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马过江河TXT下载马过江河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马过江河全文阅读

作者:溪柴暖     马过江河txt下载     马过江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234.今朝示君

    可惜这名机警的老卒,才仅仅喊出了两个字;便被一只格外白皙的大手、死死握住了口鼻;下一个瞬间,他只觉小腹、脖颈、胸口三处要害,先后传来三股剧痛;随即眼前一黑,头脑发沉、很快便重新沉入了睡梦之中。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遭受偏执与多疑带来的折磨了……

    “哈哈哈,我说尿罐子啊,你小子是不是太紧张了呀?下次过转角之前、千万别忘了观察周围的情况,走夜路一定不能心急!”

    耳闻一道浑厚的男子声音传来,刚刚杀了人的尿罐子浑身一紧,本想立刻起身抽刀杀敌;又唯恐这名征北军老卒没有死透,不敢放开按住对方口鼻的左手;一时之间,竟有些进退两难的尴尬。

    而王克农也没再取笑初次见血的尿罐子,反而大手一挥,对着身后的弟兄们吩咐道:

    “半刻钟的时间,给我血洗莲花县!”

    眼见北侧寨墙打出红旗,所有正在山林中搜索伏兵的并州督府军,迅速向莲花县扑来。平日里训练严苛的效果、在今夜展露无遗;每一名军官以及士卒,无需他人开口指挥,便明白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深夜子时,督府军精锐不断从三道城门涌入莲花县;尽管没有任何人喧哗吵闹,但在这寂静无声的深夜里,这么密集的脚步声,已然盖不住了。

    辅兵的能力再差,终究也是兵,总要比民夫更加机警一些。一个辅兵队长耳闻脚步声格外沉重、便赤着脚板、拎着兵刃,走出卧房查看情况。然而,他才刚刚露出脑袋,立刻就被劈头盖脸而来的钢刀剁翻在地,连仇人的面都没见着,便死了一个糊里糊涂。

    那四处响起的哀嚎刺破夜空,惊醒了更多的秦军将士,也令无数的督府军将士,终于品尝到了鲜血的滋味……

    没过多久,最先杀开了性子的尿罐子,反而满面为难的带着一个年过半百的“小老头”、走到了莲花县晒谷场正中。

    他一脚踹翻对方,随即将略显犹豫的目光、投向了大马金刀坐在一张椅子上的王克农:

    “王督,这老者说他原本只是一名农夫,也是咱三晋人,您看是不是……”

    “你想饶了他?”

    “属下不敢,只是向您请示一番,以免错杀无辜。”

    王克农玩味的看了一眼这个秀才出身的尿罐子;随即又将自己的目光,望向了那名提泪横流、屎尿齐下的半大老头。他并未开口盘问什么,只是拉起这老头的双手,一边摩挲、一边仔细打量着他的一双手掌……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问尿罐子:

    “错杀无辜的确不该……那我问你,声称自己是民夫、并且也放弃抵抗的人,一共有多少啊?”

    “回总督大人的话,属下还没来得及仔细盘查;但估计至少也得在两千以上。这老头是属下看着、最像民夫的一个……”

    “杀了吧……”

    “是……王督,您的意思是都杀吗?”

    尿罐子早就从严苛的整训之中,养成了遵令行事的习惯。尽管他不

    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却仍然开口应下了王克农的军令,随后才将自己的眼神,引向那个不住叩头求饶的无辜老儿……

    “是,都杀。”

    尿罐子神色几经变化,几次张口、却又强行收了回去;直到他提起刀来、拽起了那老头的脖子,终于还是没忍住胸中那一口书生意气:

    “王督…我……我就是想讨个明白……”

    “宋涟,你想讨的根本不是什么明白,而是所谓的仁义,对是不对!呵,老夫也不怪你,毕竟你是个书生兵,从来就没种过庄稼……你自己看看他的这一双手,握刀发力的虎口,连血痂都还没褪下去呢,你来告诉告诉我,他是哪一路的农夫,莫非是种甘蔗的吗!”

    王克农的语气,已然非常严厉了。而本名宋涟的药罐子,也经他这么一点、生出了恍然大悟之感。

    若是种植甘蔗的农夫,在收获之时,的确需要奋力劈砍,容易磨伤虎口;但三晋的农夫,大多以种植麦子为生,而且甘蔗也只在气候温暖的南方生长。如果此人真是本地的农夫,那么平日必然常用锄头、镰刀等长杆农具。

    收割与劈砍这两种动作,在发力点上存在一定差异;所以指肚磨出的茧子,一定要比虎口更重。

    想通这一点之后,尿罐子迅速拉起这老头的右手,看到了虎口处新鲜的伤痕、以及四根手指上几乎已经磨没了的老茧。显然,这老头原本是个农夫不假;但至少在最近这一段时间,他已经将手中耕种的农具,换成了杀人的钢刀。

    这分明就是一头贪生怕死、助纣为虐的老畜生!

    “宋涟,你给我记住了!在两军疆场之上,凡是拿过武器之人,就算模样再可怜,也都是你的死敌!这是老夫第一次对你解释原因,也是最后一次……”

    尿罐子耳边听着王克农的话,双眼直视那个目光充满了怜悯与哀求的老头子,反复在心中给自己鼓着劲。

    杀死那些手执钢刀、目露凶光的秦军,尿罐子根本没有半点心理压力、甚至还有些迷恋暴力带来的快感!可即便他如今已经明白,这老头绝对是取死有道;可让他将屠刀挥向这个“貌似平民”的老翁,仍然还是一道很难迈过去的槛

    然而王克农却一改方才低沉厚重的语气,冷不防发出了一声惊雷般的暴喝:

    “动手!!!”

    呲啦!

    被王克农这么一吓,尿罐子右手一抖,竟以误杀的方式,结果这个“无辜的”老者;而王克农则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多说什么。

    半刻钟之后,整个莲花县,已然弥漫起了一股腥甜的味道;那鲜红的血液,在火光与月色的映照之下,折射出深紫色的光芒,顺着碎石子铺成的道路,缓慢而安静的流淌……

    “弟兄们,都诶我听好了啊!除了负责把守城门之人,全军休整半个时辰。所有人都在莲花县中逛上一逛,找几身体面的秦军衣裳,再检查一下自己的兵器有无破损,就地补充。半个时辰之后,所有人在晒谷场集合,咱们直扑卧牛城!”

    这场战斗并不激烈,更像是单方面的屠杀;但

    对于亲手将莲花县,变成人间炼狱的督府军将士来说,已然逐渐适应了残酷血腥的战场法则。

    非友既敌、非生即死,简单到近乎苍白。

    半个时辰之后,一小股化装成莲花县辅兵模样的并州督府军,在王先锋的带领之下,来到了卧牛城的北门。

    不得不说,虽然潘胜的年纪不大,但陈子陵却并没有错信此人。

    强军好带、孬兵也好带,可唯独那些“明兵暗匪”的乱军兵痞,是最难约束的。因为彻底被卸去了枷锁,再加上对于烧杀抢掠的刻意纵容;所以军法的威严,对于他们来说,也已经不复存在了。

    至于杀一儆百、砍头立威之类的强硬手段,又很容易会遭到乱军反噬,误了自己的性命。

    所以在潘胜接下这个差事的时候,就已经是内忧外患、夹缝求生的尴尬境地;而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不但会直接影响陈子陵的战略部署;自己也同样是在刀山火海的边上行走,随时都有死于非命的可能。

    然而,如今的卧牛城,不但四道城门紧闭,城墙之上防卫森严、灯火通明,就连一个聊天走神的哨兵都没有!

    当王先锋带着二十四名伪秦军,来到卧牛城北门以外的时候;离着城门还有两里路,便被一支羽箭,射在了自己的三步开外。

    “来者何人?”

    “少废话,我们是莲花县的!”

    “放肆!少往前进,否则我可要鸣锣了!”

    王先锋耳听对方语气不对,立刻伸手止住了身后将士们的脚步;而他也将双手高高扬起,示意自己并没有任何恶意,随即缓缓走到城门前的炭火盆下,将自己的脸庞尽可能凑近火光,并且也换了一个口吻,对城上问话的兵丁回话道:

    “各位弟兄不要紧张,我们莲花县来的民夫队;刚才回来了一队弟兄,刚得了一大批军粮,是我家官长命我过来讨令的!”

    “你为何而来与我无关,我只听口令或是腰牌!”

    “哎,你看!我们这出来的急,忘了问了……”

    “莲花县今夜的通行口令也可以!”

    “这……”

    铛铛铛铛铛……

    王先锋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仅仅是这么一打磕巴,城上的夜哨连半句多余的话都没再多说,便当机立断地敲响了示警铜锣!情急之下,王先锋面色一寒,为了防止敌军的弓箭,飞起两脚踹翻了照明的炭火盆,便引着身后的弟兄们,一头钻入了官道旁的密林深处。

    平心而论,王先锋已然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前后换了两种口吻,甚至还抛出了莫须有的“粮草“作为诱饵,却仍然被守夜兵丁识破。

    如此看来,这临危受命的潘胜,果然是少年英雄、天生的将才!这一祸乱兵在他的率领之下,竟然展现出了不逊于征北军精锐的警觉性!

    如此一来,不但城门没有诈开、反而还打草惊蛇;这一场即将展开的攻城战,恐怕必然要成为一场刺刀见红的硬仗了!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235.夺城

    隐藏在密林深处、从头到尾看完了全过程的王克农;心知此次失手,也并不能将责任推在王先锋的头上。

    众人眼看着城墙上人影晃动,甚至还有不少人,正在将手中的火把,不断朝着王先锋等人方才站立的方向掷来;可唯独众人死死盯着的城门,却连半点响动都没有。

    又等了片刻之后,王克农只能长叹一声,便伸手招来了传兵令:

    “告诉所有将士们迂回包抄,自敌军城墙上的增援退去开始算起;半刻钟之后、便同时对四道城门发起冲击。”

    对于王克农来说,强攻卧牛城,就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此时此刻,他能想到的“小花招”都已经用完了,可人家就是不上套!再加上王先锋的失手,已成为了打草惊蛇之举;若是再等下去的话,待天光大亮之时,他们先手夜袭的微小优势,也就荡然无存了……

    眼见北城墙之上的三批增援,退去了半刻钟之后;王克农大手一挥,命王先锋、尿罐子、三林、以及另外一个皮肤黝黑、身体矮壮的汉子,四人各领一百人马,迅速向城墙根摸去……

    与此同时,负责佯攻的城西方向,传出一声尖锐的响箭、随即一阵箭雨铺天盖地袭来,成功的吸引了墙上守军的注意力;而王先锋等四百人,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骤然将冲锋的速度提到最高,同时也将手中的钩爪反复摇动起来……

    王先锋虽然性格顽劣、但本领却是一等一的出色;若不是如今他的筋骨还没有完全长成,督府军将士们的前三名,至少也得有他一席之位。

    随着“叮”的一声脆响,一枚精钢制成的钩爪,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高高的抛物线、准确无误地攀上了卧牛城头;而王先锋则一个滑步靠在了墙根之上,先使劲拽了两下、发现钩爪足以吃力之后,双臂一较劲,整个人便犹如猴子爬杆那般灵巧、迅速向两人来高的矮墙攀去……

    一名回过神来的秦军老卒,望着城墙上多出来的一枚钩爪,急忙探出头去,向城下观瞧:只见在月光的映照之下、一张似曾相识的娃娃脸,正咬着一柄钢刀,顺着绳索飞速向城头攀爬……

    来不及细想,这名秦军老兵立刻抽出刀来、直奔钩爪的绳索后剁去;然而,还未等一刀落下,他便被一枚极其突兀的羽箭、准确射中咽喉;身体向前一栽,便无力地滚落城下……

    王克农这一枝百步穿杨的羽箭、也正式宣告卧牛城这场夜袭战,爆发开来!

    王先锋的身子极其灵巧,双手交替攀登绳索,仅仅在城墙上荡了四个来回、便已然死死攀住了城墙的箭垛。他双臂一努、腰杆微微一挑,整个人便踩着箭垛的豁口、直接跃上了足有二人宽窄的城墙甬道!

    率先登上城墙的王先锋,来不及细想、反手握住原本叼在口中的钢刀,奋力向一名手执火把、匆匆赶来的秦军老卒劈砍而去!有了王先锋奋力冲开的安全地带作为屏障,其余的督府军将士们,也先后攀上了城墙甬道。

    负责带队的四人虽然同行,但分工却各不相同。其余的三百人,主要

    负责死死守住城墙制高点、防止敌人反扑,断绝后续支援;而王先锋这一百人,唯一的职责,便是趁敌军尚未缓过神来的时机,疯狂发起攻势,务求夺取卧牛城北门,放城外大军进城、与秦军打上一场巷战。

    眼前是犹如潮水一般涌来的敌军、耳边尽是喊杀与锣鼓的声音;王先锋原本极其灵活的脑子,也被突然涌入的各种信息挤的有些茫然,只知不断挥舞着手中的兵器,与面前的秦军将士浴血奋战……

    尿罐子宋涟,原本就是书生出生;所以君子六艺之中的射术,他一日也未曾懈怠。今日他除了那把随身佩戴的短刀之外,还额外背上了一张短弓;可当他攀上城头,引弓搭箭之时,入眼处皆是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影,完全无法瞄准敌军。

    宋涟在心中暗自嘲笑了自己一番,随手丢开了这架短弓,抽出了腰间那柄短刀,迅速向王先锋反方向杀去。

    黑暗之中,宋涟眼见一道高大威武的黑影、向自己飞奔而来!他强行压住心中的慌乱、无意识间运上了浑身的劲道、劈出了一道耀眼的弧光!宋涟的身体看似纤瘦,实则爆发力极强!如今他这毫无意识、又浑然天成的一刀,速度与威力,都远超平日训练之时!

    不过,与想象当中的刃至骨断不同!他这猝不及防的一刀劈砍,的确命中敌军;但刀刃却反馈回了一种涩手的震感,与莲花县割喉的爽 滑感,可谓大不相同!

    由于宋涟手中的短刀,并非是什么神兵利器;所以他一刀砍在了秦军将士的左肩头,也仅仅破开了皮甲、嵌入骨骼半寸罢了。

    当然,普通人若是挨上这么一下,虽然不至于被彻底废掉半边膀子;但至少这场战斗,也已经与此人无缘了;可这名身形高大、体格健硕的征北军老卒,竟然强忍着疼痛、将牙齿磨的咯咯作响、更抬起了握刀的右手,向宋涟的右臂劈斩而去!

    嘭!

    就在宋涟被对方展现出的悍勇惊呆之时,一名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飞起一脚,直接踢中了对方的胸口!只此人生生吃下这猝不及防的一踹、身体迅速倒飞退出去;躺在地上之后,也只是无力地喷出几口血沫,便不再动弹了!

    “发什么呆,咱们时间不多了,快去把城东甬道守住!”

    一脚将对方胸骨踹塌的三林,并没有回头向宋涟邀功;他只是丢下了这么句话,便转过身去,向那些正在朝着钩爪绳索轮动兵刃的秦军杀去……

    至于那名与他们三人同来的矮壮汉子,运气着实不怎么样!三林眼睁睁看着、他才刚刚跃上城头、便被一个身形消瘦的秦军辅兵,手中胡乱抡动的一根钉头木棒,准确击中腹部、并直接打下了城墙!

    耳听得一声失落的呼喊、与随后而来的重物落地之声;三林心里明白,这位平日沉默寡言的同袍兄弟,恐怕很难救回来了……

    然而这就是战场,意外和死亡、随时都有可能发生……

    有人成功攀上城头、与不断涌来的秦军站作一团;也有人爬到了半路,便被斩断了绳

    索、无力的摔在了地上。不过好在卧牛城的城墙不高,那些落下去的将士们,也鲜有当场身亡的例子。

    漫无目的地向前突进、最终依然身陷敌军重围的王先锋,几乎是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一刀扫中了一名刚刚登上台阶的秦军士卒。不得不说,这一刀实在是太寸了,自对方腰部左右贯穿而过,将这名倒霉的秦军士卒拦腰剖腹,带出一蓬腥臭的血液,如同瀑布一般、哗啦啦的落在城墙甬道之上……

    王先锋的刀,也并不是什么好刀,能够割开皮甲、并将敌人开膛破腹,已经超过了它所能承受的极限。

    早已布满活口的长刀,砍在敌军的脊椎骨上吃力不过、当场断为两截,发出“乒”的一声脆响!而那名正在奋力收殓肠子的秦军,口中也不断发出痛苦哀嚎,刺激着周围每一个人的神经……

    然而也正是这一声被淹没在哀嚎与厮杀当中的脆响,竟然将浑浑噩噩的王先锋,突然惊回了身来!

    他使劲摇了摇头、将手中的半截断刀、向一名敌军掷去;随后又劈手夺过了那名将死之人的雁翎刀,胡乱抹了一把脸颊上温热黏 滑的血液、并伸出舌头舔了舔干燥开裂的嘴唇,两只瞳孔也投射出了雪亮的光芒!

    最初的紧张感过去之后,原本稚嫩青涩的王先锋,迅速在充满血腥与杀戮的环境之中,成长为一名合格的老兵……

    就在卧牛城的四道城门,同时告急的时候;被传令兵唤醒的潘胜,也披上了铠甲,匆匆赶到敌军攻势最为密集的城西方向。

    这城西还有一段距离,潘胜的耳中便挤满了撕心裂肺的哀嚎、与歇斯底里的叫嚷。所以,当他在四名盾牌兵的保护之下登上城墙之后,立刻强行拽来了统管长弓营的校尉,贴在他耳边高声喊道。

    “什么情况!”

    “有人刚刚在城北诈关,被我军守夜将士识破;大约过了一刻钟之后,增援退下城楼之时,敌军便向四面城墙同时展开攻势。而城西既是最先射出响箭的地方,也是敌人的主攻点。他们提前在密林边缘、埋伏了大批的弓箭手;末将正率领长弓营的弟兄们,与敌军对峙!”

    潘胜听完之后,略微沉了一会,又高声呼喊道:

    “除了两军互射之外,这里有遭遇敌军针对城墙所展开的攻势吗?”

    “暂时没有!”

    “蠢货,东西两侧都是密林,敌军根本铺不开阵势,这分明就是佯攻点!传令兵,去看看城南的情况、速速回来报我!”

    潘胜恨铁不成钢的推了一把这位长弓营校尉的脑袋;随即便直奔响动最大的城北而去!

    由于一个判断的失误,导致秦军将所有长弓手与盾牌兵,被抽调到了最先遭受攻击的西侧城墙;也正是因为这个刻意的布置,他们才躲过了那一轮箭雨洗礼。

    身体与战术方面的缺陷,可以通过严苛的训练来弥补;但脑子出现的问题,可就没有那么容易解决了!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236.北城破

    潘胜与四名盾牌兵,随着人群的走向,很快便赶到了城墙的北段。入眼处,皆是身负短兵的敌军将士,正在顺着一根根可笑的绳索,疯狂向城上攀登,并与秦军将士近身绞杀在一起。

    潘胜心中暗骂一声“蠢猪”、随即反手抽出刀来,对身边的四名盾牌兵吩咐道:

    “已经登上城头的不要去管他,你们先去用盾牌抵住箭垛、再命将士们迅速割断绳索,防止后续敌军登城!”

    说完之后,潘胜拎着长刀,直扑敌阵当中最亮眼的一名北燕兵杀去!

    自幼生在军中的王先锋、如今已然恢复了冷静的头脑、也适应了喧嚣纷乱的战场环境;非但没有一丝不适、反而还生出一种如鱼得水之感。

    正所谓树大招风,潘胜选定了这位极其出挑的敌人之后,既没有高声呐喊、也没有光明正大的邀战;他只是拍了拍身边几名精悍的老卒、带着他们一起向正在大杀大砍的王先锋移动……

    王先锋刚刚又缴获了一把秦军的雁翎刀;如今他双刀在手,上下翻飞地抡了一个密不通风,直接将自己的身边砍出了一片真空地带;令那些秦军将士们,竟有些狗咬刺猬、无处下嘴之感。

    刚刚又派上了一千生力军的王克农,看着城上疯狂挥舞双刀的王先锋,仿佛看见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尽管他满心欢喜、嘴上却仍然对身边的弟兄们笑骂道:

    “你们看这混小子,活脱脱就是一只大号的螳螂精!而且他这路打法,哪是在耍刀啊,分明就是抽风呢!”

    然而王克农的话音未落,只见从城西方向、绕出了一名头戴将军盔的人影。这人抽出腰间钢刀、又拍了拍身边的几名秦军,便直接向勇不可当的万先锋挤去……

    只见潘胜分开人群,走到距离王克农十步开外,突然弯下腰来,随即右臂一抡;一枚早已经被打翻在地的炭火盆,带着半盆还在隐隐燃烧的木炭,劈头盖脸地泼砸在了王先锋的脸上!

    那青红色的铁炭盆、带着尚未熄灭的木炭,落在王先锋的皮肉之上,发出“嗤啦嗤啦”的声响;一股袅袅的青烟、伴随着焦香的糊味、与王先锋痛苦至极的嘶吼掺杂在一起,一并刺破血腥的夜空。

    然而,左手也被炭火盆烫出了一手水泡的潘胜,却仿佛根本没有任何痛觉那般;眼见王先锋痛苦不堪的打落着焦炭,他连半刻都未曾耽误,立即挺刀上前。与其他几名秦军,将王先锋团团围在当中……

    噗噗噗……

    眨眼之间、数把雁翎钢刀、反复刺捅着王先锋的肚皮,很快就将他的腹部搅成了一团碎肉;当双目喷火的王先锋、凭着惊人的意志力,打算进行殊死一搏之时、又被潘胜一个灵巧的错身让开!

    潘胜一手揪住他的发髻,一手抄过他的后腰、脚下再轻轻一带,便将已然必死无疑的王先锋、生生丢下了城楼……

    在城下观战的王克农,也亲眼见证了自己从小抚养长大的义子、被敌军残忍

    杀害的全过程。当王先锋的死尸,重重砸在卧牛城下之时、城墙雉堞上挂着的那一节肠子、也已经开始随风飘扬……王克农只觉双眼炙热、胸口也传来一阵剧痛、顺着这阵夜风,直接向旁边栽去……

    当一名贴身近卫、死死将他搂在怀中之后,王克农也瞬间清醒过来。他用尽了全力的力气、一把将近卫推开;又反手取下了大将军盔,解下了胸甲、撕开了中衣,露出了伤痕弥补的胸膛!

    “秦贼,杀子之仇不共戴天!将士们,随我冲入城去,杀他们一个鸡犬不留!”

    放眼整个北燕王朝,并州路总督王克农,恐怕是唯一从先锋军开始做起,最终成为一路封僵大吏的武官。他的性格豪迈粗放,为人极重义气,再加上熟知军中事物,自然深得将士们的爱戴与信任。

    方才,就在方才,所有督抚军的将士们,都亲眼见到了并州督府军最疼爱的的老幺——王先锋,惨死在了秦军那下三滥的手段当中;如今总督王克农、又抱定了亲手复仇的念头,并宣布提前发起了对卧牛城的总攻;所有尚未被派上阵去的将士们,也纷纷发出了愤怒的吼叫,一股脑冲向了卧牛城!

    已然年近五旬的王克农,此时披头散发**上身、奋力冲向了敌军兵力最为薄弱的城墙东段。别瞧他如今年事已高,但若是说到上阵杀敌那点事来、放眼整个并州督府军,恐怕也没一个后生,能与他老人家成为对手!

    刻骨铭心的杀子之仇,并没有令王克农完全失去理智。他双手紧紧攥住绳索、只在城墙上借了两次力,便已然跃上了城头!

    王克农刚刚落在城墙的甬道上、还没来得及抽出刀来、便有一名秦军向自己抡刀劈来!情急之下、王克农仿佛化做了一只动作敏捷的猎豹;身形一矮、右脚向前跨出一大步、便瞬间钻入了对方的刀势内围!

    下一个瞬间、王克农肩膀一垂、腰杆一拧、在上右步的同时、以自己的右肘尖、狠狠挑击在了对方的下颌骨,带出了一阵骨骼碎裂之声!一击得手之后、他的右臂迅速展开、顺势揽过敌人的脖颈;同时迈左步抬左手、迅速夺过对方的钢刀;随后右臂往斜下方一带、右膝同时前顶、死死撞在了对手的面庞以上!

    王克农才刚刚登上城楼、便展现出了惊人的战场肉搏经验!他没有将怀中这名半死不活的秦军放开;反而仍以右臂推架着对方,不断抵挡劈向自己面门的兵刃;而左手的钢刀,也挥舞的密不透风,收割着一条又一条敌军将士的性命!

    在王克农的奋力冲撞之下,无数秦军将士都被挤下了城墙;即便没有摔出重伤、但也落得个乱刃分尸的下场;而潘胜等人,将存在感极强的王先锋乱刀捅死之后;本打算朝着正围堵在阶梯口的三林袭杀而去、却又被王克农弄出的巨大响动、吸引了目光……

    眼看双方距离越拉越近、王克农腰杆一较劲、将身前那具“千刀万剐”的秦军尸体、竟拦腰抱在半空之中!由于此人已经被秦军将士砍成了马蜂窝、一股鲜血形成的瀑布、兜头泼下;直将个**上身的王先锋,染成了一个血人!

    紧接着他胸膛一起一伏、双臂同时向前挥舞、将手中那具死尸丢向仇人潘胜;待卸去了负担之后、王克农左手呈虎爪状、右手引刀在后、身体迅速向前狂奔而去……

    毫无疑问,这便是方才潘胜害死王先锋的时候、所采用的下三滥招式;如今在王克农手中施展开来,也只是将炭火盆、换成了秦军将士的尸体罢了……

    “噗!”

    潘胜手中的雁翎刀、不愧是天机工坊的拳头产品。这具尸体飞至半空当中、便被潘胜一刀拦腰斩断;而王克农紧随其后的一记前刺、也被潘胜的左手、恰好抵住了刀柄,仅仅被挑破了一层皮肉而已!

    军中的两位主将,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对上了“须子”!

    与此同时,尿罐子宋涟,与他的十几名弟兄,已然杀下了北侧城楼!早在王先锋遇害之前、他与三林,已然基本控制可以通向城墙的台阶口;这次他带人杀入城下,也并不是为了抢功、只是想去接应负责疏通城门的王先锋所部。

    然而,当他带人杀下城墙之后,却被城门洞中密密麻麻的敌军,激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对于早已杀出了血性的尿罐子来说,敌军人多势众,倒病有什么可怕的;只是他没有见到王先锋的身影,而北城门也仍然紧紧闭合在一起;按照王先锋往日雷厉风行的风格一推断、他的心头立刻浮现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此时堵在城门洞中的守城将士,本是一伙战斗力不强的守夜辅兵。由于城墙甬道实在过于狭窄,无法容纳更多的秦军将士共同作战;所以自打战端一开,他们便被骄狂的征北军老卒赶到了这里,负责看守城门。

    如今这群单兵作战能力不强的辅兵,见尿罐子浑身浴血、甲胄凌乱,又看了看与他身后那十几名人人带伤的疲兵,立刻便燃起了以多欺寡的勇气!

    “杀啊!”

    随着一声怒吼,足有四十几名辅兵齐齐扑上前来、将一头撞入城门洞中的尿罐子等人,湮没在了人群当中。而那些正在不断涌上城墙的征北军老卒,一见辅兵陷入狂热的状态当中,也不再过问、直接向城墙阶梯尽头的三林杀。

    然而,仅仅才半刻时间,尿罐子一行十七人,便付出了十五条人命的惨痛代价,也终于将这四十余名仅有群胆的秦军辅兵,杀的是抱头鼠窜、哀嚎连连……

    当身负二十四道战疮的尿罐子、发现敌军溃败逃窜之后,便高高扬起自己的下颌、豪迈的仰天长啸起来。他的嘶吼声经过城门洞的聚拢扩散,竟平添几许苍凉萧索之感……

    这一阵笑声,也被正在角力的王克农与潘胜听在耳中。随着笑声的消失,一阵城门的响动,无比清晰的传入了二人耳中。

    “杀啊!”

    城下的并州督府军,骤然爆发了一阵欢呼;而潘胜的一颗心,也瞬间掉进了一个无底洞中……

    北城破了!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237.叫吃与提子

    不跟死人较劲、是民间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规矩,哪怕是一个无恶不作、横行乡里的恶霸无赖,也会在其死亡的当天,迎来口碑与人际关系的最顶峰。正所谓“死者为大、人亡债消”;就连那些在赌场里放印子的贵利,都不会刻意为难烂赌鬼的孤儿寡母;所有人也都愿意借这个机会、将自己宽厚、仁慈的一面、展现在其他人的面前。

    所以死亡本身,并没有任何价值;但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意义却非比寻常。

    王先锋也如是一样。

    他的虽然年纪不大,可自幼便随义父投身军伍;在这二十载岁月中,几乎从未离开过军营半步。而那些并州督抚军的老兵,更是亲眼看着他从小长大,真可以说比自己的亲生儿子还亲!

    除去包括王先锋在内的四百“先登死士”之外;所有被安排在北门战场待命的并州督府军,都亲眼见证了王先锋惨死的具体经过。

    随着卧牛城北门的开启、在怒火与复仇双重加持之下的并州督府军,立刻掀起了一波疯狂的攻势!

    就在城下齐齐传来一片沸腾之际,城上的潘胜,也瞬间分散了神志;那两条酸痛难当的小臂再也吃不住力、竟险些在王克农的持续施压之下、将刀刃推入自己的肩膀之中!

    年近五旬的王克农、也精准的捕捉到了仇家所发生的变化;他见潘胜勉强阻住了自己骤然增加的力道、立刻又开口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紧接着,他趁着潘胜被震到失神的那一刹那、以自己的额头、奋力向对方的鼻梁骨撞去。

    在此之前、潘胜抵挡濒临疯狂的王克农,就已经非常勉强了;如今在猝不及防之下、耳边又传来一阵咆哮、眼前也被震出了无数金星!若不是他心中还在期盼、周围的秦军弟兄解决了自己面前的敌人,就能一拥而上、将王克农当场围杀的话;恐怕他早已经在这场硬碰硬的角力之中败下阵来、输掉了自己的性命!

    所以王克农的这一记头槌,头晕眼花、双耳轰鸣的潘胜,压根就没看见!他只觉脸庞仿佛被一杆铁锤迎面砸中、那种酸痛涨裂的感觉、直接打天灵盖上,身体也踉跄着向后倒去……

    “大潘!”

    一名征北军的老卒、眼见口鼻喷血的潘胜、踉跄着向后仰倒,立刻扯着脖子大吼了一声!他拼命拽着身边的一位弟兄、二人并肩向前冲撞而去、成功将是势如疯虎的王克农顶架开来、也将头晕目眩的潘胜让到了更加安全的后方……

    当然,如此莽撞的举动,也令他的背后挂上两道足有小臂长短的刀伤……

    正在死守内城台阶的三林,此时也刚刚从交战前线撤到后方休整。尽管城中的秦军越聚越多,但受限于地形的原因,他与他手下的兄弟们,只需要同时面对两到四名敌军的攻势!再加上三林素来沉稳朴实,既不会犹如王先锋一般、沉浸在杀戮与暴力的快感之中;也不会像满腹书生意气的尿罐子那般、强行去做那些计划之外的“英雄壮举”。

    当三林撤出了交战前沿、四下观瞧一番之后,只见城下那些源源不断、密密麻麻的秦军将士,竟开始变的有些稀疏、、心中倍感奇怪;可当他扭头再看,只见有无数身穿北燕军服之人,正经由自己脚下的城门洞、疯狂涌入卧牛城中…

    于是,他便明白了此前那一番欢呼的真正原因!

    卧牛城破了……

    眼见刚刚疯狂涌入城中的自家弟兄,奋力挥舞着手中兵刃、将聚集在城墙附近的秦军一举冲散;用力过猛的三林,只觉膝盖一软、扑通一声便坐在了滑腻的青石台阶上。

    “呼……呼……弟兄们,先别着急追杀敌军。凡是没受伤的,立刻顺着两侧甬道,将四面城墙的所有敌军清理干净。将其他三处城门的弟兄们放入城中之后,再死死守住大门,就算是彻底没咱们的事了…咳咳”

    负责带队的三林说完之后,那些尚未过足“血瘾”的弟兄们,便纷纷掉转头去、迅速杀向东西两侧城墙;而三林则拎着布满缺口的钢刀、小心翼翼地顺着黏 滑的血腥台阶走下城墙,来到了已然空空如也的城门洞中。

    “先锋!尿罐子!”

    三林口中不停喊着两位弟兄的名字,又尽力翻过了十几具尸体,却始终没有发现二人的踪迹;于是,他拖着犹如面条一般无力的腿,走到了大氅四开的城门以前,准备重新大门关上、给城中的秦军尝一口“瓮中捉鳖”的滋味……

    吱嘎……

    随着大门的缓缓闭合、空荡荡的城门洞中,回响起一阵干涩的声音,直刺的人耳膜发痒。可当三林伸手去推动另外半扇城门的时候,竟突然从门后掉出来了一个“物件”……

    赫然是背后皮肉翻卷开来、腰间也豁开了三道大口子的“尿罐子”宋涟!

    原来,卧牛城北大门的失守,竟是宋涟挥霍了此生最后的气力,谱写出的一首“英雄谣“!

    三林紧紧攥着拳头、看着皮肤青白、嘴角含笑的尿罐子;沉默了半晌之后,他换过了宋涟脚边的钢刀,大踏步地向城中走去!

    卧牛城的北门一破,满怀怒火的并州督府军,便迅速展开了清理城墙甬道的工作;由于秦军的指挥者潘胜,此时仍然没能从恍惚中缓过神来;所以城北的征北军老卒,眼见敌军攻势凶猛,便只能拖着要死不活的潘胜,缓缓向城西退去……

    然而,王克农焉能坐视死敌从自己眼前溜走?

    “弟兄们快看!那些秦狗死命护住的主子,就是敌军主将!千万不要放走了他!”

    血人一般的王克农、站在城墙的箭垛之上登高一呼、既为自家的将士,指明了追杀的方向;也被三名匆匆赶来支援的秦军弓手,映入了眼帘……

    好在秦军的箭簇,只是最普通的样式,既没有倒钩,也没有喂毒;再加上战场形势混乱,眼下又正值深夜,所以这三只羽箭、仅仅带飞了王克农右臂上的一块皮肉,并没有命中任何要害!

    而王克农首此箭疮、也仅仅停滞了半刻,便将战刀反交左手,再次奔着潘胜的方向追杀而去。

    其实王克农的带兵哲学,只用一句话就可以高度概括:不亲冒矢石、则将士不肯用命。

    眼见主帅身先士卒、并州督府军的将士们,也个个奋勇当先!反观原本占据主场优势的秦军,出身征北军的精锐老兵本就不多,又都是重伤初愈之身;而民夫与辅兵,也只能欺负欺负老百姓、打一打顺风仗而已。再加上全军将士的主心骨潘胜,就像一条死狗那般、根本无暇指挥作战……

    所以当他们眼见王克农臂膀受伤、却再次冲上来之时,也就注定了卧牛城沦陷失守,就是时间问题罢了。

    半个时辰之后、右臂紧紧缠着一条血色白布的王克农、与满身煞气的三林,恰好在卧牛城县衙门前碰上了面。

    在这一段时间当中,三林已然带人将四道城门全部清理开来;而四道城墙的甬道,也尽数落于己方的掌控之中;也就是说,至今还被困在卧牛城中的秦军将士,就连跳城求生的机会,都已经彻底失去了。

    “王督……先锋呢?”

    闻听此言,王克农身形颤抖了一番、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三个字:

    “阵亡了!”

    话音一落,两行清泪也顺流而下、在三林那张满面血痂的黑脸之上,犁出了两条非常显眼的痕迹……

    “呜……尿罐子也……”

    “哭什么?我问你哭什么?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我们才是笑到最后的赢家!走!跟着我亲手去把仇人的脑袋剁下来,为弟兄们报仇!”

    这一老一小拎着布满豁口的钢刀,走入了卧牛城县衙;一阵稀薄的金铁交斥声过后、三林搀着左腰受创的王克农,左手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大踏步走到了长街之上!

    潘胜的阵亡,也就宣告陈子陵布在卧牛城的这颗疑兵孤子,被周长安与郑谦二人生生吃下。没有了卧牛城的遥相呼应、陈子陵手中的近十万精兵,也就成了孤悬海外的一枚孤子。

    大龙已断。

    周长安之所以迅速收复卧牛城,就是听信了齐返的“小道消息”、打算彻底切断秦军物资的运转通道的一招布局。然而,当周长安拿着卧牛城的捷报,在齐返面前炫耀一番过后,却只得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回应:

    “好像结局不应该如此简单……周长风要是只有这点能耐的话,恐怕也无法经略三秦多年吧?”

    其实,也不怪周长安兴奋过度;因为从战略布局的眼光来看,虽然只是失去了小小一座卧牛城,但秦军的现状,已然处于摇摇欲坠的边缘。就连一向稳重的郑谦,也同样想不到秦军还有何翻盘的机会……

    然而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乎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齐返仅仅出城转了一圈,便笑呵呵的给周长安带回了一个极其惊人的消息。

    周长风竟然策反了函谷关守将,而第三路大军的粮草与军械,也经由水势平缓的渭水运抵函谷关前线;时至今日,敌军的先头部队,已然度过了上阳城,不日即可抵达神都洛京!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238.神来一笔

    原来,秦王周长风砸锅卖铁凑齐的第三路大军,根本没有按照周长安与郑谦所的设想那般行进。他们竟然放弃了已然被陈子陵“一扫而平”的三晋北线——龙门渡;而是改行禹河南岸、走了中州路这条南线进军。

    既然已经做出了这个选择,那么秦军进军的路线,也就基本可以固定下来。他们目前占据函谷关为平台,必须要先过三门湾入中州,先打下神都洛京;最后经汜水关渡过禹河,在禹河北岸的怀庆府,与陈子陵所部合兵一处,并顺势对蔡宁所部完成四面合围!

    周长风以策反函谷关守将这一招,的确可谓是神来一笔!

    北燕方面之所以会忽略掉这条进军路线,就是因为唯一可容纳大军渡河的汜水关渡口,就位于洛京与中州城的中间。也就是说,如果秦军选择这条进军路线的话,就势必先要拿函谷关、再下三门湾;而后接连攻克洛京与汜水关;最后在时刻防备中州城出兵来袭的情况下、迅速渡过禹河。

    且不说这四场势必要打的硬仗,消耗会何等巨大;可这中州路的地界上,还拴着一条北燕王朝最厉害的看门恶犬!蔡宁那南天一柱的威名、都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光辉战绩,这一点所有人的看在眼里;如果这四场战役之中出了任何差错,很容易就会被蔡宁率领的中州军,彻底拖烂仗的泥潭……

    携带着无比沉重的粮草军械、还要在蔡宁经营多年的中州路攻城拔寨;恐怕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主帅,也不会做出这等糊涂的部署。

    只不过,这世间所有的奇迹,也都是由无稽之谈孕育而生的。

    当天夜里,秉着小心无大错的原则,周长风还是将齐返的“一家之言”,落于信笺之上,并将自己的疑惑与推断,也尽数写于信中,遣赤乌发往与陈子陵血战正酣的怀庆府。

    由于战场形势错综复杂,所以当蔡宁接到赤乌密信之时,已然过去了整整三日。在这三日之中,经过简短休整的秦军第三路援军,也已经安然抵达三门湾城下。

    秦军第三路援军的主帅,将新式籍车、机床重弩、二代投石车等来自于天机工坊的攻城器械,一股脑派上了阵前;用一种铺张道几乎与奢侈的密度,将这些攻城器械的真正威力、彻彻底底的展现在了所有人的视线当中。

    三门湾守将费昱,尚在府中酣眠、便被一枚拳头大小的碎石击中太阳穴,死在了睡梦当中;而城中的一万守军、连带四万平民百姓,甚至连一个秦军将士的影子都没看见,便被埋在了火海瓦砾之中……

    如同河东城一般规模的三门湾,竟然连两个时辰都没能抗住,便宣告彻底失守……

    此日,神都洛京知府陈士杰的府邸,迎来了一名赤乌的探子。此人对陈士杰说,周长风派出的第三路秦军,刚刚将三门湾变成了一片废墟;从他们急行军的速度来看、相信不日即可抵达洛京城下。而四殿下周长安,嘱咐他要提前做好守城准备;只要他们能拖过三十日,敌军便会不攻自破。

    其实,以洛京城现有的兵力、城防的坚实程度、以及粮食与军械的存储量来看,只要秦军没有不惜代价、昼夜猛攻的决心;任何人想要依城固守百日、也根本不成问题。所以周长安这一番嘱

    托,也只是鼓励陈士杰一番、以免洛京也会步函谷关的后尘。

    而感恩戴德的陈士杰,也对这位赤乌密探拍着胸脯做出了保证。他还刺破了手指发下血誓,说无论谁想要拿下洛京城,都必须先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

    然而,当赤乌的探子前脚一走,陈世杰立刻换上了一副苦瓜脸、愁眉不展地回到了书房当中。

    “陈大人,不知因何事而忧心忡忡呢?”

    “嗨,四殿下派来……你是何人!来人啊……唔!!!”

    六旬开外的陈士杰,才刚刚开口喊人,便立刻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死死捂住了口鼻;随后,他感觉脖颈之间被抵上一道冰冷,也将他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被激了出来:

    “嘘……陈大人,不要紧张,在下只是来给您指明一条生路,顺便谈一笔生意罢了,断断不会加害于您。”

    一句话说完,这人便随手放开了陈士杰,根本不怕他会再次叫嚷出声。而陈士杰则双眼望向门外,不看来人一眼:

    “哼,本官从不与藏头露尾之徒结交、更不会与其有什么生意往来。无论是谁派你来的,回去告诉你的主子,我陈士杰虽然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却也有着为国尽忠的勇气!”

    “藏头露尾?陈大人,您还是好好看看在下,再表您的忠心、展您的风骨也不迟。”

    陈士杰闻声回过头来,只见来者竟是一位五官略嫌阴柔、颌下留着一缕短须的中年男子。

    既然对方亮出了家伙,双方又已然照过了面,陈士杰想要再全身而退,恐怕也就有了一定难度。

    “好,既然如此的话,那本官也愿闻尊驾之高见。”

    “三门湾已破了,这事儿您应该知道吧?”

    “我那费贤弟忠义千秋、在阵前与秦军死战不退、最终壮烈殉国,实为吾辈之楷模……”

    “陈大人陈大人,您的那位费贤弟,只不过是在睡梦当中,被一块从天而降的碎石砸死;既谈不到忠义千秋、也没有死战不退、更说不上是壮烈殉国。”

    接下来,这名男子一边简单的介绍起三门湾的战事情况,一边四处打量起了陈士杰屋中的陈设与布置来。

    “哦!老夫明白了!原来尊驾是秦人派来劝降的说客!哈哈哈哈……想我陈士杰虽无才无德、却也多少念过几天的圣贤书、总知道廉耻二字该是如何写法!你们怎敢视我陈士杰、如同函谷关那只江姓媚犬一般无耻!罢了罢了,有道是两国交兵、不杀来使!今日本官便放你安然离开洛京;只待明日清晨十分,老夫自会手提三尺剑,率领洛京军民百姓,与尔秦贼等决一死战!”

    这一番话,真可谓是慷慨激昂,就连陈士杰本人说完之后,都从心底生出一股豪迈之情、眼中也隐隐有泪光闪烁……

    “陈大人一身上古贤士之风、胸怀无双国士之义、委实令在下万分钦佩。只不过尊驾替天子牧民一方、经略洛京已二十八载有余;对于此地的山川河流、草木民生,也自然是了如指掌咯?”

    “呵,为官一任,理当如此。”

    “好!”

    听到这里,这名中年男子拍了一下巴掌,随即上身前倾、压低了声音对陈士杰说道:

    “神都洛京,在籍民户三十万余、有民八十万余。按照北燕朝廷的官储粮规制推断,那一十八座官储粮仓,也足够城中军民百日用度。”

    “呵,我洛京城仓廪充实……”

    “陈大人别急,先听在下把话说完。洛京城的护城兵勇,常备军力约有两万之数;待战事爆发、也可迅速征补至五万劲卒。神都洛京历史悠久,城防坚实牢靠;自陈大人上任以来,更是三年修一次河道、五年补一次城防,真可谓固若金汤、鬼神难渡……”

    “这……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陈大人,正所谓说话听声、锣鼓听音;把事说的太明白了,容易失了体面……您说呢?”

    接下来,此人仍然没有说到正题,只是继续如数家珍的阐述着有关洛京城的林林总总。随着对方的账目越说越细致、陈士杰也逐渐回过了神来!他这哪是在考较自己的政绩啊!分明就是在告诉自己一个事实:

    这座洛京城,其实任何人守不住了!

    谁家里的事,谁自己心里最清楚。尽管此人叙述的账目,都是北燕户部登记在册的官帐;但陈士杰作为始作俑者,当然清楚这其中究竟有多少猫腻了。

    平心而论,陈士杰此人老成持重,又是正经八百的头榜进士出身;再加上他与皇后娘娘还勾着一门远亲,所以才能在洛京城这么重要的地方,足足干了近三十个年头。

    对于他来说,每五年一次的翻修城墙、究竟花了多少银子;一十八座官粮仓里,又存着多少来自于粮行大户的“顶账货”;那些在籍的兵丁乡勇、有多少是吃空饷的白丁;军械铠甲的存储量之中,又有多少亏空……这些小把戏旁人无从得知、也不敢问起,但陈士杰自己却心中有数。

    的确,从账面上来看,秦军想要在百日之内拿下神都洛京城,不亚于痴人说梦一般;但陈士杰恍然大悟之后,自己略一思量,便已然估算出了其中的巨大差异。

    十天,最多只能守住十天而已!

    此人眼看陈士杰汗如雨下、又立刻从怀中取出了一本薄账,扔在了陈士杰的面前。

    陈世杰拿起翻开一看,其中桩桩件件、俱是这二十八年之间,自己与本地富户豪绅互相勾结、亏空朝廷的账目!

    公平的说,陈士杰并不算是一个典型的巨贪酷吏;甚至在他为官之初的三年当中,还谨守着清廉奉公的底线!只不过那些久居中州路的豪绅富户,也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啊!

    古往今来,有无数的清廉官吏、正人君子;就在这片历史悠久的土地上,被这群士绅豪商拉下了泥潭。而陈士杰这个小小的皇后外戚、又如何扛得住那些看不见寒芒、摸不着锋刃的软刀子呢?

    再硬的骨头,终究也会被银子泡软泡酥!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239.东边不亮西边亮

    其实从朝廷法律上来说,这名男子手中的这本小花账,充其量只能算作是一本手札、并不具备任何法律效益;更不可能凭借此物、去绊倒一个天子姻亲、又即将致仕的清流官员!再加上北燕王朝风雨飘摇、即便陈士杰拍着胸脯认下全部罪状,天佑帝周元庆也只能装作不知道一样、既不敢拿他开刀、也来不及阵前换将。

    说来也有些可笑,陈士杰虽是个不折不扣的国蠹民贼;但他在洛京城为官数十载、却博得了一个清流廉洁的好官声!

    虽说玩的都是一个“贪”字,可陈士杰的玩法,却与其他同僚大不相同。

    比如说三年一次的修河清淤银子,他非但不贪,反而还坚持铁面无私、廉洁奉公;每日必亲赴现场监工不说、更恨不得将一枚铜板掰成两半来用;光是滥竽充数、好坏掺半的奸商,他就亲手杀了不下二十个之多!

    再比如说每年初春时节、朝廷发给农夫的助苗银,难免有些截留与亏空;他不但会拿出自己的官俸、去尽量贴补那些户部老爷们留下来的空白;更会高薪请来一些技艺高明的庄稼把式、去挨家挨户的指导辅助。

    至于赈灾与救急的一十八座官粮仓、百年也派不上一次用场的城防设施;明显冗员的护城兵勇;以及烂在军仓之中的皮甲与刀枪……凡是有关于这种方面的贪墨,陈士杰觉得里所以当、出手也毫不留情,甚至还颇有些替朝廷分忧解难的自豪感!

    至于洛京本地的民众,感念于这位青天大老爷的爱民如子、勤勉克己;吏部每三年一次的小考、五年一度的大评,都会有洛京城本地的百姓,连夜为他赶制万民伞,并徒步送往京城!若非民意如此、仅凭他皇后外戚远亲的身份、也无法在同一个地方,干上近三十年之久!

    至于说陈士杰日常生活的标准,明显超出了他的官饷这件事嘛……人家毕竟是皇后娘娘的亲戚,即便吃龙肝凤髓、拥娇妻美妾、那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根据陈士杰的所作所为、与所谓的“道德标准”来看的话,他显然是一个贪图享乐、并且极重名声之人;不算坏、但也算不上好,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自古文官惜名、武将好战,这原本无可厚非。然而陈士杰已然滚进了烟花院、却非要随身扛着个贞节牌坊,未免有些恬不知耻。

    享受了一世清流美名的陈世杰,仅仅翻看了三五页,整个身子就已经全都被冷汗给打透了!他迅速将手中的账簿一合,在对方玩味的注视之中,飞速放在灯火下引燃……

    此人望着账簿燃烧出的火苗,不禁哑然失笑:

    “我说陈大人,您不会天真的以为,这破玩意儿会是孤本吧?”

    正所谓关心则乱,陈士杰唯恐自己晚节不保、竟在方寸大乱之下、做出了这等蠢事。如今他被对方出言讥讽、自己也回过神来、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呆呆地看着脚下那一捧黑灰、沉默不语……

    “呵呵……其实陈大人也无需如此羞愧,毕竟就您荷包里那仨瓜俩枣,根本就不算什么问题;别说与京中的显阳公相提并论;就连一向仗义疏财、急公好义的王放,真查起来,也不见得比您干净到哪去!至于在下给你看这本账簿,也没有半分要挟的意思;我只是想要问一问您,如此的北燕朝廷,真的值得您为其尽忠吗?”

    这一句话,算是打到了陈士杰的心坎上。正所谓大奸似忠、大伪似真;几十年身不由己的贪下来、至少在他自己的视角当中,凡是他出手贪墨的地方,必然是朝廷的过错!比如说那十八座如同山岳一般腐烂的粮仓、每年要浪费多少好粮食!官仓当中的老鼠,一个个吃的比猫还要肥壮!即便有人过来拿它,也根本就跑不动步子!

    再说那些昂贵的皮甲与军械,每年腐烂锈蚀的浪费,更是一个天文数字!就因为燕京城那群蠢货一拍脑门、北燕每年要有多少民脂民膏、最终要付之东流呢!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啊!

    见陈士杰抬起头来、双眼注视着自己,此人急忙趁热打铁说到:

    “话又说回来了,陈大人也是读书人出身,自当知晓皇位传承的礼法与规则。古往今来,都遵从着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方式;而老秦王周公元翎,即是先皇长子、又是家中长兄;从祖宗礼法来说,先王驾崩、理应是嫡长子秦王一脉继位,断无废长立幼之理!”

    中年男子的这一番话,将陈士杰的思绪、又拉扯到了当年的一桩悬案当中。有关于老秦王与天佑帝这档子事,直到现在,也没人能说出个一二三四来。皆因为当年先王驾崩之时、秦王正在与西疆人浴血奋战,并没来得及见父皇最后一面;当他携大胜之势,班师回朝之后;陛下三子元庆,已然登基坐殿、称孤道寡了!

    虽然事后看来、一应的人证物证,全都表明先王就是在弥留之际、将皇位传给了周元庆;可当时秦王毕竟不在京城,周元庆想要做任何事、也都有着充足的时间与能力!

    比如矫诏。

    其实,这种事就如同两口子过日子一般;只要一方心底产生了怀疑;那么这个怀疑,就永远都不会彻底消除。

    此人把话题引到这里,才总算是进入了正题。此时他的来意也十分清晰,正如陈士杰所料一般,就是为了劝降而来!

    陈士杰沉默了半晌,沙哑着嗓子、只说出了一句外强中干的话来:

    “话嘛……倒也的确有您这么一说,只不过尊驾却选错了对象。陈某人虽然久御洛京,但终究也只不过是个区区三品知府而已…有关天家之事,在下万万不敢置喙”

    陈士杰的话虽然没有明说,却已然暗中向对方表明了心迹。至少周元庆头上那个华禹正统的名份,已然在他的心目当中,打上了一个问号。

    其实,陈士杰打心里想要接受这个说法;因为拨乱反正、总比叛国投敌来的更加好听一些……

    此人花费这么大一番功夫劝降,却并没有对陈士杰做出任何许诺,这也是他的高明之处。

    陈士杰年事已高、余日不多、官路也算是走到头了。而且就算秦军许给他的官职再高、也绝不会比一个洛京知府来的更加实惠;就算许给他的银子再多、如今的陈士杰已然志不在此、也就毫无诱惑力可言。

    所以此人选定的主攻方向,便直接放在了陈士杰最看重的名声之上。经过他的一番启发与诱导、陈士杰的心里、也隐隐生出了一种奇怪的念头来

    眼下如果自己率军死守洛京,那么不出十日,繁花似锦的古都洛京,也同样会如同三门湾一般、在秦军的攻城器械的轰击之下、最终沦为一片废土瓦砾。

    皆时,自己的确是死战报国、忠义千秋;但明眼人一想,也根本不难找出其中的破绽。因为洛阳城的失守,与城防、军械、粮草、兵丁的巨额亏空,都有着直接关系。

    彼时东窗事发,那么自己也会瞬间从一个绝世清流、变为一个虚伪贪婪的小人。无论秦燕之战最终鹿死谁手,他陈士杰的名字,都必然会被钉在北燕王朝的耻辱柱上、被后世子孙唾骂耻笑……

    可如果自己大开城门,放秦军入主洛京之后;自己便立刻辞官不做、带着万贯家财远遁南康,就此过上富贵的隐居生活。如此一来,结果也就完全不同了。

    首先他可以旧事重提、全面否定周元庆承袭北燕正统的资格,从此占上匡扶天家正统的臣子大义,于名节无损。

    其次,这座“驴粪蛋表面光”的洛京城、也不会遭受战火的洗礼,那些豆腐渣工程,也自然不会大白于天下。皆时,他已然打着“忠臣不事二主”的名义隐退、既保留了清白之身,也可以将这个棘手的烂摊子、神不知鬼不觉地交给下一任洛京知府。

    最后,他还可以在南康著书立传、详细写出北燕官场的黑暗与腐朽、并将自己甘受背主污名、也要保全洛京城数十万百姓的仁义之举、彻底大白于天下……

    如此看来,也怪不得费昱那个莽夫,会着了他们的道!此人手段的确高明,对洛京城更是志在必得!他所有的努力,都是在给自己铺台阶、递门槛,怂恿自己迈出那石破天惊的一大步……

    眼见陈士杰脸色几经更变、却始终不愿开口做出保证之时;这名男子捋着自己的短须,轻轻笑了出来:

    “呵,如果我猜的没错,陈大人应该是在担心,我等最终会功亏一篑吧?”

    正如此人所说,“拨乱反正“的结果再美妙,可只要秦军一败、那么他所有的盘外招、也都会变成镜花水月!

    “陈大人,不知若是在下能给你一个秦军绝对不会失败的理由,你又是否愿意与我立下书面文约呢?当然,这一纸文约,我也会在大军进城之日,再亲手交还与你。”

    陈士杰听到这里,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急忙追问起来:

    “哦?贵军还拥有一个绝对不会失败的理由?老朽洗耳恭听……”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240.地动山摇

    人在话语之中的遣词琢句,往往会暴露很多信息。就比如说如今的陈士杰,自我称呼已经从原来的“本官”、变成了如今的“老朽”,足见在其内心之中、已经被来者的一番话语所打动了。

    接下来的问题,就只看此人口中所谓的“必胜筹码”,是不是拥有足够沉重的份量了!

    “来时仓促,忘了自我介绍一番。在下姓项、单名一个青字;蒙恩师阳灵公所赐、字表阴山。天佑四十年恩科,在下曾有幸高中榜眼;经三年太学院深造之后、便被蔡右相发往礼部为官,做了一任小小的闲差。去年,在下走了一步大运,蒙天佑帝看中、出任巴蜀道巡抚一职;如今、在下受巴蜀道总督祝云涛的引荐,已然投身于秦王帐下,全权负责第三路秦军的大小事宜!”

    陈士杰听完之后,瞪大了两只眼睛、神色呆滞地望着侃侃而谈的项青,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而项青说完之后等了一会,见对方仍然还是那副雷殛电打的呆滞模样,只好伸手将自己的北燕官印由腰间解下、轻轻推到了陈士杰的手边:

    “眼下两军对垒,在下身为秦军主将,却孤身前往敌阵、与陈大人相会,已然足够表明我秦军的诚意了;至于项某人身份的真伪嘛……陈大人既然与在下同殿称臣、理应识得此物,真伪一验便知!”

    项青说完之后,陈士杰停顿了半晌、又将刚刚伸出去的右手缩了回来:

    “下官……草民自会携洛京官员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入城!”

    两日之后,第三路秦军的先锋营,已然抵达了洛京城东的三十里外;而与陈子陵麾下的数万乱军、游斗数日的蔡宁,今日也终于迎来了难得的清闲。

    在过去的几日当中,陈子陵把麾下的秦军将士全部撒了出去,也将整个怀庆府以西的村镇县乡、全部屠戮劫掠一空;而蔡宁虽手握两万精兵、却必须留下一半兵力固守城池;以防陈子陵耍一手调虎离山之计、趁虚强攻怀庆府。

    然而这一万精兵散了出去,对上近十万之众的秦军乱兵来说,简直就是杯水车薪;不仅没救下多少中州乡亲们,反而第一天就折损了八百余人!若不是蔡宁亡羊补牢,将一百人的小队重新打散整编、变为五百人的中队;恐怕死在秦军匪兵手下的弟兄、还要再翻出几个跟头去!

    今日清晨,蔡宁整军备马、照例在校场等着哨骑兵回禀秦军乱兵的具体动向;然而当哨骑回城之时、却给他带来了一个颇为奇怪的消息。

    今日陈子陵将全军将士集结于一处,既没有向怀庆府移动、也未放出任何一支乱军劫掠地方。

    就在蔡宁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赤乌的探子突然前来禀报,说今日凌晨时分、秦军的第三路援军拔营起寨;按照路程与速度推断、如今应该已然抵达洛京城下、大战一触即发!

    有了这个及时的消息参考,陈子陵其人的战略意图,也就变得昭然若揭。

    如果洛京战事吃紧、秦军久攻不下的话;那么陈子陵便只能率众强行攻城,至少也要把自己这个暂时“无用之人”、牢牢拖死在怀庆府。

    怀庆府距离洛京、仅仅隔着一条禹河而已;大军虽然无法安然渡过,但如果仅有蔡宁一人的话,想要横渡禹河,也并不存在任何问题。如果陈子陵仍然纵兵作乱、围怀庆府而不攻的话;那么两军将士继续捉起迷藏,多他蔡宁一个不多、少他蔡宁一个也不少。

    可反观神都洛京,如今却只有一个老文官陈士杰坐镇;此人在民生经济方面的能力如何、陈子陵并不知晓;但他是个正统文官出身、对于兵家之事,定然是个纯粹的外行人!

    尽管项青凭借着器械之威、生生打没了一个三门湾;但中州路总督蔡宁、与三门湾守将费昱二人相比,可有着天差地别之远。

    蔡宁虽顶着个丞相府大公子的名头,但他好歹也凭着七拼八凑的杂牌水军、外加几十艘摆不上台面的破船、将水战无敌的南康王朝、死死拦在了华江以南。他打了一辈子的穷仗,如今给他一座都城级别的城防设施、人口充足的青壮资源、再加上足够维系百日的粮草军械储备……

    说句实在的话,陈子陵认为同样也是文人出身的项青,与蔡大将军交兵对垒,就只有全军覆没这一个结果!

    所以陈子陵只能收拢大军、并做出随时可能攻城的模样,令蔡宁不敢贸然出城过河、参与到洛京防御战当中。

    对于陈子陵来说,此战最好的结果,就是洛京一触即溃;守军或全军覆没、或向北而逃,都是可以接受的结果。只要不伤筋动骨、拿下了神都洛京的话,对于中州路的正面战场来说、也会迎来一个巨大的转机。

    一旦洛京沦陷,那么扼守怀庆府、死死掐住秦军脖子的蔡宁,如果不尽快率军后撤的话;那么待攻克洛京的第三路援军、从汜水关渡过禹河之后,秦军也就完成了对于怀庆府的四面合围。

    皆时,无论是那两万中州兵、还是蔡大公子自己,都会被一并包了饺子,插翅难逃。

    所以今时今日的陈子陵、一点都不着急了。经过这几天的大肆劫掠,本是孤军深入的秦军,也算是搜罗到了一些粮食。以眼下这种情况而言,他完全有耗下去的底气。

    只要蔡宁坐视洛京告急而不顾,那么他也绝不会轻易强攻怀庆府;如果洛京之战形成僵局、蔡宁也有离开怀庆府的意向,那么他便会开启对怀庆府的强攻之势;如果洛京一触即溃、而蔡宁率军北逃的话,那么他便会立刻扑上前去、死死咬住仓惶逃窜的蔡宁!

    这一口鲜血淋漓的大腿肉,蔡宁他必须给!

    陈子陵能想到的事,蔡宁也自然不会一无所知。他原以为并州城的王克农釜底抽薪、将陈子陵下在卧牛城那一步暗棋拔除之后,这十万秦军也就被彻底逼上了绝路;可万没想到,一向畏首畏尾的周长风,竟然如此果断的赌上了自己最后的一点家当,而且开进速度之快、函谷关的临阵倒戈、都远超蔡宁的意料之外。

    如今看起来,反而是自己被逼到了悬崖边缘。

    从兵法的角度来讲,自己应该立刻放弃小城怀庆府、将大部队调往唯一的大型城市——蓟州石门城;而自己则亲率小股精兵、潜伏在汜水关对岸、伺机在对方半渡之际突然杀出、用命去赌一赌唯一的希望,将敌军的王牌——天机工坊的军械,沉入那滔滔不绝的禹河之中。

    可怀庆府一丢,整个中州以北、蓟州以南、便再无险可守;而已然被秦军吞入口中的三晋、中州、乃至半个蓟州,也会尽数落于周长风的腹中。且不说生灵涂炭、万民受苦之类“小事”;单说死死扎在三晋并州城的天佑军,也同样会落入孤立无援、困守危城的绝境。

    其实,蔡宁之所以会如此踌躇,只是因为此时此刻的他,尚不知第三路秦军的领军之人,乃是北燕叛徒项青。否则的话,一切的问题,也就都不成问题了。

    因为项青本是巴蜀道的巡抚,是天佑帝周元庆,向铁板一块的巴蜀道、搀入的一粒沙子。如今项青摇身一变、成了周长风的入幕之宾、更率领第三路秦军出征北燕、立场也就不言而喻了。

    手握十五万巴蜀军、却一直按兵不动的祝云涛,终于在最关键的时刻,捕捉到了自己想要的战机、并做出了最后的选择。

    整整一个上午,蔡宁都紧绷着神经,等着赤乌的探子,为他带回洛京的详细战况;一旦洛京战情不利,他便立刻会着手安排撤军事宜。

    而心头一块巨石刚刚落地的陈子陵,正躺在柔软的草料堆中,咀嚼着手下人孝敬的卤肉,等待着项青第一次试探过后、派人送来洛京城防的具体情况。

    直到黄昏时分,双方几乎同时得到了洛京战场的确切消息。

    今日正午时分、洛京知府陈士杰、携大小文武官员、士绅百姓、出城恭迎秦军入城换防。待秦军主力自洛京东门、开入城中之时,洛京城早已净水泼街、黄土垫道,更有中州商会集体出资,在大街之上摆开了一场连天宴,慰劳秦军将士……

    中州路的首府、千年古都洛京城,一箭未发、一阵未见,降了。

    蔡宁听完之后,身子瞬间摇晃起来;随即他双手紧紧扶住自己身边的一杆蔡字将旗、张口喷出了一蓬鲜血、随即紧咬牙关躺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而陈子陵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也不敢相信这竟然会是真的!

    神都洛京是什么地方?那洛京知府陈士杰,又是何许人也?所有北燕王朝的外官,对周元庆最忠心的前三名之中,也理应有他洛京陈士杰的名号!而且此人为官三十载、向来以刚正不阿、正直清廉而闻名于天下;时至今日,他那十柄万民伞、五件百福衣,仍然在燕京吏部衙门的礼堂之中、供后世之人顶礼膜拜!

    这样的一个人,竟然就这么降了,而且还降的这么彻底!莫非,那个巴蜀道的项青,把秦王的位置许给了陈士杰不成?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241.山人自有妙计

    陈士杰这一降,不仅仅是蔡宁所部危在旦夕;甚至也连带着将整个北燕王朝、也一并推到了悬崖边缘。

    洛京城这一降、如今的秦王周长风,已然手握西疆、巴蜀道、三秦、三晋、以及中州半壁;而反观天佑帝周元庆呢,则只有小半个必然会失去的中州路、一个在南康海防军严密监视之下的鲁东路、以及仅有一个石门可守的蓟州路罢了。

    就连三岁顽童都明白一个道理,谁手中掌握的土地最多,谁就是最厉害的皇帝。

    倘若周长风拥有足够的耐心的话,完全可以在攻下石门城之后、围燕京而不攻,安心等着被堵在了角落之中的天佑帝,被迫献城禅让即可。

    而陈子陵反复确认了洛京投降的消息之后,在大喜过望之余、也不忘扑灭北燕王朝的最后一颗将星——蔡宁。他命手下人迅速赶往怀庆府外、扎下一明一暗的“双层”口袋阵;单等蔡宁弃城北逃之时,再将其紧紧缠住。

    而此时怀庆府的府衙后堂,刚刚急火攻心、闭气昏厥的蔡宁,在一阵隐约的刺痛当中、悠悠转醒……

    “醒了,真醒了啊!”

    只听“砰”的一声、一位仿佛黑熊精那般壮硕的汉子、将刚刚睁开双眼的蔡宁、死死搂在怀中;与此同时,一个略显阴柔的声音,也悠然响起……

    “你要是想让侯爷死的话,那就继续抱着他好了!”

    “对不住啊穆先生,俺也是太高兴了!”

    “出去吧,顺便也把外面的人也都撤了。疗伤不是打仗,都堵在门前也于事无补、徒增我的心烦。”

    “哎哎…俺这就走,这就走……”

    这壮汉三步一回头、还是离开了这间充满了药香味的偏房之中;在一阵喧哗与呵斥的声音传来之后,后门也终于归位一片寂静。

    经那汉子的一阵折腾、蔡宁拼命的咳嗽了几声、只觉胸中憋闷、口舌燥热,便想开口讨一碗水喝;可他才刚刚挪动了一下身子、一股恶臭的黑血,便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

    噗!

    那位被称之为“穆先生”的年轻文生也闻声而来,伸手从他头顶与胸口处、取下了两枚银针;随即又伸出手掌、在蔡宁**的胸膛上向上用力推擀了几下,再次催出了一口紫黑色的淤血来……

    “蔡兄,怒大伤身啊。”

    “哎,我千想万想,也始终没想到陈士杰那个狗贼,竟会向秦军投降……”

    “你以为这是陈士杰的意思?在我看来,这却是洛京百姓的意思。”

    听完穆先生的话之后,蔡宁又干咳了两声,随即长长叹了口气、打算坐起身子来……

    “我要走了。”

    穆先生这一句话出口,蔡宁便愣在了床边。随即他扭头看了看另外一张床上陷入昏迷的老者,也就释然着点了点头:

    “理当如此。这洛阳城一降、怀庆府也是朝不保夕。令尊翁重病卧床、不省人事;穆兄身为人子长兄、也确实该早作打算。恩……如今是什么时辰?”

    “二更刚过。”

    “……哎,终究是晚了一步。穆贤弟,虽然你我二人相交尚浅,但我已然被贤弟的才智深深折服。按理来说,你一人既要背着令尊、还要护着小妹,我蔡宁无论如何、都该派遣一支护卫、与您随行……可眼下局势如此、想必以您之才、也定然是了然于胸的……咳咳…陈子陵那个狗贼,是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如今他应该已经在怀庆府周围、布下了天罗地网!愚兄如果真的派人与您同行的话;这是福是祸、也犹未可知啊!”

    正如蔡宁这一番话所说、在他昏厥的这段时间当中,怀庆府的守军与百姓,已经失去了绝佳的撤军时机。如果穆先生一行三人、化妆成普通难民的话,还可能会被避免打草惊蛇的秦军,忽略过去;可一旦他们与夺江营将士混在一起,那么也会遭到秦军的全力绞杀……

    听完了蔡宁满怀歉意的话之后,穆先生也倒出了一碗药茶,轻轻递给蔡宁。

    “在下要离开怀庆府,乃是因为私事,与洛阳的陷落并无关系。而且,在下也另有办法,足可以突出陈子陵的四面合围,无需劳烦兄长费心。不过在临行之前,在下也有一言相禀报。如果您信得过在下的话、那么无论如何,也绝对不能弃守怀庆府!”

    听完了穆先生的这一番话,蔡宁仰头喝干了那碗口感清凉的药茶,随即便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之中;而穆先生则轻手轻脚地收拾好了细软,并将一张写满了字迹的白纸、放在蔡宁的床边:

    “这是清心茶的方子,药材并不难寻,怀庆府的药材铺里就有大量存货;我走之后,务必要戒酒静心;每日以清心茶代水,连饮七天,则病灶全消。”

    “呵,今日方知、原来穆先生不仅是派兵布阵的行家……竟然还身怀如此高明的医术!”

    “呵,蔡将军虽然自幼投身军伍、但令尊显阳公,可也是当世大儒。莫非,您就没读过医书吗?”

    “我?只是粗通皮毛而已、与贤弟的造诣无法相提并论……”

    说到这里,穆先生已然略显吃力地背起了那名老翁,又对蔡宁点了点头说道:

    “那么安国兄,你我就此别过。”

    “这……马车太乍眼,可推一架独轮车、总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吧?”

    “安国兄无需挂念,我等三人出城之后,自会有人前来接应。”

    “哎……也只好如此。”

    一番简短的告别之后,穆先生吃力的背着他的老父亲、又从另外一间女眷房中,唤出了一名满脸麻点、皮肤黑黄的高个女子。二人谢绝了夺江营将士们的帮忙,只是彼此搀扶着、慢慢走出了怀庆府衙……

    蔡宁望着自己床边的空碗、一时之间百感交集。穆先生的厉害之处,他已经在陈子陵的身上得到了验证。可他如今却说自己说,无论如何,都不能弃守怀庆府……

    思来想去,都只有一个可能性:他是想逼着自己以身殉国、用自己这一腔热血、唤醒北燕军民的守土抗敌之决心!

    蔡宁躺在床上、反复斟酌了半个时辰,脑中仍然还是一团乱麻,更谈不到有什么破

    局的思路。不过好在失去了全军突围北撤的绝佳战机、也就不必与秦军争分夺秒了。

    蔡宁长舒了一口气,走到那一壶凉茶的边上,打算再喝一杯润润喉咙;可当他提起茶壶之后,却突然发现在茶壶底部,竟多出了一张洇到半湿的字条。

    蔡宁借着油灯仔细一看,只见这张字条上写着四个大字。平心而论,穆先生的笔力不错,但字体却略嫌娟秀……

    乐天安然。

    起初看来,蔡宁还以为这四个字,就仅仅是一份医嘱罢了、并没有多想;可当他喝完了第二杯清心茶,那清凉解渴的茶汤、划过喉间之际,他脑中突然绽放出一道闪电:

    “穆先生说,自己是南康姑苏人,可官话却略带北地口音;此人医术高明、学识也不错;这一手略嫌秀气的字体,必定是经过高人的指点、颇下过几年的苦功的结果。他说自己姓穆……木……乐天安然……难道这位“穆先生”,竟会是幽北三路李家的大小姐——李乐安不成!”

    经过李乐安的提点之后,蔡宁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这三人根本不是被战火误在了中州的南康百姓、而是实打实的幽北人!既然领头之人是李乐安,那么那个老者,与小腿有残的丑姑娘,又会是谁呢?

    世人皆知,李乐安此生的两位至亲,就只有她的准夫君沈归、以及父亲李登而已。可这二人分明都已经死在了李家叛徒李子麟的手中,根本不可能与李乐安一起在中州路出现。

    一张纸条、四个字,令蔡宁陷入了一整夜的苦思冥想当中。

    次日清晨、夺江营将士们,齐齐聚在府衙门前的路边;他们一边嚼着伙头军分发下来的干饼咸菜、喝着捞不着几颗米粒的稀粥,气氛压抑而低落,谁都没有心思与旁人攀谈。

    然而就在大家埋头吃饭的时候,不远处的府衙大门,突然传出了一阵声响。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昨日在校军场吐血昏迷的蔡大将军,如今竟然披挂齐整、满面春风的走了出来。

    他左手捧着一个大海碗,一边往人群中走、一边仰头抽干了里面的药茶;随后,他径直来到了队列的最后,规规矩矩地排起了队来。

    一名排在他身边的士卒,上下打量了蔡宁好几眼,终于还是耐不住心中的疑惑、压低了对蔡宁问道:

    “侯爷,您那身子骨……都好利落了?”

    今日的蔡宁、与平日截然不同;他以一种拉家常的口吻,拍了拍这小卒子的肩膀说道:

    “嗨,我没什么事。就是这一阵子,咱天天去外面追那群畜生,累的太狠了;昨天又听说陈士杰那王八蛋叛变了,被一口急火堵了嗓子眼!”

    这小卒子看着变了个模样的蔡大公子,眼神有些怪异;而恰逢此时,并排通行的二人,也走到了伙头军的面前。而伙夫头刚刚递过去一张卷好了咸菜的干饼,见对方竟然穿着将军的盔甲,急忙收了回来!

    “侯爷……您的病还没好,怎么能吃这路玩意儿呢?还是让衙门里的大师傅,给您做些顺口的吃食、身子也恢复的更快一些……”

    “”不必了,散伙饭吃这个,蛮好的。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242.把水搅浑

    蔡宁一句话出口,便把负责放饭的伙夫头,吓的是目瞪口呆,就连抽回手中的大饼,都失手落在了地上。蔡宁皱了皱眉头,弯腰捡起了已然沾上了一层浮灰的大饼,随手拍打了几下,便狠狠咬了一大口。

    “唔,太干了,有点塞牙……弟兄们先吃着啊,我这有几句话要说。刚才我已经跟老牛说过了,今天咱们这顿饭啊,就算是散伙饭了。方才我已经派人去粮仓里调粮食了,一会大家吃完之后、卸下你们的铠甲、放下你们的刀剑、每人再领上三天的口粮与军饷,就各自回家务农去吧。”

    话音一落,几名刚刚闻惯了血腥味的夺江营士卒、突然站起身来:

    “侯爷,您这话是啥意思啊?咱这仗才刚打出点意思来,咋就突然散伙了呢?”

    蔡宁使劲咽下了干涩的大饼,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开口说道:

    “这有什么可问的呢,还不是明摆着的事吗?现在秦军不费一兵一卒、便取了洛京;就凭咱们怀庆府这点兵力,一旦被人四面包抄,还能守几天呢?诸位弟兄大部分都是中州本地人,就此解甲归田、做大秦的一名顺民也挺好的,总比糊里糊涂地死在战场上强。”

    凡是在战乱年代投身军伍之人,大半都是生活在最底层的良民。毫无疑问,这些人冒着生命的危险踏上战场,就是为了在乱世之中,吃上一餐饱饭而已。再加上他们也没有落草为寇、打家劫舍的胆子;所以想要填饱肚皮,就只能指望着上阵杀敌这一条路了。

    毕竟这战乱年代、早晚都有过去的那一天;拖家带口的落草为寇,也始终不是长久之计。投身军伍纵然危险,但万一要是侥幸活到了最后、或是立下一笔笔显赫的战功,那么全家也就可以乘风而起,彻底与原来窘迫的生活剥离开来。

    危险与际遇,永远都是共生共存的。

    所以,尽管这些人识字的都少,更不懂那些玄之又玄的大道理;但这并不代表他们都是蠢货,看不清楚秦燕之战的局势变化。

    洛京失守,北燕王朝也九死一生;而他们这些人,也就成了北燕灭国之前、最后的一批炮灰。这也是他们情绪低落,军心涣散的根本原因。

    早在洛京败报抵达、蔡宁气急昏迷之时,军中已然流言四起。夺江营的两万夺江营劲卒,的确都是精锐之中的精锐;但卓越的单兵作战能力、却与心理素质没什么关系。

    当时便有很多年长一些的兵卒,私下传出了一些“老成持重”的意见,搞得军中人心惶惶、人人思危思退;刚刚在浴血厮杀当中得到蜕变的战斗意志,也重新变得摇摆不定。

    而蔡宁自幼投身军伍、由一名长弓手做起,自然明白 军中的各种门道,也清楚的知道将士们面对何种情况、会产生何种心理上的变化。

    于是,他今天便故作轻松的宣布、这一餐早饭用完之后、所有的士卒便可以带着粮食与军饷,回家务农去。这即是一句正话、也是一句反话;如果夺江营的将士们作鸟兽散;那么他便一人困守孤城,试着用自己的一

    腔热血、唤醒每一个北燕子民心头的那一股热血。

    那名刚刚出言质问蔡宁的士卒眼珠一转、竟然阴阳怪气的对蔡宁“劝谏”道:

    “侯爷,恕小的不恭。这雪中送炭的活、已经让陈士杰那条老狗抢了先;如今您对秦军再来一手锦上添花,恐怕也占不到什么便宜了吧?嘿,这就是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

    “大言不惭,该死!”

    一名蔡宁的老部下闻言大怒、立刻抽出腰间战刀、闪电般劈向了那名牙尖嘴利的士卒;就在锋锐的刀锋、即将砍中对方额头的一刹那,蔡宁闪电般伸出左手、及时地握住了这柄钢刀。那鲜红色的血液很快便汇聚成流,滴滴落在了这名夺江营士卒的额头之上……

    “侯爷!您这是为什么啊!来人啊,快传军医官来……”

    顿时,怀庆府衙门前的大街上乱作一团;而蔡宁则豪迈地摆了摆鲜血淋漓的左手,语气淡然的说道:

    “就是个小口子,不碍事的。马青啊,你跟随我也有十二个年头了,又怎么会犯下这种错误呢?刀锋再锐、能朝着自家兄弟招呼吗?去吧,去看看粮食和饷银筹备的如何了;临出城之前,记得先去找军法官领二十棍子、就算是了却你我同袍弟兄的情谊了。”

    “我才不走呢!我的事您都知道啊,我爹娘都让老家的豪绅给逼死了,是您把我从死牢里拎出来的!而小人的这条命,也早就是您的了,这辈子您去哪,我马青就跟着去哪!”

    蔡宁歪着头看了看他,使劲瞪回了即将涌出的泪光,轻笑着回道:

    “呵呵呵……也对。那你要是想好了,现在就去找军法官领罚吧。”

    蔡宁笑呵呵的打发走了拔刀伤人的马青,随即又转回过身来,对那位满脸鲜血的士卒说道:

    “听你刚才那一番言语,应该也念过几天书吧?”

    “我……家道中落以前,念过五年的私塾。”

    “五年……那也算是半个读书人了。你既然读过书,就应该明白道理。如果单独对上陈子陵的话,我等虽在兵力上落于下风;但凭着充足的粮草、与诸位弟兄的混不惜身,还尚有一战之机;可如今洛京城降了,就不仅仅是我们即将被四面合围、死无葬身之地的事;连带着整个北燕王朝,也未必能抗过这个冬天了。如今分明大势已去、我又何苦让自己的弟兄白白送死呢?哎……散了吧,都回去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对于你们来说,粮食和税银,交给谁不是交呢!”

    “……我们要是都走了,那侯爷您呢?是打算退守石门城,还是打算仿效那陈士杰,也投秦军而去啊?”

    话说到这里,军医官已经在两名亲卫的催促之下、匆匆赶到此处。蔡宁伸出鲜血淋漓的左手任其包扎;而自己的一双眼睛,却直视这名小卒:

    “我呀,虽然出生在燕京城的蔡相府中,但十六岁那一年,就和我爹闹翻了,偷偷跑来了中州路冒名投军。谁知道

    这一上了马背、就再也停不下来了。我这前半辈子,几乎就没离开过华江边上;在徽州和荆楚的地面上,与那些南蛮子打了一辈子的交道。这几十年的交道打下来、光是死在我手里的南康大将军,便有六位之多;而他们的战船与士卒,也没有一个人能踏上北燕的土地。”

    男儿本性尚武,而蔡大将军的威名,在北燕王朝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平日里的蔡宁话不多、除了日常的作训之外,很少与麾下的将士们沟通;可今日他却一反常态,不但展现出了充满人性的一面,更一边吃着粗糙的饭食,一边对麾下的将士们,讲述起了自己的往事……

    “很多年前,有个老弟兄问我,说我蔡宁明明是在徽州与荆楚戍边,为啥陛下要封我一个中州总督的官呢?你既然读过书,能猜出陛下的用意吗?”

    “……是不是因为您守住华江,掐死南蛮北征的道路,就是要保护中州路啊?”

    “果然是个人才!哎,也是我蔡某人无识才之能,竟任由明珠掩埋于砂砾之中…这位兄弟说的没错,我死守华江多年,就是为了保护咱们脚下的中州大地。往玄了说,中州就是每一个华禹人的老家、咱们的根就扎在这里;从实际上说,中州与鲁东都是产粮大户,无论哪一座粮仓,咱北燕王朝都丢不起!”

    “可是洛京投降了,咱中州路也肯定要丢了……”

    “不仅如此!根据我的推断,蓟州的石门城,也肯定扛不住南康人手里的新式攻城器械。蓟州一丢,咱北燕王朝也就不复存在了。所以我这时候让你们走,就是不想让你们死在这场毫无意义的死战之中。”

    蔡宁说到这里,用慈祥的目光扫视了周围一圈,见每一个人都不敢与他对视,心知火候已经差不多了,便笑呵呵的说道:

    “至于你刚才问,你们都走了,我蔡宁又何去何从?我跟南康人打了一辈子,怎么可能向他们投降呢?”

    这个问题一出口,所有人的脸上都蒙上了一层疑惑之色。

    “侯爷,您说错了。来打咱们的是秦军、不是南康人……”

    “刚夸过你聪明,怎么在这里又犯起了糊涂呢?周长风不过经略三秦一地罢了,哪来那么大的本事、掀起这么高的浪花呢?你们都见过秦军手中的刀吧?每一把都是上品,比咱们工部发下来的“豆腐渣”、强的不只一星半点!不过三秦那地方,什么时候产铁矿了呢?没有铁矿,自然也就不会有手艺高明的铸匠,又哪来的这么多好兵器呢?”

    经蔡宁这么一启发、所有士卒的心中,立刻泛起了疑惑;而蔡宁趁热打铁,用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将南康与周长风的关系,慢慢渗透给了每一个夺江营的将士。

    说到底,周长风与周元庆叔侄二人之间的正统之争,只不过是天家私事罢了;可一旦把南康也拉到台前,那么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一番厚厚的铺垫,也证明了蔡宁做出了最终的选择。他会李乐安留下的那一句话所说,死守怀庆府,半步不退。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243.汜水关

    正如蔡宁所言,对于普通百姓而言,粮食和税银交给谁都是交,皇帝老儿换谁、他们都一样活着;更何况即将改天换日的这位天子,也同样身负周家血脉;他们叔侄俩起了摩擦,我们却在战场上流血牺牲,这又是何苦呢?

    可如果秦王周长风、暗中与南康勾结,那么这场战争的性质,也就完全不同了。

    就像是一家的亲哥俩,为了分家不公平而闹了矛盾;身体瘦弱的弟弟,便请来了一个膀大腰圆的恶邻,把亲哥哥给活活打死了!而且他请这位恶邻前来助拳的代价,还是他们家的所有祖产,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

    这就是典型的损人不利己、这就是典型的吃里扒外、引狼入室。

    蔡宁并没有说谎、甚至连半点添油加醋都没有。至少从旁人的视角来看,秦王周长风的所作所为,就是如此愚蠢!而那些方才已然萌生了退意的夺江营将士们,想明白了这一层关系之后,心中也慢慢滋生出了一副“抱打不平、锄强扶弱”的心态。

    毕竟南康富庶,那些来往中州贩货的暴发户们,嘴脸也一定好看不到哪去。

    “弟兄们,道理大家都听明白了吧?即便他周长风能打进燕京城,也不过就是给南康人探路挡刀的走狗罢了!他想要面南背北、打算登基坐殿、必须得看人家南康人的脸色。我蔡宁既然身为中州路总督,便肩负守土抗敌、保家卫国之责;无论来人是秦军还是南康军,只要没有陛下的旨意,只要我还活着,便不可能坐视南人北侵、祸乱中州!至于这座怀庆小城,便是上天赐给我的丧身之处!”

    这一番话本身并没有什么煽动性,但从蔡宁这种身份的人口中说出,便显得无比真挚热切,直听得夺江营的将士们群情激奋,也将心中的那一丝“无所谓”的态度,彻底抛诸于脑后了。

    不过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两万名夺江营的精锐士卒,最终还是走了八百多人。只是这些人的离开,非但没有令留下来的勇士们心生动摇,反而还更加坚定了他们死战不退、保卫家园的决心!

    毕竟陈子陵所部犯下的滔天恶性,每一个中州人,都看在眼里、疼在身上。要是让这样的人掌握了中州、乃是华禹大陆,他们的妻儿老小,可就没有一天的好日子过了!

    祛除了杂质的铁,便被称之为钢。

    洛京城的连天宴,沿着河洛大街,从城西摆到了城东。中州商会的富商们个个家财万贯、为了向新主子献媚邀宠,不惜花费巨资。这场劳军宴连开三天、从早到晚,灶上的炉火硬是一刻都没熄过!

    到了第四天头上,被周长风“金口御封”为荡寇大将军的项青项阴山,穿上了一身华美的连身将军铠,并将手中的战剑遥指向北方。他当着所有洛京百姓的面,宣布十二万荡寇军,即刻进发汜水关。

    汜水关的守将名叫徐力,是左丞相王放的义子之一,更是当年王放还在西北军中服役之时、重点培养了十三载的心腹爱将。只不过中州路承平已久,几十年的安乐日子,已经将一员肌肉虬实、能征善战的青年骁将,变成了一个大腹便便、脑满肠肥的胖老头。

    其实早在函谷

    关守将投秦的消息传来之时,徐力便已然开始考虑起了自己的立场。然而陈士杰被项青孤身入虎穴的“诚意”所打动、献出了一座洛阳城;可徐力却并没有接到秦军递过来的橄榄枝,甚至连一封劝降信都没有接到。

    早年的战争生涯,也令他明白一个道理。就算是要降,也必须打赢最初的几阵、充分展现出了自己的价值之后,才能得到最多的利益。至于那些望风而降、纳头便拜的“软骨头们”,下场都是非常凄惨的。

    于是,当项青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先头部队抵达汜水关城下之时;已然无法披甲的徐力,也挺着巨大的肚子,勉强扛着那柄大号的斩 马刀,站在了南城楼上。

    “来者何人,安敢率众进犯我汜水关!莫非,你就没听过徐力的名号吗?”

    “没听过。”

    徐力今年已然五十有八,而项青才三十出头;再加上他早前做的又是京官部员,又从未投身军伍;所以他如今这句“没听过”,也并非是有意扫徐力的威风,而是真的不知道他这么一号。

    “哈哈哈哈哈哈哈……娃娃你生人太晚,不知天高地厚!没听过我徐力的名号,就只能怪你的爹娘了!来来来,你尽管率军来攻,老夫今日就让你看看,王左丞麾下的头号猛将,究竟有几分成色!”

    项青看着那个大腹便便的老头子,扛着大刀站在城墙上卖狂,不禁皱了皱眉。这种不知根底的感觉,令他始终放不下心来:

    “唔……你们有谁听过徐力这号人物吗?”

    一名上了几分年纪的副将闻言上前三步,双手抱拳回道:

    “禀项将军,末将倒是听军中老人提起过,当年牧北公的麾下,确实有他这么一号人物;最露脸的一次,好像是他与牧北公每人各率八百骑、追了三天三夜,一口一口咬死了大金童佛的五千僧兵……可末将也只是听过这么个故事而已,至于那个徐力、是不是这个胖老头子,末将可对不上号。”

    项青伸手取出了一枚单筒的望海镜,看着城上挺胸抬头的徐力,喃喃自语道:

    “这么胖的身子,真能骑在马上追敌三天吗?”

    “项将军……那我等是就地扎营、还是直接攻城呢?”

    项青摸着下巴、沉默着思考了一会;随即,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攻城器械,略带犹豫地说道:

    “那……就先来三轮齐射、试试看吧?”

    那吃饱喝足的十二万荡寇军卒,还有很大一部人正在半路途中;而最先抵达汜水关城下的部分,便是全军的重中之重——辎重营,由项青亲自压阵。

    毕竟汜水关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城墙与防御设施,必然是其重中之重。所以无论是军中主将项青,还是最普通的民夫,都抱着下雨天打孩子的态度,打算先试试对方的成色。

    由于主力大军正在赶往集结点的途中、所以辎重营的民夫与辅兵们,组装好了二十架籍车与巨型投石机,随即便开始整理营帐与粮草之类的东西,时刻准备就地扎营。

    从徐力登城叫阵、到第一发石弹越过汜水关的城楼,已然过去了一个时辰……

    此时此刻,领兵驻守汜水关的徐大将军,正在三位夫人的精心伺候之下、端着一碗冰镇的酸梅汁:

    “哎……这鬼天气可是越来越热了。三位夫人啊,听说南康的临安府景色宜人,而老夫也到了解甲归田的年纪;等此战过后,咱们投了秦军,就去临安城买上一间大宅子,舒舒服服的过完下半辈子……哎,想老夫戎马一生、辛劳半世;老了老了,也到了该享几天清福的时候……”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猝然由东城方向传来;徐力被吓得浑身一抖,将手中的半碗冰梅汁打翻在自己胸前,染出了一团紫红……

    “来人……”

    砰砰砰……

    眨眼之间、无数道石弹落入城中、击垮民房无数,将众人脚下的大地、也捶砸地颤抖起来……

    徐力的身材虽然已经彻底吃走了型,但凭着早年的戎马生涯,危机嗅觉还是十分敏锐的。他一把拨开了死死攀在他身上的三位夫人,迅捷无比地钻到了硬木桌子下面,寻求一种心理安慰。

    籍车与投石机的三轮齐射,很快便过去了;而正在后方与辅兵队长确认石弹存量的项青,也被一名哨骑打断了话语:

    “禀报项将军,汜水关南城已经倒塌。”

    项青闻言皱紧了眉头,瞪了一眼这位从巴蜀道带来的心腹之人:

    “倒塌算是个什么意思?”

    “就是……城楼和城门一起被轰塌了……”

    “荒谬。”

    项青冷冷的丢出了这两个字,随后便翻身上马,亲自奔向了汜水关。然而当轰然倒塌的城墙,真的出现在他的视野范围之内的时候,项青也差点被惊落于马下!

    “这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项将军,南康的工匠师傅们说,可能是籍车组装的过程出了些问题,石弹飞的低了一些,很多都砸在了城楼与城门洞附近……这不是嘛,三轮齐射过后,汜水关的城墙就彻底被轰塌了……”

    其实这一桩无稽之谈,纯粹是一半天意、一半**的结果。

    天机工坊出品的二代投石机、与改良型籍车,的确是威力无比的攻城利器。可对于汜水关这种军事重镇来说,由于经过特殊加固的城防极其厚重、再加上还有瓮城与壕沟等军事设施的存在,所以能够对城墙造成的直接杀伤力,其实非常有限。

    无论是籍车也好,投石机也罢,它们的主要打击目标,都是城中的守军、与望楼箭塔之类的军事设施;至于专门用于轰击城门的冲城车,如今还在牛车上捆着呢!

    可对于王放的义子徐力来说,这加固城防的银子,早已经被他视为囊中物、盘中餐了……

    **之害、远胜于天灾。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244.天下谁人不识君

    北燕的官场风气,历来以昏庸腐朽而著称。如果真的较起真来,那么无论是王放还是蔡熹、甚至是皇室周家,也根本找不出一个干净身子来;那些真正的君子,不是被赶到深山老林里当官,便是死在了莫名其妙的“意外”之上。

    只不过由于秦燕开战之初,北燕方面牢牢掌握着战场的主动权;再加上家国天下、臣子气节之类的名声问题,所以选择骑墙观望的官员,并不算多。

    可随着战局逐渐发生变化、北燕文武官员的屁股,也就逐渐出现了倾斜。

    其实在函谷关投敌之前,虽然场面上不大好看、但北燕方面却隐隐占据着局势的上风;只要周长安与蔡宁二人,能将战事拖到冬季,那么只能速胜的秦军,必然不攻自溃。

    可从旁人的观感上来看,北燕的国土,确实被秦军步步蚕食;再加上陈子陵在三晋与中州大肆劫掠,把声势搞得热热闹闹;那些不明就里的旁观者,心中自然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来。

    于是乎,函谷关叛了、洛京城降了;而杀子之仇未报的巴蜀祝云涛,也赶在最后一场赌局封盘之前、压下了自己的注码……

    从局势上看,北燕的确日薄西山、大势已去了……

    徐力并不是蔡宁,那一身英雄气概与武人的风骨,也早就被银子给化干净了。所以他根本也没打算为天佑帝死守禹河渡口;他只是抱着待价而沽的想法、务求将自己的大义与气节,卖上一个最好的好价钱罢了。

    可是他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他打算出手的货物,并不是他徐力本身,而是固若金汤的禹河渡口——汜水关。可用于加固城墙的银子、却早就被他换成了娇妻美妾、大屋豪宅!货物的成色,已经完全经不起买主的检验了……

    天意弄人,方才秦军的三轮齐射,又恰好打在了城墙的薄弱点上……

    这战场变化之突兀,令双方都猝不及防。

    徐力从桌子下面钻出来之后,顾不上擦拭那一身黏糊糊的虚汗。他揉了揉眼睛,看着眼前只剩下了半间的寝房、以及被石弹砸成肉泥的两名妾室,只觉有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接冲到了头顶心……

    “老爷,老爷!这是怎么回事啊……您不是说他们打不进来吗……呜呜……”

    已然年老色衰的正房夫人,带着一股腥臊恶臭的气味飞身扑了上来。她仿佛犯了鸡爪疯那般、用力挥舞着两条胳膊、精心蓄长的指甲,也反复抓挠着徐力汗湿的皮肤;口中还在胡言乱语、不着边际的絮叨着一些毫无益处、徒惹人生厌的废话……

    而呆若木鸡的徐力既不扭头、也不作答、任凭夫人将自己身上挠出了一道道血痕。他只是用力睁大一双小眯缝眼,死死盯着砸毁了自己半间屋子的石弹,也不知都在想些什么……

    汜水关的废墟以外,秦军主帅项青的处境,也非常尴尬。

    对于他来说,这就如同进山打野兔,结果却碰上了一头死老虎那般;幸福来得过于突然,也是一种令人甜蜜的烦恼。

    如果不看那些挡住去路的碎砖乱石,如今的汜水雄关,已然对秦军彻底敞开了怀抱

    。可如今跟在项青身边的将士们,却都是战斗力极其低下的民夫与辅兵;而荡寇军的主力部队,至今还在半路途中。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很难集结起一大批精锐将士;而他又是典型的文官出身,连骑马都是祝云涛刚刚教会的,又如何能率军杀进城去、清绞汜水关的残余守军呢?

    “敢问令项将军踌躇不语之事,可是寻不到冲锋陷阵的人选呢?”

    项青回过头去,只见统管辅兵队的一员副将,正笑呵呵的望着自己。

    “是啊,先锋营的沙将军,眼下尚未抵达……”

    “些许小事,何须沙江军亲自出马?末将与麾下的辅兵弟兄,愿自请为全军充当先锋,誓要将那个自卖自夸的老儿首级斩下、亲手献于项将军马前!”

    其实,之所以会有此一事,还是由于文官出身的项青,不通兵事所致。的确,每一个二流梯队的辅兵,都是达不到精锐标准的“残次品”;可这样的一支队伍,攻坚或许不堪大用;可一旦打起顺风仗来,破坏力也不见得会逊色于主战精锐!

    如今仅仅三轮齐射过去,汜水关方向便传来哀嚎一片、哭声整天;而那些尚未倒塌的城墙上,就连一个长弓手、一名刀盾兵都看不见了。如此战况,本就是每一个辅兵梦寐以求的时刻,说是顺风仗,都有些委屈了天机工坊的攻城器械!

    这分明就是收获的时刻,建功立业、就看今朝!

    于是,两千名身穿薄皮盔甲,手拿劣质兵器的辅兵,在那名主动请缨的副将率领之下、迅速搭好了十架浮桥、很快便冲过了足有一人来宽的外城壕沟。

    正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当年生生将西疆僧兵杀寒了心的王放,的确以爱兵如子而著称;但徐力却只学会了如何笼络军心、却并没有学会王放的收放自如。

    他手下的兵丁们,平日里都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恨自己生不逢时、无用武之地的狠角色;若是说到军中私斗、欺压百姓,下手更是一个比一个黑!可如今敌军来袭,这群骄兵悍将们、竟连一个照面都没打,便纷纷作鸟兽散了……

    当秦军的辅兵们跨过壕沟、冲进城中之时;那散落在地的兵刃与甲胄,甚至比破砖烂瓦还多…

    毫无意外,西北军出身的老将军徐力,最终战死了。他死在了守护数十载的阵地——汜水关中;他死在了四名想要侮辱他夫人的辅兵手中,死在了乱刃分尸之下。然而直到他临死之前,也始终没想明白一个问题:

    敌军手中的攻城器械,到底是些什么玩意儿!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沙场老将徐力所熟悉的战术与战法,早已经过时几十年了;而西疆僧兵那种传统战术,也早就在华禹大陆的战场上消失了……

    刻舟求剑,不外如是。

    清理了汜水关南门外的碎石之后,项青便率领全军开进城中;而“亲手”斩下徐力头颅的那名副将,也抱着趁着打铁、再立新功的念头,率领手下的弟兄们,外出搜罗大型渡船、与熟悉禹河水势的本地船夫去了。

    拿下汜水关、北上渡过禹河,北燕王朝的南天一柱,也就注定了

    杀身成仁的壮丽结局。

    与此同时,有一辆马车正顺着官道飞驰、刚刚驶过了石门城,直奔燕京方向而去。负责驾车这名男子,年纪在二三十岁左右;此人体态消瘦、身量中等,五官也极其平庸;唯有一双眼睛奕奕放光,看起来非常的机灵……

    “渴……”

    一道沙哑干涩的声音,从车厢之中传了出来;而这名“车老板”闻听神色一怔、随即便一把勒住了缰绳;大喜过望之下,此人用大气力、竟生生将这匹拉车的驽马、拽出了一个趔趄来:

    “哥!你终于醒了!我……”

    刚说了半句话,车厢之中便传来了一个女子急促的声音:

    “别停,继续往前走!改道祁州。”

    “好!”

    车老板神色一凛、也不多说什么、一扬手中马鞭、狠狠抽在了刚刚卸下了力的马屁股上!

    随着“啪”的一声鞭响,车轮再次滚滚向前……

    坐在车厢之中的李乐安,迅速将那名叫渴的“老者”衣襟掀开,手法飞快地连下七针;随后,她双手分别捻动小腹与胸口的两枚银针、语气轻柔的问道:

    “感觉如何?”

    “渴……”

    李乐安朝着满面麻点的颜书倾抬了抬下颌,对方会意地点了点头,随即低头翻出了一个葫芦来:

    “慢点喝……别呛着……”

    尽管颜书卿的动作已然十分轻柔、但这一口清水灌下去,沈归仍然还是连咳了十几下。干咳声才刚刚停歇,“噗”的一声便随之而来:

    一大口黑紫色的血液,喷满了半边的车厢壁……

    颜书卿顾不上车厢中骤然升腾的腥臭味、眼泪唰一下就掉下来了;她一把捏住了李乐安的胳膊,语无伦次的说着:

    “你看看啊,你快看看啊,这水里是不是有毒,他是不是不行了……”

    李乐安吃痛皱紧了眉头、挥手荡开了颜书卿的胳膊,低声回了一句:

    “这都是体内淤积的废血,是好事……”

    话音未落,泪已双垂……

    自从李乐安以三眼神火铳、轰杀了华禹大陆最后一位天灵脉者——宋行舟之后;身受重伤的沈归,便就此陷入了昏迷之中。坦白的说,宋行舟的确对他生出了杀心,但并未来得及痛下杀手,便死在了李乐安的火铳之下。所以沈归的昏迷,与宋行舟的关系不大。

    导致他陷入昏迷的根本原因,就是因为亲眼目睹了林思忧的惨死。

    他这一昏不要紧,可真是苦了两位姑娘家。玄岳道宫的无量真人张青牛,因为算准了关北斗必然会回到南康,全权主持谛听的大小事务,便并未与三人一同北上;而李乐安则依照沈归事先说好的那般、将三人重新改头换面一番,踏上了北归的路。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245.祁州城

    在他们北逃的一路之上,总会有各式各样的江湖人,以不同的面貌突然出现,帮助三人渡过一个又一个的危机;在这些陌生人之中,年纪最大的超过七十岁、最小的还不到十岁;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男女老幼一个不缺;而且每个人手上,或多或少都有些过人的本领。

    甚至包括在蔡宁与陈子陵交兵的怀庆府,即便双方布下了森严的守卫,他们依旧可以来去自如、为李乐安带来一个又一个的“小道消息”;当然,嘱咐蔡宁不要放弃怀庆府的主意,也是一位给县衙送药材的小伙计,通知化名“穆先生”的李乐安。

    至于这些人取信于李乐安的信物,倒是也十分简单。

    一道楚墨令的拓片而已。

    随着大口大口的淤血被排出体外,疲惫至极的沈归、也只是看了一眼两位“陌生人”,便再一次陷入了昏迷之中;不过他再次睡去之时,气息运转较之前已然顺畅许多;即便是不懂医道的颜书卿,也知道他的身体状况,正在逐渐恢复的过程之中。

    李乐安要赶车的齐雁换路,弃宽敞平坦官道不走,而是在明月镇的路口奔西,绕经华江以北最大的药市——祁州城;之后再由卫津码头乘船、走水路过宁海县,绕回幽北三路。

    显而易见,李乐安之所以会选择这条偏路行进,除了药材需要尽早补给之外;更重要的,则是她打算绕过燕京城与东海关这两处是非之地,尽量以悄无声息的方式,回到幽北三路。

    三个时辰之后,四人的这一驾马车、终于赶在日落之前、缓缓驶进了祁州城。可能是由于眼下时局动荡,所以祁州城也不见以往的热闹景象;街面上的来往行人虽然不少、却也都紧皱着眉头、脚下步履匆匆,彼此之间也从不互相攀谈,更没人望向这驾马车一眼。

    独自驾车前行的齐雁,越走越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伸出右手指节、轻轻敲了敲车辕,示意车内三人提高警惕;而自己自则翻身下车,同时低声问了一句:

    “药市在哪个方向?”

    “县衙以东半条街;路上小心点,风声不不大对劲。”

    “知道。”

    早年李乐安跟随林思忧学医之时、便走遍了华禹大陆的药材市场,对于这座祁州城,自然也是非常熟悉了。尽管名声响亮,可实际上这个城市却并不算大,在籍人口也不多,大部分都是药材客商、与岐黄行业的相关人员来往于此。

    有了大批量的人口流动,对于那些无法从市药材行业的人来说,也同样能找到一碗饭吃。什么客栈饭庄宝局子、青楼镖局典当行,更是一样都不缺、一样都不少。

    凡是在市面上摸爬滚打之人,无论本性如何、至少都会披上一层“场面人”的外皮;做生意嘛,三分卖货,七分卖口,要是个闷葫芦的性格,就吃不了这碗饭。

    可今时今日的祁州城,却意外的冷清萧索;这些个场面人,互相连个打招呼问好的都没有,落在李乐安的眼中,简直是太诡异了。

    再加上这一路走来,李乐安顺着车厢的窗子向外看了一路,却根本没发现任何一名同行之人!如此看来,这祁州城肯定是有大问题的。

    至于李乐安辨别同行的方式,也是从林思忧那里学回来的经验。这种应用之法,也没有任何技术难度,可谓一捅就破。

    凡岐黄之道的门徒,来到了药王庙的地界,必然与守家在地之时有所差异。凡是华禹大陆的体面人,穿衣之时,通常都会把袖口挽上一道,;可唯独岐黄之道的行里人,一旦到了祁州城,却完全是另外一番面貌了。

    那些跟着东家来长见识的小伙计,就算天气再冷,也必须挽上三道袖口,露出大半截的小臂来。从礼节上来说,这就是还没出徒的晚生后辈,对“药王爷”行的三叩之礼、以示恭敬之心;从做生意的角度来说,也是为了给药材商看的,示意自己带来的孩子手脚干净,绝对不会顺手牵羊。

    至于负责验货谈价的掌柜,也有属于自己身份的特殊规矩。这些掌柜的袖子长短不一,左袖明显要比右袖长出一大截来;而且挽袖子的时候虽然只挽一道,但挽右不挽左。

    之所以会留下一只“宽袍大袖“,就是为了与对方在袖筒之中、彼此以手势商谈交易价格,学名就叫做“拉袖”!

    说起来有些玄妙,但其实就如同街边买菜一般;一个四五十岁的婶子大娘、和一个二十出头的阔少爷,花同样的价钱,能买回来的东西也绝对不一样!这既可以当成是内行人之间的“小福利”,也可以看做是奸商欺生的陋习。

    同样的道理,那些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江湖规矩,也都是这么来产生的。

    李乐安看了一路,心中便已经打起了鼓来。祁州城街上的行人并不算少,却愣是连一个内行人都没有;再加上眼下正值黄昏时节,药集也才刚刚休市,正应该是已经谈拢了生意的商人们、出去喝酒庆功的时候……

    “大雁,先别走了。去随便拉三个人问问,就一句话。“现在仗打的这么厉害,药行大市,明天还开不开了”?”

    李乐安低声嘱咐了这么一句、随即将沈归的惊雷短剑、推出了车厢帘外;而齐雁则高声喝停了马车、隐蔽地在李乐安手背上一蹭,指尖刀的刀刃反刮对方手背、带出了一阵粗糙感,也令李乐安心领神会地收回了惊雷剑。

    “夫人,您二位先歇一会,小的去打听打听。”

    装模作样的喊完了一声之后,齐雁用袖子粗鲁地擦拭着脑袋上的汗水、快步跑到了一名白胡子老者的面前:

    “大爷,我想跟您打听点事!”

    “你说啥?”

    “打!听!事!”

    “啊!”

    “药行大市,还开不开了?”

    “开、开啊孩子……咳咳……”

    “那就好……谢谢大爷了!”

    齐雁高声道谢之后,目送这位耳背的老者离开;随即又拦住了另外一名年轻男子问道:

    “大哥大哥,打听个事……”

    “你不是都打听完了吗?咋?那老头没说明白啊?”

    “您也看见了,老爷子耳沉,我怕他听错了。我就是想问问您啊,现在仗打的这么厉害,明天咱这药行大市,到底还开不开了?”

    “开啊,咋不开呢?一看你就是外阜人,这仗打的越热闹、药市的生意才越红火呢!为啥,伤兵多呗!。”

    “太好了,我谢谢您。”

    齐雁等此人彻底走开,又拦住了另外一个中年大嫂,问着相同的问题:

    “大姐,我想跟您打听打听,药行大市,明天还开不开了?”

    “咋不开呢?最近生意好啊,我家掌柜的刚进了三千斤白芷、五千斤大黄,明天还不知道够不够卖呢!”

    “那就好那就好,您慢走啊……”

    反复确认三次之后,齐雁迅速赶回马车边上,低声的咳嗽起来、其中还夹杂着一个“开”字。

    “赶紧走。从东城门出城;谁拦杀谁。”

    齐雁听完之后、连一个“为什么”都没多问题,迅速一个片腿坐上了车辕,扬鞭打马、直奔城东方向而去。

    的确,李乐安在这个问题之中,埋下了一个外行人不清楚的陷阱。祁州是一座药城,此事人所共知。可那些有着铺面的座商,每天都在自家的店面里等着顾客上门,并不存在开与不开的说法;

    而各地客商云集的药材集市,则位于祁州县开辟出的一块特殊区域,位于县衙门以东,足足占了半个祁州城的土地。这个药材集市,乃是从年头热闹到年尾、每个月份售卖的大宗药材与成药、品类也各不相同。所以,这便是最为外人熟知的药集,也是那三名“路人”回复齐雁的统一答案。

    只不过药集与药行大市,听起来好像只是叫法的区别、实际上却既然相反。前者更像是一个农贸市场,无论你是岐黄大家、还是药铺掌柜,甚至是普通百姓,都可以来这个集市当中,寻找自己需要的东西。

    而后者,则更像是一种小型的拍卖会,只招待行家之中的行家。这种只有内行人能参与的拍卖会,只在每年的秋季举行,也就是八、九、十月之间;而想要参与到药行大会之中,除了需要拥有财力支持、与过人的眼力之外,还也必须要有接到请帖的资格。

    简单说来,这就是邀请制的内部拍卖会。毕竟有些顶好的物件,只有到了这些行家的手中,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效用。

    这种事旁人或许还弄不清楚,但如果是祁州城的本地人,就定然是了如指掌的事。

    这就是李乐安察觉到疑点的根本原因;而对于齐雁来说,整个判断过程,就更加简单了一些。

    第一个老头,耳力有些问题,但双眼并不浑浊,步伐与重心也非常平衡,显然耳聋就是装出来的病症;而第二个年轻人,他的两只耳朵、已经全部变了形状;再加上他迈的步子,也是极致的外八字脚、走路之时也会无意识的弯腰提臀;很显然,这定是一名以撂跤、捕俘见长的外家高手。

    至于最后一个大娘,则暴露的最为明显。她在站立回话之时、双膝微微内扣、脚尖与齐雁的双肩始终保持平行,这就是“功夫练上了身”的典型特征!

    他只问了三名“当地乡亲”,结果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练家子;再加上这里只是药都祁城,又不是遍地武人的铁狮子城,结论已经非常明显了!

    他们一行四人,已然被人死死盯上了!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246.千里送君

    马车在齐雁的刻意约束之下、不急不缓地向东城门驶去;没过半刻钟的功夫,四名当值城门吏,便在齐雁的连声呼唤之下,匆忙关闭了城门。

    “兄弟,还是回去找一间客栈投宿吧。你看这天都已经黑了,现在外面又兵荒马乱的,你车上又带着女眷,连夜出城也不大安全啊!”

    一名年长的兵丁,拍着略显紧张的齐雁,看似随意的开口劝解道。而齐雁也没多言语,只是点头应是罢了。然而,在他转身牵马的同时、右手闪电般地一抖,那柄锋锐无比的指尖刀、便直奔对方的喉间抹去!

    砰!

    纵然齐雁的手法已然快如闪电,却仍然还是被一只粗壮有力的大手,牢牢扣住了腕子!

    飞贼出身的齐雁,速度的确非比寻常;但他却并不擅长与人交手过招;再加上这一路舟车劳顿、如今又带着沈归等三人一头钻入了敌方的圈套之中,心中一慌,动作幅度一大,落在行家里手的眼中,就是最为致命的破绽了。

    再加上这辆马车开进祁州城之后,车厢的帘子就再也没打开过;而那名开口劝解齐雁的城门卒,又是如何知道齐雁身后的车厢之中,载有女眷的呢?单单这一句话,他便把自己的老底漏了个干净;而这位及时出来“挡横”之人,也就提前有了防备心。

    仅仅差之毫厘、便足够分出胜负。

    说话说捉贼拿赃,小绺门人这一辈子练得就是手活;最怕的事,也是被人攥住腕子!

    “别动!”

    右手被扣住的齐雁,刚想施以反力、自行拽脱肩关节;却忽然觉得腰间被尖锐物顶了一下;他的眼神一滞,脚下又被轻轻一勾、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便被对方重重摔在了地上。

    好一手保州快跤!

    现如今、沈归的楚墨令已经传遍江湖;所以毫无疑问,这出手拿住齐雁之人、肯定不会是沈归的朋友、更不会是绿林人,齐雁就连“对盘”的功夫都可以省了。

    “南飞雁是吧,别紧张,我们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根本不是来拿你的,可是你最好也别再动了。否则的话,我只能卸了你的琵琶骨,到时候你可别说兄弟不讲义气!”

    其实,如果车厢里不是那三位的话,齐雁根本不会多想,卸了胳膊拔腿就跑,华禹大陆也根本没人能追的上他!

    如今被沈归等人拖累,齐雁也只能深深喘了几口气、试着施展锁骨法、反复拆卸自己的重要关节、意图保留战斗能力的同时、挣脱对方的控制;于此同时,他还不断出言与对方交流、一来遮蔽骨骼活动发出的声响;二来也可以麻痹对方的警惕性。

    “合字的?报个号吧?”

    “别费劲了,也不用瞎打听,咱们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这男子口中回话、但手上却没停。他大腿一盘一绕、反抬齐雁的两条胳膊、弓起中指的指节、以“凤眼锤”的指法、连点对方背心三下、彻底破去了锁骨法的起势;在此之后,他顺手解下了藏在腰间的铁链、琢磨了好一会、却又系了回去。

    “算了,不挑琵琶筋、不砸琵琶骨的话、这玩意儿对你这种大贼,也没什么用处。南飞雁,我劝你最好还是聪明一些,别逼我出手废了你。”

    经过一番“交流”之后,齐雁心知

    对方是个顶尖的行家,脑中便开始飞速旋转、思考着其他的可能性。好在车厢内的三人,早已经被李乐安改头换面,谅这位朝廷鹰犬眼力再毒,也看不破白衡改进的易容术。

    其实这名男子,对齐雁来说也不算陌生,正是他方才以言语试探过的第二位“顶尖跤手”。

    对方见齐雁“放弃”了抵抗、也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别太紧张了,就你办的那几桩案子,真不值得我们摆出了这么大的阵仗来……”

    一边说着宽心话,这男子作势便要去撩开马车的布帘,耳后却再次传来了一道冰冷刺骨的声音:

    “我劝你最好还是尽快收手!”

    “呵,给脸不要是吧?若不是看在你师兄秦秋的份上,我用得着跟你这小蟊贼如此客气嘛?不识抬举……”

    说完之后,这男子继续伸出手来;而坐在地上的齐雁、也摸出了另外一柄指尖刀、双眼死死盯着对方脚筋的位置……

    砰!

    一道似曾相识的闷响传来,这名男子粗壮的脖子、被一只布满老人斑的大手死死掐住。

    “现在呢?够识抬举了吗?我把你举的这么高,配得上你金刀捕头的身份了吗?”

    一道干哑至极的声音,从车厢之中传了出来;随即,一名身材高大、体态消瘦的老者,右手死死掐着此人的脖子,缓缓走出了车厢以外……

    其实,站在祁州城东门的四位城门吏,仅有那名险些被齐雁割喉的老卒,才是祁州城的在籍兵丁;而另外两名旁观者,则都是紫金宫中的大内侍卫;至于被沈归掐住脖子的这名年轻人,也的确是一名大内金刀捕快。

    “咯……咯……”

    这男子的喉咙被死死锢住、手脚毫无规律的抽动、只能尽力挤出一些气声;那一张刀条脸涨的紫红、额头也青筋毕露,口水也顺着嘴角不住流淌……

    看样子要不了多长时间,这人就算是彻底交代了……

    “这位朋友,能不能先把我的这位下人放了?有什么话,咱们坐下来慢慢谈?”

    沈归抬起头来、随着这道声音望去;只见旁边一间酒馆的二楼,走出了一名身穿员外服的老爷子。沈归大手一松,将那个已然翻起了白眼的金刀捕头扔在地上;之后又上前扶起了眉头紧锁的齐雁、回身掀开了车厢外的那道布帘:

    “没事了,出来填饱肚子,再找个地方过夜吧。”

    有沈归这句话,做男子打扮的李乐安、搀扶着“丑姑娘”颜书卿,才从马车上走了下来。沈归看着颜书卿一瘸一拐的步子,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们的确不是冲着咱们来的,不用装了。”

    “恩……脚麻了。”

    沈归点了点头,便伸出一条胳膊、拦腰夹住了颜书卿、迈步走入了这间小酒馆中。

    “大雁,想喜欢吃什么随便开口,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想吃活人也行。另外,如果还有旁人迈进门槛一步、你就喊一嗓子,我在上面也听得见。”

    “哎,哥,你的身子……”

    “好利落了,回头再说。”

    嘱咐完了之后,沈归又顺手摸了摸李乐安的脸蛋,随即迈步走上了酒馆二楼。

    这间酒馆并不算体面,通往二次的木质楼梯,也是年久失修;双脚刚一踩上去、便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令人无法放下心来。在二楼正厅,一共摆着八张桌子,有两位老者、一名中年人分为两桌落座;除此三人以外,还有一个仆人模样的老头子,正垂着一双胳膊、站在望台的门口,不错眼珠的看着同样是老头打扮的沈归。

    “伤都养好了?”

    居中而坐的那名老者,闻声抬头看着缓缓走上二楼的沈归,伸手一让、说了句说了句客套话。

    “没好利落,但收拾这两个老东西,也完全足够了。”

    原来,坐在这名老者下垂手之人,竟然是北燕王朝的左丞相王放!而站在望台边上的老仆人,则是紫金宫中的四品内廷总管大太监,唐福全!

    那么毫无疑问,开口询问沈归伤情之人,必然是即将被赶下龙椅的天佑皇帝,周元庆。

    然而,就在天佑帝与王放相视一笑、准备开口对沈归调笑几句之时;那名独坐在角落的中年人,竟忽然开口斥道:

    “你这条老狗、好生不懂规矩!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话音未落、这中年人只觉眼前刮过一阵冷风,同时耳边传来一道极轻的声响……

    咚!

    他下意识的扭回头去,只见自己身后的墙壁之上、漏出了一截漆黑的剑柄……

    “你你你你你……”

    “睡了太长时间、手有些生了……”

    沈归一边甩着自己略带麻木的右手、一边玩味地看着那名中年男子。还未等对方说出个所以然来、天佑帝的声音,便已然从身后传来……

    “手下留情,他不知其中利害、也不知你的身份…”

    “你说,他的这条命,值得了一个东海关吗?”

    “值,但东海关分明已然建成了两北互市……”

    “互市的地点、可以推到蓟州永平府。”

    沈归说完之后,周元庆回头与王放对了个眼神;只见王左丞思索了一会之后,便微微点了点头。

    “可以,但贵方不能在永平铸城。坐下吧,我们来谈些正事。”

    其实,今日天佑帝微服出行到此,还真的不是来寻沈归的晦气。他也是刚刚巡视过北燕王朝的最后依仗——石门城,正在赶回燕京城的路上罢了。

    天子出行,万民退避,本就是理所当然之事。

    至于那名不明就里的中年人,则是主管北燕军中药材采供事宜的户部监察使,也就是当朝太子爷,周长永。

    然而就因为他的一句话,便被沈归抓住了由头、生生割了一座东海关去,这份不得不交出去的见面礼,也实在是过于贵重了。

    不过沈归也展现出了一如既往的鸡贼性格,他将永平府以北的土地生生割走,也算是给天佑帝开出了一个“噎脖子价”:

    吐出来难受、咽下去恶心。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247.一场小生意

    常听人言,某某大能人,可以脚踩黑白两道。而这黑白两道合在一起,便是江湖道。所以捕门中人,其实也算是江湖人;只不过正如那位“跤手”所言,他们与齐雁这种绿林人士,走的不是同一条道。

    上到大内金刀捕头、下到不入品级的地方小捕快,办案拿人,素来凭的也不是出众的好武艺、而是那一身代表着王法与皇权的官皮!这个道理,就如同镖师护镖压货、也不是逢山灭山、遇寨挑寨一样;辨人识情的眼力,才是捕门中人的基本功!

    就齐雁那一身已临人间绝顶的好轻功、再加上指尖平齐的两根“仙人杵”,哪能瞒的住专靠眼力吃饭的金刀捕头呢?

    而天子出行,百官必在百里以外跪地恭候;同样的规矩,也适用于金刀捕头的身上。所以早在这架马车在明月镇口,转道东进岐州城的时候;齐雁等人的行踪,便已经被天佑帝实时掌握了。

    若非天佑帝授意,他们怎能进的了这一座祁州城呢!

    可如今就因为太子的一句话,便被沈归讹诈了一座城池,看似代价过于惨重了一些;可实际上来说,这就只是一个恶作剧似的“小惩罚”罢了。

    对于北燕王朝来说,只是丢了面子,却没吃什么硬亏。

    尽管从地理位置上来看,这个惨重的代价——永平府,乃是位于卫津与燕京城以东,更是两北之间交通贸易的咽喉要道。可这里的地势,乃是开阔的平原地带,再加上北依燕山、南临东幽湾,既无险可守、也无后路可退!

    在两北处于蜜月期之时,这一片不毛之地归谁来控制,也都只是名义上的事罢了;而一旦日后两北之间再起摩擦,这比邻燕京城的永平府,又无法迅速铸起一座坚城,根本就守不住几日光景;再加上幽北三路的体量又非常固定,不具备打人海战术的硬性条件……

    所以,从战略角度来审视的话,被沈归讹诈走的永平府,就像是从王八壳里探出的一根长脖子;北燕人什么时候想落刀,都全凭他们的心意;而且幽北三路还要无故折损一批货物与守军……

    况且对于天佑帝本人来说,忽然发现继任之君的毛躁之处,也远远比一城一地的得失、更令他感到心惊胆战。

    也许此时的他,已经后悔允许齐雁等人,进入祁州城了。

    由于眼下的周长勇,已然年过四旬、早就过了“当面训子”的年纪。否则的话,按照天佑帝的处事风格来看,恐怕他还要给小自己二十多岁的沈归,低头认罪呢!

    “洛阳陈士杰那个狗贼降秦了,你们中山路的大荒城,如今也摇摇欲坠;你我两家战事紧急,朕也就开门见山的直说了。天神教章源的这笔旧账,拖了有些日子了,咱们什么时候清一下?”

    沈归伸出右手、在桌面上反复叩打、发出了极有节奏的声音:

    “之所以拖了这么长的时间,说来也是被意外给耽搁了。四皇子的情报有误,章源根本就不在巴蜀道的十万大山之中、而是就躲在了卫津城里。没想到吧,被一个泥腿子玩了一手“灯下黑”。不过你也不用紧张,

    人我已经拿住了,如今就扣押在奉京城中。等我回去处理了郭兴,就派人把章源给你送过去。不过,赤乌的失误,却不是一个正常现象;眼下时间不够了,这事你们就自己去查吧。”

    说到这里,沈归停顿了一会,随后又歪着脑袋死死盯着王放,话却是对天佑帝说的:

    “现在老账清了,那咱们就来算算新账吧。我已经把周长风和谛听,嚼碎了喂到了你儿子的嘴里;那我要的人,你什么时候交出来呢?还是,你打算让我自己去取?”

    “……乔木秋吗?你这次回到奉京城之后,便能看见他了。”

    沈归点了点头,刚想开口说话;可一阵微风从窗外吹来,他不禁皱紧了眉头,回头望去……

    只见坐在角落里的太子周长勇,如今正傻呆呆的注视着墙壁上的惊雷短剑;而他的脸色惨白、双腿也止不住地颤抖、那两只上等锦缎软靴,也已然洇湿了一滩水渍……

    沈归神色错愕、随后又颇有些玩味地伸出一只大拇指来、对周元庆揶揄的赞道:

    “呵,好一个北燕太子爷!”

    其实,被沈归一剑吓尿这件事,也不能全怪周长勇没出息。

    他自幼身子骨就有些虚弱,虽不至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但与周长安那种能够上阵杀敌、更与陈子陵鏖兵三十几日的“活驴”,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再加上他的身份至尊至贵,走到哪里都有大内侍卫贴身保护;哪怕是便装出游,明哨暗桩没有一百、至少也有八十开外了。

    一国储君、理当如此。

    虽然他隐藏身份、出宫游玩之时,也偶尔会遇见几个不长眼的地痞流氓、恶霸狗少;但这些人也不过就是大太监唐福全,故意安排的“戏子”;而那一桩桩激烈的烈血冲突、一件件“偶发事件”,也只是给太子爷“练胆”备下的武戏罢了。

    虽然结局都是有惊无险,但毕竟都是周长勇自己想出的破解之道;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也总算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人,本不至于会如此不堪。

    而今日沈归这突然甩手飞出的一剑,虽然也是抱着恶作剧的想法,但周长勇却并不知道!那漆黑的剑身,乃是贴着他的鼻子尖蹭过去的!这种与死亡擦肩而过的巨大刺激、也实在超出了太子的心理承受能力;再加上他平日又负责监察整个户部的运转与账目、常年久坐办公、自然落下了“淋症”的病根。

    也就是非常严重的前列腺炎……

    今日经沈归这么一吓,他浑身打了一个冷战之后,便彻底关不上闸了……

    可惜的是,这个意外的观感,实在是太巧了;落在旁人眼中,就完全是另外一番模样。

    北燕太子周长勇,被沈归的小把戏,给当场吓尿了裤子。

    无论是天佑帝也好、王放也罢、甚至是精心挑选戏子、帮太子练胆的唐福全,都露出了失望的神情。因为在他们这些人的潜意识中,已然年过四旬的太子周长勇,永远都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可他

    们头脑当中的理智,也一直在提醒着他们:他,就是北燕王朝的一国储君。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身负众望的周长勇,既然要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能臣干吏、还要成为一个仁义礼智、忠孝节悌的晚生后辈;更要拥有状元之才、英雄之胆、为人君主者的大胸怀与大智慧……

    这四十多年熬下来,身上的负担有多重、恐怕就只有周长勇自己才清楚了。

    “勇儿,去帮客人换一匹好马。”

    “……是!”

    周元庆皱了皱眉,随便找了个借口,将当众出丑的周长勇支走;而大太监唐福全也心领神会、一言不发地便去清理角落的那些污秽。

    “水路凶险难行,你们此去,还是走卫津、过东海关吧。至于你送给姜小楼的那柄扇子,朕已经派人取回来了;如今完璧归赵,权当做个纪念好了。”

    沈归接过了扇子一抖,摇头晃脑地说道:

    “怎么想我都觉得,用一个郭兴外加一个朝鲁,换你北燕百年基业,实在是太亏本了。”

    “华禹大陆太大了,就凭颜青鸿那个毛头小子,也没本事一口吃的下来;不过,如果是你有了一统华禹的愿望……”

    “没有。”

    天佑帝被沈归粗鲁的打断之后,只是愣了一会,便突然换上了一副轻松的面孔,眼中尽是一片赞赏之色:

    “你是……江南道姑苏人氏,对吧?”

    “您记错了,我是幽北中山路,太白山人。”

    “我北燕徽州的景色,也不会比太白山差。”

    沈归听完周元庆的这一句话,罕见地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他打量着周元庆良久,这才哑然失笑道:

    “陛下,您这真是灾星未退、贼心又起啊!秦军眼看就要攻入蓟州,您居然还在想着南征的事!若不是江南道成功叛出北燕,恐怕周长风再活三辈子、也狠不下这颗心来;莫非,您就不担心反客为主的事,再次发生吗?”

    “朕上承天意、下顺民心;谁与天意民心作对,都绝对没有成功的可能。即便今日秦军已经杀进了燕京城,笑到最后的人,也一定是朕!怎么样,要赌一场吗?”

    沈归听完之后,看着一脸淡然的王放,想了半晌之后,歪着脑袋说了两个字:

    “不赌。”

    二人相视良久,彼此再无只言片语出唇;周元庆端茶送客、沈归起身告辞。一刻钟之后,一乘华美无比的马车,自祁州城东门驶出,直奔卫津方向而去;而祁州城中那名善使“保州快跤”的金刀捕头,也发现自己丢了几样小东西……

    钱袋子、腰牌、跤衣、黑红伤药、换洗的中衣、给心上人买的金钗……总而言之,除了他身上的那一身官皮之外、已然被偷了个一清二白。

    毕竟飞贼齐雁,从小就不是一个大度的人!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248.危急关头

    如今正值盛夏时节,即便是半年积雪的中山路,阳光也分外温暖。中山路的首府青山城中,一只湛清碧绿的蝈蝈,才刚刚灵巧地蹦上了一根草尖,还未来得及抖去身上沾惹的露水,便被两只突如其来的手指,死死捏住了尾巴……

    “抓住了抓住了……”

    一名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的中年兵丁,右手举起这只通体碧绿的大肚子蝈蝈,听着身后那名小伢子的叫嚷,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他左手奋力推动着自己的身子,连滚带爬地回到了自己的那扇门板上,便将这只“猎物”举到了对方的眼前:

    “啧啧啧,你瞧瞧这小东西,长的漂亮吧!你知道这东西放在平日,能卖上多少银子吗?”

    “啥?就这破玩意儿,也有人花银子买啊?我家门前漫山遍野都是……”

    “啥?破玩意儿?你懂不懂啊!仔细瞧瞧这只小家伙,从须子到尾巴都是绿的,没有一丝杂色,这就叫“翠蝈蝈”!要是送到北燕的京城里卖啊,绝少不了三百两银子!”

    那年轻的后生一听这话,双眼立刻瞪得仿佛牛铃大小,兴奋地手舞足蹈起来:

    “曹叔,真要是这么值钱的话,那咱就把它留下吧?等仗打赢了之后,把咱俩的伤治好了,再用它换两套宅子……”

    “你这傻小子,这玩意还有个名,叫“百日虫”知道吗,留不住的……”

    说完之后,这年长的兵丁一错二指、揪下了蝈蝈的脑袋,直接塞进了这后生的嘴里:

    “赶紧吃,曹叔再去寻寻、看看能不能掏着个耗子洞……”

    说完之后,这双膝粉碎的好心老兵,便用双手撑着自己的上身、缓缓向墙角爬去……

    青山城,已然断粮四天了。

    东城门边上的一间药铺之中,泰宁大将军丁朔,**着伤痕密布上半身、软软地靠在栏柜之上;四名浑身污黑、唯有双手洁白如新的兵丁,正虚按着他的四肢以及脖颈;而中山路实际上的总督大人——黄玉梅,则摆正了面前的木质托盘,又伸手点燃了油灯,并解开了紧紧包在丁朔左臂上的白布……

    “哎……拿着这一卷破布,把你们将军的嘴堵上,别让他咬了舌头。丁兄弟,你可一定忍着点疼啊,咱这是最后一次了。”

    “麻烦了嫂子,来吧。”

    黄玉梅看着那还在流着脓水的箭疮,一咬牙一狠心,将一柄极其纤巧锋利的刀具过了一道火,随后便在他肩窝的箭伤边缘、迅速划开一道口子!一股黄白色的脓液、“噗”的一声喷了出来、溅满了黄玉梅的两条臂膀……

    黄玉梅反手放下刀来,简单净过了手臂之后,便开始用力挤压伤口、试图逼出尚未清除干净的余脓;在伤势与饥饿的双重夹击之下,丁朔虽然无法喊叫活动、但虚汗却越出越多!还没挤多大一会,丁朔的身子已然滑不留手、四名亲兵手脚并用、几乎都已经按不住他了……

    反复挤压了半刻钟之后,左臂的伤口已然肿大了三倍有余、但流出的已然是鲜红的血液,再不见半点脓汁。黄玉梅再次净手之后,将一枚瓷瓶取出、别过了头去、一股脑便扣在了伤口之上;随即,她又取来一卷毛

    笔粗细的白布卷,包裹了余下的所有药粉、并使劲推入圆形的伤口之中……

    见黄玉梅手脚麻利的为其重新包扎之后,四名兵丁也纷纷喘着粗气、不约而同地松开了双手;丁朔那仿佛虾米般高高弓起的腰身、也终于随着胸中一口浊气、一并倾泻 出来……

    丁朔闭着眼睛抬起右手,将布卷从口中取出丢开,又再次伸手探入口中,左右活动了一番,便取出了一颗沾着肉丝的牙齿……

    “谢……谢嫂子……”

    黄玉梅点头不语、默默收拾起了刀具,借着回身的功夫,偷偷将两行热泪擦拭干净。

    就在丁朔仿佛拉风匣一般大喘气的时候,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随着“砰”的一声巨响,一个右脸皮肉外翻的士卒、踉踉跄跄地撞开了门板、连人没看清楚,便歇斯底里的大声叫嚷着:

    “西门告急!西门告急啊!”

    仿佛水鬼一般的丁朔、猛然睁开双眼;三两下便爬起身子,右臂抄起顶在栏柜上的长枪,大踏步地走出了门口。而黄玉梅则飞快扶起了这名摔懵的士卒、从贴身丫鬟手中接过了钢针,一边穿针引线、一边示意丫鬟为其清洗伤口……

    丁朔一行五人走出药铺以后、便直奔西城门跑去,同时口中还不住地大声呼喊着:

    “还有喘气的爷们吗?出来几个!”

    可惜的是,一直喊到摇摇欲坠的西城门,出现在五人眼前之时;丁朔回首望去,却仍然只有他们五人而已。

    其实这个结果,丁朔一点都不意外。这一段时间的孤城死斗,不仅仅是把青山城的粮食与药材全部耗光;就连那些本地壮丁,也迅速地消耗殆尽。如今的青山城、就连那些五六十岁的白发老翁,都已经自动自发地顶上了前线,没有任何人能独善其身……

    丁朔回过头来,望着城墙上还有一对“鹿角”正在摇晃,便只是对着四名亲卫指了指城墙,自己便扔下了那杆大枪,闷头冲进了城门洞中。

    “弟兄们,加把劲啊!”

    眼看城门露出了一个人的空隙,丁朔助跑几步、以右肩向前、将自己浑身上下的重量,全部撞在了城门之上。就此一撞之后,原本摇摇欲坠的城门,竟然又维持在了一个平衡点上;而刚刚经历过一场“折磨”的丁朔,也与城外的华神教死士、展开了一场抵死角力。

    如此猛烈的攻势,又维持了两刻钟之后,随着一阵清脆的鸣金之声响起,敌军攻势一顿、便犹如潮水般地退回了本阵……

    “退了!敌军退了!”

    一阵欢天喜地的呼唤声,夹杂着若有似无的哭腔,在青山城上空盘旋开来;而浑身绵软无力、又一直在发着高热的丁朔、也只是微笑着贴在了城门之上、歪着脑袋、慢慢滑落在地……

    没过多久,迷迷糊糊的他、只觉额头压上一个手背;随即身子一轻,便飘飘摇摇地离开了地面……

    负责守护西门的“守将”,乃是幽北三路的大萨满何文道。他此番将昏迷不醒的丁朔抱在怀中,刚准备向药铺走去、又想起了药铺的仓房已然空空如也,便自嘲式的笑了笑,又将其他轻柔

    地依在城墙边上。

    他双手正了正自己的鹿角萨满祭司冠,看着呼吸渐弱的丁朔,脑中飞速旋转起来。

    在萨满教之中,大萨满的配饰,是有着严格规制的;不同的物件,代表的意义也各不相同。比如说萨满巫师,则需佩戴兽灵:鹿角头冠代表智者、熊皮大氅则代表勇武、虎牙项坠则代表巫术修为。

    而神婆萨满,则需配鸟羽头冠,并以羽毛色彩的多寡,来区分个人修为程度。三色为巫、六色为魂、九色为灵;与兽灵的象征意义,基本相同。

    如今的大萨满何文道,只有佩戴鹿角冠的资格、象征着他精通萨满教义的学识修为;但脖颈的虎牙、与背后的熊皮,如今的他,还没有资格佩戴。不过若是此一战过后,如果他能够昂首挺胸、活着走出青山城的话;至少那一件象征着勇武的熊皮大氅,是绝对跑不了了。

    日落西沉五百载,禹河黄沙染青天。

    迎风大旗一招展,斩妖除魔再封仙。

    春生秋死荒草店,冬夏长生密松林。

    天上蒙蒙一颗星,落入大地一蓬灵。

    东斗三星分上下,西斗四星一盏灯。

    南斗星六落蟒蛇、北斗口内紫薇多。

    霸王桥上脱横骨,傲云峰上苦修仙。

    朝阳洞中炼人马,去病消灾法无边。

    这,是萨满教的智者何文道,有生以来第一次祈灵。由于受战情所迫,他既没有带着文鼓武鞭、护持法器;甚连个帮忙的二神都没有;他原本是打算心里打着拍子、按照李玄鱼留下来的祭词,念一遍“稿子”试试看。

    饶是何文道的医术造诣高明,但终究难抵“无米之炊”的阻碍。

    从根本上来说,何文道虽是幽北萨满教的继承者,更是李玄鱼的亲传弟子;但他本人却与沈归一样,都是典型的“无神论者”。而他之所以选择钻研萨满古语,也只是想要尽可能的通译濒临失传的上古残籍、将这个曾经光辉灿烂、眼下已然式微的古老文明,竟可能延续下去罢了。

    至于巴格日思夜想的“发扬光大”嘛,何文道没有任何兴趣。

    如今丁朔被伤痛与饥饿折磨的只剩下了一口气,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念起了这段祈灵词。即可以说是“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实验,也可以说是他在用这种古老的方式,送别这员杰出的将星,

    然而,当第一句祈文出口之后,他整个人的意识,便飘飘然然地游离出来;余下的所有祈文,他都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听着自己声情并茂地吟咏歌唱……

    这感觉实在是太诡异了!

    然而,当最后一句唱词结束之后,西北乾天竟然袭来一阵狂风,仿佛一柄看不见的钢刀那般、将何文道头冠上的两只鹿角割断;而狂风过后,方已然见了死气的丁朔,却突然睁开了双眼!

    呜嗡……咚咚咚咚咚……

    二人还未来得及说话,只听城外号角连天、战鼓滚地;刚刚才退下去的神石军,竟然再次展开了攻势!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8466/ 第一时间欣赏马过江河最新章节! 作者:溪柴暖所写的《马过江河》为转载作品,马过江河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马过江河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马过江河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马过江河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马过江河介绍:
从某些方面来讲,每一个灵魂,都是有意义的。沈归一直都这样认为。他从原本平凡的人生中,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召唤至此。从而参演了一出大戏。从冰天雪地的幽北,到纸醉金迷的南康;从悠久历史的北燕,到瑰丽神秘的异域;这位来客,曾马过江河。马过江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马过江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马过江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