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马过江河TXT下载马过江河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马过江河全文阅读

作者:溪柴暖     马过江河txt下载     马过江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08.沈李话别

    沈归此时已经卸去了易容伪装,以本来面目示人。而此时的他,也是刚刚才回到沈氏绸缎庄,屁股还没坐热呢,关北斗便自己找上门来了!

    所以这场久别重逢、对于沈归来说,也同样是个意外!至少,它发生在了不应该发生的时刻。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

    “不认识了?咱们见过面的,我是沈归。”

    “你……是人是鬼?”

    “你这老狗修出阴阳眼了?还是吃错药了?进来吧,我有话问你……”

    沈归轻蔑的一笑,随后一把揪住关北斗那长长的胡须,将他拖入了身后那间别苑。关北斗的身体素质,本就是个健康的普通老头而已,根本抵挡不住沈归的手段;别说此时黑狗不在他身边、就算是再来一百个黑狗;对于现如今的沈归来说,也根本就不值一提……

    毕竟在宋行舟意外身亡、姜小楼武功尽废之后,沈归就是当之无愧的华禹大陆第一高手!

    “你……你早就算准了贫道会来?哦……我明白了!是你和那个守备串通一气对……”

    “关北斗啊,我不是你,更不会掐算推衍的把戏;至于那个守备官嘛,我也不认识他。只不过你今日有此一劫,也印证了明白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这世上从来都没有白欠的债……尤其,你欠下的还是一笔笔血债!不过什么时候杀人当然是随你高兴;而我什么时候来讨债,也就由不得你来挑三拣四了。”

    “就算你是诈死……可为什么又会在南康现身?”

    “我想你也应该知道,郭兴彻底完了,余下的事,就只是慢慢消化那些残兵败将而已。刚好你不是也把家底都掏出来、准备放手一搏了吗?而北燕与幽北的水军,战力实在不值一提;所以,我就只能前来南康、帮他们收拾掉那个黄天豪了……”

    关北斗听到沈归的这一番话,原本惶恐不安的心,竟瞬间平复了许多。因为沈归这一番话,很明显是在说谎!既然他想要用谎话来蒙骗自己,就必然对自己另有所求!

    这条老命,应该还能保得住!

    “荒谬!贫道刚刚从码头回到申城,亲眼看着最后一艘运粮船安然离开,而一千八百搜征北舰队,也安然无恙的向北而去;你如今又与我对面而坐,如何能收拾的了黄天豪呢?”

    沈归冷笑了一声,从桌上的果盘中抓起了一把瓜子,一边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一边含糊不清地对关北斗解释道:

    “说到这事嘛,也都是拜你所赐啊!三晋河东城战场,爆发了一场瘟疫,这事你知道吧?我呢,托人在附近捉到了几千只吃饱喝足的大耗子;又请之前帮你们装船的漕帮弟兄,悄悄把这些老鼠散在了你的征北舰队上……至于说最后能剩下几个人几艘船嘛……我不知道,不如你自己来掐算一番好了。”

    关北斗听完这招阴损毒辣的计策之后,望着沈归的眼神之中,有震惊、愤怒、恐惧等多种情绪,反复变幻纠缠;忽然之间,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般、眉飞色舞的指着沈归说道:

    “一派胡言!就算漕帮的力工,看在林思忧与伍乘风的份上,愿意供你驱使;但莫非他们就不要命了吗?瘟疫一旦爆发开来、可不管南人还是北人、更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沈归慢条斯理的继续嗑着瓜子,根本连眼皮都没抬,语气已然非常平淡:

    “难道你忘了吗?死在你们谛听手上的回春圣手林思忧、曾经教出过一个徒弟,名叫李乐安。是她亲手杀死了天灵脉者宋行舟,更是他根据林思忧传授的岐黄之术、与萨满教现存的巫药典藏,调配出了可以防治疫病的良药。关北斗啊,我劝你还是别白费心机了;说一千道一万,你们谛听也在我的眼前,害了林思忧的一条性命,我沈某人焉能与你善罢甘休!不仅仅是宋行舟这样一个天灵脉者,也不仅仅是这十二万南康水军、一千八百艘大小战船;包括你的“新南康”,都要为林婆婆殉葬!”

    随着话题的逐渐深入,沈归的情绪也变得越来越激动。他说到林思忧血债之时、一扬手中的半把瓜子皮,甩了关北斗一头一脸:

    “还有,方才你在码头,已经见过张青牛了吧?老狗,你不是能掐会算、通晓阴阳吗!为何如今却亲手把自己逼上绝路了呢?自从你挑起华禹大战之后,张青牛踏关入世,屡次救我等于危难之中;你以为他是一心与你作对吗?不,他是还念着同门之谊,手足之情,想用这一笔笔积攒下来的人情债,为你这条老狗留下一条后路!若是今日你能幡然醒悟,随他回山隐世的话;恐怕我还真拿你没什么办法!好在满天神佛保佑!这最后一个苟且偷生的机会、还有你那条忠心耿耿的黑狗、终于被你的愚蠢葬送掉了!关北斗啊关北斗,如果你还念着玄岳道宫的好处,不想给师门招灾的话;那你现在就告诉我,我师父伍乘风,到底身在何方!”

    沈归这一番话,算是彻底把关北斗给说傻了!这一番话中的信息实在太多,一时之间,他竟也不知该从何驳斥、才能纾解自己心中的慌乱与茫然……

    “不可能……南康军绝不会败的!沈归,你信口雌黄!就算没有征北舰队的话……”

    “可惜,你现在已经没用了;恰逢今日你自投罗网,那就必须要死在我手上!原本我想留你这条狗命到最后,就是想要让你亲眼瞧瞧,你那所谓的几路大军、几条走狗,是如何被我一个一个收拾掉的!哦对了,你这老神棍、不是一直在找什么镇龙钉吗?”

    说完之后,沈归从怀中取出了一具皮卷、轻轻舒展开来、推到了关北斗的眼前;随即,他又从自己的发髻之中,取出了一根女式的檀木簪子,轻轻放在第三根“天机”的空白处……

    “看见了吧?你苦心搜罗半生的镇穴之物,最后一根,其实是藏在了一个姑娘的发髻之中!可惜你料到的是,这些东西被我找齐之后,却再也没有一名天灵脉者、能帮你出手抢夺了!罢了罢了,你我之间、有着数不尽的血海深仇,我也没有那么好心、非让你死个明白。至于我师父的下落,我也自己会找!你就准备仔细品尝、我为你准备多时的一顿大餐吧!”

    说完之后,沈归一把掀开了身后的一枚樟木箱子,里面装满了丸散膏丹与各式铁器:

    “这是与你有着杀师之仇的李乐安,赠予你的临别“谢仪”。有这些东西在,准能保你在心脏破裂之前、至少十五日的中气十足、精神足满!关北斗,咱们不着急、有的是时间!看老子如何跟你……慢!慢!玩!”

    说完之后,沈归伸手按住关北斗的肩头、向上一托、向下一抖……只听一连串炮仗般密集的声音响起,关北斗浑身上下的关节全部被他抖散,整个人也如同烂泥一般,无力的滑在了地上:

    “慢……慢着……”

    “怕死啊你!他妈的已经晚了!十五天之后,你绝对是一具最完美的白骨,一根多余的肉丝我都不会给你留!九千八百刀的凌迟,一刀一刀,你给我数仔细了,一刀不会多、一刀也不会少!!”

    沈归歇斯底里的怒吼一声,随即从箱子中取出一枚磨刀石,坐在关北斗的身边,一下一下推磨着那柄惊雷短剑……

    其实,惊雷剑历久弥新、根本就不需要凡石的磨砺;所以沈归此举,看似是在磨刀、实际却是在反复磨砺自己的心志……

    而关北斗躺在地上,神色倒是并不惊慌、反而有些坦然……

    “沈归啊,战事一旦休止的话、你也很快就会死的!”

    “你本是妖星转世、命犯杀孽、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一旦你停止制造杀戮的话、便是你阳寿大限之日,你明白吗?其实,华禹大陆的苍天厚土,已经无法供养这么多的子民了……所以贫道在无可奈克之下、只能发动一场惊天动地大战……沈归啊,我不明白的是,既然你本身就是杀孽,为何还要与我作对呢?你我之间有着共同的目标,本该是亲密无间的合作关系才对……”

    “沈归啊,杀劫降世,将死之人总有定数、不多一人、也不少一人,你不能把这些必死之人,算在贫道的头上,这不公道。我也只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彻底终结乱世纷争,推倒昏庸无道的天佑帝而已。如果能将华禹大陆的每一寸土地,都变成富庶安宁的江南道,这有什么不好吗?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我以为你也理当有此悲天悯人之心、济世度人之善,能够理解我的一番苦心……”

    从失去了行动能力之后,关北斗就一直絮絮叨叨的为自己辩解着什么;而沈归却充耳未闻、更不发一言,只是认真地磨砺着那柄吹毛断发的惊雷剑而已;可直到他方才这一番言语出口,沈归却忽然停下了手中的活,扭过头来,用一种可悲的目光注视着他:

    “如此看来,你的天衍之术,也没有世人所说的那般玄妙!若是在十年以前,你能对我开诚布公的谈及谛听的全盘计划,以那个时期的沈归来说,或许还真的会如同黑狗一般、追随你一起去创造所谓的“新世界”。可惜的是,十年的江湖生涯,除了坑蒙拐骗、偷鸡摸狗的小手段之外、更让我品尝到了人世间的真正滋味。关北斗啊,实话跟你说罢!无论有没有我沈归的存在,你理想当中的那个“新世界”,也永远都不会到来!”

309.如梦幻泡影

    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沈归虽然口口声声、都说绝不会让关北斗死个明白;但关北斗心中这些未解的疑惑,其实也曾经纠缠了他许多个日夜。

    早在沈归最初来到华禹大陆的时候,也曾对那个物资匮乏、民智未开的幽北三路,产生过置疑与蔑视的情绪。所谓的救世主情结,每一个本性善良的人,心中或多或少都会存在;以沈归两世为人的“过人阅历”、以及郭、沈两家一颗独苗的身份来说,如果他想要带领幽北百姓、翻开历史崭新的一页,也不是什么天方夜谭。

    有了姑苏沈家这棵大树、就有了源源不断的饷银供给;与东幽李家和亲、也就有了取之不竭的粮仓、以及广阔的人脉支持;再加上郭家的少主郭霜,被当时的幽北太子颜昼、以及御马监大太监陆向寅合谋害死;那么所有太白卫的老兵,也借郭云松这道梯子,与沈归都有了一份自然而然的从属关系。

    如果再考虑到他与李玄鱼、林思忧两位大萨满之间的关系,萨满教也一定会赋予他一个至高无上的“神性”,轻易而举便可以获得广泛的群众基础。所以沈归平定幽北三路、继而挥军南下出关、一统中原腹地的道路;远比关北斗这个入世的老道更加轻松、也更加名正言顺。

    十岁那一年,沈归与齐家兄弟离开太白山、一头闯入了红尘俗世之中。随着个人受到华禹大陆的影响越深,他便逐渐放弃了“改变华禹大陆”的念头。

    其实,沈归放弃改变历史进程的根本原因,就只有两个而已。

    生产力低下、民智未开。

    只不过,这本就是风雨飘摇、英雄辈出的混乱年代。沈归放弃了影响华禹的念头、本打算纵情山水风月之间、挥霍金银、空耗时日,虚度这一世光阴;但世代的浪头,却将他卷入了这场风波之中……

    玄岳道宫一门三杰,除了最小的张青牛、还能谨守本心之外;关北斗与陆向寅纷纷入世,拉开了华禹大战的序章。

    在这场大战之中,无论是挑起战争的幕后元凶——关北斗、还是希望能够青史留名、压白衡一头的宋行舟;也包括了北燕、幽北、南康、漠北、三秦等等诸侯皇族、江湖草莽,都想在这片乱世之中,谋求自身的利益。

    用句俗话来说,这就叫做浑水摸鱼;当然,对于参与者来说,这就叫“乱世出英雄”!

    只不过他们这些人,出身非富即贵,社交环境也非常单一;就连那些悟道修行的玄门子弟,也因为关北斗的关系、享受着北燕王朝的宫廷供奉。这些人四体未必不勤、但五谷却一定不分。因为他们从出生以来、便没有为一餐一饭发过愁;更不知道填饱肚子的每一粒粮食、都是如何生长出来、又是如何进入他们饭碗之中的。。

    对于那些大商团来说,粮食就是大宗货物的一种;平日价格起伏不大、利润不高,存储费力;可一旦时局即将发生变化、他们便可以大肆购入囤积、再以高价悄悄转手、以谋求利润的最大化。

    而对于庙堂之上的决策者来说,粮食就是供养人口、或是发动战争的一种物资;每逢大灾大祸、粮食歉收的话,便会动摇民生基本,导致饿殍遍地、易子而食的惨状;而粮食丰收,便会用多余的粮食进行对外贸易,起到富国强兵的作用。

    那么,富国强兵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粮食歉收、有人要死;粮食丰收,也一样有人要死。所以对于这些人来说,粮食的本质,已经从果腹的食物、变成了一种基本工具。

    而关北斗蛊惑宋行舟组建谛听,并选择以南康为“试点”,来实验自己理想当中的新王朝,是否能够达到理想的效果。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今时今日的南康,的确若他所愿、成为了华禹大陆财富中心、更是天下首善之区,看起来一切都如此完美,也令关北斗更加坚定信念。

    蛇蜕皮、蝉脱壳之前,都会经历一个痛苦的时期;而他发动的这一场战争,便是华禹大陆重获新生之前的阵痛期。所以站在关北斗的角度来看,再多的牺牲,也同样是值得的。

    然而,南康王朝的富庶,就犹如空中花园、海市蜃楼一般虚妄;如果他关北斗保持原状,南康王朝至少还能维持三十年左右的黄金时期;可如今他大发豪情、想要一战定江山;就连沈居这位原本的铁杆盟友、联合创始人,都根本不看好这个计划!

    沈归的亲大伯沈居,不仅仅是长老会的会长!在沈归的父亲沈昂假死之后、更担起了沈家掌舵人的身份。他心里十分清楚,别看南康如今日新月异、红红火火;但每一亩土地能够产出的粮食、每一口百姓需要消耗的食物,较以往看来、并没有任何变化。既然粮食,原本是农民种出来的庄稼;那么财富呢?又从何而来、汇于何处?因何而兴、又为何而败呢?

    所以,沈居忽然倒戈的原因,并不是出于私人情感;而沈归游戏人间、不想改变华禹大陆的前进的脚步,也同样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古往今来、纵观华禹大陆的历史,绝不仅仅只有这么几个聪明人而已。归根结底,北燕王朝与幽北三路,全部重农抑商的根本原因,也并不是他们愚蠢,不知贸易可以带来附加利益;而是他们知道,金银本身只是一种象征而已;但那些有真正价值的物资、却有产量与周期的严格限制。

    换句话说,即便商业繁荣发达起来,但市面上也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货物可卖!或者说,本“不该”有那么多的货物可卖!

    那么回过头来再看,南康王朝的巨额财富、究竟是从何而来呢?是关北斗推行的新南康律?还是初期极尽简化、眼下已日渐冗余的吏治环境?还是得天独厚的码头贸易?

    其实,这个问题的最终答案,就只有两个字而已

    掠夺。

    华禹大陆的王朝几经更迭、皇帝老儿也是迎来送往、你方唱罢我登台,各领一时风骚;但无论朝代叫个什么名号,打的又是哪家的王旗;算起国库之中的税收比例,历来都是农税一项、牢牢占据着榜首位置。

    而关北斗创立的新南康王朝,则反其道而行之;大幅度减少或是干脆免收农田税。这种鼎故革新、闻所未闻的巨大改变,很快便收割了南康百姓、与豪绅门阀的推崇;否则的话,当年南康想要划江自立,绝对没有那么容易。

    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得益于气候与地理的因素,南人普遍心思细腻、性格温和,生活水平也相对富足;再加上风景秀丽,水源丰沛、所以多出手艺精湛的能工巧匠、遣词酌句的文人骚客,极近风花雪月之能事。久而久之,华禹大陆整体的审美取向,也就更倾向于南派的精工细作、微中雕花;并以北派的大巧不工、粗狂豪迈为卑贱。

    博学鸿儒、大多都会著书立传、传檄后人;所以读书人把持话语权与解释权、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了。久而久之,这些人的喜好与审美,历来都风靡华禹大陆。

    他们说苏绣云锦是高级的、是文雅的;那么苏绣云锦的价格就会一路攀升,也自然将北派鲁绣、挤兑的一文不名;他们说江南龙渊窑的瓷器,光泽淳朴淡雅、与文人推崇的君子之风相得益彰;那么色彩艳丽浓郁、蚯蚓走泥纹的中州钧瓷,便会在市场上遭受冷遇。

    时至今日,无论是真正的圣人门徒、还是那些附庸风雅之辈,均以南人喜好而自取;那么市场价格的走势,也随着这些人的追捧或是贬低、做出自然而然的反馈与调整。

    天地之间、一损一补、自有其规律所在;既然南康王朝为了笼络人心、大幅减免了农税,就必然要拉高商税与关税,填补税收的空白。那么如此一来,由于出货成本提高,所以南康本地产出的货物,价格也必然要大幅度进行上涨。

    直到今时今日、华江以北的手工业与制造业,已然集体凋零落寞。除了周元庆以“天家专卖”为名充公,强留下的那些手艺人、老字号之外;余者要么已经转行,要么就南渡华江,在新南康的地盘上生根发芽……

    手艺人也得吃饭,哪里能赚钱,就往哪里走,这本就是人之常情。

    没了高附加产业的辅助,那么无论是北燕王朝还是幽北三路,都只能进入互相压价、争夺贸易的恶性循环,以极其低廉的原材料与人力、进行价值不对等的亏本贸易。而且这条贸易的路线,还掌握在南康人的手中。

    举个不算恰当的例子,这就犹如南康人丢出一根骨头、给两条饿狗相争。一条品相完美无瑕的火狐狸皮,在太白山脚下的收货价格,大概是五两银子;大约十张皮毛、可以做一件皮大氅;再卖回幽北三路的话,没有一千五百两银子的话,掌柜的连理都不会理你。

    这些高昂的溢价,与来往运货的力工、制皮的皮匠、缝袍的手艺人,都没有任何关系。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起码对于沈归而言,这绝对不是一个完美的新世界。

310.万物皆有来处

    当然了,任何价值不平等的交易,只要不涉及诈骗或是暴利胁迫,就不触犯王法律条。所以这种事发生任何时代,吃亏的一方,都只能在背后啐一口吐沫、骂一句奸商罢了。

    然而,以华禹大陆现如今的生产水平来说,这种并不触犯律法的纯粹商业行为,就如同一柄杀人不见血的屠刀、必然会在未来某事某日,重新激起一场大战。

    道理也很简单。比如说某地的朝廷大员、想要一身体面的云锦服饰;以幽北或是北燕那点微薄的官奉来说,二十年左右不吃不喝,刚好够数。而能够克制自身欲望的人,永远都是人群之中的凤毛菱角。那么不妨猜猜看,这笔置办行头的银子,究竟会从哪里来出呢?

    太太的簪环首饰、每年必须上缴的冰敬炭奉、自己应用的文房四宝、与当世大儒结交的润笔束脩等等等等……正所谓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世上从来没有任何一枚铜板,是毫无来处的富贵;

    再比如说未来的某一天,禹河沿岸,因为河道泥沙的淤积再次决口;或是鲁东、三秦等产粮大户、遭逢大旱或是蝗灾的洗劫;北燕朝廷自然需要从外阜购入大批粮食,赈济安抚受灾民众;那么以南康大财阀们的一贯行事作风,会不会大肆囤积货物、哄抬市价呢?

    当然,大灾之年哄抬粮价、一定会饿死许多灾民,间接造下无边的杀孽。凡是逐利的商人,也是同样是人,心中也一样会感到愧疚。所以,去庙里烧一株香、观里请一道符;再不然的话,天神教还卖一种“赎罪吊坠”的玩儿;总之见神就拜,肯定有哪个神仙能够显灵,为自己消灾解难……

    所谓的心魔,对于这些“百炼成钢”的家伙来说,就只需要一个“说法”而已……

    所以关北斗理想当中那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太平盛世,也就只是他一厢情愿而已。沈归心里比谁都清楚,那些在他们眼中“既卑微又窝囊”的“下等人”、在真正面临上天五路、入地无门的死路之时,绝不会放弃临死一搏的机会。

    这,并不是什么骨气与勇敢的体现;而是生物面临死亡之际、最自然的应激反应。老话说,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更何况是自诩万物之灵的人呢!

    所以在沈归看来,南康王朝能有今日的富庶,“自古以来”的原因,占了五成左右;而贸易掠夺的原因,也占了五成左右。可以说握在南康财阀们手中的每一锭金银,都沾满了鲜血……

    可以预见的是,一旦南康王朝成功一统华禹大陆,那么北燕与幽北两家之地、也自然一并归于王化。到那时候,普天之下皆是南康子民,那么这些已经食髓知味、本性又贪得无厌的商团财阀、又会去谁身上割肉呢?

    如果这就是关北斗所谓的新世界;那么与现在的门阀仕族盘踞一方、皇权相权相争不下、又有什么区别呢?为了这样一个换汤不换药、换皮不换骨的“新世界”,就连死只麻雀,都完全不值得!

    所以沈归与关北斗之间的斗争、虽是从阿芙蓉膏而起、因私怨血仇滋长;但说到根上,还是因为如今的沈归,根本就不认同他的那一套理念!

    关北斗只是一个老道而已,就算他的天衍术再精妙,但他也始终是个凡人、也没有权利去决定任何人的生死。关北斗在潜意识中,已经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他是想要用底层人群的大批量消亡、抵消所谓的“南康精英族群”的“死亡份额”。

    所以他们二人之间,既有无数私仇血债、也有天道公理的对立;二人想要并存于世,不亚于痴人说梦一般。

    有趣的是,当关北斗隐在北燕钦天司中、遥领谛听布局之时;沈归却正在江湖上惹事生非、并在无意之中、将华禹大陆搅的是乌烟瘴气;可一旦关北斗自以为握准了天时、悍然挑起战争之后,沈归却反而隐入了暗处。

    这就仿佛是月亮与太阳、光明与阴影、死亡与重生……天生对立、又休戚相关。

    如今在机缘巧合之下、背道而驰的二人共处一室之中;也正如沈归所言,今朝再次重逢、必然只有一人能够活着离开。

    可惜的是,没有了天灵脉者的华禹大陆,以沈归的武学修为而言,已临人间顶峰。他毕竟是由李玄鱼夺魂塑骨在先、又经墨门神丐伍乘风、回春圣手林思忧、天灵脉魁首白衡,三人之力共同调教出的弟子;岂是关北斗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老道,能够相提并论之人?

    “其实,对于吾辈修道之人,生死二字本事共生共存,没什么可抗拒的。沈归啊,其实你想知道伍乘风的下落,此事倒也不难,可你也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问吧,最后一句了。”

    “当年宋行舟之所以愿意与我同行,更远赴幽北酷寒之地、亲眼见证你成长的轨迹,就是因为我告诉了他一个惊天的秘密。其实,经过二十年前那场祈灵法式之后,李玄鱼已经不再是最后一名天灵脉者了……沈归啊,你才是天灵脉者的终结,更是下一次灵气复苏的钥匙。可你如今分明已经成年,为何又毫无天灵脉者的气象显露呢?莫非,是我出了什么差错不成?”

    沈归千算万算,也没想到关北斗在临死之前、仍然耿耿于怀的问题,竟然会是他的天衍术!看来这位无鹤道人,还真的把自己看成了神祇、不能接受自己引以为傲的术法,出现半分差池……

    当然,实际上关北斗的纠结,也并没有错。

    “你对于我的看法如何,与我无关。但我能告诉你的是,如果我愿意的话,应该可以真正改变华禹大陆的进程。不过与其他的天灵脉者不同,我沈某人改变华禹大陆的方式,并不是通过手中的剑,而是这里……”

    说完之后,沈归指了指自己的大脑:

    “我的这颗头颅之中、装着许多你未曾见过的东西。只不过我的选择,是将它们都带进棺材里。坦白的说,华禹大陆一点都不美好,人也非常愚蠢;但对于我来说,它却足够生动、足够鲜活。”

    “原来是这样…我就知道!我的观衍术不会有错。好吧沈归,你师傅伍乘风,如今在长安城的长乐宫下,已经被我活埋了!日后你如果想去祭他的话,记得替我跟周长风打声招呼。就说,他虽然是“九爪金龙命”,却也是贫道见过的天家子嗣当中、最没有皇帝命一个的……啊哈哈哈哈哈哈……”

    “……没那闲工夫,再见了关北斗!”

    话音一落,沈归右手一探,二指连点关北斗周身七道大穴,令其动弹不得;随后,他又转身从那具大号的樟木箱子中,取出了外祖父郭云松、与二婆婆林思忧的牌位,以及一具空白的灵牌……

    沈归深吸一口气、惊雷剑迅速在手中一旋、又闪电般在关北斗的眼前抹过……一声几不可闻的破空之声落下、那两只布满了褶皱的眼皮、肌腱被剑锋割断、无力的垂了下来、遮住了关北斗的视线……

    沈归伸出手来、沾着关北斗脸上的鲜血,仔细地在排位上书写了三行小字。上写“墨门大德先师,伍公讳乘风府君之灵位。下落,幽北不肖之徒,沈归祭祀”。

    三柱清香,三份供果依次摆上神台;沈归又从内堂屋、取来了一整套的粗麻重孝披挂齐整;随后,他按照李乐安开出的“医嘱药方”,慢条斯理的调配好了丸散膏丹的比例、将第一天的配合、一股脑塞入关北斗的口中。

    紧接着,他将关北斗那副绵软无力的干瘦身躯,生生拽出了这间灵堂,又将他小心仔细地绑在了院中新钉好的木架子上,准备展开一场活祭;而那名方才侍奉关北斗的聪明伙计,此时也刚刚贴好了一张“盘点半月”的告示,上好了门板床板、锁门之前还向内堂大喊了一声:

    “少东家,我上板锁门了啊!”

    从这一天开始,申城的百姓忽然发现,历来除夕中秋都只休半天的沈氏绸缎庄,竟然开始了一次长达半月的内部盘点。许多散户们自以为嗅到商机,纷纷闻风而动,高价大肆囤积市面上的丝线棉麻,待日后高价脱手牟利。

    显然,他们是认为沈家绸缎庄的进货渠道、受到华禹战事的波及、已经面临断货的危险。所以如今低买高卖、待价而沽、想要谋取一场富贵……

    可惜的是,这些一贯自作聪明的小商人,这次是难逃蚀本的下场了!

    被药劲调养补益到中气十足、血脉贲张的关北斗、正在享受着万剐凌迟的滋味;而华禹大陆各地战场,也多少发生了或大或小的奇妙变化……

    沿东海岸北上的征北舰队,便首当其中。南康水军大统领黄天豪所乘坐的头舰,还没行出江南道,船上便已经生出了乱子来……

    事呢,倒是也不大,不过就是闹几只耗子罢了……

311.东海见蓬莱

    无论战船上的水手与将士们,如何精进勇猛,始终也得靠粮食过活。而征北舰队底舱当中的粮食,都是由漕帮全盘承办而来。他们将一包包的粮食,从各家商号的货舱中取出、直接运到申城码头装船;无论是其中那个环节出了问题、夹带几只耗子登船,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

    所以闹耗子这事,本就是出海人的诸多麻烦之一。

    征北舰队的大统领黄天豪,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海贼出身。他对于海船上闹耗子这种事,也早就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凭着多年掌船出海的经验,对于这个常见的问题,他当然也做好了前期准备。而且这个方法,也不是什么独门绝技,只不过是在船上养只猫罢了。

    可惜的是,这艘头船离岸还没行出三天,那只“宠物工具”两用的狸花猫,便被底舱中冒出的几只大耗子,给活活要死了!根据粮舱的看守士卒所报,在舱中作乱的那几只大耗子,个头比那只可怜的猫还要大上半圈;两只小眼睛血红血红的,只怕光、不怕人。要不是昨天晚上他跑得快,准不是小腿上添几道血痕,就能善了的事!没准啊连他带猫,都得一块喂了耗子!

    黄天豪乃是陈庆泰举荐的帅才,更是陈长老与关会长,暗中达成“和平协议”的重要条件之一。作为南康“两江帮”的“头马”,他当然也是土生土长闽江娃娃,打记事开始,就没怕过老鼠,甚至还有些垂涎三尺……

    于是得到回报之后,他立刻亲自前往粮舱捕鼠!事实证明,尽管黄天豪貌不惊人、但他那一手捉老鼠的本事,远在那只不幸阵亡的狸花猫之上!三下五除二,那四只大耗子便被他从粮舱之中捉了出来。

    为了安抚被巨鼠吓怕的将士们,黄天豪当众将这四只足有小臂长短的大老鼠收拾干净。两只火烤,两只挂在桅杆上风干,并绘声绘色地向围观的将士们,介绍起了自己家乡的美食,老鼠肉干……

    可惜,效果不是很理想。

    然而就在当天夜里,那名小腿被老鼠咬伤的守粮士卒,便无端在“睡梦里”打起了摆子。直到他手舞足蹈、将身旁的同袍弟兄碰醒之后,自他下身倾泻而出的粪便、已然生生污了半条大通铺,船舱之中的气味、自然也是臭不可闻,令人作呕…

    直到次日凌晨时分,这名浑身痉挛、大小便失禁的守粮士卒,便生生抽死了过去……

    船上死个把人,对于常年在海上讨生活的人来说,并不稀奇的。解决的方法,也无非就是先放一挂鞭炮祛祛晦气、再烧三炷清香、祭拜海神爷;随后将此人抛入大海、避免尸体滋生疫病也就是了。而这次黄天豪为了笼络军心、鼓舞士气,还格外发表了一番讲话,更装模作样的哭了几嗓子。

    可惜的是,无论是鞭炮还是海神爷,都无法阻止霍乱与鼠疫的肆虐;而且头舰的这种情况,也并不是孤立存在的。征北舰队的一千八百艘大小船只,莫不如是这般!

    如果众人在寒冬出航,那么东海的海风,多向西北,他们也可以一路顺风顺水,直抵鲁东登州城;可眼下乃是夏季,东海的季风,多向东南而走……

    由于船上的人口极其密集、船舱之中的空气也流通不便,再加上气候温暖潮湿共同催化,似霍乱与鼠疫这种破坏力极强的顶级大疫,便飞速在征北舰队中蔓延开来。没过几天的功夫,原本浩浩荡荡、劈风逐浪的征北舰队,便再也无法维持犹如“分水蛟龙”一般的整齐队形了……

    很快,那个曾经被称为“海狼”的黄天豪,死了。他没有死在奋斗半世的甲板上,;没有死在心驰神往的两军疆场;他只是被一场“莫名其妙”的疫病、摧毁了铜铸铁打一般的身体;又以一个从未想过的模样,窝窝囊囊的死在了不见天日的船舱之中……

    尸体溃烂极其迅速,死状更是惨不忍睹……

    统帅也好、水手也好、将士也罢……疫病面前人人平等,没有任何侥幸可言。当黄天豪死在霍乱手中的时候,已经没有人还能站起身来,去做那“祭海抛尸”之类的粗活了……

    这些先后失去掌控的大小战船,很快就成为了无主孤舟;它们乘着东海盛夏的季风、有的飘到了扶桑群岛,有的在新罗附近附近靠岸;还有很大一部分的孤舟,顺着风向飘出了海外,不知去向……也许船上病死之人的在天之灵,能够替上古秦王殿下、寻到那传说中的“海外仙山”……

    只是长生不老之药,对于魂灵来说,已经没什么用了……

    后世之人,把这一支被疫病打败的征北舰队,统称为“幽灵船”。在若干年之后,仍然有无数热衷于航海的各国勇士,抱着大发横财、或是一探究竟的念头,四处搜索幽灵船的踪迹…

    当然,这一支“无端消失”的征北舰队,并不会更改陈子陵与庞青山二人、对于鲁东路首府——济水城的进军计划。

    只不过双方之前约定的利益分配方式、是在战后以淄州城为界、当中划出一条线来;鲁西内陆,归于秦军所有;而淄州以东、包括整个胶东半岛、则都归于南康所有。可如今两军已然汇合于济水城下,可那十二万征北舰队,却仿佛人间蒸发一般;登州城这个海防重镇,更毫无大军压境的风声传来……

    为了避免对整体布局造成影响,无论如何,陈子陵都不愿意陪庞青山再耗下去了。

    于是今日清晨,秦南联军的大帐之中,便展开了一场联席作战会议。遵循惯例,在午休之前,双方都在极力互相指责、反复试探推卸责任的可能性。一上午的嘴皮子磨下来,庞青山与陈子陵心中都有了底,二人在这方面的造诣,算是棋逢对手,谁也没钻进谁的套里。

    午时一到,双方散会,并分别草草用罢了午饭;下午会议重启,也就到了见真章的时候。

    “庞帅,陈某人已经说过!对于我们秦军而言,区区一个鲁东路归顺与否,根本影响不了大局。所以我们绝不会再无休止地等下去、以免贻误燕京城的战机。可考虑到你我两家乃是盟友、南康想要鲁东路,我们秦军也不会袖手旁观。不过亲兄弟也得明算账,南康兄弟请我们帮忙,总得拿出点诚意来吧?”

    “无论他黄天豪来还是不来,我庞青山麾下的南康步军,都可谓是兵强马壮。只不过我们南康以商立国,对于内陆的兴趣不大,所以才会拉上秦军弟兄共襄盛举!如今我方已经割舍了半个鲁东,陈帅又为何说我们南康军没有诚意呢?”

    “既然兵力不同、利益也应该重新划分……”

    “我已经说过了,这不可能!”

    “庞帅,你们南康说好水陆两军齐头并进;可如今就只有你六万歩卒抵达济水,为还要平分鲁东呢?呵呵,怪不得都说南人奸狡成性,我秦军数十万儿郎血洒疆场,经过连番鏖战、死伤无数,才终于换来今日这个大好局面;而你们南康只派区区六万歩卒助战,就想换回一个北上的跳板?庞青山,我劝你还是想想清楚,这世上哪有这么好占的便宜!”

    正所谓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之前秦军拿了南康的粮草与军械,如今战事进入收尾阶段、南康人北上捡便宜,他也只能生生吃下这个哑巴亏来。

    可捡漏也总得有些分寸,之前双方约定的是,南康愿意出动不少于二十万兵力的助战,秦军才会愿意将鲁东当中切开,一人一半。可如今你只带来六万歩卒,却仍然要平分鲁东,未免有些欺人过甚!这事要是陈子陵答应下来,日后传讲出去,三秦子弟还如何做人啊?

    双方经过一下午的唇枪舌剑,终于庞青山拍板决定,放弃原有东西划分的方式、改为以即墨为点,将鲁东路南北划分开来。

    实际上,利益的分割方式究竟如何,对于庞青山来说,根本就不值一提;因为自打他出兵北上开始,就根本没打算跟陈子陵分享!而他之所以愿意花费一天的时间,耗费无数的唾沫,与陈子陵这个将死之人磨牙斗话;就是因为他想用这种铢锱必较的谈判风格,打消对方的戒备心理。

    一个跟你砍了一天价格的客人,能存着抢劫的心思吗?

    双方的意见,终于在日落之前达成一致;军中大摆出征酒宴、杀鸡宰牛,美酒开坛,两军将士凑在一起开怀畅饮,场面上看起来好不热闹。

    待酒席散去之后,庞青山率军回营;而陈子陵也连灌几杯浓茶,便迅速召集了手下所有亲近的将官:

    “明日攻城,大家都警醒着点。尽量把南康这群兔崽子、给我往敌军的刀口上轰;如果济水守军的实力不济,我们也可以暗中帮忙,尽最大的努力消耗庞青山所部!”

    无独有偶,庞青山率军回营之后,也迅速召集了解忧军的部将:

    “明日开战之后,嗓门都给我往破了喊,但脚步都给我放到最慢!告诉将士们,只要济水城一破、或是北燕守将出城献降,就立刻给我把战刀对准了秦军的脖子!弟兄们,这可是一伙还没恢复元气的疲兵,战力不值一提!能不能彻底洗去南康步军的污名,可都看明天这一战的结果如何了!”

312.太子门生

    两家大帅各为其主、就如同两个贼盯上了同一只肥羊,心怀鬼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明日秦南两军配合作战、互相掣肘算计是在所难免的事,很难发挥出应有的实力。

    只不过凡事就怕衬托,秦南联军配合不利、而济水城中的实际现状,则更是不值一提。

    关于这个问题,就要从燕京城紫金宫中的“领导层”开始说起。

    由于沈归此前大肆屠戮了学阀盘踞的西林府,也间接导致了鲁东路的权利机构一片空白,也自然而然地进入了动荡期。在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之内,共有四名所谓的“代总督”,两名鲁东路的“新巡抚”,因为莫名其妙“偶然事件”,或暴死在半路途中、或丧命于长街之上。

    若是平日时节,京官外放一路二品巡抚总督,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没几十万、上百万的疏通银子,连想都不要想!可直到最后一名新上任的巡抚大人、被济水城的几个“地痞”,以认错人为由、当街活活打死之后;这济水城就变成了夺魄勾魂的阎罗殿、没人再愿意来触这个霉头了……

    其实鲁东路门阀盘踞、树大根深,本就是千百年来的一块顽疾。世道艰难、民不聊生、也直接导致响马辈出,更传承有序。但济水城毕竟是鲁东首府,拦路杀官、当街斩将、连废六名朝廷二品大员,这响马闹得也有点太邪性了吧?

    按理来说,闹出此等骇人听闻的恶性案件,已经轮不到什么钦差大臣、金刀捕头这等人来过问了,不砍掉几百颗脑袋、根本无法遏制这阵日益滋长的妖风!朝廷想要鲁东安稳,就必须外调一股手段强硬的正规军、对鲁东路的绿林道,进行一次彻底的扫荡!

    只不过时逢华禹大陆烽烟四起、天佑帝与两位阁老尚且自顾不暇,前方战事日益吃紧、没有半支可战之军能调往鲁东除匪;如果贸然调去一伙“废物”除贼,定会反被那些成了精的响马,杀出个一败涂地。如此一来,岂不是反到暴露了己方的真正实力?

    无可奈何之下、鲁东路的乱子,也就只能暂且搁置下来。而这件事,直到洛阳城投降、北燕王朝被拦腰截断、敌军冰封直指鲁东与蓟州之后、天佑帝周元庆终于想起,鲁东路的“主管官员”,还一直没人顶缺呢!

    然而鲁东是个什么样的热锅,向来消息灵通的京官,谁还能一无所知呢?所以他点一名文官、文官回乡丁忧;点一员武将、武将卸甲归田……

    也并非是朝廷二品大员的位置,没有足够的诱惑力;也不是经验老道、目光毒辣的蔡熹作保站台,却没人愿意相信;而是这些比猴都精的京官们,清楚鲁东势力盘根错节,实在是不敢亲身涉险。

    再者说来,之前那六名先后客死异乡的同僚,哪位也不是无能的庸手!就算自己文武之能比那六位倒霉的家伙强、可又能强到哪去呢!有命挣钱、就得留着命花;有命上任,也得留条命来下野……

    京中为官,凡是以求稳当先;所以这桩要命的富贵,还是敬谢不敏为好。

    最终,还是太子爷周长永出面调停,为君父恩师分忧解难。经过三推四请、礼贤下士的一番鼓动,他终于将自己的同窗好友、幼年伴读季勤季朴心,推入了鲁东路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大火坑。

    这个即将赴任鲁东的季勤,与太子年纪相当;而季勤的父亲,也正是当今北燕王朝的工部尚书,季霖季春雨。朝中有人好做官,但也得看看这个朝中之人,是个什么品性!总之近二十年来,这位季大公子,都只是在礼部挂名一个小小的五品同知,一年也不露几次面;整日游猎会饮、寻花问柳,一副典型的少爷作派。

    不过,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季勤之所以不得重用、终日沉湎有酒色、实乃时势使然。他季家父子始终只有一人当朝,才是最稳妥的微臣之道。一旦他日太子继位,季老尚书必然会自请去职、还乡养老;而这位季大公子,也必然是入阁拜相,权倾朝野的狠角色。

    毕竟,季勤是位从小定向培养、铁杆的太子门生!

    季大公子虽然来头不小,但相貌与身材都非常普通;再加上他父亲季霖,向来以绝代清流而自居,家中的衣服是每件都带着补丁,生活水平极尽清苦。所以蒙太子“举荐”之后、季大公子接到圣旨、前去鲁东路“赴死”;除了一头老驴,一名老奴之外,便再无任何依仗。

    据传市井传闻,在季勤进入济水城的当天,城中数十万百姓齐出家门,将城中大小街道、四道城门,围了个水泄不通;更有三百本地乡勇团练,个个手执钢刀,将季勤与老奴团团围住;而团练的领头汉子二话不说,上前一刀剁下驴头,随后将血淋淋的刀刃、死死抵在季勤的脖子上,厉声呵斥道:

    “老小子,咱明告诉你说,前面那六个大官,都是爷爷我亲手宰的!我早打听清楚了,这六个贪官污吏,个个吃人不吐骨头,死有余辜!现在秦军反了、漠北人也快打过来了,我看北燕王朝也蹦不了几天,什么狗屁王法,老子也不用怕了!是站着撒尿的汉子,你就当着咱济水城的乡亲们报个名姓!也让咱们知道知道,你又是那路来的狗官!”

    而季勤则微微一笑,伸手将那柄染血的钢刀从脖颈拨下,挺着胸脯梗着脖子地自报家门。季老尚书的清流之名人尽皆知,在季勤一番义正言辞的呵斥之下,这杀官造反的三百乡勇终于幡然醒悟,决定向季巡抚俯首认罪。然而,季勤却将他们三百人的卷宗整理过后,暂且压下不发;而是令他们戴罪投身、充入济水护城军中,为保护家乡父老、兄弟姐妹,抵死一战,以军功赎抵罪责。

    坦白的说,这个故事,的确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可塑性很强。只不过掌管工部的老尚书季霖,虽广有清流美名流传于世,但这其中究竟有多少猫腻,也包括天佑帝在内,所有人其实都心知肚明。

    对于鲁东路的乡亲们来说,光是每年至少决口一次的河道工程,就足够说明其中的问题了。而这趁乱杀官的三百济水乡勇,就真那么好骗吗?

    从根上刨起来的话,其实工部尚书季霖,原本是蔡熹的党羽;在太子成年、入朝学政之后,便被兼任太子太傅的蔡熹“倒了一手”。所以从二十年前开始算起,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季家父子,便成为了太子党的雏形。

    今次天下大乱,一生从未押错赌注的蔡熹,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抱定了天佑帝的大腿不放;而同为蔡熹坐下弟子的周长永与季勤,虽然心怀忐忑,但也遵循着恩师的脚步,站在北燕王朝不会倒塌的立场上,考虑自己的问题。

    毫无疑问,儒府学派出身的蔡熹,基本盘就在鲁东路;而周长永与蔡熹之间的师徒名分,自然也被儒府学派认定为正统传承;而且千百年以来、儒府学派向来唯皇权马首是瞻,所以鼎力支持太子,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随着天佑帝的年纪越来越大,太子的地位越来越稳,儒府学派已经从原来的蔡党拥趸,转眼转成了太子党的之柱。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打一个提前量,也不是什么立场问题。再加上多年以来、两党之间历来都是蜜里调油、不分彼此;没有遇到分歧,也就无需选择一个分明的立场。

    鲁东路是儒府学派的“后花园”,自然也就成了太子的属地。关于这件事,虽然大家面上都不会提及,但彼此也心知肚明。再加上周元庆步入中年以后,愈发“昏聩孱弱”、似太子暗中结交地方门阀这种“既犯忌、又不犯忌”的破事,他更是懒得追究。

    可经沈归这么一闹,儒府学派虽然不至于被连根拔起,但想要恢复对鲁东路的掌控能力,少说也需要几年的时间来休养生息,重新布局。那么也就是说,本是针扎不进、水泼不入的“铁板鲁东”,已经有了松动的迹象。

    如此难得的机会,天佑帝与王左丞又岂能错过?若此时不向鲁东路多掺几把沙子进去,岂不是白费了沈归的一番“美意”?

    所以这件事,表面上看起来,是为鲁东路挑选继任官员,实际上却是天佑帝与王放二人,试图动摇儒府学派的根基。至少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动儒府学派,就等于是动太子的根基;而太子刺杀三名由王放举荐的鲁东总督,已然折损、露白了不少杀手死士;而刺杀陛下指派的两名巡抚,也几乎把事情彻底闹大。不敢继续出手的太子,唯恐鲁东路花落别家,便只能硬着头皮,举荐了自己精心储备的头号干将,季勤。

    若是寻常之时,区区一座济水城,并不值得如此劳心费力;可随着战局发展愈发紧迫,洛阳一丢、中州彻底敞开怀抱,鲁东路唇亡齿寒,也即将成为敌军屠刀之下的猎物……

    如果战火一旦蔓延到了鲁东路,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两家大帅各为其主、就如同两个贼盯上了同一只肥羊,心怀鬼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明日秦南两军配合作战、互相掣肘算计是在所难免的事,很难发挥出应有的实力。

    只不过凡事就怕衬托,秦南联军配合不利、而济水城中的实际现状,则更是不值一提。

    关于这个问题,就要从燕京城紫金宫中的“领导层”开始说起。

    由于沈归此前大肆屠戮了学阀盘踞的西林府,也间接导致了鲁东路的权利机构一片空白,也自然而然地进入了动荡期。在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之内,共有四名所谓的“代总督”,两名鲁东路的“新巡抚”,因为莫名其妙“偶然事件”,或暴死在半路途中、或丧命于长街之上。

    若是平日时节,京官外放一路二品巡抚总督,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没几十万、上百万的疏通银子,连想都不要想!可直到最后一名新上任的巡抚大人、被济水城的几个“地痞”,以认错人为由、当街活活打死之后;这济水城就变成了夺魄勾魂的阎罗殿、没人再愿意来触这个霉头了……

    其实鲁东路门阀盘踞、树大根深,本就是千百年来的一块顽疾。世道艰难、民不聊生、也直接导致响马辈出,更传承有序。但济水城毕竟是鲁东首府,拦路杀官、当街斩将、连废六名朝廷二品大员,这响马闹得也有点太邪性了吧?

    按理来说,闹出此等骇人听闻的恶性案件,已经轮不到什么钦差大臣、金刀捕头这等人来过问了,不砍掉几百颗脑袋、根本无法遏制这阵日益滋长的妖风!朝廷想要鲁东安稳,就必须外调一股手段强硬的正规军、对鲁东路的绿林道,进行一次彻底的扫荡!

    只不过时逢华禹大陆烽烟四起、天佑帝与两位阁老尚且自顾不暇,前方战事日益吃紧、没有半支可战之军能调往鲁东除匪;如果贸然调去一伙“废物”除贼,定会反被那些成了精的响马,杀出个一败涂地。如此一来,岂不是反到暴露了己方的真正实力?

    无可奈何之下、鲁东路的乱子,也就只能暂且搁置下来。而这件事,直到洛阳城投降、北燕王朝被拦腰截断、敌军冰封直指鲁东与蓟州之后、天佑帝周元庆终于想起,鲁东路的“主管官员”,还一直没人顶缺呢!

    然而鲁东是个什么样的热锅,向来消息灵通的京官,谁还能一无所知呢?所以他点一名文官、文官回乡丁忧;点一员武将、武将卸甲归田……

    也并非是朝廷二品大员的位置,没有足够的诱惑力;也不是经验老道、目光毒辣的蔡熹作保站台,却没人愿意相信;而是这些比猴都精的京官们,清楚鲁东势力盘根错节,实在是不敢亲身涉险。

    再者说来,之前那六名先后客死异乡的同僚,哪位也不是无能的庸手!就算自己文武之能比那六位倒霉的家伙强、可又能强到哪去呢!有命挣钱、就得留着命花;有命上任,也得留条命来下野……

    京中为官,凡是以求稳当先;所以这桩要命的富贵,还是敬谢不敏为好。

    最终,还是太子爷周长永出面调停,为君父恩师分忧解难。经过三推四请、礼贤下士的一番鼓动,他终于将自己的同窗好友、幼年伴读季勤季朴心,推入了鲁东路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大火坑。

    这个即将赴任鲁东的季勤,与太子年纪相当;而季勤的父亲,也正是当今北燕王朝的工部尚书,季霖季春雨。朝中有人好做官,但也得看看这个朝中之人,是个什么品性!总之近二十年来,这位季大公子,都只是在礼部挂名一个小小的五品同知,一年也不露几次面;整日游猎会饮、寻花问柳,一副典型的少爷作派。

    不过,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季勤之所以不得重用、终日沉湎有酒色、实乃时势使然。他季家父子始终只有一人当朝,才是最稳妥的微臣之道。一旦他日太子继位,季老尚书必然会自请去职、还乡养老;而这位季大公子,也必然是入阁拜相,权倾朝野的狠角色。

    毕竟,季勤是位从小定向培养、铁杆的太子门生!

    季大公子虽然来头不小,但相貌与身材都非常普通;再加上他父亲季霖,向来以绝代清流而自居,家中的衣服是每件都带着补丁,生活水平极尽清苦。所以蒙太子“举荐”之后、季大公子接到圣旨、前去鲁东路“赴死”;除了一头老驴,一名老奴之外,便再无任何依仗。

    据传市井传闻,在季勤进入济水城的当天,城中数十万百姓齐出家门,将城中大小街道、四道城门,围了个水泄不通;更有三百本地乡勇团练,个个手执钢刀,将季勤与老奴团团围住;而团练的领头汉子二话不说,上前一刀剁下驴头,随后将血淋淋的刀刃、死死抵在季勤的脖子上,厉声呵斥道:

    “老小子,咱明告诉你说,前面那六个大官,都是爷爷我亲手宰的!我早打听清楚了,这六个贪官污吏,个个吃人不吐骨头,死有余辜!现在秦军反了、漠北人也快打过来了,我看北燕王朝也蹦不了几天,什么狗屁王法,老子也不用怕了!是站着撒尿的汉子,你就当着咱济水城的乡亲们报个名姓!也让咱们知道知道,你又是那路来的狗官!”

    而季勤则微微一笑,伸手将那柄染血的钢刀从脖颈拨下,挺着胸脯梗着脖子地自报家门。季老尚书的清流之名人尽皆知,在季勤一番义正言辞的呵斥之下,这杀官造反的三百乡勇终于幡然醒悟,决定向季巡抚俯首认罪。然而,季勤却将他们三百人的卷宗整理过后,暂且压下不发;而是令他们戴罪投身、充入济水护城军中,为保护家乡父老、兄弟姐妹,抵死一战,以军功赎抵罪责。

    坦白的说,这个故事,的确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可塑性很强。只不过掌管工部的老尚书季霖,虽广有清流美名流传于世,但这其中究竟有多少猫腻,也包括天佑帝在内,所有人其实都心知肚明。

    对于鲁东路的乡亲们来说,光是每年至少决口一次的河道工程,就足够说明其中的问题了。而这趁乱杀官的三百济水乡勇,就真那么好骗吗?

    从根上刨起来的话,其实工部尚书季霖,原本是蔡熹的党羽;在太子成年、入朝学政之后,便被兼任太子太傅的蔡熹“倒了一手”。所以从二十年前开始算起,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季家父子,便成为了太子党的雏形。

    今次天下大乱,一生从未押错赌注的蔡熹,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抱定了天佑帝的大腿不放;而同为蔡熹坐下弟子的周长永与季勤,虽然心怀忐忑,但也遵循着恩师的脚步,站在北燕王朝不会倒塌的立场上,考虑自己的问题。

    毫无疑问,儒府学派出身的蔡熹,基本盘就在鲁东路;而周长永与蔡熹之间的师徒名分,自然也被儒府学派认定为正统传承;而且千百年以来、儒府学派向来唯皇权马首是瞻,所以鼎力支持太子,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随着天佑帝的年纪越来越大,太子的地位越来越稳,儒府学派已经从原来的蔡党拥趸,转眼转成了太子党的之柱。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打一个提前量,也不是什么立场问题。再加上多年以来、两党之间历来都是蜜里调油、不分彼此;没有遇到分歧,也就无需选择一个分明的立场。

    鲁东路是儒府学派的“后花园”,自然也就成了太子的属地。关于这件事,虽然大家面上都不会提及,但彼此也心知肚明。再加上周元庆步入中年以后,愈发“昏聩孱弱”、似太子暗中结交地方门阀这种“既犯忌、又不犯忌”的破事,他更是懒得追究。

    可经沈归这么一闹,儒府学派虽然不至于被连根拔起,但想要恢复对鲁东路的掌控能力,少说也需要几年的时间来休养生息,重新布局。那么也就是说,本是针扎不进、水泼不入的“铁板鲁东”,已经有了松动的迹象。

    如此难得的机会,天佑帝与王左丞又岂能错过?若此时不向鲁东路多掺几把沙子进去,岂不是白费了沈归的一番“美意”?

    所以这件事,表面上看起来,是为鲁东路挑选继任官员,实际上却是天佑帝与王放二人,试图动摇儒府学派的根基。至少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动儒府学派,就等于是动太子的根基;而太子刺杀三名由王放举荐的鲁东总督,已然折损、露白了不少杀手死士;而刺杀陛下指派的两名巡抚,也几乎把事情彻底闹大。不敢继续出手的太子,唯恐鲁东路花落别家,便只能硬着头皮,举荐了自己精心储备的头号干将,季勤。

    若是寻常之时,区区一座济水城,并不值得如此劳心费力;可随着战局发展愈发紧迫,洛阳一丢、中州彻底敞开怀抱,鲁东路唇亡齿寒,也即将成为敌军屠刀之下的猎物……

    如果战火一旦蔓延到了鲁东路,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313.投降的方式

    纵然季家人与太子的关系再紧密,也终究是下人的身份;而他们之间的从属关系,也是朝堂上人尽皆知的事。可以说一旦济水城出了问题,季家必然倒台,而太子的名声与地位,也会遭受到致命的牵连。

    再考虑到四皇子周长安、正在阵前为国死战;一旦济水城的事情,在此时大白于天下;此消彼长之下,自己这一身四爪黄龙袍,可能就不会再那么合体了……

    别人或许不敢断言,但太子党的人,心里却比谁都更清楚:鲁东路也好、济水城也罢,一定会出问题的!

    这座鲁东首府济水城,到底有什么猫腻呢?

    其实无非就是一些老生常谈的问题。养冗员、吃空饷、贪军备,挂空仓等等等……这些乌七八糟的破事,放在平日里自然不显;可如今战事迫在眉睫,那偷工减料的城墙,又如何能抵挡秦南联军的攻势呢?

    从表面来看,济水城的城墙足够威武雄壮,至少称的上是样子货;可剥开外面这一层薄薄的青砖、里面则全都是破草烂瓦!

    那么省下来的工料银子去哪了呢?

    太子结交京中朝臣、拉拢各地要员,总不能空口说白话吧?几句暖心的体己话、换来纳头便拜的淳朴时代,已经随着南康王朝的崛起,彻底沦为了昨日黄花。现如今北燕官场的大小官员,个顶个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精明人!该做了礼数一样不缺,但该拿的好处,也一样不能少!

    按照以前的官场风气,都是朝臣养皇子;可如今大不相同,变成了皇子养大臣……

    所以说济水城的城防、究竟有几斤几两重;放眼普天之下,也就只有季家父子、与太子周长永体会最深了!蔡熹批了多少银子、他们又花了多少银子,心里还能没数吗?

    如今秦南联军的十数万大军兵临城下,全权负责济水城卫戍工作的小季巡抚,急的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来回在书房中“转磨”:

    “这狗日的周长永,过河拆桥、卸磨杀驴!银子你分走了七成,现在事到临头了,却半点责任都不想沾!黑了心、缺了德的小王八蛋,之前说的多好听啊!数十载同窗之情、主臣之义、定要许老子一朝辅宰之位,方能答报一二!可如今在这个要命节骨眼上、直接把老子推到济水城堵窟窿!这个臭不要脸的狗东西,比起周长安来、你你你你你……你他娘差远了你!”

    无论考虑哪个方面,小季巡抚都必须投降,也只能投降!因为一旦敌军展开攻势的话,且不说糟心的济水城,究竟能守得住几个时辰;哪怕城墙外面的青砖掉下来,漏出里面的破瓦烂草;他那个时任工部尚书的老爹,也准得死在他前面!

    而跟他一同前来赴任的老头季德,本是他爹季霖的贴身书童。如今上了年纪,卸了季府大总管的差事,成了尚书府的半个本家主子。今次他同自家大少爷一同前来济水城,名为仆从、实为幕僚;如果不是绝对可靠的话,季勤也不敢当着他的面,痛骂那背信弃义的太子周长永。

    “少爷,您也别急。眼下四皇子又正在前线厮杀,不败便是大功;太子立足不稳,未必敢打过河拆桥的心思。再者说来,太子心里也清楚,少爷有安邦定国之才,却并无上阵杀敌之能。所以依老奴猜测,太子派您前来济水城,也未必就打着让您死战不退的念头。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自从秦南联军准备攻城的消息,传回济水之后、季勤便急出了满嘴火疱,却一刻都停不下来的咒骂絮叨;如今一听季德的劝慰之言,他心中那一股委屈、与慌然失措的无力,立刻就爆发开来!

    “德叔啊,你说的倒是轻巧!降,咱怎么降啊?蔡驴子的眼光有多毒辣,您不是不知道!他现在抱准了北燕王朝这艘沉船,满朝文武、又谁会敢跟他唱对台戏呢?北燕王朝这艘大船不沉,那我今日开城献降,就等同于阵前叛国!季家的名声扫地,倒也还在其次,可我爹却难逃万剐凌迟之苦啊!况且我季家父子两头下注,这根本就不是死中求活之道,必然两头都买不着好!太子玩出这一手,分明把咱们季家、推到台前顶雷的!”

    正如季勤所言,如今他的面前、看似有无数种选择;但无论他怎么选,结果却一定都是错的。

    如果他率军战至最后一刻,那么最后城破兵败,杀身成仁,自己的忠臣之名、固然是清白圆满;可正在朝中为官的老爹季霖,必然要为济水城的“豆腐渣”负责;皆时太子登高一呼,亲自出面扳倒季霖;随后再将不计前嫌、强定受到牵连的风险,将自己这个为国捐躯的挚交好友、风光大葬!如此两头卖好,又解决了济水城的心腹大患,真可谓一箭三雕。

    如果自己仿照洛京的陈士杰,向敌军开城献降的话,太子必然会当堂倒戈、并以诸多酷刑折磨其父、写下一纸“如山铁证”,再将其折磨致死、以灭其口。皆时,自己已经成了叛国佞臣、说什么都没人相信;而太子也将所有的脏事,都污在季家父子身上,自己落得一身干净。

    所以季德天真的以为,太子受到周长安的威胁、所以仍然需要季家人的辅佐,;殊不知太子周长永的现状,已经到了必须断尾求活的绝地险境……

    而季家两父子,就是他舍弃的那条尾巴!

    经过季霖一番讲解,六旬开外的老奴季德,也明白了太子施展了怎样的毒计。他仔细斟酌了一番,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少爷,既然咱怎么选都是错的,那就寻一条最正确的“错路”走呗!”

    “既是错路,哪还有“正确”可言……德叔,您老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很简单,只要我等如此这般……”

    二人经过一番耳语之后,季霖眼前一亮,又迅速晦暗了下来:

    “此计虽好,但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却只能换回一个“也许”,我实在心有不忍……”

    “少爷啊,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况且咱们季家已经被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次日清晨,陈子陵与庞青山在济水城南门碰头;这里,就是双方约定的主攻战场。那批由齐返重新卖了一道的新式攻城器械,已经在阵前组装完毕;双方将士,都在等待着自家统帅发布攻城的号令……

    经过一番唇枪舌剑,二位主帅以“掷铜钱”的方式,决定了进攻顺序。由陈子陵所部先攻,攻势维持两刻钟左右,再由南康歩军接手,继续发起冲击;如此反复交替、直至攻克济水城为之。

    谁也别占谁的便宜。

    商议结束之后,双方各归本队;陈子陵准备吩咐手下人摇旗擂鼓、准备对济水城发起第一次冲击。可就在大战将起之时,作为众矢之的的济水城南门,却意外地打开了一道缝隙……

    陈子陵抬头向城楼望去,只见一名顶冠披甲的大将军、手执一对红彤彤的大号鼓槌,站在城楼中的蒙皮大鼓之前;随着他双臂奋力一挥、一道古朴浑厚的声音扑面而来,敛去战场附近的全部杂音……

    一名须发皆白、赤膊着干瘦上身的老头,从大敞四开的济水南门迈步而出;在他的身后,除了身披甲叶的济水护城军之外,更有无数身穿粗布麻衣、手执农具菜刀的平民百姓……

    无论是陈子陵还是庞青山,见敌军竟弃城不守、看样子还要拖家带口、与己方在野外决一死战,立刻全都慌了神……

    “哨探,哨探!给我把所有哨探立刻放出十里……不!二十里!仔细的搜索伏兵与援军的消息!”

    事出反常则必有妖,眼前这一伙军民混编联队,虽然看起来气势汹汹、每个人脸上也煞气腾腾,但他们毕竟不是久经整训的正规军!别说与自己手下这些百战余生的秦地虎狼相比;就连一向以孱弱可笑闻名于世的南康解忧军,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收拾掉他们!

    如此肉眼可见的实力悬殊,显然已经超出了自大轻敌的范畴…

    咚咚……咚咚……咚咚……

    随着城楼上的鼓点逐渐加快,那名一马当先的白发老者,也提高了自己前进的步幅;此时,若是再不出兵与敌人厮杀的话,只需三十息过后,这老头就能一头钻入秦军本阵了……

    陈子陵眼珠一转、迅速做出决断:

    “先锋一营,列阵迎敌!”

    身为军中主帅,必须统领全局,时刻注意战场形势发生的变化;可对于先锋一营的五百将士来说,打仗就是打仗,不管对手是怎样的人,只要拿着家伙踏上了战场,就只有你死我活的结果!

    眼见敌军五百先锋出阵迎敌、城楼之上的季勤双目喷火、咬牙切齿地将两柄鼓槌轮动的上下翻飞,那一下重似一下的鼓点、声声直入人心……

    “杀呀!”

    一声呐喊之后、那名带头杀出城外的老奴季德,将手中钢刀高高扬起,整个人犹如饿虎扑食那般、向秦军先锋营的营正扑去……

    只听“噗嗤”一声、一把波光潋滟、寒似秋水的雁翎刀、自季德右腰斩入、左肋滑出、将这一员“老将军”斜着拦腰斩断;待内脏与鲜血兜头泼下之后、差点没把那刀斩季德的秦军营正,给吓出神经病来!

    那老头哪去了?莫非他会妖法?难道是传说中的血遁术不成?

314.表演战

    其实战场发愣这种事,也不能怪那个被季德的尸身、泼溅了一身血污的秦军营正;因为这事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过诡异了!

    这名营正虽然不是什么聪明人,但他自少年时期便投身军伍之中、大小征战厮杀无数,是个刀法老辣、百战余生的狠角色。只不过之前北燕军“反冲锋”的架势凶狠至极、被陈子陵委以重任他、心理也早就做好了展开一场苦战的准备……

    可是面对如此疯狂的敌军、战将竟然如此轻松写意,这结果实在令人始料未及!

    多亏被身边的一名弟兄撞了一下、这营正才回过神来。他一把抹开遮住眼帘的腥热血污,四下寻觅了一番;只见那个功架十足的白胡子老头,上半身正咬牙切齿的“瞪”着自己、下半身却已经不知被人群踢到了何处……

    “呸…老梆子,你他妈可吓死老子了!”

    这位营正已经尝到了血腥味、杀心也被化解掉的恐惧彻底激发;他抬腿迈步、狠狠踩在了季德的脸庞之上,随口骂了一句之后,便抡动手中大刀,向对面那群待宰羔羊疯狂砍去……

    济水城的护城兵勇,从将校到士卒、在兵部登记造册的人数、共有八千三百人整;去掉吃空饷的份额、混资历的门阀子弟、实际不过三千老弱残兵而已。所以对于季勤来说,无论如何、至少也得凑出个差不多的规模来!

    所以昨日夜晚,在小季巡抚一番激情动员之下、济水城百姓可谓是群情激愤、战意高昂!最后,他们纷纷要求明日随军出城、与敌军在沙场之上决一死战。

    鲁东男儿多烈性,否则的话,也不会有那么多的血性汉子不堪忍欺受辱,最终选择落草为寇了!

    通过小季巡抚的一番话术鼓噪、济水城的百姓,潜移默化的被灌输一个观点。为保家卫国而战死沙场、至少当得起“英雄”二字,更可以在“济水志”上留下姓名,供后世子孙瞻仰凭吊;总比困守孤城、坐以待毙、最终沦为敌军屠刀下的尸体要强得多!

    不得不说,季勤这种站在道德层面上唱出的“高调”,的确可以提振士气、鼓舞人心;可那些奋起反击、抵御外敌的乡勇团,其中连半个富户子弟都没有!当然,也并非是那些富家少年、没有抵死一战的骨气;而是他们的父辈更加聪明,多多少少都琢磨出了一些门道来……

    别的都不提,单说那三千名护城军,俱都是本乡本土的子弟;战力几何,谁还不清楚底细呢?

    所以今日开兵亮阵,北燕军看起来人数众多,冲起来也是漫山遍野、颇有放手一搏的死战姿态;然而当两军正面接触之后,那由五百名歩卒组成的先锋一营,竟在几千济水军民的“散阵”之中,杀了个七进七出、如鱼得水!

    凡参战人数达到一定规模以后,个人的勇武能够起到的作用,根本就是微乎其微的……

    与此同时,济水城中的一个阴暗角落当中,一名上唇生有黑痣的老年妇人,正被一群妇道团团围在当中。

    “刚才我说的事,老姐妹们都听明白了吧?”

    “嗨,那还有啥不明白的呢?不过“磕出血”的那活,我也能来……咱姐妹几十年的关系了,您也不能光肥了外人呐!”

    “嘿嘿嘿,你这是怎么说话呢!谁是外人呐!那我爷爷续的弦,可是他堂叔的亲姐姐呢……我们姐俩可是实在亲戚……”

    这上唇有黑痣的老妇人皱了皱眉、止住了自家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他二嫂啊,磕头的活已经安排满了……吐血你会不会…”

    “我又没得痨病,咋吐血啊?……对了,咬舌头呢,你看中不?”

    “人东家说了,得吐一大口呢!你狠的下那个心吗?”

    “五十两雪花白银啊!那得挣到啥时候去!别说吐血了,吐胆汁都行!”

    说完之后,这黑痣妇人从自己的袖口里,又掏出三锭银子,放在了对方的手里:

    “他二嫂子,咱丑话可得说在头里!现在这狗屁世道,先给银子的活可不好寻了!不过东家既然敢先给银子,就不怕你不卖力气!能拿出这么多银子的主,也不在乎杀三个宰两个的!你们都放机灵点啊,少弄那些鸡零狗碎的屁事!”

    “你就放心吧,咱姐妹又不是一回两回的交情,日后还指着您照应发财呢!”

    这黑痣妇人又嘱咐了几句之后,便将人群轰散开来。按照她与季德生前之约,此时,应该去城楼之上、通知正在擂鼓助战的小季巡抚一声。

    可这妇人原本是个老媒婆,一辈子保媒拉纤、经的多见的广、观人眉宇更是看家的本事!他当然知道对方的身份、也明白这档子脏事,经了自己的手,想要全身而退,已经没那么容易了……

    于是,她就在这个阴暗的角落,将自己那身鲜艳的衣服脱去,换上了一身补丁摞补丁的农妇装扮;随后,她又从地上抹了几把黑灰,这才贴着墙根、小心翼翼地走出了胡同,直奔城东而去……

    济水城东的守门老卒,是与自己相好多年的“老鬼”!只要给够了好处,不怕他不开门!

    然而,这名“业余的局头”,还没蹭出一条街去;那名曾当街宰杀季大人老驴的本地无赖,便狞笑着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任这老媒婆已经足够小心了,但她拿了自己兜不住的银子,就一定会是这样的下场。上天才会有好生之德、“上差”只知道偷吃擦嘴、斩草除根。

    半刻钟不到的功夫,战场上的局势逐渐发生了变化;原本漫山遍野、声势浩大的“北燕军”,已然被战术素养极高的秦南联军,完成了战术上的四面合围;此时,一股股两军精锐、从斜刺里杀出;彼此依托护为项背、拉出若干“网格”,将偌大的一片战场、牢牢锁在了秦南联军的渔网阵中!

    屠戮殆尽、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季勤早已经将战鼓擂破、见敌军合围之势已成、便立刻走下了城楼,吩咐自己的二十多名“亲兵”,“仔仔细细”的帮自己披甲系袍、做“杀出南门”之前的准备工作……

    自古忠臣讲究“文死谏,武死战”;虽说小季巡抚是正统文官出身,但如今他还兼任鲁东总督,文印武刀系于一身。所以眼下战情不利、他作为军中主帅,战死沙场为国尽忠,也实属份内之事。

    况且,昨夜他鼓动城中百姓守土抗敌之时,也曾当众许下毒誓。

    他先是抬出了自家的尚书老子、又诈称老季德,是自己的亲大伯;两名如此位高权重之人,一人愿意带头冲阵、一人愿意押尾掠阵,为保济水百姓安宁,不计富贵生死。如此至真至诚的举动、才是打动济水乡勇的重要筹码。如今季德已经战死沙场、城下败局以现,也到了尚书府大公子季勤、履行自己昨夜诺言的时候了……

    由于自家的子侄夫婿,正在城外浴血奋战;所以南城门附近的街道小巷,早已挤满了济水城的老幼妇孺;然而,就在季勤带着二十多名亲兵走下城楼,准备依照前言、出城死战殉国之时;由打四周的角落当中、连滚带爬地跑出几十名中年妇人……

    这些妇道人家嗓音尖锐、脸上也是老泪纵横、分别死死抱住那“二十多名”壮士的大腿,不许他们出城送死!有的人哭哑了嗓子,有的人磕破了额头、更有的人悲鸣泣血、甚至以性命相挟……言语之中,尽是要小季巡抚留的有用之身、假意向敌军投诚;效仿中州路的陈士杰,不计个人虚名、为济水城百姓谋得乱世之太平、且忍一时胯下之辱……

    平心而论,开城投降这个提议,对于那些事不关己的百姓来说,倒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而且人家洛京陈士杰开城献降,不但保住了自己的官位、更保住了洛京数十万军民人等的身家性命;如果不考虑家国大义之类的破事,这显然是最明智的选择!

    经这些妇人这么一喧哗,有些人倒是想遵循洛京的先例;可那些已经死了儿子、兄弟、父亲、男人的乡亲们,可彻底沸腾起来了!

    一名身体干瘦、年过七旬的老私塾先生,在本地名望甚高,也是因为他对季勤的“死战报国”之议百般赞许,并亲自为其站脚助威,才发动了城中如此多的年轻人投身疆场、为陛下尽忠。可这些不知气节大义为何物的无知妇道、由于自己贪生怕死的念头而百般劝降,更以性命想挟,这岂不是要坏了鲁东父老的忠君气节、更污了季府的满门忠烈?

    “你们这群无知妇道,岂不闻世间还有公理大义乎!老夫此生所育三子、还有尚未弱冠的孙儿,此时都正在城外与贼寇浴血厮杀!如今小季巡抚、遵昨日之约出城杀敌、乃上无愧陛下天恩、下无愧黎民百姓的正义之举!尔等如此相拦,定会坏了小季巡抚与季老尚书这一对忠臣父子……”

    然而,还未等这名老夫子说完,那个哭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的妇人、立刻精神焕发的蹦了起来!

    正所谓拿人钱财、予人消灾;这妇道虽然不是什么场面人,但也知道“个人信誉”的重要!眼下,就是她发挥自己能力的关键时刻!

315.君要臣死

    坦白说,这位老夫子年轻之时品貌俱佳,才德兼备、在济水城颇有些女人缘!但他虽然模样白净秀气、却不是那种游戏花丛的风流雅士,而是个典型的传统文人!不但脾气又臭又硬、眼睛里更容不得半点沙子!一生甘于清贫、不恋浮财不喜虚名,唯求心安理得而已。

    就凭他的臭脾气、若不是在济水城教书育人数十载、民间声望与仕林口碑全都无可指摘的话,恐怕早就死于非命了!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眼下秦燕南康强军压境,北燕王朝大厦将倾;而这刁蛮悍妇、也再不怕他那些有了“大出息”的弟子,回来找自己的麻烦了!

    于是,她扯开了尖细的嗓子、指点着老夫子的鼻子尖斥骂道:

    “呸!你这老不死的狗东西,也敢舔着脸在老娘面前放臭屁!咱济水城的乡亲们有一个算一个、谁还不知道你的那点臭底啊!喝……呸!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的男盗女娼!老娘有爹有娘有德行,最不爱讲究死人了!所以你跟甘泉街那瞎寡妇的脏事,咱今天也就不提了!可乡亲们琢磨琢磨,他那大儿子外出三年,回来的时候,儿子都两岁了!你这老狗日的、连扒灰翻墙的事都干的出来,还舔着一张老脸跟我说什么大义!我去你奶奶个腿的……”

    天南海北的中老年妇女,与人“讲理”的惯用风格,大抵都是如此。无论话题的中心思想是什么、无论双方的争执重点在何处;只肖三五句话的功夫、便一概会被她们拖入“私德”当中;而且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百试百灵的绝招、就是那些有关于“下三路”的男女关系、桃色绯闻……

    所以对于这些人来说,有影的要说、没影更要讲!只要把原本严肃正经的议题、搞成下三滥的造谣大会,那她们也就如鱼得水、得以施展毕生之所长了!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遇见那不讲理的刁蛮悍妇,也如是一样。经这妇人的一番毫无根据的污蔑,这名清白一世、坦荡一生的老夫子,被气的是脸色涨红、浑身颤抖;然而他却根本想不到,应该从哪里驳斥对方才好……

    因为这名悍妇嘴里,从头到尾,就连一句实话都没有!真可谓是无招而胜有招!

    乡亲们兴致盎然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那七嘴八舌的议论,也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尖刀;他颤抖着伸出竹节般干枯的手指,指着那名妇人的鼻子尖反复晃了半晌,这才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来:

    “你你你你……有辱斯文、污人……”

    “斯文?我呸!低头瞧瞧吧,你那裤带子,都不知落在那家老寡妇的炕头上了,还跟老娘谈什么斯文?这么大的岁数,也不嫌牙碜!嘿,我要是你啊,早就一头扎在尿桶里、把自己给活活浸死了!”

    “我我我我我……噗!!!”

    终于,这老夫子怒火攻心、张口便喷出一蓬鲜血、直溅了这悍妇一头一脸!饶是对方打遍街头、骂遍小巷、也被这一道血箭给喷愣了!然而,一见对方轰然倒地、她嘴角立刻勾勒出一抹市侩的冷笑,指着满襟鲜血、怒目圆睁的老夫子,对诸位看热闹的乡亲们继续说道:

    “老少爷们,这都亲眼看见了吧!他这就是被我说到了短处,抹不开面子装晕呢!……”

    眼见局势已经被这妇人牢牢掌控、小季巡抚表面上急忙和着稀泥,心中却暗挑两枚大指:有这位如“战神”一般“威武”的妇道助阵,就是花费再多的银两,那也算物超所值了!

    很快,那些收了银子的悍妇,极尽蛊惑与吹捧之能事;一番表演做作之后、小季巡抚也只能“被民意所挟”、心不甘情不愿的手捧官方印授,向根本摸不着头脑的秦南联军出城乞降……

    而那耿直中正、为人清白的老夫子、与甘愿以命救主的义仆季德,在鲁东大地得以长眠……

    英雄必将凋零、唯小人得以苟且;这,便是战争的唯一结果。

    由于眼下的北燕王朝、手中仅余蓟州、鲁东两地。所以济水城这边“城破兵败”的消息、也很快便传入燕京城中。

    王放手中的赤乌、论业务水平,比不上谛听的探子;论人数规模,也比不上江湖草莽。所以他们能带给京中的消息,也只是一个结果罢了。

    鲁东新任巡抚季勤,率近万军民人等、与十数万秦南联军,于济水城下浴血厮杀。此一役,济水军民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八千护城军尽殁于野;巡抚季勤为护佑一方百姓、只得在城破之际,派出一名济水百姓,向赤乌传递消息;待日后王师南下、收复国土之日,季勤必会率济水百姓里应外合、向敌军施以倒戈一击;届时,他也必当阵前战死、以表耿耿丹心、答报陛下天恩于万一。

    坦白的说,这种说法对于天佑帝与两位丞相来说,还真能站得住脚。首先,近万余军民百姓战死沙场,这是赤乌探子亲眼所见、是无法作假的铁证;而对于济水城的升斗小民来说,生存才是第一要务,也无法奢望他们能去与秦燕联军抵死一战……

    所以,虽说结果都是投降,但洛京陈士杰是一箭未发、一阵未上,便直接倒戈;而季勤则是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更连自家年过七旬的老奴、都已然战死沙场;从人性的角度出发,他已经做到了极致。

    而且更重要的是,季勤为了保护百姓、决定暂忍胯下之辱,可信程度也非常之高。别的都不提,单说他老子季霖,散朝之后便当堂挂印、携全家一十三口老幼、身披罪衣、项配枷锁,在府中静待陛下发落……

    除了季勤的爹娘之外、更有一妻两妾,四名儿女身在其中;北燕王朝握着季勤的全部家眷;倘若日后真有收复鲁东的那一天,也根本也不怕他会出尔反尔!

    然而,当天佑帝看完了赤乌的抵报之后,却只冷笑了一声,便随手丢到了蔡熹面前:

    “蔡熹,好好看看吧!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弟子!这就是朕的儿子!”

    蔡熹并未看向抵保,而是立刻跪倒在地、口中连呼“老臣有罪”,砰砰的叩着响头;而王放则捡起来迅速阅览一遍,也叹息着摇了摇头,并没多说什么。

    季霖是清官还是昏官、季勤又是谁的奴才,这种事对于三位北燕顶尖的聪明人来说,根本就是不言而喻的事。所以太子自以为聪明,丢出季家父子断尾求生之举、虽看似天衣无缝;但在这三只老狐狸的眼中,根本毫无隐秘可言。

    这个举动既非常愚蠢幼稚、又毫无恩义可言。

    随着天佑帝沉吟不语、盛夏时节的御书房中,也弥漫起了一股阴森寒冷的气氛;唯有蔡熹不断叩首乞罪、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罢了罢了……养不教父之过,太子有今日之失,朕身为人父、终究也难辞其咎。蔡熹,你先起来吧。王放,朕之前让你探访的京城流言,如今进展如何了?”

    “回陛下,此事虽已有确凿证据……但老臣以为,不宜现在追究。”

    天佑帝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又扭回头来,看着额头鲜血淋漓的蔡熹,用一种玩味的声调问道:

    “蔡右相……这事,你八成也是了然于胸的吧?”

    “……老臣……老臣有罪……”

    周元庆无力地摆了摆手,深深叹了一口气;随后他将目光投向窗外、凝望着花园中那一片郁郁葱葱的夏日风光……

    “你们说……天下如此广大、江山如此秀美;烈日再盛、难掩星宿之辉;严冬再长,难抵夏日骄阳……他不日即将威服海内、却为何容不下人呢?”

    午后时分,燕京知府罗源,与四名大内监、二十名御林军,奉旨前往尚书府办差。

    尚书府的现任大管家季朴,乃是老管家季德的膝下独子,也算得上是尚书府的半个本家人。待罗知府等人前来之时,此子同样身披罪衣,端端正正跪在廊下。

    “陛下有旨,着罪臣季霖,前来聆听圣训。”

    “请四位公公稍等,小人这就回去通报。”

    半刻钟之后,季府本家一十三口,整整齐齐地跪在了花园当中。一名中年太监清点了人数,随即清了清尖细的嗓子说道:

    “陛下有旨,罪臣季勤贪生怕死,昨日于阵前叛国投敌,犯下株连九族、十恶不赦之罪;然,陛下待人以宽、感念于季霖多年为国操劳之苦,顾尔准许从轻发落。季麟夫妇二人教子无方、往日纵溺娇惯,今朝终受逆子牵连获罪,与他人无尤。着,赐白绫一条、鸩酒八杯,以慰季霖半世之辛劳。”

    一句轻飘飘的话,连道正式的圣旨都没有,便宣判了季家轰然倒塌。除了三个女儿被发往教坊司、膝下独子被官牙典卖为奴之外;其余九口,尽落得个赐死的下场。

    待这名内监宣完口旨之后,工部尚书季霖、连一声都没吭出来,直接栽倒在地,昏过去了!

    小季巡抚虽是读书人,但季大尚书,却并不是正统文人出身。季霖年轻之时、只是一名手艺精湛的匠户;在偶然情况下被蔡熹看重、并大力拔擢;此后凭着出众的手艺、与专业的眼光得以步步高升;年过四旬开外,便已官拜工部尚书之职,可谓官运亨通、顺风顺水……

316.可怜天下父母心

    原本季尚书是靠着专业技能过硬,才得以随蔡熹入仕。当时蔡右相是想以他作为试手、看看能否改变文人集团把持朝政舆论的窘境。

    可没想到季霖攀附蔡熹的尾羽扶摇直上以后,很快便被文体集团的收编同化,并且还给这个老泥瓦匠,寻了一个体面的出身、封了一个文人的表字;没几年的光景,季霖便成为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职业官僚!

    蔡熹的试手,也彻底宣告失败。

    世人多言“见财而忘命”;但实际上来说,凡贪财之人,则必定惜命。自打济水城的消息传回燕京以后、季霖便对儿子的真实意图心领神会,并且与之遥相呼应。虽然对于季家父子来说,给太子顶雷,乃是求之不得的进身之阶;但要为之付出性命与名声的代价,那么此举也就变的毫无意义了!

    因为只要名声一坏,日后太子登基坐殿、就有足够的理由“赖”下这一笔人情债了!

    所以,此时季尚书携满门男女老幼、在自家府上待罪,就是为了做出一个忠臣清流的姿态,给天佑帝留下一个体面的台阶。毕竟眼下的季家手握工部、更横跨蔡熹与太子两党;虽算不上是什么顶级门阀,但也不是无根之木、无水之萍!谅那个饱受相权欺压多年的天佑帝、也只有就坡下驴这一条路可走!

    然而,没想到今次的天佑帝,放着已经铺平垫稳的梯子不下、反而采取了最极端、最激烈的处理方式!护卫紫金宫的御林军,属于军中编制;而四名内监,则属于御前之人;而刚刚得以晋升的罗源罗知府,又属于典型的文官序列。单凭这个阵容来看,局势已经十分明朗了。

    这说明陛下欲灭季家满门之举,已经得到了两名丞相的首肯与妥协!

    陛下的口旨、不是由内阁发下的中旨,连起居注上都不会留下底子!也就是说,自以为深耕多年、已然树大根深、朋党成群的工部尚书季霖,面对陛下猝然挥来的屠刀,就连一声冤枉都喊不出来、更别提兴风作浪、抵死抗争了…

    当绝对的暴力扑面而来、任何心机智谋都会失去光彩。

    事情的发展如此出人意料、又附带着浓郁扑鼻的血腥味;直接将这个原本胆子就不大的老匠户,惊得是血气冲顶,当场昏死过去!

    近二十年来、燕京官场向来以扯皮为主;虽暗流不断涌动、却少见血腥;似这般悄无声息的灭掉一名二品部堂满门,根本就不是天佑帝怀柔宽仁的风格,也难怪季霖会彻底崩溃。

    然而,那四名内监、却显然没什么耐心等他缓醒过来;其中那名身份最高的中年内监、回头对二十名御林军摆了摆手:

    “来啊,伺候尚书大人高升,为诸位内眷敬酒!”

    自古皇帝赐死臣下、皆是武将鸩毙、文官赐缢;而今日周元庆的口旨乱了规矩,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一个时辰之后,一名老更夫“偶然”路过尚书府;他见大门虚掩、担心有贼人入户、便上前扣了扣门环;等了半晌,见无人应答之后,他便小心翼翼地推开大门、探进头去张望……

    只见前厅花园满地死尸,正厅的房梁之上,还吊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爷子!老更夫见状“大惊失色”、没命似地跑到了衙门口,向罗知府报告去了……

    与此同时,御书房中的两位阁老,已然离宫回府;屋中唯有有太子周长永、奉召前来侍驾。

    “朕来问你,季家父子是不是你的人!”

    “不!他们是父皇的人……”

    啪!一句话还没说完,周元庆便抡圆了抽出一个巴掌,狠狠打在了太子的左脸之上!这一巴掌真可谓势大力沉、立刻将已然年过四旬的周长永、抽得原地转了一个圈,随后“噗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

    “父皇……儿臣有罪……”

    “你做了多久的太子?”

    “回父皇的话,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等不及了吧?”

    “不!父皇英明神武、宽厚仁慈、实乃古来罕见之圣君明主!儿臣自知论才论德、远不及父皇万中之一!故儿真心期盼父皇青春永驻、寿享万载,儿也期望能永侍御驾之前,效自身微博之力。”

    听了这一番官样文章的回话、周元庆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他只是伸手捏住太子略有发福的下颌,抬起对方的面孔,仔细观察了半晌……

    “儿啊,你四弟欲以三晋之兵为基、拥兵自立的谣言,你可曾有所耳闻?”

    “回父皇,儿臣是父皇的儿子,四弟也是父皇的儿子;儿臣自问对父皇绝无二心,料四弟也定然如我这般。至于那些市井街头的风言风语,不是那些升斗小民风闻言事、便是秦地叛军的离间之计,父皇万万不可轻信谣言,儿臣愿以头颅为四弟作保!”

    听了这一番兄弟情深的话,周元庆抚摸着他脸上那枚血红的巴掌印,再次陷入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沙哑着嗓子,开口问道: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炮制这等谣言呢?”

    周长永听闻此话,极尽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身体与神情;待自以为恢复平静之后,这才无比沉稳地开口否认道:

    “此等手足相残之恶事、儿臣从未做过。”

    “太子啊,赤乌的探子,已经将消息来源查了个水落石出。经手之人几乎尽数落网,现在就押在天牢之中。”

    “如此甚好,儿臣愿与贼子当面对质!。”

    “你的意思是,是你四弟授意赤乌的探子,勾结王左丞,编造流言试图栽赃于你?”

    “儿臣从不作无端之揣测。”

    听完这一番话,天佑帝又注视着周长永那古井无波的脸,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周元庆“腾”的一声站起身来,抬脚便朝着跪在地上垂首不语的太子,疯狂踹去…几脚踹下来、太子那早已跪麻的双腿一歪,整个人也顺势躺倒在地,任凭天佑帝反复蹬踏,始终一言不发……

    “孽障!你现在就给朕滚出宫去;以太子的身份、为季尚书扶灵送行!”

    没过多久,工部老尚书季霖、不耻长子季勤叛国投敌之举、携全家留书自尽一事、已然传遍燕京城的大街小巷。傍晚时分,哭到双目通红的太子周长永、亲自扶棺相送;丧事规制极高,已近乎于国丧之礼。

    此时此刻,王放正坐城南的一家小酒馆中,与老掌柜共饮一壶劣酒;待一名毫不起眼的小伙计飞奔进来、俯首几番言语之后,王放长叹了口气,对老掌柜说道:

    “咱们这为陛下哪里都好,就是心太软了,根本就不适合当皇帝……”

    “营正,慎言啊!”

    “啧啧啧……太子出面给季瓦匠扶棺材,那他们季家满门就算是白死喽……”

    “营正,您喝多了!我这小酒馆可早有规矩,不谈国事啊……”

    “就你事多!去去去,给我切一盘牛肉,要腱子肉啊!”

    与此同时,蔡府之中,也刚刚走出了一名书商。而额头伤口已然处置完毕的蔡熹,此时正坐在书房之中,抱着自己的小孙儿,脸上满是农家老翁的慈祥,不见半分丞相之威。

    与他对面而坐之人,乃是一名清瘦的老儒生,年纪大约在六旬开外,正是北燕王朝的银库管家——户部尚书,程谊程友龄。此时,他伸手将一纸书单,放入烛火下引燃,随即扔在了脚边的铜盆之中,长叹了一口气:

    “陛下果然还是那个陛下、胸怀广大,能容天地万物,令老朽心生敬仰……”

    蔡熹继续逗弄着他的小孙儿,同时也开口回应老友的感慨:

    “友龄啊,这次你可就看走眼了。陛下的宽恕,对于太子来说,可是祸非福啊!友龄贤弟,你为人面冷心热、骨子里颇有几分侠气,易受情感牵累;再加上你与太子同部为官,平日来往不浅、更有半份师徒之谊。在眼下这个时候,你可要牢牢把握分寸、以免踏上季霖的老路啊……”

    程尚书疲惫的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但当他抬眼望着虎头虎脑的蔡家小少爷,也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这孩子长的,真可人疼!跟安国小时候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孩子啊孩子,不知你长大之后、是喜文还是好武啊?要是你喜欢学文的话、程爷爷教你玩算盘珠子,好不好啊?”

    “有龄,听我的话吧。在天下大定之前、还是离太子远一些为好。”

    “哎……方才你也说过,我与太子同在户部为官十数载,更有半师之情……罢了罢了,不顾老的我也得顾小的……明日开始,我称病不朝也就是了。户部的事……”

    “都有我呢!你养上个一年半载也无妨!”

    “哎……也只好如此了……”

    正如王放与蔡熹、包括天佑帝所表现出来的一般。太子周长永树大招风、眼下又正值风雨飘摇的多事之秋;所以他的一举一动,他的行为想法,甚至也包括他的关系圈、人脉网,虽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春风化雨;但实际上,却时刻都暴露在烈日之下,毫无秘密可言……

    眼下周长安正在前线浴血厮杀、而他为了防止“功高震兄”的状况出现,在后方造谣生事、离间父子之情、君臣之义;似这等令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已经触碰到周元庆的底线了!

    而周元庆心中所恨,也并并非是太子恶意造谣、中伤手足;而是他判断时局的眼光,实在是太差劲了!

317.天佑帝的秘密

    自北燕王朝承袭前燕正统开始算起、距今已然立国百年有余。安然渡过百年时光,对于一个凡人来说,便可冠以“人瑞”之称;民间更有习俗相传,若能被“老人瑞”抚摸头顶,便可益寿延年、百病不侵!然而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朝廷而言,安然度过百年时光,只不过结束了新生的动荡期而已,即将迎来中兴之治的必然阶段。

    前朝大燕支离破碎的结局,乃是由于大肆分封皇亲外戚、导致权利高度分化、最终诸侯并起、内乱横生。而周氏高祖揭竿起义之时,也不过就是十几路诸侯当中的一员罢了。手中虽握有蓟州半壁,但在群雄并起的混乱年代,也根本就毫不起眼。

    天意难测、造化弄人;谁也想不到区区一个蓟州小吏出身的周长季,最终竟能廓清寰宇、席卷八荒,一举问鼎华禹神器。大燕消散、譬如昨日已逝;北燕新立,犹如初升朝阳。

    新帝登基之后,首先要面临的问题,便是如何封赏有功之臣。那些曾在微末之时、便死死追随自己的将士,必然要赐其财富与土地,表彰他们的勇武与忠诚;而那些曾经帮助自己收拢百姓仕子之心、占据华禹正统的文人,也需要掌握足够的权利、来发挥他们治世理政的能力。

    前朝旧臣需要体恤、以彰显新帝宽仁慈悲;已经称臣俯首的一方诸侯,更需要割让足够的利益,保证他们不会再次兴风作浪……

    岁月流转,百年之后的北燕王朝,虽不见前燕的群雄割据之势;但相权与皇权的互相制约,已经发展到了白热化阶段。尤其在近二十年间,天佑帝已被两位权相合力架空,被迫进入半隐退状态;而皇帝失去了绝对的掌控力,那么所谓的周家北燕,实际上已经成了“双老王朝”。

    然而,凡有幸得见龙颜之人,都不会认为天佑帝周元庆,是个昏庸无道、软弱可欺的庸主弱君;可北燕王朝,又确实在他的治理下日渐衰弱、党争不休……

    时至今日,内忧外患的北燕王朝,已呈大厦将倾、山河俱碎颓相……

    世人皆以为,这场战争,乃是北燕王朝,与三秦、南康两地叛军之争;但实际上对于周元庆而言,这场战争的真正诱因,根本就是来源于自家的紫金殿上。

    自打北燕立国开始,各方蠢蠢欲动的明暗势力、一直都在被三代周家天子,施以铁腕强行压制,始终未曾爆发开来。

    市井民间有句老话,叫“是疖子早晚要出脓”。同样的道理,换做家国天下之事,也如是一样。因为每逢天下大定,必然要重新分配利益的归属。门阀士绅、望族豪门、鸡犬升天的皇族、手握重兵的大将等等……虽然无法做到绝对的公平,但至少也要雨露均沾。

    然而利益有限,人的贪欲却无穷无止;对于那些手握从龙之功的“大人物”来说,无论得到了何等丰厚的赏赐,都难免会在心里与同僚进行比较……

    哪怕是当方面认定的“不公平”,也同样会催生怨气与仇恨,也就埋下了明争暗斗的种子。

    纵观古今、凡江山初定之后,为君之人都会杀掉一批自恃有功、目无尊上之辈。当然,这些倒霉鬼大部分都是党争的祸根与体现。这种杀鸡儆猴的手法虽然粗鲁,更会对为君王后世的评价起到反作用,但效果却十分明显。

    然而坏就坏在,周家三代天子,个个都身怀圣主明君之才;既然君王圣明烛照、掌控乾坤;那么心怀不满的朝臣,就只能在暗中争斗攻讦、不敢大肆党同伐异。

    百年时光匆匆而过,待天佑帝周元庆,度过了雄心壮志、却一事无成的青中年时代,才终于参透到了这个连市井百姓都明白道理。周家三代帝王强行压制的党争暗流,已来到了无法收敛的阶段!

    堵不如疏,治河如是,治国如是

    于是,两名出身截然不同的内阁辅宰、便被周元庆推上风口浪尖。左丞相王放王牧北,出自于新学儒林学派、更是边军老兵、自然代表了军中势力、周家皇亲、以及天下诸家散学的整体利益。

    不过这一部分人,常年被守旧势力所排挤打压,从来都是朝堂的边缘人士;所以尽管他们人数众多、却天然居于弱势地位。于是,天佑帝便为他们选择了一个脾气暴躁、行事乖张的老行伍。只有王放这样的混人,才能带领那群不成气候的散兵游勇,与树大根深、又掌握着话语权的守旧势力分庭抗礼!

    至于蔡熹这位传统文人代表,这个口衔天宪的当朝奸相,当然也如是一样。而他与王放一文一武、一廉一贪,也是因为二者所代表的群体、诉求的利益完全不同罢了。

    王放身后的新党,还在追求坐上台面,争取他们应有的权利;而蔡熹身后的守旧势力,则从来都是“以权谋利、结党营私”的典型。

    说白了,中年过后的周元庆,就是围了个斗鸡台子;而王放与蔡熹二人,就是双方派出的两只斗鸡。即便他们二人握手言和,也还会有别的斗鸡应运而生。

    早年间,眼力不足、功力尚浅的蔡熹,没有拿捏好分寸,理解错了天佑帝的意思,退让过甚。于是便引发了南康的门阀财团、对朝廷心生不满、尽而划江自立,割据江南。而这场巨变过后,北燕的守旧派闯下大祸、被迫蛰伏以待;而“王党”则乘势而起、夺取朝堂半壁。

    而后,幽北三路的齐王颜武,统兵南下,意在趁虚而入,剑指北燕江山。王党中人自以为兵强马壮,气焰滔天,想着先平齐王、再下幽北!凭收复幽北之功、一举将蔡党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然而两军相争、北燕军顷刻间收获一场惨败;好在有青芒剑神岳海山横空出世,一剑止兵戈,挡住了幽北大军出关西进的道路,王党元气重伤。

    而后,蔡党趁势借机反攻、大肆打压王党中人;而王党又借西疆僧兵作乱之事、死灰复燃;再其后,郭兴父子兵败东海关,王党再次受损……

    这,便是周元庆为北燕“拔脓”,开出的一帖膏药!

    放任两党相争、此消彼长、周而复始。在他的设想之中,那已经暗流涌动了近百年的怨气、双方结下的那一笔笔血海深仇、理当在这样反复的消耗之中、慢慢消弭于无形……

    然而事情的发展,永远都不会尽如人意。天意难测这四个字,对于笨蛋和聪明人来说,都是一视同仁的。

    原本周元庆以为,有王放和蔡熹在紫金殿上对攻,他们身后的那些蝇营狗苟之辈、也就有了发泄渠道,但凡有骨子里还半分劲力,也都直接努在对方身上了。可谁想到这些聪明人,已经争斗了这么多年,却还记得要“培养下一代”的事!

    于是乎,王党选中了四皇子,蔡党选中了太子,分别着手准备起了下一个百年计划……

    其实天佑帝采取放任党争发展的方式,也并没有妄想能一举解决这道顽疾。凡有利益存在的地方,就一定会产生争执,这是人性问题,而不是改朝换代、或是更迭政体能够改变的事。而他以为、北燕立国距今已有百年时光,理应是党争日益加剧的上升期;而经过自己这一番故意催化之后,党争之火理应越烧越旺、随后便迎来一个顺其自然的低谷。

    紫金殿上玩了近二十年的“跷跷板”,大家手里的牌都打光了,劲头也都耗干净了,就该到了暂时握手言和、勠力同心、开创太平盛世的中兴阶段。纵观历朝历代,时局的起伏周期,也差不多都是这般规律。

    恰逢谛听掀起一场大乱,周元庆也正好可以借力打理。先消耗掉那些战力贫弱的冗军废兵、再将盘踞地方、敲骨吸髓的士绅门阀、暴露在叛军的屠刀之下。这一手浑水摸鱼、可以同时大肆削弱两党势力,也能给北燕王朝即将迎来的中兴之治、腾出足够的施为空间。

    只不过凡人难免有私心,就算天佑帝如此圣明,也难以完全秉公处置。按照道理来说,他既然将王党的主子周长安、派去阵前统军;也理应将蔡党的主子周长永、派去中州御敌。

    可敌军的钢刀流矢,却并不会听从他的调遣;而他既为人主、又为人父,怎忍心将两个最欣赏的儿子,同时暴露在敌军的屠刀之下呢?

    所以从结果来看,天佑帝的本心,显然属意太子周长永继承大统。当然,他也明白二子之间孰优孰劣;但考虑到王党的构成,皆是那些不入流的偏门杂家。这些人作为辅助角色,能够凭着他们的手艺与智慧、中兴北燕王朝;可一旦让这些人控制了朝堂,那么他们必然不会遵循守旧派的前路,死保皇权独尊。

    道理也很简单,王党中人的底牌,是自身的能力与知识;而蔡党中人的底牌,就是与皇权相生相依!

    在周元庆的私心之下,蔡党的箭头,就换成了蔡宁蔡安国;太子则依旧留在紫金宫中,等待着自己登基加冕的那一天……

    天佑帝的这一番盘算、本是非常完备的布局;然而直到太子暗中散布谣言、更与季家父子割席开始;一切的一切,都脱离了原本的轨迹……

318.愚蠢与聪明

    季家虽然只是一个匠户出身,但蔡党中人为了拉拢于他,早已将他列入圣人门墙序列,成为了拥有正统师承的读书人!而如今太子怕亏空之事败露、立刻宣布与季家人割席、更将门下头号走狗季勤、送上前线、意图借秦南联军之手、杀人灭口……

    坦白的说,他用来撇清自己的手段极其幼稚,也把真实意图暴露的清清楚楚;至少在燕京城这个“狐仙庙”中,毫无半分遮掩可言。更可怕的是,他行事如此狠辣,已经超出了帝王术的界限,必然会寒了旧党众人的心!

    的确,那些久立朝堂的旧党中人,的确尽是些道貌岸然、贪婪阴险之辈;但并不代表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样的主子值得卖命、什么样的主子定会兔死狗烹。

    这样一个必为桀纣之君的太子,真的会有人愿意拥立吗?而失去了旧党之心的周长永、即便成功登基,又如何能与尽得天下民心、手握百战之兵的四皇子周长安相抗衡呢?

    如此发展下去的话,爆发二次秦燕之争也是迟早的事;而北燕王朝的中兴治世,也就不复存在了……

    所以太子的自以为是之举,对天佑帝的整体布局,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天佑帝不能破罐破摔、但他想把太子的污名清洗干净,也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了。

    光明正大的那条路,效果必然不佳,而且极容易留下后患。那就是直接将计就计,派人将四皇子周长安在阵前刺死,并顺势将其打为谋逆反叛。如此一来,太子便是受困于手足兄弟之情、只能以散步小道消息这种方式、暗中向陛下劝谏。

    至于他与季家的弊案,也可以解释为他们父子与周长安暗中勾结、意图纵敌攻袭燕京,以谋求明正言顺在三晋自立的机会。至于他们贪的那几两散碎银子,根本就不值一提。

    不过手心手背都是肉,这个方法对于为君为父的周元庆来说,实在是狠不下心来;况且他也没有把握、不知那个大出风头的四儿子,究竟收拢了几分军心,又在血水里摔打成了什么样子。一旦如此行事的话,单凭周长永那幼稚的手段、狭隘的视野、能压得住那些骄兵悍将吗?

    虎毒不食子,对于年纪愈发老迈的周元庆来说,更是如此。

    至于另外一个方法,就是引火烧身。周元庆自己出手斩草除根,并令太子出棺扶灵,以示内心哀思。待明日临朝之时、自己再重重责罚于他,向旧党中人表明天家父子,在此事上已经心生间隙。而自己去顶那暴君的帽子,将中兴之主的美誉,留给即将继位的太子……

    果不其然,在次日清晨的紫金殿朝会之上,由于户部账目不清,太子被天佑帝下令拉出殿外,当众杖责三十;两位负责掌刑的战殿武士,在大太监唐福全的暗自授意下,将周长永打的鲜血淋漓,两次昏死过去。受刑结束之后,更在太子府中禁足百日,自省自责。

    众人皆知,现如今的北燕王朝,除了风雨飘摇的半个蓟州之外,简直是一贫如洗,何来账目不清之说?所以周元庆特意在文武百官面前杖责太子,显然就是找个由头、拂他的面子罢了!

    今日这一遭节目、也不难与昨日太子自降自身、扶工部尚书秦霖的棺材出灵之事联系在一起……

    哦,原来太子是为了季家灭门之事抱打不平,这才惹恼了陛下……

    不得不说,这三十下庭杖,太子挨的真是物超所值!

    就在太子一声不吭、被庭杖打的血肉模糊、由四名内监抬出宫外之时;一直在殿外观刑的王放,却被殿外廊柱后的一名小太监、用眼神勾了过去……

    片刻之后,王放掩不住面上喜色,站回了紫金殿的西列首位。

    “王左丞,太子被朕杖责,你却面色含笑,未免有失丞相尊仪……”

    “回禀陛下,老臣并非幸灾乐祸,而是鲁东战场发来新报;刚刚拿下济水城的秦南联军,昨夜发生了惊天巨变!”

    “退朝!”

    朝堂之上的文武群臣,心中齐齐骂了一句;随即便山呼万岁、逃命似得出宫打探消息去了。而一刻钟之后,御书房中的王放,则摇头晃脑、得意洋洋的说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

    “陛下,秦南联军昨夜内讧了!”

    “哦?虽然迟早会有这么一遭,但竟会如此迅速?朕还以为,最快也要等到他们大举围困燕京城下之时呢!”

    “陛下虽圣明之至,却也高看了那些反叛的志气。南地商贾一向短视重利,他们自以为如今已经胜券在握,根本等不到“分赃不均”的那一刻了!”

    昨夜,陈子陵和庞青山两位各怀鬼胎的盟友,终于还是动起了手。只不过这场战争的导火索,竟然并非是处心积虑的庞青山、反而是经次一役、声名大震的陈子陵!

    关于此事的始末情由,还要从陈子陵的性格开始说起。

    自秦军起事开始,华禹大陆的舆论、对秦军主帅陈子陵的个人评价,便一直不高。只不过这事,倒也不怪别人有眼无珠;毕竟他除了在河东城下、打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血战、略微展现了勇武与坚韧,便再没有什么值得令人称道的战绩了。

    就凭这份寒碜的统军履历,莫说没法与威震华江的大将军蔡宁、幽北镇国公颜重武这两员当世顶尖名将,相提并论;就连那个文弱不堪的巴蜀道项青,也曾有刀不出鞘、兵不血刃、便劝降了一座神都洛京城的显赫战绩……

    所以世人对于陈子陵的看法,只有愚笨与鲁莽;更认为以他拙劣的军事才能,根本不足矣担任一军统帅之职。

    而陈子陵虽是秦王府的家生子,但毕竟祖上门庭微末,身份卑微贫贱;再加上他供职于秦王府,自幼迎来送往之人,大部分都是累世公侯的名门望族;所以他骨子里极其渴望功成名就、也非常在意世人对于他的评价与看法。

    凡心中自卑之人,同时也必定自傲。

    陈子陵的学识不错,却无正统师承;武艺不低,却也当不起“万人敌”的批语。文武两道皆平平无奇,他也只能走上中庸之道,凡事以稳字当先,成为郭兴他老子郭孝那样的守城名将。

    而今次秦王周长风起兵谋逆、将身家性命托付予陈子陵,也并不是认可他有横扫八荒、席卷六合的才华;只不过是完全信任他的耿耿忠心而已。

    这般轻视与辱谤种种,对于极度渴望建功立业、名震天下的陈子陵来说,不亚于心头的一根根芒刺,时刻令他寝室难安!

    如今济水城下一战,他不但一举歼灭近万敌军,自身损失几乎也可以忽略不计;就连济水城的城池,也没有遭到任何损毁。想来单凭这等战绩,他便足矣跻身当世名将之列!

    然而,小季巡抚派兵出城送死在先、又开城献降在后;着实打了陈、庞二将一个措手不及;也顺带将“伺机待发”的庞青山,晾在了干岸上!他本想待双方战至正酣、死伤过半之际;自己再率军斜刺里杀出、一举歼灭秦、燕两支残军,坐收渔人之利。可想到北燕军会如此不济事,秦军连身子都没热开,守将季勤便出城投降了!

    那时秦军虎狼战意正浓、煞气旺盛、个个都已经杀红了眼;而南康士卒的身材、本就相对矮小瘦弱一些,力道方面也天生吃亏;一旦自己妄动刀兵,即便最后能赢,也必会损失惨重。更何况前方还有一座北燕国都——燕京城,尚未攻克;如果己方在济水消耗过甚的话,又如何去攻克燕京城呢?

    所以在当时那种情况之下,庞青山只能暂时收敛杀意,假意奉迎志得意满的陈子陵,并与他一同入城歇息。

    刚刚杀出了平生得意之作的陈子陵、自然是壮怀激烈,志得意满。他将降将季勤、交给了庞青山处置;而济水城的官印籍册,却牢牢把持在自己手中。而他与他的麾下的亲兵,更住进了济水府衙;将庞青山等人,安排在了官驿之中安歇。

    其实秦燕联军主力、足有十数万至多;如此都在城外扎营歇息,彼此也不分高低贵贱;可陈子陵直接以主人的姿态进驻府衙、将庞青山发落在官驿之中,自然令南康人心生不满。

    次日正午,一场庆功酒宴摆开。

    春风得意的陈子陵,面对美酒佳肴自然是兴致高昂。刚开始的时候,他还能站在平等合作的立场上,与庞青山客气地探讨下一步的具体战略;然而当酒过三巡之后,陈子陵就彻底忘却了南康与三秦之间的实力差距、究竟何等悬殊了……

    站在陈子陵的角度来看,南康歩卒的战力、一向为天下人所不齿;昨日庞青山又未曾率军参战、只是装模作样的敲边鼓;而他们秦军虎狼则全歼敌军,双方高下强弱已经十分明显了。

    既然彼此都是行伍之人,自当以拳硬者为尊;而我陈子陵是冉冉升起的华禹名帅,指点你们这群不成气候的土鸡瓦狗,那是给你们涨能耐呢!

    而站在庞青山的角度来看,这就纯粹是给脸不要脸!既然如此的话,那卸磨杀驴的计划,也没必要等到燕京城下了!咱们面前的这一席酒宴,就算是给你陈子陵过头七了!

319.物极必反

    陈子陵本是个奴隶的儿子,从小便跟随他那个管家父亲、做着礼尚往来的工作。所以他在人情世故这方面,理应是烂熟于心的家传本事,不该犯下这等低级错误。

    只不过长久以来,他既没打过一场痛快仗,胸中的远大抱负也始终未得施展、怨怪忧思、忐忑压抑的负面情绪,一日甚过一日。恰逢今日一场来之不易的大胜、就犹如久旱逢甘霖一般,将他胸中所有愤懑一扫而空!

    可惜,那令人忽忽悠悠、飘飘摇摇的酒劲,既是最好的情绪催化剂,也是惹下大祸的根苗!

    陈子陵自吹自擂、自卖自夸了一通,随后被几个亲兵护卫扶回了府衙休息醒酒;而庞青山则面色铁青地率军出城,回到了解忧军大营。

    “庞帅,咱是不是该跟秦军的狗崽子们翻脸了?”

    “不然我带你们出城干嘛?既然他陈子陵给脸不要,咱也没必要心慈手软、故作小女儿态。传令下去,每人带上一份引火之物,悄悄摸到秦军大营。再挑几个身手好、经验足的,把所有明桩暗哨都给我悄悄拔了!记住,咱要么就不作;做了,就要做的漂漂亮亮!”

    “是。不过庞帅,那些天机工坊的军械、与秦军的粮草辎重……”

    “陈子陵不知好歹、但那些“死物”招惹你惹你了?那都不是银子啊?点一营手脚利落的弟兄,先去把粮草大营冲下来!”

    “是!”

    庞青山的作战计划、倒是也非常简单,围营纵火,突围一个杀一个。秦军士卒要么就直接死在烟火的灼呛之中;要么就死在己方的乱刃分尸、万箭攒身之下。

    尽管秦军的城外驻地,距离济水城仅有不到十里;但庞青山告席离去之前、陈子陵却已然烂醉如泥了!

    若是等着他这位“当世名将”醒了酒,指挥救火反攻,恐怕黄花菜都已经凉了!

    其实,经过三次增兵之后,如今秦军的兵源虽然良莠不齐、但凭着“老带新”的混编模式,战力有所削弱、但也不至于一崩到底。可坏就坏在今夜陈子陵志得意满、大发豪情;将济水城中的所有美酒一扫而空,并大肆封赏自家将士。

    而南康解忧军的六万弟兄,却只能往肚子里灌凉水。

    只不过这多吃多占、未必是福。如今的秦军大营,除了那些天生不好喝酒的家伙,还能保持着清醒的头脑、负责站岗放哨之外;其余的人,比起呼呼大睡的陈子陵来,也清醒不到哪去。

    一名天生不好饮酒的秦军哨兵,正站在望楼上打着哈欠。忽然之间,他只觉身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他才刚刚回过头去,便被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死死捂住了口鼻;一把轻巧纤薄的匕首、在夜色中闪出一道寒光、眨眼间便割断了他的喉咙……

    站岗放哨的望楼,乃是由木材所制;如今有两个汉子在上面“摔跤”,当然会闹出些响动来。

    这种“扑腾扑腾”的异响,在这寂静无人的深夜之中,也显得格外刺耳……

    “小山子,你不好好放哨,在哪瞎折腾什么呢?”

    这声音惊扰了旁边的望楼守卫,对方从火盆中挑起了火把,向已然无法开口应答的“小山子”,高声询问。

    “没事…来尿了……”

    由于夜色太黑、距离也不近,所以他并没看见小山子的人影;但对方回应的这一句话,也稍稍打消了他的疑虑;随即再低头仔细一看,只见对面的望台底部、正在稀稀拉拉的滴落着液体,此人也就彻底安下心来,在心中骂起这个懒到了极致的小山子……

    紧接着,一柄匕首“凭空”出现,瞬间抹过此人的咽喉……

    由于气候和自然环境的遗传因素,南人的体型相对瘦小一些,在正面战场上与敌人抗衡角力、也难免会吃亏。可若是说起暗杀或是潜入这种工作的话,这种瘦小的身材,却定然牢牢占据上风。

    优势与劣势、永远都是随着环境而变化的。

    多年以来,被华禹大陆的兵家引为笑谈的南康解忧军,在正面交战的时候、的确居于弱势地位;但不善正面厮杀,却并不代表他们就一无是处!

    四道营墙、八座望楼,眨眼之间、便被解忧军将士们悄然夺下。而潜伏在营房附近的解忧军卒;一见望楼之上、有人在依照约定、用火把虚空画出圆圈,便立刻解下了腰间的布袋攥在手中、仿佛一群野猫那般迅速现出身形,悄无声息的奔向秦军大营……

    饮酒过量的人,很容易会感到口渴。而陈子陵的酒量本就不错,今日被酒劲所拿,也只是因为携大胜之势、心中万分愉悦,席间贪杯过量而已。如今睡了一个时辰左右,酒劲已经褪去了不少;除了脑袋还有些晕眩之外,已经初步恢复了神智……

    陈子陵弯腰穿鞋,顺带拿起了床根的夜壶,摇摇晃晃的扶着床厢出恭。随后,他觉得喉咙干痒、口渴难耐,便靠近桌前提起茶壶……

    不太走运,这茶壶是空的。

    “来人……来人!妈的,这群糙汉子……”

    陈子陵骂了一句、伸手捶了捶后脑,便摸黑扶墙走到门前、挥手推开了两扇房门。

    随着“吱嘎”的响声门分左右、一阵焦糊味扑鼻而来;而陈子陵本就干渴难耐、如今猛然被这气味一呛、嗓子眼一紧、立刻弯腰扶墙、将胃中尚未消化完全的残渣酒液、一股脑倾倒出来……

    “呕……人呢?都他娘喝死了?来个人去看看,到底是哪着火了?”

    吐完之后,陈子陵已经清醒了大半;他喊完了这句不见回音,便穿着那身满是汗臭的中衣,回屋解下悬在门梁上的“天子剑”,迈步走出府衙……

    抬头观瞧、只见城南的天边有火光闪烁;而府衙门前的大街上,却因为战时宵禁的原因,空空如也、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就更别提负责保护自己的亲卫营了。陈子陵眼珠一转,立刻回衙关门;先在院中的水缸里灌了个水饱、随即攀着廊柱登上院墙,再次向城南方向远眺……

    人站的位置高、视线也就更远一些。顺着火光的影影绰绰、陈子陵见南段的城墙之上,仿佛还真有人影晃动;于是他不再犹豫、直接踩踏着房顶与墙沿、直奔城南方向而去。

    陈子陵不是飞贼,再加上如今酒劲尚未完全消褪、飞檐走壁的时候,难免有些踉跄。可他越靠近城南方向,空气中的刺鼻气味,也就变的越明显;所以无需多想、火场中心,定然在城南附近……

    忽然之间、南侧城墙上的人影微微晃动,一枝闪烁着阴毒寒芒的羽箭、便陡然从黑夜之中崭露锋芒、直奔陈子陵的腰间袭来;不过,由于这一路走来、始终都是踉踉跄跄;所以陈子陵时刻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精神状态。这一箭虽然足够突然、但速度却并不算快,也无法瞒过陈子陵的眼睛……

    按照常理来说,陈子陵如今穿房跃脊、白花花的中衣极为显眼;再加上眼下城墙上有人放箭,也表示他已经暴露了行踪,当然要就此翻身落地,再隐于暗处躲藏身形。

    陈子陵也是这么做的,但他却忘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自己的身法本就普普通通、如今又是宿醉刚醒、身子骨也不听使唤……

    于是、一招俊美潇洒的“鹞子翻身”、由于他一脚蹬空,落地动作就变成了“倒栽葱”、大头朝下直扑地面……

    事有凑巧,就在他下半身高高挑起的时候,那一枝突如其来的羽箭、刚好“拍马杀到”!陈子陵只觉得小腿一凉,那只羽箭不偏不倚、刚好从他左腿的小腿肚子上“蹭”了过去,带飞了一大条皮肉!

    箭头飞掠而过、只造成了一道皮肉伤而已;但在眼下这个敌我情况皆不分明的危急关头;行动力受损,可是个非常要命的问题!

    而今时今日的陈子陵、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了。他身处双手撑地、就地打了个卸去力道;随后直接抓起墙根的一大把灰土、死死按住了伤口!

    很快,那如同泉涌一般的鲜血、暂时被灰土封住了口;但敌人无法追踪血迹、却并不代表这济水城已经彻底安全了。至于报仇也好、调查也罢,那些都是后话了;眼下对于陈子陵而言、最重要的就是保住自己的一条性命!

    他当即做出决断,就算是天塌地陷、他也不会再回头了!他咬牙托着那条残腿、一路专挑僻静小路、一瘸一拐的直奔城北方向绕去……

    然而,当陈子陵满头大汗的抬开城门闩,走出这邪门透顶的济水城之时,只见北城门外四下无人,安静的令人毛骨悚然……

    因为眼下正值盛夏时节,夏日的夜晚,本应是鸟儿与昆虫交相呼应才对。可再看这北城门外,无论是官道两旁的草丛矮木、还是东西两侧黑漆漆的深山老林,都没有半分杂音传出……

    显然,定有敌军在此提前设伏,惊走了飞鸟与鸣虫!

    陈子陵死命压抑着疯狂跳动的心脏、同时向后缓缓挪动两步;紧接着,他立即转过身去、想要重新逃回城中……

    嘭!

    北城门关合带出的巨响,简直振聋发聩、也将陈子陵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直接击沉、落到了脚后跟上!

    晚了!

320.黄雀

    造化弄人、天意难测。今夜六万解忧军全部出动,参与夜袭秦军的行动。而就在“最不可能”的北城门外,仅仅安排了区区五十余人看守,以防战局有变。解忧军主帅庞青山,也身在五十余人当中。

    “陈帅微服夜游北郊,还真是好兴致啊!”

    一个懒洋洋的男子声音传了出来,带着绵软曲折的吴地口音,辨识度极高。而陈子陵闻言并未搭话,只是全神贯注地四下打量,想要给自己捕捉到一线生机……

    “陈帅,事已至此,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你们秦军大营已经沦为一片火场,更也有我解忧军士卒在外重重包围,没有人能跑来接应你了。陈子陵,毕竟你我今日曾同席对饮,所以我可以给你留下一句遗言的机会。”

    “狗贼!你……”

    “放箭!”

    陈子陵才刚骂了一句,庞青山立刻下令放箭;几十只羽箭同时离弦、呼啸而至,直奔背靠城门的陈子陵而去……

    南康水军的战力,堪称世无匹敌;而水战的首选兵刃,便是强弓硬弩!论及马上步下的本事,南康爷们的平均水平、定然逊色于身材普遍魁梧高大的北人;但如同漠北汉子的骑术一样、说起射术方面的造诣,那可真是南康汉子的看家本领!

    数十枝羽箭、借着夜色的掩护、几无踪迹可循。犹如雨打芭蕉般的嘈杂过去之后、未来的华禹名将陈子陵、便被活生生钉死在了济水的北城门上!

    守株待兔、已尽全功的庞青山,望着城门上那犹如刺猬一般的陈子陵,心中倍感唏嘘。

    庞青山明白,纵然陈子陵双手沾满血腥、但从人性的角度出发,他也并不是什么坏人;他本起于微末,这一路走来很不容易。今朝他一战灭敌过万,想必日后论及华禹兵家之短长,也必会有他陈子陵的一席之地。

    而他的自大无礼、得意忘形,也都是人之常情;即便有错、却罪不至死。说一千道一万,他将手中屠刀挥向盟友,也是背信弃义之举。

    庞青山自认错在自身,却并不后悔,也没有落下任何心结。既然踏上战场、双方各为其主、生死之事,便各安天命;双方只是立场对立,并无正邪之分。而兔死狐悲的伪善、廉价迂腐的悲悯,也没有任何意义。

    庞青山收拾好心情之后,走上前去,割下了陈子陵的头颅,装在随身携带的包袱之中;临走之前,他看了看城门上犹自矗立的无头尸体,沉默了半晌,回头望着身边一位年轻的亲兵说道:

    “你认字吗?”

    “认识几个。”

    “好,去林子里挖个坑、把他埋了吧。顺便再寻一块木板,刻上他的名字,权当墓碑之用。”

    “是……庞帅,不过这人叫个什么名啊?”

    “嗯……你就刻“三秦名将陈子陵之墓”,有不会写的字吗?”

    “太熟了,我爹就是给人看坟的,放心吧!”

    交代完之后,庞青山提着陈子陵的头颅、赶去秦军大营,指挥围歼战的收尾工作。他心里清楚,那十万多秦军士卒,都是百战余生的好汉子;即便吃了自家一道“火烧连营”,恐怕也非是一朝一夕便能解决的事。

    秦地男儿、胸中多有豪情壮志;更何况这十万余秦军、每个人都曾身陷绝境死地,也曾餐风饮露、爬冰卧雪;以解忧军的兵力与战力而言,想要凭借一把火烧,全歼十万秦军,根本就是痴人说梦;哪怕是想要让他们心灰意冷、放弃抵抗,也绝非是件容易的事……

    果不其然,当庞青山带着几十名手下、回转南城外大营之时;火场四周已然布满了焦黑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的烟尘格外刺眼、还混着油脂与木料的肉香、令人闻之几欲作呕……

    “朱福来,你这边是什么情况!”

    一个身着副将铠甲的汉子,闻言急忙跑来回禀:

    “这秦军的骨头还真是够硬!从火起到现在,前后已经有不下二十批溃军、企图从火场四面杀出重围;尤其西南两门的弟兄,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已经快顶不住了!”

    庞青山眉头一皱、将脚边的一具秦军焦尸翻转过来;只见对方那一片熏黑的胸前、密密麻麻布满了伤痕;在“纵横交错”的皮肤下面、已经翻出粉红色的肌肉,却不见半分新鲜的血液……

    以此人的烧伤面积来看,即便没有己方将士的刀枪箭雨,、他也根本跑不出多远去……

    “这群亡命徒……敌军突围的方向与人数,是成批成组、还是三五成群的草台班子?”

    “这个嘛……应该是一次比一次人多!根据弟兄们的汇总的消息来看、小五子负责的西营门,被冲了七、八次之多,阵线已经被豁开了两次……”

    “那就对了,秦军这是在用重伤员的命、试探我军包围圈的薄弱环节,为那些伤势不重弟兄们探路呢!看来这一场大火,没把敌军彻底烧乱;而且敌营之中,应该已经推开了防火道,想把这十数万秦军、全部闷死在火场里,已经不太可能了……啧啧,三秦男儿,果然俱是虎狼之辈……来啊!抬过某家的帅旗来!”

    一阵乱哄哄的呼唤之后、一个壮硕如同铁塔般的汉子、将一面“庞字”帅旗匆匆扛到了阵前。而庞青山解开手中的包袱,将陈子陵的发髻打散,以发为结、系于旗杆顶端……

    “来二十名长盾兵、死死护着旗手,去敌营前摇旗鼓噪、招降敌军。就说陈子陵已然战死、若是他们愿意放下武器的话,我庞青山许他们一条回转家乡的生路!”

    众人眼巴巴的望着那杆帅旗,在长盾兵的保护下、缓缓移到了火势正旺的南营门以外;那二十名盾牌兵的底气还真足,扯着脖子、将招降的话语喊了一个震天动地……

    没过多久,一名须发焦黑、身形瘦弱的中年男子,身着一袭还在滴水的文士袍,手执一柄青锋长剑,从烈火之中缓缓现出身影……

    “投降都不会吗?给老子把剑扔了!”

    为首一名盾牌兵,一见此人形单影只、身体也孱弱不堪、便放下了长盾、开口斥责起来。然而,这名瘦弱男子现出身形之后、更有密密麻麻的人影、随他一通穿越火海,缓缓走到了二十名盾牌兵、与那名高大壮硕的旗手面前……

    庞青山一见敌军这个架势,心中“咯噔”一声。面临主帅被斩、走投无路的绝境,那些普通士卒的确可能会就地投降;但除了军心溃散之外、也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他急忙抬起双手拢在嘴边,高声呐喊道:

    “快退回来……”

    然而,那“噼里啪啦”炸响的火烧声、那骤然刮起的夏夜凉风,并没有将他的言语、带到那二十一位将士们的耳中……

    借着冲天四起的火光,身陷火场当中的秦军将士,很快便看清了挑在旗杆上的头颅。凡行伍之人、大多都是爽朗到近乎粗鲁的血性男儿;在他们眼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非常单纯透明。

    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

    陈子陵平日待将士们极厚,几乎达到了吃同席、寝同眠的地步;经过那一场场浴血厮杀、那一次次死里逃生,将士之间已经结下了过命的交情。

    今日陈子陵战死沙场、更被敌人“鞭尸枭首”、悬于自家帅旗耀武扬威;怒火冲上头顶的秦军将士,根本没有任何人考虑弃刀乞降的选择;他们在军师汪宜的带领之下、一窝蜂地涌出了火海,直奔营外那些背信弃义的“南蛮”杀去。

    虽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他们并不是君子,只是军卒而已。

    其实庞青山此计,甚合兵家之常理。兵乃将之胆、将乃兵之威;如今主帅已经被敌军枭首示众,营盘四周也是烈焰冲天;反复二十余次大小突围,皆一无所获,无论怎么想,秦军都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然而他却忽略了一点:狗急了能跳墙、兔子急了咬人,泥人尚有三分土性,更何况是天性刚强彪悍的秦地男儿呢?

    这数万名饱受烟熏火燎的秦军将士,疯狂地扑上前去、眨眼间便将那二十一名“招降团”剁成一滩烂肉;随即,为首一名汉子解下了陈子陵的头颅,送入文人汪宜怀中;随后便扭过头、发起了最后一次亡命冲锋。

    什么试探性进攻、什么多方向突围、已经都被他们抛诸与脑后了。他们只想掠夺敌人的鲜血与生命、让他们为背信弃义的恶性,付出惨痛的代价!

    从战局来说,若是秦军维持之前的试探性突围,以逸待劳的解忧军,还能勉强抵挡一二;可如今秦军将士已经杀红了眼、气炸了肺,根本就不再考虑生死存亡之类的小问题了。

    身陷绝境的斗志、再加上血海深仇的恨意,令每一名秦军将士,都不要命地扑向了面前的解忧军,瞬间便将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包围圈、豁出了一条大口子!

    庞青山看着如同疯狗一般涌来的秦军,只是略一思量,便示意前军放开一道道路,任凭这些亡命徒突出重围……

    没活路的时候想着拼命,如今有了活路,他们又待如何呢?

321.两败俱伤

    这场突围的血战,从子夜时分、一直持续到次日天明。直到济水城附近的战场、再不见一位生还的秦军之时,庞青山这才终于泄出了提在胸口的那一股气;随即他头晕目眩、双膝一软、直接瘫坐在了血水之中,疯狂地喘起了粗气……

    那一双双凝固着杀意的血眼睛、那一副副被火焰炙烤的焦黑油亮的面孔;那一个个杀出重围、又扭头杀回重围、自寻死路的疯狗,给庞青山带来了极大的压迫感、令他感到真实的窒息!

    虽然在庞青山的主动退让之下、仍有许多秦军突围而出;但好在敌将陈子陵的头颅、与军师汪宜,都被永远的留在了包围圈中。陈子陵的头颅,被身负十三枝羽箭、八处致命刀伤的汪宜、死死护在怀中;二人的死状十分凄惨、但面容却显得异常安详……

    生逢乱世,人命贱如草芥浮萍;枪林箭雨,也从不避英雄豪杰。

    至于那些突出重围的秦军将士,也并不代表就此逃出生天!他们有的因为伤势过重、必然会倒在逃亡的半路途中;有的因为火疮恶化,也会在几天之后命丧九泉;至于那些伤势不重的幸运儿,也会面临没有援军、没有粮草、没有将校率领的窘境。摆在这些人面前的道路,除了在荒郊野岭被活活饿死之外;便只有落草为寇、打家劫舍一途而已。

    而解忧军的将士们,没从未经历过这等血战的锤炼。待庞青山放任秦军突围而出、战事也终于画下句点之后,战场上除了痛苦的呻吟、与粗重的喘息声外、那此起彼伏的嚎啕痛哭、便成了唯一的主旋律。仿佛在睡梦中吃了一场火烧、又被人关门打狗、四面合围的败军,不是三秦将士,而是南康的解忧军一般。

    死者已矣,生者戚戚

    不过,对于久疏战阵的解忧军而言,会有这种反应也实属正常。毕竟就连庞青山年轻之时、第一次握着钢刀、冒着箭雨抵死冲锋,也在不知不觉间拉了一裤子。对于那些彻底崩溃的新丁来说,只要再经历几次打磨、自然会杀冷了血、杀寒了心;而百战余生的老家伙们,也会成为解忧军产生质变的种子!

    伤痛与恐惧、胆怯与牺牲,是每个行伍之人必经的蜕变过程。

    自打昨夜双方开战之后,王放麾下的赤乌、便被南康的三千谍探营,大肆搜捕追杀;他们先后折损了二十七名好手,才终于将济水城的军情、传回了燕京紫金宫。而陈子陵与汪宜的死,赤乌的人急于奔命、并没有亲眼目睹,自然也就不得而知了。

    就在王放将这个消息、私下禀报给周元庆的同时;华禹正中的三秦大地,一场可以决定天下归属的决战,也悄然落下了帷幕。

    天佑军与巴蜀军,在禹河的黄龙古渡西岸、意外撞了一个满怀。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两军在短暂的愣神之后,立刻挥刀相向、彼此间绞杀在了一起……

    今日清晨,秦王周长风,便一直觉得头脑有些混沌。只不过,随着年纪的日益增长、身体也经常冒出这种无伤大雅的小问题。在周长风看来,这必然是诸如“眼花耳背、关节酸软”之类的老人病,不值得大惊小怪。。

    一刻钟后,秦王周长风在大太监梁宝的伺候下洗漱完毕,缓缓走出了御书房外,享受着盛夏时节的花香鸟鸣,一板一眼的打起了一套老人拳。待拳路过半、由打御书房院外的月亮门处,露出了半个人影……

    梁宝一见这道人影浮现,立刻扭头看了看面带嗔意、收回拳势的周长风。秦王无奈地摆了摆手,任他自去;片刻之后,老梁宝满面春风的走了回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启禀万岁,巴蜀王朱云涛,昨日与北燕军在黄龙古渡西岸遭遇,并迅速展开厮杀;两军战至今日凌晨,胜负已分、进入了战后收尾阶段。”

    “哦?战果如何?快快讲予朕听!”

    “难道陛下就不想猜猜吗?”

    “嗯,看你这老狗高兴的模样,是我军胜了?”

    “陛下英明,不但胜了,而且对于咱们三秦来说,更是一场求之不得的大胜啊!

    根据巴蜀军的哨探传回来的前线战报所言,经过一天一夜的混战厮杀,这场决定华禹大陆归属的最终一战,以巴蜀军的惨胜而告终。

    巴蜀军的副统帅吕成龙战死,三秦总督王克农战死,北燕四皇子周长安,重伤被俘;三万巴蜀军生还者不过万余、俘获了北燕败军无计其数。眼下,遭受重创的巴蜀军、正在返回长安城的途中。

    其实对于这场战争,周长风也曾做过许多猜想;只是两败俱伤这个结果、实在是过于完美,令他犹如置身于梦境之中,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凡涉及到家国天下之事,人品与道德的高尚与否,其实根本起不到太大的说服力。比起相信人性而言,所有人还是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实力。祝云涛之所以加入秦军,的确是一门心思要为儿子报仇;可日后北燕王朝倒台,祝云涛血仇得报、皆时他又当如何呢?

    纵然三秦终得其鹿,但这一场大战打下来,已经把三秦百姓的家底、秦王父子两代积攒的家业全部耗干,还外欠了南康商团偌大一笔战争借款。周长风本是皇族中人,又在商业发达的长安长大,自幼便对“生意场”上的事耳濡目染、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这天下还能有白吃的午餐。南康也好、谛听也罢,出兵相助三秦,必然另有图谋。

    综合考量一番,待天下重归承平,周长风登基坐殿之后;至少头二十年间,那譬如新生一般的北秦王朝,是别想重新焕发生机了。人口凋零、百废待兴;田亩荒芜、大疫四起;再加上此战秦军倾巢而出、几乎打光了所有的可战之兵;莫说迅速恢复经济民生;就连重新征召军卒,都缺乏足够的人口基础……

    皆时,手握重兵、裂土封王的祝云涛,尚有近十万巴蜀精锐;面对一个弱不禁风的北秦王朝,他朕能按捺住人性的贪欲吗?

    周长风心里清楚,他邀巴蜀军出兵助阵,本来就是一场豪赌。只不过当时的他、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所以并非不忌惮祝云涛会反客为主,雀占鸠巢,而是他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如今可好,不但一举击溃天佑军、更生擒了四皇子周长安,北燕王朝再无还手之力;而且更加难得可贵的是,巴蜀军自己也三去其二,势力大损。当然,这种损失,并不至于令巴蜀军土崩瓦解;但至少也大大削弱了祝云涛的实力,可谓一箭双雕、双喜临门!

    不过秦王周长风,也从来都不是个糊涂人;只要他一天没有坐稳帝位,祝云涛一天没有异动,他就绝不会去动巴蜀道。原因也很简单,祝云涛年纪不小了,又乏嗣无后;从长远角度来看,这个手握重兵的边关诸侯,也威胁不了北秦几年。既然如此的话,莫不如留下一段“忠臣明主”的佳话,还可以凸显北秦与北燕两朝之间的巨大差异。

    于是,周长风宣布三秦各地、解除宵禁三天,以庆贺巴蜀王携大胜之师凯旋归来。而他自己则吩咐大太监梁宝,杀鸡宰牛、多备仪帐,待大军归来之日,必然亲自出城相迎,与三秦巴蜀将士、共同欢庆这场两败俱伤的惨胜!

    两日之后,位于长安城北五十里的池阳县,从县太爷到普通百姓,全部被转移开来。而御林军与未央宫的御膳房,扛着整扇的牛羊、成筐的鸡鸭来到池阳县;所有灶台起锅烧肉、香气冲天而起,顺风飘出二三十里而不散,将盘踞在池阳县附近的野狗,馋的是口水四溢、流连忘返……

    第三日清晨,秦王周长风,身着九爪金龙常服,在二百名护卫的保护下轻车简行,来到了肉香四溢的池阳县。依照哨探回报,最迟今日正午,大军必将抵达池阳县。

    “梁宝,好酒好肉都备足了吗?”

    “放心吧主子,这事是老奴派人亲自督办的。咱三秦本地的西凤、杜康;西市大食商人手里葡萄酿、有多少算多少,全都抬到池阳县了。您再闻闻这扑鼻而来的肉香味,已经炖了整整一夜!奴才刚才偷尝了一块,真是骨烂肉酥,入口即化啊!另外,篝火架已经搭好了,牛羊肉也提前在料盆里腌了一夜,眼下万事俱备,只待大军还朝了!”

    “好,办的漂亮。眼下时局艰难、朕也不便大肆封赏;但巴蜀道的将士们豁出性命、打了一场如此漂亮的胜仗,可不能寒了有功之臣的心呐!”

    “老奴明白……”

    就在主仆二人低声交谈之时,由打远处跑来了一名随驾侍卫:

    “报!巴蜀军距池阳县尚有二十里路。巴蜀王祝云涛遣人来询,是否需要下马步行、孤身前来见驾?”

    “不必,命他率军前来,朕已备好酒菜,为劳苦功高的巴蜀将士接风洗尘!”

    周长风说完之后,梁宝立刻上前、替他仔细地重整衣冠袍袖、又跪在地上拂去了龙靴上面的尘土,这才上前几步,引着周长风向池阳县北门走去。

    今日的天气、原本不算晴朗;风卷沙尘的势头虽不算暴烈,也将正午时分的天色、遮挡的略显暗淡。然而,当坐在战背上的祝云涛、一头撞出风沙幔帐、缓缓显出身影的时候;这天地间仿佛下过了一场看不见的雨水,一片澄清;而那阵恼人的黄龙风,也消弭的无影无踪……

322.长安梦

    正如周长风所虑,即便祝云涛送来的这场大胜,能够决定华禹大陆的最终归属;但至少眼下的三秦朝廷,已经落到了毛干爪净、弹尽粮绝的窘境。就连长安城这两万护城兵勇、也是人家巴蜀军借出的班底,只听祝云涛一人吆喝。

    且不论祝云涛一战定江山、本就是赏无可赏、封无可封的震主之功;就算周长风想要赏赐巴蜀军,土地还未收回、玉玺也未落袋,家中更连个闺女都没有……

    不过,眼下的这些小麻烦,对于有志在君临天下的周长风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大麻烦。既然眼下没有实惠的利益相赠,那至少也在面子上补足、让祝云涛享受前所未有的尊重与荣宠,免得屈了他的心。

    “巴蜀王在何处?祝爱卿在何处?”

    一见祝云涛驾着高头大马、从风沙中闯了出来;周长风立刻犹如离弦之箭一般、踉踉跄跄的往前奔去;大太监梁宝则拼命在后面追赶,心中也倍感失策。

    早知道陛下要玩“礼贤下士、倒履相迎”这一套,我方才何必擦的那么起劲呢!

    骑在马上的祝云涛,看着远处跑来了一个“金灿灿”的人影,嘴角一扯,也立刻翻身下马,噗通一声跪在了马前:

    “末将祝云涛奉旨剿贼锄奸;仰仗陛下洪福、将士用命,终得一战功成。”

    话音落下,周长风也已经踉踉跄跄的跑到了近前;他一把扶住了祝云涛的双臂、死命将他拽起了身来:

    “祝爱卿现在可是王爵之份,不必跪迎任何人!朕曾听闻哨探回报,说这场血战打了足有一天一夜;战情如此激烈、巴蜀王可曾被贼子所伤?罢了,此事不可马虎,朕带了御医随驾,你跟朕来……”

    “谢陛下体恤,末将身体无恙,亦未负伤;只是眼下确有数千名重伤的巴蜀将士,正在黄龙古渡附近的村县养伤;还望陛下能多派医官前去救治。”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梁宝,巴蜀王的话都听见了吧?这事就交给你负责了!假使有半点差错,朕摘了你这条老狗的脑袋!”

    “老奴遵旨。”

    交代过之后,周长风拉着祝云涛的手,欲向池阳县走去;而祝云涛却有意放慢了脚步,双手抱拳再次禀报:

    “陛下,末将还有一事相禀。不知朝廷钦犯周长安,该如何安置才为妥当呢?”

    周长风一听这话,立刻扬手拍了自己脑门一下:

    “朕倒是把自家这位表弟给忘了……不知钦犯身在何处啊?”

    “与末将同行同往。”

    “既然如此,且将他传至朕的驾前。”

    祝云涛闻言点头、向远处的一名亲兵摆了摆手;后方巴蜀军一阵骚乱过后,有八名壮汉、推着五花大绑、披发敷面周长安,来到了秦王面前。

    周长风伸出一只手来,撩开了对方的乱发,露出了一名满脸络腮胡须、双目血红、皮肤黑黄的中年男子……

    “这……这……巴蜀王不会搞错了吧?这糙汉子会是朕的表弟周长安?朕曾见过我那四弟几面,分明是个面白如玉、目若朗星的俊俏公子;可此人的面目……”

    “呸!谁是你表弟?老子是你祖宗!”

    “你瞧瞧你瞧瞧,就这副嘴脸,像是读书人的样子吗?巴蜀王不会是抓错人了吧?”

    祝云涛忍着笑意,一拳砸中了周长安的小腹、令他无法口出悖逆之言;随后又攥着周长安的头发,将他的五官清清楚楚的暴露在阳光之下:

    “回陛下,末将也久守西南边陲,未曾有幸见过四皇子的真容。至于是真是假,还是请陛下龙目御览、以辨明身份之真伪。”

    周长风仔细辨别了一番,发现此人的眉眼神情、脸型轮廓,都具备典型的周家特征……

    “这……还真是周长安?”

    “应该确系此人无误。陛下有所不知,凡在外统兵征战的将领,把自己“荒”成了这副模样、也并非是什么新鲜事。况且此人腰佩天子剑、更有天家的龙纹玉傍身;帅印、关防、圣旨、虎符一样不少,件件属实,末将也想不到还有其他的可能性了。”

    此时的周长风,已经清楚对方的四皇子身份无疑。而这份谨慎与怀疑、也只是因为心中期盼已久的大胜终于到来,令他多少有些患得患失而已。

    “好!好!好!巴蜀王生擒敌军主帅,此不世之功足以流芳后世百代!待天下归于一统之时,朕自当大加封赏有功之臣!来人呐……”

    刚说了一句“来人”,周长风忽然又停了下来。他本是想令自己的护卫,将周长安送入未央宫天牢看押;但此行他为了表示对祝云涛的充分信任、只调集了极低的防卫力量。此行出宫、明暗护卫加在一起,也不过区区二百人左右。虽然长安城距离池阳县,不过区区五十里路;但周长安毕竟是赤乌的奠基人,押送人少了,容易被赤乌探子半路劫囚;押送的人多了,自己的安全又得不到保障……

    于是乎,周长风沉吟了半晌,这才开口询问:

    “慢着!朕听闻此战甚为惨烈、不知眼下巴蜀军中、可有急需诊治的将士啊?”

    祝云涛双手抱拳、眼含热泪答道:

    “末将谢过陛下大仁大德,军中确有近百余将士高热昏迷,正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还求陛下能格外开恩,许他们进入长安城寻医问药。”

    一听这话,周长安将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颇有些疑虑的追问道:

    “高热昏迷……朕听闻三晋闹出了一场瘟疫,这些高热的将士们是不是……”

    “不!陛下多虑了,他们并没有染上疫病!昨日路过山村野县的时候、经当地医者诊断、只是普通的暑热罢了。只不过他们那里缺少药材,故而无法及时施救。”

    “不是疫病就好!那就请巴蜀王分出一部分人马,将钦犯周长安、与诸位伤病员送回长安城。朕与巴蜀军的将士们则继续留在池阳县,同庆同贺!”

    大碗吃酒、大块吃肉,对于行伍之人,永远都是最实惠的犒赏。巴蜀军此行、虽算不上劳师远征,却也折损甚重。如今这一场庆功宴,摆在诸位将士们的面前,多少也可以将有些“沉沦”的士气、重新激发起来。

    周长风想的是,接下来就让巴蜀军保着自己“御驾亲征”、收取已经瓜熟蒂落的燕京城,成不世之功。而奇怪的是,巴蜀军的将士们,也都忧心忡忡;完全没有狼吞虎咽、鲸吞牛饮的心思。

    所以这一场庆功宴的气氛、其实多少有些诡异。热情的主家喝的是酩酊大醉、胡言乱语;而身为客人的巴蜀军,反而内敛克制,逢场作戏。

    若是平日里的周长风,很难忽略掉这个疑点;可如今三秦囊中羞涩、周长风苦于无法论功行赏,一门心思要用这种“与民同乐”的方式,来慰劳诸将士的功劳。

    既然客人有些放不开手脚、那主家先把自己灌醉,方显一片赤诚之心……

    从正午时分开始、池阳县便进入了一片欢腾喧嚣的海洋;貌合神离也好、冷热不均也罢,这场庆功宴仍然持续到子夜时分,才算落下了帷幕。而酩酊大醉的周长风、更与同样被灌到眼神迷离的祝云涛同塌而卧、抵足而眠……

    次日清晨,宿醉未消的秦王,与积食涨肚的巴蜀军,摇摇晃晃地踏上了回城的路。

    祝云涛的目光仍略显迷离,却也没忘了为人臣子之道。他将巴蜀军的将士都安排在了城外大营;自己则带着四名亲卫兵,回到旧秦王府休息;而周长风则在大太监梁宝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回到了未央宫,继续补充睡眠。

    再醒来之时,已然是子夜时分。疲惫一扫而空的周长风,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坐在床边缓起了神。待他喝下一口凉透的茶水,胃口立刻反上了一阵酸胀疼痛。周长风走到门边,伸手推开两扇房门,被那凉爽宜人的夜风迎面吹拂之下,只觉精神也为之一震……

    “梁宝!梁宝!”

    喊了两声不见回话,周长风扭头观瞧、只见远处白虎大殿方向,微微有烛火闪烁;仔细回忆了一番,便摇头笑了起来。

    梁宝这个老奴,办事还真是格外细心。他知道那一战过后,明早朝会必然风起云涌;而他身为内廷大总管,此时连夜白虎大殿、亲自监督清理准备工作,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御书房距离白虎殿不远,走路也就半刻钟而已。周长风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寝衣、伴随着凉爽的夜风、慢悠悠地走到白虎殿门以外……

    “周长安!你怎么会在这!”

    秦王一抬眼皮,便见到有一名中年儒生,正坐在自己的龙椅上批阅奏章;而在他身边的那名老太监,也正是未央宫的大内总管,梁宝!

    老梁宝一听主子周长风的声音传来,脸上立刻浮现出无以复加的惊恐与慌乱;然而,当他低头看了看岿然不动的四皇子周长安,只得把牙一咬、心一横,一甩搭在胳膊上的浮尘,利声斥道:

    “大胆!无礼!跪下!你这大逆不道的反贼,怎敢直呼殿下之名讳!”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8466/ 第一时间欣赏马过江河最新章节! 作者:溪柴暖所写的《马过江河》为转载作品,马过江河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马过江河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马过江河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马过江河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马过江河介绍:
从某些方面来讲,每一个灵魂,都是有意义的。沈归一直都这样认为。他从原本平凡的人生中,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召唤至此。从而参演了一出大戏。从冰天雪地的幽北,到纸醉金迷的南康;从悠久历史的北燕,到瑰丽神秘的异域;这位来客,曾马过江河。马过江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马过江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马过江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