下面那人是谁啊?”
“啊……一个朋友……”
这独眼汉子打量了沈归半天,见对方品貌俊朗,衣着华贵,身上还带着几分书卷气,也不敢轻易开罪;于是他站起身来、向沈归抱拳道了一声“少待”,便直奔内院花厅,找近身人回话去了。
没过多久,这虎哥与一个老仆妇耳语了几句之后,便快步走回了门边上:“我们家老爷说了,请少爷正厅叙话。”沈归点头道了一声“辛苦”,便“押着”眼圈泛红的二德子、一起向正厅走去。
梁府的实际主人郝思明,今年已经五十有三,早已过了意气风发的年纪;再加上最近还惹上了一口“阿芙蓉膏”的嗜好,身板算是彻底糠了。
在二德子登门之前,郝思明正躺在烟榻上、在夫人梁氏的伺候下吞云吐雾,培养睡意;如今听说府外有一位品貌不凡的年轻人,押着二德子连夜登门,立刻就把手中的“枪杆子”摔倒了地上。
“看看你这个弟弟,就是烂泥扶不上墙!文得不行、武的也不行,天天就知道给家里招事。听见了吧,这准是在外面惹了哪家的少爷,让人家押着上门讨债来了!”
“这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您先别顾着发火啊!我爹娘死得早,就剩下这么一个弟弟;要不是为了拉扯他,我才不进你们郝家的门呢!再说了,我这后半辈子算是毁你手里了,可还指望德子能过上好日子呢!等他成了家、有了孩子,我……我也算是对九泉之下的父母有了交代……”
二德子的姐姐说着说着,眼眶就开始泛红,几颗晶莹泪水,仿佛断了线的珠子,落在炕桌上噼啪作响。
郝思明虽不是什么好人,但每每看到自己这个梁夫人,总会想到自己那个不知被卖到哪里去的亲妹子,所以平日里对于这个身世可怜的侧室、还是真心实意的疼爱。
“行了行了,我也没说什么啊!我这就出去看看去,好在我这张老脸还有几分面子,也就是赔点银子罢了。”
梁氏夫人一听这话,马上就破涕为笑;她急不可耐地翻身下榻、跪在地上给郝思明穿鞋……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132.血夜大荒城(五)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郝思明被夫人收拾的干净利落,龙骧虎步走出了正房,半点都看不出这是个年近六旬的半老之人。他从正厅的后门入内,趁尚未现身之前,先向屋中打量了一眼:只见一位模样俊朗、身形颀长的白衣公子,端然稳坐在下首处;而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内弟,却仿佛没了魂一般、正蹲在门边一个劲儿的打哆嗦……
郝思明的本业是贩卖人口,相面识人当然也是顶尖的内行。根据他的眼力与经验来判断:单就眼前公子的这份气度,也绝不是学上十天半个月、就能装出来的富贵!
见内弟惹上了狠角色,郝思明心中一沉,面上做出了和气谦卑的笑容,轻咳一声示意之后,便大步流星地走入了正厅。他在正厅一露面,看都没看嘴角含笑的沈归一眼,反而步履不停直奔二德子面前,扬起蒲扇一般的巴掌、抡圆了抽在对方的左脸之上……
“啪!”
二德子早就被吓得肝胆俱裂、如今生生吃了一巴掌,连惨叫都没能喊出来,整个人立刻扑倒在地、口鼻齐齐喷出了一股鲜血,更还有两颗沾着肉丝的后牙槽,也被他吐在了正厅的青石板上,滚了好远……
“你这狐假虎威的狗杂碎,天天就知道打着我的名号,出去为非作歹!留你活在这个世上,早晚都是个祸害!知道我为何出来的如此迟慢吗?刚才在屋里的时候,我已经跟你姐商量好了!今天我就当着人家少爷的面、执行一下我郝家的家法!我不管你捅了什么篓子,也不问是谁对谁错,先把你活活打死,我再跟人家少爷赔礼道歉去!”
要说这郝思明,虽然做的是不入流的下作生意,可就这一番正气凛然的场面话,连沈归听了都暗自点头赞叹:看来无论哪行哪业,凡是能够白手起家、并守住偌大一片家业的人,都不是什么易于之辈。
放完了狠话之后,郝思明还觉得不大解气,又用力跺了二德子几脚。他本就刚刚服完了烟,身子骨也一天不如一天,这才动了几下,额头就已经见了冷汗。郝思敏趁着喘气的功夫,侧眼偷瞧了正在喝茶看热闹的沈归,见对方无意阻拦,又扯着脖子朝着门外喊道:
“老虎!老虎!给爷拿把趁手家伙来,要带刃的!”
二德子一听这话,立马就回过神来!郝思明是何许人也,他心里可是再清楚不过了!别看这位半大老头子说话客气和蔼,但实际上却是个刎颈喝血、敲骨吸髓的狠角色!折在他手底下的冤魂厉鬼,就算没有一万、八千也绝对挡不住啊!
“姐夫!姐夫!我真没招惹他啊!我就是老老实实在北门当值,办得也是公差公事啊!”
“住口,你这孽畜!编故事你都编不圆!你抬头看看人家少爷,斯文俊美、仪表堂堂,一看就是读书明理之人,还能故意为难你一个小卒子不成?我今天……我……”
这郝思明也不等手下人拿来家法、闪电伸出右手、捏开二德子的嘴巴,左手二指深入口中、一抻一拽……
“嗷呜……”
二德子呜咽一声、被郝思明一脚踹中胸口,撞在了门槛之上;而郝思明在他口中生拔了一颗本就活动的后槽牙,看都没看一眼,随手就丢在了地上:
“今天我就好好治治你这搬弄是非、胡言乱语的毛病!咱
们先敲牙、再割舌头……”
嘴里说的都是横话,但郝思明的眼神,却一直都在朝着不言不语的沈归身上瞥。按照场面上的规矩来说,郝思明这一堂“当殿训子”的戏码,到此已经算是演到了尾声!正常情况下,谁都免不得上去开解两句,他也正好就坡下驴,找人把二德子搭到柴房继续“执行家法”,自己则留在此处,与这位阔少爷谈论正事。
可沈归还是那副看热的模样,跟个哑巴似得一声不吭;等一会虎头真把家伙拿过来,自己的话又已经放出去,还真来个“大义灭亲”不成?
“这位小兄弟!你看老朽如此处置,还是算公平妥当吧?”
郝思明心想:你沉得住气,我屋里那位,也一样得要个交代。既然你不给我递台阶,那我自己搬来一个,把面子一次给足了你,总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沈归轻呷一口温茶,朝着门边上的一块布包袱努了努下颌
“寒酸薄礼,不成敬意。”
而郝思明闻言、立即大喜过望:总算是有台阶可下了!
“我一见少爷的面,就知您必是人中龙凤!如此知情识理,绝对出自于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错不了!咱们这也算不打不相识了,您也别跟我家这只土鸡瓦狗一般见识,污了您的声誉!而且这畜生给您添了麻烦,您没砸烂我郝家的牌匾、就算是给我郝思明天大的面子了!不过有句话,老朽还是得倚老卖来,说上几句;您是苦主,来我这登门问理,怎么还带着东西呢?这事要是传出去,我郝思明岂不是被人诟病、说我偌大年纪不知“理义廉耻”了吗……”
郝思明一边说着场面话,一边将那个大木匣子抱在了方桌面上。方才看起来不显、可等他放下箱子之后,突然觉得双手以及衣袖、胸腹还有前襟、全部都沾上了些许潮湿……
郝思明年纪大了、再加上深受烟毒之害,嗅觉根本没有那么灵敏;于是他只能回头干笑了一声,一边叨咕着客气话、一边着手解起了包袱皮来,打算一探究竟:
“少爷啊,这小畜生嘴里没一句实话,我信不着他!一会劳您把前应后果、再重说一遍,咱们改打的打,该赔的赔,我郝思明绝不含糊!至于那口气的事,您只要划出条道来,我郝思明准得当河过,绝不会护犊子……”
这包袱皮和木匣子,都是随手捡回来的弃物,解起来并不费力。郝思明心里想的是:哪怕就是一筐烂苹果,自己也算是有了脸面;再还上一份厚厚的礼,好歹把这事先糊弄过去……
可没想到这木盖一掀,里面却是六颗横牙立目、鲜血淋漓的“鲜人头”!
郝思明与这路东西算是老相识了,比这再惨烈几十倍的场面、他也见过了无数次,自然谈不到什么视觉冲击;不过这六颗人头一出现,也就证明了今天这档破事,反而跟二德子关系不大,纯粹是奔着自己来的!
因为,二德子就算再闹腾,也担不起六条人命!
“德子,去跟你姐说说话……”
“姐夫……”
“滚!”
二德子跌跌撞撞地跑出正堂、而郝思明则端起了“人头礼盒”,缓
缓放在了沈归的脚前;自己又随意拉来了一张椅子,与沈归坐了一个脸对脸:
“兄弟,报个蔓吧?”
“礼既然已经收了,道就不用盘了吧?”
“水有源、树有根,我郝思明挡了哪路神仙的道,您总得说出个一二三四来吧?”
“我叫沈归。别的你还问吗?”
一听沈归二字,郝思明双目瞳孔瞬间放大、呼吸也开始急促,双手更不自觉地抠在了扶手上、手指与包浆摩擦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
“老相爷的事,跟我郝家没关系。”
“那东幽路的事,总跟你有关系吧?”
“沈归……你知道这是大荒城吧?”
“知道,神石部族的东幽部盟,对吧?”
“那你知道我郝思明,是何许人也吗?”
“打听过了,东城郝家,人贩子。”
“哦……原来你不知道……”
神色愈加阴沉的郝思明、突然放大了嗓门、吼出了一句“来人”;只听得正厅外响起一阵纷乱急促的脚步、其中还夹杂着一些刀剑相撞的声音。郝思明缓缓站起身来,死死地盯着面色如常、甚至略带讥讽的沈归:
“沈归,你知道吗?这幽北三路,每天至少有几百号人、会无缘无故的消失;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也不想你成为他们当中的一位。”
沈归听完之后点了点头,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口、便笑吟吟地将茶碗递还给郝思明:
“添水!”
“动手!”
郝思明一声令下,正厅门窗立刻齐齐破开!无数名身强力壮、正值盛年的汉子,由打四面八方涌入了正厅之中……
与此同时,梁府对面的摘星阁上,有一位身披红霞,头戴玉钗的中年妇人,正与一位贴身小厮并肩坐在楼栏杆上,向对街的梁府正堂眺望。
“小姐,郝思明发狠了,咱们要不要过去帮忙啊?”
“喜鹊,你晚上是不是吃多了荤腥、糊死了心窍啊?我们去帮沈归杀人、还是帮郝思明收尸?现在又没到咱们上场的时候,踏踏实实的看戏多舒服啊。”
“可是小姐……”
“喏,你看!该赶场的角儿,这不是已经来了吗?”
喜鹊转头望去,只见由打东边街头,走出了一队手执火把的差丁衙役;为首一人身形高大魁梧,身披齐元军铠甲,手执一杆铁哨棒,威武不凡!
这位身体壮硕的将军,走到郝宅府门以前,与一位独眼的汉子耳语了几句之后,便率领众爪牙走入了郝府正厅。
与他粗鲁狂放的外形极不相符;此人一见沈归的面,先是怔住了神、随后便扯着脖子失声痛哭起来:
“姑老爷,您可算回来了!大小姐呢?没跟着您一道来吗?……呜……老相爷被李子麟那个畜生给害死了……呜……”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133.血夜大荒城(六)
要说这以貌取人的土法子,果真不是观人辩才之道;沈归看这汉子五大三粗的模样,又“呼啦啦”带了一群衙差兵丁,还以为这准是郝思明的“后腰”呢!可自打他雄赳赳气昂昂进了正厅、又认出了自己之后,立刻哭的梨花带雨、嚷的如丧考妣,这分明又是一只带着猪皮面具的狐狸啊!
看过了他这一番卖力的演出,沈归还没来得及开口喝彩,郝思明却已经把牙齿咬的咯咯作响!这位手握重兵、权势熏天的李家骁将,可是他每年花费五万两雪花白银,喂熟了的一条咬人恶狗啊!怎么到了紧要关头、不但连声犬吠都没有、反而帮对手舔 起鞋底子来了呢!
“我说李将军,李大可!这厮深夜手持利刃、闯我郝府大门、屠我庄丁上下三十余口,整个前厅都被他杀成了修罗场!这一地的血腥和残肢,身为守城将军的您,怎能视若无睹呢?”
他这一番语气柔和的“审问”,李大可根本就没往心里去;连一个余光都没赏给他,继续哭天抹泪地拽着沈归的袖子:
“姑爷爷啊……我是日盼夜盼,总算是把您给盼回来了!这李子麟就是头活畜生,老相爷对他那真是比亲儿子还亲,我们这一辈的子侄都看在眼里,妒在心头啊!可谁想到老相爷一辈子火眼金睛,却栽在了这头“活兽”身上!平时看他人五人六、满嘴的仁义道德;可一到了紧要关头,他竟做出了这等逆事……呜……您可要为老相爷讨个公道啊!”
李大可的神色变幻,已然尽数落在沈归的眼中。其实他究竟是何许人也,只从郝思明刚才的话语之中,就能推断出个**不离十。站在郝思明的眼中看来,这李大可就是自己花银子养大的一条凶犬;但站在李大可的角度来看,这郝思明只是给自己赚钱的门客。他们俩之间的关系,还达不到什么“同林鸟”、什么各自飞,纯粹是互相利用的利益关系罢了。
“你叫……李大可……对吧?大荒城守将,李家新一代子侄的翘楚,前幽北三路的四品武官,三长老李宽家的亲子侄,郝思明的背后靠山……我还漏了什么?”
“姑爷爷,前面您老人家半点都没说错,可这郝思明与侄孙子我之间,可半点关系都没有!”
沈归扭过头来,看着面色阴沉、咬牙切齿的郝思明:
“看来小黑子说的对,沈某好像高看了你一眼……”
“呵,呵呵呵……沈归啊沈归,凡是吃我们这碗饭的人,就没人指望着自己还能有个善终,什么时候死,死的时候是什么德行,我郝思明根本就不在乎!反正老子也活够本了,今日落到你的手里、也算是老天爷疼我郝思明!来来来,怎么杀我的弟兄,你就怎么给我来上一下!”
嚯!要是听他这一番话,沈归还以为这是个为国为民、慷慨就义的英雄豪杰!
“郝思明,临死前你就不打算咬出几个陪绑的吗?这千古的骂名,你一个人全扛了 ?”
“千古骂名?我干的是就是这份买卖,挨骂也是应当的,根本不在乎!再者说来,我郝思明偌大年纪、死则死矣、何苦还非要攀扯他人?”
沈归看着满面“光荣”的郝思明,来回转了几个圈,心中颇有些五味杂陈:单以他诓骗幽北百姓入瓮,并卖予谛
听为奴一事,就已然万死难赎其身!再加上他与大荒城守将李大可勾结一气,除了欺男霸女、聚敛财富之外,显然是另有宏图!根据沈归估计,八成就是奔着李子麟去的!
也算是冤头债主了!
可如今他见死到临头,展现出了一方枭雄应有的骨气与风采,令沈归心中着实生出了些许好感;再加上正如小黑子所言:与李大可相比,他们终究也只是吃二茬饭的“前脸”罢了,尽管难辞其咎、但也绝对算不上首恶。
因为就算大荒城里没有郝思明、也一样会有别人来顶替他的位置。有坑就能长出萝卜,但哪个坑也不是专为一颗萝卜准备的!
沈归沉吟了半晌,搂着颓然的郝思明,指着满面谦卑谄媚、脸上还挂着泪痕的李大可说到:
“郝思明,你这条命,肯定是没商量的余地;关于这一点,我可以向老相爷的在天之灵起誓。不过究竟是怎么个死法,我这位“掌刑人”,还是能够说了算的;再者说来,就为了这么个杂碎,能舍出你那位正在为你念佛诵经的小夫人吗?”
郝思明惨然一笑:
“沈归啊,世人都说你聪明绝顶,算谋无双;可在我郝思明看来,也不过如此嘛!他李大可是何许人也,你莫非就看不出来?我说与不说,有何意义呢?至于我那梁氏夫人……她与此事到底有无关系,我相信你心里也十分清楚。我郝思明愿意赌你的人品,不会滥杀无辜!”
“你也配提“无辜”二字……罢了……最后问一句,你真不打算撂底?”
“……”
“行吧,下辈子记得干个正经营生……”
沈归叹了口气,一掌敲在了郝思明的枕骨之上,左手内息呈线化针、由前胸的毛孔皮肤传入、大肆破坏对方的体内经脉,首先便斩断了对方中枢神经,随后又绞碎了心脉气海,也为他此生的旅程,画上了一个可耻的句号。
染上了烟毒的郝思明,走的十分迅速、死状也颇为安详,更免去了未来的烟毒发作之苦,灵魂也真正的脱离了世俗的束缚……
“嘿,到你了,大可。”
“听您吩咐!”
“我问你几个问题,别紧张,好好想。李家倒向谛听,到底是谁的注意?”
“谛听?谛听是谁啊?”
“神石部族?秦军?华神教?你爱怎么说都行啊!”
“哦……那我可不知道!”
沈归看着面色坦然的李大可,缓慢地重复着自己刚才的话:
“我重新再问一遍:是谛听?是神石部族?还是秦军?或是华神教?……哦,原来是华神教……”
李大可不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他的演技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精湛。尽管他的眼神从讥讽变为茫然、仅用了短短一瞬间,却还是被沈归精准的捕捉到了。
“至于那个城西的小凤娘……”
“奴家在……”
沈归刚
打算问问小凤娘的消息,只听得门外一阵喧哗,有一位身披红霞、头戴金钗的中年妇人,右手垂拎着一柄小巧精致的天机弩,身后跟着一众脂粉、袅袅婷婷地站在了梁府门外。
小凤娘接下了沈归的话头、随即轻移莲步越过门槛,一步三摇地朝着正厅走来;而站在门房之中的两位衙差、才刚刚一动手中哨棒、小凤娘身后的一位小丫鬟立刻抬起右臂:
“嗖!砰!”
短短的一瞬间,一只没有尾羽的弩箭、依然扎在了梁府大门之上!可能由于距离实在太近,这一箭不但透脖而过、更带飞了半截白生生的喉管:
“你,把身子靠墙站直了!谁要是惹到了我的注意力,立刻就赏他一个透亮!”
别瞧这小丫鬟的年纪不大,但口气与动作、却颇显狠毒老辣;再配合着她那副娇滴滴的嗓子,怎么听怎么别扭, 沈归听了也哑然失笑……
“怎么着?你的嗓子也想晒晒月亮?”
小凤娘的贴身丫鬟喜鹊,被沈归的嘲笑气的是脸色绯红;她擎起两架天机弩,箭锋直指不远处的沈归!
“小丫头,用这破玩意儿指过我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但我现在还好好站在这里!不你猜猜看,那些人都去了哪里呢?”
小凤娘左臂高抬、压下了羞愤交加的喜鹊:
“小孩子脾气急躁了些,沈公子莫怪!不过今夜城西不太平,于情于理,凤娘我总要过问一下吧?”
“想要过问?那你就听着吧。现在郝家的人没了,李家这位将军爷也命悬一线;小凤娘不请自来……算上那个小黑子,基本上大荒城能做主的都来齐了。你们可能也听过我的为人,做事从来都不会赶尽杀绝……”
方才还气鼓鼓的喜鹊,闻言伸手掩住口鼻,提出了一个不同意见:
“呕!”
“小凤娘,你多少控制她一下……至于那个什么劳什子商会,肯定是没资格讨价还价了;李家嘛,毕竟与我有姻亲关系,自家的事回头再说;至于那小黑子呢,我看他傻头傻脑的,蛮招人喜欢,想留他一命。所以,这小黑子的亏空,不如就凤娘来帮他补上?”
小凤娘先是用眼神喝止了喜鹊的,转过头来莞尔一笑,将手中的天机弩、对准了正打算溜走的李大可:
“沈公子这话好没道理,为何似李大可这等下贱坯子,却有资格讨价还价呢?而且,您与李家大小姐的亲事嘛……不是还没办呢吗?”
“哟?你这婆娘耳朵够长的呀?这是我的私事、又与你何干?”
“听闻李家大小姐姿色普通、脾气火爆、实非君之良配。奴家闺中尚有一女,可谓品貌俱佳、温柔贤良、堪为沈夫人的最佳人选。不知公子意下如何呢?”
这小凤娘一句话出口,包括沈归在内,全都只当是小凤娘的调笑之言;可堂中唯有二人,却把这事真的装在了心里。
一位,则是刚刚用双弩指过沈归的喜鹊;而另外一位,则是害怕被“釜底抽薪”的李大可!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134.血夜大荒城(七)
猝不及防之下,竟已“被迫相亲”的沈归,也被这位来路不明的小凤娘,说的有些愣神。他指着那位名叫喜鹊的“疯婆娘”,神色尴尬的说道:
“你口中所说的佳偶良配、不会就是这路货色吧?就她这副德行,准比我家胖丫还不叫人省心呢!”
“喜鹊还小呢,待您亲手调教一番之后,准不比哪家的闺秀逊色半分!而且,奴家身后有二十名脂粉随行;可沈公子随手一指,便点中了命定佳偶,您说这是不是一桩天赐良缘呢?”
沈归顾不上满面绯红的喜鹊姑娘,反而自顾自的摩挲着下巴,回头打量起了方面大脸、一身正气的李大可,口中还喃喃自语道:
“大荒城的人都说,小凤娘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人,那么这事也就显然与儿女私情无关了……刚才我提到了小黑子,也说到了李家;可凤娘却独拿我与乐安的关系来取笑;而且话里话外,说的尽是对乐安不利之言……那么也就是说,你是想告诉沈某,李家人不可信,满门上下没有一双干净手,对吗?如果我与乐安之间的关系不除,恐难以痛下决心、遗祸东幽?”
小凤娘以红袖遮挡檀口、眉目间眼波流转、顾盼生辉:
“大荒城会有今日之失,也是多亏日某位多情郎君的“照拂”……”
沈归点了点头,说了一句“有道理”;与此同时,他左臂迅速一翻、惊雷剑从李大可脖前掠过、斩断了这位“李家门面”的颈骨;随后他又踏出一道道的血脚印,轻描淡写地将梁府上下,杀成了一片尸山血海……
喜鹊姑娘瞪大了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却始终没能察觉到沈归的身形轨迹;除了一个个高高飞至半空的头颅以外,她根本连一条白影都瞧不见!可那些偶尔飞溅在脸庞上的温热血液,却一直都在提醒着自己:无论是李大可这位守城将军、还是当差拿饷听吆喝的三班衙役,已然尽数毙命当场!
小凤娘察觉到了喜鹊的情绪变化,伸手将其揽入怀中,曲指用关节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俯耳轻声说道:
“不是让你换上红色的衣裳吗?”
果不其然,几经生死考验之后的沈归,出手风格也变得更加干脆直接、颇有几分白文衍的影子。杀几个普通人,对于他来说简直是轻而易举;别说受些小伤了、就连呼吸频率都丝毫未乱!
“人多嘴杂、扰人耳根子清净;舌头,我只要一条就够了。小凤娘,我并不喜欢自作聪明的女人,我也希望你心里清楚,什么样的话,足够换回一条活命。”
“当然,如果您喜欢的话,现在已经是驸马公了……”
小凤娘这一句话,实在说不好是揶揄还是威胁!沈归眼角闪过一丝煞气、身体仅一滞一冲、便猝然跨越了双方之间的距离。他凭着鬼魅的身法绕背而走、将惊雷剑的剑尖、抵在了小凤娘的后心之上;而他的右臂也刚好架开了喜鹊递来的天机弩、一根威力十足的小号弩箭、也被她射飞在了正厅的匾额之上……
匾额上写着四个字,《家宅兴旺》。
沈归看都不看这个冲动无脑的丫鬟、只是低头凑到小凤娘的耳边,吹了口气之后轻声说道:
“呼…你的这层神秘面纱、对于我来说根本一文不值。来吧,告诉我,你们到底对李子麟用了什么手段?”
沈归的口气之中,带着十足的旖旎与诱惑;但小凤娘被他那么一吹之下,非但没有半分放松,反而紧张的连脖颈后面的汗毛,也一并炸了起来!
就她的印象而言,沈归是个聪明人,身手也属当世顶尖行列。但如今双方对垒、自己下场一试方才知晓:这是“江湖顶尖高手”的水平啊!虽然自己这辈子没见过天灵脉者、但与各路高手也打过不少的交道,根本没有人能达到沈归这等境界!
“无论你信不信,都与奴家无关。”
这一次,小凤娘是真的嗅到了死亡临近的味道;她不再拿腔拿调的说话、却还是给了沈归一个无法满意的答案。沈归闻言眉毛一挑、手中惊雷剑微微用力推去,剑尖透过红色外罩、直接刺入了小凤娘的皮肉之中:
“那我换一个问法吧?听清楚了,这是一道生死题:柳执在哪?”
小凤娘听完柳执这个名字,眉梢反而向上一挑:
“我说过了,柳执所行之事,与凤娘我无关!”
小凤娘的话中、充满了色厉内荏的味道。她显然也知道柳执这个名号,究竟代表了什么意义。自奉京那一场大乱之后,柳执就被扣上了反贼的帽子,自此流落天涯海角、鲜有消息传来。
不过近几日间、沈归倒是颜重武提起过一次。说是在捣毁华神教、抓捕颜久宁的过程之中,有兄弟折了在“大开碑手”之下!
只不过当时的沈归,还无法判断出杀人者、究竟是南泉禅宗的外家高手、还是柳执已然潜回幽北;不过经过大荒城的这一番走访,他基本可以排除南泉禅宗弟子的嫌疑,柳执的行踪自然也就浮出了水面。
这其中道理也非常简单:南泉禅宗的弟子,终究是常年住在庙宇之中的武僧;论及阴谋权术之上的造诣、手法之粗鄙,简直令人发指!
幽北有句老话:没有家神、勾不来外鬼。这大荒城的“家神”,就是土皇帝李家;而这个外鬼,就是华神教、或者说是胖太监柳执。
那么也就是说,如果能找到并除掉柳执;那么整个华禹东线战场的局势,也就变得彻底明朗;谛听在幽北的东线布局,也就彻底串成了一条线。
沈归终究还是没杀小凤娘,只是凭一道内息封住了她的灵窍而已。如果喜鹊伺候的足够体贴周道,那么不出十天,她就会在一场大梦之中重新苏醒。
皆时,大荒城的天,仍是幽北三路的天;而大荒城的地,已经不再是李家的地了。小黑子的未来究竟如何,沈归并不感兴趣;但这人生一世,若是没有够份量的对手时刻鞭策,也很容易会疲堕下去、乃至走上一条歪路。
小凤娘智谋有余、但心界略窄;而小黑子胸怀宽广、但智谋略逊一筹;不过好在这两位大荒城的“土地公”,都不具备郝思明的枭雄之才;有他们两位的“和平争斗”、至少可以将大荒城的市井秩序、维持很长一段时间。
这,就是沈归留给未来大荒城的一丝活力。
只待小凤娘的“女子军”离开以后,沈归一手托起郝思明的尸身,缓缓走到了正房门前。他伸出右手敲了敲门,开口唤了一声“开门”……
屋中先是传来了一道脚步声、随后一名老仆妇、缓慢地推开了大门。她用一双浑浊的眼珠、仔细在沈归脚下打量了几眼、随后右臂一抬,作势要将沈归引入屋中……
可正在沈归抬腿迈步过门槛之时、一柄沾染着些许锈斑的劣质匕首、直奔沈归肋间袭来!
这名老仆妇不会武艺,身手也与寻常老人别无二致;她这一次偷袭、除去那柄脏兮兮的匕首以外、根本不具备任何威力。沈归轻描淡写的伸出右手、瞬间掐住了对方的手腕:
“念你护主心切、这次就算了……”
铁钳般的大手一掰一扣、这老仆妇手掌一松,捂着自己酸麻的半条胳膊、与那柄劣质匕首一起跌落在地。
沈归转过屏风、只见正厅之中坐着一位衣着华贵、眼圈发红的年轻女子,想必定是这梁府的女主人,也就是二德子的亲姐姐。沈归将郝思明的尸身架在了下首处的一张椅子上,随即转回头来,对着堂上强自镇定的年轻女子说道:
“叫几个胆大嘴严的下人,去正厅收拾血迹;另外寻一位精明能干的“大了”,帮你家老爷料理后事。”
“不劳您费心,我梁家还有人呢!”
这梁氏夫人说的没错,梁家确实还有人再世,理当顶门立户。早在郝思明喝退内弟之后、双膝如泥的二德子、便直扑自己心中的依靠而来。梁氏夫人虽然只长其一岁,却比他这个不成器的弟弟、精明的不知一星半点,深知此地不宜久立,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来得及说,便吩咐那名忠心义仆,将其从后院送出梁府。
至于她自己,则留在了梁府正房。一来,这本就是她的家、郝思明又是自己的男人,她无路可退;二来,即便自己只是个妇道人家,但至少可以帮弟弟争取到更多的逃逸时间!
梁府如何,且先放在一边;单说梁家的顶梁柱二德子,离开梁府之后、终于从惊慌失措的情绪当中、恢复了些许神智。他虽然不清楚沈归的底细,但仅凭他杀人不眨眼的狠辣果决、也知道这绝对不是寻常的土贼草寇,只怕自家的姐夫,也未必能拦得住这位“奉京杀手”。
可他一路的亡命狂奔,结果却只换来了一场空。无论是李明翰还是蔡宝,全都不见了踪影,除取几位身染风寒、卧病在床的同袍兄弟之外,偌大的一处巡防营驻地,竟在午夜时分变得空空如也!
二德子叫醒了几位病号,详细打听了一番,终于问清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副营正蔡宝,带着余下的兄弟们,去了总督府外当值;而李明翰好像嘟囔着肚子饿了,说是要去城北吃面、临走前还带上了几坛子好酒……
二德子虽然被姐姐娇惯成奸,但脑子却一点都不笨!谁家半夜吃一碗“回魂面”,还自带好几大坛子酒啊?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135.血夜大荒城(八)
被“大场面”吓到魂飞魄散的二德子,第一个念头,就是想搬来巡防营的弟兄们,前去梁府绞杀恶贼沈归。不过他平日里仗着姐夫的势力,行事嚣张跋扈,自然也没结下多少善缘。如今想借来蔡宝与他手下的巡防营兵丁,单凭他二德子身上这几两肉、根本没有任何可能性;再加上副营正蔡宝,就是由于为人过于木讷、才会被他取了一个“包子”的外号;对于这样的死硬派,没有李明翰的令牌、根本别指望他能帮忙。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二德子便直奔城北的汪家面摊。心惊胆战地走了一段夜路之后,待“汪家鬼面摊”那一挑昏黄的灯笼、映入眼帘之时;心焦如焚的二德子,竟被黑暗中突然伸来的一只大手、死死揽着脖子、拖进了一条黑胡同中…
“老子是巡防营的二德子,你想……”
话才说了一半、只听“噗嗤”一声脆响、二德子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胸口处、赫然透出了一截血红的刀头!他趁着还有几分余力、勉强回头望去、却发现这条小胡同中、布满无数双目光森幽的眼睛,正在嘲弄地注视着自己……
再看出手杀死自己之人,竟然是那个窝囊木讷的“包子”副营正——蔡宝!
心头被朴刀捅穿,就代表着二德子的此间阳路,已彻底走到了尽头。峥嵘毕露的蔡宝抬起一脚、踹在了二德子的后腰上;同时借力反手抽刀、飞溅了自己满身的污血。
“走!城西梁府大宅。”
“老蔡,你可想清楚了!郝思明那狗东西,且还能放在一边不谈;若是遇见小凤娘的人插手,我们又该如何是好呢?”
“那你的意思是?”
“我看还是请李头一道去吧?好歹他也姓李……”
“不必了,天大地大,终究比不过朝廷的王法大。我等今次乃是奉命办差,谁拦谁死!”
包子与他这一百多名死党,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城北的胡同之中。在他们即将离开北城内大街的时候,走在队尾的蔡宝停下了脚步,回首望着“汪家鬼面”的招幡,吹出了一声虫鸣口哨……
面堂之上,正给在一位更夫倒酒的李明翰,右耳一动、随即便裂开大嘴、笑的更开心了:
“好好好!还是我罗大爷的话在理!这幽北三路就是咱自家的狗窝;那漠北人再好,也不可能拿咱们当自己家人一样对待!要我说啊,还是他李子麟腰杆子软……”
“哎哎哎!明翰啊,你是不是喝多了?这可是掉脑袋的话啊!也能在光天化日……也能当街说吗?我们老哥几个年纪大了,嘴都有把门的,心里也知道轻重;可若是让旁人听了去、你一家老小可很容易会受到牵连啊!”
一个面貌忠厚的老者、急忙拦住大放厥词的李明翰;可那位被极力鼓吹的罗老头、却反而指着那位老成持重的更夫骂了起来:
“你自己抬头看看,这大街上哪还有外人啊?老汪的耳朵又是个摆设,你还怕叫他听了去?还是留着那点小心眼,顾着你自己吧!已经窝窝囊囊过
了一辈子,眼下这棺材土都过了眉毛、胆子咋还那么小呢?咋?学你似的不招灾、不惹祸,我们还能多活十年啊?明翰,倒酒,别搭理他!这老小子自小就怂,咱说咱的爷们话,别搭理这“老太太”!”
“呸!咬狗不叫、叫狗不要没听说过吗!你罗大炮也就趁着酒劲发发牢骚,有能耐你卖卖你那老精神头,去跟中山路的漠北人拼命啊!我看你也就是嘴上能耐,如果真上了战场,你那裤子肯定都是湿的!”
“你当我不敢呢?中山路太远,老头子腿脚不好,实在是有心无力!今天当着咱们这些老兄弟的面、明翰你也给老哥做个鉴证!只要漠北人敢来咱东幽,我要是不敢跟他们拼命……我……我就是你孙子!你呢?你敢吗你?”
“我都活到这把年纪了,早他娘活腻味了!咱也别谁敢、谁不敢的,这也不是一句爷们话!日后谁杀的漠北人少了,谁就是大家伙的孙子,你看这成不成?”
故作微醺的李明翰、望着这伙更夫、借着酒劲“聊发少年狂”,心中也烧起了一股炙热。既然如今沈归所托之事已毕、索性就跟这些不服老的倔老头们,来它个一醉方休好了!
汪家鬼面摊,今晚的生意格外的好;这位“天聋”的汪掌柜,也在考虑要不要代 销一些粗酒小菜、来增加一些额外的收入……
次日天明,梁府满门挂白。至今过门不满三年的梁氏夫人,刚刚送走了郝思明的正房原配夫人,并将郝思明的留在这里的浮财,尽数交还于本家。自此以后、这座清幽雅致的梁府宅院,就只有一位女主人,名叫梁玉;而在一些市井登徒子的口中,也将这位梁氏夫人,捧成了炙手可热的“大荒名寡”;想必日后府门前的是是非非,定然是少不了的。
就在梁玉替亡夫与二弟、重新添上了一炷香火之后,坐在了城南程宅二层的沈归,刚刚放下已然见了底的粥碗……
“怪不得世人都说,大荒米粮、乃是天下至味;如此简单的清粥,稻香本味竟会如此浓郁绵长,实在叫人为之深深折服!”
“呵,世人也说过,中山王不但天纵奇才、文武双全、更长了一条世间罕见的“皇帝舌”!今日老夫亲眼得见,方知这市井传闻也并非都是胡言乱语啊!是啊,只有肥的流油的土地、与冻掉耳朵的寒东、在加上一整年的隐忍,才能孕育出此等稻米来!”
沈归起身、为自己再添一碗米粥;随即又取来一片白馒头,颇为可惜地摇了摇头说道:
“这白馒头虽然麦香浓郁,却不太符合我这等年纪的口味。若是能裹上一层鸡蛋液、以滚油封皮、再抹上一些豆腐乳……啧,罢了罢了,吃的清淡一些,总没坏处。”
“昨夜中山王才为大荒城披上一道“红纱帐”;只怕今晨就算有糟方佐餐,您也会难以下咽吧?”
“非也非也,糟方有赤、白、青三色,我自可弃红而取青、白二色;而三色亦有甜、鲜、臭三味,用法不一、搭配也各不相同。哦对了,听闻程老先生乃是江南柴桑人士,理应偏爱茶油红糟一些吧?”
听到这里,东幽商会的会长程祺眼角一抽,心知正题已来。
今日清晨,他如同往日一般、刷牙醒目过后、便照例去院子里、打了一路玄门长拳;待额头微微见汗,调息收势过后,这才重新擦洗更衣、直奔饭厅而去。
可他才一进东跨院、便见到自己手下心腹、正在与二管家窃窃私语;二人一见他的面,急忙把大荒城昨夜发生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家主程祺。
根据心腹人的汇报,就在昨夜,一名江洋大盗潜入大荒城,可能是因为贪恋梁氏夫人的美色、所以趁夜入府逞凶、屠尽梁府上下满门男丁。事后,此恶贼更与前来缉贼捕盗的护城将军李大可、发生了一场激烈的遭遇战;大荒城府三班衙役差丁、包括李大可本人,也尽数阵亡于梁府之中。
然而整个大荒城、上到总督李子麟、下到此案的受害者李家,直至此时,仍然保持着缄默态度、街面上仍旧太平如常,完全看不出任何慌乱的迹象。
程祺一边思考这场灭门惨案的内情、一边往楼梯口走去;临上楼之前,还对二管家摆了摆手:
“把曲家医馆的先生、请来府上小住几日。程府从今日起闭门谢克,对外就说老夫身染恶疾、眼下已人事不知了……”
程祺吩咐完了之后、慢慢走上二楼;然而只见窗边的饭桌之前,却已然提前坐好了一位陌生的白面少年;此时此刻,他手中正摇着一把蒲扇、对着小炭炉调整着火势……
“程老先生,您起得早啊!哦对了,以后记得告诉你们家厨子,此瓦罐虽然质地上乘,但说起煮粥来,还是养好的砂锅更适合一些……”
“哎……这人上了年纪,脑袋也不太好用了。不知尊驾高姓大名?与老头子曾在何时何地结交?”
“无需枉费思量……今次确是你我平生第一次会面。”
“哦!原来是新朋友、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呢?”
“沈归,中山路的沈归。”
“草民程祺、参见中山王殿下!”
这程老头闻言、噗通一声跪在了楼板之上、连连磕头如捣蒜、口中一应言语、处处皆以东幽路子民自居、做出了一副忠臣良将的模样。
“我来蹭您府上的饭,又怎好让本家主人跪着?这天大地大、肚皮最大!你我先用罢了早饭、再谈其他不迟。”
沈归绝口不提正事,就是为了给程祺留出足够多的思考时间;而程老头那古井不波的心态,也被沈归随后的一句“柴桑人士”、彻底打乱了阵脚。
程祺的祖籍确是江南柴桑郡;但在他八岁那年,便跟着父母北上、前去鲁东路讨生活;直至他年近四旬,这才举家迁出东海关外。
所以这东幽商会的会长程祺,无论是生活习惯、还是讲话口音、甚至就连性格与喜好,都是一位典型的鲁东老汉!甚至就连他自己,都已经忘记了柴桑那一方水土,究竟是什么味道了……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136.血夜大荒城(九)
世人都以为,往往是年轻气盛、**横生的年轻之人,更易受旁人蛊惑引诱,最终走上歧途;殊不知那大限将至、余日无多的垂死老人,往往心中牵挂更多,也更容易会铤而走险。
程祺心中暗想:沈归既然能一语道破自己的原郡家乡、想必一定清楚自己与李家之间的关系。由于李子麟畏惧漠北大军的兵锋,将义父恩师李登害死、充作他邀宠献媚的进身之阶;单就这一桩血海深仇,沈归也必然要来大荒城走上一遭。
只是程祺却没想到,寻仇而来的沈归,会来的如此之快、又会来的如此孑然一身!
不过自己的事,自己最心里清楚。所谓的东幽商界龙头、只是听起来风光罢了,实际上就只是个傀儡木偶罢了,就连受到此事牵连的资格都没有。
以沈归之能、如果他怀疑自己的话,就如同对待城东郝思明一样,不过区区一剑了事;如果沈归不怀疑自己的话,也理应去寻求姻亲李家的帮助;至于说李登的那笔血仇、凭着他神乎其技的武学修为、割掉李子麟的脑袋、简直轻而易举。
直白的说,自己本就是将死之人,更没有被沈归挂在心上的资格,生死之事,皆发乎对方的一念之间。想通这一点之后,程祺反而彻底放松、或者说是破罐破摔了起来。
“沈王爷屈尊降贵、莅临寒舍,实令小老儿受宠若惊。若有何事需要老朽效力、王爷尽可吩咐下来,我程祺的身家性命、以及府中满门家小、皆听从王爷一人差遣,生死成败、亦绝无怨言!”
沈归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程祺,吸溜吸溜的抽干了最后一口稻米粥、随即又将手中的半片馒头、卷入了几根腌芥菜丝,一并放入口中咀嚼。只待他咽下了最后一口食物、取来桌边餐布、抹去了残渣之后,这才喝了一口温茶、慢悠悠地对程祺说道:
“程会长无需紧张,沈某今日前来拜访,只求一餐饱饭,并不打算杀人!当然,如果您想求一个安心,我倒是也有几个问题、暂时没搞清楚,还请您为我开解疑惑。”
“王爷请讲。”
“你的东幽商会、在明面上是负责与李家唱对台戏的。当然,竖两杆大旗、召两路兵马、彼此相互成就、这也不算是什么新鲜手段。可据我听闻在近年以来,东幽商会已然每况愈下,甚至在神石军入侵幽北之后、竟有了被李家彻底吞并的迹象。这种变化,究竟代表着什么呢?”
正所谓树大招风、这战场如是、生意场亦如是。所有商人都清楚一点,只有垄断的生意,利润才最为丰厚;可古往今来任何时期,都没有人能长久、完全地垄断某一个行业;无论是新贵翻身还是内部腐烂,总还是脱不开这个必然结果的。
李家人也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他们请来了一位鲁东的小商人,暗地里支持他创建了东幽会馆,替李家来分摊未知的风险。这东幽会馆的结构松散、主要负责笼络那些对李家不太感冒的闲散游商,与李家这个庞然大物进行抗衡。
大荒城、或者说是东幽路的盘子,本就不算太大。李家一刀割下、盘口四去其三;而剩下的一成油水,也同样是受到李家人的严密监控。如此一来,李家商会还焉有失败之理!
这样看来,东幽商会的会长人选,程祺当然是最佳人选!不过要是换上一只剃过了毛的猴子,除了费香蕉以外、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被沈归一言说到痛处,“不如猴子爬的高”的会长程祺,也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哎,说起来也有些可笑。老夫本以为自己的差事、最终会落在小凤娘的手里;可谁能想到、却被一个连生意为何物都不知道的“华神教”取而代之。向我自幼与家父学徒、无论算术还是眼力、都算是行里的翘楚;可这忙了大半辈子、回头再看,在幽北这地界,我竟然没干过一件与生意有关的事来!人都说卸磨杀驴、李家的磨肯定要继续转,只是我程祺这头老驴,已经到了下汤锅的时候了……”
“嗯……今日我喝了你两碗米粥、吃了三片白馒头;他日有缘再见的话,我会还你这一饭之恩!当然,前提是你还能活到那个时候!”
说完之后、沈归上身向后倒仰、整个身子直挺挺地跌出窗外,直吓得程祺差点当场猝死!
安然落地之后,沈归便直奔大荒城府衙对面的李府而去。想自己昨日杀了一个李大可,李家上上下下,今日必然全部到齐,无暇他顾。如果再算上大荒城府衙的衙役兵丁、也一并命丧黄泉;而巡防营的将士们,又都听李明翰一人摆布的话……
那么从实际情况来说,整个大荒城内,现在正处于完全不设防的危险状态之下!
沈归蹿房越脊、没过多久,便来到了李宅以西的一间房顶。随着距离逐渐拉近、沈归的耳朵也被震天震地的白事班子,震的是嗡嗡作响。如同梁府一样、今日的李家大宅,也同样满门挂白;而院中那些李家的族中晚辈、一个个装扮成孝子贤孙的模样、正在满面兴奋地讨论着李大可的一应身后事。
比如说他压在小凤娘哪里的房契地契、比如说他那一间没挂幡子的“暗杠赌坊”、比如说那些在木里乡的大片族田、家中妻女…这一应的“麻烦事”,总得有人接手照应才是!
“分寡妇产”这档子事,那可是伤天害理的不义之举;如果放在江湖人身上,的确会惹来杀身之祸;但死者李大可毕竟不是江湖道,在大荒城这地界,律法也大不过家法!
今日负责主持白事之人,年纪大概在六旬开外。他身穿一袭青布长衫、周身上下未曾挂白,看来是李大可的族中长辈。此人与各路班头商议完毕之后,便引着李家子嗣、一起进入祠堂之中。
与庄严恢弘的闽江祠堂不同;这东幽李家的祠堂,就只是摆了若干牌位、挂了一副先祖画像的会客厅而已。沈归见众人鱼贯而内、自己便纵身一跃、轻巧地蹿上了祠堂房顶。
正所谓熟读唐诗三首、不会做诗也会偷。沈归跟着齐雁这个顶尖飞贼,见惯了大场面;就算不懂建筑的力学结构分布,至少也能凭着印象来照猫画虎、不至于干出“拆下一片房瓦、毁掉一间祠堂”的蠢事。
待所有人都入室落座之后,这位大主持轻咳几声,将屋中最后一丝喧哗平息:
“昨夜大可当值、惨遭贼人所害,杀人凶徒至今仍然逍遥法外,这笔血仇、不可不报!不过眼下大可刚走,身后事也需要族中代为料理,那么就由老夫先来抛砖引玉、简单提出一个章程,大家商议一番。大可生前留下浮财、合计约三千二百余两。我意,由族中补满五千两,交由大可的夫人,用于赡养家中老幼。至于那万余亩族田,由于其家中仅有一女,所以依照族律理应尽数收回。诸位李家子侄,可有何异议?”
凭良心说,这等做法虽有些残忍、透漏着人走茶凉的意味,但他也算是依律行事、无以供人指摘之处。但李家的聪明人心里都清楚:这李大可就是个外表忠厚、内藏奸诈之人;他打着李家的旗号外出办事多年,不可能只攒下了三千多两“碎银子”!
不问可知,这李大可在城西定有外宅、至于他生前的所有“积蓄”,也一定都藏在了那间外宅之中。
对于李家人来说,大荒城本就没有秘密可言。李大可的外宅在哪,也算是人尽皆知的事。可以想象得到,只待今日宵禁以后,李家的叔伯子侄们,一定会在李大可的外宅重新聚首。
那些关乎于场面上的事,李家人从来不会落人话柄!整整一天的时间,李家大宅的流水席就从未间断;前来吊唁的人更是天南海北、五行八作,沈归甚至还在其中看见了两位熟人:一位,是渡过自己一程的船工,也就是小黑子的心腹;而另外一位,则是小凤娘的贴身丫鬟,名叫喜鹊。
这一棚白事,从清晨持续到了黑夜;只待宾客散尽之后,所有的李姓人也分批次离开了李家大宅。在房上刚刚睡醒的沈归,也跟着那位声望颇高的主事人,亦步亦趋地来到了西门大街。
只怕就连这位主事人也一样没有想到:直到自己抵达之时,眼前这座李大可的外宅,竟然会是人声鼎沸、络绎不绝的景象!甚至就连在城北卖“鬼面”的汪老头,都临时把面摊支在了城西……
就在这位主事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脑中忽然闪过了一个细节:早上好像是有位支客告诉过自己:小凤娘的丫鬟喜鹊,递来的白包,里面连半张银票都没有,只包了十张白纸!
原来,这十张白纸,竟不是为了羞臊李家的面皮、而是代表着城西小凤娘、奉上了十天的“真空期”!也就是说,至少在这十天之内,李家人在城西的大小活动,都不会被视为踩过了线!
既然小凤娘保持缄默,那他们的行为也再没了顾及,当即便撒出了无数家丁奴仆、准备给李大可的外宅进行一番大肆修整!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137.血夜大荒城(完)
沈归耳边听着锹镐齐动、热火朝天的声音传来,不由得翻起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从本心来说,他根本没打算将李家赶尽杀绝;是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只诛杀道德品质有重大缺陷的毒瘤而已;可没想到这些“食腐秃鹫”、甚至连一夜的功夫都等不及了!
今夜的李家人,不但来得比白天奔丧之时更加齐全,竟把“坑”都提前挖好;如此盛情之下、也实不好拂了人家的一番美意……
沈归看了看身边正在赌气的喜鹊,伸手揪了一下她的发髻,低声吩咐道:
“叫你的人手脚麻利一些、最好能赶在天亮之前、把所有的坑全部填平!”
“知!道!了!”
沈归弹了这丫头一个脑瓜崩、随即便轻手轻脚地换上了夜行衣,翻身隐入了黑暗之中……
李大可的外宅陈设华贵,可终究也只是一间小院而已;被迫站在街上的李家人,正满怀着对于分“绝户产”的美好愿景,互相探讨着该如何分配这笔外财,方算是公平合理。而在不远处的小胡同里,也有二人压低了声音交流着什么:
“二叔,您自己说!冬休的时候族里分红,我家可是吃了个大亏,这事族里人都心知肚明,全都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过他们糊涂不糊涂,倒是无大所谓,您老人家必须明白!就你做出来的那档子“壮举”,总不能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蹭过去吧?明明白白告诉你说,这次表叔留下来的银子,必须先补齐了我家的亏空!”
“我说小六子,大可的银子你就甭惦记了,族里早有别的用项……”
“不行!这事没得商量!天底下就没有这个道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族里欠我家的银子,总不能就这么一直拖下去吧?我说,你可别给脸不要脸啊!这扒灰扒到亲侄子家里,传到谁的耳朵里去,您这张老脸也不太好瞧吧?”
此时的沈归仿佛暗夜里的一只蝙蝠,双脚叩搭房檐、倒吊在李家老者身后的二层楼上。他耳听得这一老一小,正压低了声音讨价还价,心中暗赞一声“取死有道”、便轻舒长臂,将那柄毫不反光的惊雷短剑、轻轻绕过了“李家二叔”的后颈。
可能是由于情绪过于激动、也可能是天黑眼拙、小六子喋喋不休地痛斥自家二叔犯下的“滔天罪行”,说到激动之处、不免伸手向前推搡对方……
“老棺材瓤子,你现在倒知道寒碜了?别光着低着头、倒是说句话……嗷呜!”
小六子半真半假地一推,却见自家二叔那仅连着一层后颈皮的脑袋、竟然“咕噜噜”的滚到了地上!他刚喊出了半声、却又被一只大手死死捂住了口鼻、只能发出“呜呜呜”的闷响……
他瞪大了眼睛,眼前却仍是一片漆黑、只有两只亮晶晶的眼睛,悬在自己的面孔上方;下一个瞬间、胸口接连传来三道刺痛、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沈归将小六子的尸身轻轻放在地上、只听得外面又传来了一道喊声:
“是六子吗?大伯叫你呢!”
沈归眼珠一转、压低了声音回喊了一嗓子:
“快叫几个人来,我找到一个大箱子!”
“好!来人……”
“闭嘴!银子就一箱,你想多叫几个人来分?悄悄叫几个身体好、嘴巴严的,先把它抬走!”
“哎,好好好!我这就回去叫人……”
沈归从小就掌握了精湛纯熟的口技,如今又故意压低了声音、外面的人听起来自然不疑有他、满心欢喜地回去喊人了……
如此这般“钓鱼”,不出多大一会,这半条胡同就塞满了李家人的尸首,就连空气之中、都弥漫起了浓烈刺鼻的血腥气。沈归掩住口鼻、心中计算了一下时辰,只觉时间变得愈加紧迫,便张口模仿了一声夜枭之声、纵身隐入了黑暗之中……
此时此刻,李大可外宅的花园当中,有二十几号年轻人,正在努力的“掘地三尺”;坑边围着几十个四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眼神中闪烁着贪婪的目光,不停地对坑下的后生们提出一些指导性建议。
沈归路过花园,望着院中的一片热闹景象,并未做过多停留,反而直扑后院的书房而去。他心里再清楚不过,李大可的遗产纵然十分诱人,但些许金银之物,永远都不会是问题的重点。
他一路跃房而走、来到了后院回廊之处;登高远眺、只见书房门外站着八名身体壮硕、一脸横肉的盛年力士;而角落的花木丛中、也隐隐有枝叶晃动、竟还额外布下了两道暗哨!
远处书房的窗纸之上、映出了两个人影,正在面对面的攀谈;然而,纵然他们压低了声音,也依旧瞒不过今时今日的沈归:
“老夫再最后问你一次,李大可生前给你留下的东西,究竟放在哪了?”
“奴家刚才已然说过三次,大长老又何必再问?”
“嗯……大可这孩子,倒是寻了个好女人呐……”
噗!
沈归刚打算现身、耳边就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异响!这声音对他来说,简直再熟悉不过了!屋中二人显然是动了真家伙,并且有一方已然中刀!
随着“吱嘎”一声门响,屋中走出来了一位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赫然是白天那位主事人,也是李家现任的大长老。他的双手满是鲜血、正在用一块上好的丝巾、反复擦拭着血污,脸色极其阴沉;一位中年文士紧随其后,越过门槛之后、点手唤来一名壮汉:
“收拾干净。”
李大长老回头看了这位文士一眼:
“没有?”
对方没有作答,只是沉闷地摇了摇头。大长老捻动着长须,一咬牙一棱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不用收拾了,天亮之前,放把火烧了!”
“……是。”
交代完之后,这两位贵人便从后门上了一辆马车,离开了李家外宅。
沈归一个折身荡下了回廊、手脚并用、仿佛一只正在捕食的猎豹相仿、扁着身子蹿入了半人来高的花木聪中;眨眼过去、两道暗哨依然被其扭断了脖子,没发出一声喊叫!
“谁!!”
那位站在门口的壮汉右耳一动、挺起刀来、向花木丛中的暗哨喝问道;沈归放开眼神早已涣散的汉子,压低了嗓子回了一声:
“我……解手。”
“你他妈的,懒驴上磨屎尿多!小点声!”
“知道了。”
就在这名壮汉已然放松警惕、打算回身入室、挑选一下纵火点之时,沈归陡然由花木丛中飞身而出、沿途反架左臂、仅仅几个旋身过后、便割开七名壮汉的喉管;而他的右手,也死死掐在了这名壮汉的脖颈之上:
“赫……咕!”
这壮汉也是个聪明人,回身一见满地的尸体,便明白了双方实力存在着何等差距;他拼命从嗓子中挤出几个音阶,想要用“话术”稳住眼前这个黑衣杀手,再争取能换回自己一条活命来……
可他没能想到,对方只是双眼一弯,低声说了一句:
“你就是个顶雷的货,能知道个屁!”
随即喉头一紧、便再也抽不上半口空气……
沈归一个跨步跃入书房、只间墙根上正靠着一位青衣妇人、小腹赫然插着一枚刀柄!
“咳咳…好个东幽李家,竟为一个弱女子如此煞费苦心……可惜了,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沈归紧皱眉头、在对方伤口边缘反复触摸之后,便彻底放弃了施救的念头。这把刀并不算长,三寸而已,却已然足够要了她的性命……
“抱歉,救不成了。”
“咳咳……要英雄救美,下次记得早些出手……”
“知道了……”
“李大可的事,我是真的不知道……咳咳……你能帮我去下林村,给付老三家送些银钱吗?”
“好。”
见沈归点头应允、这女子眼神中突然闪烁出几分光彩、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她反复打量着沈归的眼睛,想从中读出些些什么、却突然又被一口呛出来的鲜血打断:
“噗…算了,你要找的东西,可能在房梁之上。哦对了,不用再去找什么下林村了,奴家……就只是个孤女,无事烦劳尊驾。”
说完之后,这李大可的妾侍伸出手来、想要摘下沈归的蒙面;可手臂才刚刚抬起、眼神便已然陷入了凝滞……
一盏茶过后,李家大宅的书房之中,那名中年文士敲门入内:
“大长老,大可外宅方向起火了。”
“那些蠢货呢?”
“还没回来,应该是一边救火,一边挖坑呢。”
大长老闻言嗤笑一声,言语间尽是不屑的意味:
“怪不得古人都说,这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那古人有没有说,你又会为何而死呢?”
一道青年男子的声音、由房上响起、紧接着一名黑衣人从天而降;当先一剑,便刺死了那位中年文士!
“这位壮士,有话好说,老夫乃是李家大长老,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
“你的前任李皋,就死在了我的手上!你能拿出比他还高的价码?”
“沈归!”
“哎!”
沈归开口答了一声“哎”,身影便陡然消失不见;下一个瞬间、李家大长老的头颅高高抛飞而起、满腔的鲜血、都泼在了书房正中的字画之上!
这张字画非常简单,上书八个大字而已:
忠孝勤勉、信义传家!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138.相思
仅仅一日两夜过去、沈归手刃李家二百余口,将刚刚“平稳过渡”的“东幽路管理层”,重新洗白一轮。眼下的东幽李家,除了李子麟这一杆大旗之外、余下的都是各村各县的小鱼小虾、根本成不了气候。
李子麟昨夜难得睡了一个好觉,今日一睁眼,便见到杀成了血人相仿的沈归、正坐在自己房中的椅子上,安安稳稳的喝着一盏热茶…
“你……来了?”
“这是什么问法?这事对于你来说很意外吗?”
“不,只是没想到你会来的这么快罢了。”
李子麟坐起身来,伸手揉了揉眼睛,又抻了个懒腰随口问道:
“我的家奴院工、师爷兵丁,都还好吗?”
沈归不言不语、抬手指了指天上,李子麟沉默了半晌、点了点头:
“那还劳烦中山王自己泡茶了……”
“不麻烦,还留下了一个小厮……小琪,倒是给我上盘点心来啊……”
沈归扭头喊出一声、抬头饮尽了杯中温茶;片刻之后,一位模样普通、甚至还有几分丑陋的婢女、便端着一盘糕点推门入内。李子麟见这小厮如此不知礼数、眉头一皱,刚欲开口斥责,随后眼珠一转、又强自忍了回去,只挥了挥手说道:
“下去了吧,没你的事了。”
这位名唤小琪的婢女点了点头,刚刚起身;沈归却突然抄起刚刚续满热水的茶杯、挥手朝着小琪脸上泼去!
另李子麟没想到的是,如此貌不惊人的小丫鬟,身手竟会异常敏捷!她连头都没转、只是迅速撩起粗布婢女服的裙角、挡下了这一盏滚烫的开水,护了自己一个周全!
然而,沈归心中早已知晓对方的身份,也没指望凭着一盏“二道茶”、就能将这位姑娘泼出一个满脸花来。既然对方撩动裙摆挡下热茶,也同时遮住了自己的视线;沈归便借着这个当口欺身抢上三步、用拇指死死抵住惊雷剑的剑尖、连刺对方小腹三剑!
沈归手指拿捏的分寸极准,所以这三道剑伤只是刺破了皮肉、并没有伤及內腑五脏,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小琪自觉小腹吃痛、迅速抽身飞退之后,立刻检查自己的伤势,之后又刻意沾染了一些伤口流淌出来的鲜血、轻轻抿入口中、满面风尘地舔舐 着血红的手指说道:
“沈归啊沈归,当日你在东海关燃起一把大火、一朝焚尽几十万北燕军民百姓;那时节你的手段何等毒辣无情,为何今日又会对我格外留情呢?”
“白玉烟,我本不是个嗜血好战之辈,当日东海关纵火,也皆因为两军交战、乃是国之大事,讲不得半分情面而已。另外,你这靠着喝血来卖弄风骚的毛病,下辈子最好改一改……”
“下辈子……?你什么意思?”
“唔……凭你那个榆木脑袋,我也很难跟你解释清楚……三日之内,你若是能赶回宋行舟那里,兴许还有一线生机。哦,对了,我还有一封信,劳烦您也顺带着他捎过去……”
说到这里,沈归转身走到书桌以前,提笔写下了一篇王维的诗句。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
几枝。
劝君休采撷,此物最相思。
单凭沈归展现出来的速度,白玉烟心中便已然放弃了与他继续厮杀的念头。也许沈归所言是真、也许他只是为了诈自己向宋行舟求救,但自己依然在茶水里投下了“牵机药”、还眼睁睁地看着他饮下了毒茶,继续留在此处、也毫无意义了。
于是,她接过了沈归递来的那一封信纸,随手收入怀中,临走之前还嘲弄地留下了一句话:
“事到如今,李子麟已经没用了,既然你喜欢他的脑袋,自可随意取走,权当是谛听赠与尊驾的临别之礼好了!啊哈哈哈哈哈……”
沈归看着她志得意满的背影,放声大喊道:
“别急着走啊!先去茅厕灌上点“金汁”带着……”
刚刚睡醒,脑子里还是一面混沌的李子麟,眼见得白玉烟大笑离开此处,沈归又骂骂咧咧的让她“吃屎去”、一时之间根本就摸不着头脑:
“这婢女……是谛听的白玉烟?怪不得看着眼生……不过她方才明明败在你手、更身受三剑之伤,为何又会如同赢家一般倨傲呢?”
“她与我交手、进而露出本相、就只是一桩意外罢了。真正的胜负手,其实就在那一盏不起眼的茶水之中。”
“此话怎讲?”
“她在茶中投了毒,牵机药。”
“牵机药……莫非就是那种可以令人活活抽死的无解剧毒?”
“也没那么神,无非就是炮制过后的马钱子而已。”
“你服了?”
“既然敢服,自然有解;而且你们是不是都忘了?我沈归可是在林思忧身边长大的人呐!”
岐黄一道,医毒本不分家;而每位不同的医者,所擅长的类目也各不相同。就比如说现任大萨满何文道,由于其通晓萨满古文,所以对于辨药识性方面、颇有其独到之处;而孙白术这个太医院的副院正,用药与施治都极其大胆,除了失手率略高之外、偶然也能破解所谓的“不治之症”;而林思忧与李乐安这一脉师徒,则没有任何特别突出的方面,但每一种类目都均有所涉猎,造诣亦都属医者顶尖之列,走的是宽泛的路子。
博而不精者,往往都是受个人天赋与悟性所限;而林思忧不但医道天赋卓越、更有名为“回春”的地灵脉辅治,自然能够博得医道魁首之名;至于毒物方面的造诣,也远非寻常之人可比。
虽然沈归自幼便在林思忧的教导之下长大,可由于性格与经历使然,对于林思忧的医道,简直毫无兴趣可言;而林思忧对他也一贯采取散养的方式,唯独对辨毒炼毒、投毒解毒之道,却施以填鸭之法,强行灌输给他。
林思忧曾经对他说过:同一道方子、同一碗药汤,既可以毒杀千百条人命,也可以救下满城男女老幼;决定是药还是毒的关键,就在于施药之人的本心罢了。
区区一道牵机药,沈归又焉能不辨不察?早在他服下第一盏毒茶之时,便自提一股真气、将毒茶包裹其中并托于胸口,唯有一滴流入腹中;只待他将第二盏茶向白玉烟泼去之后,立刻趁机扭头吐出了毒茶,这才欺身向前,连刺三剑
至于他以拇指死死抵住剑尖,也的确是刻意的手下留情;除了不想叫白玉烟当场身死之外、也隐隐埋下了“三颗暗雷”。
这世上还有一种毒物,不逊于声名赫赫的牵机药。此物外表与普通红豆极其相似,唯有皮色乃是红黑相间,常被世人混淆为普通红豆、或是色艳如血的海红豆。此毒之名,唤做相思子。
作为始作俑者的沈归,心里极其清楚:相思子虽然含有剧毒,但只要豆体不破,即便被人误服,也没有任何生命危险。所以他才将手腕上的一串相思子解开、以剑锋送入白玉烟体内三颗;本是想给对方一个教训,叫这个事事都学林思忧的“东施”白玉烟,担惊受怕个几天几夜、再回去绊住那个不可控的天灵脉者宋行舟;没想到白玉烟非但不识此物、更因为急于抽身飞退、导致动作幅度过大、恰好将其中一枚相思子、抵在了惊雷剑的剑尖之上!
一颗豆子再毒、终究也只是一颗豆子而已;惊雷剑一刺之下、无需查探,结果已然呼之欲出了。
可即便如此,若白玉烟没有自饮其血、只怕相思子的剧毒,至少也要等上三到七日才会发作,完全赶得及向宋行舟求救;或许他身为天灵脉者,能有什么洗经伐髓、换血夺舍之类的妖术神法,可以救下白玉烟的性命。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更简单的法子:在明日之前,如果她能遵循沈归所言,自饮“金汁”强行催吐,也可暂时减缓毒性的发作。然而,以白玉烟的脾气秉性推断、她应该是不会选择这种方式了……
“子麟,我在幽北的事,自今天起就暂时搁置了。至于你嘛……搬到对面的李家大宅居住吧。待我离开大荒城之后,你叫人去李大可的外宅花园,自己翻出一具尸体,放在总督衙门一起焚毁。对外就说我沈归牵机毒法、被你烧死在了火场之中,再将那具焦尸悬于城楼之上、暴尸百日;另外,我安排了乐安前来二次寻仇,你也如法炮制一番,送她去海宁渡口找我。”
李子麟闻言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不解的开口问道:
“海宁城?莫非你也要携家眷出逃不成?难道你也认为幽北三路保不住了?那长公主她……”
“停停停!你想象力还挺丰富的啊?谁要出逃了?凭他郭兴那点能耐,最多也就打到青山城了,再往前一步都难,谈何幽北三路呢?我就是必须去一趟南康罢了,纯粹是为了私事。”
“私事?”
“当然是私事了!不然你以为,我为何非要搅在这场战乱之中?这华禹大陆谁当皇帝、与我沈归有何关系?”
沈归心中当然有愧,这愧疚有对郭云松的、对林思忧的、对李乐安的、对颜书卿的……当然,还有那个踪迹不见的老叫花子、以及那个无需自己担心的天灵脉者,白衡。
纵观他此生二十余年,所愧者甚多、却绝无愧于颜青鸿、亦无愧于华禹苍生。
天地自有运术、他沈归也只是区区一介凡人,既没有逆天改命的神通,也没有那份开创千百年太平盛世、推动华禹大陆人类进程的壮志雄心……
至于眼下诸家王侯谁生谁死、谁成谁败嘛……只要不是谛听坐收渔利,那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呗!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139.金蝉脱壳
李子麟听到这里,算是彻底被沈归给说晕了头!莫非这沈归临危还朝、并不是眷恋郭家故土、也不是挂念着兴平皇帝与长公主的真情厚义、更不是处于心系天地苍生、不忍百姓饱受战乱流离之苦的一份悲天悯人之心?
沈归看他一脸茫然失措的表情,无奈地笑了起来:
“哈,你之前是不是把我想的太过高尚、如今听了实话,心理落差有些大呢?那我索性再说明白一点。没错,从眼下的局面上看,我是被谛听死死钉在了幽北三路;但反过来看,谛听的人,也同样被钉死在了战争的泥潭当中!单说三秦那一支叛军,如果没了关北斗与黑狗的辅助,他们能耗的过偌大的北燕吗?再说这声势浩大的神石军,如果没了麒麟军的粮草调度与后勤支援,那些源源不断的华神教徒、立刻就会变成无数只饿死鬼,先把他郭兴连皮带骨嚼个干净!”
李子麟听得连连点头,但脑子里仍然还是一团浆糊:
“是……今次谛听放手一搏、已经无法抽身室外、作壁上观了……但这与你假死之后的私事,又有何关系呢?”
“还不明白?如今这白玉烟身中“相思子”之毒,无论宋行舟能不能救,他都必须全力施为!否则一旦白玉烟身死、那么谛听赖以为生的情报系统,立刻就会陷入很长一段瘫痪期。既然接受不了这个损失,那么宋行舟能耐再大、也定然无法离开幽北,必须时刻留在白玉烟身边、为其强行续命。眼下青芒剑神的三弟子姜小楼,就镇守在河东城楼之上,而黑狗虽然可以前来接手白玉烟的烂摊子,但他又受制于姜小楼、无法离开关北斗身边半步!否则的话,一旦谛听失去了这两位主心骨,秦军就必然会被周长安赶回禹河以东,再无余力北上半步……
听到这里,李子麟的脑中突然浮现了一张华禹全境图:看似沈归整日枯坐奉京城中,但实际上华禹大陆的东西两线战场,皆在其一手掌控之中!此子心思之深、眼界之远,真叫自己佩服的五体投地……
“了不起,真了不起!中山王胸怀之宽广、气魄之浑厚,令李某人万分钦佩……只不过谛听树大根深、关系错综复杂、党羽眼线众多,更不缺银钱物资与人才的支持;想来这“相思子”之毒虽然棘手,可对于谛听来说……”
沈归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并发出了一声嗤笑:
“你又不通医道,自然无法理解此种毒物的厉害之处。据我所知,这世间能解相思子剧毒之人,唯有三人而已。可眼下我与乐安都死在了你的手上,那么白玉烟唯一的希望,就只剩下那一位了……”
“林思忧!”
沈归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言。
今日正午十分,大荒城的总督府衙门,也燃起了一把大火!这场大火的势头极旺,若不是因为这总督府衙门乃是独门独院,两侧又是宽敞明亮的侧街,这一整条街也准得跟着一起遭殃。
据坊间传闻所言,总督府衙门这场大火不可能是意外,准是前来复仇的中山王沈归所为;而且这位“纵火惯犯”不但烧了李子麟的宅子,甚至还差点要了他的老命!因为李子麟被李明翰带人从火场中抢出来的时候,已然不省人事;有无数的百姓
,都亲眼看见他的左臂软塌塌的垂在担架以下、骨头显然已经断了;浑身焦黑自不必多说,满头满脸都是鲜血,出气多进气少,眼看就活不成了……
事后据巡防营的李营正所言:昨夜沈归潜入总督府中,仗着一身高明的武艺,将总督府衙门杀成了一片尸山血海、更将李子麟捆在了正厅之中反复折磨,最后还放了一把大火,想将李子麟活烧而死!如今李子麟虽然被他抢了出来,但医官也说他是十死无生,而自己正准备去添置白事的应用之物,以免被打一个措手不及……
一时之间、大荒城的百姓议论纷纷;有心怀老相爷之恩,骂这贼子理当有此一报之人;也有斥责沈归妄造杀孽、伤及无辜之人的性命,乃是被仇恨与杀戮蒙蔽了心智的邪魔;各种观点交织在一起,百姓的心中更是五味杂陈,气氛也说不出来的低落。
当然,被李明翰带人抬出来的李子麟,尽管看起来就剩下一口气在;但实际上就只是被沈归拽脱了一条胳膊、又割破了额头的皮肉罢了,除了多流了一点鲜血之外,根本没有任何危险可言!就在李明翰与百姓们“闲聊”之时,他已然包扎完毕,正看着一张华禹全境图发愣呢!
可凭着他这一番惨状、再加上李明翰的精湛演绎,至少在大荒城百姓的心中,李子麟已经一只脚踩进了鬼门关中、一只脚踏入了阎王殿里,肯定是活不成了!
只怕就连沈归都没能想到,李子麟已然跌至谷底的民声、也因为这一场“咎由自取”的灾祸、逐渐开始扭转过来!
直到黄昏时分,总督府的火势才逐渐熄灭;而大荒城巡防营的弟兄们,也从李家大宅鱼贯而出;他们每人腰间都垂着一根白带子,看样子是随时准备举府发丧!
“明翰!明翰!”
远处围观的百姓之中,一位红着眼睛的老头,朝着满面倦容的李明翰连连招手。李明翰转头一看,又回身跟自己的副手蔡宝说了几句话,这才快步赶到红眼老头的身边:
“罗叔,眼睛咋红了?没睡好?是不是昨天酒喝的太多了?”
“我这眼睛早都花了,还能用几年啊,好赖都不打紧了。说真格的,咱王爷咋样了?”
“嘿?您老昨天不是还一口一个“活畜生”、一句一个“杀千刀”吗?咋今天还关心起他的死活来了?”
“我我我……老相爷那事,他干的确实不地道,死伤一百次都不嫌多!可这一码归一码,他对咱大荒城的百姓还是真不错,他要是一死,漠北人能派来个什么样的爷太,咱可就说不好了!退一万步讲,他李子麟再是头畜生,那也是咱自家的畜生……”
李明翰看着扭扭捏捏的更夫老罗,心中暗笑一句:这老货,还挺他妈护犊子的;可脸上却仍然做出一副悲痛欲绝的神情,一扬腰间的白布条说道:
“漠北人的事,我这个芝麻官可不好说;但王爷事,咱还是心里有数的。医官说了,他伤势太重,肯定是没救了!现在就是拿府里存的老山参,给他强行吊着命呢!甭管他什么时候咽气,咱这带子就算派上用场了……行了,不跟你说了,我们这还有公事呢……”
“啊?王爷都成这模样了,你们还有啥事可忙啊?”
“你这都多余问我!总督府火熄了,我们既然是当差的,也总得进去看看火场啊!”
李明翰这一走,直到次日清晨才算又露了一面;一天一夜过去,大荒城也出了这么几件新鲜事!
东幽商会的会长程祺,强行拖着旧病复发的半条老命,亲自给李家大宅送来了无计其数的珍贵药材;而北城一霸小黑子,则一瘸一拐地返回了大荒城中、并吩咐手下人,踩过郝思明的东城地盘;至于城西的郝思明外宅——梁府,已然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姚府的金字匾额,以及一位高挽云鬓的女主人。当然,这宅子还是那座宅子;宅子里的寡妇,也还是那个寡妇……
而勘察火场一整夜的李明翰,则按照案牍库的存档,通知了总督府所有家奴院工的亲人,并将一罐罐的骨灰分别送还于本家;至于那些还有完整尸身的幸运儿,则已然抬到了城外义庄、待家人自行下葬。
这一场展开在总督府废墟前的认亲大会,一直持续到了正午时分,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嚎丧的声音也是直冲九霄云外;与此事无关的百姓也是奔走相告,呼朋唤友地赶来看这一场“天大的热闹”…
李明翰沙哑着嗓子、连嚎了三声仍不见回音,急忙伸手敲了一下铜锣,将嘈杂的场面稳定了下来:
“静一静!都静一静!这还有一具尸身!哪家苦主没找到自己的亲人啊?”
站在他旁边的蔡宝,此时也捧着一本总督府丁册,走到了他的面前,大声回复道:
“回营正的话,总督府在册之奴仆院工,共有八十三名;加上三十二名护府兵丁,一共是一百一十五人。可根据属下的记录、这一百一十五人的骨灰以及尸身,都已交还予各家苦主……”
“有话直说,什么意思?”
“多出来一具整尸……”
“混帐,这玩意儿有多出来的吗?定然是你查验之时有所疏漏,再查!”
“营正,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属下岂敢疏忽?已经反复核对了五遍,就是多出来这么一位……”
耳听得他们二人起了争执,一直在围观的更夫老罗,立刻就捺不住胸中的火气,出言指教道:
“这也想不明白?真笨!这明显就是凶手放火的时候下多了药,把自己也给闷火场里了呗!你看看这后脑勺上的大坑,头发都被烧秃了,不就是被烧塌的房梁从脑后砸死的吗?有啥看不明白的呢?”
更夫平日巡更下夜,遇见的歹人大多都是纵火犯与小偷;前者多是出于积怨报复、所以被怒火攻心之下、失手放多了引火药,把自己闷在火场之中的事,也是屡见不鲜的。
耳听得老罗开口“点拨”,李明翰与蔡宝对视一眼,皆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声音:
“哦~怪不得怪不得,还是罗叔眼光锐利、经验老道,一眼就看出了这具尸首的关键所在!来来来,咱爷仨好好商量商量……”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140.天妒英才
老罗是个老更夫了、见惯了各路贼人、更不怕血腥气、但更夫终究不是个技术工种,更谈不到有什么办案思维;这老头平日里抬个杠、叫个板、串个闲话什么的,那是一等一的好手;可如今这两位巡防营的军爷,真把他摆在了台面上,可真就是挤兑死人不偿命了!
不过这话又说回来,就连如今当家作主的李明翰与蔡宝二人,也不过就是两个军汉罢了;这大荒城被沈归那么一闹,连守将李大可、带地面上的三班衙役,全都被一窝端了;如今李子麟也命悬一线、根本无法主持大局,李家大宅的乡绅老爷,现在又“集体失踪”;所以这善后事宜,就只能他们哥俩赶鸭子上架了。
谁让现在的大荒城中,顶属他的职位最高呢!
“我说罗叔啊,您老就别谦虚了!咱大荒城的乡亲们有一个算一个,谁没听过您的大名啊!您老人家干了小半辈子的更夫,经验丰富,眼光老辣,江湖阅历也广,就给我们这些年轻人传传道、讲讲经、点拨一番呗?”
蔡宝是个闷葫芦,但李明翰却是个人精;他心里清楚,有些话自己不能说,却可以借着老罗这张四面漏风的嘴,传到华禹大陆的各个角落;如此一来,不但谣言的出处有据可查,更容易营造出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的效果。
“明翰啊,你要是这么说的话,那我也不跟你争!我老罗这辈子别的不会,就是唯有这双眼,那是最毒的!”
刚才还唠叨着自己老花眼的更夫,被李明翰几句吹捧之下、立刻就飘飘然了;他这一辈子都没被人看得起过,平日里喊个号敲个更鼓,除了几声狗叫之外、压根也没别人搭理他;像如今这等万众瞩目的“光荣时刻”,可是他做梦都没想到的大风头!
“既然如此,今天我就教教你们两个小子,来!你看啊,这人生前穿的衣裳料子不错,肯定是个富人……为啥?你看见他身上这些小黑球了吗?用手一搓就碎,这可是上好的真丝面料啊!前几天咱大荒城的绸缎庄“李德记”,夜里失了一把大火,烧毁的江南丝绸,全都是这样的黑球……”
李明翰一听这话,惴惴不安的心立刻放下了八成:别看这老罗没啥本事,但至少对于火场经验,还足够丰富的。他说的一点不错,这尸身上的“皮”,可都是沈归自己的衣裳,面料能差的了吗?
既然心中有底,李明翰便连引导带补充的好一通周旋,总算是通过老罗的口,将沈归的身份、强行按在了这具不辨面目的尸体之上。在普通人的思维模式当中,一旦有了初步的推论,所有后续发现的线索,都会围绕着个基础推论进行辅证。所以没过多长时间,这具尸首的本名,就从李达宁,变成了沈归。
“啧啧,要不人家总说,这姜还是老的辣呢!您老慧眼如炬、砂里识金,当个更夫真是委屈您了!行了,知道您不喜欢和漠北人打交道,往后的事您就别管了。我们哥俩年纪轻脸皮厚,不怕被骂,为了咱大荒城的乡亲父老,给漠北人去
当狗、那也拉的下来脸来……”
说完之后,李明翰迈大步走到了围观群众面前:
“各位乡亲们也都看见了,咱大荒城的官啊,都被沈归给杀了个干净;我李明翰要不是和老罗喝了一夜的酒,只怕也躲不过这一劫啊!眼下漠北人的刀,已经压在咱东幽路的脖子上了,京里那位兴平皇帝,还能坐几天的龙椅,咱们也心里也都有数……这样吧,这档子事儿,我们哥俩是避无可避,也就不连累他人了;就只盼着大家伙别在背后戳我们哥俩的后脊梁骨就行!当然了,当街面上骂几句、吐口唾沫啥的,也都是做给漠北人看的,我们哥俩心理领情!大家要是觉得行,那就赶紧回家,别给自家人招事,也别白费了我们哥俩的一番苦心!”
李明翰说完之后,立刻迎来了一片赞誉之言,更有几个眼窝浅的婶子大娘,死死拽着李明翰的胳膊嚎啕大哭,气氛悲壮到令李明翰差点笑出声来…
不久之后,“沈归”的尸首,便被李明翰亲手挂到了大荒城的西城门;而尸身那一双空洞无神的双眼,死死盯着青山城的方向,随风飘摆……
沈归的在华禹大陆的名声,本就是毁誉参半,但话题热度却是顶尖之中的顶尖。什么年少风流、英俊潇洒、什么武艺超绝、文采斐然,都无法书写沈归身上的传奇色彩;本人已然如此出色,再仔细探究一番他的家世,更是远非常人可及,更为其平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如此富有传奇性的人物,死在了大仇得报的当日,本就是令人扼腕叹息、又理所当然的最好归宿。一时之间,沈归与李子麟同归于尽,又被大荒城守军悬于城楼以外暴尸的消息传出,华禹大陆立刻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
可唯独由于楚墨令现世、彻底沸腾的江湖道,借着这一出悲壮的“复仇记”,彻底被人抛诸与脑后,再也无人谈论了……
关北路的奉京城中,回春医馆的李乐安,刚刚画好了妆容、打好了行囊;门外便响起了徒弟大黄的声音:
“师父,陛下携长公主驾到……”
“让进来吧。”
片刻之后,满脸无奈的颜青鸿迈进门槛、身后还跟着梗着脖子的颜书卿,兄妹二人推推搡搡地走到了李乐安面前……
“乐安表妹,这可不怪我啊,是她自己非要来的!你看看我这脖子,让这疯丫头挠的全都是血印子,这回宫之后,可怎么跟你表嫂交代啊!”
“哼,没开弓弑君就算是便宜你了,看你还敢不敢软禁我!”
“人家乐安表妹是去办正事的,你非要跟去,不是给人家添麻烦吗……”
“你还能做的了人家的主?”
李乐安本就心神不宁,如今又被这一对兄妹吵得火气上涌,立刻眉眼一挑、开口呵斥道:
“你俩别演了!陛下,想必您心里也清楚,今时不比往日、就连我与沈归二人,也没有把握可以全身而退。可既然您金口已开,我们做臣子的就只有服从的份;可丑话还得说在前面、如果他日长公主有个一差二错,那时您可不能跟我李乐安要人!”
颜书卿闻言立刻破功,嘴角止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了四颗洁白的贝齿;而被李乐安一语道破伎俩的颜青鸿,也不好意思的反复搓了搓手掌,再没说出什么来。
反观奉京皇宫的朝会之上,坐在龙椅下首的万长宁,简直是生不如死。自打至尊赌坊将沈归的死讯传入宫中,紫金殿上立刻就炸开了锅!户部也不提算账了、工部也不提修城了、兵部也不提增兵了、吏部也不提换将了;满朝文武官员全都义愤填膺,口口声声要为中山王报仇,让东幽叛徒血债血偿!
不过这一批的幽北朝臣,大部分都是沈归离开之后拔擢起来的新血,连见过沈归面的都没有多少!所以别看他们闹得欢,实际上大家都是打着报仇的旗号,各自算计自己心里那点小账本罢了。
报仇?说得容易!发兵攻打东幽路,总得先经过中山路吧?郭兴正在调集粮草与军械兵马,准备强攻青山城呢!而且他每天做的美梦,只怕都是幽北兵能在野外与漠北骑兵展开决战!有这样一头拦路虎在、别说血洗中山路了,就连幽北三路都得一并给沈归陪葬。
对于这些打着红旗反红旗的家伙,万长宁也能够理解;面临强敌压境,自然会有骑墙派的官员两面押注,这本就是人之常情、古来有之;而且双天赌坊的新当家,还整理出了一本《私通漠北书信抄录》,万长宁与颜青鸿人手一本,谁到底走到了哪一步上,他们二人也早有成竹在胸。
颜青鸿也是不愿意看着他们把自己当成傻子,这才假托悲怆过度、偷偷带着颜书卿出宫、糊弄另外一个傻子去了;其实万长宁也想跑,可惜腿脚实在不大方便,便只能留在宫中,应付这些或是想要加速幽北灭亡、或是真心觉得国格受辱、恨李子麟卖主求荣、恨漠北人“打狗没看主人”的铁骨铮臣……
同样的一个消息,传到了谛听耳朵里,除了尚未毒发的白玉烟之外,大部分的人也都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尤其是身在秦营的关北斗,对这个消息更加嗤之以鼻。
寻常人判断生死的手段,大多都是以心跳、呼吸等体征特点为依据;而关北斗的手段则更加先进一些,人家靠算!
当沈归身亡的消息传到西线大营之时,小病初愈的关北斗立刻连占三卦;根据卦象显示,沈归虽然余寿无多,但眼下还并未显露死相;尽管白玉烟赌咒发誓、说亲眼见到沈归服下了牵机药;但毒物这种东西,对付寻常人或许威力无比;但对于沈归来说,谁也说不准,究竟能起到多大的效果。
然而,当次日谛听的消息再次传来之后,关北斗才真正陷入了巨大的彷徨与茫然之中!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141.知天命
关北斗的奇门推衍之术、本就是承袭玄门正统术法;再加上还有地灵脉的加持辅助,便顺理成章的成为了掌控阴阳、截气易运的第一高手。也可以说,他关北斗在阴阳术数一道的实力与地位、与医道的“回春圣手”林思忧别无二致。
“回春”的原理,是燃烧自身精血、促进人体高速自愈,是以加速衰老为代价弥合伤病;所以严格来说,“回春术”并不能够治病,只能救人罢了:就像是一颗从中间开始腐烂的甘蔗,运用回春术、可以无伤截去这一段腐坏,并保持甘蔗继续自然健康的生长;可如此一来,这根甘蔗的总长度,却永远都缺了这么一段。
而关北斗的观衍术,也同样受到天地法则的严格桎梏。他能够推测出凡人或事物的前因后果、也可以通过种种手段施法改运、影响命数特有的运转轨迹,却绝对无法影响最终的结果。比如说一个人命中注定会死于火劫、而通过关北斗的施法施救,可以将其命中火劫完美避开、却无法拖延死期、甚至连提前几日都做不到。
也就是说,即便有了关北斗的辅助,阎王叫人三更死,虽然无法拖过五更天,却可以选择一个相对体面的死法……
当然,这事对于本家来说,无非也就是多出一个交代后事的功夫罢了;可对于关北斗本人来说,却可以亲手为对方设计一条死路,并引导此人按照自己设定的轨迹、走向最后的终点。
如果运用此术、引导一个卖烧饼的什么时候、又是怎么个死法,当然是无关紧要的事了;可如果引导一位君王、或一路诸侯的人生轨迹呢?能够给华禹大陆带来的影响,可就大不相同了!
居移气养移体,职业也如是一样。从表面上看,林思忧与李乐安师徒的职业、与关北斗一样,都可以通过自己的能力掌控凡人生死,左右一人、一个家庭、乃至一个国家的运转轨迹;但身为医者,每日都要目睹病人的悲欢离合,而术士却只需要鼓弄阵法星盘、观测星象气运;时间一长,职业之间的差别,也自然会在本人身上一览无遗
身为医者,最担忧的是面对绝症重症,自己却无能为力、而关北斗最担忧的,则是彻底失去掌控能力;然而这世间的不治之症多如江鲫、但能逃出关北斗的手心之人,却是凤毛菱角。
医者治病救人,身怀慈悲父母之心;而术士漠视人间生老病死,炼出一颗铁面判官之心;二者同源而不同路,亦不可同日而语。
控制欲无法得到缓释,“强迫症”就成了关北斗逃不开的职业病;医者可以坦然接受老人自然死亡;他也可以接受自己无法逆天行事、不能窥测并引导天、地灵脉者的命运轨迹……
但沈归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必会令关北斗耿耿于怀!
自幽北三路初定之后,沈归的身上,就不断汇聚了一枚枚的三寸镇龙钉;这原本是长安城地宫龙脉的镇物,一套共有九枚,据说还是伏羲大神遗留在人间的荒古神器!
然而直到今日,沈归依然身怀九中之七、却仍然只当
它是关北斗要重铸“新龙脉”的镇物;却始终没弄明白:他既然出身于谛听、又为何非得借鸡生蛋、绞尽脑汁也要过自己一手呢?
其实此事对于耿耿于怀的关北斗来说,既是公事、也是私情。而这些镇龙钉的具体下落,他也是了如指掌,就算亲自出手搜罗,也绝不会比沈归慢上半分。
不过,白文衍手里的两根——左辅、右弼,也着实比较麻烦……
所以,这就是关北斗掌握沈归动向的一种方式;这一根一根的镇龙钉,就是他放在沈归身上的“追踪物”;他是通过测算镇龙钉的方位与灵气,来反推沈归本身。也就是说,沈归身上携带的镇龙钉越多,天道对于关北斗的影响也就越淡薄、他的观衍术才有了更加广阔的发挥空间。
当沈归搜罗到了第七枚镇龙钉之后,他便为沈归点燃了七盏道灯,是为七星灭魔。由此一来,沈归的命数,也就被关北斗牢牢钉在了这七道昏黄的火苗之上;灭一盏灯,人体的一个感觉便会随之而消失;当代表着“灵觉”的第七盏灯灭,沈归也就会变成一个假死人,成了一块没有灵魂的“生肉”。
这也是他断定沈归余日无多的根本原因。
所以,当关北斗听到沈归远赴大荒城复仇、事后更死在火场之中的消息以后,立刻就吩咐谛听中人,去钦天司中检查自己设下的七星灭魔灯。谛听不愧是华禹大陆的顶尖情报系统,仅仅一夜过去,黑狗便给他带回了确切的消息。
昨夜天交子时,燕京城中骤然狂风大作;而钦天司中的所有灯火,也无风而熄,其中包括了那七盏灭魔灯!
除了这个消息之外,还有一个更悬的意外: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那具被悬在大荒城东门上的“沈归尸首”、也不知道被何人趁夜偷偷盗走;根据在火场中亲手将沈归“斩杀”的李明翰所言,在他得到汇报之后,立刻带人出城、与齐元军一起大肆搜捕;直到今日凌晨,才在混同江的一道支流江畔、找到了一处新鲜的焦黑痕迹,应该就是沈归尸身的火化现场!
关北斗是何许人也,一听就知道这“刺沈英雄”李明翰的话中有假。不过此人毕竟只是偏远地区一小军吏而已;似这冒功领赏之事,本就理所当然,根本不值一提;至于说趁夜盗走沈归尸身之人,应该是往日与沈归有旧的江湖草莽!此人自知扛着尸体根本就逃不远,便只好在混同江畔将其火化,骨灰要么已然洒入了滔滔江水之中、要么就被此人装在某些容器之中、随身携带……
以为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之后,关北斗这才回头对黑狗问道:
“能确定是沈归本人吗?”
“这次应该不会有错。据咱们的弟兄多方打探证实:当日李明翰将沈归从废墟之中抬出来的时候,半个大荒城的百姓都是眼睁睁的看着;而且所有的百姓都能一口咬定,这人就是老相爷的准女婿——沈归!对了,还有另外一件事:鬼手门的卢青秀,在青山城外下毒之时,不知被何人割了脖子;我手下的弟兄看过了尸体,他说从手
法和伤口上来判断,应该是小绺门的指尖刀所为;我琢磨着,既然能悄无声息地杀死卢青秀,那么出手之人不是百鸟的秦子规,便只能是他的亲师弟“南飞雁”了!”
关北斗听到“南飞雁”这个名号,还真的琢磨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回忆起这是齐雁的江湖名号之后,这才点了点头说道:
“也算是刀对了鞘。那齐家兄弟与沈归自幼一起长大,彼此之间的情谊天高地厚;想必不仅仅是卢青秀这条人命,包括在大荒城外“盗尸焚骨”之人,也定这只“南飞雁”了……”
刚说到这里,关北斗突然毫无预兆地想起了东海关那一场熊熊烈火,又换了一副犹疑的口吻:
“嗯……慢着!老四啊,眼下这档子事几出几入,几乎已经是严丝合缝了;可这天地尚且不全、哪会有如此清楚明白的事呢?”
“三哥说的倒是也在理……不过您那七星灭魔灯,不是已经无风自灭了吗?纵使沈归诡计多端、阴险狡诈,能骗的过所有人,却终归也骗不到老天爷头上去吧?”
关北斗听完点了点头,却见黑狗脸上神色有异,便下意识地手掐占诀、随口又追问了一句:
“……哦……原来如此,这“因”,是起在了乔木秋的身上。他是不是有话让你带给我啊?”
“哎,我也是没想好到底该怎么说……他让我告诉您说:这自古忠孝难两全,但忠却在孝之先。今次向咱们的人透了口风,就算是报答了您二十余年的养育栽培之恩;还望您日后能多多保重身体,他日若有缘重逢……”
关北斗听到这里依然明白过来,这是乔木秋要大义灭亲、与自己这个“北燕叛臣”割席断交啊!
“荒唐!愚蠢!他既随我投身外方修行、便已然跳出三界之外!什么忠孝难两全,他一个化外之人,对谁去忠、又对哪个去孝!老四!现在他还活着吗?”
“三哥……乔木秋毕竟是您带了二十年的唯一弟子;没您的话,我们哪敢自作主张。”
“他算是什么弟子!给我宰……”
刚说了一个“宰”字、关北斗被怒气顶起的胸膛、却突然仿佛没了气的猪尿泡,慢慢瘪了下来,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说道:
“哎…罢了…你让我再想想吧……”
关北斗这一生,极少在人前显露真实本领;平日里开坛祈福也好、行走江湖也罢,除了江湖彩戏师的手彩之外、他也会用一些“巫道门”装神弄鬼的骗术;皆因为这种见效快,视觉冲击力强的小花招、在凡人心中更有市场,迷惑性也更强;而乔木秋在他座下习学道法,学回来的也大多都是这种“本事”;真正的玄门正宗术法、其实就只打了个基础罢了。
当然,这乔木秋是死是活、与大局无关,完全是个人情感问题而已;可沈归的死活,对于整个华禹大陆的影响都极其深远!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142.慈悲之心
既然七星灭魔灯已然尽数熄灭,所以关北斗认为,沈归十有**是真的死了;只不过将着前因后果盘算下来,实在是过于完美,完美到就像是有人故意作伪一般、实在叫关北斗这位“强迫症患者”,无法完全接受这份上天的馈赠。
当然,他的这份格外谨慎,还有另外一个重要诱因:那位实际上“刺沈”得手之人,根本就没有这份能耐!
单以白玉烟的武学修为来说,的确是可以与沈归相提并论的。沈归的武学与战术,是经诸多武道名宿合力调教而成不假;但白玉烟那一身本事,也是天灵脉者宋行舟、为其度身打造而成;所以单从纸面实力来比对的话,两个人的差距并不算太大。
可双方交手,绝不是仅靠着修为高低判定谁生谁死的;说到实战,以白玉烟的本领,在谛听的第二高手——沈游面前,都走不过三招;就更别提刚刚战败自己亲三叔的沈归了!
明明修为比肩、但实际效果却产生了天差地别之远呢?究其根本原因,就是因为白玉烟背靠谛听这颗大树,从没遇见过真正的生死危机!况且,沈归与白玉烟二人,也不是没有交手的经历;过程与结果,也并没出乎于意料之外……
所以站在关北斗的角度来看,以白玉烟其人的伎俩与本领,怎么可能仅凭一方“牵机药”,就把沈归这个大麻烦给随手毒杀、并且还好端端的离开了大荒城呢?若不是畏惧天道反噬,早在沈归出生之际、就已然死在了宋行舟的剑下,焉能活到今日!
如果沈归已经被毒杀的话,那么白玉烟究竟是如何逃过天谴?而沈归之死、与七星灭魔灯熄灭,到底是灯灭在先?还是人亡在先?这沈归寻仇身亡,到底是真的被李登的惨死蒙蔽了心窍、或就只是一道金蝉脱壳之计?
就在关北斗百思而不得其解之时,面前忽然袭来一道微风;他抬头观瞧,只见自己的帐帘已然被人掀开;一名肌肉虬结、目敛金光的中年僧人,赤着半边精壮的身躯,走入了自己帐中:
“关道兄!河东城壁垒森严、将士们久攻不下,伤亡极其惨重!正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宗净身为出家之人,岂能无视诸多杀孽的滋生?所以,贫僧要凭这一尊罗汉金身,前去会一会那剑池三子——姜小楼!当然,此事就是来知会关道兄一声,尊驾同意也好、反对也罢,宗净都是一定要去的!”
释门与玄门弟子,虽俱是出家修行之人,但各自都有各自的规矩、各自也有各自的体系。禅宗的果师方丈、不一定非要是众僧之中,武学修为或是佛法境界的顶尖之人。南泉禅宗的现任果师——宗闲法师,本就是个管理型人才,武学修为马马虎虎、佛法经辨也平平无奇;而南泉禅宗的门徒都是一群武痴,所以这达摩堂的首座禅师,才是南泉禅宗的绝顶高手。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他们参与秦军会盟,宗闲果师才会派来达摩堂的首座——宗净禅
师,作为己方的全权代表。
宗净禅师倒是不缺出家人的慈悲之心,但他终年刻苦修行武艺、不免会练盛了自身的心火、也同样是个火爆脾气;今日清晨,秦军的第三次攻势再次宣告失败;他看着血流漂杵的河东战场,实在心有不忍;这才会直接回营闯帐、向大军师关北斗请战!
也就是说,他要撕毁刚刚达成的作战条约,亲自下场去会一会“二代青芒剑神”、会一会这个剑池十三子中、排行第三的姜小楼!
合约的签订、本就是为了撕毁而存在的;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每时每刻都有生命在流逝,根本也没什么道义好讲;不过可怜大金童佛极其麾下的三千红衣军,如果一旦被宗净撕毁合约、无论此战胜败几何、他们都算是白死了!
关北斗心中虽然怀有一丝疑虑,可就算沈归真的是诈死脱身,至少在短时间内、他也无法露面、继续兴风作浪了;而东海关中的姜小楼,身手固然匪夷所思,但通过当日灭杀红衣军一战,关北斗心中也已经有了计较:姜小楼的确比沈游高明几分、但也绝对达不到天灵脉的程度!
原因足够简单直白:姜小楼会累、但天灵脉者不会。
如此一来,好像派宗闲出去迎战姜小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这是两军疆场,任其单兵作战能力再强,能够起到的作用也非常有限;除了千里杀将、砍断军旗之外,这种武林高手与普通的壮汉、也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两军混战,少则几百上千、多则十万八万,就算他姜小楼再厉害,又能杀的了几个人呢?打累打乏之后,还不是要落得个乱刃分尸、万箭攒身的下场吗?
既然不是天灵脉者,那么宗净或许无法战败姜小楼,但至少可以给他带来很大的一番消耗;他不成,还有青衣派的陆蕊娘;陆蕊娘不成,还有鬼手门的江月鹿;江月鹿不成,还有药王殿的陆道常……
再厉害的武林高手,用车轮战耗死、用人命堆死也就是了,不值一提。如今沈归一死,关北斗也一改往日里步步为营、如履薄冰的行事风格;他抬起头来,看着斗志昂扬的宗净禅师,故作疑惑地问道:
“反对?贫道为何要反对?宗净禅师能有此等悲天悯人之心、贫道心中万分钦佩,岂有反对之理!今日贫道就与禅师一并前去、也好亲眼目睹您的罗汉金身、是如何降服已然修成魔剑的姜小楼!”
二人约定好了会面的时辰,关北斗便前去邀请各派掌门、护法,前去阵前观战压阵;而宗净禅师,也回到了自己的禅帐之中调整心态气息,准备迎战那个“竹海剑魔”姜小楼”!
至于他到底是剑神还是剑魔?其实,不过就是立场问题而已。
当日姜小楼来到河东城下、剑斩西疆红衣妖僧之后,城中军民人等无不欢欣鼓舞、士气大振、军心大定,简直比过年还要高兴!许多河
东城内的婶子大娘们,更是爱惜姜小楼那俊美不凡的好相貌,纷纷要求给他做一场大媒、也好让竹海剑池稀薄的人丁、变得重新兴旺起来。
然而,每日站在城楼上督战的四皇子周长安,却没姜小楼这么好的命了。
说到根上,这燕秦之战,毕竟也是兵家之争,这些武林中人本就不该参与其中。如今两方的武林人士,既然已经达成了停战协议,那么河东城战场的绝对主角,也自然换回了他们这些普通人。
从北燕官方的角度来看,周长安身负北燕天家血脉、乃是根红苗正的凤子龙孙,也同样不是凡夫俗子;但这种说法能不能站得住脚,周长安自己心里还不清楚吗?哪有用瞎话坑自己的道理啊!都别说这些来去如风的武林高手了,就是在敌阵当中挑出来一名悍卒,自己都未必是人家的对手!
适逢乱世,想要苟全性命,绝不能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起码得知道自己的肩膀,究竟能扛起几分斤两,再放下心头那一份逞强好胜、凡事争先的骄傲,才不会自误自身。
周长安本是赤乌的创立者,不可能是个心慈手软之辈;只不过在他看来,旁人的性命,就只是他随口的一句话、随意的一笔朱批而已,轻的仿佛没有任何重量一般。
这是周长安第一次亲临战场,直面每日犹如潮水涌来、丢下成百上千具残尸、又仓皇败走的秦军将士,周长安终于实打实的感受到了性命的沉重。所谓人命,也不再是一个个苍白的数字、与一串串陌生的名字了。
不过,他终究也只能挺直了腰杆、硬起心肠,亲自披甲执锐登上城楼、板着一张古井不波的脸庞,指挥河东城的将士们奋勇杀敌;任由那一根根闪烁着寒芒的羽箭、紧贴着自己的汗毛嗖嗖的飞;任由那些熟悉或陌生的同袍兄弟,走马观花一般的换,他也不能显露出一丝的胆怯、也决不能后退半步。
今日,这位自幼便养尊处优、文武双全的四皇子,依旧如同一杆大旗那般、死定定地戳在了城楼之上。之前那三场硬打实凿的守城战打下来,把他的心也打硬了、血也杀寒了,再无半分激动与伤感;此时此刻的周长安,再没了初上战阵之时的青涩稚嫩、不但神色间多出了一抹老辣狠厉、话语之中还沾染了一些老行伍的痞气!
嘴唇已然裂开了无数道口子的军师郑谦,此时步履匆匆地走到近前,伸手指着城下战场,用力揪着嗓子,对周长安哑声哑气地说到:
“帅爷,几日血战下来,双方将士都损失惨重;咱们城中的情况倒是还好,几名仵作带着胆大的壮丁,三班倒的守着炼人炉,半刻都不敢停歇;可您看秦军那些人,却始终没有动作,学生担心,他们是不是在打那种伤天害理的主意……”
周长安闻言神色一怔、深深嗅了一口空气中弥漫的腥甜恶臭之气,眉头立刻皱的更紧了……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143.大疫将至
143:大疫将至
昨日乃是谷雨时节,往后再数上十五日,便会来到立夏。河东城地处三晋极南、气候早已有所回暖,就连土壤深处中积攒了一冬的寒气,此时都已经发散的差不多了。
郑谦心中所虑之事、周长安也已经心领神会:如果战局没有发生巨大的转折,那么凭着足够坚实的城防工事、充足的人力物力,他至少也能固守三十日以上。不过如今这河东城战场,已经变成了一片积尸地,连带着城下被踩到松软的泥土,都已经浸饱了鲜血。如此看来,虽然城墙能够挡住三十日的攻势,但城中的军民人等,却很难再撑过十五日了!
原因也很简单,疫病。
此时气候温暖、蚊虫滋生、伏尸遍野、赤地千里;老话说这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此话放在大战之后,也同样恰当。如今秦燕两军,于河东城下鏖兵死战;双方兵力不下数十万之众,再加上气候与环境的辅助,即便城下没有这么多的腐尸与污血,也同样是滋生传染病的绝佳温床。
似这般大型战役,看似只是双方武力的直接比拼;可实际上来说,战争本身,却并非是武力问题,而是一门综合性的统计学。
比如说后勤辎重的运输速度、调配路径、存储方式;各营将士兵甲军械的数量、质量、以及自然与非自然的损耗与补充;将军士卒的饮食卫生、营养均衡摄取;军营的清洁程度、人畜粪便收集与储藏;疫病的防范与治疗、士气军心的及时调整、将士们体力的合理分配等等等等……
诸如此类不起眼的“小问题”,无论哪个环节一招失算,都很可能会决定一场战役的最终走向。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一个人的能力与精力终究有限,主帅大包大揽的结果,就只会把自己的身子活活托垮,并无任何裨益;可如果彻底放权分责,又会因为人为的失误或是渎职,产生瞒报漏报、中饱私囊之类的麻烦;所以归根结底,一场战争的最终胜败,就是看哪一方出现的失误最多、哪一方的捕捉战机的动作最迅速罢了。
以目前来说,华禹大陆的医疗环境不但混乱,而且人力资源更十分匮乏;冬天生冻疮、夏天长痱子,这已经是最普遍的现象了;至于什么脚癣、红眼病、流星感冒、皮肤病之类的“普通”传染病,也一点都不新鲜;就算是几千老百姓挤在一起生活,互相传染点小病,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至于说随军医官这种稀罕物,就连各级将官都伺候不过来,还哪有心思去管这种癣疥之疾呢?至于说为战场之上的己方将士收殓尸骸,最快也要等到战争胜利之后,才有可能腾出手来。
在沈归看来,发送死人这种行为,就只有两个实际意义;要么就是做给活人来看的,其中包括有切肤之痛的丧主、也包括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要么就是用于防病防灾、避免由于尸首腐烂而导致的大疫蔓延;至于那些神鬼之说嘛……信则有、不信则无,都是心理上的因素,并不能承载更多的现实意义。
可纵观华禹大陆的历代兵家,处理“善后事宜”的出发点,也都是为了安抚军心、做给活着的弟兄看的;这在沈归的理念
看来,纯粹是舍本逐末,愚蠢到了极点。那些自诩仁厚的将领,往往会在大获全胜之后、将己方阵亡将士就地掩埋;普通一些的将领,则就任由其暴尸荒野,不管不顾。
至少从防病防灾的角度来看,无论是就地掩埋还是弃之不顾、都同样会滋生疫病,不存在本质上的区别。
华禹大陆的史家典籍,关于疫病的记载也屡见不鲜:岁有天灾、战乱之年,则生大疫,死者相籍、十室九空。而根据沈归的推测,尸体堆叠腐烂所滋生出的疫病,主要应该就是肺炎、鼠疫、霍乱、以及脓毒血症之类的大规模传染病。
面对天灾,人类能做的事并不算多;但诸如此类的**,却是本可以避免的事!
不过说起疫病的防治,就不得不提及已经“日薄西山”的萨满教、还有历来被中原人士嗤之以鼻的西疆禅宗、以及种种所谓的“旁门左道”了;至少这些“装神弄鬼之辈”、在尸体处理的问题上,确有其独到之处。
比如说漠北草原的萨满教徒,至今还秉持着最原始的拜火情结;所以凡是漠北人去世的话,除了西盟草场那些改信了西疆禅宗之人、会在死时选择天葬之外、绝大部分的漠北人、上至汗王下至平民,都会选择火葬;而幽北三路的萨满教、由于外来人口迁徙融入的问题,也已经可以接受棺椁土葬的安魂仪式;不过最主流的尸体处理方法,还是传统的风葬与火葬。
所以每逢幽北三路发生大战,都会有萨满巫师随军而行;他们最主要的一个职责,就是负责收殓焚烧阵亡将士的骸骨、并为其英魂指引方向。
而今日令周长安与郑谦万分忧虑之事,也同样是来自于萨满教远古时期的一种陋习:垒尸墙!
单从名字上来看,这铸京观与垒尸墙,就只是头颅和完整尸首的区别而已;可从实际效果来说,京观只有巨大的威慑力而已,实际杀伤力却微乎其微;而垒尸墙这种令人发指的残忍行径,更附带传播疫病的作用!
眼下这片河东城的战场,垒墙的“砖头”遍地都是,随时都可以将河东城的两面城门堵死;假如谛听天机工坊赶制的第二批投石车,最近还能送抵前线的话,那么根本无需投掷什么石弹、火弹;他们只要不断往城中抛送腐尸,那么这座固若金汤的河东城,不久之后,就会变成一片瘟疫横生的坟场!
所谓历史,都是由胜利者亲笔书写的故事;如果秦军靠着这种方式,彻底“围歼”河东城的全部守军,那么北燕王朝便再无还手之力。至于他们这种丧尽天良、泯灭人性的战法,会不会受到万人的唾骂……
只怕屠刀掠过之处,自会生出一片花团锦簇。
郑谦今日提及此事,立刻也将周长安依城据守的心思,彻底击垮;他本以为凭着城中无比充足的兵力、再加上蔡熹亲自接手监督前线的后勤补给通道,定然可以将秦军拖死在河东城下呢!可如今算来,最晚拖到初夏时节,这场大疫无论如何也会光顾河东城!
周长安注视着城下四处流淌的血水残肢、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刚刚拱出的火疱,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太好的办法来…
可就在此时此刻,他只见远处秦军的营盘大门,突然打开了一道缝隙,又零星的闪出了几条人影;为首之人的特征极其明显,是个光头!
他赤着半边身子,光着两只脚板、左手当胸立掌、后手倒执一柄韦陀金刚杵、步履平缓地向河东城下走来!
周长安一见这名僧人,心中顿时一沉:不是才刚刚与秦军达成了作战协约?怎么才见了三阵、对方就又突然反悔了呢?究竟是哪里发生了变化?
好奇归好奇,但大敌当前、他还是转过头来,准备吩咐手下小校、前去请动坐镇河东城的姜小楼;可还未等他开口说话,只觉身侧有一道微风袭来,身负双剑姜小楼、便已然站在了自己身边:
周长安沉默的注视着姜小楼半晌,这才开口问道
“伤……都养的差不多了?”
“没伤,就是累着了。”
“对面派出了一名僧人,应该打算毁约了……”
“这约是他们定的,毁也是他们毁的,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喜欢折腾,就让他们折腾去呗。”
“……也对!”
此时此刻,已然踏上战场的宗净禅师,开始低头颂念经文;那低沉古朴的声音仿佛从天而降、从每一寸皮肤、每一缕毛发,灌入闻经者的心灵深处,令人不禁心生慈悲、战意全无……
姜小楼听着犹如洪钟大吕一般的经文,嘴角扯出了一抹讥讽的笑意:
“念完经打和尚的事,我们剑池子弟是不屑做的;所以,就只能现在动手了……”
一句话说完,姜小楼反手抽出恩师的佩剑、左手叠指轻弹、发出了一声清脆而嘹亮的剑鸣、也彻底破去了宗净禅师的“心理战术”!与此同时,他那一袭白衣的修长身影、也高高跃出了城楼之上;整个人仿佛没有重量的风筝那般、悠然自得的“飘”在了半空之中……
周长安看着他那白衣飘飘、仙气十足的造型,撇着嘴向郑谦吩咐道:
“回头派人打听打听,他这每天都换一身白衣服,到底是谁给他浆洗的?”
天是蓝的,姜小楼是白的,二者互相映衬并融为一体,令直视半空的宗净禅师,一时间也看晃了神……
忽然之间,他只觉眉心有一道厉风袭来,定睛仔细再看,这才发现几乎与天空融为一体的姜小楼,正右手向下挺剑、左手掐剑诀,在身侧平举;两只清亮的眼睛、散发着宁静安然的光芒;而那柄青芒剑的剑锋,距离自己的眉心要穴、也就只差了半寸而已!
姜小楼的造型极其潇洒、但这从天而降的一记剑招、却多少暗藏着一些小花招:
眼下乃是正午时分,阳光虽未至鼎盛之时,但也足够晃花人的眼目;而宗净抬头仰望自己、自然也会被阳光直刺双眼;哪怕只有仅仅一个瞬间的功夫失神,以他们二人的身手来说,也足够分出胜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