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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过江河全文阅读

作者:溪柴暖     马过江河txt下载     马过江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78.伴君如伴虎

    果不其然,这位捕头大人才刚刚走上街头、便被一个“从天而降”的黑衣人、伸手拦住了去路:

    “府衙的马捕头是吧,城西的事就不劳您的大驾了,您就带着手下的弟兄们,前去安抚城中受惊百姓即可。”

    “哼,马某人虽只是区区九品小吏,但吃的也是朝廷的禄米!本府出事,我又岂能不闻不问!”

    说完之后,马捕头全神戒备、右手也悄悄摸在了刀柄之上,随时准备出手拿下此人。可对方既然能叫出他的姓氏,自然也知道他的底细;如今见他这副一心为公的假模样、便冷笑了一声,缓缓伸手入怀、取出了一道玉牌,放在对方的眼前。

    这道玉牌的用料极其普通、雕工也是匠气十足,值不了几两银子。但令马捕头感到通体生寒的是,这玉牌上竟然雕刻着“赤乌”二字!

    “如果你看明白了,那就去好好安抚受惊百姓吧;城西发生的事,都由我们赤乌接手了。如果你还有什么问题的话,就让你家知府大人给内阁上书,问王左丞去吧!滚!”

    “没问题没问题,我回家换个衣裳就去安抚百姓,保证不给诸位上差添乱……”

    说完之后,这马捕头扭头便跑,就连脚下趿拉的一双布鞋,都被他甩丢了一只。

    城西方向的一条死胡同里、老镖头杨千山,与他的大徒弟彭俭、望着远处浓烟滚滚的长春客栈、面色俱是一片惨白,也不知是因为伤势加重、失血过多的缘故,还是被那一声犹如九天惊雷般的巨响,着实吓破了胆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回过神来的杨千山,颓然的低下了头颅、没头没脑的嘀咕了一句:

    “哎,果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也听在那名出手救下二人的黑衣胖老头耳中;他上前两步,拍了拍老镖头的肩膀,鼓励似的说道:

    “杨兄把事情想复杂了,这档子事,跟你们三山镖局半点关系都没有。至于托你们护镖之人,也没有害诸位一死的想法。这镖物,是老夫叫人提前换走的;而诸位也无需前往燕京城交割,现在就可以打道回府、安心养伤去了。”

    说完之后,这老头转身欲走,却被杨千山死死拽住了手腕:

    “阁下身法高明、武艺精纯、修为也远在杨某人之上。不过这恩怨不可混淆,虽然阁下救了我师徒两条性命,却也劫了我三山镖局的镖物。是好汉子的话,你就报个名号出来!老夫只要不死,伤愈之后一定登门拜谢、顺带讨教阁下的高招!”

    其实,也不怪杨千山不懂进退。凡是在江湖上混饭吃的爷们,都得讲究一个恩怨分明;这胖老头的救命之情得还,劫镖之仇也得报。如果这趟镖就这么丢了一个不黑不白、赔钱认栽倒是还好说;但日后他三山镖局的招牌;杨、彭两家镖师的脸面,可就全都提不起来了!

    而这胖老头闻言顿住了脚步、反手扯下了蒙面的黑巾,露出了那张圆乎乎的胖脸来:

    “你这趟镖物的东主,跟你说过接镖之人的姓名吗?”

    “镖行有规矩,法不传六耳,有没有都不能告诉一个外人。”

    “既然如此的话,回去之后,就对你家东主如此言讲。接镖之人姓葛,乃是燕京人士,家住城东国子监以南的第二条胡同,我家主上名唤“百里”,在家排行第四。杨兄啊杨兄,我这红口白牙的说,虽然难以为凭;但这镖到了我的手里,已经落到了正主的手里!”

    说完之后,安平王府的大管家葛三水,吹出了一声悠扬的口哨;霎时间周围人影攒动,片刻之后便又没了声息;而身负多处刀伤的师徒二人,彼此搀扶着走回了长春客栈的正门,只见那个小伙计正光着膀子、拎着一把算盘、站在骨肉四溅的后院当中,念念叨叨的算着什么……

    清晨起来,杨老镖头赔了长春客栈八百两银子,随即便带着宿醉刚醒的十一名徒弟,踏上了返回幽北的路程。

    而赤乌的二当家葛三水,则正坐在一架马车之中,伸手抚摸着郭兴那滚烫的额头……

    实际上来说,神石部族这棵大树,借阴乘凉的小猢狲们,当然也就一朝散尽;至于这北燕叛臣郭兴的死活,对于幽北三路、乃至是北燕王朝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了。

    只不过他这一条残命,对于某些人来说,却有着非比寻常的份量;而赤乌也借着他那最后一点残余价值、将滞留在北燕的谛听余孽引诱而出、顺势一扫而空。

    自从朝鲁与萨尔迪自以为胜券在握、亲身涉险进入东幽大荒城调粮开始;幽北三路的战局,就已经步入了收尾阶段;可北燕王朝的战事,却刚刚发展到如火如荼的阶段。

    那些能够改变历史进程的重大事件,往往都由一些“小人物”来完成的。由于宋行舟“意外”的死在了李乐安的三眼神火铳之下,直接导致谛听的大本营南康王朝,出现了割席清算的危机。

    商人,终究是个冰冷而市侩的职业,但这些人追逐的目标,却永远都不会发生改变。当宋行舟这个天灵脉者再世之时,所有南康王朝的门阀与商团,都想要成为谛听的门下走狗;可如今宋行舟死了,所有人都欲除谛听而后快。

    什么悖逆人伦、挑起争端;什么把持朝纲、玩弄律法,统统都是摆在明面上的借口罢了;他们想要与谛听割席的理由,与当初投靠谛听的初衷,完全一致:天灵脉者。

    财富与武力,永远是齐头并进的合作关系。谛听需要南康的财富资本、南康需要宋行舟的武力保护,关系就是如此简单。

    于是,关北斗与黑狗二人、被迫使出了一招上墙抽梯;在万分火急之下,将被他们精心培养的代理人——秦军与神石部族、一起晾在了如火如荼的战场之上,迅速赶回南康救火。

    自家房子已经着起了火,谁还有心思去挑唆街坊闹家务呢?

    没了谛听的援助与支持、家底薄弱的神石军、固然是一败涂地的结果;但苦心经略三秦大地数十载的秦王周长风,却并不会因为谛听的毁约、轰然倒塌!

    秦军的主帅陈子陵、与二路元帅项青,借着陈士杰的倒戈投诚的机会,迅速合兵一处、虎视燕京城。

    项青不但带来了粮草与援军、更贡献了招降中州路的神来一笔;使山穷水的陈子陵所部、及时得到了粮草军械的补给、更拥有了非常广阔的进军选择。按照道理来说,这本该是将帅一心、共谋大业的合作局面;可从现实的角度来看,任何一见事情,都不会照着最好的路线发展……

    好不容易才得到喘息之机的陈子陵,只给项青留下了两万人马,命他围死坐镇怀庆府的蔡宁蔡大将军即可;而他自己则将全军分为三路,同时进发。

    第一路大军猛攻邯郸,随后抵达蓟州路的首府、在石门城下铁桶合围,将其困成一座孤岛;而第二路大军则共同攻伐邯郸、随后便改道而行、直插燕京城西南方向的保州府;而陈子陵自己,则亲率一支精锐将士,大举攻伐澶州、后经鲁东北经,直插蓟州狮子城,以切断卫津府与鲁东济水城之间的联系。

    陈子陵改变进军方式的理由,倒是也十分直白;从实际战术上来看,只是变拳为掌、扩大了攻击范围而已。但实际上来说,这次分兵推进的变招,已经把战略意图从攻城、变为了攻心。

    陈子陵意在切断所有首府大城、与战略要冲之间的情报往来;令所有城州府县的主管官员,被迫只能自我做出抉择:究竟是率领城中军民人等、誓死抵抗秦军的兵锋、还是仿照洛京城的陈士杰一般、开城献降。

    坦白的说,陈子陵在阵前“夺”了项青的兵,也是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事。毕竟项青项阴山不是三秦旧臣,而是巴蜀道总督祝云涛的走狗;而且他手中的兵丁与粮草、也是秦王周长风,搜罗出来的最后一点家底。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陈子陵这个做法,虽然有些过河拆桥的嫌疑;但除了义气层面的问题,也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毕竟之前最艰难的几场硬仗血战,都是人家陈子陵提着脑袋、一刀一刀拼出来的;而项青虽然也招降了一座洛京城、瞬间改变了战场态势,但他也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才能立下这等功劳。

    话又说回来了,即便是项青本人,对于陈子陵过河拆桥的行为,心中也并无半分怨恨;而且他遵从祝云涛的帅令、前来支援秦军,也压根就没抱着抢功夺权的心思。

    只不过最大的问题,就出在了陈子陵修改过后的进军方略之上。

    按照他的设想来看,头两路大军合兵一处、猛攻邯郸;待城破之日便兵分两路,一路围石门城而不攻、掐死对方回援燕京的道路;而另外一路人马,则直插保州府;直到这里为止,陈子陵的进军方略都无可指摘;所以那第三路精锐主力军的路线,才是令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的症结所在!

279.赌人心

    也并非是鲁东路的地理位置,对战局无关紧要;只是对秦军现况而言,他们已经到了必须争取速胜的紧要关头。

    取邯郸、困石门,切断北燕军回援京城的道路,这是必然之举,无可厚非;而攻伐保州与狮子城两座战略要冲,则是为了掐死卫津与燕京城最后的活动空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只不过要拿狮子城,陈子陵大可以尽起全军直扑邯郸、再从邯郸兵分三路便是;为什么非要舍近求远、先路过鲁东路的北境呢?此举必然会大大拖延进军速度不说,也毫无战略意义可图,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可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既然兵丁粮饷军械,都是秦军的家底,陈子陵喜欢怎么挥霍,那都是三秦自家的事;而项青手握两万老弱残兵,虽无宏图大志可期、但自保已然足够;再加上怀庆府背靠繁花似锦、粮草充足的洛京城、他也自然是乐得清闲了。

    所以,自打两军交汇之后、李子麟仅仅花了三日时间来休兵整编;随后便尽起三路大军、直奔燕京城而去。至于遵循了李乐安“临别赠言”的蔡大将军、则抱定了固守怀庆府的念头,每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与终日在洛京城歌舞升平的项青所部,隔着一条禹河陷入了对峙之局、谁都没有率先动手的意思……

    只不过已经被困死在敌军腹地的蔡宁,只能与项青耐心的保持对峙;但远在三晋并州城的周长安,却彻底坐不住了。

    他知道陈子陵与周长风这主仆二人,已然全都输疯了眼、不顾一切的直奔自家老巢而去;一旦燕京有失,他就算把这并州城守的仿佛铁桶一般、也是一片枉然!于是,他就此事与军师郑谦进行了一番紧急协商;而二人最后得出的结论,便是先等上一等,观望一下蓟州路南大门——邯郸城的具体战况,再考虑应该采取怎样的反制措施。

    不得不说,经过之前几阵血战,陈子陵的确有了长足的进步。从表面上来看、他只是改变了整体方略而已;但实际上他却虚晃一枪、将双方的角力战场彻底改变。至此,军力上的比拼已经结束;真正决定华禹归属的较量,已经落在个人意志与道德品质的层面上。

    这也是项青轻易逼降了陈士杰,带给他的灵感。

    北燕王朝的文武官员们、也绝不会愧对于陈子陵的殷切期盼;向来以腐朽昏庸著称的北燕官场风气,又岂会是浪的虚名的妄言?天佑帝周元庆的麾下、固然有诸如内阁二相、王克农、蔡宁这样的英才辅佐;可归根结底,良才美玉永远都是少数派;在庙堂之上的绝大多数人,还是那些庸庸碌碌、脑满肠肥的无能之辈。

    这样的人,平日里高谈阔论、针砭时弊都是个中高手;私下里也俱是满口仁义道德、礼义廉耻,每个人都是一副不畏强权、追求真理的铮臣面孔;可当秦军的虎狼之师,拎着寒光凛凛的带血刀枪、砸碎对方府中大门的时候;又有几个人能梗着脖子挺起胸膛,真正履行那一套臣子的本份、君子的情操呢?

    其实不试可知,北燕王朝的官僚体系、不分文武、早都已经烂到了根上!真正的君子清流,根本就活不了几天;超过八成以上的各级文武官吏、就连陈士杰这样的软骨头,都远远不如!

    就比如说邯郸城的府台大人黄唯德,在陈子陵举行誓师大会,宣布要大举进犯蓟州的消息传来当天,还当众发表了一番感人肺腑、情真意切的“战前动员令”。

    当时黄大人携全家一十八口男女老幼,站上了高高的南门城楼。上到高堂老母、下至三岁的幼子,人人皆以孝衣素服蔽体;而黄唯德自己,则以文官之身披甲佩刀、当着邯郸数万百姓的面、挥刀割破手指发下血誓,说他必会死战殉国、以答报陛下浩荡天恩;无论秦军此番驱使几多豺狼虎豹、只要他黄唯德一息尚存、就必将奉陪到底!

    眼见黄府台抱定了死战之志,邯郸城的百姓们也备受鼓舞、纷纷捐出自家的粮食与金银细软、慰劳护城军的兵丁将士;更有本地士绅望族、自发组织起了民夫队与妇运队,时刻准备为守土抗敌、保家卫国的大业,奉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壮怀激烈的言语。始终是虚无缥缈的过眼云烟;只有胸口绽放的血液,项上不屈的头颅,才能祭奠忠臣良将那不朽的英魂!黄唯德大人求仁得仁,仅仅五日光景,他便得到了履行诺言的机会!

    刚刚经过长途行军的秦军将士,并直接对邯郸城展开猛攻。他们只是慢条斯理地砍伐了邯郸城周围的密林,推倒了城外林立的大小房屋而已。随即,他们又拉出了那些饱受颠簸之苦的攻城器械,试探性地开始了一次规模很小的佯攻。此举本是攻城之前的惯例,不过就是为了检查攻城器械是否完好、并顺带试探敌人的城墙防御水准罢了。

    所以当秦军的将士们,操着那一批老式投石机,向邯郸城的军民百姓、送去了来自三秦大地的见面礼之后;本打算就地下桩扎营,待次日天明,与二路军合兵一处,再商量攻城的具体战术……

    可他们万没想到,连出去伐木推房的民夫,还尚未归营之时;那名号召邯郸军民共同抵抗秦军的黄唯德黄府台,便已经悄悄派出了一名使者,与秦军探讨起了双方“罢兵休战”的具体问题。

    这名使者是黄唯德的同窗师弟,同样是两榜进士出身。只不过此人因家中贫寒,既没有缴纳“冰敬炭俸”的财力、也拿不出递补实缺的银钱。所以干等了三年未果之后,他便迫于现实压力,成为了师兄黄府台的入幕之宾。

    由于此人也是寒窗苦读十余载的大才子,也的确有着舌灿莲花、颠倒黑白的本事。经他的一番表述之后,分明是叶公好龙、畏惧秦军兵锋所向的昏官黄唯德;已经变成了一个不忍见邯郸百姓饱受战火摧残,不惜自污清白之躯、放弃忠臣虚名的悲悯贤士!

    秦军第一路军的主将张朗,听完之后备受感动,并当着秦军诸位将士的面,将这名说客绑到了邯郸城下,就在城上守军的眼皮子底下,一刀将其剁去了脑袋。

    秀才遇到兵的结果,大抵如此。

    正所谓两国交锋、不斩来使!在光天化日之下、张朗做出此等蛮夷之举,分明是不把邯郸城放在眼里,也彻底激怒了胸怀悲天悯人之心的黄府台。于是乎,在半个时辰之后,换回一身北燕官服的黄大人,双手捧举官印民籍、毅然决然的大开城门,跪迎秦军入城。

    可悲可叹、可怜可恨。城中百姓分明还记得,在秦军未至之时、这黄大人把狠话喊得震天响,誓要与这一座邯郸城共赴国难;可当秦军的石弹与箭矢、真正落入城中之际;那些从书本上读来的君臣礼法、道德仁义,根本压不住黄府台那一颗脆弱的心灵、与一对颤抖不已的绵软膝盖……

    不过黄唯德也是正经八百的读书人,长了一颗“七窍玲珑”的心思。他不但百般谄媚地奉迎张朗入城,更许以厚利,托他向秦王周长风、转达自己的“投降条件”:他要继续在明君圣主周长风陛下的驾前效力,至少也要做一任“勤勉清廉”的四品府台、替未来的天子牧民一方!

    张朗真真切切的接受了黄唯德的“热情款待”、并感念于对方“不屈不挠”的高洁品性、应下了他一半的要求。

    张朗接下了官印与籍册,并一拳打掉了他半口黄牙;随后吩咐手下兵丁将其绳捆索绑、与黄府一十八口男女老幼,尽数编入战俘营,为秦王陛下的宏图伟愿,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张朗本是陈子陵身边的老兵,自打秦军起事开始,他便一直跟着陈子陵南征北战。陈子陵经历过每一次浴血奋战,张朗也从未缺席,自然深知北燕军的将帅士卒,并不像己方战前所猜测的那般羸弱无能。

    所以在陈子陵兵分三路、阵前拜将之时,就曾对张朗说过。这邯郸城能不能打下来,其实并不重要;只要为第二路军清理出北上的官道,切断城中的粮草与情报的供给,再困上一段时间;他亲自率领的第三路军,就可以直捣燕京城下了。

    所以张朗此行,本就是抱着下雨天打孩子的闲散心态,打算就在城外常驻下去;每天借着早午晚三顿饭的功夫,与邯郸城中的北燕守军起腻泡蘑菇……

    他原本是从河东城那座人间炼狱之中、生生爬出来的老兵;如今这幸福来得实在是过于突然,把张朗砸的是头晕眼花。而两个时辰之后,当第二路军的主将冯济,率军抵达邯郸城下之时,差点没被眼前这片安居乐业的盛世景象,给活活吓死!

    直到他已经走入了黄府大宅的正厅,看着眼前那一桌山珍海味的酒宴之时,仍然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说老张啊,咱哥俩可是二十多年的生死弟兄了!今天你可得跟我掏掏心窝子,说几句实话!这座邯郸城,你究竟是怎么拿下来的?”

280.买定离手

    这也不怪冯济大惊小怪,只是这邯郸城内外的景象,实在是过于怪异。说他们没打吧,南城门外还真就摆了几百具尸首,而且城中的民居与店铺、也多少都遭受了攻城石弹的牵连;可说他们打了吧,手下将士们个个都中气十足、满面红光,连个挂彩的都没有,根本不像是经历过一场血战的模样……

    不过刚刚立下大功的张朗,自己脑袋里也塞了一团浆糊,当然不知道该如何对他的老弟兄解释了;无可奈何之下,他也只能故弄玄虚的干笑了几声,顾左右而言他的调转了话锋:

    “嘿,这仗是怎么打你就别问了,反正邯郸城已经落在老子手里了,这间大宅子、这一方官印,是肯定做不得假的!我说冯大麻子,也别说我这当兄长的不照顾你!从明天开始,我带着弟兄们开始清缴附近村县官道,给你留下充足的时间;不过三日之后,如果你的人还过不了石门城,到时候老哥可就要率军北上、去跟你抢功劳了!”

    冯季看着他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心里自然是腻味透了;但苦于手中无功、也实在说不出什么硬话来,只能恶狠狠白了他一眼、夹了一筷子酥鱼放入口中,闷头用起了酒菜来。

    然而泥人尚有三分土性,更何况是一个长年提着脑袋上阵杀敌的老兵了!冯季听着对方“啧咂咳嗽喘”的无言讥讽,就连这些在烽火乱世极其难得的美味佳肴,也越嚼越觉得不是滋味……

    “啪”的一声,冯季一摔筷子、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斗鸡似得盯着这位老弟兄说道:

    “张花子!你小子刚当上将军,就敢跟老子卖狂?你手里的那点能耐,都是老子教出来的,有几斤几两重我还能不知道?既然你都能“一战”打下邯郸城,我冯季就能一战定石门、再战平保州!五日之后,老子在保州城里备好了酱驴肉,给你和你的弟兄们接风洗尘!告辞!”

    说完之后,冯季转身便离开了黄府正厅;而正在门外调戏黄府丫鬟的侍卫长,一见自家将军怒气冲冲地走出了大门,急忙跟上前去询问:

    “不是刚开席吗,您这么着急是去哪啊?咱的弟兄们都休……”

    “休休休,你们这群狗日的有那么累吗?传我将令,全军立刻拔营起寨,直扑石门城!”

    “将军,您这是又跟“张花子”较劲呢吧?那石门城可不比邯郸,那是蓟州路的首府啊!况且即便要打,明天也来得及,现在天已经黑了……”

    “咋?你怕见月亮啊?赶紧的,再他妈休下去,燕京城都被人拿下来了,弟兄们就连个屁味都闻不着了!”

    其实冯季如此着急行军,并不只是为了和张郎较劲而已。

    如今邯郸城破,蓟州路的门户洞开。而秦军兵分三路齐头并进、同时直奔燕京城而去。掰手指头算算也清楚,恐怕这场大战,也没几场可打了。一旦日后秦王入主紫金宫,华禹大陆重归清平盛世的话;那他们这群一没家底、二没人脉的大老粗,再想升官发财、可就比登天还难了!

    秦军的形势好到了什么程度,那么北燕王朝的时局,就已经艰难到了什么程度。如今的燕京城中,除了那三位站在顶端的老者之外,每个人都是表面平静,心中波涛汹涌、惶惶而不可终日。

    京城的百姓们畏惧战火,更畏惧在三晋与中州烧杀抢掠的秦军虎狼;但如今燕京城四面八方都被战火包围、他们根本无路可逃,就只能将自己的项上人头、托付给天佑帝,托付给北燕王朝。

    可实际上来说,北燕皇权易主之日,便是秦燕之战落下帷幕之时;所以皇帝到底是谁来做,至少对于燕京城的百姓来说,并不会有什么改变;然而,对于那些位高权重的朝臣来说,结果却是截然不同的。

    秦王周长风,并非是个暴虐之君,也没有大肆屠戮京官的理由;只不过周长风父子经略三秦多年,早就暗中培植了一套来自于秦王府的成熟班底。尤其在秦军起事之后、度过了最开始的一段适应期,军事民政的运转轨迹,便以日趋圆润自如。

    大家都是治国理政的内行人,从三秦大地的运转方式、反推朝堂结构的稳定程度,这也并不是什么高明的技巧。

    简单来说,如今华江以北的土地上,同时存在着“东西两套”朝廷架构;待日后天下承平,周长风位居九五之时、那么他会选择哪一套班底,来进驻紫金殿辅国理政,也就根本就不算是个问题了。

    这也是原本是一盘散沙、各自为政的京城大员们,在秦军起事之后忽然自发抱成一团、齐心协力守土抗敌的主要原因。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只有天佑帝君临天下的时候,他们这些人的朝服与官位,才具有实际价值。

    然而随着战局逐渐倒向秦军一方、巴蜀道的祝云涛,也赶在封盘之前、压下了最后一手注码;那些原本还记得“唇亡齿寒”这个道理的北燕朝臣们,也纷纷打消了自己的侥幸心理。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还要各自飞,更何况是一个摇摇欲坠的北燕王朝、一个即将被赶下帝王宝座的无道天子呢?

    所以自打河东城一失,一部分消息灵通的京城大员们,便开始暗中准备起自己的“退路”了。这一伙人把持朝政已久,经年累月的人情往来之下,自然也编织出了一张四通八达的人情网络。那些在长安城中留有“门路”的大员们,早已经暗中向秦王上书投诚、并发誓会在王师抵京之日、设法打开某处城门、以表自己一片赤诚之心。

    至于那些没有过硬门路的朝臣们,则纷纷着手抛售私藏的田亩家产,并寻机将所有的浮财、转移到风景秀丽、四季如春的南康王朝。对于他们来说,继续为官定然是不现实的事,无非就是在改天换日之后、就拖家带口地离开“北秦”、在南康渡过舒适富裕的晚年生活罢了。

    凡是居高临下之人,视线自然也非常清晰,获取消息的途径,也远非这些平庸之辈可比。然而在这场心照不宣的暗涌之中、唯有把持朝政数十载、足以掣肘天子的两位老相爷,并没有参与其中。

    牧北公王放,本就是个武人性格,向来不重身外之物;再加上他一直军务缠身、更要替四皇子周长安代管赤乌,早已是分身乏术、无暇他顾了;所以真正令京中百官感到莫名其妙的,便是北燕王朝的大管家,一手财技早已出神入化的蔡右相了!

    京城黑市的行情,在巴蜀道巡抚项青现身、迫使洛京陈士杰开城献降、皇后引咎自缢的当天,理所当然的跌至了冰点。那一天的朝会、光是无故旷职的四品以上朝廷大员,就足有二十几名之多!

    当日蔡熹本人在紫金殿上主持朝会,但他的家下人等却倾巢而出;更有鲁东老家派来的总管,带着所有的地契与庄票入京,也“偷偷”加入了大肆抛售的队列之中。

    可次日清晨,祝云涛厉兵秣马、准备率军离开蜀地,与四皇子欲以三晋为基本盘、拥兵自立的两个小道消息,同时在燕京城中流传开来。尽管紫金殿的例行朝会之上,仍然还是就如何御敌的问题磨嘴皮子;但在私下里,却有一伙身份不明的家伙、挥舞着无以计数的银票,以来者不拒的姿态,收拢了市面上超过八成的田庄地契……

    直到次日清晨,一些嗅觉格外敏锐的朝廷老臣,从这手显著带有个人色彩的财技之中,成功猜出了那个“大肆收货”之人的身份,也在蔡府的隐秘商业行为之中,捕捉到了右相显阳公,对于秦燕战局走向的预测……

    一生尤擅“站队”的蔡熹,认为天佑帝才是那个笑到最后的真龙天子!

    于是,这些先知先觉的聪明人,也立刻改变了自己的全盘计划;当然,他们也秉持着良好的习惯,没有向旁人吐露半个字。在这些人之中,也包括了刚刚升至京兆尹的三品大员——罗源罗浅溪。

    当日休市之后,天佑帝周元庆与左丞相王放,正在御书房中对坐饮茶;而蔡熹与御林军大统领宋寒青,则带人扛着十二枚大号的木箱子,悄悄走入了御书房中。

    “其禀陛下,老臣已奉旨收拢了市面上超过八成的田亩地契;而参与抛售与接手的倒卖之人,老臣也一并整理成册,请陛下审阅。”

    说完之后,他掏出一本簿册,又向后摆了摆手;宋寒青则吩咐人放下十二只大箱子,便立刻带人退出了御书房中。

    周元庆将那本名册账簿攥在手里,并没有着急打开,而是缓步走上前来,掀开了第一个木箱,神色复杂地抚摸着那一张张庄票地契,良久没有开口……

    “陛下……这本账簿整理出来、着实令老臣触目惊心!想这些……”

    蔡熹刚刚说到这里,只听“砰”的一声,天佑帝将箱盖合上之后、又借着王放面前的油灯、点燃了手中这本账簿。从头到尾,周元庆都没有看过账簿一眼。

    蔡熹与王放虽然神色有些错愕、但转念一想,心里便都明白过来了。周元庆并非不恨、而是不敢!

281.审时度势

    君臣三人眼睁睁的看着那本“如山铁证”、在火舌的舔舐下化为灰烬,御书房中一片鸦雀无声。

    待周元庆整理好了纷乱的情绪之后,便轻咳了一声、开口将话题转移开来:

    “咳!这件事朕不想再过问了,至于战后该如何决断……就请蔡右丞自行拿捏分寸吧。另外,巴蜀道出兵北伐的消息,是朕授意赤乌探子散布出去的烟雾;可百里欲拥三晋之兵自立为王的消息,又是谁放出去的呢?二位丞相,你们可曾知晓此事因由?”

    蔡熹思索了半晌、随即便摇了摇头,颇为费解的开口回道:

    “虽然老臣对此事一无所知,但也觉得流言背后,必有蹊跷之处。尽管这谣言在无形中帮了大忙,但此战关北燕江山、不容半分马虎,必须要摸清背后之人的身份与意图……王炮仗,赤乌的探子现在都归你调遣,这事连你也不知道吗?”

    “……已经派人去访查了,只是如今还没什么确切消息而已。不过说到四殿下嘛……陛下,是否需要召王克农与四殿下率军回援京城呢?尽管战局尽在陛下掌控之中;可京畿重地毕竟干系慎大,一旦有所闪失的话、后果可是不堪设想啊!”

    周元庆沉思了许久、终于颇为艰难的开口说道:

    “派人给王克农送去一道黄绫圣旨,就说阵前战退攻守之策,皆由四皇子一言而决,任何人不得妄加干预!违者皆以假传军情、欺君罔上的罪名论处。”

    也正是因为这一番对话,在河东城陷落之时、正在并州城整军备战的王克农、也得到了这道圣旨。当然,同时也有无数典卖了家产、转移了浮财的北燕官员、悄悄溜出了燕京城、直奔南康享福去了。时至今日,邯郸城破,该走的能走的,已经都走的差不多了;而天佑帝也顺势利用了这些空缺出来的官位、递补了一大批青年官吏、为北燕王朝注入了一股新鲜血液。

    然而,周元庆与蔡熹为了打压市价、故意的那个“小道消息”,竟也一语成谶。时至黄唯德降开城献降之时,祝云涛也终于在周长风的第三次催促之下,在巴蜀道的芙蓉城拜将点兵、并由他亲自挂帅、提五万巴蜀精兵北上、经秦地汉中踏入中原,兵锋所向、直指并州周长安。!

    秦燕之战即将进入尾声的事,就连一个兵卒出身的莽夫冯季,都能分析出来,祝云涛当然更是心知肚明。只不过这位祝总督虽是武将出身,但他能从一个普通的厮杀汉,做到一路封疆大吏,就定然不是那种头脑简单的莽夫。

    当然,这世上从来都没有无缘无故的信任。祝云涛原本是周家天子门下、最忠心耿耿的一条守门狗;甚至还做出过单骑赴京、束手待毙的愚蠢之举。

    只不过原本这一段“君贤臣忠”的佳话、却因为沈归的随手之举,走到了彻底决裂的地步。当日,沈归在蜀南剑池、斩杀了巴蜀道的少总督祝文瀚,更未付出任何代价!可怜祝云涛这条老狗、为周家天子镇守国门数十载、最终却落得个绝后的下场!

    更可气的是,经历丧子之痛的祝云涛、向天佑帝周元庆泣血上书、要求缉捕凶徒沈归伏法。这本是件合理合法之事,却一直被天佑帝以“事关两北盟约”为借口、百般推脱搪塞,始终未能给他祝家父子一个合理的交代。!而且更可气的是,沈归还有一把周元庆的御扇傍身,这二人之间的关系,显然也并不单纯!

    用不着过于丰富的想象力、便可以轻易得出一个结论。

    天佑帝赐予外使臣沈归御扇一柄、案发之后、对其又百般回护、横加包庇;这分明就是周元庆唆使沈归,令他仗着外邦重臣的身份、来断巴蜀道祝家的根苗香火!

    蒙受这等奇耻大辱在先、被天下群雄引为笑谈在后;似祝云涛这等血性男儿,又岂能无动于衷?

    所以当周元庆表明了自己暧昧的态度之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位手握重兵、替天子镇守边塞的巴蜀道总督祝云涛,已经再不会是原来那条忠心耿耿的看门狗了……

    换个角度审视的话,假如这一对君臣典范、没有因沈归而决裂的话;那么多谋寡断的秦王周长风,又怎会尽倾三秦之兵、大举攻伐北燕呢?毕竟祝云涛镇守巴蜀道最大的战略意义,便是替周元庆掐死三秦大地的后门,令其不敢轻举妄动!

    正是由于沈归杀死祝文翰的,祝云涛与天佑帝君臣决裂;令早已心怀异想的周长风、挣脱了巴蜀道的钳制。于是陈子陵挂帅出征、率军奔袭三晋,与天佑帝正式摊牌;而与此同时,漠北草原的老汗病逝引发内乱、朝鲁的神石军趁势割据东盟草场,并派出北燕叛臣郭兴、大举入侵幽北三路。

    华禹大陆的这场大混战,才就此拉开了帷幕……

    沈归当年火焚东海关、手下冤魂何止千万,最终却换来了两北之间的蜜月期;而在巴蜀道的他手起刀落、只是杀了一个不足道哉的小人物,却直接导致了华禹大陆刀兵四起、狼烟遍地。

    所以祝云涛之死,正如李乐安铳杀天灵脉者一般、充满了偶然性。不过纵观古今、那些改变历史进程的关键转折,也往往都会落在一些小人物的头上……

    乱世出草莽、有刀便称王;任何手中拥有筹码的诸侯,谁都想在其中分一杯羹汤。如果从实力上来看,拥二十五万巴蜀军虎视一方的祝云涛,完全可以与秦王周长风较一时之短长,未必就没有问鼎神器的机会!

    只不过从祝云涛任劳任怨、为周家天子看守了数十载西南大门这件事上,就可以看出他志不在此。所以在这场乱世纷争当中、秦王周长风的心愿、便是要在入土之前、夺回本该属他们这一脉的皇帝大位;而祝云涛的心愿,便是擒杀沈归与周元庆、为祝文翰报仇雪恨!

    所以说,祝云涛与谁结盟都可以,甚至在价码拥有足够诱惑力的时候,还可以与仇敌北燕结盟,也无非就是收了好处不办事、侧面削弱对手的实力罢了。

    当华禹大战正式拉开序幕之后,原本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巴蜀道,竟意外的成为了多方竞逐的“稀世之宝”。至于待价而沽这种事,也没多少技术含量,无非就是看谁给的好处多而已。

    正所谓无欲则刚、反正祝云涛就是看着那个狼心狗肺的周元庆、和杀人凶徒沈归、惨死在乱刀之下而已;至于谁人得以称王称霸、与他一个鳏夫孤老又有何干呢?

    对于这样一位没有丝毫野心的强力外援,除了天佑帝颇有自知之明、没有送上门去受骗之外;其余各方诸侯、各路鬼神、或多或少都遣人来询过了“价码”。

    买家越着急,祝云涛也就越沉得住气。在秦军攻陷风陵古渡的时候,他给周长风开出的价码,是割据汉中附近一十三县;当秦军在河东城下陷入苦战之时,朱云涛开出的价码、是长安城以南、外加整个益州;当陈子陵意外陷入孤军死地、既无粮草援军、也无攻城器械之时,他开出的价码、是益州外加整个三秦大地……

    正所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秦王周长风一直都在努力的杀价、却始终没能狠下心来割肉。

    而今时今日、祝云涛终于亲自挂帅出征;而秦军也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初秋时节,周长风便可以如愿以偿的坐在龙椅上、看着紫金殿上的文武大臣、向他三拜九叩、山呼万岁了!

    当然,朱云涛率军五万、前去剿灭四皇子那一支孤军的价码,也高昂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三晋以西的所有土地。

    也就是说,即便他日周长风登基坐殿、也只能与祝云涛平分天下。不过想到当时陈子陵已然走投无路,秦军兵败在即;而祝云涛本人年纪也已经不小、又是死了唯一儿子的“老绝户”,他也就一咬牙一哆嗦、剜下了一块鲜血淋漓的髀肉……

    面对祝云涛再次拉高价格的举动、周长风也能果断割舍;不得不说,单从最终的结果来看,祝云涛与周长风双方的战略眼光,都极其高明。

    因为周长安与王克农手中那一支孤军,就是北燕王朝绝地反击的筹码。假如周长风拒绝祝云涛的狮子大开口、而周长安又能敏锐的捕捉到战机、挥军直捣长安城的话,那么周长风就只能坐以待毙了。

    这场交易达成之后,祝云涛便将手下头号幕僚、巴蜀道总督项青,送入了长安城为质;而周长风也为了展示自己的胸怀宽广,竟将第三路援军全权托付给了项青,以示己方结盟之诚意。

    时至今日、邯郸城顷刻覆灭的消息、传遍了华禹大陆的每一个角落;而周长安与王克农二人,果真如同秦王所料一般、任燕京城与君父周元庆陷入绝境,倾晋州可用之兵一路向西,直奔龙门渡口而去!

    一旦北燕军渡过禹河、那么距离“三秦国都”长安城,就仅有五百里之遥;而如今的长安城,已再无可用之兵,本来只能任四皇子麾下虎狼饱饮鲜血……

    可祝云涛巴蜀精兵却已经枕戈待旦、正在恭候四皇子大驾光临……

282.万事皆由法

    鲁东路北境的济水城、蓟州路首府石门城、前朝旧都长安城、包括北燕王朝的心脏——燕京城,都面临着一场恶战的洗礼。而很快就会爆发的这几场战役,也将会直接决定华江以北未来百年左右的态势与格局。

    尽管战局已经发展到了白热化阶段、但居住在华江以南的南康百姓,却一直在茶馆酒肆中流连忘返、听那些消息灵通、嘴皮子利落的闲人,绘声绘色的讲述着北岸的兵甲漫天、尸横遍野。

    隔岸观火、就犹如隔台看戏、一张板凳一壶茶水,便足矣渡过一个下午;听到万分精彩之处、再喝几声彩头也就是了,又有什么好紧张的呢?

    市井百姓们的心情轻松愉悦、但南康的议法会与长老阁,却早已经打得火热!自从洛京沦陷开始算起、短短几日间的光景,光是被同僚动手打伤的参议,便足有六人之多!

    “关会长,我们黄家药栈的货款,早在一个月之前就已然到期;而之前沈会长也曾亲口答应黄某,必定会履约而行。待一月期满之日,长老会换成了阁下主持大局,却把拖欠我黄家的这笔货款,晾在一边不提!而昨日老朽依照朝廷法度、前去督察院投状,您又派人出面阻碍、强令三法司衙门不得接纳我黄家商号的状纸。今日老朽倒是想要亲口问一问您、关会长此举究竟是和用意?”

    今日的议事会才刚刚敲钟,许多三百参议还未曾尽数落座,一名体态发福的中年男子便率先发声,直接向居于上首位置的长老会代会长关北斗,讨要货款。而关北斗眉头一皱、翻了一下自己面前如山般堆积的卷宗、又扭回头去、听黑狗对自己耳语了几句,神色立刻变得无比阴沉:

    “黄参议,长老会的确还欠贵宝号八十万两的货款未付;但拖延付款日期只是权宜之计、并没有想要赖掉这笔欠款打算!而且此前我也曾派人前去告知,延期三月结款,皆时本息照付、你又何必将此事闹到三法司衙门去呢?”

    大药材商黄家的家主黄靖,闻听此言面露嗔怒,取出了一纸契约四下展示了一番之后、便重重地拍在了桌面之上,发出“嘭”的一声脆响

    “荒唐!在座诸位家中大半都有产业,这货款拖延一月与拖延五月,又岂能混为一谈,就连息额都不可同日而语……哦对了,倒是老朽有所疏忽,关会长毕竟是方外修行之人,那会懂得我们这些商人之间的规矩呢……”

    这话明着这是为关北斗的外行话开解;可实际上,却是在拉拢诸位参议、瞬间攻击关北斗,说他是假充明白的“外行人”。

    自从南康划江自立之后、为了彻底脱离北燕的影响,从朝堂到民间、已经通通变成了另外一番模样;至少在朝廷礼制与身份等级的问题上,已经截然不同了。如果今天这档子事,发生在北燕王朝;那么无论是王公大臣还是凤子龙孙、都绝对敢对关北斗这样的“首辅丞相”如此不恭;

    不过在更加先进的南康王朝,黄靖以区区参议的身份、点着鼻子质问讥讽当朝首辅,至少在法理上是没有任何问题的。那么无论是三法司、议法会、还是长老阁,想要找他的晦气,也只能另外挑出个借口、或是干脆出手暗杀。

    但毕竟世事都要讲一个“理”字,此事真实的情况,也正如这黄靖所言一般。战事开始之前、代表谛听的麒麟军,在本地借调了大批粮草、军械、药品、武器等等战争物资;可如今期限已到、总账目却仅交付了不到两成……

    而对于南康的首辅关北斗来说,也只能硬着头挨骂。毕竟他是真的不懂经商之道、甚至连账本都不大会看。

    谛听七名首脑,原本就是各管一摊。有关商业方面的具体运作,一向都由麒麟君负责全盘把控、兕虎负责具体实施;所以无论是关北斗还是黑狗,对于生意场上的门道,全都要从头开始学起……

    天可怜鉴,关道爷与黑狗二人,本是抱着收拢谛听残部、顺带席卷江北的心思而返;可自打他幽禁了前任会长沈居之后,便一头扎进了浩如烟海的账目往来之中,连一刻都不得清闲。

    然而黄靖这枚葫芦还没按倒,那边的“瓢”又蹦起来了!一名胸前以金线绣出铜钱纹样的长老,顺理成章的接下了黄靖的话岔来:

    “关会长息怒,黄老弟的话虽然说的不大顺耳,但按照南康法度来说,也绝谈不上是无理取闹。就连从我们两江商团征购的糖霜、茶叶与盐巴,也早该结一结款子了。我们这些老头子饿两顿,倒是没什么关系;但族里的后生仔们,也总要吃饭穿衣的啊!”

    此人一开口,关北斗反而冷静下来;所有人都坐直了身板、眼观鼻鼻观心,但两只耳朵却全部竖了起来。

    正主到了!

    如果只是黄靖一人闹事、仅凭他区区参议的身份、关北斗随便找个理由、强压这批货款的期限,倒也不成问题;可如今两江商团的头目陈庆泰,也出言附和;凭他的分量,已经完全可以撬动关北斗背后的权势了。

    当然,这并不是闽江与粤江的商团,最近得到了长足的发展;而是谛听的统治能力,因为宋行舟的离世,大打折扣而已。

    南康王朝的内阁便是长老会;而长老会的组成部分,便是四大商团、外加一个配角“前朝保皇党”、以及手眼通天的“谛听”罢了。

    吴商最近正值多事之秋、之前那位手腕高超、声望甚重的领军人物,因病与世长辞了。所以眼下他们正处于一段恢复期,影响了在长老会的话语权。不过好在组织结构并未受到太大影响,想必不出三五年光景,他们便可以自行理顺脉络、重新恢复往日的兴旺团结。

    而苏商团由于受到了沈居的牵连,在谛听的全力打压之下、根本就喘不过气来。在苏商都以养蚕织布为主营业务,所以在这场华禹大战之中的参与感不强,货款也没有多少拖欠,毫无立场发言。所以自从沈居称病让位之后,苏商也与吴商一同保持缄默中立的态度。

    至于徽商就更别提了,如今的徽州商帮早已日薄西山,这一辈的徽州子弟,也大多都改行从事“加工生意”,比如什么酒楼菜馆、典当行木匠铺之类的,与其说是“宗族商团”,到不如说是“小商小贩同乡联合会”。

    如今徽商之所以还能够在长老阁中占据一席之地,也只是仗着人多势众的优势、再加上前人祖辈留下的名望与福音罢了。而且近几年晋商声势浩大,虽然远在北燕,但也有吸纳他们来顶替徽商的小道消息……

    人多力量大,但人多也容易生是非。徽商的主营业务也越来越小、越来越琐碎;眼界心胸与组织结构,也就被这种各自为政的经营方式所改变,每个人都极度自私自利、目光也非常短浅,所有的力量,都用在了内耗与内斗之上;无论谁提出了任何意见或是立场,内部都得不到统一,对外也就无关紧要了。

    吴商正处于恢复期,苏商也在关北斗的疯狂打压之下被迫蛰伏;而徽商又时刻都忙于内斗、多年以来都无足轻重;所以如今长老会的分歧点,其实就是谛听与两江商团之间战争、而保皇派则负责维持现场秩序……

    众人一见代陈庆泰向关北斗开炮,那些依附两江商团的参议们也全都坐不住了,真可谓是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竟对谛听的继任者、长老会的会长关北斗、隐隐形成了围攻之势!纵然黑狗身手不凡、但面对这场文斗盛事,他也有一种无处下手的彷徨感……

    闽江人陈庆泰,亲手缔造了两江商团,并且带着闽粤子弟杀入江南道,在南康王朝稳稳占据了一席之地。对于南康制度的熟悉程度,陈庆泰也是奠基人之一,轻轻松松便可以把外行人关北斗绕晕

    今日的参议会,黄靖已经完成了他率先开火的任务;而陈庆泰也立刻添上了一捆干柴,所有大小商帮的参议们一拥而上,向他们最大的债主——长老会讨债。

    在中休之时,关北斗私下勒令陈庆泰,做事要适合而止,而陈庆泰点头也应了下来;下半场参议会一开,陈庆泰便只字不提债务问题;而是从南康律法出发,引经据典的将关北斗驳了一个体无完肤……

    什么干预三法司秉公执法、践踏玩弄朝廷法度啦、滥用会长职权等等一系列的大帽子,飞的是一顶接一顶、砸的关北斗头晕眼花、听的黑狗满面彷徨!直到日渐西沉,钟楼响声大作,喷干了最后一滴唾沫的陈庆泰,终于心满意足的告席离去、并与众参议约好明日再战!

    二十余载的长老当下来,陈庆泰早已将这套玩的滚瓜烂熟;就凭关北斗与黑狗这两位对手,再练上二十年,恐怕也比不上半个沈居更带劲儿!

    而众人离席之后、关北斗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平静了足有一刻钟之后,才突然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来。

    今天这场参议会,自己连一句正文都还没说呢!

283.利与义

    有关于这次参议会,关北斗早就准备好了一篇腹稿。而他选定的议题,本该是倾尽南康水路之兵,由解忧军大将庞青山挂帅,大举进犯鲁东,收割谛听辛苦耕耘的胜利果实。按照他全盘的禁军思路来说,南康水军应该迅速沿海岸线北上,掐死卫津与登州两座港口大城;而以解忧军为首的步军,则沿途跨江北上,先下鲁东济水城,再反手灭掉强弩之末的陈子陵,最后由庞青山率军攻陷燕京,一战定江山!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援助,也没有只出不入的傻瓜,更没有任何一名商人,能够接受一笔毫无利润的生意。所谓的“赔本赚吆喝、待人多帮衬”之类的说法,不过是买卖人的江湖道、生意口而已。

    所以秦燕是否开战、漠北是否南侵,看似与南康王朝的这些财阀豪商们,根本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事;但如果真的毫无利益可言,谁又愿意给别人奉献免费的午餐呢?

    施舍与商人这两个词,是永远背道而驰的。

    假如借一场战争,能够击溃北燕王朝“官卖官配”的垄断体系、那么南康王朝的烟酒糖茶,盐铁香料,才能无限制涌入华江以北;也只有占据了七成以上的耕地,南康的粮商们,才能随意操控粮食与耕地的价格。

    那些漂洋过海的舶来品、豪绅富商手中的赏玩之物,虽然利润很高,但市场空间却非常浅薄。但衣食住行这四个字,却是任何人都逃不过去的永恒主题。是剥削的“软刀子”、是奴役的“丝镣铐”。

    如果褪去了财富的光环,那么金山银海,珠宝玉石,也就只是一块块漂亮的石头罢了;看似高高在上的朝廷,也如是一样。令天下诸侯趋之若鹜的龙椅,如果褪去了支配天下财富的权利,也就只是一张好看的椅子罢了。

    什么昏庸无道、什么横征暴敛,都是喊出来的道义、打出来的旗帜罢了。只有充足的利润和财富,才能够撬开南康人的心门。

    财富的毒药,便是属于南康人的阿芙蓉膏。

    谛听挑起华禹大战的计划,之所以能够畅通无阻地顺利推行开来;归根结底,还是受到了人口与资源的限制。利润早已被先驱者瓜分完毕的南康王朝,再也无法满足不断涌现的新贵,更无法掩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虚假繁荣;唯一的指望,便是对外大肆扩张!

    更多的人口,也就代表着更广阔的市场、以及更多的“软性奴隶”;土地永远都不会自己长出金子,只有充足的人口,才能孕育出更多的财富。

    商人的本性就是逐利,那么为了利润去挑起一场战争,又有什么问题呢?

    如果说谛听是一个行事偏激的理想主义者;那么长老会的四大商帮,便是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按理来说,这两家团体、本该是水火不相容的死对头;只不过在对待北燕王朝的问题上,他们就像是把手伸到了同一个受害人口袋里的小偷;在各取所需的前提之下、达成了极其短暂的默契。

    可是从现在看来,谛听曾经许诺过的“安全无痛苦”,已经成了一句戏言。且不说“溃而未倒、颓而未烂”的北燕王朝、应负起秦军的时候,展现出了远比所有人想象的团结与坚韧;就连区区一个幽北三路,都未能取得突破性的进展!

    那些源源不断支出的物资与粮饷,就像是插在了他们心尖上的刀子;一旦投资失败、血本无归的话,如此高昂的代价,根本没几个人能承受得起!即便也有可能会赚的盆满钵满、但那也是画饼充饥的遥远故事,并没有任何现实意义。

    归根结底,南康人发动这一场战争,就是想靠北燕王朝的尸体而自肥;可如果战情一直这样发展下去,那么就连南康的这一身“肥膘”,也得一并搭进去填了窟窿!

    及时止损,是每一个商人的必修课。并非是他们缺乏远见、没有耐心;只是好些人的“身子骨”,已经根本撑不到那一天的到来了!

    而今日这一场参议会,老谋深算的陈庆泰使出了一记“后手拳”、准确命中了关北斗的喉咙要害,也把他尚未出口的“伟大计划”、直接打回了腹中。抛下回家生闷气的关北斗不谈,单说为民请命、大出风头的陈庆泰,才刚一踏出参议会的大门,便被许多兴奋的同僚团团围在当中!

    大家伙众星拱月一般的将陈庆泰涌入了汇贤居,将这一座上下三层的大酒楼,挤的是满满当当。就连楼外那些车马与家丁、都将附近的三条大街堵了个密密麻麻,将威风抖遍了建康城!

    “陈老,世人都说您智绝南康、算无遗策;之前我还当是那些溜须拍马之人的谀词,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可在下今日亲眼目睹陈老的风采,真可谓是以唇为刀、化语为剑,将那“老杂毛”杀的是节节败退,活脱脱变成了个锯嘴葫芦!可真是酣畅淋漓、大快人心呐!”

    开口奉迎之人,乃是一名三旬开外的壮年男子,本是徽商派系之人。尽管此人看似油嘴滑舌、厚颜无耻,但他心中却也暗怀一番大志向:他是想要攀上陈庆泰这棵风头正劲的大树、借两江商团的外部力量,反来冲击深陷“内乱沼泽”的徽州商帮,使其能够破而后立、浴火重生。

    而老谋深算的陈庆泰,也对这个“马屁王”颇为欣赏。而且他也明白此子胸有大志,并且也愿意送他一个顺水人情,只不过不是现在罢了。

    “王掌柜谬赞了,老朽只是据实而言、依法而辨,并没有针对关会长的意思。而且,今日参议会之首功,也不该记在老朽身上……黄掌柜,今日这“头筹酒”可是你应得的荣耀!来来来,老朽亲自为你斟满酒杯,聊表寸心!”

    在最近这一段时间,由于关北斗强势打压姑苏商帮、而沈居又被软禁在姑苏沈宅,所以那些趋炎附势之辈、也就不大买苏商的帐了。意外的是,昨日陈府的大管家亲自登门拜访、并送来了一盒干枣作为登门礼;而黄靖参破了这道哑谜之后、也在心中仔细权衡了一番利弊。

    在谛听没有干预长老会的时候,两江商团与姑苏商帮,就是一对老冤家、死对头;可如今面对强势介入的关北斗、或者说是谛听商团,那他们两家也可以变成同仇敌忾的关系!念及于此,自知此事也不算吃里扒外的黄靖,也就收下了这盒干枣,并送还了一盒柿饼作为回礼。

    今日黄靖应约“带头冲锋”,向关北斗射出了第一支响箭;而陈庆泰也投桃报李,在席间将饱受排挤孤立的姑苏商帮,重新拉到了南康台前。

    “哎……黄某人之所以会铤而走险、也是被逼到了鬼门关前、只好放胆直言、唯求自保而已!今承陈长老之错爱,“头筹之功”万万不敢愧受;但陈长老斟的这杯酒水,总还是要喝的……”

    说完之后,黄靖一仰头、抽下了杯中之物,汇贤居上下激起了一片喝彩之声、震耳欲聋……

    深夜亥时,被灌到吐满了衣裳前襟的黄靖,被陈府的下人送了回来。黄靖这次从姑苏前来建康城“讨债”,已经做好了长期奋战的打算,所以黄夫人也一同前来,负责照顾老爷的饮食起居。

    耳听得远处传来纷乱的脚步声,黄夫人立刻从门房外边的长条凳上站起了身来,匆忙跑下台阶……

    “老爷!老爷!……他这是喝了多少酒啊!黄德,黄德!快叫人来扶老爷进府,备水沐浴、再熬上一锅姜醋、泡上一盏俨茶……”

    陈府下人一见有本家夫人出面,请安过后便准备转身离去;而老管家黄德也急忙上前、一人塞了一锭银子权当谢礼,随后便反手关上了府门、并将马号的大周子叫了起来,吩咐他在院墙周围仔细巡视戒备。

    在被家丁抬入府门的时候,黄靖还不住地向外涌着食物残渣;可当人群迈步进了二道院门,酒气熏天的黄靖突然双眼一睁、又甩开了家丁的搀扶,与夫人一同走入了正房之中。

    一刻钟之后,酒气尚未消退的黄靖,闭眼躺在一架木桶之中,而黄夫人则一边为他捏着肩膀、一边低声数落起来:

    “虽是假醉,但你身上的酒气也实在太重了,今天晚上没少喝吧?”

    “啧啧,足足三大坛九酿春!”

    “天杀的老鬼!这么个喝法你不要命了啊!你当自己还是二三十岁呢?”

    “嗨,我要是不快些把自己灌醉,明天倒霉的还得是我。哎……咱们黄家能有今日,受沈家恩惠匪浅;我黄靖大本事没有、可至少也得替草堂兄把姑苏商帮维持下去。夫人呐,你是不知道厉害,跟陈庆泰这头成了精的老狐狸做生意,动脑筋玩手段、十个我捆在一起,也不是人家的对手。没法子,我就只能耍这种无赖的小把戏了!反正我黄靖身份卑微、也拉的下这张老脸去……”

    黄夫人听完之后,也感受到了自家夫君的委屈与豪迈、瞬间老泪纵横、也不再数落他不知自爱,只是默默地帮他擦拭起了后背来……

    嘭!

    一声巨响传来,瞬间打破了宁静的夜晚……

284.礼尚往来

    黄氏夫妇二人,原本正沉浸在悲壮的气氛之中;陡然由正房大门方向,传来了一声巨响!夫妇二人闻声扭头观瞧,只见关长老的铁杆心腹黑狗,正手执一柄铁剑、已经跨过了正厅的门槛,踏入内厢……

    “来人……”

    噗!

    黄夫人那尖锐的嗓音才刚刚起势、一柄快如闪电的利剑便已然穿胸而过、瞬间刺透了黄夫人心窝,也堵回了她所有的话语;而黄靖见夫人遇害悲愤交加、猛然从浴桶中站起身来、刚想开口说话、却只觉眼前一花、脖颈一凉……

    他眼中的天地、便只余下了一抹腥红……

    次日清晨,黄府的八名家丁,抬着两口敞着盖的大棺材,在老管家黄德的带领之下,向建康府衙走去;当这两架棺材路过参议会大门的时候,那些正在门前闲聊的参议大人,也从黄德扛着的两枚招魂幡上,看到了一个大大的“黄”字!

    外围的几个人揉了揉眼睛、互相确认了一番之后,便立刻将这个消息与大家分享起来!

    原来昨日打了头阵、出了风头的姑苏药商黄靖,才仅仅过了一夜的功夫,竟然这么死了!不但连一具全尸都没能留下、更连累了他的夫人!这事根本不用问啊,准是谛听在借他们夫妇的项上人头,向我等示威!

    南康的首善之区——建康城,出了一桩性质如此恶劣的人命案,且不论由谁来侦办此案;单凭黄靖的参议身份,牵连甚广,也就不能按照的普通人命案来审理了。按照三法司的一贯作风来看,最快也得超过半年的时间,才能得出一个“严谨”的结论。所以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此案的元凶正犯是谁、有没有直接的证据指向关北斗,已经无关紧要了。

    因为对于头号嫌疑人——关北斗与黑狗来说,只要黄靖一死,就如同黄泥巴沾上了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好在这事也就是他们干的,被扣了帽子也不算冤枉。

    在黄家人抬着两口棺材去报官的时候,距离今日参议会开始的时间,还有大半个时辰左右。此时此刻,年迈苍苍的陈庆泰,才刚刚用过了早膳,而府上的年轻管家陈福,也兴冲冲地跑入了侧花厅……

    “老爷老爷,出大事了!黄靖死了!”

    陈庆泰正含着浓茶漱口,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惊的直接就把漱口水咽了下去!

    “什么?黄靖死了?我不是告诉过你再抻几天……”

    “老爷您别急啊,这档子事神就神在这了!黄靖的死,跟咱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陈福说到这里之后,便故作神秘闭口不言,目光也极其矜持,两只眼睛滴溜溜地看着自家老爷;而陈庆泰也皱起了眉头、习惯性的伸出四指、反复敲打着桌面:

    “哦?竟有此等怪事?不是咱们的人,也不可能是关北斗的人……那他还能……”

    “老爷!这您可就说错了吧!别人说什么都是瞎猜,但小人能告诉您一个实底,杀人凶徒就是他关北斗的人!”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黄靖昨天让关北斗下不来台,晚上他就把人弄死了?关北斗只是不会做生意,但脑子却是一等一的聪明……小子啊小子,你不要总是听街面上的风言风语……”

    “老爷,我手里虽然没有证据,但咱们安插在黄府盯梢的弟兄,昨天可是亲眼看见黑狗翻墙入府的!您说,这算是风言风语吗?”

    听到这里,陈庆泰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搞得晕头转向。他做梦也没想到,关北斗竟然会如此肆无忌惮的破坏规则,堂而皇之的搞出这种见不得光的暗杀行动……

    愣了半晌之后,陈庆泰又带着侥幸心理,补充了一句:

    “哎?不对啊,你说咱们的人,亲眼看到黑狗翻墙入府;那么也就是说,他入府行凶的时候,没有蒙面?这不大可能吧……”

    “对!就是那副脏兮兮的寒酸模样,化成灰也……”

    “坏了坏了!赶紧备马!”

    果不其然,当陈庆泰来到参议院,才刚刚走下马车、便见昨夜认他为“干爷爷”的徽商王掌柜,与他“拍胸脯打包票”的时候,神色简直判若两人,就连目光都不敢与自己相接,整个人也使劲向人群后方挤去……

    正在议论纷纷的参议,眼见陈庆泰走下马车,刚想按照惯例涌上前来;可才刚刚迈了几步,便又面露犹疑之色,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场面尴尬极了。

    “咳咳……诸位同僚无需惊惶,黄参议夫妇深夜遇害之事,老朽已然知晓。想必此案个中因由,大家心中也自有猜测,也就不再赘言了;老朽只说一点:只要长老会还有我两江商帮的一席之地,那就没有人能够一手遮天、横行无忌!黄兄夫妇的命不会白送,杀人凶徒,也必将付出血的代价!”

    说完之后,陈庆泰甩袖迈步、踏上了青石台阶。尽管此时参议院开放的时间还未到,但门口的两名兵丁互相对了一个眼神、也没有阻拦对方的胆气……

    黄靖的死,也给所有南康大员都提了一个醒:这谛听虽然在名义上也是个商团;但他们的主营生意,可全都是那些摆不上台面的脏活。即便没有宋行舟这尊大佛压阵,也仍然不是他们可以撼动的高山!

    再者说来,所以尽管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黄靖就是因为当了一次“出头鸟”、才死在了谛听的黑手之下;但一来没有直接证据、二来也没有以命相交的情分;再加上三法司还要半年时间、才能理顺案情、做出判决;所以如今的关北斗,仍然还是那个手握大权的长老会代理会长……

    不过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罢了。

    于是,自打关北斗与黑狗进入会场之后,所有人都用恐惧而疏离的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反复游走……

    “诸位大人来得早,昨夜睡得可还好啊?贫道乃是方外之人、昨夜不便于诸位同僚会饮,还请诸位不要责……哎?黄参议呢?是不是饮酒过量,睡过了头啊?”

    关北斗面上带着冷笑、一边故作姿态的说着话,一边缓步走到了黄参议的椅子后面、反复摩挲着椅子的靠背,手法仿佛摸着黄靖的脖颈一般。

    会场中一片鸦雀无声……

    关北斗再次冷笑一声转过头来,指着姑苏商帮最外围的一名女参议问道:

    “这位姑娘……对,就是你,请问姑娘芳名?”

    一名姿色普通的女子面露讶异之色,急忙站起身来回道:

    “我……我叫梅桑,家中三代都是养蚕的……我爷爷他病了……我…我会写字……”

    说完到这里,语无伦次的梅姑娘,怯生生地扬了扬手中的纸张、与一杆平民用的枣心笔。

    “好好好!既然黄参议“宿醉未醒”、那就由梅桑姑娘来递补这个参事的位置吧?陈长老,不知贫道此议、是否违背议法会的章程呢?”

    陈庆泰眉头一皱,照本宣科的开口答道:

    “凡参议资格之人,皆可以坐上参事的位置,只要姑苏商团之中、无人明确提出反对意见即可。”

    “嗯,既然如此的话,那梅姑娘就请尽快入席吧,咱们尽快开始议事。”

    关北斗走到自己的会长之位落座,刚欲开口说话,只听陈庆泰重咳了一声,又将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干孙子”王掌柜;而对方不但没有开口、反而还转身推开了窗子,装作呼吸新鲜空气的姿态,显然是不想参与其中……

    “咳!咳咳……”

    又是两声重咳,对方却铁了心一般充耳不闻;而关北斗则嘴角一扬,朝着面黑如炭的陈庆泰说道:

    “眼下虽正值盛夏时节,但陈长老年纪高迈,可要小心暑热蒸腾啊!黑狗,给陈长老送去一粒清心理气丸。”

    话音一落,黑狗便从怀中掏出了一只白色瓷瓶,又从瓶子里倒出了一粒黑漆漆的丸药,伸手在陈庆泰的面前展开……

    霎时间,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射在这枚丹药之上,等待着观察陈庆泰会如何应对。

    其实,徽州商帮的王掌柜临阵退缩,本就在陈庆泰的预料之中。而他也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大不了就自己出来挑这个头、质问有关黄靖命案的问题;可如今自己还尚未开口,关北斗却先给了自己出了一道难题!

    这药,他是吃还是不吃呢?

    关北斗昨夜明目张胆的害死了黄靖夫妇,也成功吓退了第二路先锋大将“王掌柜”;如今又假借着自己道士的身份,送来了一粒丸药,是毒药还是良药,谁又说得好呢?

    如果按照正常的角度考虑,黄靖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参议;而他之所以能够坐在苏商参事的位置上,只是因为沈家人都被软禁了而已。就这样的一个小角色,关北斗杀也就杀了、根本掀不起太大的波澜。

    可陈庆泰不但是两江商帮的头面人物、更是闽江首族陈氏的大族长!尽管闽粤子弟身材普遍矮小黑瘦,看似毫不起眼;但他们性格火爆、民风彪悍、彼此的团结与信任,更镌刻在同宗同源的血脉之中!陈庆泰有如此雄厚的实力支持,又怎会是区区黄靖可比?

    关北斗敢残害黄氏夫妇不假,可他敢毒杀陈庆泰吗?

285.绝地翻盘

    尽管从场面上看来,他们展现了南康同僚之间的相敬相爱;但实际上来说,任何一位嗅觉敏锐、头脑清晰的参议,心里都十分清楚:这虽是一颗小小的丸药,却可以左右长老会话语权的归属问题!

    昨日参议会上,关北斗便被老谋深算的陈庆泰摆了一道,气势与威信也被大大削弱;所以散会之后,那些“墙头草参议”,自然也就去了汇贤居,替陈庆泰歌功颂德、大唱喜歌;而今日这一枚丸药,便是关北斗吹响的反击号角!

    这赠药之举,实际上乃是关北斗与陈庆泰之间展开的一桩赌局。假如陈庆泰老而弥坚、有胆子一口吞下去的话,那么输得一方便定是昨夜派人行凶的关北斗;那么今日参议会的主题,仍然会围绕着黄靖的命案打转,关北斗也别想办成任何一件事。

    可一旦陈庆泰没那个胆子,就等于当众向关北斗认怂;那么那些随风飘摆的参议们,也就看清了双方气势的强弱高低,更不会步黄靖的后尘、冒着全家枉死的危险、与这样一个“软货”同舟共济了!

    那么对于陈庆泰来说,豁出自己这条老命为代价、去赌一个向关北斗开炮的机会,顺便也为黄靖讨个公道、到底值不值得呢?

    毫无疑问,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了!

    陈庆泰望着这颗吉凶难料的药丸,神色几经更变,最终却还是垂下了头来:

    “老朽谢过关会长赐药……只是今早出门之时,老朽已然服过药了……”

    “原来如此!也对也对,药性相冲可是不得了的大事,此药陈长老还是不要妄服才是。黑狗,既然药性已经散开,就不要浪费了那些天生地长的灵物……”

    黑狗闻言,玩味的发出了一声冷笑,张口吞下了这颗“赌命”的药丸……

    答案已然揭晓,此药无毒,而陈庆泰也一败涂地!

    关北斗以血腥赤裸的铁腕手段、将不习惯血腥味的参议们,吓得是亡魂皆冒,自然也没人再敢为黄靖夫妇出头;所以早在昨日就该提上议程的用兵之事,也被关北斗正式摆上了台面。

    然而,背后站着两江子弟的陈庆泰,虽然在黄贤的案子上输了一招,却并不代表着他至此一败涂地、彻底向关北斗低头。

    关北斗唆使黑狗深夜入府、刺杀黄靖夫妇“儆猴”;这事的手法乃是典型的阴谋,固然摆不上台面去;可陈庆泰怂恿黄靖率先逼债、以阻碍关北斗的北伐计划提上日程,也同样是不入流的诡计。所以这一场暗中斗法,最终获胜者乃是关北斗;而对于这个结果,陈庆泰也只能投子认负,不好再继续纠缠下去。

    如今关北斗绝口不提黄靖命案、也不议逾期的内债,而是直接提出北上出兵的计划;而陈庆泰却也只是安静的聆听、并未发表任何反对意见。

    “至此,便是贫道北伐的全盘构想,诸位参议大人,可以开始提问了。”

    关北斗说完之后等了半晌、却始终无人开口提问,但每个人的神色,也都表现出了他们的真实想法:毫无兴趣。

    看来,这些参议们是被黄靖的下场吓惊了,即便有什么反对意见、或是不解之处,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说出口来。

    不过,如今这一番群体缄默,也正是关北斗刺杀黄靖所追求的结果。

    “既然大家都没意见的话,那么就请诸位参事大人,在这一纸长老令上签字画押,稍后由贫道正式递交兵部与……”

    “慢着!”

    赶在关北斗“盖棺定论”之前,陈庆泰终于出言阻止:

    “关长老多年在外游方修行,可能对南康法度的种种细则、还不甚明了。尽管多年以来,我南康水军与北燕水军隔江对峙,屡有交兵;但我南康却一直都秉持着克制的防御态势,只为确保国境无忧而已。如今,关长老想要尽起水路之兵攻伐北燕,乃是入侵他国之举,两者不可相提并论。单从战略眼光的角度来看,老朽倒十分佩服关长老的眼界与果敢;但从南康律法的角度来看的话,这道长老令于法理不合!乃是一纸废令!”

    所有参议、参事、长老,听到陈庆泰这一番铿锵有力的表述,纷纷坐直了腰杆、打起了精神。陈长老的反击,终于来了!

    正如陈庆泰所言,南康与北燕对峙交兵,一直对外宣称,是一场“守卫国土”的正义之战、防守之战;而北燕王朝,由于并不承认南康自立的合法性,所以一直都打着“除叛军、平内乱”的旗号,在华江北岸布下重兵。

    所以,假如今日是北燕出兵攻伐南康,那么在大义的角度来看,平定自家内乱,并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可如果是南康攻伐北燕,那么就变成了“征讨邻国”的侵略行径,于礼法不合。

    虽说乱世交兵、拳头大才是硬道理;但南康一向以律法严谨、公平正直而著称;上到长老会会长、下到街边讨饭的乞儿,都必须要在朝廷律法的规则框架之中行事。

    而陈庆泰刚刚在“阴谋”上败了一阵、如今便打算在法理上找回面子,是为阳谋之争。

    “想必诸位同僚都应该知道,守卫本国疆土,调兵遣将采取的是“战时紧急法”;所以前线将领在抵御外敌之时、才能够合法的绕过长老院、议法会、三法司、以及兵、商二部,展开及时的反制措施。军情如火、事急从权,这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然而今日关会长之议题,却是出兵征讨邻国,那么性质也就完全不同、需要遵循的法度也不可同日而语!”

    说到这里,陈庆泰双臂当胸环抱,方才低垂下去的头颅也高高扬起、不发一言的挑着下颌、等待关北斗的应对之法。

    在北燕王朝的制度一下,军队防守与进攻之间的态势转变,只需要陛下的一道圣旨而已。哪怕只有一纸左丞相王放调兵令,前方将令也可以在有限的前提条件之下,遵令而行。

    诚然,这需要君王或是丞相本人、拥有卓越的军事才能、以及高远的战略眼光;否则的话,就变成了外行指导内行的昏庸之举;一旦遭遇战事、大军则必败无疑!

    可南康王朝的田姓天子,如今正在广陵城的行宫里寻欢作乐;无论是与北燕结盟还是厮杀、跟他这个“吉祥物”一点关系都没有。

    按照南康律法的程序来说,如果长老会的会长,想要名正言顺地出兵攻伐邻国,也是可以做到的事。

    首先来说,关北斗需要写出一纸存档备案的“檄文”,阐明此次战争的必要性、与绝对正义的出兵立场;随后,他还需要说动参议院与三法司共同署名,将平日里应用的南康常法、切换为战时管理法,正式对外宣告南康王朝,紧急进入交战状态。

    而后,关北斗还需要出具一份详细到营级的调兵计划、以征兆所需军队投入这场正义之战。另外,他还要提交一份整体的进军方略与备用计划、详细到包括单兵装备与口粮的配比数额,后期物资的供给链条等等……

    趁着商部的大人们核准预算、检验后勤供应保障问题的时间,关北斗还需要在三法司、参议会、长老会、以及兵部的联席议会上,从细节开始重新阐述自己的全盘计划。等参议会的正式表决通过之后,才能明确这道长老令的合法性。

    当关北斗拿到商部的核算文书、三法司复验的合法出兵文书、参议会与长老会的超半数赞成票、以及兵部的方略确认函,才可以正式从各地征调粮饷、开始着手一系列的战前准备。

    在这一套复杂繁琐的流程之中,无论是哪个环节,哪怕只是出现了一丁点小问题,都需要重新打回第一个步骤,进行二次审理。

    那么也就是说,如果陈庆泰一门心思与关北斗“起腻泡蘑菇”的话,无论在哪个环节上较起真来,他都别想在十年之内,合理合法的调动南康王朝的一兵一卒。

    说句不客气的话,十年之后关北斗是否尚在人世,都还是个疑问呢!

    关北斗与宋行舟联手缔造了谛听,也算是南康王朝的奠基人之一;但随着南康的高速发展,律法的逐步完善,如今的南康律法,已经几乎涵盖了三百六十行的方方面面,彻底变成了另外一番模样。而关北斗却因为久居北燕的缘故,最熟悉的反倒是北燕王朝那一套旧法。所以他如今被陈庆泰拖入了陌生的领域之中,还真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诚然,以谛听的残余势力、再加上黑狗这个“矬子里拔出来的大个子”,他想要乾坤独断、绕过朝廷法度促成此事,也不是没有可能。然而,他终生为之奋斗的新世界——南康王朝,就是以严谨的律法、与绝对的公平为主要特色。如果今日自己仗着权势滔天、强行绕过律法而行的话;那么自己也就成了第一个破坏规则之人。

    几十年栽林、而后又亲自纵火焚为灰烬,那他这一辈子岂不是都白忙活了吗?

    于是乎,第二天的参议会,关北斗原本也是信心满满、却又得到了一个无疾而终的收场。

    而陈庆泰能够绝地翻盘的主要原因,也十分简单;就是因为从南康律法的角度来看,他所坚持的“合法性”,是绝对正确的事!

    这就是所谓的阳谋!

286.关北斗的固执

    其实归根结底,以律法为唯一准绳这种社会运转体系,并不是关北斗的原创思想。早在上古先秦时期,此道的先驱者们,便已然完成了其初期构架,而且还通过实践的方式、取得了空前的成功。

    然而上古先秦王朝,才仅传了两代帝王、度过了十四个春秋,便已轰然倒塌。

    一个王朝也好、一个组织也罢,导致兴盛与退败的原因,从来都不是孤立存在的。但纵观历代史家学说,论及先秦王朝灭亡的原因,最主流通用的观点便是四个字:

    严刑峻法。

    所以关北斗理想当中的依法而行,也早已有珠玉在先;而换一套社会规则、就能开创万世不朽的想法,也定然是他的一厢情愿罢而已。归根结底,世道是否太平,其实与遵循儒墨法道还是纵横阴阳,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因为这些学说理论,本就是由人来创造的!

    人,天生带着缺憾而来,又如何能成就所谓的“完美世界”呢?

    可笑的是,关北斗会对华禹大陆的纷争感到厌恶,想要改天换地,也并不都是出于悲天悯人的善良、或是地灵脉者必须肩负的责任。真正的主要原因,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动机,其实就来自于他自己的性格缺陷:完美主义。

    关北斗自幼在风景如画的玄岳山悟道、后又得“地灵脉”加身;所以在他推衍天象、观星定盘的过程之中,自然就被那浑然天成、完美无瑕的天道气象、所深深震撼折服、并趋之若鹜……

    抬头看天、宁静高远;低头看地,一片狼藉。这就犹如平日看惯了美女,再看普通的妇人,也会觉得对方格外丑陋;而看惯了完美无缺的天道气象,再看不堪入目的凡人纷争,也会显得格外的肮脏愚蠢……

    不知不觉间、本该崇尚道法自然的关北斗,心中却抱定了“人性本恶”的念头;有了这个思想萌芽、自然也就与上古高贤的法家理论不谋而合。于是,南康王朝的律法基础,也就萌发了枝丫。

    几十年过去,关北斗与宋行舟这对志同道合的朋友,栽下的那一株幼苗,已经长成了一片参天大树;那陌生而繁茂的分枝,在今日也将他这个“南康律法之父”,深深裹缠其中。

    简单说来就是一句话:树林子里放风筝,他关北斗被绕住了!

    回到沈居“借出”的宅院以后,深受作茧自缚之苦的关北斗,差点没把头皮挠破!如今的南康律法已经发展的相当完备,就算是再聪明的人,想要合理合法的钻个空子,也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否则的话,那些以此为生的状师团们,还能开出那么高的价格吗?

    入夜时分,黑狗正埋首伏案、汇总着谛听探子收集而来的零散消息;耳听得一阵铜钱声音响起、他抬头看了看正在爻卦问卜的关北斗,随口说道:

    “三哥啊,不用这么麻烦。这前有车后有辙、一会我再走一躺陈府,不就都解决了吗?”

    “哎,我的傻兄弟啊,这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陈庆泰和黄靖,也不能同日而语。不过经你这么一说,倒是也提醒我了……走,我们现在就去陈府拜访!”

    “不用那么麻烦,您在家等着就行,用不着半刻钟的功夫我一准回来。”

    “哎……杀一个陈庆泰容易,但我总不能亲手毁了“南康律”吧。所以咱们去陈府也不是找麻烦的,我只是想和他打个商量……”

    黑狗一听就急了,直接甩出了手中的笔,怒气冲冲的拍着自己面前的卷宗说道:

    “三哥,他陈庆泰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您去跟他商量?七八十岁的年纪了、唯恐族侄篡位夺权、竟对自家晚辈下毒,而且事后还霸占了侄媳妇!光是这档子事,他死上一百回都不算冤枉!再说说那个黄靖,暗中与中山路的顾氏夫妇勾结,走私太白山的金贵药材,交过一文钱的商税吗?这笔帐算下来,也足够换黄家两口人的脑袋了!这样的狗贼本就死有余辜,杀也就……”

    从这话的语气当中不难听出;黑狗虽然跟随关北斗多年,但他骨子里仍然还是一个“老派人”。他跟随关北斗,为的是知恩图报;他越过律法的审判,自私入府杀人,却觉得天经地义;这样的想法,也是最典型的豪侠作风;与关北斗理想当中的“新世界”,根本就是格格不入的两条路。

    而关北斗听完之后,也无奈地叹了口气:

    “即便你说的都对,可你有证据吗?”

    原本还怒气冲冲的黑狗,瞬间就被问愣了。的确,他们那些狗屁倒灶的事,虽然都是铁一般的事实;但黑狗手中既没有物证,也没有人证;就连他探听此事的手法,也根本就见不得光!在南康的律法体系之下,红口白牙是咬不死人的,就更别提去三法司打官司了!

    “……哎,要不是因为手中无有实证,你以为他们能逍遥法外吗?黑狗啊,既然这是咱们定下的规矩,咱们就得第一个去遵守它。假如做不到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话,那么咱们建立的南康王朝、与北燕、幽北之流,又有什么区别呢?”

    经关北斗这么一说,黑狗也低头表示受教、又小声嘟囔了一句:

    “那您还让我暗杀黄靖……”

    “那能一样吗!陈庆泰那条老狗再不是个东西,那也是人家闽江人的家事!而黄靖虽然只是贪恋钱财,但他也做出了勾结敌国……”

    “行了三哥,我也就是那么一说。一会到了陈府,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总行了吧?”

    谛听做事,向来雷厉风行。一刻钟之后,光着膀子、做市井脚夫模样的黑狗,赶着一架毫不起眼的骡子车,停到了陈府后门。

    陈府的管家陈福,今年还不到三十岁。他是陈府的家生子,如此年轻便可以担任总管之职,也是接了他亡父陈大年的班;虽然他还有些年轻人的毛躁未去,但胜在对陈家极其忠心,性格也甚得陈庆泰的喜爱,简直可以说是他的半个儿子。

    如今黄靖尸骨未寒、陈福自然也不敢大意。今夜他准备加派三队人手护府,更额外雇佣了两家镖行的镖师护庄。之所以会如此谨慎,也是唯恐关北斗故技重施、会派人前来刺杀陈庆泰。

    “弟兄们,天可黑了,都给我精神着点……”

    砰砰砰砰砰砰……

    陈福才刚喊了半句、便被后院传来的一阵敲门声打断了话语。这声音急促而剧烈,在寂静的深夜中显得尤为刺耳,听起来令人心浮气躁,虚火上蹿。

    陈福自幼生在陈府,虽是下人之子,却也算是半个少爷的身份。他受过良好的教育,自然明白礼数,也就非常厌恶那些不懂规矩的糙人。单从这阵急促的敲门声中就听得出来,外边叫门的家伙,准不是个体面人!

    正常来说,文人敲门,一般都是先轻咳一声,随后上前轻轻拍动三下门环,或是以指关节轻轻叩打两下门板;而武人叫门,通常也都是“咚咚咚”砸上三下,然后扯着嗓子自报家门。

    而这种急促而纷乱的节奏,与棺材上盖的锤子声极其相似;所以只在给本家报丧的时候,才有人敢用这样的叫门方式。

    “敲什么敲?懂不懂规矩啊?大半夜的报丧呢你?滚蛋!”

    陈福今年才三十出头,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而且纵观整个南康王朝,除了关北斗之外,也没人比他家老爷的身份还高,自然就不用给任何人好脸色看了。

    “砰!”

    黑狗心里本来就堵着一口气,要不是关北斗拦着,他想进这间院子,哪还用得着敲门呢?如今听府内之人嘴里不干不净,气得他直接飞起一脚、将后院门整扇踹开!

    其实,黑狗这就是典型的“乌鸦笑话煤”、只见别人黑,不见自己黑。要不是他先“楔棺材”似的砸人家院门,陈福又焉能恶语相向呢?

    闽江陈家不愧是南康王朝的头等大户,门板的质量就是过硬!经黑狗这怒气冲冲的一脚之后,左右两扇院门仍然紧紧锁在一起、并一同拍在了地面上,发出一阵惊雷般的巨响。

    明知屋中有人还要踹门而入,这种“砸明火”的行为,无论是东西南北,都是死路一条。

    “剁了他!”

    陈福虽然听过黑狗的名声,但并不认识黑狗本人。如今一见有人踹门而入,认定了关北斗的人,上门来找晦气的;连问都没问,直接一摆手,几名看家护院的庄丁与镖师,便手执利刃冲上前去、刀刃直取黑狗的要害……

    反正他们入室行抢,杀了也是白杀。

    而黑狗见这群镖师一拥而上、嘴角也扯出了一抹森然的微笑;他伸手捡起门边上倚着的顶门杠、在门框边上磕出了岔口,也直挺挺的迎了上去。

    噗噗噗三声过后,三名护院的镖师胸口同时露出了三个大洞;而黑狗也随手扔掉那半根挂满了碎肉的断木棍,斜着眼睛看着陈福:

    “你来?”

287.简单的谜底

    陈福只是为人傲气了些,但他却并不是个傻子!尽管黑狗连杀三人,只是凭着更快的速度、与更灵巧的身手,并没有崭露出任何招式与武艺。但如此轻描淡写的杀人过程,却足够陈福看清黑狗的与普通人之间的巨大差距。

    再看自己那三拳两脚的土把式,在街上打架都未必能赢,还哪敢与这位高来高去的武林高手叫板呢?

    尽管心中没了底气,但秉持着一片护主之心的陈福,仍然还是色厉内荏的走到了黑狗面前。

    正所谓好汉出在嘴上,宝马出在腿上,打架打不过的话,就跟对方讲道理嘛!

    “来者何人?为何擅闯陈府,更出手“打伤”本府护院家丁?”

    黑狗根本懒得搭理这个“贼小子”,刚想出手补刀,便被关北斗的声音打断了动作:

    “无量天尊!贫道这位兄弟脾气暴躁了一些,还请小总管切莫见怪才是。贫道俗家之名叫做关北斗、道号无鹤真人;今夜冒昧造访,乃是有急事需要立刻拜谒陈长老,还望小总管能不计前嫌、替贫道通传一声。”

    方才陈福为了自保,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说那三名躺在血泊之中的镖师,乃是被黑狗失手打伤,意思是并未闹出人命;而关北斗如今也投桃报李,言语间颇为恭敬,算是给陈福与陈庆泰主仆,都留足了脸面。

    “你……你就是关会长?那你是黑狗?黄……”

    陈福毕竟还是年纪轻,一个“黄”字出口以后,才发觉已经失言;接下来那个“靖”字,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再说出口了。

    “福啊,何人在外吵闹?”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时,陈庆泰的声音与脚步、从远处传来,也总算是将陈福已经提到嗓子眼的心,暂时安抚了下来:

    “回老爷的话,是长老会的关会长,深夜前来拜访您。”

    “……哦?既然会长大人深夜造访,想来必有要事相商。福啊,将关长老引至书房拜茶、老夫回房更衣,随后就到!”

    “老爷您不能啊!莫非您忘了吗?他们昨夜才刚刚……”

    “记得!上最好的茶叶!”

    半刻钟之后、穿着一袭冰丝夏服的陈庆泰,在小总管陈福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迈过了书房门槛。此时,关北斗正倒背着双手站在书斋之前、而黑狗则靠在窗边的神仙榻上,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看着窗外的月色……

    “老朽不知会长深夜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陈长老客气了,是关某人冒昧唐突、失了礼数在先,应该是我来赔不是才对。”

    二人互相客气了一番之后,关北斗替黑狗讨要了一顿饭食;而陈庆泰也心领神会,命陈福将黑狗带至后厅,喜欢吃什么,尽管对厨子开口便是。

    二人分宾主落座、茶过一盏、却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原本,长老会之中派系分明,各方势力掌握的力量,也相对平衡;所以这几十年相处下来,互相之间都有一份默契存在。而关北斗虽然身为南康的缔造者,但谛听的人却一贯采取中立缄默的态度,并不会参与其中。

    如今谛听伸出了自己的獠牙,也打破了原有的平衡。但已经习惯了北燕模式的关北斗,短时间内还无法彻底适应;而陈庆泰也习惯了与谦谦君子沈草堂对弈,也无法寻思适应关北斗的做事风格。

    就在二位大员沉默无言的当口,后院方向忽然传来了黑狗爽朗的大笑之声。看来,方才还斗鸡一般对峙的二人,如今竟然还挺聊得来!有他们的喧哗声破开冰面,书房当中的气氛,也骤然变得轻松多了。

    “咳!陈长老,贫道乃是修行之人、平生素来不言妄语。如今深夜冒昧造访,就是想与你开诚布公的谈上一谈。起兵北伐的好处与弊端,贫道也无需多言,想必以陈长老之能、定能比贫道看的更加清楚透彻。今日,贫道只想讨一句实话;近两日以来,陈长老您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反对北伐之计、还是只反对我关某人呢?”

    陈庆泰帮不帮忙,其实对于北伐大计都毫无意义;可如果陈庆泰全力阻拦的话,那关北斗就连一艘小船、一个兵卒都征招不到。所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就是陈庆泰最大的筹码!

    而且眼下战情紧急,即便没有陈庆泰这颗绊脚石,也根本容不得他去履行全套的合法出兵手续。也就是说,关北斗想要向北燕用兵,就必然先要通过长老院与议法会的首肯、宣布南康进入交战状态。

    于是乎,这件事的解决方式,竟转回了一个令关北斗非常熟悉的环境之中。北燕王朝推行新政,王放与蔡熹这两位老冤家,就必须先达成私下里的一致;如今在南康王朝想要紧急修改律法,关北斗与陈庆泰,也必须达成共识。

    否则的话,仅仅杀了一个陈庆泰,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俗话说物极必反,黄靖夫妇的惨死,已经将所有人的承受能力逼到了一个极限;一旦长老会最后的一颗大树、也轰然倒塌;那么两江商团固然会陷入内乱,但也会激起他们屠刀落下之前的应激反应!那些平日里随风飘摆、各自为政的墙头草,一定会在谛听的寡头威胁之下迅速抱团;而且居中牵线之人,也很有可能就是与关北斗有着深仇大恨的姑苏商帮!

    与其令沈家的徒子徒孙死灰复燃、还不如留着陈庆泰这条老狐狸呢!

    所以,关北斗今日深夜造访,便是想要与陈庆泰聊一聊利益交换的问题。

    听了关北斗一番诚意满满的心里话,陈庆泰也沉吟了半晌,随后双眼直视关北斗说道:

    “呵,这可真是世事难料啊……不瞒您说,早在关道长回转南康之前,老朽与草堂贤侄对峙的核心,也是有关对待北燕王朝所采取的立场问题。那时草堂贤侄主和、而老朽则主战;可如今换成关长老当家作主,老朽又为何就变成了主和一派呢?”

    “这……也是令贫道倍感疑惑之处。虽你我政见不同,但贫道也不认为阁下是一个首鼠两端、飘摆不定的小人。”

    “恩?老朽早闻关道兄俯察阴阳、洞悉乾坤,更居北燕国师之位,身怀半仙之体。想以道长之大才,又怎会在这等小事上费尽思量呢?我陈庆泰主战也好、主和也罢,其实与我本人没有任何关系。今日老朽不妨也说句大话,关会长啊,我陈庆泰的立场,从来站在民心所向的位置上!”

    这一番话,也并非是陈庆泰在扯着虎皮做大旗、而是一番真情实意的肺腑之言。

    话说二十年前,初入长老会的沈居,之所以认为应该对外主和,也是因为他觉得南康王朝的发展速度过快,基础却并不牢靠,就犹如空中阁楼一般,随时都有轰然倒塌的危险。而按照他的推断,南康想要彻底稳定,需要还最少五十年以上的演变期,来慢慢夯实基础、挤出那些一触即破的虚华泡沫。

    可当时南康王朝的参议与百姓们,正沉浸在飞速发展的喜悦之中;所以陈庆泰便看准了机会,毅然决然的站到了主战一方,扛起了立主北伐的大旗,为北燕王朝即将崩溃的论调摇旗鼓噪。

    正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其实南康王朝的实力究竟如何、北燕王朝又不是不是一触即溃,根本就瞒不过那些掌握着华禹经济的大商人们。单就陈庆泰个人而言,他也完全认同沈居的立场,甚至在他看来,哪怕是五十年的沉淀期,也未必足够!

    只不过两江商帮需要发展、两江子弟也需要站在南康的台前。而且那些狂热而自大的参议与百姓们,更急需一个发声的途径、一个足够份量的旗手。而他陈庆泰只要扛起这面大旗,便能迅速积累的名望,大大缩短两江子弟站在台前的速度,又何乐而不为呢?

    这次也如是一样,并非是陈庆泰不懂天下大势,一心沉湎于制衡与内耗的权术斗争之中;而是因为不想与关北斗继续“做生意”,就是南康百姓与诸位参议的真实心声!

    所以从始至终、陈庆泰都没有改变自己的立场。无关国事,仅从两江子弟的利益出发;无关眼界心胸、追求利益的最大化;也无关正邪对错,只站在人多势众的一方,履行扛旗人的职责、成为蠢货们的偶像而已。

    所以,与其说是陈庆泰本人,正在与关北斗拉锯;倒不如说是他在代表南康百姓、否定关北斗的进军方略。

    有了开诚布公的气氛,双方之间也就省去了那些打太极的功夫。只要把所有的“账目”、摊在台面上算个清清楚楚,一切的难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其实,南康人不愿意北伐的理由十分简单,甚至还有些幼稚:之前谛听借长老会的名义,向各家商号佘出了一大笔天文数字的战备物资,用于支援北燕与幽北的两家仇敌。如今旧账尚未还清、再兴北伐之兵、就必然又添新账;有道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各家商号没有见到上次的利益,又怎么可能与关北斗继续站在同一阵线呢?

    所以关北斗想往西走,他们就必然要向东拉扯。而陈庆泰给出的解决方法,也非常简单,就两个字而已:还钱!

288.打出底牌

    对于关北斗来说,这个答案虽然在情理之中,却也在他意料之外。其实早在昨日陈庆泰装枪、黄靖放炮的那场参议会中,解开死局的方法,就已经摆在他的面前、只是当时的他,认为自己还并没有被逼到死角罢了。

    当然,谛听手里也不是没银子结款;光凭他们质押在南康国库之中的黄金,也完全足够付清这一笔巨额欠款。只不过站在关北斗的角度来看,这批拖欠各家商团的欠款,应该在南康吞并北燕王朝之后,以未来的税赋、与查抄的田地分批抵债。待华禹大陆重归和平之日,土地依旧会是最紧俏的物资,也没有任何一位商人,会反对这种更加有力的还款模式。

    而谛听握在自己手里的这笔银子,除了作为天机工坊的消耗储备之外,便是准备为“新南康王朝”迅速夯实基础的专相用款。

    可以预见到的是,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北燕王朝彻底终结之日,秦军、巴蜀军、西疆、幽北三路、漠北草原等等手握重兵的一方诸侯,也同样会在这一场大战之中颓败凋零;而南康大军以逸待劳,必将横扫六合、席卷八荒。

    破坏,远远要比建设更加容易。待南康大军轻而易举地收复华禹大陆之后,大江南北的城池村庄、必然是饱受战火摧残,各地青年壮丁也几乎消耗殆尽。届时,留给“新康南王朝”的局面,必然是百废待兴、民生凋敝。

    修河开荒、补墙铺路;开仓赈灾、征发徭役;繁衍人口、修生养民……哪一样都需要国库拿出大笔银两、以供恢复期的巨额支出;所以至少在三年以内,暗中挑起这场战争、最终又手握神器的南康王朝,定然会面临着巨额的财政赤字!

    所以,如果关北斗此时动用这笔银子,去偿还拨发给秦军与神石军战略物资的欠款,固然可以迅速得到南康人的鼎力支持;但日后天下大定,他又去哪里搜罗这么大一笔银子、迅速平息战争遗留下来的创伤呢?

    毕竟南康王朝律法森严;像古往今来屡试不爽的“抄没贪官、以充国库”的做法,已经无法重现辉煌了。

    那些财阀们没有及时追回这笔欠款,无非也就是少赚一些、并失去了一次发国难财的机会;可如果“新南康”的百姓们没有这笔银子,恐怕便会民怨四起、饿殍满地了……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关北斗的做法并不存在任何问题。大义与小节互相抵触、他宁损私名而取大义,实乃真豪杰也!

    可如此一来,对于南康诸位财阀来说,与他作对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有道是好借好还、再借不难;至少在上一笔债还没还清之前,就算是关北斗暗杀一百个黄靖、暗杀一万个陈庆泰,也不会有人愿意站在他的队列之中!

    似那种散尽家财、普度众生的崇高行径,人人都会竖起大拇指、满口说的也都是赞许之言;可如果要割自己身上的肉,那还是敬谢不敏了。

    可眼下秦军的陈子陵,已然兵分三路,如约前往鲁东济水城下;战局一触即发、已经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于是乎,关北斗只得先退一步,承诺会将姑苏商帮的药款结清、以平沈居被囚之愤;再将两江商帮的盐铁糖茶结清,以交好陈庆泰、安抚两江子弟;最后再将南康八大粮商的尾款付清,也算是给那些“小字号”一个指望,令所有人都能暂时安下心来。

    而陈庆泰历来都是一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老狐狸,他也深知关北斗立主北伐、扩大盘口的做法,乃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所以他也退了一步,承诺只要长老会的欠款,可以结清一半以上;那么关北斗出兵北伐的大计,就绝对不会出现问题。

    有了陈庆泰的首肯之后,那些听起来就令人头晕眼花的律法程序,竟只在一天之内,便走完了全程。当然,进程如此顺利的原因,也并不是因为陈庆泰的权势,已经达到了一手遮天的程度;皆因为北燕王朝即将崩盘的事,大家都心中有数;而那些代表各家商团利益的参议们、也只是在利用这档子事,去倒逼长老会尽快结款而已。

    至于会不会延误战机、会不会竹篮打水,那都是以后的问题。南康商人的思维模式,就是从来都不相信镜花水月的故事、只相信握在手里的金子。与那些海市蜃楼的金山银海相比,大部分人,都更倾向于能够尽快获取的短期利益。

    如今眼见长老会的关北斗与陈庆泰联名作保,并且还很快付出了实际行动,并没有赖账的苗头;那么对于北燕王朝这颗即将熟透的桃子,谁又不想亲口尝尝它的滋味呢?

    商人做事、如同贩运时令鲜果,历来都是雷厉风行,效率当先。这个特点,也是南康王朝能够飞速发展的主要原因之一。朝廷部府之间、没有推诿扯皮、也没有扣物索贿等牵绊,所有的部门同时加班加点、一起为北伐大军开足了马力。

    陈庆泰接手了一切军队后勤事宜,并举贤不避亲的荐了一位老水贼黄天豪挂帅。关北斗考较此人之后也非常满意,更指派他负责统领南康十二万水军,八百多艘战船,一千艘民船;与步军大统领、解忧军主将庞青山,同时登坛拜帅,尽起十八万水陆大军,向行将朽木的北燕王朝席卷而去!

    而且,在六万南康步军之中,还格外多出了三千名陌生人。他们无旗无甲、也没有专门的后勤保障编制,更不受主帅庞青山的军令节制。这三千名探子,也是谛听手中最后的一张王牌;而为首带队之人,更是关北斗最信任的四弟,那条忠心耿耿的老黑狗。

    正所谓好钢用在刀刃上,此一战,便是南康王朝改天换地的最终一战。当新南康的光芒、普照华禹大陆之后;那么谛听这个地下组织,也就没有继续存在的意义了。

    而关北斗之所以会如此果断,就是因为他目睹了秦军与神石部族迅速溃败的全过程。在他看来,这两家一败涂地的根本原因,就是因为失去了谛听情报系统的辅助。所以如今他也将谛听最后的三千暗探、全部赠予庞青山,等于是送给他一套畅通准确的情报指挥系统。

    如今看来,南康王朝的兵力、装备、情报、指挥系统等一切战争要素,全部呈碾压态势。此时,就算是所有诸侯立刻摒弃前嫌、兵合一处将打一家,也根本不是南康大军的一合之敌!

    三日之后,步军主帅庞青山率军于城北誓师;而水军主帅黄天豪,也在申城码头“斩鸡头、染龙眼”,拜过了四海龙王之后、率军登上战船。至此,这一场华禹大混战的元凶正犯,终于亮出了他最锋利的爪牙!

    与此同时,三秦大地的旧都长安城,也即将迎来了他们最亲近的新盟友,也是秦军最后一张底牌——巴蜀道祝云涛。

    “秦皇陛下”周长风,率领国母王皇后以及三秦文武百官,亲自出城百里相迎。这一路上可谓净水泼街、黄土垫道,更有大食商人贩售的红毯,平铺在官道之上,以示庄重。

    日上三竿,负责在前路探听消息的传令官、终于拍马赶回了道队。

    “报!启禀陛下,巴蜀王祝云涛以及所率大军,据此已不足五十里……”

    这传令官神色有些犹豫、好像正在考虑什么问题一般;可周长风却并没在意,而是朝着身后一挥手……

    两千名随驾的文武官员以及皇亲国戚,立刻翻身下马;而坐在龙椅之上的周长风,则一甩明黄色的龙袍袖摆,正襟危坐;他顺着眼前红毯的走势、向地平线尽头望去……

    忽然间,一阵大风吹来,而周长风身后那两名扛着云罗伞盖的大内侍卫、也被风力带动的摇摇晃晃、无法站稳身形。待风势稍弱,周长风伸手一接,竟抓到了一张白色的圆形纸片…

    这是一张出殡发丧常用的白纸钱。

    周长风眼珠一转,立刻招来大内总管,低声吩咐几句;片刻之后,四名大内侍卫飞快卷起了那张昂贵的大食红毯……

    用过了大概一刻钟之后,从远处的地平线方向,走来了一抹刺眼的雪白;为首之人身形壮硕,右手牵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身披一身墨色铠甲、看上去竟与秦军的黑甲颇有几分相似;而在他身后随行的将士们,虽也身穿黑色铠甲,但人人都披白挂孝,就连手中的刀枪、也都以白布裹缠,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是什么精锐之师、反而像是谁家死了个有钱的少爷!

    周长风一见祝云涛这副模样,表面上虽然眼眶泛起了红晕,但心里却早已经乐开了花!

    祝云涛的独子祝文翰,死在了沈归剑下,可谓是世人皆知的事。然而事不凑巧,杀人凶徒沈归,竟意外死在了李子麟的手中;他祝云涛想要亲手为爱子报仇,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可祝云涛所率人马,今日选择了这副打扮,显然是把对沈归的彻骨仇恨,转嫁到了包庇杀人凶徒的天佑帝身上!

289.不共戴天

    凡君临天下之人,便可富有四海、威俯八方,笼络天下英才尽入君瓮。正所谓学得文武艺、卖予帝王家;文人挂印、武将佩刀,也本就是青年俊杰最正统的一条上升途径。也只有那些文不成、武不就的庸手、或是性格上有着天生缺陷的怪才,最终才会流落于江湖之间,勉强果腹;或自比上古高贤隐士,寄身于深山老林之间,待价而沽。

    平心而论,如果能得到祝云涛这样的忠臣良将辅佐,任何一位贤君明主,都会为之欣喜若狂。

    想要寻觅一位有足够能力的勇将,其实并不算难;想要找到一个没有野心的忠臣,也是点手即来。然而,凡是刻苦练就了真实本领之人,心中就必有远大图谋;所以想要找到一个有能力、没野心的英才,就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些平庸但忠心之辈,于君于国于民于世,都毫无意义可言;而有能力的正人君子,则大多贪恋虚名;若身居高位,必会恃民意而胁君王;而有能力的阴险小人,则大多贪恋权财美色,若手握重权,则必会为祸一方。

    而祝云涛这种上马可以调兵遣将、为君王镇守一方疆土;下马又可富民强国、牧护一方百姓;再加上胸怀极度忠诚的赤子之心,说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辅国良臣、也毫不为过!

    然而,天佑帝周元庆这个蠢货,竟然为了所谓的“两北关系”,而生生寒了这样一位忠臣良将的心!如果这事落到他周长风的脑袋上,立刻就会封祝云涛为征北大将军,放他亲手去报那不共戴天的杀子之仇!

    军令为公,血仇为私,若一旦得偿所愿,祝云涛又怎会不在朝堂上肝脑涂地、在战场上拼命杀敌呢?而且就凭幽北三路那点家底,除了一个颜重武还算有些名气之外,还有谁能跟祝云涛相提并论呢?皆时,连幽北国土都是自己的囊中之物,还考虑什么关系不关系的之类屁事?

    如此看来,自家那个小叔周元庆,对内,则被两名奸相玩弄于鼓掌之中;对外,则毫无战略眼光,畏首畏尾。这样的的北燕皇帝,不反更待如何?

    秦王周长风,此时坐在未央宫的大殿之上,打量着端坐于上首的祝云涛,真是怎么看怎么喜欢、怎么看怎么眼馋!如果不是祝云涛已经被旧主周元庆,狠狠伤过了一次;他还真有心在自己君临天下之后、留他一条性命,并委以重任……

    自古忠犬不侍二主,忠臣不事二君;无论是人还是狗,只要被伤透了一次、就必然要面临性格上的巨大转变。周长风需要的祝云涛,是原来那只守门忠犬、而不是现在这只一门心思想要弑主的疯狗!

    当然,杀不杀祝云涛,那都是自己平定中原、君临天下之后的事了。

    正所谓敌人的敌人,便是自己的朋友;此时的周长风,与祝云涛可谓是同仇敌忾;再加上价码早已通过书信往来谈妥,就连项青这位肉票,都被派去镇守洛京城了;如今二人同殿而坐,又没有利益纠葛,自然是互诉衷肠、一起痛斥“伪帝”元庆的虚伪和愚蠢。

    今日的未央宫大典当中,除了宦官与宫女之外,就只有秦帝周长风、与皇后王氏作陪;其余的文武百官、皇亲国戚,皆跪伏在大殿以外,根本没有同殿用餐的资格。这,就是周长风对待祝云涛所展现出的态度。

    可谓诚意满满、礼遇有加

    而祝云涛也投桃报李,说完了客气话、发完了一通牢骚之后,便立刻拍着胸脯作出保证:

    “一日!我巴蜀军就在长安城中休整一日。待明日天明时分,祝某便亲率大军拔营启程,全军开赴郃阳县,为陛下阻击贼子周长安!”

    “哎!巴蜀王无需如此,想我长安城乃是前朝古都、城墙高耸、箭塔林立,真可谓固若金汤!既然贼子长安舍弃父兄不顾、则必要率军来攻我长安,是以“围魏救赵”之计。巴蜀王又何必弃坚城而不守、反要去小城郃阳,与贼子野战呢?”

    正如周长风所言,长安城防坚固无比,只是城中将士已尽数开赴前线,所以防御空虚,乃是人手不足导致的问题。如今有巴蜀道的精兵强将,谅他周长安兵力再翻上十倍,也打不破、困不死这一座长安城啊!

    “陛下所言极是,但此战乃末将之心愿,还望陛下能准我出城迎敌!”

    “唔,巴蜀王乃是沙场老将,勇冠三军,经验丰富!朕从未在疆场统兵,故不明其中之因由,还望巴蜀王能够为朕纾解疑惑啊!”

    祝云涛沉默了半晌、生生将牙齿咬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眼神中充满了怨毒与阴狠,从喉咙挤出了仿佛恶鬼索命一般的声音:

    “狗贼周元庆,唆使幽北外寇断我祝家香火,此仇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长,焉能不报?今日我祝云涛得此良机,定要亲手斩杀狗贼一子,方能纾解分毫怨恨!”

    原来他想要出城迎战,根本不是什么战略战术,而是报私仇去了!如此看来虽然有些愚蠢,但也算是理由充分,周长风也没有任何阻拦的理由。于是双方就此约定,次日清晨,周长安会亲自登上城楼,率长安文武官员、平民百姓,为巴蜀军壮行助威!

    深夜子时,王皇后亲手熬了一碗银耳莲子羹,送入了石渠阁中。而周长风此时刚刚推开一把大算筹,用双手反复揉捏着眼底,老态毕露。

    “陛下,为何祝云涛也与周元庆有着血海深仇、却非要敲咱们一笔竹杠、才愿意出兵北伐呢?”

    周元庆叹了口气,语气十分疲惫:

    “祝云涛啊祝云涛……哎,他不但是个好臣子、更是一任好总督啊!巴蜀道地势险峻、道路崎岖,又经常遭受蛮族侵袭,老百姓的日子过的非常清苦。他之前向我们索取益州与汉中两地,就是为了给巴蜀道百姓,谋求两个通往中原地带的跳板;而如今战场形式发生巨变,他也正好坐地起价、索要三晋以西的所有土地,主要就是谋求长安城这条丝绸商路。有了这条源源不断的财路,巴蜀百姓的日子,也会过得更加宽裕一些……”

    “什么?他想要咱的长安城?陛下您答应他了?”

    “哎,不答应行吗?朕的那个表弟已经彻底疯了,连自己亲爹都不顾了、率军直扑长安而来。项青带人一走,城中也就没剩下几个兵丁;如果朕不答应祝云涛的要求,莫非等着周长风攻破长安城、将你我夫妇押回北燕、身受那万剐凌迟之苦吗?”

    说完之后,周长风拿起了勺子,吹了吹滚烫的羹汤,小心翼翼的抿了起来;而土财主家出身的王皇后,如今闭口不言、也在试图理解自家夫君的难处。当莲子羹喝下半碗之后,皇后娘娘突然发出一声大叫,吓得周长风差点没把手里的碗给摔了!

    “哎呀!这么想的话,陛下您之前派出去那么多兵马,已经全都打没了不成?”

    周长风擦了擦嘴角溢出的汤汁,没好气的说道:

    “呵呵,也不能说全都打没了;至少国舅爷手里那八千黑骑,不就临阵脱逃了吗?”

    在开战之初,秦军的一万黑骑兵,乃是最精锐的绝对主力。可除了两千人在河东城下战死沙场之外;余下八千名黑骑兵,则在国舅爷王征灵的率领之下,负责清缴粮道匪患去了。可谁知王征灵这一走,便彻底杳无音讯;直到现在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皇后年事已高、又身怀六甲,她不提起的话,周长风也从未提及此事;但不说、却不代表他就不心疼!那可是八千名重甲骑兵啊!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没了!哪怕是八千人马一起跳入禹河当中,也总得翻出点浪花来吧?

    事情还要从头来说,早在周长风起事之初,皇后的娘家,三秦望族——王氏,便看准了这个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再加上王氏夫人老蚌怀珠、漠北草原大汗归天、周长风在双喜临门之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王家人慢慢向长安城渗透开来,只求王夫人能够为自己添下一名男丁,继承秦地祖业。。

    在周长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纵之下、三秦朝堂的文武官员,足有一小半都被王家的内亲外戚所占;而且就连最重要的黑骑长之位,也是由皇后娘娘的亲弟弟王征灵来担任的。

    平心而论,以王征灵此子之才,虽比不上陈子陵,但二人之间差距也不算悬殊,绝非是那种一无是处的浪荡公子。以他的资历、坐上黑骑长的位置,虽然有些勉强,但也能勉强服众。

    可谁知道这位有些真实本领的国舅爷,竟带着秦军的绝对王牌主力,就这么莫名其妙的人间蒸发了!若不是皇后娘娘身怀有孕,单就这八千铁骑的亏空,也足够王家被抄家灭族、斩尽杀绝了!

    周长风只是谨慎而已、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是个心慈手软的人。早在黑骑消失之后,他便已经在心中为王家人判定了死刑。只待他君临天下、幼子降世之日,便是不知进退的王家,一招覆灭之!

    其实,这档子事也不能怪国舅爷王征灵,毕竟谛听支援给漠北军的铁骑,也跟他们落得了一样的下场。

    王征灵与他麾下的八千黑骑,竟然凭空消失的这档子事儿,还得从秦军的粮道受阻开始说起……

290.家族企业的难处

    早在陈子陵率领大军围攻河东城之际,由于沈归祭出的一道楚墨令,北燕的阵营之中,便赶来了一批江湖人助阵。其中有一个老头,名叫贾老六,是个惯偷出身;而后又来了一个鲁东汉子,名叫张殿臣,乃是啸聚山林的马贼。

    这两位江湖人一文一武、一老一少,合力将秦军的先锋营一举歼灭。在这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之后、四皇子周长安上书朝廷,为张殿臣等人表功请赏;而张殿臣的特殊出身、也被两位丞相和天佑帝看中,想要将其打造成一杆招安的大旗,以吸引更多的草莽英雄弃暗投明、助朝廷抵御外敌。

    然而,就在陛下封赏的旨意,还未送抵河东城前线的时候,这一对相见恨晚的忘年交,便彻底人间蒸发了!

    当日姜小楼手执三尺青芒剑、于河东城下败尽武林人士的光辉,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而在陆蕊娘那柄“染红尘”剑下、侥幸逃得一条活命的老响马张殿臣,却失去了四十多名跟随他大半辈子的老兄弟,从此变成了一个“光棍寨主”。

    原本是正统文人出身的张殿臣,骨子里比谁都更加向往功名利禄;原本借着这个机会,他还准备顺势洗干净自己的臭底、从此拜将封侯、光宗耀祖呢!可当初他们四十八人出离鲁东,一眨眼的功夫,就剩下他这一根独苗苟活于世;这残酷至极的两军疆场,也瞬间将他的黄粱美梦唤醒。!

    响马土匪,平日里干的是剪路劫财、勒索绑票的勾当;虽然也天天舞刀弄枪、杀人放火,但本质上却仍然是“民间械斗”罢了!可当他真正踏上两军疆场之后、刚刚斩获一场大胜、顷刻间四十七名弟兄尽数毙命。张殿臣这才幡然醒悟,原来自己根本就不是当将军的这块料!

    江湖上从来没有蠢货的一碗饭吃,尽管这些人平日满口都是江湖义气、祖宗规矩;但给他们粘上毛,一个个却比猴都精!这是在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江路中,锻炼出的经验与阅历,也是残酷的现实社会,倒逼出来的生存智慧。

    自然法则讲究优胜劣汰、江湖道也如是一样。

    于是,幡然醒悟的张殿臣,趁着姜小楼在河东城下大放异彩的耀眼光芒,当天夜里,便找了个没人注意的当口,瞧瞧从河东城溜出去了……

    嗖!

    张殿臣还没跑出十里,便被树林之中暴起的一声响箭,给吓停了脚步!河东城位于三晋腹地,也有久居本地的山贼土匪;而鲁东张殿臣这次踩过了界,却忘了提前“烧香”;如今遇见同道中人拦路,也难免要多费一番唇舌了……

    张殿臣本事内行之中的内行,深知眼下自己的处境如何凶险。只要有一个动作、一句言语,引起对方的不满或是怀疑、立刻就会招来一阵箭雨洗礼,连开口辩解的机会都不会留给他。

    见过世面的老江湖就是如此,天王阁紫金殿,也敢挺胸抬头的闯上几个来回;为了活命,狗洞子里钻进钻出,也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耳边传来响箭之后,他双腿瞬间站定、双臂交叉于胸前、双手各比出两只大拇指,无比谦卑挚诚的朝着密林深处喊道:

    “辛苦各位,都是老合家的弟兄,阻了三老四少留客,都怪兄弟打熄了一对儿招子!哪位是柜上的瓢把子,出来对对盘子吧!(都是江湖人,妨碍诸位断道劫财,都怪我有眼无珠。哪位是当家主事的人,出来聊几句。)”

    “嚯,留了个攒亮的相家子!既然门清,那就报个蔓吧?(原来劫了个内行人。既然你懂规矩的话,那就报个姓吧)”

    “跟头蔓!(姓张)”

    “跺瓦窑还游吃队?(是有固定山寨落草的土匪,还是吃四面八方的流寇?)”

    “哎,原本倒捻有窑,但并肩字的都土点了……(原本在东边有个山寨,但弟兄们全都死光了)。”

    “嗯……那这暗线也不能白挂,多少分一碗水喝吧。(那我们不能白出来一趟,多少留下点买路财吧)。”

    “你们……哎,好说好说,既然合字亮了盘,留份寸节,也不算旷外。(既然咱们已经见了面,留下一份买路财,也不算过分。)”

    三句话对过之后,密林深处传来一阵哄笑;一个苍老的声音也顺势传入张殿臣的耳朵里:

    “张殿臣啊张殿臣,你还真够臭不要脸的呀!”

    张殿臣闻言神色一怔,老脸一红,也就不再说话了。

    因为按照江湖规矩来说,如果是同道之间对切口,向对方提问两次,如果回到没有任何错漏之处,也就算问到头了。那一声响箭是“见面礼”不算在内;可他们问了姓氏、问了窑口,张殿臣也回答的滴水不漏。

    所以无论第三句问的是什么,都代表看不起这位江湖同道,打对方的祖师爷的脸面。不但拂了人家的面子,双方的梁子也就结死了。

    而这伙人不但问了三句,内容又是黑吃黑的勒索讹诈,严重程度已经足够闹出人命了。但张殿臣却为了苟且偷生、仍然乐乐呵呵的应承下来,确实有点“要命不要脸”的意思了。

    奚落的话音一落,脏兮兮的贾老六,便带着一众牛鬼蛇神、从树林里钻了出来;大家伙一边指着张殿臣连番取消、一边死命地挠着自己身上的蚊子包……

    得,小偷抓个贼、谁也别说谁了!大家都是临阵脱逃,谁也不比谁高尚!

    三日之后,长安城的一支运粮队、途中遭遇一伙马匪的洗劫。据带队回应的粮监官王大人所言,那一队胆大包天的马匪,口音各异、体态不一,脸上也扎着面巾,根本摸不准来路。

    而且他们每个人都穿着普通的粗布麻衣、身手也非常普通、闹哄哄的来,乱糟糟的散,绝不是北燕正规军所扮。只不过为首当家之人,手执一柄鬼头大刀非常乍眼,非常像是此前一战声名鹊起的北燕大将张殿臣!

    其实,这档子事要是换一个人来报,陈子陵一定深信不疑,并会认真的思考背后的起因于战术意图。毕竟刚刚大放异彩的北燕张殿臣,确实已经许久没有露过面了,很有可能会采取绕后偷袭之法、意图袭扰秦军粮道。

    可一来,这位负责押运粮草的王大人,乃是皇后娘家的一名外戚出身;二来,此人言下之意,是想把这件事扣在张殿臣的脑袋上。可他们除了粮食与物资不见踪影之外,车马人命都毫发未损;如果这真是张殿臣所为,从道理上来讲,根本就说不通啊!

    所以按照陈子陵的推断来说,这准是监粮官仗着皇后外戚的身份,将那一批军粮倒手变卖,随后再嫁祸给北燕人,搞了一出死无对证的把戏。

    其实无论丢粮也好,肥己也罢,这位王姓监粮官,都难逃一死。因为按照军中法度来说,陈子陵身为秦军主帅,凡遇有关粮草之事,皆可以在完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先斩后奏,以儆后人效尤。

    可陈子陵不但是秦军主帅,更是秦王府的护卫长出身,也是周家的家生子!如今的皇后王夫人,乃是他旧日主母干娘,从小待他极亲极厚、视如己出一般的疼爱怜惜。

    如今自己寸功为立不说,为了这一批谛听的粮草,先砍了主母的娘家人?

    没法子,这桩明摆着的“贪墨案”,他也就只能当成“匪患袭扰粮道”来办了,反正当时秦军也并不急缺粮草。

    当然,军中出了蠹虫,总不能视而不见。好在攻城战中,那些重甲黑骑也派不上什么用场,索性就让国舅爷王征灵,带着他的弟兄们,前去清缴并不存在的“粮道匪患”好了。等他找不到马匪作乱的时候,就能想起来查查自家的奴才,到底干了什么丧心病狂的勾当了。

    陈子陵的做法没有任何问题,既然是王家人的事,那就关起门来让他们自己解决。他陈子陵虽是天子近臣、但毕竟也是个外姓下人出身,实在不便搅合在帝王的家事之中。而且国舅爷王征灵,也不是个无能庸碌之辈;这么大一粒砂子,他要是都能往眼睛里揉,陈子陵也就省的去操那份闲心了……

    得到陈子陵传召之时,王征灵也刚刚得到了粮草被劫的消息。国舅爷的第一反应,也与陈子陵的私下揣摩不谋而合。王征灵是个胸怀大志的俊才,心中也十分腻味这些小家子气的亲戚;但眼下这些人捅出了烂摊子、也总不好再让陈子陵这个头号干将,去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操心呐!

    于是乎,王征灵将那个比窦娥还冤的表弟,当众打断了四肢手脚;随后又像拖死狗一般、拖拽到了陈子陵的面前。在连唬带吓的反复询问了三遍之后,王征灵连一个辩白的机会都没给对方留下,手起刀落、便剁下了他的脑袋,给了陈子陵一个交代!

    按理来说,事做到这个程度,已经算是有所交代了。但王征灵认为事关军粮大事,不容有半分闪失;并且最近他手下的黑骑弟兄、苦于无用武之地;于是,便当众向陈子陵讨下一道帅令,亲自率领八千铁骑、前去展开一场地毯式的大搜索,彻底肃清后方粮道、以保障前方大军供给。

    怎知那日一别,就是王征灵与陈子陵的最后一面……

291.消失的黑骑

    王征灵一走,陈子陵招揽的江湖高手,便被剑池三子姜小楼,单枪匹马斩尽杀绝,成就了一段武林传奇。随着姜小楼回到河东城养伤,秦燕之战也算正式拉开大幕;而这座河东城,也就此化作了一道血肉磨盘、飞速消耗着双方将士的有生力量。

    在数十日的鏖战、不但把河东城化为了一片人间炼狱,更预定了一场随时都有可能会爆发的恐怖瘟疫。待河东城破之日、陈子陵准备立刻率军东进、追击溃逃的周长安,这才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那位拍着胸脯说要去肃清粮道匪患的国舅爷王征灵,是把自己给“肃丢了”吗?

    其实王征灵所部的具体去向,也并不难推敲。

    要么,就是真有几十名马匪流民劫掠粮草、并一举剿灭了八千重甲黑骑;要么,就是国舅爷王征灵剿匪而归,却被血腥惨烈的河东城战役吓破了胆子;悄悄率领麾下重骑逃回了三秦大地……

    于是乎,陈子陵便陈书一封,将此事前因后果写明,并送往秦王周长风的驾前,询问国舅爷的去向与处置方式;然后这封信便就此石沉大海、全无回音。

    周长风绝口不提王征灵的态度,也算是变相给了陈子陵一个交代。显而易见,这位国舅爷的确是怂了,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阵前脱逃、跑回了长安城躲清闲去了。

    周长风当然接到了这封信,可他不但是一国之君、更是王征灵的亲姐夫;再加上皇后娘娘老蚌怀珠不容易,受不得半分惊吓,也只能将这件事大事化小、暂且按下不提了。

    由此可见,所以对于这消失的八千黑骑,周长风与陈子陵可谓是麻杆打狼,两头怕,谁也不敢在那个时候加以深究;再加上前方战局走向急转直下,日子一长,大家也就都顾不上考虑这八千黑骑,到底去了哪里……

    没有人会平白无故的消失,国舅爷王征灵也如是一样。

    那一日,他当着陈子陵与秦军将士的面,斩了亏空粮饷的监粮官表弟;随后,便许下秉公处理、亲力亲为的诺言,率领麾下八千黑骑,气势汹汹地离开了河东城战场,直奔事发地点——河东城西的黎山脚下。

    黎山山脉,自古便是一片风水宝地,历史非常悠久,物产也极其丰富。山中有着丰富的铜铁矿脉、可以为皇家铸造兵刃礼器;山脚下的河东城,还生有一座盐池,可以富国养民;所以这里不但是华禹文明的摇篮,更是是历代王朝最重要的银库与兵器库。

    从地势上来看,黎山依禹河而行,山势狭长深扼,将华禹中原腹地与西北划分开来,成为了三秦与中原之间的一道天然屏障。

    欲取三秦、必先过黎山。

    黎山北坡山势陡峭崎岖,南坡则相对平缓一些;所以这条山涧官道,自然也选择在南侧山坡开凿而成。

    在正面战场之上,重甲骑兵的冲击力冠绝华禹,防护力更是无坚可催;但如今面对仅仅能够容纳一人一马并排通行的黎山小道,却显得十分笨拙。

    那光滑坚硬的马蹄铁、踩在水汽丰沛、泥泞湿润的山间小路之上,必须保持高度的警惕性,以防不慎滑落山崖,摔出一个粉身碎骨。当然,如此劳心劳力的走法,断然不能久持;还没走到二里山路,王征灵便当机立断,指挥全军撤出山道,重新制定一个进山剿匪的新计划。

    由此可见,王征灵能够统领黑骑,虽是攀关系走后门的结果,但他本人也只是缺乏一些实战经验、并不是一个纯粹的二世祖。

    “呼!他妈的,老子可算是站在平地上了!国舅爷啊,要我说咱还是先回一趟吧?好歹也把战马和盔甲都卸下来,每人在带上一些粮食,然后咱轻装简行的进山搜人,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嘛?”

    一个浑身大汗,躺在地上不停喘息的黑骑兵,对正在安抚战马的王征灵开口嚷道。

    此时王征灵也觉得有些后悔,之前光顾着要给陈子陵一个交代,却忘了考虑实际作战环境。方才他们才仅仅走出两里山路,将士们便已经被厚重笨拙的铠甲,压的是气喘吁吁!此时此刻,顺着每个人铁甲的边缘,一滴滴汗水就仿佛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不断落在泥土地上,砸出了一个个的小水洼!

    众所周知,骑兵进山必然是自寻死路,更何况他们还是一支重甲骑兵队!所以这汉子提出的意见,其实也不无道理。毕竟能够进入黑骑军中的将士,弓马娴熟、作战勇猛是最基本的要求;而王征灵手下这八千名弟兄,即便脱下了铁甲、离开了战马,也个顶个都是以一当十的骄兵悍将,不惧任何对手。

    不过,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让王征灵现在带人返回河东城“换衣服”,他肯定也是拉不下那个脸来的!

    在离开河东城大营的时候,他们这八千铁骑一路向西奔去!几万只马蹄敲击地面带出惊天动地的气势,那是何等威武雄壮的画卷?如今才过了几个时辰啊,他们连马匪的面都没见着、就灰溜溜的打道回府,以后他王征灵还要不要做人了?

    至于原地卸甲拴马,入林搜人,那就更别提了!八千套极品铠甲马具、八千匹大食战马,还有那些实心的长杆马槊,那可全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如果自家那个不成器的表弟,是损公肥己之辈,那倒也还好说;可一旦这山里真有匪盗出没,人家落草为寇就是为了求财,根本没理由与自己正面相抗。

    一旦他们仗着路径熟悉的便利,绕之后方将这些宝贝偷走变卖……

    真到了那个时候,乐子可就闹大了!八千名武装到牙齿的重甲骑兵进山剿匪,然后被人家偷了一个清洁溜溜,八千个老爷们穿着白花花的贴身衣物,徒步走回河东城大营……

    王征灵只是这么一琢磨,就想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国舅爷……国舅爷!你看你看,那有个人!”

    浑身鸡皮疙瘩的王征灵,还沉浸在丢人现眼的幻想之中,突然被身边一个弟兄拍了拍肩膀!他回过神来,顺着对方的手指一瞧,只见不远处有一名赤着上身、瘦骨嶙峋的秃顶老头,手边拽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背上挎着一个背篓,匆忙地向反方向“跑”去……

    “去,把这老人家请回来问问,客气着点啊!”

    “放心吧国舅爷,这老头穷的连身衣服都没有,我还能怎么对他不客气啊?”

    眼看着手下人一溜小跑,连拉带拽、又陪着笑脸的将这老者请回了自己面前。王征灵没有着急开口,而是仔细打量起了这个秃老头子。他脚下穿着一双草鞋,裤管也被麻绳扎紧,显然是一个久走山林之人;午后毒辣的太阳斜射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之上,还反射出了一层奇怪的光芒……

    王征灵伸手一摸,发现这老头的皮肤十分粘腻,自己也搞不清楚其中因由,便轻咳了一声开口说到:

    “咳咳……老人家莫要惊慌,我等都是朝廷的官军。您看看,这是我的将令腰牌……”

    百姓大部分都怯官,这老头也不例外;他一听对方是官军的身份,立刻拉着小孙儿一起跪在泥土地上、并使劲按着孩子的小脑袋瓜、不断地磕着头……

    “不敢不敢,小老儿不识字,老爷您还是收回去吧……”

    “老人家您快快请起,我们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跟您打听点事……哎?您身上这层黏糊糊的东西是什么啊?”

    “回老爷,这是“油葱”的汁,涂在身上可以防山里的毒虫咬人……”

    这老头说着,从自己身后的背篓里拿出了一片芦荟,怯生生的递给了王征灵检验。而王征灵掰开一闻,则点了点头,也通过这个山里人才有的小习惯,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想必这一老一小,即便真的落草为寇,那也都是当累赘的命!

    “老人家,咱这黎山里边是不是闹山贼啊?刚才我听一个路过的婶子说过,前几天好像有一批粮食,在这被人给劫走了吧?”

    “山贼?粮食?没有没有,老爷您可别听人家乱嚼舌头啊……”

    “爷爷您糊涂了吧?前几天梁子哥他们不是……”

    啪!

    还未等那孩子说完、这老头咬牙抡圆了胳膊、抽了孩子一个大耳光!这一巴掌非常突然,也将这才八、九岁大的小娃娃,扇出了一个跟头,半边脸也迅速肿起了一个红巴掌印!

    一时之间,这孩子甚至都忘了哭喊,只是用手捂着脸蛋,呆呆的看着大发雷霆的爷爷……

    童言无忌,这事儿已经非常明显了。那批军粮虽然是被人劫了不假,但肯定也不是张殿臣带人干的。

    想必是自己那个表弟运粮路过此处,便被黎山的山民壮丁劫走了粮食;而他胆子小、武艺差,也不敢与山民动手厮杀,就只能把这盆脏水,泼到风头正盛的张殿臣头上。

    虽然他们是负责运送粮草的辎重营,但也是秦王麾下的正规军;自己押运的粮食,究竟是被一伙山民劫走,还是被北燕名将张殿臣劫走;在日后定罪之时,可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谎报军情也是死、私吞军粮也是死!现在看来,自家表弟虽然死的糊里糊涂,却也不算冤枉!

292.计策不论新旧

    王征灵想明白其中因由之后,急忙按住了老人家足有蒲扇大的巴掌:

    “别打别打,童言无忌啊老人家!他这么大的孩子,能懂什么事啊!其实,我也知道您在怕什么,是不是你们村里的后生劫了官军的粮草,您怕说给我听之后,会给乡亲们招来杀身之祸啊?”

    这老头听到王征灵道破自己的心事,吓得不敢抬头,但浑身上下已经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喉咙也犹如卡了一枚鱼刺、哽咽着说不出话,只知一味地拼命磕着头求饶……

    王征灵见他这副“小舟不可载物”的模样,只好继续耐心地解释起来:

    “没关系的老人家,正所谓不知者不怪。只不过那么多的军粮,你们一时半刻也吃不完;而那些箭枝和兵甲,你们留着它也没什么用,不如就还给我们吧。而且呢,我也为你们考虑了一下,粮食再多,也总有吃完的时候,我得给乡亲们谋一条生路,才是解决问题的正途。”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道理也并不算深奥。老头一听王征灵的话中有缓,也止住了鸡啄米一般的叩头,疑惑又带着些怯意的看着这位好心的秦军官爷。

    “我们的粮队呢,日后还得经常从黎山脚下经过。只不过我们不但人手短缺、对此地的路径也不甚熟悉,途中难免被山势所阻,导致迁延时日,贻误战机。诸位乡亲们如果能多多帮忙的话,粮食运送的速度快一些,路上的消耗也就少一些。而我呢,也就可以把节省下来的粮食,送给咱黎山的乡亲们过日子;这样想来,对大家都有好处,是不是一举两得的事啊?”

    尽管王征灵的言语十分动听,但这老头却仍然无法克服触犯王法的恐惧,只是呆滞的目光看着这位不一样的军爷,也不知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而王征灵呢,也理解他的怀疑。这老头虽然是山民,但也是三晋腹地的山民,绝不是化外之地的蛮族可比。更何况黎山脚下,就是重镇河东城了!他活了这么大的岁数,哪能不知道私抢军粮、那可是满门抄斩的重罪呢?

    这么大的罪过,不杀几口子泄愤立威、已经法外开恩了;如今听他的说法,还要给村子里的乡亲们再谋条出路;这放眼普天之下、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呢?

    等了一会,见对方没有任何回音;王征灵便伸手扶起了这位老者,语气温和的对他说道:

    “老人家呀,您是不是还以为我们这些人,都是北燕官军呢?嘿,这您老可就想错了,我们是秦军,不是北燕军!”

    “嗨!原来是秦军啊!可吓死小老儿了!孩子……不对不对,老爷啊,您是不知道!那些北燕的王八羔子,可他娘不是东西了!平日里抢男霸女、无恶不作也就罢了,给不出税银,就绑人家的儿子!平日里一个不顺心就拔刀杀人,连眼皮都不带眨的啊!哎,我们抢粮食,那也是没辙了!在你们还没打过来的时候,村子里的所有粮食,就全被那群狗崽子给抢走了!他们还说是了遵皇帝老儿的命,在各处征粮守城,连一个铜板、一个米粒都没给我们留下啊!…哎……军爷啊军爷,像我这样的老骨头吃不吃的,也活不了几天了……可村里的娃娃们,都快被生生饿死了,这是造孽啊……造孽啊……”

    这老人说着,将自己的背篓卸下了肩,推倒王征灵的面前;王征灵掀开上面的几节鲜芦荟往下看去,只见筐底装的全是一些野菜和树皮……

    “河东城这群畜生,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勾当,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天?哪还有什么天啊……哪还有什么天啊……”

    这老头说着说着,浑浊的泪水滚滚而下,砸在了泥土之中,也扎进了王征灵的心窝子里。

    王家本是三秦大户,虽不是什么书香门第,但至少从祖上三辈算起,也不知道挨饿是个什么滋味。而王征灵也是王家的继任家主,更仗着姐姐嫁入皇族的缘故,受到了良好的教育,长成了一名文武双全、胸怀天下苍生的青年俊杰。

    虽然受个人天资所限,王征灵在文武两道之上,很难取得巨大的成就;但他的个人修养以及道德情操,却颇有上古君子之遗风。

    穷生奸计、富长良心。其实王征灵之前的那一番说词,原本只是为了诓出劫粮匪盗的具体下落;可如今听黎山的百姓生活如此艰难困苦,也立刻动起了恻隐之心……

    “老爷子您别难过,我们秦军是正义之师,与那群北燕畜生不是一路货色!我看不如就这样说定了,以后村子里的壮丁,就去帮我们的弟兄运送粮食;我呢,就按人按天给你们发粮发饷!这样的话,你们既能做一个奉公守法的良善百姓,也能在这混乱世道,凭自己的力气养家糊口!”

    “老爷……老爷啊!您真是菩萨心肠,让小老儿说什么好啊!刚才……刚才我说瞎话了,我们那里有几十个年轻后生,挨不了饿,一时糊涂犯下了重罪……可他们都是劳力啊,娘们和娃娃都等着他们养呢……您……您老发发慈悲,不杀他们行吗?我……这颗脑袋给您赔罪行不?驴娃子别哭了,快,过来给老爷磕头赔罪……”

    王征灵看着这一对儿可怜的祖孙俩,一把将老头子拽了起来,无比郑重的对他说道:

    “老爷子,要怎么说您才能信我呢?我王征灵今天对天发誓,只要你们把剩下的粮食和军械还回来,我不但不会杀人,还会给你们留下足够的粮食,再帮那些年轻人谋个差事,让你们都能有口饱饭吃!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王征灵今天要是有半句瞎话,杀一个抢粮的百姓,必遭五雷诛灭!”

    “真……真的?您真的不是为了把他们骗出来杀了?”

    眼见王征灵把好话说尽、甚至都指天对地的发下了毒誓,可老头子却仍是半信半疑的模样;之前那名黑骑军卒有些不耐烦了,上前抱起了那个脸蛋红肿“驴娃子”,一边哄着哇哇大哭的孩子、一边无可奈何的对老头说道:

    “老爷子你也真是的,你知道这是谁吗?这是我们秦军的国舅爷,皇后娘娘知道不?就是皇帝老儿的媳妇,那是我们将军的亲姐姐,一奶同胞!现在河东城以西,都是我们秦军的地盘了;只要他说不杀你,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没人能动您一根汗毛!”

    有了旁人作保,再加上王征灵又拿出了那块金光闪闪的牌子,这老头虽然不识字,但终于放下了戒备心来:

    “您……真……真的不杀我们?”

    “老爷子,我刚才不是发誓了吗?老天爷可在上面看着咱们呢!”

    “好好好!那老爷我就跟您说实话……粮食,我们各家都分了一点不假;但刀和盔甲,我们谁都没动过一下!您说的对,那些玩意我们也用不着,还,肯定还!走走走,这就跟我进山,好好招待诸位秦军老爷……哎呀不行,你们这马也太高了,进不去山呐!这可怎么办呐……”

    “那还不好办吗?我们把马就拴在山脚下,您老找几个精明的后生帮我们照料一夜;明日一早,我们自己带着军械回营,不就成了吗?”

    正如那士卒所言,如今河东城以西的地面,全都归于秦军所有;而眼下“马匪”已经被顺利招安,那八千匹战马拴在山道边上过夜,想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于是,王征灵与那八千名重甲骑兵,便脱下了铠甲、栓好了战马,跟随着爷孙二人,再次踏上了陡峭的山间小路……

    如果说王征灵知道漠北铁骑的始末因由,打死他都不敢如此托大;只不过两地相隔千山万水,又分属两军,消息自然也无法及时传递分享……

    更何况漠北铁骑长那日苏,在中山路得到“惨痛教训”之后,也并没有任何分享出去的机会……

    卸甲下马的王征灵等八千歩卒,跟随着祖孙二人,缓步踏入了黎山山脉。这些宝贝骑兵们,虽然还没有踏上正面战场与敌厮杀的机会;但久居前线观战待命。每日所见所闻,也俱是尸山血海、骨肉横飞的残酷景象。

    可如今进入黎山深处、到处都是鸟语花香、景色宜人,空气清新;山边那逐渐落下的夕阳,也为葱绿色的山谷林泉、铺上了一层温暖柔和的金光……

    “啧啧啧,贾老丈啊,你们这里可真是一片人间仙境啊!等日后我为秦王陛下平定了乱世,廓清了寰宇,定要来这里常住一段时日。”

    领着“孙子”为大军引路的贾老六,听着王征灵发出的感慨,憨憨的笑了一声:

    “啥人间仙境啊,真住下来你就知道了,比不上城里好!我年轻的时候,借着出去贩山货的机会,也进过几次城!酒楼的饭多香啊、茶馆里也热闹,街上想要啥就能买着啥,想喝水了都不用自己动手,还有人给挑到家门口去呢!”

    王征灵呵呵一笑,急忙辩解道:

    “那也得有银子才行啊!城里的人心都冷,无论帮你办什么事,那都得拿银子说话!像这种“清泉烹茶、暖阳斜照”的悠闲日子,才是真正的舒心啊……”

    贾老六一边随声附和,一边在心中冷笑:呵,喜欢不喜欢,你小子也都得“留”在这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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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过江河介绍:
从某些方面来讲,每一个灵魂,都是有意义的。沈归一直都这样认为。他从原本平凡的人生中,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召唤至此。从而参演了一出大戏。从冰天雪地的幽北,到纸醉金迷的南康;从悠久历史的北燕,到瑰丽神秘的异域;这位来客,曾马过江河。马过江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马过江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马过江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