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8.步子迈大了
黄家人正是趁着两北和谈这阵和煦的春风,重新坐回了药材业的桌面之上!别看这个黄靖的打扮与做派,都活像是个油腔滑调的宦官一般;但真到了生死关头的节骨眼上,他突然迸发的那股子狠劲,直把所有友商给吓了一跳!
他当时把黄家名下所有的铺面、土地、房屋的契约,甚至包括自家的一套徽式祖宅,全部质押在了汇南钱庄之中;而用这些东西质押出来的一大笔银子,也全部都用在了去年幽北冬季封山前的那一场大集之上……
谛听被沈归逐出了幽北三路,也正好是他黄家大展拳脚的时候!黄靖深深的知道,这是一次绝佳的商机,更是他南康黄家最后一线生机!如果自己能殊死一搏、趁机垄断幽北药材产出,哪怕只有那么短短几年,那么《药材黄》的这块金字招牌,就再也不会受到谛听的任何威胁;可如果一旦失败的话……
其实失败了也没什么损失,无非就是把黄家的覆灭,提前了几年而已……
站在沈归的角度来说,是非常赞成、并且也十分欣赏黄靖这个殊死一搏的行为;而他今日请沈归帮忙的原因,也正是因为他们派去东海关收购药材的人马,在运货返乡的途中,遇到了一个不算太大、但却足以致命的麻烦。
他们发回南康的那二十辆装满了金贵药材的大车,被封锁在东海关已经长达半月有余了!根据随队前去的少东家黄原所发回南康的密信上所说:如今整个东海关都紧闭城门,不允许任何人通行!也就是说他们的这一支镖队,虽然可以返回幽北三路的大城中进行休整,却无法越过东海关、踏入北燕境内!至于说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重新开放东海关,两北双方也暂时都没有一个确切的说法……
东海关是两北之间的贸易缓冲区不假,但毕竟更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战略要冲!两北之间虽然现在正处于蜜月期,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重燃战火,但毕竟这两家的脑门顶上,还站着一个以劫掠商人为主要经济来源的漠北草原呢!
所以,关闭东海关此举,也是合情合理、并且时常都会发生的警备戒严行为,并不值得大惊小怪;随便找个贩货的行脚商人打听打听,只要是专跑北路线的人,又有谁没在东海关中被滞留过几日呢?甚至在这些行脚商人之间。还流传着一个戏言猜测:一定那些北佬心黑手狠,为了关照自家的客店与货栈的生意,才会三天五天就戒严一次!
不过这一次东海关的封锁闭关,显然就没有三、五天那种乐观的说法了!因为漠北草原内部,真的发生了一场大乱子!
去年冬季,乃是前所未见的一场凛冽寒冬;那些草原勇士的血液,被漫天大雪冻出了冰渣;而且草原上的牛羊马匹,冻死冻伤的更是无计其数;整个漠北草原也陷入了灭顶之灾,就连漠北草原的共主——博尔木汗王,也在这场前所未见的寒冬之中,染上了一场重病,
好在幽北三路的兴平皇帝颜青鸿,体内流淌着一半的漠北血液;而且他这位素未谋面的娘舅,又曾在他还未登基之时,明里暗里的出手相助多次,甥舅之间也隔空结下了深厚的情意。
面对这场寒灾,刚刚登基的颜青鸿便指派了距离最近的中山路总督傅忆,亲自运送了大批的救灾粮食与物资赶赴云中城;近乎于倾尽了全国的财力物力,才勉强缓解了漠北草原兄弟的灭族之危!
时至今日,整个萨满教的大部分巫医与神婆,还在大萨满何文道的率领之下滞留在漠北境内,为那些受灾的信众治病疗伤、帮他们重新建立家园。
严寒天灾虽然可怕,但人类的生存抗灾能力,也同样极其顽强。这些漠北受灾的牧民,在幽北兄弟的全力帮助之下,已经逐渐回到了正常的生活轨迹之中;不过可惜的是,博尔木汗王却在春暖花开、冰雪消融之时,轰然病倒了。
博尔木汗王戎马一生,年轻之时更有着“太阳下第一勇士”的美誉,所以身体素质历来都十分强健;而去年那一场严寒袭来之后,他也只是受到了一点风寒而已;好好睡了几觉,多喝上几碗热奶茶,就好了个七七八八!然而这位可敬可佩的草原共主,身体才刚刚好转,便立刻率部众前往受灾的前线去,与他治下的子民共同对抗严寒天灾。
严寒过去了,可博尔木汗就仿佛一颗被冻伤的梨子,温度才刚刚有所回升,便立刻开始从内向外的腐烂开来!
饶是大萨满何文道,几乎精通所有萨满教上古秘药典籍;但包括漠北的萨满教在内,却都没有回春圣手林思忧这样的地灵脉者,根本无力抵抗天道轮回、自然规律。
三天,仅仅过了三天时间,这位自幼便纵马驰骋于草原戈壁的奇男子、兵法骑术两道大家的草原汉子博尔木,便与世长辞了……
虽说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可人家博尔木汗王毕竟是世所罕见的大英豪,他生前留下的七个儿子,竟然也个顶个都是人中龙凤!在他生前策马征战之时,便都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骁勇战将!这七位小汗王无论是马上步下的本领、还是统御管束族人的能耐,谁都不会比谁逊色半分!看来这位博尔木汗,不仅仅是一个睿智勇猛的战略家,更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教育家!
然而坏就坏在了他杰出的教育成果之上!
草原汉子,与幽北三路或者北燕王朝这些人不同,他们并不痴迷于血脉传承的方式。因为在萨满教的教义当中认为,人间的王,只是神灵赐下的一道灵光而已;无论上天把这道灵光赐给谁,都是有可能的偶然事件,并不会指定到某一个、或是某一家的人!既然是撞大运的事,那还不打到谁脑袋上就是谁吗?
而萨满教本身就是多神教,奉行万物有灵的基础理论,自认为是自然界的守护者!像是这样一群人,是绝不会去试图改变所谓“野蛮的丛林法则”!沉浸在这种教义之下长大的漠北人,脑子里根本就没有什么长幼有序、尊卑有别、立长立贤这种礼教束缚。
既然如今漠北的老皇帝博尔木汗,返回了长生天的怀抱当中;那么在诸位小汉王之中,到底由谁来承袭大汗的名号呢?
丛林法则说穿了便是弱肉强食,那么选择继任之君的方式,也就变得简单许多:七个人打上一架呗!
于是乎,就在何文道为老汉王举行火葬仪式之后的第三天,整个漠北草原,便瞬间打成了一锅热粥!那七位根红苗正、文武双全的少汗王,各自拉扯起了一杆大旗,率先下场撕了一个不亦乐乎。
眼看这七位少爷打的热闹,周围那些小部族的头领看在眼里,心思也开始活动了!好在老汗王病倒的非常突然、咽气也非常的迅速,根本就没能留下只言片语!如此一来,也就给了这些小部族的头领一个绝佳的参战机会!
于是这些人不约而同干出的第一桩大事,就是通过种种密谋手段,合力把漠北草原的神婆大萨满——阿尔布古,暗中刺杀了!之后,他们又把这刺杀教宗领袖的一盆脏水,一股脑全泼在了打的热闹的七位汗王身上!
其实他们的这件事,办的并不算周密,其中的疑点与疏漏多到根本不需要仔细的寻找;然而对于打成了一锅热粥的漠北草原来说,根本也顾不上静下心来仔细查案!众口铄金、三人成虎之下,不是他们七个,也是他们七个了。
而那七位当事人,对于这桩突如其来的命案,也都是欣喜若狂;他们立刻把这盆脏水,当成了用来挥向手足兄弟的马刀,忙不迭地接过了责任,上演了一出击鼓传花的戏码!
不过这档子事,落在普通的草原百姓眼中,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阿尔布古大萨满,可是所有草原人心中的母亲!眼下母亲被残忍杀害,凶手就在你们七个手足相残的畜生之中,无论谁得到了最终的胜利,也定然不会受到牧民与勇士们的拥护与爱戴!
然而对于幽北三路的大萨满何文道来说,漠北草原的寒灾本来就已经过去,如今阿尔布古大萨满又被人刺杀,这显示就是有人蓄意为之,想要火中取栗!自己只是幽北三路的大萨满而已,在寒灾过去之后,本就该率众回到幽北故土;只是他一直有些放心不下漠北的萨满教信众,这才一直迁延了归乡的时日!如今阿尔布古身亡,自己这一行人的处境,也就变得岌岌可危了……
于是,漠北草原陷入内战的消息,便随着萨满救灾团的回归,传到了幽北三路之上……
凡是遇见邻居两口子打架,锅碗瓢盆满院乱飞的情况,所有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关好窗子门户,先保证自家不会受到战火的波及;更何况漠北草原这一场架,还不仅仅是“两口子吵架”这么简单;而东海关作为两北之间共同的小金库,自然更是重点保护的对象了!
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两北之间暂停生意往来还不在紧要;可黄家镖队购入十大车名贵药材的本钱,可是从汇南钱庄里质押出来银两……
是要算利息的!
239.突破口还是陷阱
汇南钱庄那驴打滚的利息,就像一只扼在黄家人脖颈上的大手,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慢慢地扼紧他们的咽喉;黄靖早已仔细的核算过账目,这趟赌上了全家性命财产的马帮,如果能如期抵达南康的话,那么黄家就可以彻底脱离开谛听编织好的牢笼之中;如果延期超过两个月的话,那么光是汇南钱庄的息银,就会把他们的利润压榨到极其低微的程度;如果延期超过百日,那么届时这趟马帮即便安全抵达建康城,他们也只是白忙活了一场;如果延期超过半年的话,那么黄家的老老小小,就会立刻变成无家可归,流落街头的灾民了……
纵观历史,漠北草原所有混乱内战的先例,都只会因为寒冬的来袭而暂时停止;也就是说,黄家商队这一等,至少也要等到飘雪的时节了……
有鉴于此,自打少家主黄原的求援信抵达南康以后,本已进入半隐退状态的黄靖,也不得不重新出山;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腆着自己的一张老脸,访遍了一切可能帮得上忙的老相识。
穷在街头,也没有人上前询问;富在深山,也挡不住远亲登门!这南康之地的社会风气虽然是各家自扫门前雪;但像是《药材黄》这种地位超然的老字号,也根本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对于那些黄靖的故交旧友来说,眼下这种局面,得罪大厦将倾的黄家,自然要比惹上谛听这个庞然大物好得多!所以黄靖所得到的回复,不是一碗坚硬无比的闭门羹,便是爱莫能助的冰块脸。面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即便自小就已经有所觉悟的黄靖,仍然还是无法避免的感到心寒……
世上的事往往如此,锦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少;就在黄靖已经开始琢磨着如何私藏一批金银、谋求日后东山再起之用的时候,一个与自家往日里素无瓜葛的帮派,竟然主动找上了眼下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黄家。
这个帮派,平日里做的是外洋生意,不但货物来源渠道极其复杂,而且他们每次跑船所带回来的货品,也是千奇百怪,什么花样都有;所以这种莫名不清路数的灰色帮派,对于专心贩药的黄家人来说,根本没什么沟通的必要。
这个帮派,也是近十几年时间飞速蹿起的一批外来户;他们原本都是一票刀口舔血的海贼出身,长期盘桓在申城码头附近;平时以啸聚外海,劫掠来往外商的船队为生。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原始积攒,这一票海贼如今已经彻底荡平了南康的海岸商路;最近几年时间,他们也已经成功洗白上岸,还成立了一个名叫“海鲨商行”的正经商号。当然,实际上他们的货源与主要收入,还是靠黑吃黑、打劫船队以及坐收过路费为主。
海鲨帮的掌柜,原本共有十一位;经过多年的征战与杀戮,如今就只剩下了四位还尚在人世;至于说他们的大当家,也就是海鲨商行的东主,名字还有些奇怪,叫做齐格奇……
也就是幽北先代神婆大萨满——李玄鱼,座下十二萨满卫的护卫长,漠北汉子齐大宝。
这位齐帮主原本就是幽北人士,身上流淌的又是漠北血液,所以对于正面临着破家危局的黄家人来说,简直是久旱之地降下的一场甘霖雨!齐格奇对黄靖说,自己早已经在南康定居多年,所以幽北三路的那些故交旧识,眼下已经都排不上用场了;但他却有一个晚生后辈,是幽北三路与北燕王朝都举足轻重的风云人物,随手就可以帮他把这件麻烦给抹平了!
于是走投无路的黄靖,今日便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出现在沈归面前……
沈归听完事情的原委之后,先是扭头看了一眼自家的人。他有些意外的发现,这四位吃货,都摆出了一副事不关己、坐等好戏上演的冷漠态度。
齐家两兄弟自然不必多说,于公于私,他们两位都是身份低微的猎户之子,即便有心帮忙,也是无能为力的;然而对于李乐安和颜书卿来说,这两位大小姐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随便谁写上一张纸条,对于黄家的这档子小事来说,也都足矣称得上是迎刃而解……
沈归知道他们是不相信黄靖的说辞,更不方便当场表态;于是他便望着诚恳而卑微的黄靖沉吟了半晌,这才换上了一副神情倨傲的面孔,高仰着脸对他说道:
“齐格奇此人,与我家中长辈确有旧交;但沈某如今才刚过弱冠之年,黄家主也只需算算时间也能想到,我本人与他之间,根本谈不上恩义二字;说白一点吧,即便是他齐格奇自己遇上了麻烦事,我等也未必就会出手相帮,更何况……呵呵,如今你们黄家已经是昨日黄花,根本就拿不出什么诱人的价码来;而贵府实际上的对手,又是深不可测的谛听,谁又知道他们会如何应对呢?我等与黄家主本就是素昧平生,为何放着好好的日子太平不过,偏要去趟你黄家的这趟浑水呢?”
黄靖听完之后,脸上的神色一如往常,仿佛根本没有把沈归的拿捏放在心上一般;反而还继续谈起了他们黄家的生意经来:
“小老儿也知道谛听不是易与之辈,然而我黄家之所以会有此等螳臂挡车之举,也只是不想做那谛听砧板上的鱼肉罢了。这档子麻烦事落在我们黄家头上,自然是足以毁家灭族的大祸;可如果王爷您愿意出手的话,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而已。至于王爷提起的价码嘛……说句不大中听的话,如果我黄家一旦向谛听俯首,那么凭着他们在北燕王朝的门路,让我黄家商队用化整为零的方式,潜回南康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如此一来,我黄家已经吞入腹中的幽北药材商路,也就落入了谛听手中;而幽北三路那一方净土,可就又要重新落入谛听的魔爪之中了!”
“即便如此,那也是幽北兴平皇帝需要解决的问题,与沈某何干?”
黄靖看着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沈归,虽然也知道他是在故意拿捏自己,但刀压脖颈之下,也容不得他生出半点旁的心思了……
“唔……如果再加上三寸镇龙钉的确切消息,不知能不能换来中山王的一封亲笔手书呢?”
黄靖把话到这里,沈归总算是听出点味道来了。不过他前脚刚刚与谛听火拼一场,并与关北斗达成了一笔交易;后脚这位黄靖就自己送上门来,用看似符合逻辑的一场家族变故,主动向自己提供镇龙钉的消息……
如果这不是一场百年难得一见的天和之局,那么就肯定是谛听给自己布下的一个套子!
沈归还琢磨着其中到底哪里有诈,黄靖却仿佛也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语气轻松的开口说道:
“王爷也无需思虑过重,其实这些消息啊,也并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大秘密;但凡是有些身份地位的老辈人,多少都听过一些镇龙钉的事,也都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正巧黄某得知王爷您正在搜罗此物,所以老夫便借此消息,来展现我黄家的诚意好了。”
接下来,有意讨好沈归的黄靖,便在席间仔仔细细地把自己知道的消息与传闻,全部和盘托出;无论是有真凭实据的铁证、还是人们私下盛传的小道消息,全都对沈归讲了一个清清楚楚。
其实如今的沈归,已经手握来自老朝奉王雨田的天权、来自谛听走狗、北燕国师关北斗的开阳、以及来自天灵脉者白文衍赠予的右弼,共计三根镇龙钉;而通过今日黄靖带来的消息,再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之后,真正有用的干货,也就是鲁东儒府学派的收藏的第七根摇光、以及姑苏沈家手里的第五根玉衡而已;至于说剩下的四根镇龙钉,要么就是久未出世,无据可查;要么就是不足为信的江湖小道消息,根本没有多少价值。
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无论这黄靖此行的真正原因,是为了拯救黄家祖业,还是受谛听胁迫指派,都没必要在这种问题上欺骗沈归。所以在撤去残席以后,沈归便亲自写下了一张纸条,并盖上了他随身携带的中山王大印,随手递给了黄靖:
“拿上这道手书交给齐格奇,让他派出一艘大船,从东幽湾把你们黄家商队渡回申城码头吧……另外,再帮我给齐帮主带一句话,问问他欠我们二老太太的人情,又打算什么时候还清啊!”
交代完毕之后,四个酒足饭饱的蹭饭之人,立刻一言不发地跟着沈归离开了仙客居二楼的包厢……
当沈归一行五人踏出仙客居之后,那原本听起来千回百转、情韵旖旎的《菩萨蛮》,突然曲风转为高昂激荡,奏起了一曲弥漫着肃杀之气的《聂政刺韩王》。这锋利十足的琴音、仿佛化身为一柄具有实体的重锤那般,瞬间便把沉浸在喜悦之中的黄靖、击出了一身的透汗!他急急忙忙双手捧着这张救命纸条,步履踉跄地绕到了对面的冬藏包厢门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白姑娘,黄靖求见……”
240.双面间谍
冬藏厢房中那杀气凛然的琴音,随着黄靖跪在地上发出的脆响,也立刻戛然而止了;一阵轻微脚步声过后,紧闭的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了一个小缝,一位模样普通、但皮肤十分白皙、眼中闪烁着灵光的小厮探出头来,谨慎的左右张望了几次,这才低声对黄靖说了一句:
“进来吧。”
冬藏的包厢之中,一应器具摆设的造型与风格,比起方才众人饮宴的夏长包厢,少了几分沉稳端庄、多添了几分温柔秀丽;然而这些充满了江南旖旎风光的陈设,却没能使黄靖放松半分;他根本无法抑制住心中不停纠缠变幻的恐惧与喜悦,额头的汗水也仿佛断了线的珠帘一般,一颗颗的砸在地上,就连跪在地板上的双腿,都开始压制不住地剧烈抖动起来……
当那位小厮关好房门之后,便轻手轻脚地走了回来,顺手拿起了黄靖高高举过头顶的沈归手书,转手便递给了此时正坐在窗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柄超长宝剑的妙龄女子……
这位女子的年纪不算太大,但由于脸上画着厚厚的妆容,只能看出大约是二三十岁左右的模样;她周身上下穿着一袭紧称利落的黑色劲装,透过布料隆起的轮廓来看,远比寻常女儿家的身型健硕结实;她皮肤的颜色很浅,几乎是病态一般的白皙,在眉心与左边下巴的位置,还分别落着两颗小巧的美人痣,被肤色映衬的极为醒目;一双柳叶细眼睫毛密实纤长,眼角略微有些下垂,天生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哀怨惆怅,令所有男子都不禁望而生怜……
这女子转头轻轻扫过小厮捧来的字条一眼之后,便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右臂一晃收剑还鞘,之后又手脚并用的蹿上了细细窄窄的窗沿;下一个瞬间,她手脚同时发力,化身为一只灵巧的玄猫、蹿出了仙客居的窗口,连半分声音都没有发出,便彻底沉入了窗外的夜幕之中,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片刻过后,那位小厮也卸下了自己手上的玳瑁甲片,扔下了一句“照着办吧“,也抱起了她那张价值连城的古琴、离开了仙客居……
什么画舫花船的头牌清倌人?什么弄弦伴宴的乐姬琴师?这一主一仆二位女子,分明都是身怀武艺的江湖人,而且还很有可能就是谛听的人!
这个胖老头黄靖,的确没有他自己所讲的那么干净、那么义无反顾;但也没有沈归私下揣测的那么下作。他黄家与谛听之间的商业纷争,的确是千真万确的事;可如果说他凭着生意人的身份,就敢和谛听正面相抗,还妄图攥取到殊死一搏的机会,就未免有些不切实际了!
正如粮商世家出身的大小姐李乐安、之后对沈归所说的那般,无论商人的生意做得多么大,如果背后没有与财富相应的实力来保驾护航,那就不亚于一个三岁的顽童,抱着一大块金砖横穿土匪窝一般凶险!且不说他黄家如何,即便对于今日的沈归来说,连她们东幽李家的最后一道撒手锏,都未曾真正见识过,更何况人家《药材黄》呢?
而这场酒宴的疑点,正是出在了树大根深、底蕴丰厚的黄家身上。谛听如今虽然以商团为名,但从根上算起,仍然还是一个专干黑活脏活的江湖组织。对这样的一批人来说,无论黄家有多少隐藏在暗处的力量,都绝对不可能防住谛听的千般手段!
换句话说,如果谛听真的把他们黄家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的话,只需要丢出一笔银子,派出大批死士袭杀,岂不是一个低成本、高回报的做法吗?至于说那些以公正严明著称的南康例律,充其量不过就是谛听的掌中玩物罢了。
关于这一点,沈归也是才刚刚亲身体会过的。
所以,依李乐安和颜书卿的看法来说,这黄家人的产业受谛听所挤是真,殊死一搏也是真;但对于谛听来说,却不可能会把一个小小的药材世家,当做正经八百的对手一般看待。
毕竟那贩运药材的利润就算再丰厚,还能丰厚的过人家谛听的阿芙蓉膏吗?
所以黄靖今日有此举动,应该就是受到了谛听方面的胁迫;而且,站在黄贤背后之人,与关北斗以及那位渔夫之间,彼此应该还不太对盘!
所以这个黄靖不过就只是一个炮灰罢了,他既谈不到是谛听的走狗眼线,也不是什么乾坤独断、断臂求生的治家枭雄,不过就是一个身处夹缝之中求生的可怜人罢了。
看来无论身处哪个国度,经商贩货如果没有硬扎的实力自保,那么就算赚到手的银子再多,也终究只是位过路财神罢了。
沈归一行五人,一路上全都低头不语,快步地向秦淮河以北走去。直到众人走入了药师塔附近的一片密林之后,沈归这才站住了脚步。他挥手止住了众人,四下打量了一眼之后,又捏出圈指放在舌下,吹出了一声响亮的唿哨……
这道声音并不是普通的口哨,而是草原男子用来召唤猎鹰的鹰哨之声……
“也不知道大萨满的祈灵式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你这小子简直就是个灾星转世,怎么走到哪、哪里就会乱成一团呢?今天我可跟你把丑话说在前面,你日后要是敢踏入申城半步,我立刻就叫人把你剁碎了扔海里喂鱼!哈哈哈哈……”
来者共有两人,一位是眼角沾染了细纹、满头青丝也见了白发的齐灵烟;而另外一位,正是那位帮黄靖指点迷津的海鲨商号东家——齐格奇。
谛听的人,唆使黄靖向沈归透露镇龙钉下落的真正意图究竟是什么,众人暂时还无从揣摩;但齐格奇怂恿黄靖来找沈归为他破局,背后的意义却是明摆着的事。至于说沈归为什么会知道相见的地点,就在秦淮河以北的药师塔呢?
皆因为齐格奇曾经向黄靖透露,说自己的身体里流淌着漠北草原的血脉。这件事对于双方来说,都是一件多余之举。
既然多余的话意指漠北,那么众人会面的地点,自然是向北而去了!
沈归朝着齐雁一努下颌,后者立刻蹿上了一颗大树的树冠之上,警惕地观察起四周的情况。而他则朝着二人慢慢走去,嘴里还不住的发着牢骚:
“这件事让我自己也很难受啊!你当是我自己想卷入这些是非当中的吗?烦都要被烦死了……”
沈归苦笑着走到了齐格奇与齐灵烟夫妇二人面前,虽然此时此地光照不足,但借着些许暗淡的月光也不难看出,华延商帮大管事——齐灵烟此时的心理状态,恐怕不是很乐观……
仔细打量了沈归等人一番之后,齐格奇才重重的拍了沈归肩头一掌,略带调笑意味的对他说道:
“想讨个清闲日子还不容易嘛?你和李小姐最近抓紧时间完婚,咱们幽北这位小公主嘛,也顺便给娶回去算了,所有的花销全都算在姐夫身上!至于二老太太的事你就别费心了,好好成你的亲!我手下的兄弟已经打听到了,出手擒下二老太太的人…”
“又是我三叔?”
沈归的这次抢白,使得双眼红肿的背后金主齐灵烟,也露出了惊讶的目光:
“……刚才我还想着该怎么和你说……原来你已经知道了呀?不过能把事情说开了也好,毕竟一边是你们沈家的亲人,一边是两位萨满的恩情,对于你这个孩子来说,手心手背也都是肉……哎,我们今天来是想亲口问问你,愿不愿意看在两位萨满大人养育之恩的份上,对于此事置身事外……”
所有人听了齐灵烟的这个要求之后,都面带讶异之色;尤其是当事人沈归,更是感到十分摸不着头脑:
“置身事外?我为什么要置身事外?再者说来,就算我可以把二老太太的事交给你们处理,那我师娘的血仇,也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吧?如今这两件事合成了一件事,正好还省得我多费一番功夫……”
齐灵烟听到沈归这个回答之后,眼中只是闪过了短暂的欣喜,但立刻又变得无影无踪:
“可姑苏沈家,毕竟是你的血脉至亲。你虽然长在幽北,但也是沈家的嫡系子弟,又怎能向自家人……”
“血亲?自家人?除了那个有王爷不当、偏要当海盗的老头子之外,我又还哪有什么血亲呢?至于所谓的三叔嘛……待我亲手宰了那个血亲之后,再买上一头烧猪祭拜也就是了,无非就是多烧两刀黄纸的事……”
齐格奇听着这番轻描淡写的表白、立刻伸出胳膊搂住了沈归的脖子,拍了拍他的肩头,语气轻松的说道:
“你没必要搞这种骨肉相残的烂俗戏码!只要你心中没有芥蒂,一切就交给我们两个来办。况且关于此事,我们也已经早有准备。想他沈游不过是一个骄奢淫逸的世家子弟,即便练过几招花拳绣腿,又怎会是我们这些人的对手呢?放心吧,我早已经让那四个老兄弟,带着那十二个小兔崽子,提前隐藏在姑苏城里了;只等明日入夜,他沈游的人头,就会高悬于姑苏城的北城门上……
沈归听完这话之后脸色瞬间惨白,他急忙开口打断了齐格奇的话:
“你是说……你麾下的四位萨满卫前辈,与烈炎他们十二人,此时都已经潜入姑苏城了?”
“是啊,有何不妥之处?”
“来不及了,路上说!咱们立刻启程赶去姑苏!”
“不用,那沈游的人头……”
“别做梦了!我敢跟你保证!如果我们去晚了一步,明天早上悬挂在姑苏城北门之上的头颅,一定不会是他沈游!”
241.郎骑竹马来
经过一段时间的耽搁,如今已经临近了子夜时分。想那姑苏城虽然与建康相隔不算遥远,但也有着近五百里的路程;这个距离即便是骑上纯血的大食战马,也至少需要六个时辰左右的长途奔袭,才有可能勉强到达姑苏城下。
而且,眼下建康城的四处城门早已关闭,城里城外的车马行、骡马市,也全都歇业关张了,根本无处驯马。再者说来,即便他们身在胡商密布的长安城,手里又挥舞着大笔的银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也绝不可能搜罗到七匹大食战马!
像是可以长途奔袭、又能保持着绝对速度的极品战马,无论放在何时何地,也不可能是扎堆出现的神物啊!
幸好有牙人出身的小胖子齐返在这,他凭着牙行人之间特有的标记,还真寻到了在城外聚集的一伙鬼市黑商,并花费了几倍乃是十几倍的高价,这才解决了众人的燃眉之急。不过即便如此,他们也只买到了三匹战马;而剩下的四个人,就只能骑上次一等的战马,远远的坠在后方,朝着姑苏城尽快赶去……
众人在分别之前,齐格奇还在海鲨商行的据点,先后放飞了三只信鸽,以求做到有备无患……
然而他们谁都无法得知,这三只先后赶往姑苏城示警的信鸽,根本没飞出去多远,便被四只犹如闪电般凶猛迅捷的鹞鹰,轻而易举地撕成了碎片……
二圣湖的岸边,此时静悄悄地站了一票西疆汉子;他们每个人的肩膀上,都架着一只目光锐利、神情机敏的鹞鹰;而站在这些驯鹰人之前的还有三位南康人士,两男一女。
其中那位女子看到了四只鹞鹰带回来的战利品之后,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老黑狗啊老黑狗,多年来你扔出大笔银子豢养的这批鹰奴,总算是派上一些用场了!如今天这般看来,也不枉君上还要欠下那两个……那两位金童佛的人情债了!”
这位正在说话的女子,身穿一身黑色劲装,皮肤极为白皙,身后背着一柄超出寻常规格的连鞘长剑,五官眉眼在柔媚哀怜之中,还带着些许英武之气,既像是一位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刁蛮俏小姐,也像是名门大派精心培养、用来招揽弟子的“幌子”。
此人,正是之前藏身在仙客居冬藏厢房之中、监视着黄靖与沈归等人一举一动的女子。而她口中所唤的老黑狗,也正是之前站在关北斗身边那位矮壮的渔夫。
“哼,今日我愿意出手相帮,也全是看在三哥的面子上罢了。至于这些西疆来的驯鹰人兄弟,与你这个倚门卖笑的娘们更没有半点干系,容不得你在这里评头论足!你最好给我记住了,今日之事既是第一次,可也是最后一次!你欠我黑狗的帐,一笔一笔我可都给你算着利息呢!兄弟们,我们走!”
说完之后,这渔夫又朝着身边一位身穿道袍的白胡子老头深鞠一躬,便挥手带着那二十几位西疆驯鹰人离开了二圣湖的岸边;而这位女子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还不依不饶的操着她那口燕语莺声的软糯南腔,说起了风凉话来:
“这狗就是狗,护食的紧呀!不就是一批训过的瘦马嘛,也值得你这么大动肝火?大家都是为了君上办事,在谁手里还不是都一样吗?再说,你不过就是一个臭打渔的,天天往花船上面跑,又算是怎么回事啊?本姑娘那可是帮了你一个大忙……”
被夹在二人中间的关北斗,此时脸色也显得有些难看,他用悬在臂腕处的拂尘轻轻扫过了这位女子的脖颈,语气阴沉的说道:
“玉烟,三哥知道你心中执念已经生根发芽,这凡人念头一起,则必有回应,你自己如今也是身不由己……可你今日的行为,于上,则不衬天道;于下,则未敷地象;想古往今来,曾有无数人如你这般,妄图以一己之力,逆天而行,夺天地之造化,但最终都是化作一捧黄土、一抹尘埃那般,落得个草草收场……哎,为兄今日赠你一句,盼你日后还要好自为之啊!”
“明月如轮映水中,只见光影未见踪。愚人妄念入河取,辗转到头一场空……”
关北斗一边诵念着四句批语,一边慢慢的朝着远方走去;而那位身背长剑的女子则站在原地,脸上还挂着不屑的轻蔑笑容。她看着关北斗老迈佝偻的身影,檀唇轻启,从牙缝中挤出了三个字:“老神棍……”
烟雨水乡,向以蜿蜒秀美著称;与北方平原那平坦开阔的地貌,有着千差万别之远;如果说到携美闲游、沿途望景,那显然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江南风光更胜一筹;可如果一旦跑起马来……
殊不见富甲天下的南康王朝,骑兵编制,也只是负责仪仗队的工作而已!
眼下正值初春时节,江南的春雨虽然都细如牛毛,可一旦下将起来,却也是不眠不休、没完没了的恼人;地面上的泥土,早已被如丝细雨沁润的又软又滑,三人骑马一路狂奔而来,沈归胯下的那匹纯黑色的盗郦还稍好一些;而齐雁与齐格奇胯下的两匹“夜照玉狮子”,如今已经变成“斑点鸽子兽”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场夜降春雨,不仅对于急着救人的沈归来说不合时宜,就连已经潜伏在了姑苏城中、沈家宅园附近的十六位新老混编萨满卫,也同样感到难受至极。
一位刚刚从树上翻身落下、身型矮小的中年男子,连自己脸上的细雨都顾不上擦,一个纵身之后,便准确地蹿入了一间佛塔二层的窗户当中……
“雷公,怎么样了?”
留在塔中休息的萨满卫护卫长烈焰,一见雷公被人替回,急忙递过去了手中的酒囊,给他充做暖身之用。别瞧这些个萨满卫,个顶个都是纯粹的北方汉子,血液里天生就带着冰渣;但这江南初春的阴寒,却也足够让他们冻得嘴唇发青,手脚发痒了!
雷公借过了烈焰递来的酒囊,饱饱地灌了一大口之后,这才哆嗦着双唇开口说道:
“这小子可真他妈邪门透了!我总觉得吧,咱们很可能已经被他发现了!你们琢磨琢磨,有哪个正常人,会在阴冷阴冷的三更半夜之时,坐在自家廊檐下挑灯夜读呢?莫非他们沈家人穷的连暖炉都生不起了?”
此时正坐在碳炉前烤着双手的云雾,没好气的接了一句:
“你刚才就没看见大门上的牌匾,写着姑苏沈家四个大字?他们会缺那几个铜板吗?你知不知道,整个华禹大陆的布匹绸缎,可全都出自沈家商号的大小库房?从百姓身上的粗布麻衣,到富家老爷身上的云锦苏绣,你就是买一块碎布头当抹布,那也得让沈家先赚上一道。而且这百姓四件事,衣食住行,这衣可是头等的大事啊!沈家穷?穷的就只剩下银子了吧?”
烈焰无视正在斗嘴的云雾与雷公,反而朝着托着腮帮子发呆的霓虹努了努嘴:
“踹木头一脚,他鼾声实在太大,容易暴露行藏。咱们今天是来复仇的,又不是郊游踏青,能不能稍微谨慎一点?北风、暴雨、咱们三个现在去把三位前辈换回来,时辰可差不多了……”
诸位萨满卫藏身的这座佛塔,地理位置极佳,正好可以居高临下的观察大半个沈宅的一举一动;再加上今夜降下了一场绵绵细雨,虽然雨声不大,但对于藏匿身形的萨满卫来说,仍然还是有所裨益的。
沈宅的东墙外的不远处,正隐着一位刚刚替下了雷公的老萨满卫。他们这一批人,大半都是李玄鱼收养的遗孤,所以根本就没有姓名。此人在幽北三路的时候,代号就是十二时辰的最后一名——亥时;之后跟着齐格奇来到南康,又成立了海沙帮,就一直被人叫做朱时朱掌柜。
朱掌柜现在的年岁已经不小,但多年在海上行劫,干的始终都是刀口舔血的玩命买卖,所以他无论是身手还是经验,也都远非从前可比。尽管落在他眼中的这位白衣男子,怎么看都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年文士;但他仍是一丝不苟的执行着自己的任务,连半刻松懈都没有……
不远处,沈宅东院之中,正在廊下听雨夜读的中年文士,此时又翻过了新的一页书;而一直安静地跪在他身后焚香烹茶的侍女,此时也正安静认真的用手中蒲扇,缓缓扇动着茶炉下面的炭火……
“青梅,什么时辰了?”
这位文士闻见了身后那股若有似无的茶香,便把手中的书卷轻轻地扣在了身边;随即他站起了身子,略带笨拙地活动着自己麻木的腰腿,偶尔还用拳头轻锤几下穴道……
“回三公子的话,眼下刚过四更天。今夜雨露阴绵、地气湿寒,三公子还是早些休息吧?”
“呼……我等的客人马上就要过府拜访,本公子既然身为主家,不亲自出府相迎已是失礼,又怎好自顾自的伏榻酣睡、怠慢了远道而来的贵客呢?何况这本《花草拾遗录》,眼下我还没有读完,即便躺下也定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岂不是空耗时日吗?……唔对了,如果你不忙的话,帮我去那些绿豆糕来佐茶可好?”
如此红袖添香的温暖画面,落在朱掌柜的眼中,却令他的神经变得更加紧绷起来……
正如雷公所言一般,这世上有哪个正常人,这会在这样的雨夜里夜读呢?
242.红颜老
这位被唤作青梅的侍女,看着对方那一对漆黑如墨的眸子正在注视着自己,脸颊立刻带上了些许绯红;她蚊子一般应了一句之后,便仿佛一头受惊的小兽那般,略嫌匆忙地撑开了一把油纸伞,走向了南院厨房……
没过多久,这男子左手捏着一块绿豆糕、右手继续捧着书籍,继续听雨夜读起来;而那位红袖添香、烹茶伴读的侍女青梅,可能是撑不住困意来袭,有些逾越地伏在了男子的双腿之上,沉入了甜蜜梦乡之中……
剑挑乌尔热、而后又出手擒下林思忧的沈家三公子沈游,低头看了看青梅那张恬美安详的睡容,不禁有些痴了;他放下了那本半开的书卷,轻轻用右手抚摸着她眼角沾染的些许细纹,沉沉地叹出一口气来……
红颜零落岁将暮,寒光宛转时欲沉
沈游看着她脸上的纹路才忽然想到,原来这个从小伺候自己衣食起居的小青梅,如今也到了四十有余的年纪……
且不知下一个四十载过后,你我二人,又能否一如今夜这般安乐祥和呢?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沈游与青梅二人,乃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更是彼此相敬相知的一对挚友,也许还会有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双方各自心中滋长纠缠。然而他们却生在一个底蕴悠长、家规森严的古老大宗族,这种本该是两个人之间的情感纠葛,也就不可能那么纯粹了……
至少在沈老爷看来,这沈游是不堪大用、有辱先祖的浪荡逆子;而青梅,则是他们花了二十两白银,从街边买回来的一个伴读丫鬟。
这伴读丫鬟的职位,听起来好像比粗使下人高级一些!但实际上青梅的这个身份,也可以用奴隶、或是牲畜来代替。
无论是在蛮荒之地的幽北三路,还是在腐朽没落的北燕王朝,类似青梅这般在深宅大院里帮工做事的仆人、丫鬟、老妈子之类的服务人员,都有着严格的服务年限;哪怕是皇宫之中征召的女官,只要到了一定的岁数又没有被指婚,也会由内务府发放一大笔银两,外放出宫,过上平凡人的生活。
所以,从华江以北那两家朝廷的法律层面来说,都不存在“奴”这个字眼;哪怕是两家朝廷都明文规定的贱籍或是官卖,也最多是短工变长工,丫鬟变老妈子而已。
可是同样的事情,换到以开明公正、律法严明著称的南康王朝,却依然还存在着“卖身”这种说法;而且更荒谬的是,还有朝廷明文律法条例,可以为其保驾护航!当然,相应的雇佣文书与劳务契约之类的面子工程,还是一应俱全的;只不过没有对契约的年限的做出限制;如此一来,其中可钻的空子也就越来越大了。
无论是开山劈石、修坝筑城的苦力工匠,还是日夜不停种茶纺布的女工仆妇,绝大部分都是在半哄半骗的情况下,与雇主签订了终身契约。因为即便是在博学鸿儒满地走的江南之地,最普通的底层百姓,仍然有很大一部分人都是目不识丁的“睁眼瞎”。对于这些人来说,即便契约上白纸黑字的写着“工钱一枚铜板,终生不得有违”之类的屁话,他们也是很难看出问题来的……
至于说告官毁约嘛,对于他们来说,就更是天方夜谭了。因为在南康王朝的中产阶级之中,除了商号掌柜、医馆大夫等等职业意外,最赚钱的行业,便是那些调词架讼的所谓“野生文人”了!只要是能支起一间铺面的正经商号,谁家不认识几个战斗力超强的讼师团,整日在衙门口外随时待命呢?
久而久之,那些走投无路的穷苦人家,也就慢慢接受了这种一步一个坑的工作环境。而青梅也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被他的赌鬼父亲卖到了姑苏沈家,换了两锭白银。
不过可笑的是,这两锭银子,连半个时辰都没过去,便再次转回了姑苏沈家的银库之中……
姑苏沈家门庭显赫,盛世则入朝为卿为相,乱世则退隐专心经商,所以向来以诗书义理传家训子,门风极正。顺着沈家的族谱往上查,哪朝哪代的官场,都绝少不了他姑苏沈家的身影;如今实际掌控着南康王朝的长老议会,首席长老便是沈家的当代家主;而负责制定与修订朝廷律法的议法会,也有着沈家人、极其门下子弟的诸多席位。像是这样一个树大根深的名门望族,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可能会影响整个姑苏城、乃至整个南康王朝的!
一个家族之中出过的名人越多,底蕴也就越深厚;掌握的财富越多,腰杆子也就越挺拔;不过先祖的成就越是显赫,他们流传下来的所谓家规家法、伦理辈分,身份等级等等,也越是不容后辈子孙指摘修改……
沈游,是沈家嫡系的第三个儿子,也是他们这一辈的嫡系子嗣之中,最小的一个幼弟。他的大哥沈居沈草堂,是个刻板迂腐,性格也有些沉闷的老实人。可能由于他身为长子,自幼肩负着中兴门楣的重任,被父亲培养教育成了今天这副模样,也是一件合情合理的事。
而他的二哥沈昂沈延卿,是一个飞扬洒脱、不拘俗礼的花花太岁,也是一个顶尖的经商天才,同时还是一位颇具浪漫主义色彩的俊俏郎君。他的这位二哥,幼年时便有“诗画冠绝姑苏城、算珠拨响江南岸”的美名,乃是继承家族生意的不二人选。
在这样环境下生长起来的三公子沈游,自然是没什么家族任务需要他来肩负。而他的母亲沈夫人,也自幼便耳提面命的嘱咐他,要他把身体养的结实一些,书可以也挑一些自己感兴趣的读,长大以后再多娶上几房媳妇,为沈家开枝散叶,添人进口……
所以当沈游沈行观,完成了父亲为他制定的文化课程之后,便陷入了对于人生意义、未来方向的迷茫当中。其实这个迷茫对于他来说,也是件自然而然的事;一如曾在幽北三路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沈归那般,这种极尽富贵的恬淡日子,过起来还真是令人感到无比的空虚……
不过也真的是非常爽快啊!
所以,当沈游通过了族中大考,并一举夺魁之后,便向自己的双亲提出了一个看似水到渠成的要求:
要成亲。
这档子事原本老两口是一百个支持,但当他后半句话一说出口,沈家大宅立刻就炸翻了天!
当时小沈游后半句说的是,他要迎娶自己的伴读侍女,青梅。
当天夜里,他的大哥沈昂还在建康城中,与同僚们谋划着南康自立的家国大事;而自己的二哥沈昂,在用过晚饭之后去市集上散步消食,仍然未归;所以整个沈宅之中,就只有怒发冲冠的沈家二老,以及这位想成亲的小沈游。
由于青梅出身过于卑微低贱的原因,所以三人终于爆发了一场剧烈的争吵;最后还是沈老夫人老谋深算,用缓兵之计把小沈游诓回了书房之中冷静头脑;而自己则与沈老爷子,带着四个孔武有力的护院家丁,把那个毫无廉耻、勾引少主人的侍女青梅,倒吊在了下人院中的一颗枣树之上。
按理来说,下人院的仆妇老妈子们,都是个顶个的苦命人出身,对于那位历来可爱懂事的小青梅,不该有任何憎恨厌恶的理由;然而正是这些与她同病相怜的人,却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施展出了各种令人匪夷所思的阴损手段,并用污言秽语,极尽自己所能的侮辱着那位触犯了族中重罪的伴读丫鬟……
在这些名门望族之中,犯下了家规重罪的下人,就等同于咬伤主人的疯狗那般,可以任本家处罚;所以即便这些狐假虎威的老妈子们草菅人命,也翻不起一点浪花来……
一位老妈子兴冲冲地往厨房走去,她想要拿上一根烧红了的铁通条,给那位倒吊在树上的小蹄子添上一些“花样”的时候,却突然被一位眉梢眼角都带着邪气的俊朗青年拦住了去路……
此人,正是刚刚从烟花巷“消食”完毕的沈家二公子——沈昂。
沈昂从这老妈子的嘴里问出了事情原委之后,立刻吩咐自己的贴身侍女丹朱,救下了已经生出轻生念头的小青梅。丹朱亲自为她洗去了身上的污秽,又包扎好了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伤口,这才给她套上了一身自己的衣服,轻手轻脚的把她抱到了沈游的房中……
半个时辰之后,双颊红肿的沈昂从正房之中走了出来,刚好拦住了怒气冲冲的幼弟沈游;而小沈游看着他二哥脸上那泛着血点的巴掌印,一时间也楞在了原地……
沈昂连拖带拽的把这个犟驴拽到了外院的一个角落之中,又不知从哪掏出了一根由叶子卷成的筒,并用火褶子点燃之后深吸了一口,吐出了一团呛人的烟雾:
“呼……老三啊,咱爹的脾气你不是不清楚……刚才我已经帮你谈好了,往后不要再多生事端,也不要再提起与青梅成亲的念头。不然的话,爹和娘虽然不会拿你如何,但青梅就算是有一百条命也…嗯…不过你小子还真不赖啊,屁大点孩子就想姑娘了!行,比咱大哥强!
沈游看着二哥眯着眼睛摇头晃脑的模样,也好奇的拿过了那根叶子筒,深深吸了一大口,随后便被大团的烟雾呛得咳出了眼泪……
“嘿,你还挺识货啊!大食商人的上等烟叶,够劲儿吧?老三啊,二哥跟你偷偷说个秘密吧……我上一次去北边贩货,认识了一个幽北姑娘……啧啧,那可是一匹烈马啊,比江南的姑娘可有趣多了,二哥一定要娶她过门!”
小沈游看着二哥眼中闪烁的星光,语气也带上了一些由于自由恋爱的向往:
“……我那个二嫂叫个什么名字啊?”
“呃……这个嘛,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她的姓,我已经让丹朱打听清楚了!好像……好像是姓……哦,对了!”
沈昂突然一拍自己的脑袋,然后故作神秘地附在了沈游的耳边,轻声说道:
“她姓郭!”
243.晨钟暮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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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禹大陆的人,自古把夜晚分为五更来计算。一更响净街鼓,声音一快一慢,同时关闭所有城门,宣告城中宵禁开始;二更响防火锣,两声匀速,嘱咐各家小心火烛;三更则响平安梆,一慢两快,恭迎过往鬼灵精怪;四更则响一慢三快的缉盗梆,提醒各家百姓小心门户、留神贼人入室行窃;五更则是一快四慢的鼓楼钟声,提醒城中百姓黎明即起,同时也宣告四道城门再次开放,宵禁解除。
不过这种老规矩,对于如今居住在姑苏城中的百姓而言,显然是没什么约束力的。居住在城中的百姓与商人们,已经不用下地干活了,所以除了那些守城兵丁、清扫街道的工人,以及专做早场生意的小买卖家,谁也不愿意在这春寒时节的姑苏城里,过早离开自己温暖的床榻。
五更天的晨钟声一响,那紧闭了一夜的姑苏城南门,也被两个睡眼惺忪的城门吏缓缓推开;城门外那些早早就在此等候的挑担货郎、赶着水车的工人,以及背着锅、扛着米面口袋的饭摊掌柜,立刻一窝蜂似的涌进了姑苏城中;再向护城河吊桥的另外一边望去,还有许多居住在外城的百姓们拥挤在一起,排着歪七扭八的队伍等待入城。
姑苏城建的极其方正,如果从中轴线的衙门口画出一道十字的话,就可以把整个城市清晰的分为东、西、南、北四个小方块。东南、西南两个城区,密布着各式民居与大小坊市;而东北角则坐落着名门望族、乡绅富商的府宅,极为清幽雅致;而姑苏城的西北角,则坐落着书院、医馆、以及最上等的酒楼商铺等等、是文人雅士的集会所在。
似这般规划,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处,那就是如今这些赶早场生意的小商小贩,无论如何喧哗吵闹,也绝对打扰不到居住在东北角的阔老爷们……
晨钟响起之后,姑苏南城便开始了新一天的生活;然而姑苏北城,却仍然还在沉睡之中。
所谓晨钟暮鼓,这钟声一响,不但宣告了城门开启,同时也向监视沈游一整夜的十六名萨满卫,宣布行动开始的时机到了。
如今的沈游还在靠着身边的廊柱读书;而伏在他膝头酣睡的侍女青梅,双臂也正死死的环住他的腰身;无论是两人身上披覆的宽大兽皮、还是坐了整整一夜带来的手脚麻痹,对于这十六位萨满卫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出手良机。
无论是烈焰还是朱掌柜,心里对这位沈家的三公子,本就没什么警惕心;如果不是因为齐格奇有言在先,并且三令五申的告诫二人不可轻举妄动,他们可能早已取下此人的头颅,回到申城睡大觉去了!
经过了一番商议之后,十六位萨满卫决定分成东南西北四个小组,一齐向中心点的沈游杀去;无论最终哪一组的人得手,所有人立刻分别从四道城门出城,各自藏匿行踪;直到今夜子时初刻,所有人再回过头,来赶赴位于姑苏城西南方向的太湖渡口,与齐格奇和齐灵烟夫妇二人汇合。
至于宣布行动开始的当头炮,自然是由朱掌柜负责打响了!
沈游手中的《花草拾遗录》,此时也刚好看完。他轻轻的合上了书卷,把身旁用来压书的宝剑一抬,又从最下面随意抽出了一本名为《烟火杂记》的食谱,津津有味的读了起来。
他的这个行为,落在墙外树冠上的朱掌柜眼中,也只让他停滞了片刻;随即便强自压下心头涌上的不安与躁动,伸手脱下了双脚的靴子,又重新系紧了斜挎在腰间的东瀛刀,赤着脚板纵身向前一跃,落地之后几个翻滚卸去力道,便在雨声的掩护之下、悄无声息的靠在了沈家大宅的东院墙以外。
下一个瞬间,明月、辰光、以及骄阳三名萨满卫,也有样学样地落在了这位老前辈身边;他们四人彼此交换了眼神之后,便由身形最轻的辰光双手一搭,朱掌柜踩着他的手掌,借着他双臂上抬的力道跃过了沈家大宅的院墙……
即便他们这些人落地的声音极轻,可沈游现在的神智还是非常清醒的。自家院墙外翻进来了一个“东瀛浪人”,根本就不可能忽略的掉。不过毕竟这十几位萨满卫都是有备而来的,集结起来自然也要不了多久;只等沈游把青梅的脑袋轻轻枕在书堆上之后,小小的一间东院,已经站了足足十五位形态各异的汉子;唯的一名女性萨满卫——霓虹,也已经伏在了沈游身后的房顶之上,正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街面上的动向……
面对这个凶险的局面,沈游并没有大声呼喊护卫,也没有转身逃跑,反而朝着那位“赤脚浪人”朱掌柜比出了一个手指头:
“嘘…别吵了人家的清梦……”
朱掌柜可是先当了十几年的萨满卫,又干了近二十年海贼的烈性汉子!这样一个杀人如麻的“悍匪”,又怎可能跟一个富家公子多说废话呢?他听完了沈游的要求之后,嘴角还扯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在点头应允的同时,右手握紧的东瀛刀柄、突然微微转动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刀柄正面对准沈游,乃是东瀛刀出鞘的先兆!
一道耀人眼目的寒芒、劈开了江南水乡这犹如蚕丝一般柔软的雨幕,直奔沈游的脖颈劈斩而去;而朱掌柜那双大脚板,经过了海上巨浪近二十年的锤炼,无论是重心还是步伐、体态还是协调性,都远非寻的常江湖人可比!
当朱掌柜朝着沈游迈开步子的同时,无论是精于弓弩射艺的寒冰,还是会打一手牛毛针的云雾,乃至于那位天生神力、心宽体胖的铁山、一起向此次行动的众矢之的——沈游,袭杀而去……
面对十几位不速之客的围杀,沈游连半点慌乱的神情都没有显露出来;他甚至还在弯腰执剑的时候,顺手帮青梅掠开了一缕被吃进口中的秀发……
萨满卫的真实武学修为,其实距离竹海剑池的白猿剑仙洪峰,都尚有很长的一段距离,放在江湖之上来比较一番,也只能勉强算作二流高手。不过他们这些人自小一起长大,对于彼此之间的了解、以及配合作战的默契程度,才是他们的最大的依仗。
而且,萨满卫也从不会与人单打独斗,任敌方是孤身一人也好、千军万马也罢,全部一视同仁。
好似这般久练久熟,又彼此心意相通的十二位手足兄弟,再加上如今还有着生长环境相同、但江湖经验却更加丰富老辣的前辈作为引领,他们所能展现出来的实力,就已经不只是加法那么简单了!
换句话说,哪怕今日被困在这道必杀局当中之人,是竹海剑池的三爷姜小楼、是楚墨门长伍乘风、是已经小有所成的沈归,也都无法轻易破开此局!
如今沈游手中的配剑,就是普普通通、随处可得的大陆货;剑鞘上的纹饰与镶嵌的宝石、剑尾代表着文剑身份的剑袍不计,姑苏城中铁匠铺的售价,纹银十二两整。他就是拿着这么一柄工艺品随手一挥,朝着朱掌柜手中那柄闪烁着寒芒的东瀛刀而去!
朱掌柜一见沈游这个架势,心里简直乐开了花!这富家公子果然是富家公子,一点江湖经验都没有!自恃练过几天花拳绣腿,便自以为天下无敌了不成?竟想要用这样一把破铁条、来硬抗我手里这柄东瀛名刀——樱鬼切?果然是无知者无畏、初生的牛犊不怕虎啊!
既然不怕虎,那么就舍生喂虎吧!
看到沈游这近乎于自杀的行为,朱掌柜也直接用上了全身的力道,务求一刀斩下敌人的首级……
然而两把兵器接刃的结果,却显然不如朱掌柜所猜测的那般乐观。这把他在一位东瀛海盗头目手中缴获的名刀——樱鬼切,竟然真的被一把十几两银子的压书文人剑斩断了筋骨;断开的上半截刀身,也打着旋的飞在了半空之中!
朱掌柜虽然还想不明白其中因由,但自知轻敌的他、后背的汗毛也立刻竖了起来!他刚打算就地一滚、躲开对方的剑锋,可没想到念头一起的同时,他周身上下的全部劲道、也仿佛是决了堤的河岸那般,正在迅速消失殆尽……
沈游一抖“宝剑”,随手又向外一扬,荡开了后发先至的羽箭以及些许暗器;随后右脚又轻轻向外一拨,轻轻踢开了滚在自己脚边的一颗男子头颅。随后,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已然崩出豁口的剑身,没好气地翻了一个白眼……
大敌当前,根本无暇悲伤。烈焰见沈游的身手高明、兵器优良,立刻也收敛了心中那一丝的轻蔑之情;他抢步上前、把缠在腰间的铁链子鞭抖成了一条灵蛇,直奔沈游的剑身缠去……
烈焰身为十二萨满卫的护卫长,自然是有他的独到之处;而他之所以会选择自幼习学此种奇门武器,也不是对于造型美观、风流潇洒的长剑有什么看法……
这是萨满卫的护卫长,必须要履行的职责!
244.雨落姑苏
萨满卫这些人存在的意义,就是负责贴身保护大萨满巫师的卫队;就像是烈炎的前辈齐格奇,他看家的本事,就是近身擒拿捕俘的关节技、更怀着一身精湛绝伦的草原跤法。从他这两手看家绝活就看得出来,萨满卫这些人的本领,都是以防御、护卫见长。
而烈炎这位继任的护卫长则另辟蹊径,他的一手铁链子鞭术,则擅长锁拿防御敌人掌中利刃,既能保护身体孱弱的萨满巫师不会受到兵刃的伤害,也可以为自己的同伴,拉扯出足够的进攻空间!
不过说到底,烈炎比齐格奇多出一件兵器,也只是把防御距离延长了一些,本质上并没有发生变化。
不过既然是看家的本事,那么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绝对不会生疏!当对方的那柄所谓宝剑,被他的铁链子鞭牢牢锁缠之后、一击得手的烈炎,看着沈游脸上那副目瞪口呆的神情,心中的忐忑不安也终于得到了暂时性的平复……
与此同时,胯下骑着大食战马一路狂奔的沈归三人,才刚刚绕过了南山城;距离姑苏城的北大门,尚有八十里路之遥。
姑苏城的南城,如今支好了无数的早集摊位;第一锅油条已经进入沸油中伸展开来;而面摊旁边的汤锅,也咕嘟咕嘟的开始沸腾翻滚;生煎与小笼摊位上的白案师傅,也把手中的面团揉摔的啪啪作响,那三三两两的食客,已经全都坐在长条板凳上,等着热气腾腾的饭食上桌。
逐渐喧哗吵闹起来的声音,夹杂着绵绵细雨打在油纸伞上的节拍,勾勒出一派祥和安然的江南画卷;那一缕缕充满了食物香味的烟火气、顺着摊主清亮悠长的揽客声,荡入了那些石板上长满青苔的江南小巷……
坐落于姑苏城东北角的沈家大宅,并没有被南城的烟火气所扰;无论是家奴仆妇居住的两处下院,还是藏身在花木山石背后的沈家正堂,全都沉浸在一片宁静的气氛当中;就连早起生好了炉灶的家厨,此时都正靠在门边上假寐……
每一位沈家的下人们,对于东院正在发生的那场死斗,都没有半点的察觉……
随着天色变得越来越亮,这场绵绵密密下了一整夜的细雨,也终于有了收敛的势头;那一串串从飞檐上滚落在地的雨滴,也渐渐由急而缓;周围焕然一新的空气当中,也弥漫着雨后泥土混合着草木的清新气息……
其中,也夹杂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此时,在沈宅东侧院的二楼坡顶之上,正躺着一位身形矫健的女子;她的肤色像极了正在等待秋收的小麦,在白墙黑瓦的映衬之下,显得既健康茁壮、又带着一丝不屈不挠的意味……
品貌儒雅俊朗的沈游,此时正单膝跪在霓虹面前;他伸出白皙修长的左手,二指轻轻地扣在了霓虹的咽喉之上;两只漆黑的眼眸弯成一道新月,向外吐露着温柔的光芒:
“你既然身为女子,本该在家中抚琴弄花,相夫教子,过那些平静祥和的太平日子;而且以你这等容貌,若是能将养的白皙一些,大可以寻到个富贵人家,舒舒服服做你的少奶奶……我不明白,你为何非要参与这等大煞风景的俗事之中?这是男人的事,就让我们自己解决不好吗?”
被按住了脖颈的霓虹,方才可是亲眼目睹了十五个萨满卫兄弟,是怎么被这沈游一剑一剑斩下了头颅。他那副轻描淡写、游刃有余的姿态,深深的印刻在了霓虹的双眼之中,自然也让她了解到双方的实力、究竟存在何等巨大的差距。
然而,这明显有意放她一马的话,却并没有打动霓虹的心;她仍然倔强的顶起了自己的下颌,先是抬头看了看那沉浸在一片血水之中的姑苏园林,又回头望着这位谪仙下凡一般的沈家三公子,不屑而轻蔑的笑了:
“呵呵,虽说你们叔侄二人都姓沈,眉宇间也至少有七分相似,但他却绝不会说出你这样一番冠冕堂皇的废话!太平日子当然好了,谁又不想要呢?但对于我这样出生还不到半个时辰、就差点被浸在马粪堆里溺死的女子来说,这番话难道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吗?对于你沈三公子来说,那些唾手可得、也可以弃如敝履之物,又是多少人终其一生、乃至于付出性命都求之而不可得的美梦呢?省省吧沈三公子,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是我等众兄弟技不如人,认命便是,动手吧!”
沈游听着她的一番话,也看着霓虹脸上的鄙夷与不屑,终于舒展出了一道和煦温暖的笑容;下一个瞬间,沈游扣在她咽喉上的二指同时发力、带出了轻微的一声脆响:
咔嚓。
一滴积攒了许久未曾垂落的春雨,从弧度优美的飞檐上滚落而下,又乘着恰逢其会的春风,轻柔地荡在了青梅那张不再年轻的脸颊之上。这一滴蕴藏了初春凉意的雨露,把缩在狐皮大氅之中酣睡的青梅扰醒。她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又身手揉了揉酸涩胀痛的眼皮,便轻而易举的发现了园中那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残忍画卷。
与此同时,衣衫已然被雨水打潮的沈游,也翩翩然的荡回了干干净净的廊檐之下;他看着靠在廊柱上正在发呆的青梅,弯腰抄起了地上的狐皮,小心翼翼地披在了她的背后:
“醒了?要不要再睡一会?”
“嗯,还是不了,睡觉什么时候都可以,但公子却难得回府小住。而且昨夜来了这么多的贼人,味道有些刺鼻,我得尽快吩咐他们把院落清理干净才行……”
缓过神来的青梅,又舒舒服服的抻出了一个懒腰,随即紧了紧身上的狐皮大氅,朝着沈游展颜一笑:
“青梅这就去唤人来打扫庭院,公子还请回房自己焚上一炉清香、也好驱驱这些血腥味……”
沈游点着头打了一个哈欠,指着满院的尸体与头颅对青梅嘱咐道:
“身子运出城去随意处理,头颅都好好保管,一会还要给人家送礼呢……唔对了,屋顶还有一位女子……就给她留个全尸吧。”
青梅闻言点了点头,随即蹬上了一双高筒鹿皮靴,走出了这间尸横遍地的东侧院……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之后,齐格奇、沈归与齐雁三人,终于来到了姑苏城西北方向的虎丘山脚下。这是一个三岔路口,也是建康到姑苏的必经之地,往日里一向都是人声鼎沸,来往商队车马络绎不绝,十分热闹。
然而今日清晨的这个三岔口,却显得冷冷清清;只有一伙显眼的白衣人,扛着引灵幡和哭丧棒,沉默不语的站在路口两侧列队;而官道的大路中央,也整整齐齐地摆着十五只楠木匣子;在这些匣子的后面,更停着一具黑漆描金的上等寿材。
满身泥水的三人一见这个阵势,不约而同地死死勒住了手中马缰!这三匹大食战马已然高速奔驰了一整夜,早已经油尽灯枯了;此时被主人用力一勒之下,立刻脖子一拧、身子一歪,直挺挺地向两侧栽倒而去……
战马会感到疲惫,策马狂奔之人也绝对不会轻松半分!尽管三位身上都有不错的功夫傍身,但如今在猝不及防之下,仍然还是踉踉跄跄的滚落在了泥泞的官道之上。
站在不远处的这一队白衣人,警惕而好奇的打量了他们三人一番;之后,为首扛着哭丧棒的一个中年男子,立刻伸手从怀中掏出了厚厚一沓纸钱,朝着半空中那么一抖……
专业人士果然是专业人士,吃饭的手艺极其精湛娴熟!一叠纸钱三开花,洋洋洒洒的飞到了半空之中,仿佛可以无视雨后空气中带着的潮气一般,每一张纸钱分散之后,都飘向了不同的位置,入眼之处俱是一片雪白;这三位北方男儿,此时仿佛又看见了幽北三路那漫天飞舞的大雪一般……
随着这位“大了”的一叠开花纸钱,在半空中飞舞盘旋开来,站在他身后的那一票白衣人,也各自抄起了乐器、呜呜哇哇地奏响了悲戚伤感的曲调;音乐一起,远处便走来几个身穿寻常百姓服饰的壮汉,他们每个人怀中都抱着一些杂物,眨眼间便麻利的搭好了一个灵台,连猪头和贡果都一应俱全……
“这位就是沈少爷吧?节哀顺变、节哀顺变啊!来吧,给您这些朋友上几柱清香,再多烧上几把纸钱,其他的事都有我们帮着料理,您不必忧心……”
现在满身泥泞的沈归,根本没心思与这位专业人士纠缠;早在他清点过了这些器物的数量之后,心中悬起的那根细线、便顿时断为两截……
无需开口解释,即便是齐格奇和齐雁二人,也想到了今天这出哭丧戏的真实含义……
他们三个紧赶慢赶,也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
沈归紧咬着嘴唇,挥手推开了粘在自己身上的那位大了,迈步冲到最显眼的那具寿材旁边,高高扬起自己的右臂……
轰!
随着沉重的棺材板被沈归一掌推开,霓虹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赫然出现在众人眼中!
245.血浓于水 一
躺在寿材当中的霓虹,身穿一袭精美华贵的苏绣侍女服,脸上还描了淡淡妆容,看上去前所未有的光彩动人;看她脸上那恬静安然的神情,仿佛只是恰好睡在了棺木当中、随时都有可能苏醒一般……
头晕目眩、悲痛难当的沈归,仿佛被一柄大锤敲在了后脑勺上一般眩晕,身形一栽、便无力地靠在了棺木之上;他没有勇气、也没有力气继续支撑自己的身体,只能随着滑落腮边的泪水,一起瘫在了泥泞的官道之上……
耳边那些吹鼓手奏出的哀乐震耳欲聋、漫天飞舞的白色纸钱,仿佛也真的化作了一片片冰冷锋利的雪花,重重地刺入了沈归的心头……
从理智的角度来看,这十六名萨满卫与沈归之间,并不存在极其深厚的个人感情,但他们却真的是因为沈归而死;尽管站在沈归的角度来看,他大可以把这件事的责任,归咎于轻举妄动的齐格奇与齐灵烟夫妇身上;但烈炎他们这批新一代的十二萨满卫,却是因为遵从了自己这个大护法的法旨,才会前来南康王朝的。
至少在这一点上,沈归责无旁贷。
沈归之所以会把十二萨满卫,安排在海鲨帮的船队上;又把那些冬至杀手,安排在建康城中,一来是因为郭云松虽然是位戎马一生的武将出身,但毕竟如今年老体衰,跟着海鲨帮出海干的又是刀口舔血的买卖,若是能有一伙护卫的话,要远比冬至杀手来的更加合适。二来,则是沈归认为林思忧定然留有后手、起码足以自保;加之她又常年在朗朗乾坤、太平盛世的建康城中悬壶济世,起码人身安全还是可以得到保障的。
自以为是的沈归,给一个这辈子都没跟人吵过架的老婆婆,派去了一票训练有素的杀手;又给一位这辈子都没有背对过敌人的骁勇战将,派去了一票以防守见长的护卫……往往正是这种看似不疼不痒的风格与磨合问题,放在太平年间还并不显眼;可一旦时局有变,就成了四面漏风的一个空架子!
也正是由于沈归的想当然,导致了墨门的杀手组织——冬至;萨满教两代、共计二十四名萨满卫,除了齐格奇一人侥幸生还之外,已然全军覆没。
追魂锣与唢呐的声音仍然震耳欲聋,沈归也靠在霓虹的棺材边上、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与自责之中;自认为将帅无能、累死三军的齐格奇,才刚刚打开了两个木匣盖子,便一屁股瘫在了泥泞的官道上,瞪大了眼睛发起了呆……
唯有眼圈微微泛红的齐雁,此时还能勉强保持清醒的头脑!
他迅速活动了一下僵硬的五官,随后扯出了一张悲痛中带着歉意的笑脸,走到那位正在指挥乐队的“大了”身边,连拉带拽地把他揽到了一个相对安静一些的角落:
“谢谢先生和弟兄们了,家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哥仨这心里一时间也……哎,实在是不好意思啊……”
这位大了的年纪虽然谈不上老迈二字,但从他那一手撒纸钱的绝活当中就能看得出来,这也显然是位家学渊源、专业承接红白之事为生的业界魁首。
果不其然,这位大了推回了齐雁暗中递来的一锭金子说道:
“小兄弟,你这可是要折我的寿啊!我们做红事的时候虽然一手托两家,但也是为了沾双方本家的喜气而已,银钱都还在其次;可今天咱们这趟出的可是白活啊!按规矩来说,就只能挑一份银子拿!今日的这趟白事,阳间的银子贵府上已经给过了;若是再收了你这份银子嘛……那我们这些黑了心的人,还不得叫判官小鬼把魂给勾走了吗?”
齐雁听了他这一番说辞之后,有些奇怪的挑了挑眉梢,但也并没就这件小事深究下去:
“是了是了!这家中出事,一时间我也是昏了头!府上一脉的诸位先生们,历来做事都是谨守规矩的!在咱这十里八乡的老百姓们,又有谁不知道先生的大名啊!”
“那是!”
齐雁这一句话,直接夸到了对方的心缝里。凡是这种家学渊源、自己又能力出众的高人,脾气大多都有些古怪;所以对这样的人来说,若是给他带上几顶高帽子,没准会直接捧翻了车!可如果换个方式、改为吹捧他家中先祖的话,那就变成了百试百灵的切入角度。
接下来,这位被齐雁打开了话匣子的风水先生,便从天上到地下吹了个遍;反正双方捧得都是死人,谁也不会觉得夸张肉麻。然而,正当他说道自家玄祖,曾经口喷“炼魔真火”这段神话故事的当口,齐雁及时出言打断了他谈兴:
“哎对了先生,我们家到底是谁托付您来了事的呢?回去我可得把银子补给人家,可不能叫人家帮着垫钱!”
先生正说在兴头上,也没心思琢磨齐雁意思,就随口带了那么一句:
“不就是你们沈家的那位女总管吗?……哦,好像是叫青梅吧…嗨,你们沈家可是大门大户,谁还担心你们欠银子呢?不说她了,咱还是继续说那个白骨魔的事…”
不知不觉撂出了干货之后,他便继续叽叽喳喳地说起了自家先祖除魔卫道的英勇事迹;而此时的沈归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止住了心中的悲痛欲绝,更扶着四敞大开的棺材沿,勉强站直了身子!
他先是走到神情呆滞的齐格奇身边,扬手扇了他三个耳光;只待对方眼神清醒之后,便附耳上去小声说了几句,听的齐格奇连连点头;随即,他又把目光投向了正在应付神仙后裔的齐雁身上……只见齐雁在连吹带捧的同时,偷偷向他比出了三根手指……
半刻之后,姑苏城南一个专做生煎、馄饨的小食档口,坐下了一位满身泥污、腰间佩剑的少年郎君。尽管他周身上下被泥水污渍所覆盖,但从他周身上下穿戴的布料与纹绣、以及整个人所弥漫出的气度与姿态,落在见多识广的南康百姓眼中,仍然没人会小瞧于他。
那位正在油锅上忙碌的掌故一见沈归坐下,立刻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油渍,殷勤招待起来:
“少爷辛苦了,昨夜这场雨来的不是时候,路上可是不大好走吧?今天打算吃点什么啊?小人这档口的吃食不多,只有生煎和小馄饨;当然,对您这样的贵人来说,用料难免粗鄙了一些,却也称得上是扎实、暖和……”
沈归从怀中掏出了一锭银子塞到对方的手里,轻声说了一个“尽管上”,便开始闭目养神。
江南气候温暖湿润,百姓生活水平也相对富庶一些,繁重的体力工作也不算太多,所以南人无论是食量还是吃相,也都不比北人那般粗犷豪迈。在今日的早集之上,肚腹空空的沈归,便当众表演了一出鲸吞虎噬,可算让姑苏城的乡亲街坊们,大开了一番眼界。
之所以进城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吃饭,完全是因为一句俗话的教诲:
不做饿死鬼!
沈归不知自己因何而来,所以对于死亡这种大事,也自然就少了一些恐惧感。他知道这次的仇人沈游,曾亲手击败、并杀害了实力还更胜自己一筹的师娘乌尔热,想必以自己现在的能力,也很难从这位三叔手中讨回半点便宜……
这世上的大路有千百条,东边不亮西边亮。按照沈归以往的思路来说,好像今日这种明知必败的战斗,只有脑子进水的憨货,才会去自寻死路;不过就是杀个人而已,什么套麻袋、打闷棍、下毒、偷袭、挖陷阱,哪条大陆还走不通了?
不过,兴许昨夜的那场春雨,还真的灌进了沈归的脑袋里……
足足吃了四十几只生煎、又连喝了三碗小馄饨的沈归,满足的拍了拍自己的肚皮。随即又拍出了一锭银子,朝着目瞪口呆的老板比出了一个大拇指,赞了一声“味道不错”,便拎着那把溅满了泥点的春雨剑,一步三摇的向沈家大宅走去……
哗啦啦!
一阵碎石落地的巨响过后,挂在门楼上那具沈宅石刻,便被沈归劈成了无数的碎片;而远远站在门楼后方的沈宅大管家,如今却笑眯眯的看着这只上门闹事的泥猴子,始终未发一言。
“老梆……老头!你过来!”
沈归刚到沈宅之时,便立刻踹翻了门楼前的石鼓与石龛;可饶是如此无礼,那位闻讯而来的老管家、却既未阻止呵斥、也未发一言;沈归见一计不成、又挥剑劈碎了高悬的石刻,对方仍然保持着原来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如此一来,沈归自己也觉得有些没劲,只好与这位异常淡定的老管家开始对起话来。
“沈游那个王八蛋呢?赶紧叫他出来受死,小爷我今天是来摘他脑袋的!”
方才那阵舞刀弄枪、连砸带骂的土匪行径,都没令这位老管家产生任何情感上的变化;可如今他听到沈归说出了这么一番话之后,却立刻把自己那双灰白色的眉毛、拧成了一个大疙瘩:
“小少爷啊,今日虽是你我主仆二人第一次相见,但老朽也不得不说句以下犯上的大话!无论您与三爷之间有多大的误会,叫他一声叔父,总还是情理之中的事啊!”
246.血浓于水 二
沈归听了不怕死的老管家那一番训斥之后,眉毛一挑眼睛一棱、左手‘砰’的一声按在了剑柄之上:
“老梆子,看你偌大的年纪,可别乱攀亲戚!谁是你家的小少爷,少跟我拉关系,赶紧让沈游那个缩头乌龟给我滚出来,该顶的雷他可躲不过去!”
沈归自诩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所以即便他如今肩负血海深仇,也不想妄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背部也有些佝偻的无辜老人。如今他故意摆出了一副杀人狂魔的姿态,也只是为了吓唬人而已。
按照沈归脑中的盘算来说,南人生活富庶,自然也就更加爱惜性命;再加上这个糟老头能够在天下闻名的姑苏沈家、谋到一个总管的差事,自然也攒下了许多的财富,还没来得及享受;一见自己真的动了杀心,就会立刻软下去的。
“老头,不妨跟你直说了吧,今日小爷就是来屠你沈家满门的!念在你我二人无冤无仇的份上,我就再给你三息时间!如果三息一过,你却还站在原地未动的话……可就莫怪小爷先拿你这个老儿开刀了!”
不得不说,如今这等场面,放在外人眼中看来简直可笑;一个身负十几条人命的少年侠士,本已做好了仗剑赴死的准备;吃饱喝足之后砸开仇家的大门,却被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给拦了下来。
尽管沈归不愿意承认自己的体内流淌着沈家的血液,但在他的潜意识中,仍然还是有此等念头在时隐时现……
而鼓起了拼死一战勇气的沈归,挥出的第一记重拳便打在了棉花堆上,这种有力无处事的感觉,令他感到极其难受,也使得本该是有死无生的悲壮场面、变成了一个不懂事的娃娃,在自己家里摔杯子砸碗,跟长辈撒娇怄气一般……
这真是太可笑了!
沈归一边无力地朝着老头说狠话,心里也在痛斥自己的软弱。可当他杂乱的思绪中、突然闪过了霓虹脖颈上那两块瘀斑之后,终于狠狠的咬紧了后槽牙,把胸中那颗悲天悯人的圣母心也横了过来……
“是小少爷回府了吗?三公子吩咐过奴婢,要在门厅候着您,却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忠伯,麻烦您嘱咐一下厨房的大师傅们,就说今日少爷回府,让他们都把自己的看家手艺给亮出来!咱们家的这位小少爷啊,可是个品鉴美食的行家里手呢!”
正当沈归已然动了杀心,就连拇指都已然搭在剑柄之上的时候,忽然从东跨院传来了一道温柔的女子声音;沈归浑身一颤,立刻转头循声望去,只见来者是一位年纪大概在三、四十岁左右的妇人。
这妇人的脸庞浮现着些许岁月流过的痕迹,那代表着从未出阁的束发之中,已然沾染了几缕寒霜。不过奇怪的是,往往似她这等年纪的妇人,若是生在穷困些的家庭之中,已然是奶奶辈的长者了;然而如今在沈归面前出现的妇人,无论是语气还是神情,竟然保留着少女那般的天真与善良……
类似她这等不识人间烟火的神态,必然是自小受到周全呵护的富家女子;即便是身份已然高不可攀的颜书卿与李乐安,都未能拥有这等福气;更何况看她衣裙与头钗的款式来分别、又明显是个下人的身份……
实在极其错乱的一个怪人!
而那位被她唤作忠伯的老管家、接下来的态度更是令沈归感觉摸不着头脑。这位身着管家衣饰的老头听完之后,竟然还微微向她欠了欠身,回应着这位妇人的嘱咐:
“是,青梅姑娘的吩咐老朽记下了,这便亲自去后厨发质干货……”
说完之后,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神色复杂的沈归,用略带不悦的语气留下了一句话:
“小少爷,老朽当年跟随二公子在外经商之时,曾用自己的后背、为他挡下过三次刀伤。”
撂下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之后,忠伯便转过了自己的身子,佝偻着后背,慢慢向西南方向的厨房走去。
“小少爷莫怪,忠伯他历来都是这个脾气。不过到您这代为止,他也是伺候过沈家三代的老人了。在南康这地方啊,想要找到如他这般忠心耿耿的义仆,可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啊……”
青梅一边小声替冲撞了“主人”的忠伯说情,一边伸手想要去拉扯沈归那只扣搭在剑柄上的左手;沈归本是抱着自灭满门的心态前来、又怎能被她这么个主子不主子、奴才也不奴才的怪妇人、把自己那满腔的杀意化解开来呢?
沈归双脚向下吐劲,整个身子在保持着战斗姿态的前提下,目光凝视着青梅、身体借力向后蹿出了五步远。落地之后,他语气冰冷的质问道:
“青梅姑娘是吧?你是沈游的什么人?”
青梅看他这副斗鸡一般的警惕模样,一边捂着双唇浅笑,一边慢慢地朝沈归走去:
“青梅是三公子的贴身侍女,自小便伺候三公子的饮食起居……”
一直在心中帮自己鼓噪杀意的沈归,听完了青梅的前半句话,内心便已经动了杀念!在他想来,无论双方有多少恩怨纠缠,只要现在动手杀了这个青梅姑娘,之后自己心中便再无杂念、彻彻底底的站在了姑苏沈家的对立面上!
于是,当青梅姑娘说出了自己的身份之后,沈归也不等她后半句出口,左手春雨剑立刻出鞘、整个人化身为一道闪电那般、迅速向青梅冲去;春雨剑的剑尖,也直奔青梅胸口刺去!
其实以沈归如今的武学修为而言,他想要杀掉青梅这样的妇人,根本就不需要用剑;而他之所以杀鸡用上了宰牛刀,也是因为沈归想用自己这辣手摧花的一剑,彻底斩断自己与姑苏沈家之间的藕断丝连罢了……
眼看着沈归的身影在自己眼前消失之后,青梅竟然露出了跃跃欲试的模样!她立刻闭上自己的双眼,右脚轻轻向前跨出半步,左手的虎口张开,微微做了一个向前下方按压的姿势,口中还带着疑惑语气的问道:
“是这样吗?三公子……“
下一个瞬间,沈归的身影竟然真的慢慢浮现出来;此时他距离自己的目标青梅,大概就只有五寸左右;而他那自左向右割去的横扫一剑,根本还没来得及施展开来、便被青梅伸出的那只左手、恰到好处的一举击溃!
双方比武交手,弱势一方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乱拳打死老师傅的例子,其实也并不新鲜!但对于沈归来说,青梅如今成功截下了自己的剑,显然给他的武学观造成了一次剧烈的冲击!
正如水火阴阳一般,这天地间所谓的相互克制、始终都是有其上限的。当被克制方的力量,突破了一个临界点之后,也就不存在所谓的克制关系了。
而青梅的身体素质,只从她那空空荡荡的衣裙当中就能猜的出来;而且无论从她的呼吸、步伐,甚至是体态、肤质等各个角度衡量,也只是如同寻常三、四十岁的妇女那般,并没有表露出半分可能身怀武艺的迹象来!
可就是这么一位寻常普通的妇人,竟然能把沈归这一式肉眼几乎看不见痕迹的快剑,恰到好处的抵挡下来!这显然极其生疏的一式虎口下压,不但精准无比的卡在了沈归运劲未至的关隘、更靠着虎口蕴含的微弱力量,恰好到处的把那一股真气截了下来!而且如果青梅练过内息吐纳之法的话,那么如今的沈归,早已遭到了自己的内息反冲、没准还会被反震出轻微的内伤来!
就在沈归产生自我怀疑的时候,耳边又传来了一道略显疲惫的男子声音:
“嗯……还是被开口说话拖累、出手的节奏慢了一个刹那;下次再教你什么应对方式、你直接照做便是,无需开口问询……”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沈归,听清了这男子所说之言,背后立刻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正如这男子所说一般,若是方才青梅下压的虎口,还能再提早那么一个刹那的话;那么自己可就不只是被截去力道与内息、彻底破开剑式那么简单了!
自己方才施展的是左手反握、长剑化刺为割的一记自创杀招;而青梅的应对手法,则是先抢出半步距离,同时伸出左手虎口、自上而下的使出推压之力;若能如同此人所言、再快上一个刹那的话、那么在她截去自己左臂提起的内外两股力道之后,青梅的左手大指,应该会很自然的搭在自己左腕的神门穴之上!
神门穴,乃是手少阴心经的原穴。若辅以针灸之法刺之,可主治心痛癔病,精神两衰之症…
用通俗的说法来解释的话,那么这个位于左手腕上的神门穴,便是可以治疗心脏与大脑方面的一些病症;换句话说,如果被青梅截断的内外两道气力,被青梅虎口那一丝力道挤入了神门穴的话……
沈归虽然还不至于会当场殒命,但很长一段时间的头晕目眩、心痛欲裂,是无论如何都躲不开、也逃不掉的!
247.血浓于水 三
沈归被青梅随手一压,便化解了那自以为必成的一剑。尽管剑招被破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却足以令他心中翻起一阵惊涛骇浪!
而且,当他听到那个男子声音之后,更是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不过感觉再诡异,也无法抵消由十六条人命引燃的复仇之火。沈归知道,此时还停在虎丘山脚下的十六具萨满卫遗体,都在等着自己给他们一个交代!
说时迟、那时快。沈归被自己的力道震退了几步,但也只是略微停滞了一瞬而已;他无视那个身份未知的男子,只求尽快取走青梅的性命,并以这种自断退路的方式,彻底割裂自己与沈家之间的所谓血脉亲情……
沈归看似缓慢地向前迈了一步,后腿跟步之时突然发力、眨眼间便极其突兀的消失在青梅的视线当中。在他第一次出手之时,由于看穿了青梅只是个普通的妇人,所以也并没有在招式上多花什么心思;可如今多出了一位“观棋支嘴”的人,他如今这第二次出手,便增加了节奏与速度之间的交替变化。
然而实力差距就是实力差距,就仿佛天堑鸿沟一般根本无法跨越。或许弱势一方可以在极其偶然的状况下、凭着一些小心思、小伎俩讨得些许甜头;但对于最终胜负的走向,却仍然是无能为力的。
对于沈归而言,只要自己的剑招快过那名男子的提示;那么以青梅的身体条件与反应速度来计算,至少她也得有十几条命,才有可能逃出自己的剑势笼罩范围!
此时青梅脸上的神情,也不复方才那般雀跃;当她眼中的沈归消失之后,立刻就下意识地回头向东侧院落望去。青梅这个极其业余的反应,落在沈归的眼中,也令他更坚定了自己对于双方实力的判断。
那怕是只练过花拳绣腿的庸人,也绝不敢把自己的视线从对手身上移开!看来这个名唤青梅的妇人,还真的是什么都不懂啊!
一个转头的时间,已然足够沈归紧身之用。此时他左手平举春雨剑、身体朝着青梅的左侧飞速掠去!沈归的战术意图十分明显,他是想要利用自己的速度优势、赶在那位男子现身之前,抢先割断青梅的咽喉!
刚刚回头望去的青梅,只觉后脑的秀发被一阵微风拂过、同时左耳的侧后方、还传出了一声清脆的剑鸣……
嗡!
青梅再次转回头来,只见身披银狐大氅的三公子沈游,已然端端正正的站在了自己的左后方;他的右臂曲起、肘尖虚担在自己的左肩头上;右手的食指与中指看样子才刚刚收拢,显然是他及时出手,帮自己挡下了小少爷掌中快剑。
青梅回头再看,只间方才脸上还略显尴尬纠结的小少爷沈归,如今已经换上了一副寒霜般阴冷的面孔……
“你是沈游?”
“你该称呼叔父。”
“好的叔父,纳命来吧!“
终于得见正主的沈归,再不复方才那般优柔寡断!随着他弥漫出狂暴的杀意、那柄被他紧握在掌中的春雨长剑,也散发出了白色的光晕,看上去就犹如满月一般柔和。
青梅看着春雨剑所逸散的诡异光晕,也颇为担心的开口询问道:
“三公子,需要为您备一把兵刃吗?”
“不必了,这里很快就会结束,你去帮忠伯的忙吧……”
乒!
话音还未落,沈归掌中那柄耀人双目的春雨剑,便再次被沈游伸出两根指头弹开;一如方才救下青梅那般轻松写意,连身体的位置,也只是退后了小半步而已。
春雨剑,乃是北海剑奴夫妇此生的最高杰作;而御剑之人沈归,也是自幼经数位江湖顶尖的武道宗师的悉心调教。在这样的强强联合之下、竟然还是被沈游两根指头轻轻一弹,便再无半分杀伤力可言。
莫非沈归习武十余载,最终就得到了如此可笑的结果吗?
还来不及唏嘘感慨,那股被沈游二指击溃的劲道,便已经支离破碎、四散奔逃了。沈归只感觉胸口仿佛被数道力量一起向外撕扯、闷痛与刺痛的夹击,令他退出了七八步远才勉强站稳脚跟……
“咦?原来名满天下的沈太初,竟然真的不懂武艺!不过你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还能完整的活到今天……嗯,果然是李玄鱼口中的天外异数啊,命还是真够硬的!”
沈游一边评论着沈归的命运,一边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面前这个素未谋面的侄儿。一阵微风拂过,本在暗中调息的沈归只觉眼前一花;而他条件反射想要刺出的那一剑,也被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沈游,牢牢扣住了御剑惯用的左手腕!
“嗯,相貌还不赖,也像极了二哥年轻之时;可惜人却过于蠢笨,这一点也不知随了谁去……”
沈归咬牙运气、强行压制了胸口那团杂乱纠缠的内息;之后便腰杆一沉上身前倾、力道灌于左膝,踩在地上右脚微微抬起半脚掌、向正朝着自己评头论足的沈游、顶出了一记隐蔽而迅猛的膝撞!与此同时,他用来维持身体平衡的右手,在向后甩去的同时,也已经暗暗灌注了劲道;只等这记膝撞命中目标、或被对方闪躲之后;一记蓄力已久、势大力沉的后手摆拳,便会转瞬即至!
严格来说,这并不是华禹大陆的拳脚功夫,而是来自于沈归的记忆深处。此时他执剑的左手已经被沈游死死扣住,而双方身体的距离又十分接近;在这个紧要关头,沈归便无意识地施展出了八臂拳的招式!
所谓拳打两不知,尽管沈游的武学修为深不可测;但沈归对于自己这手八臂拳,仍然有极强的自信心!
面对这套隐蔽而迅猛的新奇拳法,沈游也只是向后猛拽沈归左腕,同时右脚微微向前抬起一寸,脚掌迅速蹬在了沈归左腿的迎面骨上!沈归并没有感受到疼痛,只是觉得自己上半身与下半身的重心,已经被他完全的破坏掉了。如此一来,自己所有的后续动作也全部变形,整个人仿佛不受控制一般、直挺挺的向地面拍去!
随着地面那石板的纹理、在眼中变得越来越清晰;沈归也明白了自己将要面临什么下场!就在他自以为必然要摔出一个“鼻梁骨断裂”的时候,那位牢牢攥住自己左腕的沈游,也突然从口中发出了“咦”的声音……
与此同时,沈归也感到身体的控制能力已经恢复;就在即将拍在青石板上的一刹那、他强行扭动了一下腰部、借力转过了身体,侧着摔在了沈宅前厅的石板路上!
这一下摔得不算太重,至少就沈归的身体素质而言,根本也不值一提。而他在入城之时,对沈游那高不可攀的武学修为,已经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交手之后自己落于下风,也早在他的意料之内,没什么无法接受的。
可刚刚自己已经明显没有任何调整的可能性了,那沈游却为何会放自己一马呢?这个问题,显然就是在沈归意料外的突发状况了!
还未等爬起身子的沈归出言询问,游刃有余的沈游,却先带着满脸的讶异,向败方询问起来:
“你练的是何种内息?”
沈归也被对方给问愣了!静下心来仔细琢磨一会,好像除了伍乘风拿给自己解闷的清心诀之外,根本就没有其他答案。但如果实话实说呢,就连自己都觉得没什么可信度啊!
在心中盘算了一番之后,他只得故弄玄虚的笑而不答;同时简单活动了一下麻痹的左手腕,便再次挺剑向沈游杀去!
再次出手的沈归改换了剑路,施展出了一套玄岳道宫的绕指柔。皆因为方才几次出手,他都采取了那种以快打快、以伤换命的无赖打法。这种方式虽然周身上下处处皆是破绽,但只要速度比对手快上半分,那就完全没有问题了!然而经过了前两轮的试手,可以看出沈游的速度与眼力,都要远高于自己;所以原本那种战斗方式,对沈归根本也起不到任何的作用。
所以,当沈归再次挺剑杀去的时候,便立刻换上了另外一种打法与思路。他打算以虚就实,拆招破势,与沈游斗一斗阅历与经验!
也不知沈归是被仇恨蒙蔽了心智,还是果然应了沈游对他的评价——愚蠢,才会想出这种自掘坟墓的念头。各行各业都算在一起,有哪个二十出头的小青年,会跟一位四十岁左右的老师傅比拼经验呢?
果不其然,换成绕指柔剑的沈归,也仅仅走出了五剑,便被沈游随手点出的一记指诀、分毫不差的击中了还未来得及掩盖的空门,也彻底击溃了才刚刚起势的绕指柔剑。
对于绕指柔剑不够纯熟,也只是导致沈归落败的其中一个原因而已。可即便是天下间最精于此道的陆向寅,亲自从坟里爬出来,也只不过能比沈归多走出几招罢了。
如今沈归修为,比起当年的陆向寅来说,已然不差分毫;甚至还能凭着年轻力壮,气血两兴的优势,稳稳压他半筹;然而这凡人就是凡人,像陆向寅、沈归、姜小楼、乃至于老乞丐伍乘风;如果不考虑经验、见识、阅历之类的软实力,彼此其实都处于一个水平线上!
难道这姑苏沈家的三公子,竟然以**凡胎、修成了天灵脉者?
248.血浓于水 完
亘古以来,纵观华禹大陆的历史,也始终无人能以区区的**凡胎、修成半人半神的天灵脉者;哪怕是江湖公认的武学天赋第一人、师门传承也极其完整的老叫花子伍乘风,都始终差了那一小步;至于被世人口口相传的青芒剑神岳海山,还是用上了近乎于自燃的方式,才获取了短暂、且不受本体支配的天外之力;当然,事后他也为此付出了余下的几十年阳寿。
包括岳海山这个揠苗助长的故事在内,好像凡人与天灵脉者之间的差距,并不存在天赋加努力,就能够达成的因果关系;就仿佛是一条鱼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生出双腿,在干岸上直立行走那般。
而沈归与自己的叔父沈游交手时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刘半仙戏耍自己时那般无奈;无论自己选择何种方式出手,都会被沈游轻描淡写的随手化解开来;就连对方根本不可能领教过的八臂拳,也完全起不到任何作用……
当这种从内心涌出的无力感,再背负上十七条人命的血海深仇,就变成了重如千钧的两个字眼,狠狠的砸在了沈归的心头上。
绝望。
其实如果论及个人武学修为的话,就算是说破了大天去,沈游与沈归这叔侄二人之间的差距,也就只是半斤对八两而已;之所以导致了局势一边倒的根本原因,正是出在了沈游的特殊体质之上!
沈游看着眉头紧皱一团、连下唇都咬出鲜血的沈归,颇感无奈的说道:
“你还是不要白费脑筋了,不如我们坐下来谈谈如何?”
“当然没问题!但我认为这场谈话的时间,应该推迟到你命丧黄泉之后!无论你有什么话想说,还是托梦给我慢慢聊吧!”
“呵,果然是父子啊,就连说话的语气都是同一个调调……”
沈游一边注视着那位撒泼打滚的侄子,一边飞速向前蹿出四步左右,并闪电般地伸出一指、恰好截断了沈归已然偷偷运至胸口的澎湃内息:
“既然都是一家人,实话告诉你也无妨。我这双眼,可以看透他人体内的丹田与经脉;也就是说,无论你下一步打算如何出招,气息在你体内经脉当中运转的路线,都被我明明白白的看在了眼里,根本无需猜测!当然,这也不是什么玄门内视术,更不是你们萨满教的阴阳眼,而是地灵脉的传承!”
听到对方这样的一番话,沈归心中的绝望感竟然立刻得到缓解!他脚尖点地、再次向后蹿出五步开外,伸手指着一脸无奈的沈游,得意洋洋的说道:
“沈游啊沈游,言多语失的道理原来你并不知晓!地灵脉者无法修习内息之事,莫非就没人告诉过你吗?哦……我明白了!想必你会有这等实力,定是仿效当年东海关前的岳海山那般饮鸩止渴!沈游啊沈游,那些原本就不属于你的力量,借用的价码可是不低啊!”
沈游听着侄子的忠告,也无奈的撇了撇嘴;随即他伸手指着沈归的脚尖,如数家珍的向他证明着自己:
“此时你的内息,已经运在了右脚掌上;而你左臂的经脉由于被频繁的截断内息,此时虽然还活动自如,但气息的运转已然开始受限;在你的胸口膻中穴附近、尚有三缕溃气没有尽数散去,已然被你的内息团团包裹,暂时压制住。不过,如果你再次出手的话,无论你施展何种招式,我也都无需在意;只要直奔你压制在膻中穴的那一团乱气即可取胜;当然,若是想要取走你的性命,也大可以顺便向你体内再输送一缕气息,直接刺破那团气息即可。如何?现在你可相信我的话了?”
沈归本身就是个谎话连篇的人,对于如何分辨他人的谎话,自然也有一套成熟的理论可以遵循。无论是顾及自己身体的现实状况,还是考虑到沈游脸上那副哄孩子的神情,都清清楚楚地向沈归说明着一点:
沈游,他并没有说谎!
左思右想之下,沈归终于还是扔下了一句“待你散功之日,便是我取你人头之时”,随后便弯腰捡起了扔在地上春雨剑鞘,迅速消失在了沈宅的前院之中。
“三公子,忠伯让我问您要不要……哎?小少爷呢?”
腰上系着一条白色厨裙的青梅,此时也恰好走回前厅;她疑惑地看着若有所思的沈游,询问着沈归的下落;而沈游经她这么一扰,也立刻回过神来:
“忠伯问什么?”
“忠伯问要不要备上大夫人的碗筷……小少爷走了吗?”
“嗯,所以那一桌珍馐,就只有我们自己享用了。大嫂一向喜静,斋饭还是照例送到佛堂去吧。”
“可……可我们做了好多呢!”
沈游看着青梅脸上那略带焦急的神情,悄悄的背过了已然满是青紫淤血的左手。他用右手食指,轻轻点了点青梅已然微微凹陷的脸颊:
“那就叫上大伙与我们一起用餐吧!你要额外多吃一些才是,瞧你最近瘦的,好好的一颗青梅,就快变成梅子干了!”
青梅从未习学过武艺、又半途去了厨房帮厨,自然不知道方才二人那场短暂的交手,究竟存在着怎样的危险。
无论想到那十六名萨满卫的英魂,还是日后如何向老乞丐负荆请罪,沈归都极度渴求沈游的这颗头颅。然而这一次交手过后,无论沈游是真的地灵脉者,还是仿效岳海山那般自燃经脉,自己都明显是技不如人的;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也正是沈归历来的处事原则。区区一个沈游、待日后见到白衡或是刘半仙的时候,再央求他们出手也就是了;再不济的话,只需多等上一段时日,等沈游身体里的鸡血彻底褪去之后,自己再上门讨债,也为时未晚啊!
沈归这人历来心宽,更没什么精神洁癖,所以无论这两笔血海深仇,是不是由他亲手所报;只要沈游能落得个身首异处的收场,那么他就过得去自己心里的那一关!
不过站在沈游的角度来看,这档子事,可就变得复杂许多了!
其实方才并非他有意放水,他也比谁都迫切地想要擒下沈归,更有充足的信心,能够至少把他困在沈宅一年光景;所以当他的左手、扣住了沈归执剑的左腕之后,便立刻输送了一道内息,想要一举攻入他的神门穴,使得活驴一般的沈归陷入昏迷与沉睡当中……
然而当自己的那一缕内息、才刚刚进入沈归体内之后,便立刻遭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真气反噬;这股埋藏在沈归体内的气息,竟然依附着着自己的一缕内息盘旋而上,反而冲入了自己的左臂经脉之中!如果不是他反应还算及时,就真的说不准会受到何等程度的内伤了!
沈游也是一位顶尖的武学高手,而内息彼此间的对攻,自然也是驾轻就熟的寻常事。这江湖上的内家法门虽说无穷无尽,但如果只从性质上来区分的话,应了万变不离其宗这句老话,只不过是刚猛与阴柔之间的区别罢了,。
玄门分阴阳、释门分禅武,纵使江湖上的武学千奇百怪,简单来说,也就仅此而已了。
然而沈归内息的性质,却是沈游从未听说过的第三种。它不同于刚劲的硬桥硬马、也不同于柔劲的避实击虚;当那股奇怪的内息、与自己的柔劲碰撞在一起之后,竟仿佛天上的云彩般虚无飘渺,一触击溃,之后又变为一团棉花那般柔软坚韧,重新结合在一起,把自己的内息紧紧包裹其中。
如果就仅此而已,那么沈游还有其他无数种的办法、可以把他这个脑子不太灵光的侄儿,玩弄于股掌之中;可沈归的怪异气息,竟然还可以紧紧贴着自己探出的那缕气息,沿原路而上,反而侵入自己的经脉之中;并且在这股气息大肆入侵之后,竟然还仿佛火焰那般、迅速蚕食自己左臂的经脉!
不过好在这种性质特殊的内息,好像也并非沈归有意为之、甚至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甚明了;否则的话,方才沈归只需稍加引导,便可以轻而易举的废掉自己整条左臂!
也就是说,除非自己愿意一剑封喉,否则根本就无法制住这个蠢侄子!
况且对于沈游而言,他们叔侄间的初次相聚,虽然谈不上愉快二字;可至少对于君上吩咐下来的任务,也算是有所交代了。
坐在席间的青梅,正用筷子拨弄着沈游布给自己的红烧肉,无意识地开口念叨着:
“也不知小少爷下次什么时候回府……”
固执的站在一旁伺候、始终不肯入席同餐的忠伯,听了青梅念叨之后,也颇为不满的附和了一句:
“小少爷自幼流落蛮荒之地,被那些幽北野人都给教坏了!待他回府之后,老朽可有的忙了!”
沈游把手中汤碗递给忠伯,又笑着对二人说道:
“忠伯啊,我倒是觉得如今的太初,还挺不错的,与二哥年轻时一模一样;至于他下次什么时候回府嘛……”
说到这里,沈游转过头去,看向亭外那片雨后仍显阴郁的天空,略有些低沉的说道:
“应该不会等上太久……”
姑苏城北门以外,满心懊恼的沈归、正在使劲儿捶打着自己闷痛的胸口;可他锤着锤着,突然从自己的左边袖口,飞出了一枚不算显眼的小物件!
沈归捡起仔细一看……
竟然是一根他从未见过的三寸镇龙钉!
249.狼烟起 一
前任中山路总督傅忆,乃是众人当中唯一能够与冬至杀手顺畅交流的人;也正因如此,沈归才会命二十三,十七,以及十四三名冬至杀手,留在他的身边帮忙。因为傅忆接管中山路,乃是子承父业、水到渠成的事;如果再加上郭家与沈归方面的首肯,至少在明面上,没有任何危险可言,根本不需要三位聋人杀手的帮助;然而在实际上来说,傅忆的人身安全,要远比立足未稳的兴平皇帝,还要更加危险几分!
因为当时幽北三路的内耗甚重,兴平皇帝又刚刚登基,再加上李子麟其人又摸不清脉络;所以坐镇中山路的傅忆,实际上便是沈归在出关南下之前,为刚刚脱胎换骨的北燕王朝,钉下的一枚定海神针。
中山路,地处幽北三路的中心腹地;而傅忆其人,又是沈归、或者说是郭家的铁杆心腹。他与他麾下的中山督府军坐镇中路,一方面可以防止颜青鸿登基之后急于卸磨杀驴,在自己还立足未稳之时,便急于清算钳制了颜家帝权近百年的东幽李家;而另外一个方面,则是用来防备李子麟治下的东幽路,会突然横生异动!一旦时局有变,中山路便可以瞬间从缓冲区域、变成幽北平乱的前沿阵地。
好在沈归与李登这翁婿二人、观人识物的眼光都算不错。二皇子颜青鸿即位之后,非但没有大刀阔斧的进行全盘清洗,更保留了近八成朝廷的原本框架,维持了幽北过度期的稳定局面。
这位遭受压抑迫害多年的幽北新君、登基之后便把自己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如何赚取更多的银子上!
也可以说,如今那座日进斗金的东海关,沈归也只是提出了一个最初构想框架而已;真正负责具体实施的人,便是兴平皇帝颜青鸿、以及常年住在东暖阁中理政的瘸子丞相——万长宁。
而李子麟作为新一任的东幽王、兼李家家主,一向都有意避免过多参与到朝堂政务之中。所以即便兴平帝屡次召他入东暖阁议政,但只要没有问到他的头上,或是与东幽路无关之事,他历来都秉持着模棱两可的态度。
这不单单是入朝为官的自省自持,更是李子麟担任大荒城知府多年,被动练出来的夹缝生存之道。他比谁都清楚,现在兴平皇帝,之所以愿意留着东幽路这个隐患,完全是忌惮那位退休之后、便一直守着一座孤坟的李登李齐元;更是沈归通过自放自逐的方式,为李家交换出的生存空间。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无论是荣誉还是财富,都不会少他东幽李家的一分一毫;可如果自己一旦想要把手脚伸入东暖阁中,哪怕就只是一个念头,也一定会为整个李家招来灭顶之灾!
然而今日东暖阁中的议题,却显然没留给他闭口不言的机会。
“子麟,你就直说了吧,若是没有你亲自坐镇的东幽路,时局一旦有变,凭着李家的家底到底可以扛住多久?”
颜青鸿此时身穿便装,但领口的三颗盘扣却已然不知所踪。从他脖颈处的淡红色勒痕可以看得出来,兴平皇帝正处于暴怒的情绪之中。
还未等李子麟开口回话,正伏在案头的万长宁却突然抢先出言:
“万万不可!绝对不能把子麟调出东幽,让他去补小忆的缺!你们来看,这东幽路虽然地势平坦,看似易于骑兵奔袭冲锋;但它好歹还有一道混同江可以作为屏障!若有子麟坐镇东幽路,他便能够指挥麾下军卒、随时沿江岸下寨,依托混同江岸为凭、以拒漠北犯境之乱军!如此一来,尽管中山路可能会迅速陷落于乱军之手,但至少东幽与关北两路,还可以形成南北夹击、关门打狗之势!”
兴平皇帝听完之后,一把打翻了皇后铁怜儿刚刚温好的热茶,指着正跟自己唱反调的万长宁怒斥道:
“混账!你说的倒是轻巧!混同江上游,的确是东幽路的天然屏障不假,可若是乱军攻入中山路之后,不选择北进东幽,反而沿江南下、直扑关北而来,围困奉京城,届时你我又当如何应对?你万长宁还打算关门打狗?一旦奉京、中山陷落,那么东幽路就真的被人关门打狗了!”
颜青鸿发了一通脾气之后,整个东暖阁中、便再次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当中;耳边只有皇后铁怜儿打扫茶壶碎片、所发出的悉索声;其他三人都分别低垂着脑袋,也不知都在想些什么。
尽管不清楚皇帝与丞相之间的争执,到底是不是演给自己看的戏码;但李子麟心中却清楚的知道:如果此时自己再闭口不言的话,那可就有隔岸观火、拥兵自重之嫌了。
“咳,禀陛下,臣有话想说。”
“讲!”
余怒未消的颜青鸿,没好气地甩出了一个字,便继续与不肯退让半步的万丞相对视起来。
“臣以为,万相所虑及是,而陛下这一席话,更是圣君之言。不过臣下所想,却与二位有所出入……“
“这些废话都免了吧,说说你的主意!”
“是。所谓兵马未动,而粮草先行,自古兵家之争,胜负则大半取决粮道安危。所以万相主张以中山路的暂退、来换取幽北粮仓的东幽路之周全,实乃老成谋国之言;然陛下所虑的乱兵沿江南下之举,据臣下推断,也是一定会发生之事。再加上两北之间、虽然已经达成了停战协议,但锦城的颜帅所部,仍然不可妄动。所以依臣下愚见,对于关北一路,陛下可亲自挂帅,遣安定侯颜平为麾下大将,亲自指挥关北路的北境防线;而臣下则自当提领东幽路的八万齐元军,依计沿江下寨;只等敌人前队受挫、调转马头南下之后,下臣便立刻率军向南转进,伺机而动;至于说中山路傅督的空缺……”
气鼓鼓的君臣二人,一听李子麟终于说到了戏肉部分,就连喘气的声音都压低了几分:
“傅督虽然已经负气出走,但中山督府军的老底子毕竟还在;从战术上来说,中山路的战略位置极佳,弃之实在可惜;从为人君主的角度上来说,陛下也不可轻易放弃中山路的子民……因此,臣如今举荐二人、可分别暂代中山路的将帅之缺。锦城知府顾晦顾子瑜,今年五十有三,乃是一员满腹经纶、熟知兵事的能吏;就连飞熊军的颜帅,每每提及顾知府大名之时亦会交口称赞。因此,臣下举荐此人挂帅,陛下可将此人调往中山路,命他率领中山督府军、抵御漠北犯境乱兵!
颜青鸿登基之初,便正值用人之际;所以他也曾仔细清查过幽北朝廷大小官员的档案履历。对于李子麟所举荐的这位顾晦顾大人,自然也不算陌生。他清晰的记得,朝廷档案对于这位顾大人的评语,乃是“为人古板、才资庸碌、守成尚可、不堪大用”。可就是这么一位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腐儒,却被一向惜字如金的李子麟所举!
莫非,他是念及顾晦与颜重武、沈归皆有旧交,打算借花献佛不成?
想到这里,颜青鸿便认为李子麟有了结党营私的苗头,立刻生出不满的情绪。然而凭着他多年韬晦藏拙、忍辱偷生练出来的耐心与演技,就连半点不悦都没表现出来;反而很自然的回头看了看万长宁,想要用眼神暗示他、随便找几个借口,把李子麟的举荐否决便是……
可颜青鸿这一回头,却发现万长宁听完之后,竟然也陷入了沉思之中!莫非这位在档案中极为平庸的顾知府,竟然足矣担当重任不成?
万长宁感受到了颜青鸿的视线,立刻也回过神来;可他却没有提起顾晦的事,反而继续开口追问:
“嗯,既然子麟打算举荐顾大人挂帅,那么点将之事又当如何?”
“关北路金甲军丙字营军粮监事,丁朔。”
听了李子麟心仪的主将人选之后,包括皇后铁怜儿在内、屋中所有人都笑成了一团,就连一向严肃沉默的东幽路总督李子麟,也被欢乐的气氛所感染,与其他三人一同笑了起来……
“哈哈哈…子麟啊子麟,你让一个粮官,去率军抵挡漠北草原的铁骑?莫非这个……哦对了,这个丁朔,与你二人之间有什么私仇不成?”
“呵呵,我与他南北两隔,哪有什么私仇可结呢?陛下,丞相,下臣举荐此人,绝非是那些庸碌无能之辈;况且话说回来,方才我等君臣都打算放弃中山路、做出了诱敌深入、关门打狗的盘算;即便顾大人和丁……丁监事真的难当重任,那也可以利用他们二人的无能、来打消漠北乱兵的戒心啊?”
颜青鸿一边笑着、一边低头打量起了幽北全舆图;而万长宁此时也笑着转动了自己的木轮椅,笑着对颜青鸿说道:
“陛下,我认为李总督之策,或可一试。”
听到一向谨慎的万长宁也出言附和,颜青鸿又沉吟了一会,这才点头应允:
“嗯……那子麟今日便离开奉京、回东幽路整军备战吧;至于中山路之事,朕已然有所决断了。”
听到颜青鸿以朕自称,李子麟也立刻跪倒叩首,倒退着离开了东暖阁。
250.狼烟起 二
到底除了怎样的意外,能使得原本君臣一心、正在努力发展经济的幽北三路,重新进入了紧急备战状态呢?如同东海关互市关闭的原因一样,正是那个不省心的草原邻居,闹的越来越凶了!
漠北草原的萨满教,已经在诸多草原部族的戮力齐心之下,陷入了自顾不暇的乱局之中;没了这些神棍从中作梗,整个漠北草原也彻底进入了群雄割据的混乱时代。
那些原本没有资格坐上台面的小部族、甚至还有奴隶出身的小头目,在失去了约束之后,纷纷拉起了属于自己的一支队伍,参与到了争夺汗王金帐的斗争当中;最开始的时候,还只是博尔木汗王那几位不省心的儿子,互相之间手足相残;可萨满教一乱,整个漠北草原便打成了一锅热粥。
从与幽北三路接壤的东线部盟、到漠北王城云中,再到与西疆、北燕接壤的张掖郡等地,熊熊战火绵延数千里边境;只要踏上漠北的草原,便随处可见一队队各为其主的骑兵,挥舞着弧度优雅的马刀,扛着色彩斑斓的旗帜呼啸而过……
就在前些日子,一股败下阵来的漠北溃兵扶老携幼、打着看望自家侄子的名义,进入了幽北境内。别瞧这伙溃兵被打得连战马都没剩下几匹,却口口声声说的是来给幽北皇帝纳贡的外使!而当时的中山路总督傅忆恰好负气出走,督府军的副统领张德,得到“外使朝贡”的消息之后,还真怕这些败兵,可能真是自家混血皇帝的舅父,便指派了一队人马,把他们护送到了奉京城。
真正左右历史走向的人,往往都是小人物。别看张德这位副统领声名不显,但经他如此谨慎的处理过一番之后,原本只是漠北自家的乱子,立刻就变成了漠北与幽北两家之间的事了!
严格说来,颜青鸿的先慈兰妃娘娘,在漠北族群之中的辈分极高;所以按照漠北草原的风俗而言,每一个并非奴隶出身的草原汉子,与幽北的兴平皇帝都攀的上一门远亲。如今这位被人杀的溃不成军的“苏合汗王”,与颜青鸿之间就是这样一种所谓的亲戚关系。实际上,颜青鸿就连他的名字都从未听过!
面对这个没皮没脸乱认亲戚的败军汗王、颜青鸿便打算随便给他几两碎银子,再把他再送回草原也就是了。不过亲自接见之后,发现他们人人带伤个个挂彩,颜青鸿也动了恻隐之心,允许他们在奉京养伤、待痊愈之后再杀回漠北,重夺属于他的那一片东盟草场。
然而原本也算一方诸侯的苏合汉王、之所以会落到这步田地,也定然有人为之的事……
原来一举击溃苏合所部的人,正是如今整个漠北草原东盟附近,实力最为强劲的一个部族。这个部族以萨满教的图腾柱作为战旗图案,自诩是受到先代大萨满的灵魂感召,奉命引领漠北子民穿过漫天野火的洗礼,重新过上安稳的生活。这些人的首领名叫做朝鲁,在漠北古语之中,代表着石头的意思。
其实单从这个名字就可以看得出来,这位漠北东盟最强大的汗王,乃是命贱如同草芥的奴隶出身。
实际上也正是这位奴隶出身的朝鲁汗王,暗中联合了其他部族,一起把草原儿女共同的母亲——神婆大萨满,暗中刺死;也正是这位朝鲁汗王,凭借着兵器与粮饷方面的巨大优势,在短时间内收拢了一大批奴隶,并许诺他们无数的牛羊马匹、与肥美无比的草场绿洲,把这些原本猪狗不如的低贱奴隶,变成了勇猛彪悍的草原铁骑。
手里有粮,心中就不慌。也不知这位奴隶出身的朝鲁汗王,究竟从哪里搜罗到大笔的金银与装备,在很短的时间之内,便带着一批原本连马刀都不会用的奴隶,在乱成一团的漠北草原站稳了脚跟,并极其迅速的发展壮大起来。
对于萨满教的混乱,他朝鲁汗王当记首功;然而他通过舆论的风向,把这件事成功嫁祸给了七位王子,更是亲自谋划并刺杀了立足于东盟草场的其中两位;之后他又故技重施、把脏水泼到了另外一位部族头领身上。
而这位倒霉的头领,名字叫做苏合。
当丧家之犬苏合、进入奉京城朝贡的第三天,中山路与漠北草原沟通最为频繁的双山村,便被一群打着萨满教大旗的铁骑杀了个血流成河,男女老少一个不留。此时过后,朝鲁汗王更是大模大样地派出了一名所谓外使,来到奉京城指责幽北草原,不该插手漠北草原的私事。
他对负责接待的礼部官员表示,如果幽北方面有意与朝鲁汗王麾下的神石部族结盟的话,应尽早交出苏合及其残部;若仍然一意孤行、包庇杀害两位王子的叛贼苏合,那他们神石部族便会立刻挥军南下,将整个幽北三路屠戮殆尽。
从这位使臣谈判的态度就能看得出来,即便奴隶出身的朝鲁、如今已经成了气候,暂时还不懂如何与他国进行正常的外交谈判。
其实对于漠北草原发生的混战,颜青鸿根本就没有任何兴趣。毕竟幽北百姓一向都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大多都是猎户或是渔夫出身;而那些外来人口又大多都是农夫出身,依靠畜牧为生的牧民极其稀少。在这样的情况下,就他算能偌大一块漠北草原的地盘尽数纳入囊中,可又能如何呢?
自己不需要是一回事,被人打上门来威胁又是另外一回事。如今被人用马刀指着鼻子尖的威胁,仍然还是触碰了颜青鸿心中的底线。听完了礼部回报之后,如果不是一直暂居住东暖阁中的万丞相,及时拦住了已经失去理智的兴平皇帝;没准颜重武都已经率领麾下的飞熊军,踏上漠北草原了!
不过也正如万长宁当时所言一般:在眼下漠北这群雄割据的混乱局面下,无论谁有意把手伸进漠北草原,都免不得要被他们剁下几根手指头去!
虽然报复的时间可以暂缓,可那座已经被烧成一片废墟的双山村,却令幽北三路再次嗅到了战火的味道。
今日东暖阁中这场小会,也正是因双山村陷落而开的……
待李子麟领旨出宫以后,颜青鸿便向看似心情大好的万长宁追问道:
“士安啊,顾晦此人的学识尚可,可真实才干与施政的经历,全部都平庸的紧呐!你既然身为朝廷辅宰首臣,又怎会不知此人的斤两呢?”
“陛下啊,子麟表面上举荐的顾晦顾大人,实际上只是个幌子!正如那个买椟还珠的典故一般,真正有能力执掌中山路帅印之人,乃是顾知府内堂的掌印夫人,黄氏!“
顾晦其人究竟有几分真才实学、根本就瞒不住有心之人的眼睛。然而却很少有人知道、顾大人府上的母老虎黄氏夫人,虽然容貌极其普通,言谈举止也与市井泼妇无异,实际上却是一位十分难得的帅才。
就拿顾晦治下的锦城来说,如果凭顾大人的真才实学、去治理一座商业与军事重镇的话,那么就算他没有死在颜重武的军法之下、也会死在那些出没于东海关附近的密谍与探子手中。
可如今那座边关要塞——锦城,才刚刚经过了一次小型的扩建;无论是来往商队还是飞熊军的驻扎,彼此之间已经做到了互不相扰;甚至包括那些来自于天南海北的各家探子,也全都被“顾晦”摸了个一清二楚,更分门别类的编纂造册,至今还在压万长宁的瓷枕下面!
至于足不出户的万长宁,又是如何得知此举乃黄氏妇人所为的呢?道理也很简单,那顾晦顾大人虽然资才平庸,但毕竟也是个正经八百的文人出身,一手自幼练就的儒府行楷,真可谓是行云流水;可再看这本记录了东海管附近所有密谍探子的小册,字体却像极了刚刚开蒙的童生,有好些地方更落下了星星点点的墨迹展卷,看起来极为不雅。
心中生出了这等疑问之后,万长宁便从颜重武那里得到了答案,自然对顾家的这位贤内助、多留了几分心思。
方才他听到李子麟举荐顾晦挂帅之后,心中立刻想起了顾家的这位巾帼英雄。
不过古往今来、华禹大陆也曾未有过女子挂帅的先例;再加上顾晦的身份虽然不高、可好歹也是出自于书香门第;无论出于维护幽北三路的朝廷体面,还是体恤顾大人那一向不振的夫纲,总得在场面上有个让彼此都过得去的说法。
当听完了万长宁的一番辩白、又亲眼看过了那本笔体幼稚、但思路清晰的密谍小册之后,颜青鸿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如此看来,这位黄氏妇人果然有点本事。好,那此事我们就先告一段落。那么子麟举荐的那个押粮官,叫……”
“丁朔!”
“对,丁朔。他又是什么来头啊?”
对于这个问题,万长宁还真的歪着脑袋想了好长一段时间;待确定自己没什么印象之后,他便唤来了一位小太监、替他取来了三本名册,开始细细排查起来。
与此同时,神石部族的那位外使,也恰好回到了部族驻地、并刚刚被召入的汗王大帐之中述职……
251.狼烟起 三
待翻至第二本兵丁籍册之时,万长宁突然眼前一亮,轻咳了两声之后,便开始念了起来:
“……找到了。丁朔,幽北中山路黑石村人氏。此人自幼从军,今年已三十有二。官运鼎盛之时,曾任太白禁军之中一员副将。然此人脾气怪异、目无官长、不遵号令、临敌怯战……”
万长宁念到这里,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更彻底放下了那本兵丁籍册,不发一言;颜青鸿明白他心中尴尬,便笑着摆了摆手说道:
“行了,不用继续念了。怜儿你都听见了吧?也不知这些军籍官都是些什么货色,就连构陷、罗织的看家本领,都能被他们搞得漏洞百出。既然这丁朔有着不遵军法、不敬官长的胆子,又怎会临敌怯战呢?”
说完之后,他便亲自走上前去,安慰着脸颊发烫的万长宁:
“这算不得什么大事,也与你无关,无须自责。正所谓水之清则无鱼,似这等蝇营狗苟的小事,无论你我君臣如何励精图治、也无法彻底杜绝干净。不过如此一来,我倒是有心想要会一会这位脾气不好的小粮官了。“
这世上从来都不缺才华出众之人,但最终有幸得以施展的天才,往往只有一小一部分而已。因为越是出类拔萃的天才,在性格与脾气方面的缺陷,往往也越就明显。虽然他们每个人的脾气秉性都各不相同,却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
倔强!
也只有性格像倔驴一样执拗的人,才会完成那些被世人认定为天方夜谭的壮举;也只有八匹烈马都拽不回来的倔脾气,才能把那一堵堵严丝合缝的南墙撞破。
不过这样脾气的人,也许可以凭着精湛的技巧与独门的手艺,混成一位不愁吃喝的古怪工匠;可如果把这些天才,放在普通人的生存环境当中,那么结局往往都不会太好。
倔强,往往也会伴随着固执、偏激、封闭等问题;否则的话,他们便不会去做那些明知不可为的蠢事;否则的话,他们也不会一次次刷新人类的固有认知;否则的话,他们也不会遭到愚蠢的凡人误解排挤……
而即将入宫面圣的粮官丁朔,便是这些天才当中的一员,也有着相同的思维与脾气。他并不是一个武道高手,也不是一员沙场骁将;甚至在太白禁卫之中,也只勉强符合第一梯队的标准。这样的人虽然谈不上平平无奇,但与出类拔萃这四个字,也沾不上半点的关系。
所以他这位不大显眼的天才,一直都被埋没在人群当中;直到一次长途押运军粮的任务之中出现了危险,这头倔驴那一身无与伦比的战术才华,才映入了李子麟的视野范围之内。
丁朔的个子不高,相貌也极其普通,除了一对上扬的眼角与浓密的眉毛之外,根本就没有什么惹眼之处。这样的人,落在颜青鸿与万长宁君臣眼中,显然不会得到太高的印象分。
“丁朔,朕听闻你……呃……”
颜青鸿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丁朔,才刚刚开了个头,就觉得自己实在编不下去了。他一直拖着长长的尾音,并用眼神瞟向坐在轮椅上的万长宁。
“咳!丁朔,据兵部送来的公抄所示,前日你无故殴打上官、触犯军纪,所以从粮监被降成了库房巡守,没错吧?这次殴打上官事件,已然是你从军十余载当中的第六次了。陛下得知此事以后、唯恐军中有秽乱军纪、结党营私之举,这才把你召入宫中询问其中隐情。你呢,也无需紧张,一切俱实回禀便是。”
现在的丁朔,只不过是一个粮仓巡守;与可以入朝面圣的最低标准——四品大员,存在着一眼望不到边的巨大差距。所以当他奉召入宫觐见的时候,便已经生出了满脑袋问号;如今自己跪在东暖阁中,亲耳听到万相垂询之后,更是生出了置身于睡梦之中的错觉。
他前几日的确与上司起了争执、更凭着自己从太白卫军中练出来的拳脚功夫,把那个脑满肠肥的监粮官狠狠收拾了一顿。然而谁能想象的到,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竟然也值得陛下与丞相亲自过问了?
“回陛下、丞相的话,此事也不能全怪监粮大人,小人也……也……”
才刚刚开了一个头,丁朔便彻底说不下去了。那么究竟他与他的上官,为何事发生争执呢?说来事情很小,无非就是监粮官以陈粮换取库中新粮,而卖出去的银子,少分了丁朔二两罢了。
监守自盗的事已经脱不开干系、又因为区区二两银子的分赃不均而动手打人,此事他当时觉得怒火冲头,可如今回头想想,就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开口辩驳了。
而早已知晓此事的颜青鸿,看着那冷汗淋漓、吞吞吐吐的丁朔,心中都乐开了花。
“咳,你打了上官、但也被降了职、罚了饷,此事也算是尘埃落定,你不想说,朕也就不再逼你了。不过今日朕已然把你召入宫中,总不能就这样再把你送出去吧?这样吧,朕考你一个问题,若是你的回答能令朕满意的话,那么朕多少赏你件东西、也让咱们君臣间的这段缘分有个结果,你看如何啊?嗯……既然你是个老行伍了,那我们就聊聊打仗的事好了!”
给丁朔舒缓了紧张的心情之后,颜青鸿便亲自走上前去,一把拽起了浑身冷汗丁朔,并把他拖到了那幅《幽北全舆图》前:
“看,这里是中山路与漠北草原的边境线。朕的问题是,如果某日漠北骑兵大举南下,而朕命你负责整个中山路的御敌事宜,你又会如何处置呢?”
自打丁朔看见这副精细到极致的《幽北全舆图》之后,眼神便再也离不开了。他口中一边发着感慨,一边压低了自己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捂着口鼻、仔细的观察起了幽北三路的山川河流,一草一木。
等了好一会之后,万长宁故意咳嗽了两声,惊醒了满面沉醉的丁朔。而丁朔也自觉失态,急忙转身对青鸿告罪,这才开口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回禀陛下、丞相,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万不可按图索骥、凭空臆测。此图虽精细非凡,山川河流仿佛历历在目;然两军相争,可决定胜负之变数仍然不胜枚举。眼下单就纸上谈兵而论,若是在下率军迎敌的话,会大开边境,任凭敌军铁骑大举入境;在这之前,在下还会将与漠北接壤的中山北境提前腾空,并在北境中心的扶余城中,囤积大批草料布帛、少量的粮食与军械,人为制造出一个我军一触即溃、仓皇逃窜的假象,诱使敌军入城劫掠物资、或就地驻扎。”
颜青鸿听完他的战策之后,立刻眉头紧锁;他再次观察起了图上标注、又结合己方兵力驻扎分布位置之后,仿佛猜到了丁朔此举的战术意图:
“你的意思是,要令敌军自以为彻底攻占了中山路北境;并诱使敌人在扶余城屯驻军队,届时再由驻守在混同江畔的东幽齐元军,包抄切断敌军退路,来上一招请君入瓮?丁朔啊丁朔,若敌军不满足于抚余城这个战果、反而挥军南下的话,届时无险可守的中山路,可就危在旦夕了!莫非你想带着中山督府军的步卒,在平坦开阔的地势上,用胸膛与脖颈去迎接漠北人的快马弯刀不成?”
颜青鸿说到这里,便想要把丁朔给轰出宫去。他的计策虽然比自己最初设想稍微稳妥一些,可也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如果依此计行事,即便可以获得这场战役的最终胜利,仍然会付出极其惨痛代价。
可丁朔听完颜青鸿的剖析之后,竟然双眼一翻,给兴平皇帝递了一枚大大的白眼:
“这个想法简直愚蠢!扶余城不但城防坚实,更三面环水,易守难功。无论漠北人的统兵将领是谁,都不可能对此视而不见!那些骑兵不是稻草人,马匹也需要水源补给。况且,漠北人自古饱受天灾之苦、年年都会面临粮食短缺的危机,根本不舍得放弃扶余城这个战略跳板!我们不需要草原,但他们却比谁都渴求肥沃广袤的耕地!”
忘记了君臣之礼、眼中闪烁着狂热的丁朔、点指着图上扶余城的位置继续开口:
“据我推断,当敌军先头部队,发现中山路的防御力量极其薄弱、一路斩获又相当可观之后,定然会派出一名急于扬名立威、夺取汗位的大人物亲自领军南下,亲手摘取攻占幽北重镇的赫赫战功。那么只待这位大人物进入城中,我便立刻率军把扶余城团团包围。至此,围点打援之局已成,这一尾咬钩的大鱼,也再无生还的可能。”
颜青鸿听完他的全局构想之后,也是眼前一亮;他无视了丁朔言语中的不敬之处,再次抛出了一个问题:
“如果扶余城只是困住了一个无关紧要、或是根本没有成为诱饵资格的人,届时你又当如何应对?”
丁朔闻言发出一声冷笑,他伸手指着中山路北境、一个名叫泰宁的前线小城说道:
“这个拱手让人的前线重镇,便是我提前布置的一枚暗子!专门遏制对方可能选择的壮士断腕之举!”
252.狼烟起 四
所谓一手提前布下的暗棋——泰宁县,如果只从图上观察,由于地理位置向前凸出,一旦漠北与幽北两家刀兵相见的话,立刻就会称为一座三面受敌的孤城。即便是那些不懂行军布阵的老百姓,也一眼看出这泰宁县的尴尬之处。
也正是由于泰宁县的地理位置向外凸出、所以每年的秋末与春初两季、这里都会遭遇大批草原马贼的轮番劫掠。久而久之,那些居住在泰宁县附近的平民百姓,也早在多年以前便不堪其扰、先后举家外迁了。
当人口大量外迁之后,这个泰宁县已经变成了一座名存实亡的空城。除去一些专跑黑活的两地游商、还有那些服务于他们的小生意人之外;整个泰宁县,早已变成用于物资中转的一座仓库城市了。
最近一段时间,储存在泰宁县中最大批的物资,便是萨满教用于援助漠北兄弟的免费粮食、与各式药材了。免费的粮食不值钱,而那些药材虽然金贵,但对于漠北人来说,不亚于随处可见的草根和树皮,毫无经济价值。
虽说漠北与幽北的萨满教,乃是同宗一脉的亲兄弟关系;但经过多年的战火洗礼、与两家君王之间打打停停的纠葛,所以两地的萨满教尽管还保留着相同的名字;但实际上,却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家宗派了。
幽北三路的萨满教,自李玄鱼、林思忧两任萨满开始进行变革,正逐渐从一股集政、教、军三位一体的庞大势力、退化成一个纯粹的精神符号,与慈善团体。现在幽北三路的萨满巫师,更多都扮演着私塾先生、游方郎中、农业、渔猎技术指导、灾难救援等等角色;而且在何文道继任大萨满、颜青鸿登基称帝以后,幽北的萨满教,便已经公开宣布转型了。
然而漠北草原的萨满教,却仍然遵循着上古传承至今的所有礼节仪式。无论是婚丧嫁娶还是传统节日、无论是生老病死还是皇权交替;只要在百姓心中能算得上重大事件,那么就绝少不了请示萨满巫师的意见。
说来多少有些讽刺,原始萨满教的风貌,竟然会在漠北草原上得到传承发展……
不过话语权过重,也是漠北萨满招致祸端的主要原因。由于萨满教在草原百姓心中威望甚高,所以包括朝鲁在内的所有旁系汗王、全都没有资格参与到争夺金帐大汗的游戏当中。而那些仅仅因为萨满的一句话,便彻底被斩断念想的头领们,又怎能不把这些神棍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呢?
当幽北大萨满何文道,嗅到了草原上弥漫的血腥味之后,便亲自率领前来救灾的萨满巫师团,退回了幽北故土。现在的何大萨满,乃是一心奉道的无神论者,所以他对漠北下一任金帐大汗的人选,没有半点兴趣。不过他忧心沐浴在战火之中的漠北信徒,所以萨满巫师团撤回幽北境内之后也未曾走远,而是继续补充调集了一笔物资,并整团驻扎在泰宁县这座边境小城之中,静待草原下一位大汗的诞生。
而丁朔的那一步暗棋,指的便是这一群悲天悯人、心底良善的萨满巫师们。
“回禀陛下,如果对方选择放弃救援扶余城的话,那么我便给那一批被自己人所抛弃的漠北蛮兵,发放传统萨满卫队的衣甲与旗帜;之后再与我们自家军士进行混编,发往在泰宁县驻守边境。不过,那时泰宁这个区区小县,就已经变成中山路萨满教的总坛了!”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草原上的平民百姓,对于这些产生了巨大转变的幽北萨满,并没有如同漠北本土萨满那般、暗生鄙夷与厌恶之情;何况这些幽北萨满大人每次来到草原,都会带来大量的粮食与生活物资、接济他们的日常生活;而且幽北的萨满还会熬制一些味道苦涩的汤药,可以治疗各种疾病。
漠北萨满巫师治疗疾病的方式、大多都是采用请神、祈福、通灵等神秘仪式;尽管这种方式声势浩大,然而效果却实在乏善可陈;可回过头来再看,人家幽北萨满熬制的那一锅锅药汁,虽然味道实在有些恶心,但疗效却是肉眼可见的出色!
这些幽北巫师炮制的神药,通过患者之间的口口相传,把幽北萨满教的声望迅速提升!直到幽北萨满退出漠北草原之前,俨然与本土萨满教、呈现出了分庭抗礼之势。
而且更可气的是,幽北萨满教的大萨满何文道不但学识渊博,更通晓萨满上古文字。他能够准确地通译漠北的萨满教古籍,更帮助漠北萨满教通译出了一批历史悠久的信件。单就这一点而言,何文道就已经在教义解析方面、占据了绝对的话语权。
所以当漠北大萨满、质疑幽北同行使用岐黄之术骗人之时,何文道便凭着一本《萨满辩药经》,把这些心胸狭隘的同行,当众驳斥了一个体无完肤。
在战争全面爆发以前,整个云中城以东,包括与幽北接壤的东盟草场,已经彻底接受了这种服药、针灸的“新鲜”医疗方式。
如果一切都如颜青鸿所预料那般发展,一旦将那批被朝鲁所抛弃的漠北骑兵打散混编,并把他们装扮成幽北的萨满卫队发往前线;那么这样毫不起眼的一座边境小城,就立刻会摇身一变,成为漠北萨满教信徒心目当中的一片圣地!
再联想到神石部族的领头人朝鲁,由于身份过于低微,原本是没有资格参与到这场草原逐鹿的战争当中。而他如今能够参与争夺汗王大位的根本原因,也正是打着萨满教卫队的旗号。
原本是幽北与神石部族的边境摩擦,届时就会立刻变成漠北与幽北两家萨满教的纷争。
可以预见,即便是漠北大萨满死而复生,对上他的幽北同行何文道,最多也就只能勉强抗衡而已;更何况如今朝鲁所部、还只是个自封的萨满卫队、实际上却是贼还捉贼的正案元凶。这样的巨大差异之下,只待双方兵戎相见,漠北百姓的民心所向也是不问可知的事了。
如果额外再加上一批被他当成弃子的漠北同胞,愿意弃暗投明,反替幽北三路鼓噪声势呢?
既然能够想出这等后手,即便丁朔在战术方面没有其他的本领,单就这一手入深入化的攻心战,也绝对担得起大将之才!
颜青鸿听完他的全盘计划之后,先是回头看了看万长宁、发现对方也满目的赞许之意,心中立刻有所决断。
通过这一场纸上谈兵大会,君臣二人对于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粮官丁朔,已经有了十足的信心。他们无比相信,如果把丁朔发往中山路前线引兵拒敌,即便没能立下什么汗马功劳、至少也不会犯下那些愚蠢的指挥失误。
颜青鸿转入身后的书案,随手向前推出了一枚小巧精致的木匣:
“今有漠北贼酋朝鲁,无故犯我幽北边境,肆意屠戮无辜百姓、沿途劫掠焚毁村庄,心毒意狠,天理难容!然,朕念及两家往日旧交,不愿轻启战端、妄动刀兵……丁朔!”
“臣在!“
“朕封你为泰宁大将军,领二品兵部侍郎,并授你临机专断之权,准你率领中山督府军,肃清中山路边境之大小匪患,保我幽北疆土与百姓之周全。若你能擒得贼酋朝鲁,并将其首级送抵奉京,朕自当另有封赏!”
其实颜青鸿的这道口旨,其中还有许多语焉不详之处。神石部族的汗王朝鲁,作为整个东盟草场的最大一方诸侯,几乎可以断定:他在平定整个漠北草原、并正式入主云中城之前,都不会轻易深入幽北境内;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只奉命整肃边关匪患的泰宁大将军丁朔,又哪里有机会擒住贼酋朝鲁、还要亲手斩下他的首级呢?
二皇子出身的颜青鸿,虽然没有亲自统兵杀敌的经历;但他却清楚的知道,战机转瞬即逝的道理。所以,他这道口旨其中的奥妙之处,就在于“临机专断”这四个字上。有了这四个字作为依仗与靠山,那么一切有关于中山路北境的大小战事,他丁朔都有权利先斩后奏。也就是说,无论何时,只要丁朔认为直捣黄龙的战机已经出现,他便可以无旨而动,亲自率军长驱漠北腹地,抓捕“贼酋”朝鲁。
这也是身为君王之人,能够给予统兵将领最大的新任了。
随着年仅三十有二、便已经官拜泰宁大将军的丁朔,接过了兴平皇帝赐下的调兵虎符之后,驻扎在漠北东盟草场附近的神石部族、与幽北三路之间的战争,便正式拉开了序幕。
与此同时,那位前脚一走,后脚便横生诸多事端的中山路总督傅忆,也带着他的三个聋人兄弟,赶到了北燕王朝的鲁东行省境内!
是的,负气出走的傅忆,目前对于南康境内发生的事还是一无所知;他也是根据自己最后得到沈归出没的消息,才会选择直奔南康而去……然而,尽管三位冬至的聋人兄弟,都是身手矫捷的顶尖杀手;然而他们谁都不知道,自打四人离开东海关之后,便已经被人给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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