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39.覆水难收
其实,眼见以周敏忠为首的太子门生,高举倒蔡大旗的时候,天佑帝真的没有什么火气。毕竟处变不惊的心态、精准毒辣的眼光,是需要不断犯错来积累的能力;而太子自幼刻苦攻读、入朝之后又久在户部管账;如今骤然参与到风波诡谲的朝堂之上,一时之间会错了圣意,也是情有可原的事。
而且话又说回来了,对于一国储君而言,想要根除树大根深、权倾朝野的蔡党,也不是什么原则问题。因为蔡熹的作用,本就是其余派别的文武官员、与众生百姓、向天家朝廷投掷负面情绪的“一枚靶子”。他想扳倒余日无多的蔡熹,再换另外一个“靶子”,无非就是时间提前了几年,也不是什么过错。
所以方才在朝会之上,周元庆几次刨根问底、穷追猛打,并不是想替蔡党出头;他只是借此机会,试试自己这个长子、胸中究竟有几分气量。很可惜的是,以方才在殿上的一番交锋来看,周长永这位国之储君,根本就不具备成为一名上位者的资格。
首先来说,他门下的走狗都是些什么货色,朝堂之上人尽皆知。仅凭这些鸡零狗碎、就想要扳倒蔡熹极其党羽,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就算再加上一个太子储君,率众冲锋陷阵,也是根本就不可能完成的事!
更何况这位“主将”,竟然还在自己的施压之下、临阵退缩了呢!
所以在双方实力对比的估量方面,太子便暴露出了极大的问题。无论是他高看了自己的能耐,还是小看了蔡党的底蕴,亦或是他错以为当今圣上、也想要借机清算蔡党,都是那种后果难以预计的重大判断失误!
其次,蔡熹本人有没有罪、蔡家倒不倒台,对于一国之君来说,也根本就不重要。北燕王朝诞生了这位权相,并不是天佑帝宠信蔡熹的原因,而是民间势力倒逼朝廷的必然结果。内阁在不在、右相换谁出任,结果都是一样的;这些旧党中人,始终需要一个门面人物,代他们发声、代他们受过。
所以太子门下走狗,今日在殿上齐齐亮出獠牙;虽声势浩大、但压根就没找对正主!这就仿佛是杀手杀错了人、要债砸错了门,实在是愚蠢透顶!
周元庆之所以委太子入户部参政,就是想让他从宏观的角度上、去思考治国之策。有道是“君王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其实北燕王朝的边边角角、大事小情,都可以从那一笔笔冷冰冰的账目上,看出端倪;用不着、也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
比如说鲁东路人口密集,良田沃野何止千里;按理来说,必然是朝廷的粮仓与税银支柱。可从账簿上来看,整个鲁东路每年上缴朝廷的田丁粮税,甚至还比不过久战之地的徽州与荆楚!如此反常,究竟是何原因呢?
这个答案并不复杂,就是因为儒府、儒林两大学派,将鲁东路的田亩人口,已经瓜分一空了。
圣人门下的“笔供”,乃是北燕开国高祖皇帝、与儒门先师定下的“盟约”。凡圣人门下的田亩仆人,朝廷一概免征赋税。
当年的高祖皇帝,为了得到正统之名、必然要争取仕林人士的支持,此举本无可厚非;可发展到天佑帝继位之时,一个农夫,只需要交三分之一的税款给府儒书院,便可以成为圣人门下的仆庸,免除朝廷丁税;而自家的耕地,以“赠予”的形式、上呈儒府书院,每年便只需要交半份田税给书院。
长此以往,自然是“肥了学阀、瘦了朝廷”。
似这种狗屁倒灶的历史遗留问题,不仅仅是鲁东一家而已;比如盘踞中州的南林禅宗,也有先帝赐下福田的祖制;富有长安城的皇亲周长风,又历来都是拥兵自重、勾结番邦;三晋民富,却与漠北云中城“隔墙相望”;中州、荆楚二路,又与强邻南康频生间隙;唯独剩下一个蓟州路,还被那些烦不胜烦的皇亲国戚瓜分一空;在如此内忧外患之下,北燕王朝能够兴盛发达,才是真的有鬼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天佑帝空有一腔养民治世的热忱,却终无用武之地。
可今时的北燕、却不同于往日:信安侯起兵谋反、朝廷光明正大的收回了三秦大地;漠北草原自顾不暇、幽北三路满身疮疤,至少二十年之内,俱已无暇南顾。而且,拜沈归所赐、鲁东路的学阀上层,意外被他彻底犁了一遍!想要重新掌控鲁东路之前,至少自家人也得先争出个你死我活才是。
可以说现在除了南康之外,已经再无外患可言。所以北燕王朝的中兴之治,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小小一本账簿,背后蕴含着治国理政之道。周元庆将太子安排在户部,就是想让他看透隐藏在账目背后的这些问题;而并不是让他去计较那几枚铜板、几块银子……
可惜的是,从今日朝会的情况来看,周长永第一次出手,便暴露出自己短浅目光的目光、与幼稚的视角。
如果说只是能力不足的话,倒也不足以令天佑帝大发雷霆,不惜令王放大开杀戒、血染紫金殿;更可怕的是,太子就连坦然接受失败的勇气都没有!
为人君主者,当然可以不择手段、可以心狠手辣、也可以忘恩负义、背盟毁约……但这一切一切的前提,都必须建立在可以换取足够利益的基础上。
简单说来,天家无情的根本原因,是因为君王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牵连着众多百姓的福祉;而一名好皇帝本身,就是百姓利益的标尺,唯“亏少补多”而已。
若枉杀一忠良,可拯救诸多黎民苍生,那么君臣恩义便可负之;若屈死一名能吏干将,便可消弭一场战乱,那么昏庸无道之名亦可取之。
可今日太子抛弃门人,临阵退缩,就只是为了自己而已!他在连番逼问之下,非但不敢说出心中的真实主张;更怕自己会错了意,失去了圣眷,致使储君大位花落别家……
此事无关黎民苍生、无关江山社稷,只是单纯的怯懦畏惧、背信弃义罢了。
天佑帝令王放在紫金殿上,放手大开杀戒;除了借此敲打太子、让他放弃“以势胁君”的幻想之外;更重要的一点,则是要做到完全封口!真正参与此事之人,一个不留;凭着经验与智慧,猜出此事内情之人,便用杀戮与血腥、吓破他们的胆子!
总而言之,今日太子的窝囊与卑鄙,绝不能流出半点风声!
那一日的紫金殿上,自天佑帝离开、殿门关闭之后;所有朝臣都亲眼看见左丞相王放,如何手起刀落,轻轻松松便斩下十六颗人头。待“散朝”之后,袍摆沾染了一层血痂的太子,早已吓得浑身瘫软如泥、被几个小内监架出了宫门。而大太监唐福泉,则眯着眼睛,带着一群小内监,仔仔细细清扫屠兽场一般的紫金殿……
待黄昏时分,四座檀香塔飘出袅袅青烟,紫金殿也恢复了往日的恢弘与庄严;仿佛,今日从未发生过什么一般……
从王放举起屠刀开始,太子就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即便坐上了太子府的马车,他也始终未发一言……
这是真的被吓坏了!
其实自华禹开战至今,经太子授意灭口之人、不胜枚举;就在昨日散朝以后,他还亲自“教训”了一个不知深浅的婢女,并非是从未见过血腥之人。
可当他亲眼看着十几个熟悉的面孔人头落地,更在自己脚边“轱辘辘”乱滚,这股强大的视觉冲击力,瞬间便击垮了他的心理防线!
公平的说,太子周长永并不是个坏人。他自幼师从蔡熹,学的也是最正统的儒门义理、为君之道。至于他那半吊子的帝王术、制衡法;只是入朝理政之后,从那些趋炎附势之辈身上、学回来的“歪理”罢了。
旁征博引、学贯古今,本就是无涯学海之中的一条正路。只不过学术不分高低贵贱,但师长却分忠奸贤愚;而这些经常提点储君的墙头草们,本就是被蔡、王两党共同摒弃的“下等货”;诚然,道德修养与才情学识之间,没有直接关系;但他们教导太子的目的,并不是为北燕培养下一位明君圣主,而是为自己教出一个听话的主子来!!
如此一来,个人私利,也就被摆在了首要位置上。
所以太子精研的“学问”,除了来源于蔡熹的正统教导之外,大部分都是这种夹带私货的曲解歪理;更可怕的是,由于太子门人、大多都饱受蔡党排挤,所以自然心生怨恨;久而久之,他们也自然潜移默化影响了太子的立场,离间他与蔡熹之间的师生情谊。
蔡熹的嗅觉何等敏锐?他才刚刚察觉到太子发生了变化,立刻就施以雷霆手段、将蔡党割裂了一小部分,许其转投太子门下。在明面上,师徒二人依旧保持步调一致;可一旦日后生变,他们又可以在危急关头,与太子门生迅速划清界限。
信任,一种是非常脆弱的情感;一旦发生了改变,就再也回不去了;对于蔡熹与太子这一对师徒,也毫不例外。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40.疯了
既然眼下北燕大局已定、天佑帝也无需再韬晦藏拙,作出那一副“受气天子”的庸碌模样。可他自己也未曾想到,第一次施以雷霆手段的对象,竟会是自己选定、并培养多年的太子储君!
待心中怒气消退之后,天佑帝也隐隐感到有些不安:他怕太子会一时糊涂、铤而走险;仿效那北幽太子颜昼、企图弑君篡权。虽然此计一定无法得逞,但前有周长风反叛、后有太子夺权,天家颜面的还要不要了?
而他又怕太子干脆破罐破摔,当夜驱使门下死士,去蔡府行刺病重的蔡熹。因为按照他的幼稚逻辑来推测,只要蔡熹一死,蔡党必然四分五裂,自己也可以借势吸收蔡党余孽,壮势声威。
只可惜天佑帝的这两种担心,纯粹是为人父者的“关心则乱”!因为摆在太子面前的这两条路,都需要雄浑壮阔的魄力、与孤注一掷的勇气辅助;而之前紫金殿那一次交手,太子已经露出了懦弱胆怯、色厉内荏的老底……
今日倒蔡之事,最终一败涂地不说;他门下那些头等“斗狗”,也尽数被王放当殿斩首。这般心气与视觉的双重打击,对于满怀壮志雄心、自认志在必得的太子来说,的确是无法接受的结果。自从他回到太子府中,便始终闭门不出;任凭管家忠伯在外苦苦呼唤、也没有任何回应。
当然,由于天佑帝担心太子的“过激反应”;所以密令赤乌探子,整整在太子府外看守了三天三夜,却始终不见他的身影。直到第四日清晨,太子府的大管家忠伯,才硬着头皮来到了王放府上求救……
半个时辰之后,天佑帝微服出宫,亲自来到太子府探视。而王放在他的授意下,一剑斩断门栓;天佑帝迈步上前、打算看看儿子的情况……
谁成想大门才刚刚被他推开,一个披发赤足、浑身酸臭的“疯子”,竟双手握着一柄利刃、便直奔天佑帝袭来,口中还抑扬顿挫地念念有词,只是口齿不清、谁也听不清他说的到底是什么鬼话……
周长永是个纯粹的书生,从未练过武艺;再加上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这一剑劈来,自然是半点杀伤力都没有!然而护驾事大、王放顾不上君臣之礼、立刻抢步上前,一手死死握住太子持剑的手腕、一手以寸劲推顶对方左肩、脚下同时绕后一绊……
只听扑通一声、年过七旬的老丞相、便将通体酸臭难闻的太子、按在了台阶上……
太子周长永,竟被活活吓疯了!而且,还是那种连打带骂的“武疯子”!
王放轻松按住不断挣扎、大肆咒骂的周长永,回头望着神色讶异的天佑帝,等待着陛下的口旨……然而周元庆本人,见到这个意外情况,一时之间也同样拿不准主意……
“这……这……这成何体统!打一桶井水过来!将这逆子泼醒!”
一桶冰凉的井水兜头泼下,周长永一边强扭着脖子喝水,一边疯狂的划动四肢、仍不忘哈哈大笑……
一刻钟之后,王放将失魂落魄的天佑帝、
死命搀回马车。而此时此刻的周元庆,也犹如目睹“血染紫金殿”之后的太子一般,靠在车厢上呆滞无语……
直到马车停下,总管大太监唐福全进入车厢、试图将天佑帝背回寝宫之时,周元庆才喃喃的说了一句:
“操之过急啊……这……这实乃朕之过也!”
耳闻天佑帝将罪责揽于己身、除了唐福全之外,所有内监宫女、都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却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而天佑帝则长叹一声,拍了拍同样年迈苍苍的老奴,独自一人、颤颤巍巍的走回了寝宫之中……
次日清晨,例行的战时每日朝会,并没有如期举行;左丞相王放下发一道与程谊联印的阁批,宣布因陛下身体不适、“偶感风寒”,故而停朝三日。待百官散去之后,王放在唐福全的接引下进入后宫;踌躇了半晌,这才迈步跨入御书房的门槛……
万没想到,仅一夜过去,天佑帝那原本略显斑驳的须发,竟已犹如霜雪一般刺眼。王放定睛望去,只见天佑帝正在窗边斜坐,手中还举着一枚略显破旧的拨浪鼓、眼神发怔……
“陛下……”
天佑帝闻声,缓缓转过头来,眼神中尚有余温。他轻轻放下了手中玩物,对王放招了招手:
“坐吧。”
“谢陛下赐座。”
王放虚坐着半边椅子,心中百般纠结,不知应不应该在此事谈论国事。可就在他没想出一个切入的角度,天佑帝却喃喃开口说道:
“这鼓啊,还是朕早年微服出游之际,在宫外给永儿买的玩具。他这孩子呀,从小就不喜刀枪棍棒、也不喜诗词文墨,却唯独喜欢这鼓乐之乐。牧北啊,你知道的!朕年轻之时,锐气过盛、每天都做着圣主明君、流芳百世的梦!这家有长兄,国有长子,永儿要么就学高祖帝,精骑擅射、征战沙场;要么就学先帝爷,文通诸子,学贯古今!可他迷上了这鼓乐声色、整日与弦师女乐为伍,又成什么体统呢?若是放任太子纵情于声色犬马之间、朕又如何向天家列祖列宗交代啊!朕有愧……但朕却不后悔、也不能后悔……”
听着天佑帝这一番呓语,王放心里也明白,他只是心中烦闷,想找个人倾诉一番而已。只不过自己一生鳏居,既无妻女子嗣、也无至亲厚友,所以无法真正理解天佑帝此时的感触;而那个老太监唐福全,就更别提了,他连体验“望子成龙”的机会都没有……
“可如今回首望去,朕为君近六十载有余;虽不敢妄自尊大、称贤道圣;却自以为还当得起克己勤勉、谨慎持重……然而北燕王朝,却为何会在朕的治下日渐颓败呢?江山四分五裂,今朝险有灭国之危;百姓流离失所,饥寒交迫,屡闻民间有深山弃老、易子而食的惨剧发生;朝堂之上,更是党政横行、势头难以遏制;一眼望去,奸佞多如江鲫、廉吏则凤毛菱角……哎,为君,朕是一败涂地;为人父母,也一并弄巧成拙……牧北啊,朕……朕愧对北燕江山父老,也无颜面对天家的列祖列宗啊!”
年轻人面对的世界,是崭新的,每天都有无数新生事物出现;而老年人面对的世界,是冷酷的,每天都要目睹熟悉事物的消亡。所以他们的个人情感,也通常都比年轻人更加敏感脆弱一些。
更何况周元庆本身,又是个智慧超群、学贯古今的贤君;想的多了,个人情感也会更加复杂。其实家事与国事之间,并没有难易之分、高下之别:励精图治、呕心沥血的明君雄主,也未必就能把江山治理的米粮丰足、百姓安居;而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也难免遇见家中“妻不贤、子不孝”的窘迫。
而王放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孤老头子,自然对这份颓败与寂寥,无法感同身受。他只能用最苍白的套子话、试图安慰天佑帝,毫无说服力可言。
听到他那心不在焉的回复之后,天佑帝便很快察觉到这位爽快到近乎粗鲁的王左丞,此来定有国事禀报。
“罢了,家事先放在一边,说说你的事吧。”
“是。陛下,蔡大公子经兵部的军驿,由中州前线发回一封紧急军情。”
说完之后,王放将一封火漆封口的公文,从怀中取出,呈交于天佑帝面前。
展开公文通读一遍之后,周元庆反手将公文递给了王放,而自己则陷入了沉思之中……
“陛下,老臣已然阅过此信。”
“讲。”
“老臣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周元庆没有回答,只是不断用手指敲击桌台,发出“咚咚咚”的声响……良久之后,周元庆一拍巴掌,语气悠然的说道:
“启一道内阁朱批,以左丞相的身份正式回复蔡宁。朕加封其“招抚使”一职,全权负责接手秦军归降一事。再让赤乌的探子给他传一道秘旨,朕最多只能接纳四万西北降兵,更不许他们踏入蓟州路半步!”
没错,就在昨日夜间,八万名失去了主帅的西北军降卒,由于无法继续忍受南康解忧军的欺压排挤,暗中派出三名密使,向蔡宁咨询“归营”事宜。
原隶属于“黑甲叛军”的三秦甲士,大半都是朝廷兵部登记在册的西北军。陈子陵战死以后,这些秦军的将军校尉、心知秦王大势已去。而四皇子与祝云涛兵不血刃收复长安,更是宣判了秦王败局已定。军伍之中、法度大如天;将令一出,便再无回转。为了不被庞青山赶尽杀绝,也唯恐被北燕朝廷秋后算账,所以那些中级将校一商量,便当即归顺南康,成了解忧军中的一员。
只不过庞青山这位新主子,根本就没拿西北军当人看!粮草辎重统统收缴,进行统一、却不公平的分配方法。十个秦军士卒的口粮配额全家在一起,甚至还比不上南康解忧军的一匹驮马!
为了生存、给仇人当狗,虽然可耻了一些,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但问题是主人赏赐下来骨头,还是从自己手里抢去的,这就有些过分了!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41.消化
古往今来,世人皆乐于颂扬那些宁死不屈、品性高洁的大英雄;而见利忘义的软骨头,则会遭受万世唾骂。可直到要命的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之前,没人能断言自己的肚子里,到底长没着那一副“英雄胆”!那种刀斧加身面不改色的好汉,本就是万中无一的稀罕物;如果英雄满大街乱跑的话,也就没什么故事性可言了!
所以凡夫俗子苟且偷生,或是经不住利益的巨大诱惑,本就是人之常情;虽然不必提倡、却也不值得唾弃。
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所以站在庞青山的角度来看,西北军先事北燕朝廷、后又随秦王反叛、如今更在阵前向仇敌倒戈、根本就是一群毫无廉耻、立场可言的“下流坯”。只不过他们的战斗力,倒确实彪悍异常;收则收矣、但也必须对其有所防备。
从一军主帅的角度来看,庞青山的应对手法极其正确:在时刻保持自家班底的战斗力的同时,将西北降兵压制在“既饿不死、也吃不饱的半残状态”。
“民不患寡而患不均”,绝对公平虽然从来都曾不存在过,却也是人心之中追求的“基本原理”。这个道理放在军伍之中,也如是一样,
既然你庞青山拿西北军将士不当人的话,那叛一回两回也是叛、十回八回也是叛、我们就再找一个更厚道的主子去!
而且退一万步讲,这八万将士,原本就隶属北燕朝廷的西北军编制;按照朝廷律例,理当尽归信安侯周长风一人节制。信安侯趁乱反出朝廷、那是你们天家的私事;而我们这些人当兵打仗,吃粮拿饷,就只知道遵循上官的军令行事。
况且世人皆知,天佑帝施政、向来以宽仁厚道著称;这样的一个皇帝老儿,又怎么会在大获全胜之后、还要为难吃刀口饭的“苦哈哈”呢?
所以经过一番紧急协商,这些“三姓家奴”、便派出了三名密使,试着与蔡右相的大公子蔡宁,进行私下接触。而此事毕竟干系甚重,蔡宁不敢自专,便发出一封八百里加急的紧急军情、向天佑帝上书请旨。
当日午夜时分,蔡宁刚刚洗漱完毕,披着一件中衣,与两名亲卫进行最后一次巡营。忽然之间,由大营北门方向传来一阵喧哗、并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蔡宁接过佩剑循声而去,只见有一名北燕官驿、骑着一匹快马、跌跌撞撞地闯入了自家营盘……
借着营中的火盆观瞧,只见马背上那名驿兵,已然双眼发直、身体随着马背的颠簸左倾右斜、一看就是跑“炸了心”,早已陷入了半昏迷状态。蔡宁唯恐“马踏联营”,立刻将战剑一抛,整个人飞身上马,双脚一蹭马镫,便将那个驿兵甩离了马背;随后他一手抓紧马鬃、一手揽过马颈、双手反复摩挲、口中低沉地喝出了一个“吁”字……
马儿在他的安抚下、终于缓缓减慢了速度;随后身子一歪,也侧躺在了营房的地面之上,口鼻不断地涌出白沫……
提前翻身跃下马背的蔡宁,上前探了驿兵的鼻息
,随后又取出了对方背囊中的一封信件,对身边两个亲卫吩咐道:
“先别给他喝水啊,用湿巾慢慢擦醒!再让伙头去熬点米汤,放凉了慢慢往下顺!”
两个亲卫应命而去,蔡宁则拿着信件回道营房;他先用半干的布巾擦了擦身上浮土,这才打开封皮、取出内阁朱批……
“这个滑头滑脑的老王放,封个招抚使的虚衔,让我来全权处理此事……说了等于没说,脱了裤子放屁!”
蔡宁看完之后有些愤怒,刚想借着油灯将信烧了;可转念一想,又重新审阅了起来……
静下了心思,蔡宁才总算看出点端倪来。这内阁朱批倒是没什么问题,遣词酌句也还算正常。只是这下款落定的大印,却并不是“左相王放”、也不是“牧北翁印”,而是“伏凌老人”!
北燕王朝的内阁,一共由九人组成:六部尚书、两位左右丞相,一名皇帝,所以也被世人戏称为“九老王朝”。但蔡宁心里清楚,所谓“九老”,根本就名不副实;能够真正当家作主的人,就只有“三老”而已。也只有他们三位,才有资格发出“内阁朱批”。
左丞相王放,字表牧北,一公一私两枚大印,没有不关“伏凌老人”什么事;而自己的父亲蔡熹,字表显阳,两方手章更是熟到不能再熟了;至于陛下的玉玺,乃是八个大字,人尽皆知、极好辨认……那么这“伏凌老人”,又会是谁呢?而这道“说了等于没说”的内阁朱批,又暗藏什么玄机呢?
就在蔡宁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从帐帘方向突然传入一道微风;蔡熹抬头望去,只见一名神头鬼脑的小兵,刚刚将那枣核状的脑袋探入帐中,左右观瞧了一番,见四下无人,这才对着自己一挑眼神:
“嘿,忙吗?”
通常来说,他这种问法能够得到的回答,只有二十下军棍罢了,还得是实心的那种;只不过此人本就不是蔡宁手下的中州兵,而是四皇子周长安调教出来的赤乌探子。既然双方工作性质不同,规则与法度,就绝不能混为一谈。
“你这小子……好歹也做做样子啊!没人,进来吧。”
“是喽……”
应了一句之后,这赤乌探子一矮身,便钻进了蔡宁的帅帐,将陛下的口旨一字不落地传给了蔡宁。
直到这时,蔡宁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一方“伏凌老人”的大印,竟是北燕天子的私章!天家周氏、本就是蓟州人;而伏凌山,便是周家的龙兴之地!
如此看来,天子通过赤乌传递的口旨、与内阁朱批下发的中旨,多少有些矛盾;可两道旨意,又俱是天子授意!一时之间,蔡宁不明就里,自然也就犯起了难来。
其实天子无法接受八万西北降兵,本就是理所当然之事。这一场大战,各家诸侯皆尽交兵,毙命者何止百万!战火所过之处,州城府县皆寸草
不生。百业凋敝、土地荒芜;粮草断绝、物资枯竭……
按照现在的情况看来,即便南北双方,能在一月之内结束这场战争;但即将到来的秋雨时节,华江禹河的水位必会暴涨;紧接着又是冬三月,天寒地冻,土地无法耕种粮食。
禹河决堤、大雪封门,再加上从河东城下逐渐扩散开来的瘟疫,还会给北燕王朝、乃至华禹大陆,带来一场极其严苛的考验。待时间弥合所有伤口之后,必然是十室九空、人口锐减的局面。
所以,并非是北燕王朝惨胜之后,不需要这八万西北军;也并非是天佑帝心狭量窄、与这一伙“苟且偷生、身不由己”的叛军,刻意为难。而是因为以北燕朝廷未来数年的状况,根本就养不起这八万张嘴了!
结合朝廷未来的时局,与天佑帝这两道略有矛盾的明旨暗意,蔡宁最终得出了一个略有些惊人的结论:
虽然说是要留下一半,但实际上天佑帝连剩下的那四万人,也一样不想要!
次日清晨,北燕军中大摆酒宴,伙头军更是做了一顿热气腾腾的面食,以次欢送三位“远道而来”的西北军兄弟。
虽然这所谓的“臊子面”里没什么荤腥,口味也远远比不上三秦老家;但自从他们投了解忧军之后,连吃上一口饱饭都是奢望,根本不会在乎这些小问题了。众人席间相谈甚欢,吃饱喝足之后、他们便骑着毛色油量的高头大马,醉醺醺地踏上了回营的路……
蔡宁所部,此时驻扎在中州路的古都朝歌城外。这里地势普通,但战略位置极佳。他与项青两军,以中州朝歌、鲁东阳平两座城池为基点、沿禹河北岸,拉出一条斜线防御带。如此一来,既可以阻止庞青山向南逃窜;也可以防止南康增兵北上,与解忧军里应外合。
而企图撤回南康的解忧军与西北军,也恰好就是被蔡宁“关”在了朝歌城以北的邯郸附近。所以他们三人离开朝歌之后、一路直奔正北方向;行出二百里左右之后,便能回到秦军大营了。
直至午后时分,这三人三骑,便已然踏入蓟州境内;眼看着还有不到四十里路程可走,三人竟然意外撞在了一道绊马索上!在毫无心理准备之下,三人被马匹掀翻在地,谁都没能缓过神来!可就在此时,树林里忽然窜出两道黑衣人,抽出刀快步上前,不由分说、便将落于后方的二人、砍成了两滩肉泥……
这两个黑衣人动作干净利落、出手杀人也毫不犹豫!一招一式,都准确无比的砍在了要害之处,显然是没打算留下活口。
待那二人没了声息与动作之后,两名黑衣人齐齐住手,并同时将目光投向那个瘫软如泥的“幸存者”身上……
一见对方正注视着自己,他凭着强烈的求生欲支持,立刻站起了身子,疯狂向自己的马匹跑去……
可惜的是,那纤细的马腿、已经被绊马索彻底坳断了……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42.蔡宁的手段
经过这一番耽误,两名手段残忍的黑衣人,已然沉默着快步走到他的身前。就在那两柄鲜血淋漓的钢刀、眼看就要抡在他躯体之上;由打二人现出身影的密林方向,忽然传来了一道刺耳的唿哨声!
也不知这些人都是什么来路、纪律竟会如此严明!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竟能因为一道哨声而齐齐收手!二人互相对了一个眼神,便立刻转身蹿入森林;至始至终,都没有再回头看这个“小尾巴”一眼……
百尺高竿得活命,千层浪里又复生。
当这位幸存者迈着瘫软如泥的腿,颤颤巍巍走回西北军大营之后,立刻来了精神!他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地向西北军目前的“主心骨”——西北中军副将王百川,讲述自己那一场“死里求生”的遭遇。
听过他那一番春秋笔法的吹嘘之后,王百川捏着自己的眉头,颇有些无奈的开口质问:
“既然你的身手、足以杀死两名贼人,那为何不顺手救下李豹和宋大年两位兄弟呢?”
“这……他们是突然杀出来的!小人一时之间没缓过神、刀法来不及施展,才会让他们偷袭得手……”
王百川点了点头,伸手抽出了对方腰间的佩刀;借着夕阳的余晖,眯着看了一眼,又顺手插回了刀鞘之中:
“你方才言说,你是与那二贼人苦战了三百回合、方才侥幸取胜的?”
“可不是嘛!那二贼人穷凶极恶,手段老辣,非要置我于死地!若非生死危急关头,我被迫施展出家传刀法……”
王百川乃是西北军中一员老将,虽然武艺战法两道、皆平平无奇;但头脑却并不愚蠢,根本不会相信这一番废话。他一脚踹在了对方的膝窝,将这满嘴瞎话的小子踢倒在地;随后又抽出自己腰间的雁翎刀,轻轻抵在对方脖子上:
“你既然与二贼大战了三百回合,刀口上却为何连个崩碴豁口都没有!既然你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身上不但毫无伤痕,衣裳也没有半分破口,还隐隐带着些酒气……依我看来,你怕是与那两名贼人,划了三百回合的“酒拳”吧?”
“这……这……他二人乃是赤手空拳……”
“你不是说李豹和宋大年两位兄弟,被贼子剁成肉泥了吗?如今怎么又赤手空拳了?莫非他们是活活把人撕开了不成!罢了罢了,我也不问你了,你自己下去和两位兄弟解释吧!”
一听王百川要动手杀人,此人立刻高声求饶,并将全部实情和盘托出。听完了此事的来龙去脉之后,王百川反倒是有些糊涂了。
由于解忧军中有谛听的三千名探子,所以自家三位“求和使臣”的朝歌之行,本就是一条“死路”;如今得到了蔡宁的允诺、还能活着回来一个,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了。
而两名出手杀人的贼子,既然做黑衣蒙面的打扮,显然就是为了掩盖身份。而下手便是杀招,不是为了灭口、就是为了栽赃嫁祸
;他们从头到尾不发一言,不是训练有素的刺客死士,就是怕自己的口音,泄露了身份与来路……
种种迹象表明,这两明一暗的黑衣人,很有可能就是解忧军中“谛听”的探子、或是庞青山手下的亲兵!
王百川想到这一点,立刻招来了哨骑长,仔细询问了一番之后,终于更加确定了事情的起因与经过。
按照他的推断,事情应该是这样的。
从他们三人得到任务、远赴朝歌城的时候,就已经被谛听的人盯上了。待蔡宁传达了北燕朝廷的意思之后,这三个西北军弟兄就失去了价值。所以在他们三人辞别了蔡宁,返回大营的途中便惨遭截杀、企图杀人灭口、顺便挑拨离间。
只不过那二人解决了李豹和宋大年二人,即将对这名活口下手的时候,恰好遇见了西北军的哨骑经过;而他们三人唯恐行藏败露、导致“离间”这个主要目的失败,只得放一个活口回来。
一刀的功夫都不敢耽搁,也从侧面证明了这三名凶徒,要么就是习惯服从军令的老兵、要么就是训练有素的死士。也只有这样的人,闻听放风的暗哨传来示警,才有可能转身就走,不敢贪恋斩获……
这王百川的想象力足够丰富,但根本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掉入了自己编织的思维陷阱当中。他自以为“想通了”前因后果,便立刻召集各营军校,将自己的猜测当众讲了出来。
其实,早在各营将校齐聚大帐之时,王百川还记得这个“所谓的真相”,只不过是他的推测而已;可当他说完之后,立刻在席间引起了轩然大波!所有同袍弟兄、都交口称赞他智谋无双、顺带唾弃庞青山的意狠心毒;再加上还有一个幸存者从旁帮腔作势、也没人在意到底有没有真凭实据、又是不是庞青山所为了……
粮草被缴的委屈、多日不平等对待的积怨,再加上双方之间那一笔笔说不清、道不明的血债,都将王百川个人的猜测,变成了铁一般的事实!
正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当这个消息一层一层传到底层军卒的耳朵里之后,听起来就更是有鼻子有眼了!
三秦男儿,大多都是脾气火爆、快意恩仇的豪爽性格;多日以来,为了在乱世求生,他们已经咬牙忍受了许多委屈与冤枉;今日自家三名兄弟、被“庞青山”派人暗杀并企图“嫁祸”之事,也终于成了秦南两军积怨爆发的导火索!
其实这档子事根本没那么复杂,就是蔡宁派人干的。而且最可气的是,谛听的探子,也知道这件事的始末情由,更将西北军中的一切异动,全盘上报给了主帅庞青山。
只不过在庞青山的心里,一直都没拿西北军当成友军;在陈子陵死在自己手上后,就更不拿这些散兵游勇当人看了!西北军向北燕献媚,可能是双方话不投机、没有谈拢,最终导致蔡宁出手伏杀“西北军使臣”……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与我解忧军有啥关系?
很快,庞青山便知道了这起“两死一逃”的狗咬狗事件,究竟与他解忧军有何关系了。
此日凌晨时分,谛听的探子回报,说朝歌城蔡宁所部,昨夜寅时有所异动,指向不明;而驻扎于邯郸城外的西北军营方向,今日凌晨也在校军场列阵典军,看样子是在做出征前的准备……
这两个消息合在一起听,庞青山也自然的将其当成是一回事了。他以为这是蔡宁行刺“西北使臣”之事败露,如今双方正式翻脸,准备展开一场大火拼!这对于急于突围的庞青山来说,简直是梦寐以求的好事!
他唯恐西北军将士饥饿无力,导致双方战事不够激烈,无法给己方拉扯出足够多的战场空间;所以立刻吩咐手下传令兵,紧急给邯郸城就近调运一批粮草,让西北军吃饱了肚子“好上路”……
当典军完毕,披挂齐整,准备率军出征报仇的王百川,接到这批粮食的时候,也有些想不明白……
莫非,我打算率军突袭邢州、为陈帅报仇雪恨的事,庞青山已经提前知道了?谛听的探子不负盛名,果然是无孔不入啊!不过他送来这批粮食是什么意思呢?讨好?悔过?求饶?不屑?还是对我西北军不屑的“挑衅”呢……
王百川颇有些小聪明,但临阵指挥的能力,也就是普普通通而已。如今这八万名西北军,心中已然杀意满满,军心不可轻负!而自己又是将士们公推出来的“大将军”,此时也绝不能表现出半分怯意!
“弟兄们,大家都看见了吧!庞青山知道咱们要去收拾他,吓得他赶紧送来了一批粮食,这说明啥呀?说明那狗日的怕了咱们!他解忧军算是什么东西,说句不客气的话,也就是咱们西北军不在中州!要不然的话,早就打过华江去了!庞青山这个狗贼,“抢”咱们粮食,杀咱们弟兄,现在咱们把刀拿起来、他倒是求饶了……弟兄们说说看,今天这仗咱还打不?”
“打!为啥不打?”、“必须打啊,要打到他们跪着跟咱求饶!”、“送点粮食就想了事,也拿咱们三秦爷们太不当回事了!”、“这本就是咱自己的粮食,他庞青山装什么好人!”……
王百川一见群情激昂,大手一挥:
“既然大伙都说打,那咱就打他娘的!生火!埋锅!造饭!弟兄们吃饱喝足,再去给那些“南蛮”长长记性!”
这一批意外而来的粮草,将西北军的进军时间,迁延了一个时辰左右;同时,也给从昨夜开始急行军的蔡宁所部,多争取了一些时间……
酒足饭饱的王百川,率八万西北军北上,稳稳扎下一座营盘,并进行了坚壁清野。看他这副模样,是打算与庞青山所部在这一座邢州城下,将双方的恩怨彻底了断。与此同时,本打算来趁乱“截胡”的蔡宁,刚刚率军抵达邯郸城下,并得到了前方哨骑的回禀:
“报!!!回禀蔡大将军,邯郸城中毫无防备,西北军营人去营空。先锋营孔将军派小人前来请示,是否立刻率军入城?”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43.输不起
其实蔡宁率军连夜北上,心中并没有预设具体的战略意图;并非是他有意托大,也并非是被那镜花水月的“渔翁之利”冲昏了头,而是自打战略合围完成之后,解忧军驻扎之地的方圆五十里地,可谓是针扎不进、水泼不入!
其实在他的中州军里,也有王左丞借出赤乌的探子相助;但四皇子调教出来的这些人,与那三千名谛听的前辈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自家赤乌的探子,只要向北方撒出去,就别指望能有一个活口回来!
久而久之,蔡宁的眼目也就失去了作用,成为最普通的信使与传令兵;而且在如此实力的差距之下、即便赤乌与自家的哨探,能够打探回来一些消息,蔡宁也根本不敢采信!
在战争情报方面,障眼法、烟雾弹的妙用,沈归已经用东海关那一场血淋淋的战例,生动地展示在华禹各位兵家眼前了!
没有足够准确的情报辅助,蔡宁也不知道自己那道略显拙劣的离间计,到底能不能产生效果;也不敢确定西北军向朝廷请降,是否根本就是庞青山授意的反间计;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故意放走的那名活口,回去会如何描述,而西北军又会如何感想……
所以今次率军北上,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只是抱着有枣没枣打一竿子的心态,试探一下火中取栗的可能性。无需旁人规劝,蔡宁心中早给自己定下了一个规矩:
只要遇见点风吹草动,立刻全军撤回朝歌,老老实实的固守禹河北岸。
他麾下的三万名中州军,已然倾巢而出,此时距离原属西北军的驻地——邯郸城,仅有不到五十里之遥。
军情如火、稍纵即逝。当蔡宁听到传令兵的回复之后,脑中飞速旋转了一番,便迅速做出了决断:
“后军与辎重营入城接管城防,安抚百姓;先锋营与中军将士、进驻西北军留下的营盘,稍作休整;伙头军埋锅造饭,给弟兄们半个时辰填饱肚子;哨骑营的弟兄们要辛苦一些,让他们分为两个轮次、几人一组、向北扩大搜索范围,尽可能打探邢州方向的敌军动向。记得告诉弟兄们,谛听的探子手段毒辣,一定不要逞能,人越多就越安全!”
“末将遵命!”
半个时辰之后,蔡宁正坐在石头上苦思冥想,嘴上还麻木地啃着一块干饼;耳听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只见方才那名哨骑飞马而回,满面惊喜地疯狂叫嚷道:
“将军,打起来了!他们打起来了!”
蔡宁见他欣喜若狂的模样,扬手将地上的水囊扔了过去:
“先喝口水,慢点说!是谁和谁打起来了?”
“咕噜咕噜……呼!是西北军!他们已经到了邢州城下,正忙着毁林子呢!因为害怕身份暴露,所以小人不敢离得太近,但还是远远看见了一座新营基!看样子是打算坚壁清野,跟解忧军耗上了!而邢州城那边,也是四道城门紧闭,吊桥也收起来了,城墙上戒备森严,刀枪林立,再细致的就看不清了。回来的时候,我还特意绕了个远,见到解忧军城西二十里外的大营,也
已经开始披甲典军,做好开战的准备了!”
蔡宁闻言、心知自己那道“祸水东引之计”,乃是前有未有的成功,不禁心中大喜!他不断拍着对方的肩膀,口中还狠狠撕下了一大块饼子、兴奋地咀嚼起来。然而,还没等蔡宁咽下口中的粮食,神情突然又显得有些忧虑……
本想进山打个野兔,谁知道追上了一头老虎!老虎浑身都是宝、固然值得欣喜,但他庞青山真有“打虎”的能耐吗?
解忧军的规模不大,却也有五、六万歩卒之多,而且盔甲兵刃俱是当世一流货色;而西北军虽是无头之蛇、一盘散沙;但人数也至少还在七到八万左右;开战之后,双方人马绞杀在一起,规模足有十几万之多;而自己手里这点新兵,就算一把撒上去,恐怕翻不起多大的浪花来,就更别提“火中取栗、坐享其成了”……
“唔……如果我令你跑一趟鲁东,去找项大人搬兵,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这哨骑长歪着脑袋想了一会,苦笑了一声回道:
“时间倒是足够,但小人却根本走不出去……”
“走不出去?这是什么意思?”
“方才这一路跑下来,我是带了五个兄弟、去邢州刺探军情。可您现在看看,就我一个人囫囵身的回来了。四个死在外面了,唯一还有口气的老蔫,右腰也被一支梭镖划开了,伤口趔的活像“孩子嘴”、能不能救回来还不一定呢……”
蔡宁闻言、神色瞬间暗淡下来;既然谛听的探子没有疏忽、更拉开了一张“捕鸟网”,也就别让弟兄们去白白送死了。
既然项青那一支人马没了指望,恐怕这一战当中,也就没什么投机取巧、以小博大的可能性了。左思右想之下,好在庞青山与西北军,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占据了邯郸城,这恐怕也是自己唯一占些便宜的地方了。
对于现在的蔡宁来说,无非就是时刻关注邢州战况发展;待双方主力尽出,杀到精疲力竭、难舍难分的时候,自己再率三万中州军加入战场,谁输帮谁,趁机扩大双方伤亡也就是了。
即便直到现在,北燕军、西北军、解忧军这三方人马,也根本没人想到。华禹大陆的最后一战,竟会是在这种极其偶然的情况下,悄悄拉开了大幕……
其实,早在沈归与天佑帝二人,联手布局的时候,便曾对这一场大混战的收尾方式,有过一番激烈的争执。
周元庆认为,仗打到最后,己方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将在北燕境内的每一个南康人屠戮殆尽!他要一战打怕这些南康人,让他们每每想起今次大战,都会夜不能寐、痛断肝肠。
只不过,尽数歼灭南康大军,从没上过战场的周元庆,张口说来当然容易。但沈归清楚,解忧军不是征北军,庞青山也不是郭兴;蓟州路更不是东海关;而想要尽数歼灭南康大军,从战术上也许是可行的,却一定会付出异常惨重的代价。
人口,永远是最质朴、也是最直接的财富。
而在沈归看来,以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烈胜利,去吓唬那些南康的“小商小贩”,根本就是件得不偿失的事。因为放眼整个南康王朝,从长老会、议法会的高官大员;到市井民间的平民苦力、贩夫走卒,两只眼睛都只是盯着银子而已。
在足够的利益面前,既可以没有仇恨、也可以忘记伤痛!
皆时,南康人眼见这场“饕餮盛宴”,最终被打成了“夹生饭”,建康城里必然要吵成一锅热粥!
直到现在看来,沈归的确算准了南康的脉络!甚至若不是那些大财阀们,被贪欲蒙蔽了双眼、不想自己之前的投入全部打了水漂的话;恐怕庞青山与他麾下的解忧军,根本就不用过江。
及时止损,也是生意场上的一门高深学问!
眼下南康人拼着耗尽国力、挥金如土的代价,将华禹大陆搅的天翻地覆;虽然“本土”没有遭受战火波及;但从实际效果上来说,这场战争给南康朝廷带来的打击,要远远超过旁人的想象。
商人的本职工作,就是两地贩运货物、从中牟利。可如今因为战火纷飞、华禹大陆百业俱费,哪还有货物让他们低买高卖、囤积倾销呢?至于那些坐着海商船、漂洋过海而来的“洋货、奢侈品”等等、在如今这个混乱世道,也毫无销路可言。
可以说这场华禹大战,对本就如同“空中花园”一般的南康经济,造成了足矣致命的打击。
而且,按照南康律法规定,前线阵亡将士的抚恤金额,高到了令人咂舌的程度!可反观北燕阵亡将士的抚恤金……拜蔡党中人多年以来的“善举”,能听见“抚恤”二字,就算是不错了。
有道是“见微知著”,南北双方,战后各自舔舐伤口的成本,也是完全不同的。
江湖草莽、市井小民的性格,大都是“可以同吃苦、不能同富贵”;而小商小贩的性格,则正好相反:大多“可以同富贵,却不能同吃苦”。而多年以来,北燕百姓早已习惯了穷困潦倒的生活,战后重建虽然痛苦,却也在忍受范围之内……
然而南康气候温暖宜人,近年来又风调雨顺、经济繁荣昌盛,百姓的生活称得上富足恬静……一旦商号大批量的关门、或是银号兑不出银子来,若是不闹出点什么“幺蛾子”来,那才是遇上鬼了呢!
简单说来,北燕百姓的人命“不值钱”,朝廷又是家徒四壁;被一场战火退倒,也没什么好可惜的……可南康这座“金碧辉煌的大宅子”,光是“维护成本”,就足足矣将他们彻底拖垮!
小船怕风浪,大船难转弯。
所以沈归曾托老吕捕头,带给了天佑帝一个“等”字。这个字若是放在战场之上,就是慢慢耗死庞青山所部。如今他们后路已经被彻底截断,待粮草吃光之后、除了活活饿死,就只有束手就擒;亦或是南康朝廷付不出这么大一笔抚恤,只能试图通过双方和谈,换回这数万名解忧军……
皆时,狮子要开多大的口,还不都是天佑帝说了算吗?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44.偶然的决战(一)
商人的本性,就是逐利,只不过这“逐利”二字,本是一个中性词;并不是那些卫道士、老夫子所说的“卑贱下流”,更不必为此耻。所谓货运南北、汇通天下;在天下太平、五谷丰登的年景,有了商人帮忙流转运通,会在极大程度上刺激经济发展,民生的便利,令老百姓的日子变得好过一些。
可一旦遇见天灾**、或是年景欠收,那些愿意为利益不辞辛劳、跋山涉水的商人,也同样会泯灭良心、哄抬物价,去搜刮那些沾满了血腥味的铜钱……
他们在年景好的时候,会锦上添花;在大灾之年,也会落井下石。所以商人就像是一柄锋利的武器,可以用它来惩恶扬善、也有人用它来为非作歹;是正是邪,全看握剑之人如何运用而已。
当年南康王朝能够迅速崛起的原因,与他们即将面临的死局困境,诱因都是相同的:
宝剑足够锋利,却没有执剑之人。
北燕的“商人利剑”,就握在天佑帝的手里。尽管因为种种原因掣肘牵绊,他与两位丞相,在发展经济方面做的并不够好;但凭着粗暴简单的“官卖垄断方式”,还勉可以维持一定的制约能力。
北燕是官商为柄,以皇权律法为磨刀石;双方彼此依靠、却又互相攻伐打压。
可所谓的南康王朝,本身就只是一把没有思想的“疯剑”,从上到下,都直奔纯粹的利益而去!他们不愿意接受天佑帝的约束,便以宗族为阵营、以利益为绑绳、联手组成了一个“大商会”!
好时自然百样好,而南康王朝走了几十年的国运,大部分财阀豪商都赚了个盆满钵满;花花轿子人抬人,锦上添花的事永远都不嫌多。可如今这一场大战过后,南康自己也是满目疮痍。落井下石、暗地里捅刀子的事,根本就不算什么;能做到老死不相往来,已经算是门风正直了!
至于齐心协力、共赴国难的事嘛……嘴上说说还行,若是真叫这些大商人们割肉放血,还是免开尊口为好。
既然是为了逐利而聚合,也必然会因为利益受损而分开。
所以在沈归的设想之中,其实北燕王朝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安安静静的等上几年,那所谓的华江天谴、必然不复存在;那羡煞旁人的南康盛景,也必然四分五裂、只留下一地的残垣断壁。
只要南康内部生出了乱子,那么“分化一批、拉拢一批、打压一批”的帝王术,周元庆自己已经玩了一辈子,就用不着沈归来教了。
所以如果战局发展,准确按照沈归预测的轨迹前行;而且天佑帝又愿意采取“冷处理”的方式,静观时变;那么不但北燕王朝的有生力量,绝对足矣自保;还可以勉强维持住人口的红线,并在十年之内再次焕发生机,重新走上正轨。
可惜,世事难预料。沈归也想不到锐气正盛、文武双全的陈子陵,竟会死的这么窝囊,这么突然;他也未曾料到,素以“北燕虎狼”而著称的西北军,没了一个主心骨,竟然会变得毫无廉耻!他们不但向仇人倒戈投降,更任由别人带走了粮食与辎重,成为了南康
人豢养的走狗……
可以说自从陈子陵战死,华禹大陆的战局走向,便彻底脱离了沈归的预测轨迹……
而眼前这场即将爆发的战争,对于庞青山本人来说,也根本预想不到。他原本以为,西北军如此大动干戈,定然是奔着“枉害使节”的朝歌城而去;可没想到人家点齐了人马,竟直眉瞪眼的跑到了邢州城下!若不是谛听的探子们,三番五次发来预警;恐怕此时此刻,人家西北军都已然打进邢州城了!
尽管庞青山及时提高警惕,预先作好了战前部署;但局势对于解忧军来说,也同样不够乐观。首先来说,解忧军虽是南康顶级的步军精锐;可无论说起单兵战斗力、战场经验、整训程度,包括心理素质;比起久在西南戍边的秦军虎狼来说,根本就不值一提。
而己方将士的优势,则在于经天机工坊改进的盔甲武器、攻城器械、相对充足的粮草给养,还有以逸待劳的地利等等……然而,将优势转化成胜势的过程,却绝非纸上谈兵那么简单。
庞青山本以为西北军那一盘散沙,都是些有勇无谋、四肢发达的蠢货;定然会气势汹汹而来,一头撞在邢州城下、磕出一个头破血流。
然而,当谛听探子再次探明消息,他才知道自己错的究竟有多么离谱!
正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偷”。西北军的代理主将王百川,虽然只是一名不起眼的副将出身;但既然他能混出这么好的人缘,就绝不会是个蠢货。眼下西北军没有粮草、就没办法围而不攻;而敌方本又是一支孤军、也就没办法围点打援,引蛇出洞。
王百川心里非常明白,仅凭这八万将士徒手攀登、打下那深沟高垒的邢州城,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而那位曾经“出使”朝歌城的幸运儿,悄悄带回了话来。他说蔡熹的大公子蔡宁,与他二人意气相投、彼此相见恨晚;所以不但答应了西北军重归朝廷的请求、更与他二人对月盟誓,结成异性兄弟,永不相负……
王百川压根没把所谓“义结金兰”,当成是一回事;至于蔡宁应允西北军归降,他也只相信了两成而已。所以,更全军拔营起寨之前,他安排了三位头脑机灵的兄弟,前去燕京城“报信求援”。
说白了一些,王百川此举,即是防着蔡宁假传圣旨,驱虎吞狼;也是在信中重新阐明己方归降的诉求,并在信中“恳请”天佑帝明发上谕,将此事布告天下。
所以他现在并不急着攻打邢州,而坚壁清野、安营下寨,就是为了做给朝廷那些眼线看的。如此既能表示己方归顺的诚意,也可以反向催促朝廷发来粮草与救兵,增援蓟州前线。
当然,如果率军驻扎在邢州城外的庞青山、顶不住头悬利剑的压力,大可以率军前来邢州城下,在野外决一死战嘛!他王百川虽然打心眼里看不起南康军,可也不愿意拼着巨大的消耗,去攻打营寨或是城池……
如果庞青山愿意率军前来野战,他简直做梦都会笑醒!
直到天色黑透之前,西北军的营
盘,已经扎好了一个雏形。军中的弟兄们大多都靠在一起,共同抵御地气蜇人,合衣而眠。而就在这夜深人静之时,由打邢州以北的方向,悄悄走来了三名青衣小帽的寻常男子;他们三人借着阴影的掩盖、缓缓围着营盘转了一圈,随后又悄悄离开了这里……
三人矫健地翻跃了一道小丘,见到有无数双亮晶晶的眼睛,都在直勾勾的望着自己。为首的解忧军主帅庞青山,压低了嗓音,向为首一人小声问道:
“敌情如何?”
“看样子是全都累坏了!就连放哨的守卫,也在抱着枪杆打瞌睡呢,半点警觉醒都没有!我们怕贸然出手“灭灯”,容易打草惊蛇,所以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四周的情况探明了吗?这是不是敌军有意设伏?”
“那我们就不知道了……不过我们倒是可以保证,至少方圆五十里之内,绝对没有千人以上的伏军。”
“好!干的漂亮!”
夸了一声谛听的探子之后,庞青山便翻过身来,后背死死抵着小丘的缓坡,压低嗓子对身后的解忧军将士说道:
“弟兄们,咱们既然能杀一个陈子陵、也能杀他调教出来的废物。那些西北兵长得的确人高马大,膀子上也有几分蛮力气!可他们不也是爹生娘养的大活人嘛?咱手里的刀子捅进去,再出来也得是红的!弟兄们,咱现在就去趁夜劫他们的营盘,没摸到身边以前,都给我屏住了呼吸,放轻了脚步!谁要是一惊一乍的闹醒了西北军,回去之后我可饶不了他!”
说完之后,庞青山用目光扫视了一圈,看着那沉默而紧绷的身子、看着那仿佛银河一般闪亮的目光,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从腰间缓缓抽出佩刀,左手向后一挥:
“跟我上!”
庞青山一马当先,身后跟着八千名解忧军先锋精锐,在夜幕与虫鸣的掩盖之下、悄悄向西北军营盘靠近……
然而,就在庞青山距离一个打盹的西北军哨兵,还有不到二十步之时;由打那横七竖八、倚靠而眠的人群之中,突然飞出了两道响箭……
呜……啪!
两只羽箭带着尖锐的哨声飞至半空,并炸出了一道声响!如此猝然的声音,不但将一些还没有睡实的西北军弟兄吵醒;也将自以为偷袭得手的庞青山等人,惊出了一身冷汗!
毫无疑问,西北军中及时放出响箭示警的二人,乃是负责在此“收风”的赤乌探子!
多日以来,经过几次明暗交锋,他们自知不是谛听余孽的对手,便只能把主意打到西北军的头上。他们二人诈称也是西北老兵,在一场乱战之中与队伍走散。经过前后三次增兵混编,如今的西北军老兵,本就十不存一;再加上他们二人也都说了一口地地道道的三秦官话,压根就没人起疑……
可惜的是,这一盘散沙的西北军,也确实没什么干货!他们二人也快忘了自己的职责,很快就混成了奸懒馋滑的老兵油子……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45.偶然的决战(二)
四皇子周长安,给赤乌定下的纳新基调,就是不拘出身品行。所以那些希望吃上一碗“官家饭”的地痞无赖、江湖草莽,有不少都“投身正路”,选择为朝廷效力成。
因为这本就是大部分漂泊无依的江湖人,梦寐以求的安定生活……
周长安倒也不怕人家说他藏污纳垢,更不怕赤乌被搅合的乌烟瘴气;他之所以专门挑选这些下三滥,就是因为他们的头脑足够机灵,脸皮也足够厚;见人能说人话,见鬼也能说鬼话,完美符合谍报人员的一切特质。
在这样的量材标准之下,赤乌中品行端正、为人厚道的本就不多;所以今日西北军在邢州城南扎营定盘,他们兄弟二人,便找了个由头开起了小差,躲在阴凉处美美的睡了一个下午……
这俩货没有经过繁重的体力劳动,再加上又刚刚睡醒;所以躺在呼噜声此起彼伏的人群之中,自然比谁都精神!方才谛听的探子,蹑手蹑脚前来探营的时候,他们二人就眼睁睁的瞧了一个仔细,心中也早就打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性……
于是,就在庞青山摸到哨兵眼前、两道响箭冲天而起!这猝不及防的情况,令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解忧军,全都愣在了原地!唯独持刀走在最前方的庞青山,见到那个站着打瞌睡的哨兵,揉了揉眼睛;便毫不犹豫的将手中战刀,奋力向前捅去……
噗!
可怜这位夯了一下午营基的哨兵,如今连神志都尚未恢复,便死了一个不明不白……
“弟兄们,杀啊!”
闻听响箭破空,庞青山心知行踪已然暴露无疑、便只能果断出手!他一刀结果了外围的哨兵之后,扬刀在手、发出了一声雷鸣般的暴喝!八千名解忧军被他喊回了神,也不再犹豫、随他一同杀入敌阵之中……
一时之间,那些仍然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西北军卒,很多人连眼睛都没睁开,要害处便被一道道雪亮的“月光”穿透,死在了半梦半醒之中……
“都别他妈睡了,南康的狗崽子们来劫营了!”
原本正靠在木材堆上打盹的王百川,此时也被厮杀声惊醒!他也迅速回过神来,对手下人发出示警;又借着篝火的光芒锁定目标、持刀冲向了那群黑衣人……
南康步军统领庞青山,的确没什么战场经验可言;但他终究出自南康名门、自幼拜师习武、是个不折不扣的练家子。而王百川虽然凭着“好人缘”、坐上了“代理大帅”的位置;但归根结底,他也只是一个有些油滑的西北老兵而已。
借着那随风跳动的火光、王百川才向前跑了几步,便迎面撞上了庞青山!
兵对兵,将对将,本就是最古典、最传统的战场哲学!
他只见曾经与自己称兄道弟的庞青山,如今正手握一柄鲜血淋漓的钢刀、眼神阴鸷的反复打量自己;而那张消瘦的刀条脸,沾上了星星点点的血迹,透漏出十足的狰狞阴森……
王百川的“起床气”,瞬间被对方那森冷的目光驱散一空,深藏在骨子里的
胆怯与懦弱,也被这残忍的目光迅速唤醒……曾在军中底层摸爬滚打多年的他,本想掉头就跑;然而多年的战场经验,却时刻提醒着他:
在这种硬碰硬的混战之中,若是主将带头逃窜的话,原本还能抵挡的战局,定然会瞬间崩溃。而且,自己身上的甲胄制式格外鲜明;一旦西北兵败,进入了溃逃阶段,那么他身为主将,必然会死在庞青山的追杀之下……
这份本不属于他的“西北家业”,不但是王百川日后乘风而起的唯一筹码,更是保护他性命的一枚护身符!
想通这一点之后,他强行抑制住自己逃跑的冲动,反而双手紧紧握住战刀,奋力咽下了一口唾沫,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暴喝:
“庞青山!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王百川的刀法!”
仅仅喊了一句话,王百川的嗓子便立刻沙哑充血;待吸引了全部的目光之后,他用尽浑身的力气,将战刀高扬过顶;同时双膝微屈、后脚蹬地借力、向前助跑高高跃起腾空、看样子足有半人来高!
且不说王百川的刀法究竟如何;单就他这副“拼命三郎”的架势,在火光映衬之下,也堪称英武不凡!
其实庞青山的确打算斩将立威,只是他本欲抢先出刀,却被王百川那一声歇斯底里的暴喝,阻住了片刻功夫。也正是因为这片刻的停顿,他便失去了先手优势;直到他听完了那一片豪言壮语之时,王百川那略有些发福的身子,已经跃起半空当中了……
庞青山心里清楚,己方士卒是远道而来,兵力也不占优势。假如敌军没有因为夜袭而陷入混乱、更能保持旺盛的战斗**;那么自己手下这八千人,绝对讨不到半点好处!对于即将到来的乱战而言,维持充足的体力、乃是重中之重;所以他也不愿意硬吃着王百川那“势大力沉”的一刀……
于是,庞青山向后退了两步,轻巧地让开了对方的刀头;只待王百川一刀斩空,双腿刚刚落于地面之际;他后脚发力,两个侧身垫步,迅速拉近距离;趁王百川刚刚落地、还未调整好身体重心的时候,右腿向前一蹬,准确命中了对方的胸口正中!
庞青山想的非常清楚,自己让过这一刀之后,抬脚把王百川踹到在地,随后立刻补刀;如果周围情况发生变化,自己也压根不用理他。毕竟在两军紧身缠斗的情况下,一旦躺在地上,就很难再站起来了……
至于这一脚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气,庞青山自己心里最清楚了。可谁曾想到王百川被一脚踹中之后,整个人竟倒退出去足有十几步远!他踉踉跄跄地撞开了背后的人群,借着人群与夜色的掩护,彻底在乱军之中消失不见了!
庞青山回过神来,再想寻找王百川的踪迹;却只看见纠缠厮杀的两军将士、与黑压压的一片人海……
“弟兄们加把劲,老子没事!千万别放过这群不知死活的狗崽子们!”
就再庞青山皱着眉头、将战刀抡向一个满面慌张的西北军士卒的时候;由打不远处的人群之中,突然又传出了一阵沙哑而熟悉的声音……
“呸!谁说三秦爷们
憨厚的!”
庞青山一刀砍翻了那个迷迷糊糊的西北军卒,吐出了一口咸腥的血沫,恶恨恨地咒骂起来。
在交手之初,他见王百川飞身劈来一刀,心中还有点含糊。他本以为对方只是待人接物油滑了一些;如今真刀真枪的上了战场,也丝毫不堕西北军的威名!可谁知道这王百川,竟然被自己的轻轻一脚,送出了十几步远……
他这显然是早有预谋啊!
现在可倒好了,西北军的将士们,已经基本缓过了神来;而敌军主将王百川,又借着自己的一腿,不堕威风地藏入了人群之中。更可气的是,他还不知廉耻地发号施令,试图鼓舞军心……
果不其然,王百川虽 “败下阵来”,但他那“视死如归”的英雄形象、却大大鼓舞了西北军的士气! 眼见周围的敌人越战越勇、越聚越多,庞青山只能皱着眉头,也发布了一道将令:
“弟兄们,都稳住了阵型,不要胡乱冲杀,大家同进同退……”
庞青山自知兵力不足,一旦被回过神来的西北军冲散阵型,必然要付出惨痛的代价。可谁知道他才刚喊出一道将令,不远处一个嗓音洪亮的男子,竟与他隔空“唱和”起来:
“弟兄们都听见了吧,南康的狗崽子要退!咱去把他们的后路堵死,别放一个活口离开!”
这不是王百川的声音,但嗓门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仅仅是声音大,倒也没什么威胁;可他喊的这一番话,实在是太缺德了!
如今两军将士已经撞作一团,短时间内,谁都别想抽出身来;而对方不知从哪找出来了一个“大嗓门”,造谣自己下令撤军……
今夜这场仗才刚刚开打,想要分出胜负,根本就没那么快;再加上周围黑灯瞎火、人流攒动;若不是有意辨别,根本就看不出谁是谁来。所以对方这声呐喊,就是为了动摇解忧军的军心,涨他西北军的士气!
此时此刻,王百川正躲在在场边缘的草丛之中。他抬手拍着一个身高不足五尺的爷们,连声赞道:
“好亮的嗓门啊!兄弟原来是干啥营生的?”
“我是放羊的!”
“好!人才难得啊!就你这嗓子,能抵得上千军万马!今天晚上你什么都不用干,就老老实实的躲在里。心里每数够了一百个数,就给我牟足了力气喊一嗓子。主要就是喊“敌人要跑,敌军败了,让弟兄们追上去厮杀”之类的话,听明白了吗?”
这放羊的爷们一听,嘴都咧到耳朵根上去了:
“这活可好,放心吧,我能干!”
王百川点了点头,随后拿起佩刀跳出了草丛:
“好好躲着吧,弟兄们都在前面卖命,我也不能在这躲清闲了!”
这放羊的矮汉子,注视着王百川那略显发福的背影,心中生出赞叹敬佩之意,并暗暗打定了主意,日后要给这仁义勇武的王将军扬名!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46.偶然的决战(三)
王百川的能耐并不出众,对上庞青山这样家学渊源的正统武将,也必然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他并没有逞能,而是借了个机会远远逃开,混在人群之中,与弟兄们一起冲锋陷阵。
虽然交手一招败下阵来,多少有点丢人现眼;但他并爬起身子继续冲锋,更用那沙哑的嗓子大声喝骂叫阵;手中一把雪亮的大刀、抡的也是上下翻飞,至少看起来非常骁勇善战!
而庞青山的武艺的确不错,但在战场上厮杀,招式讲究的就是简洁明快,务求以直接的动作、最小的消耗,给敌人造成最大的杀伤。再加上为了防止被敌军重重包围、他一刀抡出去之后、根本来不及确认敌人的伤势是否致命,便迅速冲向了下一个对手……
似他这般战法,纵然杀伤力极其惊人、但视觉体验却平平无奇。
所以,尽管庞青山刀下的死伤西北军卒,可谓无计其数;但他那骇人的战绩,却都在夜幕与混乱的掩盖之下,泯然于无形,根本起不到震慑敌胆的作用。
而且从全局考量,就算庞青山的手段再厉害,他一个人一把刀,又能给足有八万之众的西北军,造成多大的杀伤呢?
由于两名赤乌的探子下午偷懒,意外导致庞青山夜袭劫营的计策,没能产生应有的效果;而庞青山那朴实无华的战斗理念,也无法令敌军望而生畏、斗志全消;再加上那位嗓门洪亮“大喇叭”,也不知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隔一会就会喊出几句谣言,动摇己方军心;所以杀着杀着,本是遭到劫营的西北军,士气竟然逐渐攀升到了顶点!
并非是西北军的将士们个个舍生忘死,而是他们都听到了那个明显带着秦地口音的鼓噪;所以每个人都抱着“痛打落水狗”的心思,直奔盔甲鲜明的庞青山而来,或想要斩将立威、或想要扬名天下……
陷入苦战的庞青山,奋力将战刀捅入了一名西北军卒的肚腹之中;可他没想到对方竟然紧咬牙关、强忍腹中的剧痛、不进反退!他仰头发出一声临终前的嘶吼、随后整个人张牙舞爪、直挺挺地向庞青山扑去!在这猝不及防的一撞之下,庞青山也被这名西北军卒扑倒在地,一时之间、根本动弹不得……
在黑夜的乱战之中倒在地上,其中的凶险不言自喻。庞青山心中一凉、大脑也陷入了一片短暂的空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得身上一轻、身边也有无数腿脚冲撞挤压;在一阵急促的兵器交斥过后,腋下又传来了一股托拽之力,耳边响起了非常熟悉的南康口音:
“庞帅,没事吧……”
听到这声询问,庞青山脑中的混乱状态,也随之烟消云散。他借对方之力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谢意;随后迅速退回阵中的安全位置,向四周的弟兄们高声喊道:
“弟兄们,跟着我冲啊!”
口中虽然高喊“冲锋”,但庞青山却径直走向了阵型末尾……
这一次,他是真的打算撤了。
他今日趁夜劫营,纯粹只是想占点小便宜,根本没奢望能一举剿灭八万西北军。看如今这个架势,“便宜”是肯定占不着了,西北军又士气暴涨,已然彻底杀出了血性!所以,他必须趁着具尸体尚未明朗,尽早率军抽身。否则的话,一旦对方收拢了阵型,并分出一股强军、切断己方退路的话;那么恐怕这一场夜袭,反倒要变成提头送死……
尽管王百川自知武艺远在庞青山以下,但他仍然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边奋力挥舞着面条般酸软的胳膊,一边用余光偷偷关注着刀法狠辣的敌将庞青山。如今一见他调转阵型,率军向后杀去;也不管自己那早已喊破的嗓子,立刻蹦起来指着解忧军阵嚷道:
“弟兄们快看,他们要跑!解忧军败了,杀上去,杀上去啊!”
王百川那活力四射的“表演”,立刻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顺着他手臂的方向看去;只见解忧军勉强维持的阵型,还真在朝着反方向缓缓移动……
他们怕了!
那些百战余生的西北军老卒,也深知战场气势的重要性。他们不再奋力厮杀,而是随着王百川一起鼓噪声势!通过他们那一张张“巧嘴”,生生将解忧军的撤退,说了一场大溃败!这一句句朴实且耸动的话语,都驱使着那些没什么经验的新丁,疯狂追杀敌军……
一见庞青山没有回头的意思,只是一门心思想要脱离战场;王百川与一群西北军的老兄弟,也混在人群里一同向北追去。只不过这些老油条们,并不上前围追堵截,只是故意压着速度,追着解忧军的阵尾袭扰追杀。一旦有小股敌军气恼不过、想要停下脚步还击的话;他们便会一改滑不留手的战斗风格,四下里一拥而上,将他们彻底与解忧军的大部队切割开来,将其乱刀砍翻在地;随后再继续衔尾追杀……
战场上就是这样,只要撤退的命令一下,将士们心气也就彻底散了……
带队沿路追杀敌军的王百川,保持着异常冷静的头脑、与极度贪婪的嗜血**;他既不贪功,也不冒进;就仿佛一只耐心的蚊子那般、不断追着敌军的尾巴,通过零零散散的敲打,不断占一些小便宜;看准了不错的战机,便与那些西北军老卒、打一个配合精妙的穿插分割,在敌军的“屁股上”生生撕下一大块血肉……
在这条“漫长”的撤军道路上,庞青山也曾数次动过回头迎战的心思;但解忧军将士们,俱是灰头土脸、惊慌失措,战斗**也降至了冰点;再加上本身兵力就不占优势,平均战斗力又居于下风;就算回头迎战,结果也可想而知……
盛夏夜短,天也亮的特别早。直到庞青山,听到了营中哨兵敲锣接应己方之时,天边已然浮现了一抹青灰……
回顾这场偷袭站,从庞青山刀杀哨兵开始、直到解忧军全军后撤,其实仅过了一刻钟的功夫;余下的时间,都耗费在了
追杀与逃跑的路上。
可战后双方各自轻点伤亡,西北军这边,阵亡、受伤的将士全都算上,总共折损了八百多人;却只有不到二百名解忧军,被永远的留在了西北军大营。所以,如果仅仅从这一刻钟的战况来看,庞青山算是占了些便宜……
然而,不敢与敌军正面交锋的王百川,展现出了惊人的耐心与厚脸皮!他一路上死死咬着解忧军的尾巴“占便宜”,却从未仗着体力的优势,上前围堵庞青山。这次“千里追杀”,一直持续到他远远听见了解忧军大营的警锣,王百川才心满意足带人回转营盘…
其实,双方营地的距离不算太远,满打满算,也不过是几十里地而已;然而当王百川调头回营之际,这才对自己一夜的战绩,有了更直观的感受……
他只见沿途官道两旁,横七竖八的躺满了皮肉翻卷、奄奄待毙的解忧军伤兵;有的人大腿受伤,无力逃命,只能靠在树上歇息;一见西北军的大队,立刻哭的惊慌失措、不住地叩头求饶;还有的人,肚子被一刀划开,白花花的肠子流了出来,但神志却已久清醒,正在咬牙切齿的想要把自己的腑脏塞回原位;还有的人,只是脸色苍白、盯着不断流血的巨大伤口,仔细体味着死亡前的绝望与安宁……
天空之中,盘旋的飞鸟隐约可见……
走在这样的一条官道之上,自以为见惯了生死的边军老卒王百川,竟无端生出了一个念头:
所谓的“黄泉路”,也不过如此吧?
待王百川等人,回到营盘之时,天已经亮透了。只见留守大营的弟兄们,早已将战场清理完毕;更有不少人一边眉飞色舞地吹嘘着战斗成果,一边奋力抡着大锤,继续建造尚未完成的营盘……
看来在这一场大胜过后,他们已逐渐找回了驰骋边疆的西北军魂!
西北军打退了敌军的夜袭,更追着敌军杀出了几十里地,可谓大获全胜!此一战,既打出了自家人的威风,也出了多日来的一口怨气。可已然率军回营的庞青山,却陷入了无穷无尽的自责、与深刻的自我怀疑之中……
他带了八千精锐夜袭敌营,本以为定会打出震惊华禹的成名之战,结果却被一个平庸至极的王百川,追着屁股活生生放了一路的血!仔细清点一番,生者不过三千有余……
对于庞青山来说,这场仗不但打的糊涂,败的更加糊涂!直到副将把饭食端到了他的身边,庞青山也没想出一个结果:
自己武艺超群、自幼熟读兵法韬略,却为何会败在王百川这样的小人手里!
其实,吃下一场败仗的原因有很多,最大的问题还是出在了兵源素质,以及主将临阵经验的差异上。
北燕铁甲,与漠北铁骑,并称华禹陆军魁首;而“北燕铁甲、锐不可当”的威名,其实就是这些西北老兵,一刀一枪拼出来的!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47.偶然的决战(四)
三秦民风尚武彪悍,民间私斗成风,人人习以为常。甚至就连那些光屁股的娃娃,也惯用武力来解决“争执”;而且家大人见到自家儿子,被人打出了一个满脸花,也会先埋怨孩子给自己丢人了,再教他们些“家传武艺”,为一雪前耻提前做好准备……
西北军老兵,就是在如此“恶劣”的社会环境下成长起来。他们崇尚武力、心思单纯,脾气暴躁,颇有上古豪侠之风。这样的百姓,天生就是当兵的料!一旦血气涌上头顶,什么利害关系、什么生离死别,就全部抛诸与脑后!他们的战场哲学,就只有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遭到攻击之后,一门心思就要把面前的敌人撕成粉碎!
而庞青山之所以下令撤军,也正是被一个临死之前、还非要拉他垫背的西北军卒,吓破了胆子……
更重要的是,王百川本人,只是个能耐稀松的老兵油子不假;但他麾下的将士,可不都是无能之辈!那些百战余生的西北军老兵,常年与漠北、西疆两军浴血厮杀;无论是生死经验还是花招手段,都绝非这些“南康新丁”可比。
有了这一批百战余生的中下层军官辅助,更采用了“老带新”的混编模式;所以几次征发的西北军新丁,也很快学回了一身“滚刀肉”的习气;至少在打顺风仗的时候,他们的表现已经足够令人满意了!
群胆起势,就算本性再懦弱的爷们,也会变成一个冷血无情的刽子手!
而反观那位败军之将庞青山,并不是毫无战场经验的“传统儒将”。在他统领解忧军之前,也曾在华江战场上“见习”过几年。可由于战场不同,他在南康战船上服役多年,积累的只是丰富水战经验而已。
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通常来说,水战的战法,就是两边弓弩手箭雨齐射,离近了之后,双方摇动拍杆、互相攻击;在水势稍缓的时候,还会有水鬼在水下赤身肉搏……至于那种血腥惨烈的“接舷战”,回顾“华江南北水战”的往日战例,发生的频率简直低的令人发指!
而他麾下的解忧军,虽然个个“造价不菲”、也经过了常年的刻苦整训;但南康水军冠绝华禹,多年来始终御敌于华江以北;就连本地的强盗团伙,都是以水贼的形式出现,步军根本派不上用场,也无法积累战斗经验。
所以,尽管解忧军已然成军多年,但好多将士们,还是平生第一次见血!更有一些本性善良、或是心中别有信仰的将士,竟然在与敌厮杀之际,看准了屁股、大腿等肉厚的位置落刀,避免“枉造杀孽”……
战场虽大,却永远都容不下一个“善”字……
苦思冥想而未有所得的庞将军,终于在黄昏时分,彻底放弃了审视自我、从牛角尖里钻了出来。
昨日不可追、来日犹可为!“重新出发”的庞青山,竟偶然想到了一个可以“败中取胜”的方法……
接下来整整三天时间,刚刚经历了一场打败的解忧军,仿佛全体战死一般安静;任西北军缓缓扎稳营盘,更几次偷袭粮草大营得手;可庞青山就是打定了主意,老老实实的做一只缩头乌龟,一步都不迈出
去。
至此,庞青山的态度,已经非常明朗。要么,你王百川就带着几万名步军,徒手去攻那一座邢州城;要么,你就点齐了兵马,来拔我的解忧军大寨。要么,咱们就谁都别动手,大眼瞪小眼的耗着好了。
王百川是个小卒子出身,认识的字不多,对于兵法韬略、攻城御守之术,也只是“道听途说、略通皮毛”而已。可是他至少明白一点,这攻城拔寨的活,必须要靠器械辅助;别的不提,单是邢州城外的壕沟,解忧军大寨的箭楼,也不是他们靠着血肉之躯、士气意志,便能够弥合的天堑……
如此看来,庞青山是被自己一次给打疼了,说出个大天来,也不会打“白刃肉搏”的倒霉主意。而西北军苦于没有军械,攻城拔寨自然也毫无可能……如果继续僵持下去的话,早已收拢了粮草的解忧军,一城一寨守望相助、至少固守两三个月、还是不成问题的;可反观自己,一旦朝廷有人容不下西北军,不愿拨发粮草援军的话……
王百川知道,现在四皇子周长安,已经收复了三秦大地,随时都可以率军回援蓟州战场;而他们西北军此战,则是为了戴罪立功,给自己杀出一条“活路”……
西北军需要朝廷、而朝廷却不需要西北军……
绝对不能再耗下去了!
王百川打定了这个主意之后,便立刻召集起了自己的“幕僚团”,也就是西北军的老弟兄们,展开了一场“阵前作战讨论会”。
众人才刚刚入座、一名发色斑驳、但身体健硕魁梧的“老将军”,从那一截树墩子上站了起来,指着桌上的一张地形草图,对众人侃侃而谈:
“要我说啊,这攻寨肯定不如攻城!你们想啊,要是没了营寨的话,庞青山还可以率军退回邢州;可如果没了邢州的话,那他们再向跑,就只能进山了!”
“二北(伯),你说这大伙心里也明白,但说起来容易,就咱们这点家底,可咋打啊?你出去看看去,那墙那么高、那沟那么宽!弟兄们既不会飞,又蹦不了那么远……”
“你俩说的那都是废话!弟兄们手里连长家伙都没有,林子也被你们一把火给烧干净了,想做个梯子都没材料!我就说吧,当初你们非要放火,我说不能放不能放……”
“扯淡,这话你啥时候说嘞?净放马后炮!以后像这没味的屁,你自己闻干净了……”
一时之间,西北军的中军大帐,变成了热闹的菜市;这些互相看了几十年的老弟兄们,此时你一言我一语,场面上热闹非凡、却连一句正文都没有,全都是互相攻击的废话。此次会议的组织者王百川,伸手掐了掐眉头,使劲儿一拍桌子,指着营帐外厉声斥道:
“吵吵吵,都吵个球嘞?咱还剩多少粮食了?你们就不怕挨饿啊?刚才不是说要攻城吗?那谁知道这城该咋个攻法?别的话都别再说了!”
那名发色斑驳的“老将军”,被王百川突如其来的脾气吓了一跳:
“耶?你喊撒嘛!攻城有啥难的……叫阵呗!等着,二北给你喊个明白人去!”
行伍之人,向来雷厉风行。待大包大揽的二伯走后,足有一刻钟的功夫,本就毫无威望可言的王百川,正听着这伙老兵痞斗嘴,连脑浆子都快被吵开锅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忽然传来一道光亮;王百川抬头一看,只见二伯领着一个五尺来长的矮个汉子,掀开了大帐的门帘……
“你…你…你不是那天那个……”
“王将军,又见着了哈!”
从战术层面来说,当日庞青山之所以会吃下一场大败,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位汉子的嗓门,足够洪亮持久!而王百川也没忘了这位有功之臣,一见对方那憨厚的笑容,立刻上前两步,紧紧攥住了他的双手:
“兄弟,那天你可是立了头功!别的不说,只要我王百川能活着回去,至少许你一百头小羊羔!”
“那先谢谢王将军了……”
二伯看着颇为熟络的二人,挠了挠有些发痒的头皮,纳闷的说道:
“咋?你俩……认识啊?”
“认识认识……”
“那就好办了!铁蛤蟆啊,一会吃饱了饭,让你去邢州城下叫阵,敢不?”
“二伯,敢我倒是敢……就是这嘴太笨,不知道该是咋个叫法……”
一听这放羊汉子的苦恼,帐中的老兵痞们,几乎同时停下了争吵。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盯着这个嗓门洪亮、本性憨厚的汉子,“嘿嘿嘿”的坏笑了起来……
王百川露出一抹苦笑,拍了拍神色略嫌慌张的“铁蛤蟆”安慰道:
“别害怕,他们不咬人。铁蛤蟆兄弟,你认识字吗?”
“字?不认得……”
“记性咋样啊?”
“记性……反正我从小放羊,倒是没放丢过……”
“这就行了!”
次日清晨,在众人的怂恿与鼓励之下,西北军二十名长盾手四面回护,保着已然武装到了牙齿的铁蛤蟆,缓缓走到了邢州城的南门以下……
“你们这群……咳咳……”
才刚喊出了四个字,铁蛤蟆那古铜色的脸盘立刻涨红,头也差点垂到裤裆里去;而王百川与一众老兵油子们,在后面一个劲的喧哗叫嚷,为这位怕羞的兄弟鼓舞士气……
铁蛤蟆也感受到了弟兄们的信任,他一横心一咬牙,随即气运丹田、闭着眼睛张口便喊……
无数句“既硌牙、又刺耳朵”的脏街,顺着铁蛤蟆的好嗓门,飘扬在邢州城的上空。无论是城中普通百姓、还是解忧军的守城将士,都被这一片略带三秦口音的蹩脚官话,惊了一个目瞪口呆!
城下这大嗓门的西北军,到底是个什么来路?听他口中这花样百出、荤素不忌的脏街,就算把蓟州路的所有泼妇全都捆在一起,也顶多与他骂一个旗鼓相当啊!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48.偶然的决战(五)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纷争存在;有纷争就难免走向恶化,最终激起一场大战;人存在了多久,战争就持续了多久;所以华禹大陆的历史,基本就等于一本战争史。
按照战场上的礼节与规矩来说,双方将士在开打之前,总要先叫上一阵,以示己方光明正大,谋求道义上的正统。而叫阵的方式,也是根据双方将领的性格、学识、以及出身方面的差异,各成一路体系。
比如说,如果双方都是出身名门、文武双全的儒将,那么互相叫阵的习惯,就很像是一场“斗口大会”。双方遣词尽量追求文雅、引上古之经典、仿贤士之风骨,比如虽唇枪舌剑,言语间却也尽是在道德与正义层面上的攻防,基本很少涉及对方先祖、或身体器官等词句。
毕竟都是念过书的人,骂起大街来,也不能吐露半个脏字;若是文化底子差一些的话,压根就听不懂对方都是在骂些什么。
如果双方主将,都是从尸山血海滚出来的武夫,那么情况也就截然不同了。这些人既没什么文化,也不认识几个大字;彼此叫起阵来,一般就是市井街头的骂大街。
正所谓“打人无轻手,骂人无好口”,既然双方的学识与涵养,全都不值得一提,那么自然是什么难听骂什么,什么恶心说什么;从爹娘祖奶奶为出发点,按着辈的往上“数族谱”;谁要是先没词、或是先压不住火气,那就算是输了!
表达方式虽然不同,但是最终目的其实都完全一样。防守方,想要把对手骂急、愤而攻城或是陷阵;而进攻一方,则想要把对手骂出火气,将其引至野外开战。
当然,秀才遇到兵、或是话唠遇上哑巴的事,也不算新鲜。双方无非就落得个“话不投机,当场动手”的结果。这战场叫阵、其实与民间打架也差不太多;只有棋逢对手,难分伯仲,才最是酣畅淋漓。
今日这位外号“铁蛤蟆”的放羊汉,上阵才刚一开口,便将邢州城震了一个瞠目结舌;无论是普通百姓还是守城的解忧军,都倍觉刺耳难忍;一时之间,谁也拿不准城外正在叫阵的这位敌将,到底是个什么出身!
单听他这套花样百出、又毫不重复的污言秽语;若是没在杂碎缸里泡上个三五十年,绝练不出如此精纯的一张“脏口”!再加上他那格外嘹亮的嗓门,骂出来脏话更顺风就涨,让人不想听都不行!
邢州城的守将,名唤顾涉,是个读书人的底子,字表千山。顾将军今年才三十出头,更是江南豪门——顾氏的一个旁系子弟。然而,别看顾将军来头不小,但家境却非常普通,在南康横向比较一番,可以称的上是寒门之子了。爹娘舍出命去干活,也只供他读了四年的圣贤书;至于他那几手粗浅的武艺,放在真正的战场上,也完全不值一提……
而庞青山之所以力排众议,对此子委以重任,就是看中他曾刻苦攻读、至少性格要比一般的行伍粗坯,稳重老成。
正如西北军的“二伯”所言,虽然解忧军大营看似守备森严、兵力充足,箭楼林立;但实际上,解忧军的立足之本,却是那座拥有正经城防工事的邢州小城。
庞青山点顾涉为守将,本不求他能建功立业,更不指望他上阵杀敌。只要能帮解忧军看紧了门户,稳定了民心,不要自乱阵脚也就是了。
然而,西北军昨日定下攻城之策之后,作为战略重心的铁蛤蟆,便得到了所有西北军老卒的“彻夜辅导”。这些位久战西疆、抗击漠北的滚刀肉们,一句一句的把原本憨厚老实的铁蛤蟆,教成了一个泼皮无赖;那些不堪入耳、不敢细想的顶级脏话,都是他们在多年行伍生涯当中,浓缩总结出来的结晶……
华禹大陆的语言,讲究一个“南腔北调”。笼统的解释起来,腔是为语法、调则为发音;而北方各地方言,调值虽有不同,但语法结构基本一致;但南方语系则一家一个语法、发音习惯更是百花齐放。甚至在相对偏远的南地,两个相邻不远的村落,都可能完全听不懂对方在说些什么……
帖蛤蟆的官话夹杂着浓重的三秦口音,再加上那一番污言秽语的内容,大多来自于杂七杂八的市井街头,所以自幼生长于江南道的寒门仕子顾涉,根本就没听明白!
其实,有北燕官话打底,字他倒是勉强听得清楚;话,也能猜的出意思来。可唯独有许多奇怪的“特殊名词”,四年寒窗之后、又毅然投身军伍顾少将军,还是平生第一次耳闻……
顾家虽穷,但风门一向正派。
“呃……诸位袍泽,何人听懂此西北贼、今日因何故至我邢州城下喊喝?”
顾涉一边仔细搜索着自己的学识储备,一边对身后的弟兄们求教。时至今日,南人多以经商为生,所以很多人在投身军伍之前、都经常与北人打交道;其中总有些喜欢流连于烟花柳巷、茶寮酒肆的下流粗坯……
可铁蛤蟆这一番脏话,主语不离南康人的族谱、措辞根本不提腰巾以上的部位;饶是这些见过大风大浪的“老麻雀”,也实在不好意思替顾涉“翻译”。大家只能尴尬的面面相觑,却彼此沉默不语;最后,还是一名身材略瘦的中年校尉,上前附耳、悄悄对他解释了一句:
“顾将军,您别放在心上、也别打听了…他说的都是些不干不净的泼皮话……”
顾涉点了点头,心知这就是对方使出的“激将法”,想诱自己开城出战。
虽然打定了绝不开城的主意,但场面上的优势,他也不打算拱手相让;于是,自恃胸中颇有文墨的他,手扶城墙箭垛,轻咳一声、便朗声回道:
“似尔等厚颜无耻、反复无常之西北狼奴,若心中尚有廉耻二字,又焉敢于本将面前鼓唇弄齿、妄逞口舌之利?想尔之旧主,陈贼子陵,本是西北家奴之遗丑、贱民之根苗;其父典身于权贵、其子卖命于反贼,父子二人血脉相承,皆乃卑颜奴膝之徒,何以未曾以溺而自照乎?”
今朝,还是顾涉平生以来,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骂街”!第一段骂完之后,他紧张的一颗心的砰砰乱跳,脑子在飞速旋转起来;一边构思着接下来的言语措辞,一边反思方才临场发挥的优劣长短……
然而在城下
叫阵的铁蛤蟆,听完了顾涉的一番“辱骂”之后,挠着下巴回过头来、看向不远处的西北军“智囊团”……
这群西北老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根本没一个人能听明白,方才敌将到底都说了些啥!
“……我刚才好像听见陈子陵这仨字了……估计他们是怕了,跟咱解释呢吧?”
“不能吧?我听人家那语气,好像还挺得意的,也不像是赔礼道歉啊……”
“甭管说啥吧,现在人家说完了,该到咱们还嘴了……赶紧说,铁蛤蟆怎么喊回去啊?”
王百川踌躇了一会,咬了咬牙,决定拿死马当成活马医:
“……蛤蟆,你告诉他,要是打算投降,就立刻开城放桥!”
听王百川的回复之后,铁蛤蟆也算有了应对;他满面欢喜地回过头来,挺着胸脯高声嚷道:
“要是投降的话,那就赶紧开城门、放吊桥!”
正暗自揣摩着措辞与攻击角度的顾涉,被对方这天上一脚、地上一脚的回话,把思路全都给打断了!投降?怎么又扯到投降上去了?
“可笑尔等西狢狗奴,“降”字竟已浸入膏血之中!”
顾将军虽然没有正面回应,但意思算是表达的比较明白了。只不过文化程度有限的西北军们,仍然还是听不懂对方那“文绉绉”的回话……
“这……意思我虽然没听的太明白,但隐隐约约好像带了个“狗”字……是不是后悔了,又骂回来了一句啊?”
王百川皱着眉头,继续跟自己较劲猜谜;而老将军“二伯”,则没他们这份闲情逸致。老将军扶着膝盖站起身来,朝着自觉“渐入佳境”的铁蛤蟆一摆手:
“敢还嘴!蛤蟆,继续骂他!”
整整一个上午,铁蛤蟆与他身后的“题词团队”、使劲了浑身解数、将顾涉与整个解忧军骂了一个狗血淋头。有些词顾涉的确听不懂、但很多广为流传的华禹官骂,他还是听过一二的……
可他那种骂街方式,整个西北军谁都没当回事;就连自家的解忧军、与邢州百姓,也没几个听明白的……
听懂的气的是浑身颤抖,听不明白的根本没往心里去;所以顾涉被气的是脸色涨红,若不是几名没皮没脸的货、死死相拦;他早已经放下吊桥杀出城去、与那些“出口成脏”的西北军决一死战了!
既然他以文人而自诩,就必然长出了一身文人傲骨!
就在众人撕扯拉锯之际,有一名不起眼的小兵,突然在他手背上连拍三下!顾涉愣住了神,扭头望去;只见这名身体瘦弱的解忧军、正挤眉弄眼地将自己往角落里引……
待二人来到一个角落的时候,这名小兵拿出了一封信笺,在顾涉面前一晃:
“小人乃是谛听的探子,奉命带来庞帅的手书军令。”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49.偶然的决战(六)
顾涉毕竟是个儒将,也知事有轻重缓急,意气之争不足道哉。他深吸了一口气,略微平复了心情之后,这才小心翼翼地扯开了信封。上下通读过一遍,他立刻将信纸撕得粉碎,又歪着脑袋想了一番之后,脸庞顿时涌上一股狂喜:
“玄哉!妙哉!庞将军果真身负经天纬地之才……哎?信差兄弟哪厢去了?”
一个时辰之后,刚刚饱餐战饭的铁蛤蟆,胡乱抹了一把嘴唇,将手中水囊一扔,继续发挥着自己的“特长”;然而,当下半场刚刚开始的时候,由打邢州城下、忽然传来了“嘎拉拉”的绞盘声,随后便是“砰”的一声巨响、邢州城扬起漫天尘土!
待烟尘略微散去之后,西北军众人定睛观瞧;只见那邢州城吊桥已完全落下,城门也是四敞大开,无数解忧军卒披挂齐整、鱼贯而出。为首一员将领盔甲鲜明,可谓面白如玉、目若朗星;那一身儒雅英武之气,自烟尘中扑面而来,好一个英武挺拔、俊俏不凡的将军郎!
而多少带着点大小眼的王百川,见敌将品貌如此英朗,心中也涌起了一股自惭形秽的怨恨:
“看见了吧,都机灵着点啊!人已经被“铁蛤蟆”给骂出来了,只要敌军阵尾,离开吊桥二十步远,所有人都给我闷头往城里冲!”
“放心!说起比脚板来,除了漠北人的好马之外,咱西北爷们可从来就没输过!”
解忧军的顾渉顾大将军,如今手提三尺青峰,昂首阔步走在最前方;待铁蛤蟆那平凡的面孔、展露出错愕神情之时,顾涉右臂向前、剑尖直指对方的面门:
“杀!”
简简单单的一个“杀”字错唇而出,惊起身后一片“惊涛骇浪”!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更何况是解忧军的将士们呢?之前为大局着想,他们只能任由一个五尺来高的汉子,顺着自家的族谱往下捋、生生辱骂了一整个上午!既然如今顾渉摆出了将军的身份,下令大家出城厮杀;那些早已咬牙切齿的南康士卒,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南康汉子的体型,看起来以黝黑瘦小居多;但他们的脾性与骨气,却绝不比西北男儿软弱上半分!比如说两江的子弟兵,早在华禹大陆的东南海域,杀出了赫赫凶名!民间私斗也是屡禁不止、宗族之间起了争执,成百上千人的大混战,也时常发生!甚至横向比较一番的话,南康民间私斗滋生的人命案,还要远远高于北方!
被人指着鼻子骂祖宗,对于宗族观念融入血脉之中的南人来说,就等于结下了死仇!如今顾涉给他们松开了缰绳,自然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了!
打架斗殴,经验与胆气,的确可以起到很大的辅助作用;可一旦双方豁出去命去厮杀,那么运气与技巧、才是占据主导地位的决定性因素。
已然被敌军先锋死死盯住的铁蛤蟆,本是个放羊的汉子。他这辈子别无所长,除了嗓门嘹亮之外,就剩下了一双铁脚板!如
果双方公平比试长跑的话,他自信不会输给任何人;可解忧军被骂了一整个上午,人人都把他恨在了心里,映在了眼中;刀的距离还不够近,便已经有无数石头与刀鞘等杂物、凌空飞来……
铁蛤蟆也真不含糊,望着那漫天飞舞的“暗器”、一手护头,一手护裆,转身便要逃回后方本阵;可谁知偶然间、一块足有拳头大小的碎石,恰好砸中了他左侧的膝窝……
猝不及防受此一击,再加上心中的慌乱与恐惧;这位投军不久的西北汉子,只觉浑身一软,立刻滚倒在地……
说来也怪,当额头在地面上撞击之后,鲜血渗了出来,神志反倒更加清醒了!铁蛤蟆只觉双腿涌上一股莫名的力气,身体也是前所未有的得力!然而,还未等他撅着屁股跑开几步,身背后便仿佛被“什么东西”抚摸了一下……
噗噗噗噗……
无数道“震耳欲聋”的声音,仿佛从体内发出,直入头颅深处!可怜的铁蛤蟆,被赶上前来的解忧军“乱刀拂过”!那一双善于奔跑的大脚板,还未来得及展现出应用的实力;想好要给王百川的勇武扬名,也还未来得及付诸于行动;甚至就连自己“立功受赏”的那几百只小羊羔,如今也没见到半个影子……
投军还不过百日,这位憨厚朴实的放羊汉,便糊里糊涂地死在了解忧军的乱刀之下!
就在铁蛤蟆惨死于敌军乱刀之下的同时,西北军的主力先锋,也彻底现出了身影!这些自认为天下步军魁首的西北老卒,本就打心眼里蔑视声名狼藉的解忧军;所以尽管铁蛤蟆在自己眼前被生生剁成了肉泥,也丝毫没有阻挡他们冲锋的脚步!
对于普通士卒来说,眼见同袍弟兄惨死,恐惧的情绪自然会随之萌生;可对于果敢豪迈的西北军来说,兄弟在自己眼前战死,第一个浮现出来的念头,便是报仇雪恨!
此时双方皆杀意大盛,嘶吼着对向冲去,眨眼间便“乒乒乓乓”地绞杀在了一起!
对于一支军队来说,彪悍狂暴的风格,从来都是一柄双刃剑。可今日邢州城下一战,兵力数倍于敌军,怎么打都是摧枯拉朽、怎么打都是游刃有余!这些杀气上涌的西北汉子,凡是见到解忧军的制式皮甲,便将手中大刀高高扬起、再狠狠斩下!至于什么刀法招式、什么节约气力、都得先等他杀出一身透汗、尝上几口血腥再说!
这种最为原始野蛮的厮杀方式,就是西北军所向披靡的唯一武器。眼下两军将士,都不缺少死战不退的勇气与信念;所以身材与力道的强弱,就变成了决定战局走向的重要因素。今日的解忧军,在铁蛤蟆的激怒之下,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凝聚力、与极其高昂斗志;但身材与力道上的差异,却无法用心态或是意志彻底抹平……
毫无疑问,双方正面冲锋厮杀的情况下,西北军仗着身板宽厚、力量雄浑,很快就将解忧军的人潮,豁开了一道大口子!
西北军中为首之人,乃是那位头
发灰白斑驳的老将军“二伯”。
这位老兵出身的“将军”,人到中年才投身军伍,资历不深、却胜在岁数够老;正所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而且他本人又是个老顽童的性格,很容易与年轻人打成一片,又从不倚老卖老。而且这位老卒,每次作战必奋勇当先,还颇有几手庄稼拳脚,斩获也说得过去,所以西北军的底层士卒,都拿他当半个叔父看待。
今日二伯冲锋在前,看着对向同样杀气腾腾的解忧军士,刀还未交、声已先至:
“呔!!!”
二伯的经验果真丰富!尚未动手之前,先发出一声暴喝,既能给自己发力提供方便,也能给敌人来一道“下马威”尝尝!再加上西北爷们的嗓音,普遍浑厚嘹亮;他这如同惊雷般的呐喊,瞬间将对方“炸”出了一个愣神……
噗!
就是因为这样的一个小花招,二伯便捕捉到了“生死一瞬”!趁着对方愣神的功夫,那柄雪亮的刀身自左颈砍入对方躯体、死死嵌在对方的胸骨正中!可惜他手中这柄大刀,只是秦王府的私藏老底子,而不是天机工坊的上等雁翎刀!否则的话,什么颈骨、胸骨、肋骨,通通都要在他这势大力沉的一刀之下,两段分明……
别小看二伯这摆不上台面的小花招!死在他这“一招鲜”之下的漠北马匪、西疆僧兵,没有一百,至少也过了八十!
这一刀砍中要害,更深入躯体;按理来说,二伯应该反手抽刀,继续向前冲杀才是。然而,由于他那口“崩茬卷刃”的破刀,被敌人的胸骨牢牢卡死,他抽了三下,却始终纹丝不动……
二伯心里清楚,这样的意外情况,对于无比混乱的战场环境来说,可谓极度凶险!随时随地,都可能会从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之中、蹦出一个无名鼠辈,给他来上一刀“阴”的尝尝味道……
于是,自觉情势危急的他,抬起一脚蹬向对方,同时双手顺着胳膊一送一捋,便“缴获”了敌军手中那柄“精铁雁翎刀”……
兵器脱手,并不是什么要命问题。老兵们的头脑与经验,才是他们最强大的武器!像二伯这种“杀人夺刀”的情况,在战场的每个角落都屡有发生!当这群西北军的老卒,大部分都换过了趁手兵刃之后,冲击力也更上一层台阶!
满打满算,邢州城的守军,也不过寥寥数千人而已。而西北军今朝主力尽出,无论是战力还是兵力,王百川都牢牢占据上风;放手一搏固然豪迈畅快,但此战的结果,却并不会因此而改变。
其实对于西北军来说,由始至终,都没有将邢州城里的几千名解忧军,当成什么心腹大患;他们的此战首要目标,也并不是歼灭守军,而是攻占邢州城,以此反制解忧军主力。
所以此战的正面战场,二伯率领大军牵制顾涉所部;而王百川则与一众西北军老卒,则趁着混乱局势的掩盖,飞速向邢州城下冲去……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50.偶然的决战(七)
由于邢州本是一座小城,可能是为了省事省力,所以城防工事只有壕沟吊桥,却并没有开渠引水。仰仗刚刚阵亡的铁蛤蟆一通臭骂,令小儿顾涉按捺不住心气,竟率军悍然杀出城来!
王百川对西北军的战斗力,有着充足的信任;天下第一、与倒数第一之间的交锋对垒,再加上双方的兵力又完全不对等;所以根本无需忧心战果,纵然那顾涉项生三头、背长六臂,也完全挡不住西北军的刀锋!
其实,已然悄悄摸到邢州城下的王百川,至今还未能知晓。那位一表人才、令他心生妒意的顾涉顾大将军,临阵脱逃的速度,压根不比他们这群老油条迟慢!
其实双方将士心里都明白,顾涉如果能耐得住侮辱、死死固守邢州城池的话,最差也就是个不胜不败的结果。因为纵使西北军有天大的本领,也绝不敢再尝试一次“徒手攻城”的滋味了。
可有余顾涉沉不住气,兵少将寡的解忧军、走上被西北军分化蚕食的道路,已经基本注定。
这个战术上的失误,对于解忧军的将士们而言,只不过是文人出身的顾涉,脸皮薄心窝浅,又没什么实战经验,这才上了王百川的恶当!可扪心自问,他们自己也被那个口上无德的西北军汉,骂的是灰头土脸、怨恨难平;如今能够手刃仇敌,更痛痛快快的杀了一场,也不算太过窝囊……
战死沙场,本就是行伍之人最好的宿命。解忧军的将士们,对那位已然不知在何处“战死”的顾将军,心中多少有些嗔怪,但也谈不到什么恨意……
当然,这种释怀与坦然,是建立在顾涉与他们共同浴血奋战、最终战死沙场的前提条件之下。可实际上,顾涉眼见那个铁蛤蟆,被乱刀砍死之后,随着乱军的一冲一撞,他便悄悄开始向战场以外挪动了…
其实,顾涉临阵脱逃的事,暗地里早已有了苗头。平日他的惯用武器,乃是一柄轻巧坚实、但貌不惊人的陌刀。这种兵刃虽然看起来平平无奇,但无论是劈砍还是突刺、实战效果极佳。而在步战之中,陌刀也是短柄系的寻常兵刃,广受不愿负重过沉的技巧型将军偏爱。
顾涉选择使用这种兵刃,并不是因为他刀法精纯,只是因为陌刀的造型,更像是文人压书用的宝剑罢了……
可今日的顾涉,上阵杀敌,却只是随身佩戴了一把三尺青峰。单单这个选择,就已经暴露他的真实意图。
剑,乃百兵君子;虽然这也是一种传统兵刃,有人用它来当做配饰,也有人用它来当做工具,还有人用他来当做权利的象征,更有人用它来强身健体……不过,这种历史悠久的兵刃、却并不适用于两军疆场,而且是极度的不适合。
剑走轻灵,所以用料与锻打方式就必然受限。除了那些世所罕见的神兵利刃之外、普通长剑根本杀不了几个回合,便会崩口卷刃,不堪负荷了!
如果一定要用“剑”这种风雅潇洒的兵器,打完一场大混战的话!身后不背两个装满了“备品”的
麻袋包,根本就续不上弦!
换句话说,从未没学过武艺的顾涉,今日执剑上阵,也就根本就没打算杀敌立功!
而他那“不堪祖上受辱,率军出城厮杀”的愚蠢之举,也并不是顾涉的本意;而是来自于解忧军主帅庞青山,遣谛听探子送来的一道军令。公平的说,庞青山令他选择这等应对之法,深层的战略意图,虽未在信上言明;但凭着顾涉那敏捷聪慧的思路,也隐约能猜出了对方最终目的。
根据庞青山的授意,顾涉可以率军出城,与西北军假打一阵;然后率领败军残部死战突围,最终回转解忧军大营,将邢州城丢给西北军。只不过顾涉个人以为,欲成此计,必然要付出比这更加惨烈数倍的代价。
诱饵不香,猎物又怎肯上套呢?
顾涉认为,只有数千名解忧军、战至全军覆灭;再加上邢州城中的酒肉粮草、物资储备,才足矣令西北军那群头脑简单的莽夫,忘记这世间一切的烦恼……
当然,顾将军心里也清楚,他这一个念头,放弃的不仅仅是几千条袍泽弟兄的性命。而庞青山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也不仅仅是想要全歼这伙首鼠两端的西北军而已……
其实顾涉能够理解庞青山,也明白他施以如此毒计的理由,更明白杀戮本身,只不过是一种过程;他并伪善、也不是那种精神洁癖的卫道士;他只是不想参与其中,也不需要这种沾满血腥的功名!
若非性情如此的话,凭他那顾家旁系子弟的身份,莫说寒窗十载的花销不成问题;就算是个姓顾的文盲,想在江南道谋个一差二职,也不是什么问题。而顾涉投笔从戎、也的确是想成为一名文武双全的少年英杰,声震华禹、青史留名。但他却不愿靠着吸人膏脂、换来这一场“血腥富贵”。
所以,待他缓缓撤离至战圈外围以后,趁着没人注意,便找来了一具与他身量相仿的尸体,并用巨石将其五官击碎、并换上自己的战甲与配剑……
从顾涉换上了青衣小帽开始,华禹大陆上,便再没了顾涉这个人!他超额完成了庞青山下达的帅令,所以他这种举动,也并不算是临阵脱逃……
他只是想回家了……
且不说借假死返乡的顾涉,单说已然迅速越过邢州城南门吊桥,并牢牢把持外城门与吊桥绞盘的五百名西北军老卒。
王百川抽刀在手、随着一蓬鲜血飞溅、结果了最后一名惊慌失措、浑身颤抖的护城兵。他一脚踢开还在哭喊挣扎的“活死人”、回过头来,望着后方那愈发热闹喧哗的血肉战场,当机立断的吩咐道:
“弟兄们都过来,其余的三道内外城门、邢州府衙、以及城中各处粮仓库房,都是万分紧要之处。个人去向大家自行商议,但是只有一刻钟的功夫,这些地方务必全部拿下!哦对了,我还得再多唠叨一句。眼下咱们虽然又归了朝廷,但毕竟弟兄们还都是戴罪之身,这秋后算账的事不新鲜,大家心里都琢磨琢磨。一会
若是在城中遇见了解忧军的余孽,可千万不要心慈手软啊!”
“这还用你说?铁蛤蟆让他们给害死了,谁要是放了一个解忧军、以后咋还有脸去下面见“蛤蟆”呢?”
自打铁蛤蟆在城下“叫阵”,邢州城当地的百姓,便纷纷闭门不出;他们躲在了自己家的床底下、米缸中,菜窖里,还有许多奇奇怪怪、自以为安全的角落。其实西北军与南康军交战厮杀,无论胜败归于哪方,与百姓们都没多大关系。
所以如今邢州城的大街上,除了偶然有些慌不择路的解忧军、跑上街头以外,整个邢州城仿佛陷入了沉睡,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由于顾涉的“指挥失当”、所以邢州城中还有几百名守军,但都是些老弱病残。不到半刻钟的时间,四道内外城门,便已经尽数被西北军握于掌中;至于府衙、粮仓、货栈、药铺、银号等关键所在,都已经派了专人负责把守,再没给敌人留下任何机会、可以纵火焚粮了……
直到旁晚日落时分,邢州城彻底落入西北军囊中。而曾经归顾涉一人节制的四千余南康守军,除了王百川“抢下了”千余降兵左右、其余之人尽数死在西北军的屠刀之下。
而邢州城南门以外的土壤,饮足了两军将士喷溅出的鲜血,变得柔软而湿润;落日的余晖之下,追随着血腥味而来的食腐飞禽,也一圈一圈的在上空中反复盘旋……
西北军的代理大将军王百川,此时坐在知府太爷审案的桌子上;他双手反复覆摸包浆温润的木质扶手,仍然不敢相信自己所获得的一切。
他没想到顾涉如此的不济事,竟真能够一举攻下邢州城,全歼数千守军;更没想到打出这样一场胜仗之后、折损的兵力竟然微乎其微!诚然,有许多西北军的老兄弟战死沙场;那位憨厚朴实的“铁蛤蟆”兄弟,也没来得及出手救援……
但至少有此战绩作保,天佑帝起码也要给出一个“功过相抵”的结局!那八万名曾经“助纣为虐”的老弟兄,就算是有了一条活路!
随着几名主簿盘点结束,王百川更是欣喜若狂!别看这邢州,城小民寡;但此次斩获的物资,竟颇为可观!这里不但存储了解忧军超过半数的粮草!一应战略物资更是应用尽有!一箱一箱的丸散膏丹、崭新的棉布、风干的老腊肉、新鲜的鸡蛋水果,甚至还有些本地乡亲们自种的蔬菜!
若是在平日里,这些东西都不值什么大钱;但在眼下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月,他们也好些日子没见过这种好玩意儿了!而且更加难能可贵的是,有人在“抄没”知府老爷宅院的时候,在地窖里意外的发现了满满一窖老酒!
战场上的厮杀汉大多好酒,除了那些天生的酒腻子,每个人都有贪杯的理由。有人为了驱寒发汗,有人为了帮助入眠;有人为了驱赶噩梦,还有的人为以酒壮胆……
酒大伤身,但对于“有今天没明天”的底层士卒来说,这个缺点也并有什么可怕之处……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51.偶然的决战(八)
早已死在解忧军刀下的前任知府老爷,留下了一窖老酒。这批琼浆玉液,对于急需拉拢人心、坐实自己“大将军”身份的王百川,犹如“大旱甘霖”一般及时!于是他当机立断,使出一招“借花献佛”、连夜大摆庆功酒宴,让刚刚血战一场的将士们,一醉方休!
不过为了避免河东城的大瘟,异地而重演;所以心思细腻的王百川,还特意按着人头数目,拨出了一份酒肉备下。若是有谁不喜欢热闹,愿意连夜出城焚烧尸首的话;那么明日连本带利,一个人拿两份犒劳,记双份军功!
一名外号“哑巴刘”的西北军老兵,平生不愿与人来往。于是,他便带着两百多个同样不喜欢热闹、或是贪图酒肉军功的弟兄,离开了热热闹闹的邢州城,做起了“捡场”的苦工。
王百川心里清楚,无酒则不成宴席,可饮酒过量的话,也同样容易坏事。所以,当二百余人组成的“收尸队”、拿着掩埋工具离开邢州之后;他便下令将四道吊桥全部收起,四处内外城门、也紧紧关闭!
如此一来,即便席间将士们饮酒过量,“醉不成军”,邢州城防也依旧无忧!
就在王百川登高一呼,对西北军的弟兄们,公布即将举办“庆功酒宴”的消息之时;不远处的解忧军大营,也迎来了一位鬼头鬼脑、猥琐至极的中年兵丁。
“恭喜庞帅、贺喜庞帅!那群西北王八,已经自己钻进了缸里、连脑袋和爪子都缩回去了!邢州的四道城门与吊桥,全都被关的死死的!只要没长着一对翅膀,那真是既进不去、也出不来啊!”
庞青山原本正在翻阅着物资账目,一听此人的回报、“腾”一声便站起身来:
“传令兵!传本将军号令,战机已道,时不我待!命各营将校依计策行事,不得有误!”
“是!”
“这位兄弟,劳烦你再跑一趟邢州城,试着把吊桥的绞盘毁了……”
这位鬼头鬼脑、面容猥琐的兵丁,听完了庞青山的要求,发出一声冷笑:
“呵,我猜庞将军怕是没怎么守过城池吧?”
“哦?兄台此言,何以见得呢?”
”这吊桥绞盘一毁,没了拉力作祟,桥也就吊不起来了;只怕与您心中的神机妙算,可是大大不利啊!小人想劝您一句,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您想的太多、补的太多,反而更容易忙中出错。话已至此,小人也就先告辞了。”
说完之后,这小卒子转身迈步;待将出而未出之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庞青山,沉吟了片刻,又再次开口说道:
“庞将军,多日他乡行军,你待弟兄们甚亲甚厚,这些事小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今天我也跟您交一个实底,待一会大军开拔之后,我和弟兄们也就趁乱撤走了。日后呢,您就好自为之吧。”
“撤?本将没有发布这道军令啊!你们打算撤到哪里去啊?”
“小人呢,是打算回滇南老家务农
;至于别人嘛……呵,爱去哪去哪,小的就管不着了。”
“这……这是关道爷的意思吗?”
听到庞青山提出这个疑问,这谛听探子眉毛一挑,随即用略带怜悯的目光、哀伤地注视了庞青山许久。一声长叹之后,他摇了摇脑袋,没再多说什么。
其实,这也是件理所当然的事。谛听垮台的消息,压根就瞒不过以此为生的密谍探子。而他们这三千人,虽是谛听的最后力量不假;但以前他们为谛听卖命,不是为了高额的赏银、就是被宋行舟的强势所压。可现在一无赏银供奉、二无强主相胁,他们身上的枷锁尽数去除,谁还愿意给南康朝廷“打白工”呢?
再者说来,谛听与赤乌的量材标准基本一致。他们所豢养的探子,俱都是耳聪目明、心思活络之辈。如今庞青山把仗打成了这副样子,建康城方面又始终保持缄默,就连增发援军、试着突破华江封锁,解救这一支孤军的动向都没有;解忧军的结果如何,谁又能说得准呢?
姑且不提解忧军的主帅庞青山,日后又当如何;单说南康王朝吞并北燕的计划,随着巴蜀道这张王牌浮出水面,已然成为了镜中花、水中月。如今的解忧军,就是一艘正在缓缓沉没的大船;而他们这些人,本就是为了丰厚的利益,才随军北上;如今谛听垮台,朝廷又要无音讯、就连“尾款”都没人出面结算。面对这样的情况,他们还何必要与解忧军一起石沉大海呢?
其实,他的这种想法,在谛听密谍之中早已蔓延。期初离开南康之时,谛听派出了整整三千谍探;但时至今日,除去与赤乌探子交手的折损以外,那些不声不响便消失无踪的探子,已经超过了半数有余。
也不光是谛听的探子,庞青山自己心里也同样清楚:这场邢州城之战,结果输赢已经无大所谓了。胜也好、负也罢,都只是南康饮恨兵败之前的最后一声丧钟。
他也同样清楚:王百川率军入城,此战便已立于不败之地;但全歼西北军,于南康大局依旧毫无补益。
然而眼下大军即将出征,他身为全军主将,却又不得不在誓师大会之上鼓唇弄舌,运用诡辩话术、将敌人贬低的一文不值,以壮己方军威;也不得不将解忧军、乃至南康王朝的未来前景,描绘的无限美好,在将士们心中埋下希望的种子……
半个时辰之后,庞青山紧锁愁眉、登上了将台。他一边说着热血耸动的言语、一边借着火盆摇曳的光辉,看着下方那一双双斗志旺盛的眼神……
庞青山的心底,浮现了一种莫名的羞愧……
当夜,二更天刚过,邢州城中的庆功酒宴,也进入了尾声。并非是城中的酒肉粮食,不够大军分享;而是大部分的将校士卒、包括伙夫与粮监之类的后勤人员,都一并醉得不省人事了。
铁蛤蟆一死,王百川与老将军二伯,作为此战首功之将,被众星捧月的让至上首主位;这一场热烈丰盛的轻功酒宴,也数他们二人喝得最多!
其实仅凭前任知府大人的“遗产”、根本就不够数万西北军将士分享。好在城中的百姓与商号,在解
忧军的治下,被迫做了几日顺民,都沾上了“里通敌国”的嫌疑。于是,在王百川的敲打之下,合全城之力,才使得西北军能在今夜共谋一场大醉。
席残菜冷,浑身酒气的王百川,怀抱一枚大号的酒坛,赤着上身、躺在大街上打起了呼噜;而醉眼朦胧的二伯,则仗着酒量惊人,并没有彻底醉倒。他一边拍着自己的大腿,一边对已经阵亡的老弟兄们,絮叨着一些家常琐碎;言语之间有问有答,听来非常渗人。……
忽然之间,夜空划过一道耀眼的光亮。正在与“魂魄沟通”的二伯,抬眼一瞧,只见恰好有一枚火球,刺破宁静的夜空、直奔城中而来;他先是怔住了片刻,随即又眯着眼睛,指着这道“飞火流星”,嘿嘿嘿的傻笑了起来……
这枚火球呼啸而至,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漂亮的抛物线,最终落在了一座连三间的瓦房房顶。片刻之后,外团那层火焰烧无可烧,便逐渐熄灭了……
然而这一枚火球,就仿佛是引路的明灯一般;它尘埃落定之时,虽然只带出了一缕青烟;但还有无数火球、石弹紧随其后、分别坠落在邢州城的各个角落之中……
那些早已酩酊大醉的西北军,很多人都是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惨死在了梦境之中;还有许多无辜百姓,好不容易才躺在了床上;还没睡多久,便被那一声声震人心魂的巨响、呛人口鼻的浓烟扰醒……
一时之间,邢州城中陷入一片大乱……
此时此刻,城外的正西方向,解忧军主帅庞青山双肩抱拢,昂然挺立于壕沟前方;而他身后那整整齐齐的攻城器械,也刚刚打完了一轮三发齐射。
“回禀庞将军,齐射已毕。”
“好,西北军弃营之中遗留的木料与石块,运转的如何了?”
“还要大约一刻钟的时间。”
“恩,王百川坚壁清野,倒是给咱们省了不少的事……听着,只要邢州城没有被夷为平地;那么在所有弹丸消耗一空之前、我不希望再见到你出现。”
“是!……可是将军,如此一来的话,攻城器械的损耗……”
“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
“……末将领命。”
是的,这就是庞青山的计划:以一场大胜麻痹敌军、以急需的物资粮草作为诱饵,先让出一座邢州城。待王百川志得意满、率军入城之后、自己便充分利用攻城器械的优势,将整座邢州城彻底夷为平地!
之前他率军深夜劫营、最终却落得个大败而归;从那次惨痛无比的经验教训当中,庞青山充分认识到了两军将士、在战斗力上存在着巨大差距。
西北军虽然不是天下无敌,但论及野外作战的话,纵然再给他庞青山增兵十万,也未必能有获胜的机会。而南康军除了装备的优势之外,更重要的一点,则是他们还拥有“天下第一”的攻城器械,作为强力辅助。
既然野战打不过西北军,那就打攻城战好了!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52.偶然的决战(九)
其实,按照庞青山最初的战略意图,这批由天机工坊改进的“战场大杀器”,只是为了城墙高耸、防御坚实的燕京城,特意备下的一份大礼。可如果他们连西北军这一关、都迈不过去的话,又谈何直捣黄龙呢?
今夜此战,乃是西北军与解忧军的第二次交手,从夜袭野战,变成了正统的攻城。而双方主将在战略上的差距,也在此战之中,暴露的一览无遗!
名门出身的庞青山,想的是如何能扭转整个南康王朝的败局,打出一场漂亮的绝地反击,置之死地而后生!所以今日一战,既是南康解忧军一雪前耻、为自己正名的关键之战、也是他庞青山本人,名扬华禹、青史留名的天赐良机!
而这一座必将会化作焦土的邢州城,就是庞青山落下的第一枚棋子!
而小卒出身的王百川,想的是如何能取得一场大胜、甚至歼灭解忧军,为自己和西北军的弟兄们,抹平随周长风谋反的死罪。至于更长远的问题,他既看不见,心里也装不下那么大的图谋。
在西北军向朝廷投诚之后,蔡丞相的大公子蔡宁,对西北军“请罪使臣”表示:陛下认为战时理应从权,不会空降一个大将军来,收编整肃西北降军。等到战事消弭、天下重归承平之后,朝廷才会另行做出抉择。
正所谓蛇无头不走、陈子陵被庞青山害死之后,西北军便推举出了一位“临时大将军”王百川。而他能上位,也就是靠着苦心经营多年的“好人缘”罢了。
虽然王百川只能算是中人之姿,但他的心思历来都放在“钻营”一道,自然对内外局势有着自己的看法:西北军虽是一支反叛降军,难以得到任何一名君王的信任。但经此一役过后,残胜之后的北燕朝廷,兵力也定然捉襟见肘。
而北燕的那些强邻旧敌:漠北也好、西疆也罢,都是典型的游牧民族。家里没有那么多的瓶瓶罐罐,恢复起来自然也非常迅猛。
所以至少在他们这一批老人,死光之前;北燕朝廷都不能秋后算账!反过来想,若是没有这份自信的话,西北军也不敢做那个“三姓家奴”!
平心而论,临时大将王百川,为人的确油滑了一些,但这只是一种底层士卒的生存智慧而已,并不值得批判鄙夷。从他个人的角度出发,这数万名西北军的老弟兄,既是一道护身符、更是他一步登台的金阶!
天下太平,陛下必然要启用西北军戍边;皆时,他如果想要展示自己的怀柔与仁厚,就必须封自己一个名正言顺的西北大将军!
从族谱上往上倒八辈,他老王家的祖坟,也出过一个九品官身啊!
那么反过来看,如果这八万人马,与庞青山的解忧军,拼了个两败俱伤的话……于公于私,整个西北系的将士们,谁都讨不到半点好处去!
所以当初来到邢州城下之后,王百川便命弟兄们迅速坚壁清野,做出一副打长久战的姿态来。其实,这就是他做给赤乌密探看的姿态;从本心来说,只要能不动手,他是一百个不愿意动手!
可谁知战场情势风云突变,敌将顾涉年
轻气盛、不通兵法;被铁蛤蟆的区区一通臭骂所激,率全军出城送死!如此一来,西北军只付出了微乎其微的代价、便攻下了邢州;并凭着南康人留下的物资,欢庆这一场难得的大胜!
然而,附在打扫战场的二百余人、与刚刚建好的西北军大营,却都留给了庞青山……
公平的说,这座营盘的手艺非常普通,也没有任何粮草储备可言,几乎等于是一座空营;不过,西北军之前坚壁清野、搜集回来的木料与石材,却已经被遗忘在了大营当中……
这些玩意儿虽然并不值钱,但落在攻城器械众多的解忧军手里,不亚于“神兵天降”!至于那两百名想着先苦后甜的“收尸队”,也并没有遭到解忧军的毒手;庞青山只是把兵器与铠甲全部卸下,将人编入了辅兵队中,负责运送石材与木料……
脱离了沈归布局之后的战争,又变回了它应有的模样。在庞青山的步步为营之下,西北军自入翁中。而天机工坊出品的新式攻城器械,也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并发挥出了巨大的效用:如同“飞火流星”般的火弹丸,那一颗颗足有碾盘大小的石弹,不断跨过深邃的壕沟、跃过高耸的城墙,落入小城邢州。
也不知该说他王百川命不该绝、还是冥冥之中自有神灵相佑;第一轮石弹落入城中、击毁民房商号无数、城中数千军民死于非命;可这位那赤身露体、怀抱酒坛、横卧于长街上的王百川,却只是受了轻伤而已!
三轮齐射的最后一枚石弹呼啸而来,落在城中的青石板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弹坑边缘的碎青石、受力崩飞无数碎块;其中有一些零散、落在了八尺以外的王百川头上……
刚刚被巨响唤醒的王百川,头颅受此重击,立刻从微醺之中挣脱开来!他顾不上头脑的眩晕与伤口剧痛、也顾不上一头一脸的湿润,遮住了视线;他挣扎着爬起身子、以手肘撑地、双膝跪倒、疯狂的呕吐了起来……
待腹中酒液与食物残渣、尽数吐出之后,饱受宿醉之苦的王百川,终于觉得神智清醒了一些。他不断地喘着粗气、抬手向微痒的额头抹去、除了一条垂落的皮肉之外,只摸回了一手的黏 腻。
王百川木然地借着火光一瞧,只看了个满眼猩红!
“妈的……喝个酒都能挂彩……”
天旋地转的王百川,扶着身边的半截柱子、勉强站起身来。他甩了甩头、定睛一看:只见周围的民房商号、不是“突然”化作一堆断壁残垣、就是已然烧成了一片火海;而街头巷尾、犄角旮旯、还有无数惊慌失措的平民百姓、由各个角落里奔逃而出;每个人都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袱,没头没脑地向城门方向跑去……
“二伯!二伯!……犟驴子?喜娃?……都他娘死哪去了……呕……”
王百川拄着一根捡来的破木棍,强忍着头脑之中的眩晕,一边呼喊着老弟兄的姓名、一边漫无目的搜索起来……
“大川……大川!”
他喊着喊着,只听得一片废墟之中,仿佛传出了一道熟悉的声音;王百川问询大喜过望,急忙连
滚带爬地跑了过去!他也顾不上手掌的皮肉、被断岔刺刮的鲜血淋漓、只是紧咬牙关、奋力地掀开了一片倒塌的门板……
很快,他在废墟之中挖出了“半个”头发灰白的汉子;王百川长出了一口气,抬起胳膊蹭了蹭额头滚落的鲜血:
“二伯,怎么回事啊?”
“我……咳咳咳咳……我他娘还想问你呢……”
“算了,我先把你弄出来,咱去找喜娃……”
说着,王百川伸手便去拽二伯那毫无外伤的右臂;可二伯却奋力一挥,打开了他那条满布鲜血的胳膊,又指了指左边……
“别生拽,疼!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压着了……”
王百川点了点头,随即顺手取来了半节正在燃烧的窗框,插在废墟的缝隙之中充当火把;随即他身形一晃、扭头吐出了三口黏稠腥甜的唾液,然后使劲儿拍了拍混沌不清的脑袋,对二伯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小事,我给你搬开!”
说完之后,王百川化身为一只土拨鼠,奋力的拨动着压在二伯身上的碎砖乱瓦。可挖着挖着,他只觉得自己早已血肉模糊的手指,触碰到一丝绵软!取来火把仔细一看,只见二伯的左半边身子,果真正被一具狮子石雕,死死压着……
王百川仔细观察了一会,看出了二伯的半边身子,已经被石雕砸成了一滩肉泥;根本不用考虑,就他这种伤势,各奔也没人能救活!然而,他脸上还是那副无所谓的神情,借着擦血的姿势一把抹干了眼泪,抬头想要安慰二伯几句……
可他这抹笑意,很快就在空气中变得僵硬起来……
二伯面色惨白、右手向前伸展,仿佛想要说些什么;而他那双已经失去了光华的瞳孔,也无神地仰望着高远深邃的苍穹……
受宿醉与脑震荡的影响,至今为止,王百川的脑子始终是天旋地转。他情绪有些哀伤,更多的注意力,却始终都放在了抵挡吐意、与维持身体平衡上了……
在这种战乱时期,体会自身情绪的变化,也同样是一种奢望……
忽然之间,二伯那双早已涣散的瞳孔之中,划过了一抹显眼的亮色!王百川的余光被扰、自然抬头望去……只见半空中再次落下一道“飞火流星”、那炽热升腾的火焰,照亮了半个邢州城!
“川哥小心!”
就在王百川看着夜空发愣的时候,一道还带着童子音的示警,从他背后传来;下一个瞬间,王百川被一个小胖子扑倒在地,随后对方又一把架住了自己的腋下,扶着他向西城门方向跑去……
下一个瞬间,无数石弹与火球漫天飞舞,看上去仿佛江河倒流、天塌地陷一般恐怖!王百川与这一伙幸存的西北军将士,只是象征性的靠在城墙边上,傻傻的看着石弹与火球依次落入城中,逐步将邢州城夷为平地……
“川哥,你先在这等一会,我去看看城外的情况……”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53.末路英雄
这名出手救下王百川一名的小胖子,名叫王喜娃,二人是同村同族的乡亲;而且论起宗族里的辈份,已然年过四旬的王百川,还得叫人家一声小表叔呢!
而喜娃更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由于年景不好,家里的地也养不起一个大小伙子;所以他就靠着王百川的关系,投了西北军。自从吃上了秦王府的“皇粮”,喜娃说什么也不愿意提及二人的辈份差异。
他对王百川说,在家的时候,自己是王百川的小表叔;而在西北军中,先一步投身军伍的王百川,就是自己的大哥,各论各的!
不到二十岁的年纪,能有如此头脑,实在难能可贵。
而今夜在这要命的紧急关头,老兵油子王百川,自己伤得不轻,还见到了二伯那凄惨至极的死状,已经被彻底吓慌了神;可这个名叫喜娃的小表叔,却以十九岁年纪,保持着难得的镇定与冷静,隐隐展现出了名将风范!
喜娃安抚了满面鲜血的王百川之后,快步走上城墙台阶,想要观察城外敌情。然而下一个瞬间,就在王百川等人的注视之下,一枚足有碾盘大小的石弹,恰好击溃了喜娃旁边的一段城墙!一块飞溅而来的青砖石,在半空中打着盘旋、意外地砸中了喜娃的脑袋!
王百川亲眼见到自己的小表叔,受此重击之后,连一声呻吟都没能发出来,身子一歪,便以“头下脚上”的姿势,直挺挺的栽下了城墙……
从现实的角度来说,以头碰地发出的“咚”一声脆响,定然要被城中四起的杂音所掩盖;但在王百川的心中,这声音不但清晰可辨、更如同洪钟大吕、震人心魂……
就在王百川泪如涌泉之时,西城门也被众人合力推开,发出了一阵干涩的呻吟。几个西北军的老兄弟走上前来,死死地拦着王百川,将他半拖半架地带出了城门。
王百川定睛观瞧,只见壕沟对面,有数十架形态各异的攻城器械一字排开;那一条条长臂杆、正向城中反复抛入弹丸,忙碌的热火朝天;而在王百川的正对面,还站着一员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正是他前几天新认下的“结义大哥”——解忧军大帅,庞青山!
庞青山周身披挂铠甲,却并未佩戴盔头;他双臂于胸前抱拢,双脚岔开、神色冷冽的注视着仿佛乞丐流民一般狼狈的王百川……
看着对方那副沉静如水的模样,王百川回忆起他当初招降自己的诺言,本想要开口讨个人情……可无论是脑中的天旋地转,还是男人最后的廉耻与尊严,都使得他根本说不出一个字来……
沉默了一会之后,王百川叹了口气,朝着壕沟对面拱了拱手;随即回归头来,虚弱地对身边一位老兄弟说道:
“哎,大势已去了……放下吊桥,咱们降了吧……”
眼下城中已是四面火起、西北军卒与邢州百姓死伤无数,再无任何峰回路转的可能。蝼蚁尚且偷生、既然西北军已经降了两次,军威名声已然跌落谷地;如果能苟活于世的话,谁也不在乎多降一次了……
果不其然
,那名西北军老卒沉默了一会,也没反驳王百川的决定。他点了点头,扭头点人前去操控绞盘,试图放下吊桥……可直到对岸的第二次抛射已经结束,那一架通往“生路”的吊桥,却依旧没能安放下来……
那名汉子满头大汗了跑回了王百川面前,也不等他开口询问,便手舞足蹈的呐喊起来:
“不好了,我们四个人使出了吃奶的劲,也推不动那个绞盘!咱们有个弟兄,以前是掌船的,他说这道绞盘,好像是被鱼鳔胶整个粘死了!而且刚才我们试了一下,根本就烧不着!他说鱼鳔胶里应该还加了贝壳粉……”
王百川的伤势不轻,一动脑子就觉得天旋地转,恶心想吐。他听着对方惊慌失措的回复,只觉得头痛欲裂,只能无力地连连摆手打断:
“直接说,有没有其他办法?”
“那个掌船的弟兄说,要不就用热水连泼一个时辰,胶就化了;要么就干脆点,用斧子一点点砍,但恐怕时间更长,也不好预备工具……”
王百川不是个笨人,虽然没能吃透庞青山的毒计,但也明白这件怪事,跟解忧军脱不开干系。他强撑着站起身来,向壕沟对岸一直在冷眼旁观的庞青山,高声呐喊道:
“庞帅,高抬贵手,我们降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王百川的错,给西北军的弟兄们留一条活路走吧!”
庞青山闻言,只是冷笑了一声,没有回答任何问题;他一展右臂,身后的禁卫便递来了一张硬弓……
嗖!
庞青山张弓搭箭,一羽飞跃壕沟、直奔王百川面门袭来!也不知是因为夜色太深、方位难辨;还是庞青山箭法稀松,不善射术;这一箭舍得有些高,既没命中面门、也没命中咽喉;只事带飞王百川的发髻、生生“撕拽”下了一大块鲜血淋漓的头皮……
一见主帅表明了态度,攻城器械便第三次发力,再次进行了下一轮抛射……
其实,自从庞青山定下此计之后,便根本没打算放西北军一人离开。更何况此计实施的过程之中,那邢州城的数千守军、也被他们尽数屠戮;而且邢州守将顾涉,连那俊俏的面孔,都被这群西北畜生、残忍暴虐地砸成了一滩烂泥……
这等血海深仇若是不报,他庞青山枉为人也!
而且即便是从道义上来看,的确是他庞青山背信弃义、率先出手,害死了南康盟友陈子陵;但这毕竟是国与国之间的事,容不得半点私情;而站在庞青山个人的角度来讲,他手刃陈子陵之后,也留给了西北士卒一个活命的机会。
然而,王百川不知廉耻、恩将仇报;暗中派人与北燕朝廷勾结,最终二次反叛,亲手将西北军的生路堵死!
凡是能够统领千军万马的大将军,谁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既然西北军不仁在先,也不能怪他庞青山辣手无情!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投石机抛出的巨石,落入城中
激起惊天巨响;火舌燃烧带出滚滚浓烟、逼呛众人的口鼻;那些重伤濒死的军民人等,不断发出此生最后的哀嚎,言语中满是怨毒与诅咒……
这同时发生的一切,逐渐将那些幸存的邢州军民,逼到了心理极限上……
偶然之间,城门上方镶嵌的牌子,被一枚石弹附带的冲击力震落,直挺挺摔在众人身边。其实这声音并不算太吵,那四处崩飞的木屑,也没有多大的杀伤力;然而,这一声脆响,却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名身材高大魁梧、年纪在三旬左右的邢州男子、站起身来,吼了一句“老子受不了了”!随即他向后退去几步、助跑冲刺,高高跃起在半空之中……
然后,便毫无意外地掉进了那深不见底的壕沟陷坑,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城墙外的壕沟与吊桥,本就是为了迫使敌军聚集在一起冲锋,方便守城器械增强杀伤效果的防御工事;所以这壕沟的宽度、也必然是经过精心测量的结果。无论是人还是战马,都不可能一跃而过,否则它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然而,当人的精神彻底崩溃之后、思维也会进入一个误区。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有人开了个头,就有人随声附和。几名百姓与西北军卒,仿佛中了巫术蛊虫那般、竟仿效那名“跃入壕沟”的青年男子、重复着“加速助跑、跳跃摔死”的诡异过程……
而头皮被羽箭扯下一大块的王百川,却只是瘫坐在地上,木然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而对岸的庞青山,也没多说一句话,只是贪婪阴狠地注视着邢州城,享受着自己亲手造就出的人间炼狱,反复咀嚼着复仇与胜利带来的身心愉悦……
直到次日凌晨,超过半数的攻城器械不堪重负,变成了一堆堆无用的废木烂铁;随军携带的引火药,也消耗了七成有余;那些被西北军遗忘的石料、也是全都落入了邢州城中。而此战唱了主角的辅兵队长,双眼早已被烟火熏红;如今他操着沙哑的嗓音,走到庞青山近前,请示下一步作战计划:
“庞帅……咳咳……石弹已经打光了,是否需要铺设长梯,攻取邢州?”
“不用攻了,邢州彻底完了。告诉弟兄们收兵,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卯时,全军拔营起寨。”
“是!”
庞青山活动了一番略有些僵硬的脖子,转身欲离开邢州废墟;可就在他刚刚转过身去的时候,由打壕沟对岸的方向,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
“我王百川死后,必然要化作厉鬼,夜夜找你索命!庞青山,八万西北军将士,都在阴间等着你呢!”
声音一落,庞青山回头观瞧;只见满面鲜血的王百川,已然高高跃起在半空之中!看着他那十分可笑的发型随风飘扬,若不是在光天化日之时、还真想是一只惨死的厉鬼!
可惜的是,厉鬼会飞、王百川不会……
随着“嘭”的一声闷响,王百川栽落于壕沟之中,摔了一个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