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3.梦醒
太监这种职业,本不是个“贵人行”、而是最后的“翻盘手”。对于任何一名男子来说,统统都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会选择从事这种职业。而且,也并不是每一个“六根清净”的公公,都有蒙受贵人宠信的机会;古往今来,太监多如过江之鲫;但那种权倾朝野、党羽繁多的大伴,却也是凤毛菱角。
而梁宝此人,便是寒门出身。梁家他这一辈,共有弟兄六人,梁宝排行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子。一家八口人的吃喝穿戴、日常用度,并不是个小数目;有赖梁家祖上还留下了十几亩良田,所以尽管孩子多了一些,但只要抗到四个壮劳力长大成人、能下地干活,梁家的日子也就不会太艰难了。
当然,似这样可丁可卯的家庭,风险抵抗能力是非常低的。
偶然一日,梁老汉与邻居发生口角争执、双方言语不合、进而动手“比武”。梁老汉种了一辈子地,两膀一晃、少说也有百十斤的力气!庄稼把式、动手没有分寸;双方在推搡之时,偶然一拳,正巧打在了对方的太阳穴上。也正是这轻飘飘的一下过去,对方便栽倒在地;本家抬回家去,不肖片刻便咽了气。
按说一桩人命官司,就算打梁老汉一个误杀,充军发配,也是在所难免的事;可好在苦主与梁家是父一辈子一辈的老邻居,有着三代人的交情;而对方的长子、又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知道梁老汉只是错手杀人,没必要让他去吃那几十年的苦。
只不过,他看上梁家祖传的那十几亩良田了。
十几亩耕地,换一条人命,这不能算是讹人,甚至还有些理所当然。然而当时的梁宝才不到八岁,弟弟妹妹也都挨不了饿;梁老汉要是把这十几亩地舍出去换命,一家八口人准得饿死;而梁老汉要是不舍地、按照朝廷律法,必然也要充军发配几十载;家里撇下的孤儿寡母,还是生生饿死的下场。
在几十年前的鲁东路,还是出过一大批传统的圣人门徒。时任县太爷,可怜梁家的孤儿寡母,私下里给梁老汉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舍一个儿子出去。
在华禹大陆开战之前,鲁东路一亩耕地的市价,大概是八到十二两银子左右。可当时天下初定,百业凋敝;更没有门阀豪族大肆囤积土地、哄抬市价;所以耕地的价格也就便宜许多,一亩良田,大概三两到四两银子之间。
当时,北燕王朝的内务司,正在招收内监候补;一经取用的话,一次性补偿本家百两纹银。这笔银子拨发到鲁东路的地面上之后,也能剩下个七八十两左右。梁老汉舍一个儿子出去,换来一场人命官司的消弭、一家七口的活路,还能结余十几两银子度日。
所以无论如何算计,梁家人也只能走这一条路了。当时梁宝虽然只有八岁,但毕竟是梁家长男,理当挑起重担;于是,当时还不大懂事的梁宝,便用自己的男儿之身、为全家人换了一条活路。
而梁宝入宫之后,便被安排在了浣衣局工作,每天面对的都是臭烘烘的衣服、根本没有变成那种“凤毛菱角”、扶摇直上的机会。他八岁入宫,六十八岁外放养老,给宫女与太监们洗了几十年的衣服,却只见过皇帝老儿两次,而且还都是背影。
老梁宝外放出宫以后、他的兄弟姐妹都已经各自成家,并且全部离开鲁东、彼此间也失去了联络。所以只有他一个孤老太监,住进了那间破败不堪的祖宅当中;凭宫中内务司发放的银两过活,安然等待死亡的降临……
可以说梁宝的一生,就是被人忽略的一生。直到一个宫中外放的老弟兄,去鲁东老家找到他之前,他还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就只能浑浑噩噩的虚度过去……
这位老兄弟对他说,有一位贵人,看重他那浣衣局监事的工作经验,想请他重新出山,担任内廷总管大太监的职位,官拜四品。总管大太监随王伴驾,也是唯一有正式品轶的内监;虽然同样会被文武官员暗中排挤蔑视,但至少在明面上、谁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的称一声“梁大伴”!
至于秦王是不是反贼、会不会牵连舍弃自己的家人、此行能捞到多少好处、对他这样一个孤老太监来说,根本就不重要了。
于是乎,三秦未央宫中,多了一位经验丰富、手段老辣的总管大太监;也正是因为有了他的辅佐,本是临时拼凑的三秦皇宫,也开始变得像模像样了。
太监的荣耀与性命、都是依附君王而生;所以太监或许会贪恋权势、或许会大肆敛财;但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他们都不会背叛自己的主子。
然而,今时今日的梁宝,竟然当着旧主的面、向周长安倒戈、更为他摇旗鼓噪、痛斥旧主……
要知道,梁宝可不是祝云涛;除了周长风的宠信之外,手里也没有任何一张底牌!既然如此的话,久居深宫内院、看尽世态炎凉的大太监梁宝,凭什么如此坚定的认为,周长安不会过河拆桥呢?
“梁宝……朕自问待你不薄……”
刚说了半句话,周长风便再也说不下去了。既然那个曾经带领内监血战刺客、以性命护佑自己的梁宝,如今都已经反了;那么也就证明整个未央宫中,再没了自己的一兵一卒。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倒是朕痴了…可笑啊……可悲!想我父子两代,早已尝尽天家薄情之苦;今朝本已胜券在握、却还是倒在了同一个地方!朕千算万算、始终算漏了你周长安!好,你很好!出手够狠够毒,够阴够辣,连父母兄长都能舍弃;更能说动祝云涛与你沆瀣一气,据我三秦大地谋求自立!周长安呐,只有像你这般的畜生,才有当皇帝的命!”
听到这里,一直埋首疾书的周长安抬起头来,借着龙书案前的灯火、看了看殿下昂首挺立的周长风,轻轻地摇了摇头:
“皇兄,你把事情都想错了。不着急,长夜漫漫,等我办完了手头的事,再详细解释给你听。”
“不必!这也没什么好解释的!我周长风棋差一子,满盘皆输!成王败寇的道理,不用你这小畜生来教!”
“哎……这根本就不是我的意思,祝云涛更不会是我的人。今日这一遭,我也只是遵循父皇的旨意办差罢了。而且这里是旧都的未央宫、不是燕京的紫金殿;我周长安身为皇子,借行宫中的一张椅子来坐,也不算逾制。”
秦王周长风自知满盘皆输、算是彻底豁出去了。他闻言迈步向前,想要登上金阶;而老梁宝刚想出班“护主”,便被周长风抬起一脚,踹在了小肚子上,滚了出去。
周长安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劝道:
“何必拿一个老太监出气呢?皇兄啊皇兄,你之所以会有今日之失,实乃咎由自取、与旁人无尤。若你愿随我前往燕京城、想父皇俯首认罪的话,我定会为你求情、尽全力保你一条性命……”
“哼,笑话!朕身为三秦之主,岂会向他人低头!周长安,若是你还念着同宗同源之情,那就让朕败一个明白!至于你父元庆谋朝篡位、残害胞兄之事,到了下面,自有周家列祖列宗替朕做主。”
周长安顿了顿笔,抬起头来,看着那须发皆白的表兄周长风,沉吟了半晌,便吹干信纸的墨迹、小心收入封皮交给梁宝:
“给祝云涛的人送去。”
梁宝遵旨离开以后,周长安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才为自己的老表兄周长风,详细讲解起了周元庆早年布下的天罗地网……
这件事情,还要从周元庆刚刚即位的时候,开始说起。
巴蜀道依山傍水,风景秀丽;但地理条件却极其恶劣,交通不便,运输艰难。再加上地缘位置特殊、与诸多化外蛮族毗邻而居,所以常有当地百姓、为钱财性命而勾结蛮夷匪盗、暗害巴蜀道富户豪绅。当然,这种事在匪患横行的中原地带,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只不过由于治安环境极其恶劣,巴蜀道本地的商号与富户、纷纷离开家乡故土;他们或北上或南下、只想为全家人搏出一条活路而已。
财富本身,并没有任何属性;而为富者,也未必不仁。然而,巴蜀道复杂危险的环境,也直接导致当地的经济民生水平,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百姓们一起受穷、倒是没什么问题;可谁家要是一旦发笔小财,立刻便会有人勾结匪盗、过境烧杀掳掠;一半是出于贪欲,一半是出于嫉妒。
周元庆心里清楚,如果任巴蜀道如此发展下去;哪怕再过上个百年千年、也还是同一番模样。
而且更可怕的是,得到了这条“财路”之后,西疆匪盗日渐做大、“红衣军”应运而生,不断袭扰北燕西南边陲……
事实上,自从大金铜佛组建红衣军、并与一心参禅求佛的小金童佛、达成统一阵线之后;整个北燕王朝的西南半壁,已经被彻底割裂开来、失去了掌控能力!
324.抓错了兔子
当时恰逢天佑帝周元庆继位不久、而他的亲大哥——老秦王周元翎、则被安排在长安城戍边御民。可惜当时的老秦王,偏信周元庆得位不正、乃是“矫诏篡位”的乱臣贼子;却又狠不下心来激起刀兵、致使苍生离乱、手足相残。没过多久,他便满怀纠结与愤懑、郁郁而终了。
这样看来,两代秦王的性格简直如出一辙,真不愧是亲爷俩。
既然大小秦王,都对天佑帝怀着刻骨的仇恨,又焉能真心替这“窃国奸贼”卖命呢?所以直到今时今日,北燕王朝的西南边陲,若是没有祝云涛这一支巴蜀军坐镇的话,实际上一直都面临着毫无防备、门户大开的险境。
对于两代秦王的心理状态,天佑帝周元庆也能把握的八九不离十;他们与西疆大金童佛的厮杀,从来都只是演给朝廷看的猴戏罢了:西疆红衣军、派来僧兵过境劫掠。秦王周长风奉旨率军予以还击。而西北军战损的辎重与将士,就顺理成章的变成一笔笔的“私账”,劫掠物资财富、双方则一人一半。随后周长风还会将战损上报朝廷,抵扣来年上缴的三秦税款。
这世上从没有凭空出现的财富、几十万黑甲秦军的每一柄钢刀、每一粒粮食,都是周长风多年积攒下来的家底。
北燕的西南边陲,早已是铁板一块,朝中之朝。周元庆不想放任出一个化外天子,便指派祝云涛率军镇守巴蜀道,意在敲打信安侯、防备西疆红衣军日渐坐大。
其实周元庆只是想在西南安插一根钉子,没指望祝云涛能在重重包围之下、还能有所作为。只要他不死在任上,令西疆与三秦的勾当无法光明正大,也就算完成任务了。
可谁想到文武双全的祝云涛,到任的第一件事、竟是杀了当时的巴蜀道巡抚。对于天佑帝来说,祝云涛杀人的理由,倒是也不难推敲:定是因为这位巡抚大人,与秦军、西疆红衣教勾结甚重,乃是大金童佛与周长风二人喂熟了的忠犬。本就四面受困的祝云涛,焉能容敌人的眼线环伺在侧?
一刀宰了,干净利落;于公于私,天佑帝都愿意去帮他顶这个雷。
怎知祝云涛的战刀,并没有因为斩下一名二品大员的头颅、而得到满足。此后他又连杀数员候补巡抚,一时之间,紫金殿上风声鹤唳,以王放为首的新党人节节败退、根本不敢与蔡党争锋。
过犹不及、反受其累。
毫无疑问,周长风的银子,绝不可能白拿。这每一任后补巡抚、也是都周长风借蔡党之口,向陛下讹来的实缺,就是直奔祝云涛而去的。然而这些都是心照不宣的事,也没法抬到朝堂上据理力争。
可是从朝廷法度上来考量,祝云涛的这个行为,确实过于恶劣。一个戍边的总督才刚刚到任,便仗着自己手握重兵、天高皇帝远,连斩几任巡抚;哪怕第一任巡抚玩忽职守、背叛朝廷;可其余的人却从未与他打过交道、终生从未踏足过巴蜀道,又何罪之有啊?
而且最重要的是,在非战争时期,隶属文官序列的巡抚,在身份上要比武将序列的总督,还要大上半级!祝云涛在一无铁证在手、二无罪名可宣、三无圣旨遵循、四无律法可依的情况下、连杀数名吏部正式委任的二品封疆大吏,此举已经等同于造反。
所以祝云涛如此行事,已经犯下了满门抄斩之重罪;而且由于手段过于激烈、以王放为首的新党中人,也只能自保自清,以免惹火烧身。所以即便周元庆心中有数,也总得在明面上给蔡右相、或是那些拿了好处的旧党大员们一个说法。
于是,下一任送死的巡抚,就变成了由内阁下发的一纸文书,调巴蜀道总督祝云涛、即刻返京“述职”。
官样文章做的虽然是花团锦簇,字句间也并无半分问责之意。但祝云涛不是傻子,当然也知道这只是旧党中人,怕自己这位手握重兵的边关天子、会狗急跳墙、铤而走险;才故意摆出了一副和蔼的面孔,麻痹自己的心智,诓骗自己回京入瓮。
不问可知,如果自己轻车简行、奉旨回京;恐怕刚出三秦境内,便会“意外”死于旷野荒郊;如果自己带兵而返,人少了挡不住明暗袭来的刺客,人多了又会被扣上意图谋反的帽子;如果自己打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旗号,那么不仅王放要缩,就连“看错了人”的天佑帝,也只能捏着鼻子将他打为朝廷叛逆。
届时,早已摩拳擦掌的秦军、必然挥军入蜀、“奉旨平叛”。
于是,当时年轻气盛、又自恃武艺高强的祝云涛、便单人独骑,踏上了北归赴死的道路。
说是单人独骑,其实也并不算准确。因为当时的祝云涛、除了一人一马之外,怀中还抱着自己刚满一岁的幼子,祝文翰。
从巴蜀道的芙蓉城、北上蓟州路燕京城,此去山高水远、道路艰难崎岖,全程也足有四千里开外。召祝云涛回京述职,本就是一个两难的明局,旧党人只想让他死、根本没打算见他一面。
所以这一路之上,自然是凶险万分、危机四伏;光是百人左右规模的“山贼行抢”、祝家父子就遇见了二十次以上;也不知一个中年汉子带着一个娃娃,究竟看起来何等富有……
好在上天庇佑,虽然父子二人这一路上遇险无数,却仿佛如有神助一般!四千多里的死路淌了下来、竟然有惊无险,最终安然抵达燕京城下!
金殿之上,一路“披荆斩棘、气冲斗牛”的祝云涛,彻底看破了生死。他做出一股泼皮无赖的架势,孤身舌战群儒;他将所有开口攻讦他得朝臣、无论蔡王两党,皆骂了一个狗血淋头;通过这一大套从军中学回来的污言秽语,令那些当世大儒、体验了一次“秀才遇到兵”的无力感。
待早朝散去之后、天佑帝在御书房中单独召见祝云涛。君臣二人才刚一见面,连客套话都没过一句,他便立刻对天佑帝说道:
“陛下!巴蜀道已经烂到了根上,三晋以西的诸侯部族、也都与信安侯同穿一条裤子!陛下要祝云涛在巴蜀道统兵,就如同在敌国的腹地为官,随时都要面临着死亡的绝境!如果想要有所施为,我的身边不可能留下敌人的眼线!而且如今华禹西南已成铁板一块,西南百姓只知信安侯、却不陛下!恐怕,末将想要在几年、或十几年内解决问题,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所以,陛下若是还信任末将,那么诸如私杀朝廷二品大员的重罪,末将恐怕还是要犯的……”
当时的天佑帝虽然年轻,却也显示出了一代圣君的广阔胸怀。他听了祝云涛这明显带着怨气的牢骚、既没有大谈君臣之间的礼节、也没有提及朝廷律法的程序,反而开口问了祝云涛一个“自己人”的问题
“朕绝对相信你的能力、可以将巴蜀道治理的海晏河清、也可以击穿信安侯的西南铁壁;但朕却担心走了一个信安侯、又来了一个巴蜀侯……”
祝云涛憨憨的一笑、指了指大太监唐福全怀中的幼子,满面宠溺的说道:
“所以,今次末将携犬子孤身返京,就是想以此子为质、令陛下能睡得安心一些。”
“孤身返京?笑话!祝云涛啊祝云涛,你也太拿自己当一回事了吧?你可知朕为了护你父子二人周全,这一路上暗中折损了多少好手!而且今日朕若不杀你、放你回巴蜀道,至少还要多折损一倍的人手!莫非你以为那些文官手无缚鸡之力,就任你屠戮不成?紫金殿上从不见血,但又有哪一个人的双手,不是沾满了血腥?”
知道那时,祝云涛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这一路之上有惊无险,并非是上苍有令、庇佑忠臣良将,而是蒙受圣眷天恩匪浅。
一时之间,君臣二人相视无言。
“哎,朕身为北燕之君,怎能容外族蛮夷残害治下百姓?只不过先祖创业不易,黎民苍生的福祉系于一身、朕不敢有半分托大……祝云涛啊,今日朕就跟你落个实底。当日你若是孤身离开芙蓉城,能不能安然抵达燕京城下,就只能看你个人的造化了。说句大话,朕的北燕王朝,治下黎民何止万千;纵然你文才武略皆是上上之品……呵,朕倒是也不缺你这一个。”
周元庆说着站起身来,看着庭院中的花团锦簇、淡金色的阳光泼洒在他的身上,仿佛给这位年轻的君王,镀上了一层神光:
“可你明知此番回转燕京、前路定是刀山火海、艰难险阻、自己已是重罪之身、生死未卜、却仍敢携膝下独子前来赴死。此忠此义、亘古罕见,也是最打动朕的地方。既然你祝云涛,敢将父子二人的性命、系于朕的一念之间;那朕身为天子、又岂能令你这等忠臣有半分寒心呢?”
听了这一席话之后,祝云涛感觉有点懵;一时之间、也不知周元庆究竟是何用意。
“末将头脑驽钝、资质平庸、不明陛下此言深意……”
“回巴蜀道之前,朕嘱咐你几句:远来是客,过刚易折。周长风与大金童佛、恨不得你能死在朕的手里。而蔡丞相的门徒党羽,也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至于朝廷的军饷粮草,朕看你也不要指望了……而且王放的人,短时间内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而朕除了能不再给你指派巡抚以外,恐怕也帮不上你什么了……”
325.荒废的陷阱
周元庆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祝云涛也总算回过了神来。陛下这一番话出口,那么他连杀几任巡抚的案子、就算是烟消云散了!而且以后巴蜀道的军务民生,皆由他自己做主;也就是说从这一刻开始,他祝云涛就成为了真正的一方诸侯、化外天子……
“陛下……末将,末将……”
祝云涛被这如山岳一般沉重的信任、压塌了最后一根紧绷的神经;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好跪倒在地、“砰砰砰”地连磕九个响头;随后便站起身来,想要转身离去……
“慢着,朕有话还没说完呢……这只“小猴子”嘛,你也带回巴蜀道去吧;朕愿意赌一次、就赌你祝云涛永远不会反叛。啧啧啧,唐福全你看看,这孩子长得多好,虎头虎脑大眼睛、又喜庆又壮实,朕那个“小四”也是这般模样……祝云涛啊,等他年及弱冠,若你仍想要此子为国效力的话,再将他送到朕的身边也不迟啊。”
“陛下三思啊!末将手握重兵、日后难免还会行出这等犯忌之事……更何况陛下方才也说过,太祖皇帝创业不易……您不能……这……”
年轻尚青的周元庆,看着语无伦次、情绪激动的祝云涛,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
感入肺腑的祝云涛,最终仍然以死相谏,非要将自己的膝下独子,强留在天佑帝身边“效力”。其实他这般作法,也不都是出于一片公心:一来,他想以此报答明君圣主的知遇之恩、信赖之情;二来,也是因为巴蜀道过于敏感、自己手段狠辣,必然会结下许多仇家。无论哪里有个一差二错,他祝家便要满门尽殁,一个活口都留不下来;而把孩子留在燕京城,虽然难免忍受骨肉分离之苦、但至少对于一个婴孩来说,这里就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君臣分别之前、周元庆也问了祝云涛意见,希望自己的孩子祝文翰,成为一个怎样的人。祝云涛对周元庆说,他不想孩子大富大贵,更不希望他位极人臣、或是攀龙附凤;只要他安分守己的读书明理,长大之后做一个正直、善良的普通人,也就足够了。
为了掩人耳目、祝云涛来时两父子、走时父子俩;他将他的儿子祝文翰,留在了京中为质,也带走了一个弃婴,当做障眼法。天佑帝思索了几日,便为小祝文翰选择了一户姓项的普通人家收养,并赐其单名一个“青”字。
时光荏苒,白云苍狗。祝云涛平日里公务繁忙、自然无暇管束膝下独子“祝文翰”的德业与功课;于是,这个代替了“正主”的弃婴,在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的灌输诱导之下,逐渐长成了一个目中无人、眼高于顶的纨绔子弟。当祝云涛发现这个孩子、已经被诱入歧途之后,也将他送入了竹海剑池习武;希望通过肉体与精神的刻苦修行,能将他截弯取直、最终锤炼成一块好钢……
可惜的是,本该有一个美好前程的“祝文翰”,最终还是死于非命了。因为即便没有沈归那一剑毙命,以祝大少的脾气与性格,他早晚也会走上这条不归路……
这本就是西疆红衣军、秦王府、北燕旧党、化外蛮族等等势力,精心为祝家后人编好的一张大网;只是真正的祝云涛——如今的项青,被父亲的愚忠所救,过上了清贫安宁的平淡生活……
山雨欲来风满楼、当华禹大陆风起云涌之时、闻到血腥味的天佑帝、终于想起来一直饱受冷遇、却生活富足的小吏项青。
而后,借着项青冒死出使幽北、“促使两家罢兵休战、再结盟好”为由;又骤然将其拔擢为二品巡抚、送他返回巴蜀道,与亲生父亲祝云涛团聚……
祝云涛是不想天佑帝日后过的疑神疑鬼,这才将自己的儿子押在燕京城,也意外借此举延续了祝家香火;而周元庆则是不想以项青胁迫祝云涛、另其不敢背叛北燕王朝;这才将重新选择的权利,也就是化名项青的祝文翰、送回了巴蜀道,给他们父子绝对自由的选择空间。
这一段君仁臣忠的佳话,待日后大白于天下、必定会流芳百世!
北燕的老人都知道,自从这位巴蜀道的祝总督、单骑入京表明忠心之后,便甚得陛下宠信、竟已到了完全不设防的地步。殊不知信任的价码,祝云涛与天佑帝二人,早已经在暗中托付给了对方。
这样一段情义,已经超脱了君臣关系;说是托家刎颈的生死之交、也毫不为过。
谁说天家之人向来无情,只是情不轻付罢了。
其实祝云涛这一手杀招、本是为了诱惑西疆红衣军、与信安侯周长风的圈套。因为当时的红衣军,已经彻底掌控了整个西疆;并且还想借着三秦大地关系,将自己的触手探入中原腹地。
而巴蜀道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也就成为了破局的关键所在。
祝云涛只要一天不倒戈,那么三秦与红衣军的战线、便会被无限拉长;而且两军的背心门户、也时刻都暴露在祝云涛的攻击范围之内。只不过当时天佑帝年纪尚轻、落子之时用力过猛,在“度”上的把控上,还未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致使天下人皆以为、经次私杀巡抚一事之后、祝云涛便成了天佑帝的铁杆心腹;想要拉拢他起兵谋反,不亚于痴人说梦一般。
所以从布局的角度来看,这一步诱敌深入的引棋,算是被天佑帝自己给下费了。
所以当祝云涛安然回转巴蜀道之后,忽然备受冷遇;原本热闹的府门前,如今也是车马稀疏。所以自此以后、华禹大陆西南边陲,依旧风云变幻,却始终都没有巴蜀人参与的痕迹。
祝云涛开始还有些着急、期盼着秦王能拉拢自己、一起向朝廷摊牌。但身怀秦王血脉的周长风,心智何等坚韧?他没有拿下祝云涛的十足把握,便彻底推翻了原本的计划,改为从长计议……
老秦王因为“被人谋朝篡位”的窝囊气、生生憋屈死了;而小秦王为了务求稳妥,竟也把起兵之事,生生推到了将行朽木的时候!放眼普天之下、恐怕也没人能比他们这一枝蔓的爷们,更能沉得住气了吧?
直到几十年后,红衣军开始蠢蠢欲动、秦军也大肆搜罗粮草马匹的时候,周元庆才突然想起这一步闲置了几十年的巴蜀闲棋。不知当年自己用力过猛,不小心附上的烟火气;是不是已经被岁月的长河、洗尽了所有的铅华呢?
其实这个时候的祝云涛,心中早就做好了在巴蜀道终老一生的打算。随着年纪的增长、阅历的积累,久居此地的祝云涛,也对北燕王朝的西南之祸,有了自己的判断。想要一举平定西南半壁,根本就不是他能够一手包办的大事。这里水深鱼多、暗流汹涌,一旦少有差池,便会激起一场惊涛骇浪……
所以无论是秦王还是天佑帝、甚至是原本不知深浅的祝云涛,都倾向于进行一场耐心与气量的比拼。而且信安侯周长风,在这个方面还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可谁知沈归这个愣头青,一头闯入巴蜀道境内,更随手杀了那个“假祝文翰”,瞬间打破了双方僵持不下的死局。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尽管这位“假少爷”被人诱上歧途,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但就算是养了几十年的癞皮狗、被一个过路之人无端打死,本家也得拎着菜刀出来讨个说法才对!
只不过气归气、恨归恨;但在祝云涛的心里,“假祝文翰”的这颗头颅、便是最好的破冰之石。
他们君臣之间彻底闹翻的理由,简直太自然不过了!
刚开始的时候,祝云涛只是秉持着岿然不动的一条原则。无论对方开出什么价码,立刻提高五倍以上;展现出了私仇归私仇、生意归生意的专业态度。
而且在不久之后,自己的亲儿子项青,又被天佑帝委派为巴蜀道巡抚,放回了自己身边。祝云涛一见项青的气度与模样,再与那个身首异处的“顶缸货”一比、倍觉老怀安慰。心中对沈归的恨意,也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
当秦军走投无路之下、接受祝云涛狮子大开口之时、他还打算要亲自前去救援陈子陵;但当时还不清楚自己身份的项青,却告诉他说:如果是祝云涛亲自前往救援,这事反而显得假了。因为现在的局势,是周长风有求于巴蜀道;而他与周长风又是平辈论交、身份与实力至少也是并驾齐驱;他身为一路诸侯,绝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劳师远征,去救一个奴才出身的秦军主帅。
而祝云涛也考虑到自己的年纪越来越大、儿子要接班的话、也总得积累一些过硬的军功才好。于是,他便将手无缚鸡之力的项青、派往长安城为使,假意磋商合作细节。而项青也靠着如簧巧舌,借齐返回卖给周长风的攻城器械为基础,将稳妥了一辈子的周长风、激出了罕见的豪迈之情。最后,还将全部家底一次拿出,都交给了项青,供陈子陵继续挥霍……
天意难测,造化弄人。祝家父子二人,竟在这样的情况下、完成了意志的传承!
326.鲜血流尽
项青点齐了三秦最后的兵马辎重、前脚刚走;周长安与王克农便立刻放弃回援危如累卵的燕京城,直扑防御空虚的长安城而来;在周长风三番四次的要求之下、巴蜀道的祝云涛、也“被迫”点齐五万精兵、出离巴蜀道,北上助秦王守城,迎战意图“破釜沉舟、围魏救赵”的仇敌之子——周长安。
时间点捕捉的如此精妙,节奏又是环环相扣,直接诱导着周长风走进了死胡同中。这种天胡的局面,除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偶然性之外,那就一定是个圈套。只不过对于那时节的周长风而言,早已经打出了自己所有的底牌;接下来无论局势如何发展,他也只能跟随命运的轨迹随波逐流,再没有辗转腾挪的空间了。
他只能相信祝云涛。
当然,似周长风这般细致到了极点的人,时刻都会留有一招后手。在关北斗还在长安城的时候,通过推算排演、早已在各个城防要点,提前布置了许多引火之物。
一来,可以防备祝云涛反戈一击、率军围攻长安;二来,也可以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与来犯之敌玉石俱焚,将长安城变为一座烧焦的废墟。
只不过长安城毕竟乃是前朝旧都,人口繁密、占地面积广大。想要将它打造一个随时待命的火牢,必定是个极其浩大的攻城。参与的人一多,也就难免走漏风声……
而在江湖人的眼中,这世上也根本不存在“三人知晓”的秘密。
甚至长安城暗藏凶险的贾老六,得知伍乘风已然遇害的消息之后、甘愿献出一条老命报恩,唤醒了周长风对于自身安全的警惕性。也正是因为他那一条老命,祝云涛的两万人马,才得以“被迫”接手城防、肩负拱卫长安外城的职责。
既然可以大摇大摆的巡夜,那么在江湖人的指引下,拆除城中引火之物的动作,也就变得毫无痕迹可循了……
贾老六用自己的这一条命,避免了前朝古都长安城、重蹈东海关的覆辙。
这座道路四通八达、商业鼎盛繁荣的长安城,绝对不能有半分损伤。因为这是北燕王朝战后复兴的重要依据,更是制衡南康经济攻势的唯一武器。
尽管国力相差悬殊、国运似乎也在向江南道倾斜;但以周元庆其人其志、如果只想解决西南边陲的隐患,是用不着如此殚精竭虑的隐忍数十载。
关北斗生前,做了一个新世界的美梦;而周元庆这个晚年的“悠哉帝王”,当然也有自己的野心了!其实西南边陲也好、幽北三路也罢、漠北草原也好;在他眼中看来,这些此起彼伏的英雄豪杰,都只能成为“山大王”的角色,区区癣疥之疾,不足忧心。
而北燕王朝真正的敌人,就站在紫金殿上、站在他的龙书案前、站在北燕王朝的国土之上!周元庆不想做那种“人亡政消”的明君圣主,也不满足于一个几十年镜花水月般的太平盛世。
诚然,南康王朝大行了四十年的国运,眼下正值春秋鼎盛之时,倾华禹各家之力,亦难与之争锋。但他与另一个聪明人——沈归,曾经有过几桩暗中交易。其中一笔,便是在华江以北、彻底归伏于王化之后、沈归便送会给他一个解决南康问题最佳方案!
至于北燕想要得到这个答案,究竟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沈归暂时还没有提过……
那一日,周长安与祝云涛在黄龙古渡会面之后,双方立刻合军联手,进行了一场大清洗。仰赖开战之后便彻底消失的赤乌副手——蝎虎子,多日以来秘查出的名单,二人打算将所有暗中与秦军勾结、或是家人遭到胁迫的士卒,当场斩杀于旷野荒郊。
由于当时祝云涛统兵在外,也不敢保证留在长安城中的那两万新丁,就一定没有周长风掺入的沙子。所以他们做戏就必须做全套,至少也得搞出一个赤地千里、血流漂杵的大场面,才能瞒过负责暗中复勘战场的秦军密探。
可就连他们二人自己也没想到,巴蜀精兵之中,竟有超过半数以上的人,都在赤乌出具的名单之列;而天佑军的老兵倒是干净一些,可三晋军中的将士,除了王克农之外,竟也有不少将校士卒裹挟其中。
于是,一场清理内鬼的审判,竟意外演变成了叛军哗变!假打变成真打,两军在混乱中绞杀在一起,真的杀出了一个伏尸遍地的人间地狱……
所以待大军回到池阳县的时候,那种极致的疲惫、与高度紧张的精神状态,包括实打实的伤痕与战损、根本半点都看不出假来!
待喝的酩酊大醉、开始胡言乱语的周长风,回宫歇息之后;祝云涛立刻对两万巴蜀新丁、进行了整肃清理。好在战事打响之后,秦王周长风已然自顾不暇、每日忙的脚打后脑勺,银子也如同华江流水一般飞速消耗,根本无力继续渗透巴蜀军了。
所以这两万名的巴蜀新军,底子还都算干净,最终只处理了几百人而已。
当祝云涛以周长风赏赐的天子令,诈开未央宫大门之后,仅仅不到一刻钟时间,这最后一支三秦老兵,便彻底放弃抵抗,献出了一座未央宫。
至此,秦王府父子两代人的美梦,正式宣告破灭。
其实这个结果,对于周长风来说,固然是一败涂地。可对于三秦大地的百姓来说,除了有人投身军伍的家庭之外;造成的影响,甚至还比不上一个大旱荒年。
首先,秦王起兵之初,是靠着南康送来的物资与军饷;而南康撤伙之后,秦王又将自己多年积攒的小金库搬了出来,供陈子陵继续北伐之用。如果说战事再延续十五日以上,他就必须要强征民间税款;可还没等到计划实施,祝云涛便与周长安亮出了底牌,釜底抽薪、直捣黄龙,飞夺三秦之地。
所以从这一点来看,秦王或许不是个雄才大略的英主,但至少会是个宽仁厚道的明君。
次日清晨,立下平叛之功的老将祝云涛,怀揣一封四皇子手书,做府衙老卒打扮、赶着一架囚车,踏上了押解钦犯北上受审的道路。
“侯爷,末将在西南戍了一辈子的边,没去过什么好地方。您身份高,见过的世面也广,咱华禹哪的景色要好一些呢?”
祝云涛一边赶着囚车,一边对身披囚服的信安侯周长风问道。
“怎么?知道自己功高震主,现在想要急流勇退了?祝云涛啊,你踏上了天家的船,岂是那么容易下来的?你那儿子项……祝文翰,不是还得留在巴蜀道吗?一条绳拴俩蚂蚱,飞不了老子、蹦不了儿子唷!”
周长风虽身穿囚服、却并未披枷带锁,更没有受到严刑拷问的痕迹;而且听他的声音略显轻松,应该是心结已经有所纾解、或是彻底认命了……
“您说我家那小子怎么样?也算是一表人才吧?嘿嘿!我也不想让他再继续做官了,爷俩去一个风景好的地方,开个小店渡日,然后再给他娶上一房媳妇,多生几个胖娃娃……啧啧啧…”
听到祝云涛轻松愉悦的畅想未来,周长风的神色一动,眼角也抽搐了几下,随即便叹起了气来:
“哎,也不知朕……我那夫人和孩子,最终会落得怎样的收场。”
“放心吧侯爷,陛下宽仁,小少爷又身负天家血脉,定不会受到此事牵连。”
“想隐居,那就去江南道吧,或是留在长安城也行。祝云涛啊,你别看我们三秦风沙大了一些,但……哎,罢了……大好河山,大好河山呐!”
周长风说着说着,浑浊的眼泪便流了下来。这个荒废了几十年的“套子”、其中的来龙去脉,无论是他的表弟周长安,还是祝云涛本人,都没瞒着他。而周长风虽然知道自己败在了何人之手,却始终没想出一个答案来:自己错在了哪里、又如何更改、才能避免重蹈覆辙。
这一声长叹,既是无可奈何的释然、也是怨天尤人的逃避……
眼下正值盛夏时节,河东城下的瘟疫也愈演愈烈,已逐渐波及扩散开来;中州路、荆楚道,三晋等地皆受其害。所以祝云涛押送钦犯回京受审、仍然还是走黄龙古渡这条崎岖一些的北线。只不过几日之前,由于他与周长安在这里大开杀戒,吓跑了居住在附近的村县百姓;所以二人一路走南,并没看到有闲人在此出没。
果不其然,百姓抛家避难而走,也就没有了摆渡的河工在码头等活;二人停车观瞧,只见黄龙古渡的码头边上,就只有一位脸上扣着草帽、赤膊上身打盹的汉子,正躺在自己的船上睡觉呢……
“船家……船家!”
身穿小吏服饰的祝云涛,走上前去敲了敲船梆;而那汉子闻言咳嗽了一声,伸手将草帽略一偏斜,用半只眼睛看了二人一眼:
“囚车啊?晦气……有官家的文书吗?”
“没有。”
“那就好办了。两人两车一匹马,分三次过,给二百两银子吧。”
正常情况来说,一个人乘船摆渡,船资一钱银子。马车、囚车、以及那批老马的价格比较高,可总共算在一起,有二两银子也就到头了。而且今天这小伙子细皮嫩肉的、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老河工,显然是看准了这独一份的商机,提着脑袋赚这“刀头钱”的。
327.仇人见面
一听对方喊出“直上九重天”的杀人价,祝云涛连生气的心思都没有,“噗嗤”一声就被他给气乐了:
“哈哈哈哈……我说小伙子啊,看你这一身肉皮、白白净净的,应该不是个老船工吧?这黄龙渡老夫也不是第一次来,从盘古开天辟地算起,也没人敢喊出这价来啊!”
“你俩来的时候就没看见吗?人都被吓跑了,就我一个人一艘船,爱怎么喊价、就怎么喊价!你也别跟我那么多废话了,爱坐你就坐,不坐你就游过去;反正这段禹河的水势不急,看你年纪虽大、这身子骨还挺硬朗的;抗着囚车抱着马游过去、应该也没啥大问题!”
祝云涛回头看了看囚车里似笑非笑的周长风,咬了咬牙,决定吃下这个哑巴亏:
“这……也罢!两百就两百!”
船工将草帽从脸上取了下来,站起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腰,双眼一定:
“呦?熟人啊,这不是祝大总督吗!……既然您儿子都死我手里了,那这一趟我就让你点便宜,一百五得了!”
“沈归!!!你纳命来!”
一事归一事,一码归一码。正如之前所言,祝云涛与沈归虽没有真正的杀子之仇;但“假祝文翰”也是他从小带大的孩子,数十载的感情却是无比真挚的。如今一见仇人露面,跟他拼命也是下意识的行为……
刹那间、只见沈归手探二指、已经轻轻敲在了祝云涛腰间的刀锷之上,传出了一阵清脆悦耳的声音:
“铛……”
“嘿,看好了啊,这是你们天佑帝给的牌子,见牌如见君。”
“末将祝云涛,参见……你这牌子肯定是假的,先吃老夫一刀再说吧你……”
沈归与天佑帝之间的关系复杂,这牌子的真假无疑,祝云涛心里跟明镜似的。但他对天佑帝是假反、对沈归却是真恨;也不考虑他为何会在这里摆渡,也不考虑他到底是为谁而来,就想一刀把这小畜生给劈了,以解心头之恨。
然而,沈归抵在刀锷上这两根手指头,看似纤细修长,却如同泰山压顶一般沉重;任凭祝云涛如何用力,却仍然纹丝不动。
“祝云涛,我最近心情一般,情绪也不太稳定。你这一路上好说话,踏踏实实的跟我押着周长风回京受审,最好别作死!不然的话,我自己也能把他带回去,你这把老骨头,就留在禹河里喂鱼吧。”
祝云涛刚想开口驳斥、只觉喉咙一凉……
一柄黑漆漆的短剑,已经刺破了他喉间的皮肤、豆大的鲜血慢慢渗出,瞬间令暴怒状态的祝云涛,变得冷静下来。
“父子团圆的好日子,几天就过够了?”
平生向来不服人的祝云涛,感受着皮肤的冰凉刺骨、回想正在洛京城中的儿子,眼皮终于垂了下来、不再对沈归怒目而视了……
水面不宽,前路不远;小船往返三次、不过一个时辰的光景,众人便踏上了三晋地面。
山水迢迢,祝云涛与沈归一左一右,架着囚车向北而行。人都有见面之情,再加上接触的时间多了,祝云涛的精神也就不再那么紧绷、气氛也就不再那么尴尬了。百无聊赖的时候,他看着沈归左手不断捻动的一串佛珠,不禁开口问道:
“沈归,你不是萨满教的吗?为什么手上一直都在把玩释门的佛珠呢?”
“哦?你说的是这个?”
沈归吐出了口中叼着的草棍,扬了扬手中一串象牙白的珠串:
“这是我按照西疆释宗的法器制式,打磨出来的小玩意儿,骨头的。”
“骨头?什么骨头?”
“天灵骨、眉骨、指骨。”
听到沈归轻描淡写的介绍,祝云涛也只是咧了咧嘴,没多说什么。他虽是一员儒将,但骨子里的性格,却是粗糙豪迈的军汉。对于力量而言,他只相信自己手中的刀、背后的弟兄而已;所以在他看来,这一串骨头法器,只是一种炫耀武力的象征、或是一种故弄玄虚的装饰物罢了。
可躺在囚车里望天的周长风,为了得到南泉禅宗的鼎力支持,也投身释门、成为了一名俗家弟子。所以他对于释门的诸多流派分支,也多有涉猎了解。
“是嘎帕拉吗?”
“呦?还有个识货的……”
沈归一扬手,将那一串略带新茬的骨串抛入了囚车之中;而周长风在手中卷上三道,反复把玩了一阵:
“对啊,你不是萨满教的吗?萨满法器、大多都是乐器;这玩意儿对你又没什么用,要它干嘛啊?”
“严格来说,这也不是我的,是关北斗的。”
“那就更不对了,关北斗是玄门弟子……”
“我说的是骨头。”
沈归这话一出口,周长风右手一松,嘎帕拉瞬间透过囚车的缝隙,落在了茂盛的草地上。沈归勒马停车,上前捡起骨串,似笑非笑的看着周长风:
“慌什么,莫非你没跟关北斗握过手吗?”
这句取笑的话音刚落,在道路两侧的山林之中、一声响箭冲天而起、蹿出了不下四五百号山贼。祝云涛持刀在手,双腿一蹬跳下了车辕,背靠囚车、全神戒备。
沈归笑了笑,将嘎帕拉盘在手腕上、又从腰巾上抽出了一柄黑漆漆的匕首,连对盘的功夫都省了,只是丢给了祝云涛一句话,便直接杀向人群密集处:
“看好了钦犯。”
半刻钟之后,马车再次缓缓前行。只是囚车的栏杆附近,多出了无数的行囊包裹。沈归手中扶着一杆引燃的烟袋,与祝文翰对饮着刚刚缴获的烈酒;囚车身后,则留下遍地残尸……
燕京城中,御书房传来了瓷器破裂的声音。几个刚刚派来御前当值的小太监,刚要推门进去收拾残局,却被一直在御书房外闭目假寐的大太监唐福全,伸手拦了下来。
屋中王放与蔡熹二人,看着气急败坏的周元庆,纷纷垂手不语,谁也不想去触这个霉头。
“他……他怎么就那么沉不住气啊!朕……朕给了他一个这么好的理由,朕让他在府内养伤……蔡熹,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学生?”
“老臣愧对陛下重托,死罪……只不过为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乃是份内之事。文道,老臣未有丝毫保留;课业,老臣也曾尽心尽力;只是这解惑嘛……有问,方能有解;太子心中无疑,老臣也不知何以施教才是……”
“王放!那孽障这次派出了多少人马?”
“回陛下,此次太子门人尽出;据老臣所料,少说三千有余。”
“三千……三千!!!看来朕还小看了他,咱们北燕的这位太子、竟然还是位交游广阔的“孟尝君”啊!”
其实就这个数字,王放已经有所保留了。太子私自豢养的“凶犬”、再加上沿路各位官员的“心意”,汇总算在一起,人数至少也要在五千开外。
他心里清楚,这是太子最后的机会,他一定会尽全力阻止钦犯周长风,安然抵达燕京城。且不说太子掌管户部多年,与长安城的周长风遥相呼应,暗中倒算税收,损公肥私的事,决不能在这个时候败露。单说周长安与祝云涛一战定江山、长安城也秋毫未犯,更活捉了秦王周长风返京受审……
这等功绩,几乎可与日月同辉,一定会给朝野上下带来极大的冲击!
至于周长安远在三秦腹地,太子即便有心,却也鞭长莫及;可至少祝云涛与周长风二人,决不能安然抵达燕京城。只要他们二人在半路途中消失,届时自会有旧党众人、为其摇旗鼓噪;倒时他想怎么曲解此事,也都是成立的。
太子的确被廷杖打的不轻,但这种脏活累活,也用不着他亲力亲为。只要他抛出一句话来,下面自然会有曲意逢迎之辈、为他办的妥妥当当。
其实在这件事中,太子虽然没有察觉;但从本质上来说,他才是被人利用的挡箭牌。
在此之前,北燕王朝一直在被三秦穷追猛打,好起来毫无还手之力、已呈如薄西山之势。京中有蔡熹坐镇、倒是能稳住局面;但其余州府村县的外官,只有一小部分人,还保持着观望态度;其余的父母官、地方官们,已经纷纷向秦王倒戈投诚。
谁知战局风云变幻、祝云涛变了脸色、四皇子率军长驱直入、轻取三秦腹地。北燕王朝施展了漂亮的绝地反击,此后也再无溃败之理。
于是杀人灭口,就成了这一类人的集体诉求;而这些人的想法,最终也映照在了大主子——太子周长永的身上。
太子的依仗,乃是旧党中人,传统文官就是他的基本盘;一旦失去了这些人的鼎力支持,那他立刻就会一无所有、孤立无援,更别提与风头正劲的四皇子周长安抗衡了。
没法子,旧党中人不想见到周长风踏入燕京半步,那么身为旧党魁首的太子,就必须有所作为。
可如今长安城已破、那些秦军余孽、正与“杀人凶手”庞青山,于蓟州道展开“会谈”。若是双方一旦无媒苟合、摒弃前嫌,必会直奔燕京而来,做一场困兽之斗……
所以北燕朝廷,已经连一兵一卒都抽不出来了;祝云涛与周长风二人的安全,也再无任何保障……
328.铤而走险
说来也有些可笑,对于周长风这样一个垮台诸侯来说,本该是树倒猢狲散、唯恐避之而不及的下场;可谁也未曾想到,单凭他这具躯壳,仍然能够掀起一场波澜。
周长风一败涂地、长安城落入四皇子之手的消息一经传出,北燕旧党中人立刻展现出了极其敏锐的政治嗅觉。他们将所有的杀手死士、家奴院工,一股脑全部派往三秦方向,倾尽全力、万众一心地阻止钦犯周长风、安然抵达京城地面。
可惜,旧党爪牙的人数虽不少,但个人能力却极其有限;除了最开始遇见的几拨人马、还另沈归颇费去一番周折之外;后续赶来的那些家奴院工,也就只能欺负欺负普通百姓了。
而祝云涛这一路走来,亲眼见证了手法颇为熟悉的明枪暗箭,也终于醒过了神来:他自以为是想出的“瞒天过海”之计,简直是太幼稚了;几十年前,是靠着陛下的暗中保护;今日这一遭,又是靠着沈归的神乎其技……
看来这“千里走单骑”的壮举,果然不是谁都可以完成的……
纵然三人这一路上遇袭无数,但凭着沈归那一身人间绝顶的武学修为、仍然没有受到迁延;待众人远远望见北燕城南西门的时候,只不过花去了十日光景而已。
沈归活动了一下肩膀,喝停了马车跳下车辕:
“祝总督,这一路山高水长,沈某人保你安然无恙;而你我那所谓的杀子之仇,你也就不要挂在心上了。”
“那是自然……老朽也是这一路上听你言讲,方知那孽子在背地里究竟做出了何等恶事。此等狂悖之徒、已为我祝家门风所不容;即便没有你出手结果此子,老朽也必然要执行家法。不过,听沈小兄弟的意思,是不打算随老朽进京了?”
“嗯,我不太喜欢你们那个皇帝,能不见,还是不见的好。况且,我自己也还有几桩私事未结,你我就此分别、各行其事去吧。”
话已说尽,二人互道珍重之后、便分道扬镳。
祝云涛一个人驾着马车,向远处隐隐浮现的城墙走去。一路话不太多的周长风,靠在木制的囚笼之中、望着沈归远去的背影,似自言自语般的念叨了一句:
“原来是他这里出了问题……哎,当日他来长安城的时候,我本该极力拉拢于他的。”
坐在前面赶车的祝云涛,想了想之后,也搭腔开口道:
“侯爷怕是又想错了,只看他相助北燕匪浅、今日却连陛下的面都不愿意见;末将也不认为你有什么筹码,能够拉拢到这位幽北王爷。”
周长风沉默了半晌,便不再说话了。囚车的车轮滚滚向前,不肖半个时辰,二人便来到了南西门外。
受战事影响,眼下的燕京城,对过往百姓的盘查极其严苛。祝云涛远远望去,只见南西门下有数十名兵丁巡检,三条人龙摩肩接踵,前进速度极其缓慢。
“上差,您是押犯人的吗?有官府的文书吗?”
一个贼眉鼠眼的小胖子走上前来,好奇的打量着囚笼之中的周长风、与坐在马车上的“老吏”祝云涛。
“嗨,别提了!过河的时候遇见了风浪,公文袋全都被水给冲走了。要不然的话,我也不能在这跟老百姓一起排队啊……”
“哟,那您可有的等了。你远路而来,肯定也知道外面正的热闹;这么多人,都是投亲靠友、来京里避难的;照小人的经验来看,就这个队伍,没个三两天的,根本就排不到您这!”
祝云涛皱着眉头,看着这个油嘴滑舌的小胖子,气鼓鼓的喝骂了一句:
“去去去,老爷我长眼睛了,用不着你在这讨人嫌。”
“别急啊您!敢来触您的霉头,在下就必有好心相赠!这么办吧,你只要能拿出五十两银子的茶钱,我现在就能带您进城去!”
祝云涛一听这话,心中算彻底明白了;敢情这小胖子是个城门吏的掮客,跟自己搭话,是想招揽生意啊!
“五十两银子!这也太多了,我就是个老卒子,一趟外差才补助五两,哪给的起这么高的价啊!”
“瞧您这话说的,您在外城住两个晚上,也差不多这个价了吧?再者说来,您进了城交了差、跟刑部衙门要一个回执,找你们家大人报公不就得了?也不用您自掏腰包!”
“哦……倒也是个办法!小子,你真有门路?”
“瞧您这话说的,咱就是吃这碗饭的!只要您真有银子,我就真有门路。”
二人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之后、以三十两银子的价格,迅速敲定这笔黄牛生意。随后,那小胖子笑呵呵的走上前去、与一个中年城门吏打起了哈哈,又朝着囚车这边指指点点的说了几句;对方神色有些尴尬、虚着咳嗽了一声,俩人闪电般一过袖口,那小胖子便眉开眼笑地跑了回来。
“差爷,咱走吧,前面都打点好了。”
囚车滚滚向前,在小胖子殷勤指引下,直奔南西门而去。方才那个与小胖子聊天的城门吏走上前来,一抬眼皮,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句话:
“别往前挤了,后面排着……嗨!敢情是同行啊!老前辈,您这是什么差事啊?”
“回上官老爷的话,是刑部衙门的差事。他这是在我们县落网的江洋大盗,押解进京受审来的。”
那城门吏眉头一皱,招了招手,在祝云涛耳边念叨了一句:
“瞎话都编不圆,你看那老头细皮嫩肉的,谁家江洋大盗长这样啊?日后警醒着点啊……好了,赶紧进去交差吧!”
祝云涛被他说了个大红脸,随即唯唯诺诺的点头哈腰,伸手去牵那匹老马。在一众百姓的质问与喧哗声中成功插队,走入了燕京城南西门的门洞里……
大约过了一刻钟左右,燕京知府罗源,与左丞相王放二人面沉似水,垂手快步走入宫中。
“唐大伴,圣上他……”
“嘘……二位小点声,陛下才刚睡下,还没过一刻钟呢!要是没有什么急事的话,二位大人能不能过会再来?或者老奴叫人搬两个绣墩、在请上两份茶点,先等上一会?”
王放与罗源对视了一眼,皆沉默地摇了摇头……
“哈……进来吧,没睡实呢。”
一听屋中有人开口,唐福全长叹一声,便上前轻轻推开了御书房的大门……
“陛下,出大事了……”
“大事……难道周长风被人半路刺死了?”
“是……但并不是在半路之上,而是在南西门的城门洞里。”
周元庆一听王放此言,神情顿时陷入了呆滞状态;唯有两只眼睛,瞪得仿佛牛铃一般、死死盯着神色凝重的罗源,仿佛想从他的口中,听到不同的答案。可惜,等来的只有一片死寂而已。
其实对于周长风这条命而言,周元庆根本就不在意,也没有必须杀了他的理由。按照原本的计划来说,他只想从周长风的口中,审问出与秦军相互勾结的官员名单,并落于案头归档,成为那些国之蠹虫的叛国铁证。
而且由于身怀六甲的秦王妃,如今正扣在长安城中等待发落;所以周元庆根本就不怕自己这个侄儿咬牙死扛、或是胡言乱语,拖人下水。
况且,周长风是反叛之臣不假,但毕竟也身怀天家血脉。眼下战局已十分明朗,于公,他想给北燕百姓留下一个仁君的印象;于私,他不想让周家的列祖列宗蒙羞。
所以周长风的下场,绝不会过于凄惨。
周元庆早就想好了,待战情一过,天下承平;便将周长风贬为庶民,再接回长安城那作为人质的母子,并赏赐他们一座清雅的小院,幽禁终生。
可如今万没想到,钦犯明明都已经进了燕京城,竟被人刺死在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这何止是胆大妄为、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
“这个畜生自作聪明,几次坏朕大事,焉能轻饶!王放,把祝云涛给朕唤来,朕要亲自问问他,是不是老糊涂了,这差事是怎么当的!”
“陛下息怒……祝……祝总督为了保护钦犯,也一并于南西门的门洞之中……死战殉国了。”
天佑帝周元庆听闻此言,面色瞬间一片涨红、仿佛一块没有放干净血的鲜猪肝一般;待嗓子眼发出几声怪响之后、脸色也由红转黄、一句话都没说出来……二人等了良久,只见周元庆才刚刚开口,一口鲜血喷溅而出、眼白一翻,彻底昏死过去了……
黄昏时分,在四名太医的极力救治之下,天佑帝悠悠转醒。他睁开沉重的眼皮、四下看去。只见屋子里的正中位置,摆有一张牙床;穿上躺着自己册立的太子,正用一种冷漠而阴郁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
惊恐交加、再加上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周元庆也没功夫细想,立刻开口唤道:
“王放……王放……”
“老臣在。”
“把这个逆子……给朕轰出去!”
“遵旨!”
王放叩首缓缓起身,对唐福全一颔首,随后矮下身子、对趴在牙床上的太子轻声劝慰道:
“陛下大病初愈、情绪难免激动;依老臣之见、太子还是先行回府养伤吧……”
然而太子已经做好了表情管理,脸上的眼泪犹如珠帘断线一般、沙哑着嗓子拼命喊道:
“不!我要和父皇在一起,我要寸步不离的守着父皇……”
329.破案了
天佑帝方才幽幽转醒之时,已然透过床前的薄纱帘、看到了太子那麻木不仁、又冷漠到骨子里的神情;如今听着太子那一番如泣如诉、看着他那声泪俱下的面孔,只觉得那两行热泪、分外令人恶心;那哭到沙哑的声音、犹如指甲刮过砚台一般,刺耳难耐。
一向智珠在握的天佑帝,瞬间有些恍惚了;这个向来敦厚稳重的长子,是忽然间变成了这副模样,还是一直都是这副模样呢?
无论如何,他现在都不想见到他了。
“王放!”
再次听到周元庆虚弱的呼唤,王放只能咬牙上前,小声道了句“得罪了”、便连人带床的扛上了肩,生生将太子“请”离了御书房。
待王放返回之后,周元庆已然被扶着坐起了身子,窗前的纱帘也被掀开。只见他面如金纸,苍老虚弱了不知几何;而大太监唐福全,正躲在外厢偷偷抹着眼泪,屋中唯有知府罗源跪在龙榻边上,垂首聆听圣训:
“罗爱卿啊……南西门的案子,查出些眉目了吗?”
不敢出声抽泣的唐福全闻言,立刻小声的咳嗽了一下。而罗源面露难色,终于还是攥紧了拳头,硬着头皮回道:
“……回陛下的话……微臣愚钝、暂时还没有什么眉目。”
“哎……欺君可是一行重罪啊,要杀头的。罗爱卿啊,朕的身子骨还承受得住,有话你直说……直说就是了……咳咳!”
其实,这件案子也非常简单,简单的甚至有些令人难以置信。
祝云涛押着囚车、与几十名百姓一道涌入南西门的门洞之中;刹那间,前后两道城门便同时关闭;而在那黑漆漆的环境之中,祝云涛耳闻恶风不善、却仅来得及挥出一刀,胸口与天灵盖两处死穴、便连中两掌,当场气绝毙命;而那一架不起眼的囚车,也破开了一个大口子;而秦王周长风的天灵盖、也如同被重物砸击一般、脑浆迸裂、七窍流血而亡。
这显然不是普通的杀手死士所为,出手便是杀招!
待城门重新打开之时,只见城门洞中倒了满地的死尸;就连那几十个无辜百姓,也无一人生还。而且在这么多双眼睛的共同见证之下,那杀人的凶手,却消失的无影无踪连一道人影子都没有留下。
罗源与水烛先生这一对夫妇、俱是天资聪颖、智策绝伦的栋梁之才;但即便如此,他们也没能琢磨出一个所以然来。
莫非,杀人凶徒是化妆成了普通百姓、在刺杀朝廷钦犯之后、便当场自裁了?如果不是的话,他又是如何混进人群当中、又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来的?而且出手关门的那两班城门吏,毫无疑问是此人的帮凶;但他们一共十二个人,却为何都被留下了活口?
如今那十二名当值的城门吏,已经被罗源打入死牢,并由王放安排了近五十名家将看管,避免有人二次行凶灭口。这桩案子很快就传遍了京城、当时正在古玩铺子里挑玩意儿的蔡熹、立刻喷出一口鲜血、溅满了手中的一方铜尊……
因为他心里清楚,祝云涛的死,会给北燕王朝带来难以估量的巨大损失。
根据他们的计划来说,祝云涛一旦倒反长安城,那么屯兵于洛京的项青,立刻就要挥军东进,兵锋直抵鲁东济水城,完成整体战线上的横向切割;而一直困守小城怀庆府的蔡宁,则带着手下的疲兵回到洛京稍作休整,并借着项青在当地征召的新兵补充兵源,随后直扑中州以南,掐死南康增兵北上、庞青山向南逃窜的主要路径。
这本就是北燕整体战略的关键一步:牵祝云涛一发、而动秦南联军之全身,大大削弱南康王朝的有生力量。只不过如今祝云涛惨死在燕京城中,且不论他留在巴蜀道与长安城的旧部,会如何反应;单说他的亲生之子项青,又会不会继续按照原定计划行事呢?
哪怕项青犹豫片刻,放走了苦心拉扯出的绝佳战机;那么庞青山就有可能会率军安然撤回南康……
那么他们的一切努力,也就付诸东流了。
所以于工于私、祝云涛都不能白死;必须查一个清清楚楚、查一个水落石出,给所有人一个完美的交代。
好在罗源与水烛先生都是明白人,案发现场保存的极其完整,尸首与案件相关人等也都毫无遗漏,尽数掌握在朝廷手中。只是衙门口里的捕头,查个民间纠纷、百姓私斗或许还行;但在这件通天大案之上,由于涉案人员的关系错综复杂、内中隐情也扑朔迷离,他们根本就没有破案的能力。
本是一筹莫展的罗大人,在夫人水烛先生的提醒下,这才想出了一个绝佳的办法。
于是,这件案子就落到了一名年轻的金刀捕快身上,名叫吕方。
小吕捕头本是捕门世家子弟,师从三晋武学名家白祁山,一手散刀以奇巧诡谲见长。而的他父亲老吕捕头,现在已经进入了半退隐状态,就连宫中应事处的点卯,都很少去应了。所以实际上金刀捕快的班底,已经落在了小吕捕头的身上,只是还缺一个正统名分罢了。
当小吕捕头听完此案的前因后果之后,立刻从大理寺借来了一名刑讯高手,对那十二名城门吏进行审讯。
可惜的是,所有招数通通用过一遍之后,这些城门吏倒是全都招了;只不过他们天上一嘴、地上一腿,十二个人招出了十二份供状,谁说的都不挨着谁。当然,这种屈打成招的结果,没有任何采信度;小吕捕头也就只能相信他们第一次的招呈了,起码口径还是相对统一的。
关城门,只是为了二、三十两银子而已。
撇开这十二名财迷、如何倒霉不提,单说回头复查现场的小吕捕头。当他举着火把,来到城门洞中之时,起初并未发现有任何明显异常;可当他施展轻身法门,踩着光滑如新的洞壁、凭借攀爬工具“摇山动”、攀上城门洞的圆弧顶之时,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证据……
左三右三、共六枚圆洞。
小吕捕头伸出手来,轻轻将大拇指、食指与中指,探入圆洞之中;随后嘴角一扯,翻身落在地面之上,上前拍着罗源的肩膀说道:
“啧啧啧……如果我猜得没错,直到你将所有百姓遣散,案犯人等押回死牢之时;那个出手行凶之人,仍然还“挂”在城门洞顶呢!恭喜你了罗大人,就因为你的粗心大意、没有抬头看上一眼,可捡回了不只一条人命啊!”
“挂在城门洞顶?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蝎虎子(壁虎)成精了?”
“蝎虎子哪有这么大本事?是人成精了!走吧,带我去义庄看看尸首。”
很快,众人来到城南二十里的官家义庄。随行的仵作才刚刚展开祝云涛身上的草席,吕方便露出了略显尴尬的神情:
“可以了,盖上吧,案子有着落了。”
祝云涛胸前印着一个塌陷的掌印,赫然是“大开碑手”留下的痕迹。放眼普天之下,能将这手绝活练至此等地步之人,本就不多;而且那些有名有姓的顶尖高手,也都死在了沈归手中、或是姜小楼剑下。至少对于吕方来说,如今能想起来的唯一人选,便只有那个幽北太监——柳执了!
金刀捕头也是捕头,能算半个江湖人、只是不在江湖道行走罢了。凭着家学渊源、恩师教诲,他对于陆向寅师徒的武学传承,自然也不陌生。
按照惯例来说,这桩案子查到这,就算跟罗源的燕京府衙没什么关系了。正所谓江湖事、江湖了;案犯既是江湖人,就必然落在金刀捕头的身上。责无旁贷的吕方回家打点行囊、正准备外出捉拿柳执归案的时候,恰好被他起夜的父亲,撞破了行藏。
“你说说你,都快三十的人了,干什么事都风风火火的……扳不倒骑兔子、就没个稳当劲!那衣服能这么一堆,就往包袱里塞吗?再拿出来穿、还不全是褶子……嘿嘿嘿,老子跟你说话呢!”
老吕看着手忙脚乱打点行囊的儿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如今见吕方充耳不闻,挥起手中的拐棍、敲打了吕方的脚踝骨一下;吕方吃痛不过、蹲下身子揉着脚踝、脸上却有些不耐烦的说道:
“爹!我这是出去办差、又不是相亲,衣服弄那么平整有什么用啊……”
“嘿,你小子吃了没几天皇粮、能耐见长啊!老子出去办差的时候,你还在胡同口撒尿合泥呢!现在我不是你老子、是你上司,说说看,这次什么事啊!”
“这不是嘛,巴蜀道总督祝大人、还有信安侯周长风,晌午在南西门里被人刺死了;案子现在落到我手上了,总得出去拿人归案啊!”
老吕捕头一听这事,仿佛牙疼般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嘶……感情是这档子事啊……我跟你说,这事跟“那一位”牵连不小,你办差的时候,可千万站住了根脚!记住了!咱们金刀捕头办案当差,规矩可千万不能忘……”
“只忠于陛下一人……我知道了爹,您可别絮叨了,耳朵都磨出茧子了!哦对了,缸里的咸菜快吃完了,我这着急出门,没工夫给您置办了,您就自个跑一趟吧!”
330.食君之禄
吕家爷俩的性格,向来是仗义疏财、挥金如土;所以尽管俸禄丰厚、一年到头也攒不下来几个银子来;好在小吕在宫中当值,老吕虽是习武之人,但近来年事已高,很久不曾大幅度操练,所以日常饮食也以清淡为主,一天三顿不力清粥小菜,偶尔才会吃点干粮,花不了几个钱。
吕方背好了行囊,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回头对拄着拐棍望门的亲爹,嘱咐完了咸菜的事,便打算离家远行……
“嘿!你别着急走啊!爹还有话没说完呢……这倒霉孩子……元凶正犯到底是谁啊!”
“幽北的一个太监,名叫柳执!”
一句话才刚刚落地,吕方已经快步走出了胡同口;然而他只听脑后响起一阵风声、下意识回头观看,只见方才走路还颤颤巍巍的老吕捕头、已经面含嗔怒地“从天而降”;他的双脚呈半弓步、双臂上下分出阴阳架、双手十指微张、呈虎爪式、显然做出了一副捕俘的架势:
“小兔崽子,你他娘不要命了?跟老子回去!”
要说这父子同行同业,虽是一脉相承、但也总有些为难之处。尽管外人都说他们吕家父子、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老吕捕头怎么看自己的儿子,怎么觉得还欠些火候。
尽管儿子的刀法、实际已然高过自己半筹;气血与力道更是鼎盛之年,远胜自己这一副老骨头架子;但老江湖的做派、再加上父亲与上司的尊严,令他一直都对儿子横挑鼻子竖挑眼,人前人后都是一副“看不上他”的模样。
当然,凡是那些“虎老雄心在”的倔老头,大部分都是这副模样,小吕捕头也早就习惯了。
然而今日他看老吕亮出的这个架门,乃是吕家爷们“守门户”的绝招——六十四路阴阳手!这老吕显然是已经动了真怒!
“爹,父亲!咱有话可好好说啊!亲父子爷俩,闹着玩可不带下黑手的!”
吕方急忙站稳了脚跟,双腿并拢、低头垂手,恭恭敬敬等着老爷子那一顿劈头盖脸的申斥。然而,颜见儿子这副虚心受教、任打任骂的模样,老吕捕头竟然也愣在了原地,不知该怎么开口才是……
对于儿子身上有几分能耐,老吕嘴上虽硬,但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这孩子除了阅历不足、容易“吃诈”以外,已经处处高过自己。可对上这桩案子的凶犯柳执,就算他们父子齐上阵,也未必就是人家的对手。
柳执的师父陆向寅,出自于玄岳道宫门下,一手绕指柔式早已出神入化。只不过他被性格之中的偏执所害,自以为是的将一门绵密悠长的玄门武学,练成了奇诡狡诈的杀人功法;如此一来,战斗力虽有了偏门的提升,但却大大缩短了他个人修为、所能达到的上限。
到了晚年之时,修为始终未得寸进的陆向寅,终于悟出自己的问题所在:这部玄门功法,已经被自己练岔了路。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了徒弟柳执身上;为了培养出一个顶尖高手,他更不惜跨越千山万水、夜入南康闽江道的南泉禅宗,经过一场生死鏖战、盗出了《大开碑手》的掌法精要。
陆向寅之所以令徒儿舍玄修释,也是他高明的一点。柳执与他不同,此子心性单纯、性格坚韧,可惜聪颖不足,悟性平平,很难参破玄门武学的精妙之处。而如此一来,需要大毅力与空灵心神、方能有所成就的释门武学,也就成了柳执的不二之选。
假如今时今日的柳执、已然将释门顶尖武学——大开碑手,练至化境;那么从实力上来看,此子只怕与他的师父陆向寅,已然不相上下了。面对这样的顶尖高手,单凭吕方那一手快刀,恐怕就只有送死的份!
所以从这一点看,老吕是肯定不会让儿子自寻死路的。
然而,老吕捕头虽是父亲的身份,但同样也是金刀捕头,有公职在身。而从公事的角度来看,既食君之禄、必担君之忧;自己的儿子吕方,已经是金刀捕快当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了!他要是都拿不下来的话,派别人去,也一样白给!
于工于私、左右为难。所以憋了半天,老吕捕头才艰难的吐出了一句:
“儿啊……你能打过人家吗?”
正在年轻气盛之时、满心都是建功立业的吕方,一听父亲这个朴实无华的问题,脑中立刻浮现了城门洞顶端的那六个圆洞……
“悬……”
老吕捕头一听这话,心中倒是长出了一口气。原来自己的儿子,也知道好歹啊!二人把话说开、老吕也放松了阴阳手的架门,随即想了半天之后,这才一拍大腿:
“去,给爹也收拾收拾,咱爷俩一起办差去。”
吕方瞧着自己年迈苍苍的老父亲,沉默了半晌,这才低声开口问道:
“爹啊……那咱爷俩加一块,能打过柳执吗?”
“哎,说你经验浅,你还老不服!打不打得过先搁一边,办案就没有一个人去的规矩!就算打不过,咱爷俩也能跑一个回来报信啊!”
老吕这话倒是没错,无论是官面上的差人、还是江湖上的匪盗;除了向来独来独往的飞贼以外、从来都没有一个人行动的规矩!正所谓一个人是死的、两个人是活的,彼此之间有个照应才是。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吕方又回去收拾了几件父亲的衣物、又翻出了一份盘缠细软,父子二人作普通打扮,自南西门连夜出京、奔西而去……
父子二人不愧是皇家捕快,敢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毅然向西而去。不得不说,经验与与阅历,的确是需要靠着沉淀与打磨的财富。
老吕之所以如此武断,皆因为综合考量现在的局势,不会再有别的可能了。
幽北三路,本就是柳执的死地。而且很可能有沈归这一尊大佛坐镇、萨满教与绿林道的众多眼线,也在眼巴巴的等着柳执。所以说一千道一万、他也绝对不敢北上出关。
而往正北走,过了长城便是漠北草原。柳执之前藏身于华神教,可自郭兴兵败、教主章源失踪之后、华神教便失去了主心骨,变成了一滩散沙,几乎已经覆灭。所以他这条丧家之犬,如今才会南下入关,投了一位新主子。
而根据祝云涛被刺这桩案子的内中因由判断,柳执的这位新主子,应该就是北燕太子周长永。也只有他,眼下才有理由不惜铤而走险、悍然刺死已经彻底垮台、囚车已进入京城的周长风。
眼下太子周长永最担心什么?无非就是那个血战护国、收复三秦失地、立下汗马功劳的四弟周长安了。如果柳执是他的走狗,那么在京中刺杀周长风,已然彻底败露了行藏;当然要趁着这条恶犬还有用的时候,去尽可能的解决更多的心头大患了。
所以根据老吕捕头的判断,柳执的下一个行刺目标,就是正在长安城收拾残局的四皇子周长安。正所谓殊途同归、至于柳执走哪条路,已经不重要了。
父子二人骑着快马,赶了一个昼夜的远路。直到次日傍晚,老吕捕头算了算脚程,这才做主就近找个村镇,暂且饮马歇息一夜。
父子二人顺着官道走了不远,直奔夕阳迎出的袅袅炊烟而去;不肖半刻钟的功夫,他们便来到了村口。
此地位于蓟州与三晋的交界处,由于眼下北燕大军正在四处围堵庞青山所部,所以村口仍然有不少壮丁团练、拎着简易扎枪与大号铜锣,谨慎巡逻戒备。
“停!”
一见有两名男子骑着快马飞驰而来,正在村口巡防的团练教头、一晃手中扎枪,指着策马先行的吕方高声喝到;位于望楼之上的村民,也将手中的铜锣提了起来,随时准备向村中示警。
“别紧张,我等乃是朝廷四品官差,亦有公文为凭,尔等皆可验看证身!”
“啥意思?”
“……我俩都是官,有朝廷公文的!你叫个认识字的过来查查行不?”
吕方无可奈何的翻了个白眼,同时下马摘刀,并取出一枚金刀捕快的牌子晃了晃。而那名团练皱了皱眉头,并没有轻易相信他的话语,而是对身边一个村民耳语了几句;待对方跑远之后,这才高声喊道:
“那你先把刀放在地上,一个人慢慢走过来……”
吕方应言而行,走到这位团练教头的对面;没过多久,一个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夫子,在那个村民的带领下,走到了村口。
村里的村民,大半都是农夫或是猎户,识字的不多。待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夫子、验过了父子二人的公文凭证之后,这才长鞠一躬、连声道歉,并请二位京差入村歇息。
待吕家父子走入村中之后,那团练教头凑上前来,低声问道:
“村长,这一老一小都是啥人啊?”
“嘿,大了去了,这两可是四品京差!但我看他们都像事习武之人,今天夜里可能会出乱子,叫乡亲们都精神着点啊!”
“哎呀,练武的啊……那不能闹出人命吧?”
这所谓的团练教头,本就是个身大力不亏的庄稼汉,知道自己的斤两;一听二人都是武者,语气立刻就有些含糊。而这夫子模样的村长一瞪眼睛,低声呵斥道:
“咱村人又没人犯王法,能有啥人命可出?看样子就是俩过路的神仙,伺候好了就行。记住了,他们要烧村子,你去帮着点火把;他们要拆房,你去给搬梯子!”
331.悲白发
由于这个村子,地处蓟州与三晋交界,所以规模不小,甚至在显眼的临街位置,还坐落着几间像模像样的店铺。粗略看去,客店、酒肆、货栈一样不缺,显然赚的就是客商与货队的银子。
只不过最近华禹大陆烽烟四起,各地商路都不甚通达,而他们两路交接的小村子,也就彻底断了主雇。原本偌大的一座村落,如今不见了来来往往的外阜商人,只剩下本村的乡亲,显得十分冷清……
既然那位村长暗中传下了话来,便没人再跟着吕家父子了。二人一进村,便看见了一间上下两层的客栈,门口还挑着一盏亮幌。老吕捕头四下看了看,见附近的店铺都已经歇业,便将手中的缰绳递给了吕方说道:
“进去吧,让伙计把马伺候好了,一人再打二两酒解乏,再要上两碗面条;要是有肉食的话也叫一点来,油水多了扎实一下;咱爷俩今天吃饱喝足、再好好睡上一觉,明天继续赶路。”
“知道了爹!您……去茅房啊?”
“去什么茅房?咱办案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不知道先去仔细探查一遍地形吗?万一被贼人给“窝”在店里,你跑都不知道往哪跑!你小子啊……跟我年轻的时候比,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还有的练呢!”
“得,您老人家经验丰富,我还是进去吃面吧我……”
小吕捕头满不在乎地哼着小调,将两匹快马交给门外迎客的小伙计;随即抬腿迈步走进客栈前厅,便四下打量了一番。
这间客栈的前厅不大,一共八张桌子;二楼虽都是客房,眼下也没什么人气。前厅除了正在唉声叹气拨弄算畴的掌柜之外,就只剩下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计,正依在柱子上打瞌睡;而在角落之中,还有一名身上沾染了些许尘土的青年男子,坐窗边的位置低头吃面。
此时夜色已深,照明的烛火,正顺着夏夜的微风摇曳生姿……
小吕捕头轻咳了一声,对刚从栏柜后跑出来迎客的掌柜拱手施礼,笑着说道:
“您辛苦,麻烦给号两间上房,倒四两好酒,上两碗面条;如果有肉食的话,也来上一盘……”
点完了菜后,小吕捕头将长条包袱往桌上一放,发出了一声响动。在余光之中,吕方见那个正在低头吃面的男子,动作略停滞了一下,心中顿时飞快旋转起来……
凡是会光顾这种客栈的主雇,大多都是惜时如金的商人、或是饭量不小的镖师;所以卖给他们的吃食,也都是以快、便宜、量大为主要特点。过了冷水的手擀面、涂上一层油脂就不会坨;外面客官一叫,厨房里直接下锅,热水里涮一下捞起来就是一碗。所以小吕捕头才刚坐下没一会,掌柜的便端出了两大碗热气腾腾的打卤面来:
“久等啊,小伙计后院斟酒去了,您慢用。”
说完之后,掌柜点头微笑、便回到柜台继续算账去了。
小吕捕头轻咳一声,左手端起粗瓷大海碗,右手从筷笼中抽出两根筷子,一边拌着面条、一边站起身来,慢慢悠悠地坐到了那名男子的对面,自来熟地搭起了腔来:
“兄弟也是外阜来的吧?哪的人啊?”
这名身材略胖的男子没有搭话,只是眯着眼睛、憨笑着指了指自己嘴巴、又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是个哑人。
“哦,原来不会说话啊……”
小吕捕头百无聊赖的挑了一筷子面,就在将吃还未吃的时候,突然开口暴喝一声:
“柳执!”
那男子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心中同时一沉。他明白,自己这个反应,已经中了对方的圈套,身份必然露馅!于是,他二话不说探出一掌,直奔吕方面门拍去!
官断十条路,诈语本就是官府中人常用的手段之一;那些滚惯了公堂的地痞流氓,根本就不吃这套!可饶是柳执已在江湖漂泊两载由于,但由于他的出身实在太“高”,心思性情又相对单纯一些,这辈子又从未没打过官司,更没有与官差身份的人,有过任何交集。
武艺修为的高低,与个人阅历的深浅,没有直接关系。所以柳执自然就被吕方这普普通通的一句诈语,惊露了痕迹。
可站在吕方的角度来看,直到现在位置,他也没能猜出对方的身份。之所以有此一诈,也只是在他刚才放刀的时候,察觉到了这名男子的异动而已。他认为对方看出了自己包袱里,藏的是要命的家伙,很可能是个江湖人;所以也是想先诈一下试试看,再跟他打听打听柳执的踪迹。
所以在吕方喊话之前,心中虽然已经有了戒备,但依旧还是小看了对手;而他这句诈语的效果,也大大超乎自己的意料之外……
如今吕方一见对方肩头抖动,心知自己是“问对了人”!于是他左手捧着面碗、直奔对方的太阳穴砸去;右手则以手背护住面门、指缝夹着那两根沾染了面卤的筷子、直挺挺的迎向对方的肉掌。
小吕捕头不愧家学渊源,功法精纯!尽管如今无刀在手、仍凭着那一份聪慧与机敏、迅速采取了最正确的应对方式!他是想借对方自投罗网的劲道,用筷子将他的手掌扎出一个“对穿”……
然而他却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名身材微胖的男子,不是仅仅是知道消息的江湖人,而是柳执本人!而柳执最擅长的武学,便是一招来自于南泉禅宗的“大开碑手”……
区区两根筷子,又能耐他如之何呢?
眨眼之间、江湖人常用来骗人的“铁砂掌戏法”、便在这一间客栈之中上演开来。
柳执右掌向前平推、目光淡然、古井无波,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直挺挺击中了那两根筷子!
这两根筷子的材质普通,无论是柳执还是吕方,都可以轻而易举的将它击碎。但做到这一点还有个前提,它必须是从筷笼中拿出来的新筷子!
而吕方手中的这两根筷子,已经沾染了面卤之中的油汤,中下段已然滑不留手!所以,在柳执这一记大开碑手之下、这两根油腻腻的筷子、便顺着吕方的手指缝,直奔正在呐喊提气的口腔扎去……
噗!
四颗门牙带着一筷子的面条,直接扎穿了吕方的后脑!一块白生生的颅骨碎碴穿破头皮,打着旋地嵌入在了残破的门框之上……
柳执暴起一掌、毙了金刀捕快吕方;随后二话不说,拎起自己的破包袱穿窗而出,隐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其实,说到双方的真实本领,柳执想要胜过吕方不难;但双方至少也得先走上几十招,吕方才会露出败相;只不过方才吕方心中,根本没有提起十足的防备;再加上他那一身本领,都练在了刀上!而那金柄官刀,又刚好摆在自己那张桌面上,没有随身携带。
于是,在有心算无心之下,双方交手一合,生死便已然分明。
说时迟、那时快!客栈的掌柜与小伙计,只见那个面容和善的俊后生,端着面碗去跟那小胖子套近乎;二人才说了一两句话,这后生便突然大喊一声,对方就一掌把他给拍死了!
对于这二位老实巴交的村民来说,亲眼见到了“红的白的”淌了一地,吓得连身体都不受自己控制了!二人的嗓子眼也堵了,脑筋也木了;除了抱着头闭着眼、蜷缩成一团之外,什么事都想不起来了……
此时此刻,老吕也刚刚从后巷走了出来;他只听得客栈侧面发出了一阵木料破碎的声音;眼珠一转,便立刻将包袱皮抖开,露出了那浮雕龙纹、金灿灿的官刀……
然而,等他无比谨慎的走进店房、看到了角落那一具熟悉的伏尸之时,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痛失爱子的老吕,抱着因公殉职的儿子,一个劲的哆嗦;他没有眼泪,也发不出声音,只是呆滞地搂着儿子,越箍越紧……
就在此时、一阵夏夜的微风、从窗口破洞吹入客栈、温柔的拂过了老吕的脸庞,也将这位老捕头从彻骨的悲痛之中惊醒!他强行敛住心神,上前一把拽起了裤褂湿透的掌柜,恶狠狠的问道:
“凶手呢?”
这掌柜的早已搂不住中气,心神也处在即将崩溃的边缘。尽管如今整个人都被老吕捕头揪着脖子拽了起来,但身子却仍然一直往下滑蹭……
然而他右手的食指,却无意识地指向破开的窗子……
老吕二话不说,扔下客栈掌柜,便从那个缺口蹿了出去。此时此刻,无论对方是个什么身份、武艺有多高强,对于痛失爱子的老吕来说,已经都不重要了!
要么就将仇家千刀万剐,要么自己就去追赶黄泉路上的儿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与此同时,村口巡查的那名团练教头,正在跟村民们讨论四品京官的身份;由打暗夜之中的官道方向,隐隐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夏天的夜幕,总是黑的特别晚;眼下虽然并未完全黑透,但能见度却不高;村口的诸位乡亲们虚眼观瞧,只见有一人一马,正向村口缓缓靠近……
332.邪不压正
团练教头立刻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口中并发出了“嘘”的一声;紧接着他右手向后一摆、左手同时摸向别在腰间的箭壶……
这教头是个猎户出身,在那一柄唬人的腰刀上,没下多少年的苦功夫,纯粹是剥皮练出来的手艺罢了;而一手精准的箭术,才是他看家的本事。这团练教头也并不想一箭射翻对方,只是想先给这个不明身份的“夜间访客”,来上一道下马威吃,牢牢占据气势上的主动权而已。
耳听得身后传来一阵细细索索的声音之后,只觉右手一沉,教头刚想引弓搭箭,却差点没把自己的眉毛给烧着了!
“弓!我他妈要的是弓!给我火把干啥啊?”
“教头,这天黑漆马虎的,您能看得见吗?先拿火把照着点,看准了人,再凭着记忆射他……”
“……要不然你还是回山上打柴去吧,算我求你了……”
众乡亲们正在叽叽喳喳的磨着嘴皮子,而那清脆的马蹄声已然越来越近。教头踹了那个多嘴的樵夫一脚,随即整了整头上的青巾,举着火把站起身来,高声呵斥道:
“别再往前走了,你是什么人?”
“过路的,投宿。”
“有北燕朝廷的官防路引吗?”
“没有,但我有银子!”
“哼……过来吧。”
在漆黑的深夜之中,众人隐约见他翻身下马,随后牵着牲口缓缓走到自己面前。借着充足的火光仔细一看,发现这人竟是个白面后生;身后牵的坐骑也不是战马,而是一头漂亮的粉鼻子小驴!见来这如此面善,村民们惴惴不安的心,才勉强安定下来。
原来只是个赶夜路的书生!
“后生,你是迷路了吗?咋走到我们这村里来了呢?”
“诸位贤兄有礼,小可心忧远在长安的父兄老母,因此冒死千里还乡;今夜贪心不足、走的远了,故而错过宿头;好在路过贵宝地,腹中饥渴难耐、欲在此歇息一夜,还望诸位乡亲能行小可一个方便。”
“嗯……啥意思啊?”
“……饿了,渴了,累了,想在这歇歇脚。”
“啊……我也念过几天私塾,这话能听得明白!我就是问你,你前面那一句话,说的是啥意思?”
这后生眼珠一转,随即又强忍笑意;右手伸入怀中,取出了一锭十两重的银子,春风化雨般地握住了对方的大手:
“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请诸位乡亲行我个方便。”
这团练教头感受着手里的份量、乐的是眉开眼笑,转身摆了摆手:
“放行!”
待这后生牵着驴入村之后,几个团练的小伙子围到一起,窃窃私语起来。经过一番推搡之后,一个黑脸的年轻后生被众人“推举”出来,硬着头皮向自家教头开口询问道:
“嘿我说……崔……崔……崔大个子……”
“教头!”
“崔……大教头,我看那后生可够……够高……的啊!驴鞍子上也、也、也、带……着长包袱呢!跟刚才那俩上差……,啊对,差不多!……你可别……别……别……”
“你可别说话了,听你说完了,老子的头七都他妈过了!我知道你的意思,那后生的个子是高了点,但身上没长二两肉,大腿还没我胳膊粗呢!教头我这一拳捣上去,准能把他打吐了血你信不?”
“信……信……信……”
“信就对了!”
“信……你我就是……是……是个傻子!!”
且不论村口正和结巴吵架的教头,如何憋闷;单说牵着小驴进村的沈归,刚刚转过迎客的山湾,便听得远处响起一道木材破碎的声音;待他走入了村口之时,只见一道黑漆漆的人影、从客栈窗户中飞了出来……
沈归眼珠一转,放开驴缰绳、双腿交替一点、身影直扑对方而去!二人在凌空中碰撞纠缠、沈归双手一上一下、精准扣住了对方的颈椎与腰椎骨,并带着对方一同落在了地面上……
“奸贼!你放老子下来……”
沈归的双手,分明已然扣紧了对方的“大龙”;可这白头发的老爷子,却仿佛疯子一般、竟敢试着用力挣脱自己的掌控!对方的修为不浅,心里也应该知晓:如今只要沈归的四指一错,他日后就彻底成了一个废人、只能瘫软如泥躺在床上等死了……
沈归又不是个杀人狂魔,也没有无故断脊椎的瘾;他唯恐在对方的奋力挣扎之下、错手伤人;便急忙松开了四根手指,改为按肩扶腰,将他凌空转了过来。低头再一看,只见地上还赫然散落着一把金柄官刀:
“你……你是金刀捕头?竹海剑池的门人?”
没错,朝廷的捕门中人,大多都是剑池子弟。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吕家父子这两位“野路子”,才能得到陛下的信赖与重用。除了他们父子二人的武艺高明之外,更多的还是想要避免剑池弟子一家独大的情况出现。
而吕老捕头一听沈归此言,眼中也顿时一亮:
“你和柳执不是一路人?”
“柳执?他也在这吗?”
“就是那个狗阉贼,害死了我的儿子,刚刚跑进深山老林里了!你放开我,我要去拆了他的骨头!”
“你留在这守着,我去追他!”
“你?你是谁啊?”
“幽北沈归!”
话音一落,沈归已然纵身钻入了深山老林之中;而吕老捕头也浑身一软,呆滞地坐在了泥地之中……
沈归自幼生长于太白山脚下,深得齐家兄弟二人的悉心教导;说起在山野林间追踪猎物的本事,乃是硬打实凿的童子功!
而这个村落位于玄武山脉脚下;自三晋北部至蓟州武城,东西方向绵延近六百余里,南北宽幅约一百六十余里,山势极其险要,历来被人称之为“北地万山之宗”。
而此时天色已完,还好沈归的目力,经过关北斗七星灭魔灯的“加持”,得到了长足的补益;再加上柳执本身不懂林间法则,也不会掩盖自己的行踪,所以沈归这一路追下去,也并未觉得有何困难之处。
在天色彻底黑透的时候,沈归偶然在一道山坳附近,发现了一个陷坑。凭着他过人的目力观瞧,只见陷坑底部、密密麻麻的铺了一层机关——以菜油炸熟的“竹签阵”;有几根竹签上还挂着几条碎布、向外散发着一种新鲜的腥甜气味……
从专业角度来讲,这道陷坑的手艺,实在是过于粗糙了;即便能捕到猛兽大虫,满是孔洞的皮毛,也根本不值钱了。看如果从害人的角度来看,这玩意儿的确是要人命的大杀器!至少就柳执的身手而言,一脚踩空、也多多少少都落下了些许伤痕;想必就算他咬牙爬上了地面、也根本跑不了多远了……
“柳执,小胖子!出来吧!就别等我追着血迹找你去了,累了!”
沈归喊了一嗓子,耳畔却只有自己回音与之唱喝。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一边抽着鼻子,同时开口以言语调动柳执的神经:
“你可是真拧啊!撞了南墙也不知道回头,非得让我把你揪出来不可吗?柳执啊,就算你没受伤,绑仨在一块、那也不是我的对手啊!不如你自己省省事,让我也省省事!况且咱俩的仇又不深……”
“呸!”
一个略显娇媚的“呸”字,在山谷中迅速乍现开来。沈归循声望去,只见远处的一棵老歪脖子树下,摇摇晃晃的站起了一个身材略胖的年轻人。
正是陆向寅最疼爱的弟子,小胖太监柳执。
沈归借着月色与星光看去,只见如今的柳执,比起当年在陆向寅身边的少监事来,可清减了不止一星半点;看来不是每个人都能把餐风饮露、东躲西藏的日子,过的像自己一般有滋有味。
“沈归!你杀我恩师,与我仇深似海……”
沈归眉头一皱,还没等柳执说完,便立即出言打断道:
“停停停!柳执啊,你要是不会好好说话,咱直接动手行吗?我实在听不了你这千娇百媚的嗓子……对了,我还想跟您打听打听;从事你们这个行业值钱,到底劁哪啊?是嗓子吗?还有你那师父教你的本事,是怎么能变得更恶心人吗?”
饶是如柳执这般心性单纯之人,也实在受不了沈归这张破嘴;而他也本就不善言语、只能以怒目而视,同时右手探出一掌,将身前那棵老歪脖子树轰断、随即迈着一瘸一拐的步子、直奔沈归杀去……
“…啧啧啧……看看你这副德性…我要是在大街上瞧见你,准得给你扔两块银子过去,实在是太惨了……”
虽然沈归不断讨着嘴上的便宜,但袖中惊雷短剑却已然出鞘,并倒扣在左掌之中。坦白的说,柳执的大开碑手,已然修至炉火纯青的地步;但他的身体终究有残,无法修成金身罗汉之体。否则的话,也不会被区区一个粗糙的捕兽坑所害,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就算是处于全盛状态下的柳执,也不可能胜过今时今日的沈归……
柳执一瘸一拐地凑够了距离,双手叠掌内翻、较起全身的劲道,连半点退身变招的余地都不给自己留下,显然是想与沈归就在这一招之内、分出双方的生死成败!
沈归的惊雷剑后发而先至、以最单纯的速度优势、反向掏入柳执双臂的内围!那柄黑漆漆的短剑、犹如毒蛇吐信般迅猛、眨眼间便贴上了柳执的咽喉……
333.前尘
就在沈归准备施加力道、结果柳执性命的一刹那,头顶的天空无端端划过一道闪电、将二人的双眼同时耀出一片花白;一道雷电随之而来,精准无比的落在了惊雷剑的剑身之上;随着一声脆响、这柄北海剑奴的最后杰作、被天雷拦腰劈成两截!
这等无比突兀的天外异象,差之毫厘、便会将生死交锋的二人、当成化为齑粉。本就流血不止的柳执,如今双膝一软、瞬间瘫坐在地;而本欲出手索命的沈归、也神情呆滞地看了看自己麻木颤抖的左掌、又抬头看了看迅速转阴的夜空,目光阴晴不定……
“沈归,不如就卖贫道一个面子,放他自去罢……”
“哼!何方妖道在此装神弄鬼……出来讲话!”
由于双耳仍在轰鸣作响,沈归也听不出这道略有些耳熟的声音,究竟是从何处传来;一句话刚刚说完,天空中再次掠过一道电光,只见从柳执劈断的那棵老歪脖子树后,走出了一位身材精瘦、须发皆白的道人。
此人,正是玄岳道宫的第三任掌教——无量真人张青牛!
“张青牛……你虽是方外之人,也该听过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道理。更何况柳执杀的还是金刀捕快,我凭什么要放他一马?你我虽然也算有些交情,但也没有熟到这个地步吧?”
“杀人偿命……沈居士所言倒也在理。只不过死在沈居士手中之人,只怕比我这师侄多出不知几何吧?沈归,莫非你忘了吗?我两位师兄,一名师弟,可都是因你而死的!”
“我沈归剑下亡魂无数,却皆是取死有道的恶人……”
“皆是……好一个皆是!沈归,你……”
沈归的确欠张青牛一份人情,但他是他,柳执是柳执。如今他张青牛看在二师兄陆向寅的面子上,想要保下他的徒弟柳执;可那位痛失爱子的金刀捕头,又该去找谁讨个说法呢?
恩怨纠缠不清、人命也无法换算;所以沈归懒得跟他打机锋,直接开口驳斥道:
“张青牛,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能耐,究竟有几斤几两重了?你以为就凭这种呼风唤雨、奔雷走电的障眼法,也能吓得倒我沈归不成?话给你放在这,今天柳执必死无疑!你若是敢拦,我就连你一起杀!”
沈归话音刚落,那低沉压顶的乌云层中,便再次翻涌出一道耀眼的电光,将他原本白皙清秀的五官,映照的扭曲变形。这副面孔,令一直都在旁观事态变化的柳执,心头浮现了一种陌生感。
柳执回想起当初还在幽北宫中的时候,因为恩师陆向寅的关系,所以对沈归这个萨满教大护法、中山路的孙少爷,并不感到陌生。还记得那个时候的沈归,只是个没心没肺的俏郎君;终日架鹰走犬、与二皇子颜青鸿一起花天酒地,更结交了无数江湖上的三教九流。当时的他,看起来只是个不遵礼教、横行无忌的浪荡公子,但他的眼神却格外清澈,就犹如幽北那高远的天空一般,淡泊而宁静。
所以在柳执的心中,还以为这个豪放不羁的沈归沈少爷、应该是李玄鱼为萨满教日后的复兴,所埋下的一颗种子……
然而事与愿违、天意难测。谁知沈归的路却越走越远,更与柳执当初的猜测背道而驰……
柳执不是个聪明人,在他被迫离开幽北之后,也曾先后效力于许多诸侯帐下;寄人篱下、供人驱使的日子,过的也并不轻松;只不过对于他本人来说,除了身体越来越消瘦之外,心性方面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而如今沈归的神情非常陌生,却也极为常见。现在的他,就像是发起宫变之前的太子颜昼、就像是刚刚迷倒了“刘半仙”之后的师父陆向寅;就像是叛出故国、希望能够一雪前耻的少侯爷郭兴;就像是赌上了身家性命、临死前放手一搏的周长风……
这种神情并不罕见,去任何一间赌坊,找到注码上限最高的台子上,问出那个之前一直在大杀四方的老赌棍,准是这样的一副神情……
一如正在以武力威胁张青牛的沈归那般!
无量真人张庆牛,闻言叹了口气;他伸出手指、指向那片乌云盖顶的苍穹:
“天雷不是障眼法、也与贫道无关。沈归啊,这分明就是上苍对你的怜惜与劝解……如果你执意杀掉柳执的话,那么你自己的阳寿,也会走到尽头……”
“笑话!他不过是区区一个太监,如何能有这么重的份量……”
“不,这只关乎于杀戮本身、与柳执无关。而且无论你取走谁的性命,都一样要死。”
沈归闻言眯着眼睛,死死的盯着张青牛:
“我听着呢,你继续编。”
“天灵脉者,俱是天生地养不假,却并非永生不灭。而你们这种人存在的意义,就是维持人世间的平衡。换句话说,天灵脉者,本就是为了杀戮而生、也必然会死于杀戮。大萨满李玄鱼,本该是最后一位天灵脉者;然而她为了维护幽北与萨满教的尊严与体面,被迫造下无边杀孽;随后,她自知消耗慎重、天不假年,便试图夺天地之造化,借萨满巫术与西疆金童轮回之法,以一具死胎为引,重返人间。可惜的是,当你以沈归这个身份、出现在华禹大陆之后,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了。李玄鱼的借尸还魂妖法,应该是彻底失败了!”
沈归听到这里,不禁皱起了眉头。如果张青牛不是为了救人、而胡说八道的话;那么李玄鱼当年的祈灵术,根本不是想救活“死胎沈归”,而是想借尸还魂。只不过中间可能出现了什么差错,李玄鱼灵魂彻底溃散,自己反而来到了华禹大陆。可如果这个说法成立的话,那么她当年在玄岳山炼心洞中、给自己留下的影像,又作何解释呢?
“至于无鹤师兄的七星灭魔灯,包括荧惑坠落的天象,也并没有出现任何差错。沈归啊,其实在最后一盏道灯熄灭的时候,你这个有史以来最平庸的天灵脉者,就已经完成了使命,彻底消亡了。”
无量真人叹了口气,随后用哀怜悲伤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丰神俊朗的少年。而沈归则露出了一抹冷笑、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中气十足的开口驳斥:
“我是死是活,你来试试看就知道了!”
“当然,你还活着。只是贫道不懂萨满巫术,也不知李玄鱼前辈,究竟算错了哪一步。但根据你近年来的变化推测,在你的身体之中,一直都有着两具命格;而你现在享用的阳寿,本是属于李玄鱼的;而你自己的命格与寿数,已经因为造下杀孽甚重,消耗殆尽了。”
“哼,无稽之谈!”
“沈归,再这样杀下去的话,你的肉身、一定会被李玄鱼取代的!要知道,她死的时候,还未过花甲之年!时至今日,你可还记得刚刚离开太白山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吗?”
张青牛苦口婆心的说了一大套话,沈归也在用各种角度进行否定。可唯独最后的这一番话,却真正击中了沈归心中的柔软。
回想当初,他还在幽北三路的时候;所有人都曾不止一次的提点过他,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而二婆婆林思忧、除了在小的时候、让他去亲手结果了一个萨满教的叛徒——老拐周疏同之外,也并没有给他加上任何的负担。
可时至今日,几乎老一辈的人,都已然离他远去,与世长辞。可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意外的偶然事件,还是沈归无意识间的咎由自取呢?
他不认同本应有一世“皇帝命”的颜昼继位,所以奉京南门外发生了一场血战,颜青鸿登基坐殿、改元开年;他不认同关北斗臆想之中的“新世界”,所以不惜一切代价、终于将谛听这个庞然大物、慢慢拆散分化、并逐个击破;他认为幽北是自己的家乡,所以无法认同颜家王朝、被北燕王朝吞并的结果;于是他在东海关放了一把大火,强行为幽北三路续命……
诸如此类的事还有很多,可站在沈归的角度,他觉得问心无愧,所以实施起来也就毫不手软。他从不相信宿命论,更不相信神巫术法、怪力乱神;但讽刺的是,沈归本身,就是这种神秘力量的具象化产物!
试想一下,如果没有他的干预,华禹大陆的原本走向,又将如何呢?
随着一道震人心魄的惊雷落于山涧,玄武山终于迎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张青牛拢了拢额前的银丝,对沈归说道:
“前尘旧事,且不去说他。如今黑狗死于贫道之手,无鹤师兄也被你剥皮削骨,麒麟君也被郭兴的人制住、最终死在了战场乱军之中,谛听已经完了。沈归,我会带这孩子返回玄岳宫修道,永世不许他离山一步。沈归啊,华禹大陆已经千疮百孔、生灵涂炭,再也承受不起另一个李玄鱼了。你……哎,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之后,张青牛背起了面如金纸的柳执,在雨幕的洗礼之下,缓缓向下山道走去;而沈归的神色几经变换,还是弯腰从地上捡起两块碎石片,双手同时向前一挥……
334.交代
夜雨的声音虽大,但背着柳执下山的张青牛,却并没有忽略身后飞石破空的声音;只是他心里十分清楚,如今白衡与宋行舟双双陨落,那么他沈归就是华禹大陆的武道顶峰。如果他此时真的动了杀心,就算自己再多练百年,也终究是砧板上的鱼肉而已。
瞬息间、两块碎石便准确命中目标。只听“喀嚓”一道脆响,柳执的腰椎骨,便被一块圆石彻底击碎;而另外一块扁平的碎石片,则削去了他头顶的发髻……
化解了巨大的冲击力之后,张青牛感受着背上徒侄那无助的颤抖,只是略微停住了脚步,却并没有回头;良久之后,他开口发出一声长叹,继续背着废人柳执,缓缓向山下走去……
从此之后,玄岳山上便多了一位玄字辈的四代弟子,是个哑瘫子。此人性格有些孤僻、常年住在玄经阁中,每日有专人伺候、平日也是靠着吊篮爬上爬下、取阅经文。至此人羽化飞升之前,将玄经阁中所有道藏典籍重新批注整理,更留下了一部自己由编纂注释的长春功法。
玄门后世弟子,为其洁身更衣、置办后事的时候,只见这位又哑又瘫的玄愚师叔祖,周身皮肤洁白细腻、鹤发童颜不见老态;胯下宗根、亦犹如新生婴孩一般……
待张青牛与柳执下山之后,沈归也提着吸饱了雨水的发髻,闷闷不乐的向村中客栈走去。借着客栈正厅微微逸散出的灯火,沈归见到痛失爱子的老吕捕头,正站在雨幕之中,翘首望着自己进入林中的方向……
沈归敛住心神、强扯出了一抹微笑,向他扬了扬手中的发髻;老吕捕头一见此物,心神一松,便犹如一棵枯树般向后栽倒在地……
再醒来的时候,已然是次日天明。老吕捕头睁开眼睛,看了看床边合衣而眠的沈归、与桌上那一缕发髻,不禁悲从中来、无声的哽咽着……
由于老吕捕头有正经官身,所以这间客栈的掌柜惹不起他;但出了这么恐怖的人命案,他也实在不敢待下去了。他带着同样被吓尿了裤子的两位小伙计,跑的是无影无踪;眼下偌大的一间之中客栈,就只剩下了老吕与沈归二人而已。
老吕怕惊醒沈归,强忍着没有发出哭泣的声音;但动作带出的声响,却仍然没瞒过沈归那敏锐的感知力。他睁开眼皮,见依然转醒的老吕捕头、哭的完全不能自已,也深深叹了口气劝道:
“老捕头,贼子已然被我枭首毙命,尸身也打落山崖以下了。死者已矣,生者如斯,您老还要送子还乡,总不好过度悲伤。况且说句不好听的,看您这把年纪,也受不了几年的相思之苦了;不如就好生活下去,也能使令郎在九泉之下得以安心……”
一听沈归此言,老吕捕头的眼泪虽然没有止住,但万念俱灰的心神、却得到了一丝纾解。是啊,自己年纪已经不小了,就算牟足了劲的活,也没几年阳寿可期了。若是此时寻死觅活、传入他人耳中,反倒堕了他吕家爷们的威名。既生的是男儿身,吃的刀头饭;为国尽忠,又有什么可想不开的呢!
“是啊,是啊……此次仰仗公子爷仗义出手、为我儿吕方报仇血恨,还未请教公子尊姓……”
“老爷子您等等!您方才说贵公子的名讳是……?”
“吕方,双口吕、方正的方……”
这个名字对于沈归来说,并不陌生,二人往日确有一段交情;他只是没想到久别重逢之日,兄弟二人竟已然阴阳两隔!一时之间,他心中有些后悔,不该放杀人凶徒柳执一条残生;但又仔细回忆了一番张青牛的言语,那种对快意恩仇的渴望,反而又烟消云散了……
沉默了良久,沈归内心之中的万千纠葛,终究还是化作了一声叹息。他紧紧攥住老吕捕头的双手,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
“老人家,吕方是在下的义兄啊……”
老吕捕头猛然抬起头来,望着同样面带悲戚的沈归,浑浊的眼泪滚滚而下……
待二人情绪恢复如常之后,沈归借客栈后厨煮了一锅菜粥,半强迫地喂老吕捕头喝下一碗。
“老爷子,不知您日后又作何打算呢?”
“打算……还有什么可打算的呢?既然朝廷钦犯已经被贤侄打落山崖了,老朽也应该带着……带着他回京交差去了……”
“嗯……有始自当有终。不过依小侄看,老爷子的年纪也不小了,不如这样,罢。等您交过了差事,办完了后事,便去幽北找……”
“贤侄不必费心了,老朽哪也不去!”
沈归本是怕老捕头回到家中,睹物思人,会无法走出丧子之痛的困境;只不过看他的态度仿佛格外坚决,自己也不好强人所难……
“哎……那既然是这样的话,就劳烦您给周元庆带句话吧。就说,解决南康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一个“等”字。”
“哎,我记下了。贤侄,你此行又去往何方啊?”
“长安,祭拜家中先人。”
一锅菜粥分食完毕,客栈外的大雨也终于停了下来。一老一小互道珍重,就此分别。沈归骑上那头漂亮的小驴,踏上三晋地面,直奔长安方向;而痛失爱子的老吕捕头,带着两匹快马、一具尸身,返回燕京交差。
可惜的是,拒绝了沈归邀请的老吕捕头,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坚强。天佑帝的封赏嘉奖、文武同僚的嘘寒问暖,并没有令他逃开睹物思人的困局。就在北燕王朝成功平定华江以北的那一天,老吕捕头也在普天同庆、大赦天下的欢腾气氛之中,静悄悄吊死在了自家的房梁之上……
小人物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在大世代的进程面前,永远显得非常苍白……
此时此刻,北燕王朝原本窘迫的局面,经祝云涛的一手釜底抽薪,立刻翻转过来。解忧军大统领庞青山,虽然成功收拢了秦军残部,壮大了己方军威;但前有石门、燕京两座坚城阻拦、后有蔡宁、项青两军三面合围,解忧军正面临着走投无路的绝境。
其实所谓的绝境,对于一支强队来说,未必只有溃败一途可循。古往今来、无数以弱胜强、名震天下的经典战役,大多都是发生在一方走投无路的情况之下;困兽之斗,濒死一击,往往会爆发出极其惊人的战斗力;而围三阙一之法,也就是为了在心理上给对方士卒一个纾解、瓦解他们那死战不降的决心,从而避免己方承受过大的伤亡数字。
公平的说,虽然解忧军的战斗力、早已被天下人所不齿;但那也是南康朝廷花费大笔金银供养的正规军!而且仗着财大气粗、工匠手艺精湛的优势,无论是武器装备还是后勤给养、这一支解忧军、足可称华禹历代兵家之最!
只不过南地百姓,生活环境富足;就连那些最普通人家的孩子,也会去找一间正经商号,打杂学徒;绝不会让他们来吃这一碗沾了人血的刀头饭!也只有那些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孤儿或是配军,才会为了一口吃食、一条活路,而投身军伍之中。
兵源素质也就可想而知了。
换句话说,如果今朝被四面合围之军,都是陈子陵麾下的秦地虎狼;再有这一批天机工坊的新式军械作为辅助的话;那么背水一战、一鼓作气打下燕京城,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可如今乃是南康解忧军被人合围,还是刚刚经过收拢混编的“杂牌军”!
更可怕的是,其中大部分的三秦老兵,对陈子陵“阵亡”的前因后果,都心如明镜一般……
所以这些人微言轻的秦军士卒,都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之下,才会被上官裹挟,全体向南康军投诚倒戈;而庞青山麾下的正统解忧军呢,也必须时刻警醒,以防秦军士卒为了替主帅报仇、随时会反戈一击。毕竟强宾压主的事,可从来都不是天方夜谈!
所以眼下的解忧军,正处于内忧外患、互相猜忌的微妙状态之下;而这十几万杂牌,除了四处逃窜与消耗粮草之外,也做不出什么有意义的应对之法。
周长安奉旨收拢三秦大地,无法回到蓟州指挥作战;所以左丞相王放重新挂帅,全盘接过了战场指挥权。就算所有北燕人,都准备好要将南康军一举歼灭的时候,他竟发布了一道别有意味的帅令。
他将战场划分在中州以北、鲁东以西、燕京以南、三晋以东的范围之内;所有在野的北燕军、同时向中心点缓缓进军,一步一个脚印;只要敌军仍然还在蓟州平原以内,那么所有人都不必着急;直到冬至来临之前,将这十几万军队消灭即可。
蔡宁对此老成持重之计、倒是毫无异议,并迅速上书附议;可当项青接到此令之后,却并未理会王放的进军方略;他只是修书一封,呈天佑帝驾前、要求朝廷给他祝家父子一个说法而已。
次日朝会之上,天佑帝将项青的呈文掷于堂下,目光如冰似刃,直刺太子周长永。不过,他并没有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斥责太子,甚至都没有提过一个字;他只是铿锵有力的做出了一个天子承诺:
朝廷必会继续深挖祝云涛一案,不会因为以一个名唤柳执的“杀人剑”伏法,而彻底宣告此案终结!
335.父子档
抛开周长风这个幌子不说,其实单就祝云涛一条人命,如果抛弃掉个人情感因素的话,并不值得如此劳师动众。何况项青的祝家血脉,至今还未得到巴蜀军民的一致认可;而他本人也是个文官出身,虽眼下也统兵在外,但背后没有祝云涛这棵大树撑着,他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来。
所以他如今倒逼天佑帝、必须就此案给出说法的“犯上之举”,也并没有什么威慑力可言。而且从他手中那一支新军的具体动向来看,也并没有枉顾内阁批示、拥兵自重、胁迫君王的迹象存在。
如此看来,项青纯粹只是打出一手“感情牌”而已。
不过感情方面的问题,有的时候也可大可小。尽管如今北燕朝廷的根基,已经基本稳固下来;但天佑帝却必须给项青一个交代,哪怕他手中没有一兵一卒、哪怕他血脉存疑、哪怕他人微言轻……
紫金殿上的文武官员,俱是唯利是图之辈不假;但如果天佑帝辜负了祝家父子,那么日后就别想再有人愿意替天家真心卖命了!无论是体恤忠臣、成就一番千古佳话也好;千金买马骨、收拢因战事而离乱动荡的民心威望也罢。对于现在的项青来说,只要没有扯旗造反的举动;那么无论他做出何等恶事,只要周元庆还在位一天,就必然要将这个忠臣遗孤、视如己出一般优待。
奸佞忠臣、昏君明主,百姓小吏,乡绅商贾,本质上不都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吗?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痛失爱子的金刀捕头老吕,成功带回了钦犯柳执的发髻,并作为结案的凭证,交给了燕京知府罗源。而罗大人也按照“沈归”的说法,进行了归档结案,并依照北燕律法,上交刑部复查。
然而此事内情究竟如何,无论是天佑帝还是满朝文武,心中都如同明镜一般。
这个已然束手伏诛的案犯柳执,本是幽北三路的阉宦出身,来路并不算什么秘密,也十分容易查明。他与他的师父陆向寅,本是幽北前任太子颜昼的铁杆心腹;在颜昼倒台之后,柳执也被兴平皇帝颜青鸿、定为幽北反叛,并签发了海捕公文。从此,柳执便流落于江湖之中,成了一条“流浪恶犬”,为了一口吃食而四处给人卖命。
这样的一个疯狗,能与祝云涛、周长风有什么恩怨纠葛呢?而这两条朝廷大员的人命,又如何值得一个江湖人、在北燕国都、天子脚下,光天化日的当街行刺呢?
正所谓水有源、树有根;出现了一个杀手死士,那么也必定有背后指使其行凶之人。而罗知府本想就此案继续深挖下去,将真凶连根拔起;但还未来得及开头,便被他的贤内助——水烛先生强行阻止。于是,罗知府就此草草结案,装傻充楞地将罪名钉在了柳执身上,并上交给刑部进行复验。
如此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一桩案子,背后究竟有无隐情,只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此案牵连慎重,没有人想与之扯上关系,统统选择冷眼旁观。
如今燕京知府罗源,也同样装傻充楞,就这么将结案的卷宗,呈上了刑部;而刑部尚书梁禄,却万万不敢就此结案!
梁大人乃是六部尚书之一,北燕朝廷的股肱之臣、王党风头正劲的魁首之一!既然身居高位、对于此案背后的牵连、自然也心如明镜。他心里清楚,一旦就此归档结案的话;加入日后“那一位”不慎倒台,这桩案子必然要被重新翻出来……
皆时,贪赃或许没有他的事,但枉法的罪名,他根本洗不干净。届时,他梁禄也会从一个铁杆的王党魁首,变成了蔡党的奸细、太子的门人……这个污点,他根本就洗不干净!
没法子,既然这桩案子,自己这个二品的脖子顶不下来,那就只能继续往上报了!斥责就听着、贬职就忍着,总比被罢官夺爵、抄家灭族的好!
由于日前右丞相蔡熹、为国事操劳过度、导致积劳成疾,在一家古玩铺子里口吐鲜血,自此卧床不起。近日以来,在太医院的精心调养之下,终于悠悠转醒;但每日仍需老参吊命,根本无力过问政事。而如今右丞相的职务,暂时都由户部尚书程谊程大人、全权代劳。
程谊虽有“北燕铁算盘”之称,但平生却只精于账目,不善政事人情;在内阁之中、也断断无法与王放这等不世出的人杰,分庭抗礼。而蔡熹的本意,也只是想让程谊帮自己“占个位置”;待来年春暖花开,病痛消褪之时,他再重新杀回内阁,与王放继续周旋……
那么从朝廷章程来看,祝云涛与周长风的命案,刑部尚书梁禄也拿捏不准,就要发到内阁、等待中批或圣旨的朱复。可如今内阁虽是王放一家独大,但此事背后毕竟关乎于当朝太子,牵连甚广、干系甚重。王放虽是个粗放豪迈的武人性子,头脑却并不比蔡熹愚蠢半分;他对此案也为恐避之而不及,便直接一退六二五、干脆捅到了陛下面前……
于是乎,便有了天佑帝亲口宣布深究此案,并由他一手督办。
究竟是谁做出来的事,谁自己心里再明白不过了。
“杀人剑”柳执,就是太子门下的走狗;而祝云涛与周长风、包括在城门洞中枉死的那几十位无辜百姓、也都是太子爷的一手安排。
按照太子的想法来说,父皇洞悉先机、布局精妙;在最危急的关头、将祝云涛这手布了几十载的暗棋摆上台面,成功将北燕王朝溃败的局势,彻底翻转过来。既然眼下朝廷已经胜券在握,以父皇高瞻远瞩的眼光、精于谋划布局心机,应该已经为即将到来的天下太平,做出提前准备了。
所以,太子之所以敢在京畿重地、天子脚下,光天化日派出柳执这样的顶级恶犬“出口咬人”;一半是给旧党中人擦屁股,一般则是出于揣摩圣意,替父皇分忧的心情,充分展示自己具备了“上位者”必要的果决与狠辣!
既然祝云涛已经发挥了作用,那么就等于再没了作用。除掉他,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站在帝王术的角度来看,太子的这个想法,倒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古往今来、千秋百代;每至“刀枪入库日、马放南山时”,那些曾经立下汗马功劳的重臣,也鲜有善终的例子。
而天佑帝周元庆,也的确为祝家父子日后的安排,颇费了一番心思。首先来说,华江以北平定之后,类似三秦大地,巴蜀道、包括必然要收复的“西疆失地”,是肯定不会再交给身份格外敏感的封疆大吏了。
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祝家父子,必须要留在蓟州,最好能住在天子脚下,稳稳当当的做几年安乐公侯。什么时候祝云涛与世长辞,项青、也就是真正的祝文翰,才能得到朝廷的重用。
父子同殿称臣的事,还是颇为麻烦的。
至于天佑帝想出的安置方法,其实也不算什么上策。以祝家父子的功绩来说,那种明升暗降、明褒暗贬的封赏手法,肯定是行不通的。财富与土地的封赏,绝不能小气了;而祝云涛入朝为官,也必须握有实权,真正能够掌握北燕王朝的时局走向那种;之后,还要招赘项青一个驸马爷,更需破除先祖立下的规矩、许这位驸马爷,兼任朝廷公职;许他一个锦绣前程,送他一片铁杆的庄稼……
如此铺张的封赏,原因也很好理解:天佑帝不想被人说自己过河拆桥、也不愿意做出那兔死狗烹之事。大丈夫既生于天地间,当有所为、而有所不为。更何况他还是一朝天子,万民之主。假如格局狭窄、目光短浅,事事工于心计的话,又岂能令治下官员百姓信服呢?
这就是周元庆与太子,在本质上的区别。
权术也好,制衡法也好、帝王心术也罢,终究只是手段和工具而已;为人君主者,绝不能被此等小道术法蒙蔽心智、最终泯灭了人性的光辉!
可谁知道自己分明已经做好了放血割肉、千金买马骨的心理准备;而自己钦定的继位者、却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砸碎了自家的锅台!无论这案子最后如何收尾,至少他天佑帝周元庆,再也洗不脱“功高震主、妒杀功臣”的嫌疑了……
其实早在太子授意四处散布谣言、中伤四皇子周长安、试图离间君臣、父子之间的信任之时,天佑帝就已经在为战后退位的事,做提前准备了。他将季家满门被害之事,通过一场血花四溅的廷杖、统统揽在了自己头上。如此做法,就是以为了给太子留下一具清白之身,他日君临天下。
天下为人父母者、往往都会如此;北燕天家之人,也不外如是。可自甘揽过罪责,与被亲生之子“栽赃陷害”,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即便是往好处想,太子此举,本意是为君父分忧;只是头脑愚蠢、手法幼稚,这才好心办了坏事……
但即将迎来中兴之治的北燕王朝,真的需要一个愚蠢幼稚的君王吗?
336.忠仆
江湖上有一个叫做“吃臭”的行当,也被称之为“地老鼠、穿山甲”,官称盗墓的。在这个古老的行业之中,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规矩。
通常来说,这行手艺都是家传的绝技;外出做活的时候,也都是父子搭档。只不过“下河摸鱼”之人,都是儿子;而父亲则留在“岸上”,负责掌眼纤绳、瞭高放风。
之所以会传下这个规矩,除了因为儿子年轻力壮、身手矫捷,更方便爬上爬下之外,还有一个更深层的理由。因为做儿子的,可能会见钱眼看;一旦摸到了值钱的好物件,一时被贪欲蒙了心窍,很可能会将父亲活埋在“河里”;但为人父者、却永远都不会做出这等恶事来。
同样的道理,周元庆与周长永二人“下河”、为人父者的周元庆,就犯了类似的忌讳。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太子此举,都不亚于割断了绳索,拿起了铁锹的孽子……
这一手卸磨杀驴、被他玩的是“光明正大”、人尽皆知;这分明就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的亲爹钉在桀纣之君的耻辱柱上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原本周元庆属意周长永继位的原因,也大多都是因为祖上曾留下了“不可废长立幼”的规矩;可如今祝云涛死了,他膝下独子“项青”,必会成为一任手握实权的驸马,也就等同于破开了“驸马不得入朝理政”的祖宗规矩……
既然破都已经破了,那破一个还是两个,也就不成问题了……
即便如此,周元庆也没有立刻废掉太子的打算。而他当众宣布深挖此案的用意,也只是想借此事敲打敲打频频出错的太子,顺带再仔细考教他一番。如果他能够春风化雨、无声无息的解决问题,那么就证明此子只是一时犯了糊涂,未必不可托付祖宗基业……
可如果他做的不好嘛,周元庆也还有别的儿子可立。北燕王朝即将到来的中兴之治,本是天下大势,不会因个人意志而更改。一个英明神武、继往开来的圣君明君,也未必就比那些昏聩无道、贪图享乐的庸主,更加适合这个时代。
散朝之后,始终一言未发的太子周长永,在两个小内监的搀扶下缓缓出宫,坐上了太子府的马车。盛夏时节的阳光真是又毒又辣、那些咸涩的汗液、流淌在尚未愈合的廷杖伤口之中、杀出了一阵阵难耐的痛痒。
闷热的天气、伤口的不适,精神的紧绷,再加上父皇那锋锐如刀的目光,都使得太子处于一个非常暴躁的情绪之中。如今回到了相对狭窄封闭的车厢里,他终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与舒适……
“快快快,帮我吹吹……吹吹!太医送来的“凉药”带了吗,赶紧敷在伤口上……”
太子刚刚钻进车厢,便手忙脚乱的将一袭杏黄色色朝服扯开,露出了汗津津的中衣,以及那些早已被汗液与脓血泡软的伤痂。车厢之中两个伺候的小厮,一人取来湿巾为其擦拭伤口、另一人则从车厢中的小柜子里、取出了一枚精巧的瓷瓶,小心翼翼地为太子敷药……
“嘶!该死的奴才!”
手指摸在清理过后的伤口上,自然带出了一丝痛楚。太子的心情本就烦闷暴躁、被此痛一激,立刻就炸了起来!他弯腰在车厢中站起身来,飞起一脚,踢中了那个替他擦药的小厮;感受到施暴带来的病态慰藉之后、他便更加疯狂地拳打脚踢,一边打还一边不停咒骂,声音也越来越大……
一直跟在车边小跑的太子府大管家忠伯、耳听得车厢中传出了太子粗鄙的咒骂之声,不禁皱了皱眉头。随即,他对车夫头和护卫长做了个手势,马车迅速改道小路,避免吸引旁人之耳目……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这乘马车便停在了城北太子府的后巷。太子披着中衣、赤裸着胸膛跳下马车,冷哼了一声,便迈步入府;而忠伯则连声呼唤丫鬟,准备为太子沐浴的事宜……
这时,护卫长缓缓靠近忠伯身边,低声向他询问道:
“大总管,那丫鬟的腑脏,应该被太子爷踢碎了……现在正躺在车厢里大口大口的吐血沫呢……”
“……哎,人还能活吗?”
“据卑职估计,二成不到。”
“查查奴籍,再去账房支份白包,给家里人送些体恤过去吧。”
“是!……总管,送一份……还是两份啊?”
忠伯挥了挥手,叹了口气没有回答,自顾自地迈步进了府门。坦白的说,太子自幼随蔡熹刻苦攻读、自少年时代便一身儒雅之气,绝非那种暴虐成性之人。直至今日,太子的右臂上还有一块铜钱大小的疤痕,就是一个小丫鬟不小心打翻烛台,烫出来的印记。而当时的太子周长永,不但厉声喝退了本欲棒杀此婢的忠伯、更轻声细语的哄了这个小丫鬟一个多时辰……
自己在太子府上当差几十载,这种殴打虐待下人的事,对于太子来说,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忠伯考虑了半天,吩咐下人去冰窖取冰,制办了一份消暑冰点,亲自端入太子的寝房。
此时太子周长永、正躺在一个大木桶中闭目养神;而两个通房大丫鬟、还不知马车上发生的事,情绪并没有任何异常之处,只是照例小心伺候而已。忠伯将冰品放在接手桌上,挽起两道袖口,对两个大丫鬟摆了摆手……
“是忠伯吗?有劳了……”
忠伯心知肚明,这“有劳”二字,乃是他处理“马车之事”的谢意。正所谓主忧臣劳、主辱臣死;这也本就是自己的份内之事,不值一个谢字。
“此事怪我,是老奴年纪大了,挑下人的时候没长着眼,气着主子了。夏天暑热之气甚重,主子先进一盅冰,压压热毒吧。”
说完之后,忠伯给太子端来了一道白瓷盅;掀开盖子一看,原来里面放的是绿豆莲子磨成的泥、并混合蜂蜜调味、与冰沙搅拌而成的消暑甜品。
太子身处于温水之中,脸上被甜盅散出的寒气一敷,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低头再看,这一盅碧绿色的冰沙,看起来就更是冰爽怡人、令人食指大动。太子任由忠伯替他小心擦洗着后背,三两下便吃光了冰品。
感受着夏日难得的凉爽畅快,自然也对忠伯的办事能力交口称赞道:
“忠伯啊,我看咱们北燕王朝的奴才,除了跟随父皇的唐大伴之外,就属你最会办差了!”
“太子爷谬赞了。唐大伴乃是陛下近人,四品官身;而老朽却只是个奴才,怎配与其相提并论呢?再者说来,当年若不是殿下您、开口回绝了陛下赏赐来的宦官,只怕老奴早已经被遣散回乡、种田渡日了,焉能留在太子府颐养天年啊!”
“可惜啊……可惜你不是内监之身;否则他日我位居九五之时……”
“殿下还请慎言!”
眼下蔡熹称病在家、拒不见客;他的满腹心事,又无人可谈,实在是不吐不快,堵在心里难受极了。如今谈兴正浓、一听这话,太子本欲发作,却感到内心之中一片凉爽,也就泄去了那一份骄狂暴躁之气……
“哎……忠伯啊,你是不知道啊,这些日子我……难啊!太难了……”
其实,忠伯懂不懂朝中之事、能不能提出解决方法,太子根本就不在乎;他只是心中烦闷压抑、又倍感孤单,急需找个人倾诉罢了。
直到忠伯小心太子涂抹了伤药,又伺候他换上了一身干爽透气的夏服之后,周长永才总算说完了此事的前因后果。当然,他所谓的“实情”,顶多有四成是真罢了;其余的六成,除了无法说与旁人的“秘闻”之外、还有许多美化自己形象的“春秋笔法”……
忠伯则一直安静的听着,偶尔搭一句感叹词,作为“承上启下”的阶梯。直到太子喝了口茶,用期盼的目光等待着自己回应之时,他这才顿首含笑,颇为自谦的说道:
“老奴只不过是个马夫出身,蒙殿下错爱高抬、许老奴太子府总管一职。朝堂上的事,老奴不懂;不过这自家的事,老奴倒是明白一些。正所谓当面训子、背后教妻;依老奴浅薄只见、此事您也无需过于介怀。陛下只是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却并没有提及关于殿下的只言片语。老奴想来,也许只要殿下给出的“交代”、份量足够、能够堵住众人的悠悠之口……这结果是真是假,对于陛下来说,根本就不重要!”
要说这忠伯的猜测,虽然并不全对,但也算是切中了要害。按照周元庆的想法来说,如果太子愿意舍弃自己的党羽,把这桩案子打成一桩窝案!交出几名二品大员,十几名地方官、再随便沾上几个外戚皇亲,也就是了。
毕竟待战事消弭之日,太子继皇帝位,也就不需要这些党羽存在了。杀一批关一批流放一批,将这些趋炎附势的无能之辈全部消化干净;而后再通过几次恩科,拔擢精明能干、年轻有为的天子门生,才是为人君主者、选士取才的正道!
而且摊子铺得越大、人死的越多,分摊到太子身上的干系,也就变得微乎其微了;几十个朝廷的大员的脑袋落了地,老百姓目不暇接、议论纷纷,谁还有心思去深挖太子的罪责呢?
337.太子的急智
可怜天下父母心,即便到了今日这步田地,周元庆仍然还在想着,要为自己精心培养多年的储君周长永、铺就一条金光大道。
从表面上看,北燕王朝的顽疾毒瘤,就是蔡王两党之间永无休止的党争。
蔡熹代表的门阀士绅,可称之为旧党。这些人历来尸位素餐、贪赃枉法,罄南山之竹、亦难书其罪!但旧党以及身后的整个梯队、却是历代朝廷的基础架构、以及约束民间的有利工具。利害本相生、所以对于这些人来说,只能约束限制其害;却不能因噎废食、全盘将其否定推翻。
因为这些人,乃是北燕王朝维持稳定运转的基础。
而王放身后的新党,则代表着劳苦大众、不得阶梯的寒门仕子,以及在外征战的行伍之人。这些人历来都是以“挑战者”的身份,站在旧党的对立面上。诚然,这些人大部分出身寒微、但品行高洁:其中有两袖清风的正直文人;有杀身报国的百战将士;也有各行各业的隐士杂家,工匠商贾等等等等……
这些人,乃是推动北燕王朝向前迈进的巨大助力。
新党中人大部分都是头脑灵活,学富五车的能吏铮臣,却未必个个都是传统意义上的忠臣。所以这些人可以培养,也可以扶植,却绝不能让他们的势头,真正压过旧党。
其中最主要的原因,除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老生常谈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一旦新党人得势,乃至将旧党赶尽杀绝的话;那些失去了动力与对手的新党,一定也会在很快的时间之内,变成另外一个“旧党”。
所以并非是天佑帝放任党争、将北燕王朝搞得民不聊生、兵祸四起;而是党争顽疾、乃是源于人性与利益本身,根本就不可能彻底根除。
太子身后的拥趸,大部分都是蔡党门生,是从旧党之中自我剥离开来的。这些人并不理解天佑帝的治国思路,也不可能站在全局的角度上考虑问题。他们只是本着趋炎附势、提前押注的小人之心,给自己选择一个未来的主子罢了。
所以这样的一批人,太子需要他们的势力与财力从旁辅助;但一旦周长永承继天子大位之后,也就不再需要他们了。
中兴之治,当用能臣为先;所以未来二十年之内,北燕王朝必定是新党人的天下!而这些无能庸碌的墙头草,可谓误君误国、有百害而无一利,必然要彻底将其根除。
如果太子继位之后,能想通这一点的话;那么他面临的状况,也会十分尴尬。因为这一批废物,到时已经身负拥立之功,该如何安置呢?若是大肆封赏、许以高官厚禄的话;没有利益在手的新党中人,又如何能有所作为呢?
所以周元庆此举、看似是在以祝云涛之死,向太子问责发难;实际则是一石二鸟之计。他要借祝云涛与周长风一案,使得太子在继位之前,合情合理的甩脱这些包袱,日后也不必背上“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恶名。
太子府的大总管忠伯,虽然未能完全理解陛下的一片苦心;但至少在解决方法上,算是号对了天家脉象!
太子听完他的一番话,也感到有所启发。于是,从当天下午开始,他便一直呆坐在寝房之中苦思冥想;到了傍晚黄昏时节,太子更是在府中连番召见京中大员、名门望族。
一整夜的时间,太子府后巷人头攒动;来往车马家丁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次日清晨朝会,周元庆仔细观察了一番太子周长永,竟意外的发现这个长子,神色已然比昨日沉稳了许多,似乎已经胸有成竹一般。眼见儿子已经恢复了理智,天佑帝也多少觉得安心了一些。
随着大太监唐福全的一声朝喝,今日的早朝,正式拉开序幕。
“启禀陛下,老臣有本启奏!”
天佑帝刚刚端起茶杯,文官队列之中,便闪出了一名身材略胖的老臣。此人年纪老迈,更是一品官身、却并非蔡、王两党中人,更不是那些墙头草可比。可最近朝堂上的热点议题,乃是南北战事、或祝云涛与周长风二人的命案;这两件事怎么想来,应该与此人都毫无关联。
此人名叫周敏忠,祖籍蓟州石门,如今七旬出头,乃是北燕宗正院的院正,正经八百的天家外戚。
幽北三路的宗族府,就是仿照北燕王朝的宗正院设立。虽然二者名字不同,但都是主管皇亲国戚的婚丧嫁娶、进贤入刑等一切事宜。当然,自从三秦大地的信安侯周长风,起兵谋反之后;这位宗正院的院正大人,也就变的格外安静。
毕竟这档子“家丑”,本就是他这个院正的重大失职;一旦日后追究起来,虽然肯定不会被诛灭九族;但他本人的这颗脑袋瓜,也定然是保不住的。
周元庆似笑非笑的看了他半天,双唇一错,轻声吐出了“准奏”二字。
“谢陛下,臣周敏忠,今日弹劾当朝右丞相蔡熹,共一十八行大罪!其罪一者,高祖帝设立内阁二相,意在辅圣天子治国御民。然奸相蔡熹不思答报圣恩,反而盗权窃柄、误君害民……”
“咳咳,好了好了,朕知道了!院正,你将奏疏呈上即可,不必再念下去了。”
周敏忠才刚刚开了个头,第一行大罪还没念完,便被天佑帝迅速打断。大太监唐福全,此时手忙脚乱地跑下圣阶,一把夺过了那卷奏疏,脸都被吓的没了血色,手脚不听使唤地疯狂颤抖……
原来宗正院的周敏忠,今日弹劾之人竟是蔡熹!此言一出,也不光是唐福全一人懵了,天佑帝、王放、程谊、包括蔡王两党朝臣,全都被他这一道“檄文”给说懵了。
一来,周敏忠本就不是御史言官,也管不着皇亲以外的朝政时局。二来,他自己身上也不干净,手里又一向没什么实权,此举很像是有意碰瓷。
况且多年以来,除了那些皇族外戚的纨绔子弟、指着他按月发放的度支过活以外,压根就没人记得这个糟老头子。
就是这么个人,居敢公然弹劾把持朝纲几十载的蔡右相,还假模假式地弄出了什么“一十八行大罪”的废话!
平心而论,如果严格按照朝廷律法为其量刑的话,就算把全天下姓蔡之人全都斩了,也抵不过蔡熹身上的罪责。贩卖官爵、收受贿赂、贪墨渎职、以权谋私之类的烂事,真是要多少有多少,还用得着他来废话?所谓的一十八行大罪,就算条条坐实,也根本不足百中之一。
只不过这些事,凡是有资格站在紫金殿上的朝臣、无论份属何党何派,全都心知肚明;甚至就连天佑帝本人,对于蔡熹的桩桩件件,也都是心中有数的。
众人私下说起蔡熹的横行霸道、贪索无度,都会将其归咎于圣听晦暗、宠信国蠹佞臣。可这么多年以来,除了那些“割一茬长一茬”的倒霉御史之外,从来都没有一个四品以上的大员,光明正大的谈论过此事。
似王放这等聪明人,对于天佑帝放纵蔡熹的根本原因,乃是了然于心;而其他朝臣眼见蔡家父子,深受陛下荣宠骄纵,也不愿去触那个霉头。
说句不好听的,他周敏忠的生活,看似风光富贵,实际上就是狗一般的人物。这样的废物,想要凭着一张废纸,弹劾右丞相蔡熹,岂不是天方夜谭吗?
退一万步讲,无论蔡家会不会倒、什么时候会倒;至少周敏忠这条老狗,是肯定得不了好死了!
唐福全被吓得面色惨白,回头望了望周元庆拧成一团的眉头,勉强定了定神,用他那尖细的嗓音高声喝到:
“有本早奏、无本……”
“臣,有本启奏!”、“臣亦有折本递上!”、“臣愿与周院正同参国贼”、“臣复议……”、“臣不忍奸相蒙蔽圣听,今日愿已死谏之……”
唐福全话音未落,足有七、八名朝臣,便同时从队列中闪出身影。有人义正言辞、光明伟岸;有人提泪横流、呼天抢地;还有的人扒光了胸膛、抽出匕首抵于心口;更有人当殿慷慨悲歌,大骂天佑帝昏聩无道,宠信奸相……
一时间,紫金殿上可谓群情激愤。左丞相王放,见有人掏出了匕首,也把自己腰间的佩刀抽了出来,整个人反身跨步、横了圣阶之前护驾,冷眼旁观这些跳梁小丑演出的闹剧。而大太监唐福全,则一直将目光放在天佑帝那阴沉不定的脸上,等待聆听圣谕……
然而,天佑帝就这样坐着,始终一言不发。他麻木的看着紫金殿上这一出闹剧,直到戏也唱完了,泪也流干了,所有人都或站或跪,等着天佑帝给出一个结论;而那几个铁骨铮铮、以命死谏的“忠臣”,竟挺胸抬头、目视圣颜,以表现自己视死如归、以鲜血唤醒天理正义的必死之心!
“嗯,朕听明白了。堂下诸位爱卿、今日皆是为弹劾蔡熹而来。太子,蔡熹既是我北燕右相、也是你的恩师?今日之事,不知你又作何感想呢?”
开门小曲已经唱完,终于到了两位正主的正面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