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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溪柴暖     马过江河txt下载     马过江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69.败当阳(八)

    解忧军带来的这批巨型投石机,与秦军、神石军手中的下等货截然不同。这是天机工坊的第四代产品,古往今来从未曾在华禹战场出现过的。这种投石机的手稿,包含了冶金熔炼、铸造镶嵌、算术地质、力学原理等等工艺与技术,可谓是集诸家“奇技淫巧”于一身的具象化产物。

    不过,天机工坊的名头虽响、却也只是集合了诸多能工巧匠的综合工坊而已,暂时也还不具备超脱于时代框架的底蕴。以现有条件而言,想要增强攻城器械的威力,就免不了要加大自身的规格与重量;而想要发挥其应有的巨大威力,不但要在运输养护、拆解复装方面,面临严峻无比的考验,最少需要三百人左右的后勤团队,为一架投石机提供专门服务。

    不过天机工坊的品控,还是非常有保证的。所以刚刚听闻奏报的庞青山,还以为只是一两架出了问题,根本没想到这次意外,竟然严重到几乎全军覆没的地步!

    这位传令兵大惊小怪、连滚带爬,已经算的上沉着冷静的了!

    待庞青山策马奔至战场东南观阵,只见那一架架直冲云霄的巨型投石机,已然化作了一堆堆矮矮的木冢;在残骸堆积的废墟之下,尽是辅兵们留下的血肉残肢,与正在哀嚎求救的垂死之人,令庞青山不敢上前,只能眼含热泪,强行扭过了头去……

    且不说袍泽弟兄之间的深厚情谊,就这些负责操作攻城器械的一等辅兵们,可都是经天机工坊的顶级大匠师、集体培训之后的专业人才!每位一等辅兵,都是南康朝廷用真金白银生砸出来的技术兵种!

    不过,情况如此恶劣,至少也能说明一个问题:今日之祸并非偶然、乃是有人故意为之。这么多架投石机一同塌架,至少说明了组装拆卸、调校填装这种基本流程之中,这几千人是不可能会犯下同一个错误的……

    这究竟是这么回事呢……

    还未等庞青山猜想出一个合理的结果,一名哨骑兵已然飞马而至!一见躲在远处眼含热泪的庞青山,他仓惶地滚下马来,来不及呼痛,立刻开口嚷道:

    “庞帅啊,可了不得了!您快去霹雳战车阵看看吧,哪边可出大事了!”

    庞青山茫然地抬起头来,下意识地朝着西南侧霹雳战车阵望去;只见城南方向的天空之中,仿佛正有一条身体粗壮的“黑龙”乘风而起、扶摇直冲九重天外!

    排兵布阵是一门学问,好在也难不住名门之后的庞青山。他将投石机安排在东南方向,就是为了在打击城墙守军的同时,尽量保留燕京城的经济与仓储中心;而霹雳战车阵在西南,则是居于城西的门阀豪绅,乃是南康新世界的最大阻碍,若是能一把火烧了,日后倒也省去了扯皮的功夫。

    可远处这条冲天而起的“黑龙”、乘风之地,却显然在城墙以外……

    庞青山右眼狂跳、心中不断抽搐扭曲;额头冷汗迭出,只觉得脚下也根本没了根底……他下意识地翻身上马,可连跳了三次,却终究还是从鞍韂上

    滚落在地,大胯差点没被自己毛手毛脚的动作,给生生拽开……

    等二人跨上马背,跌跌撞撞的奔到了西南方向之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霹雳战车阵,已然化作了一片火海;这里的数千名一等辅兵,也变成了一道道不断跳跃的火苗,一个个惊慌失措的溃兵……

    一个须发皆焦的老兵,一头撞上了庞青山的驽马;他抬起头来、使劲儿揉了揉眼睛,立刻咧开大嘴,无声无息的哭诉起来:

    “庞帅啊……我们得了中军的旗令,就马上点燃了霹雳神火弹、又照旧斩断了勒弦……可这斧头一落,阵中有六架霹雳战车,竟然齐刷刷散了架子!那一颗颗引燃的神火弹,落在地上四处乱滚……几声炸雷一样的响动,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啊……”

    庞青山听完了全过程、只觉眼前一黑、腰杆一松,身子软塌塌的吃不住劲力,直接从鞍韂上滚落在地;然而,他的右脚还被马镫紧紧锁扣,连带着他的右半边身子,一同拍在地面上,结结实实的砸出了一声闷响……

    由于动作太大,那匹壮年驮马受惊而逃;就这样拖着浑浑噩噩的庞青山,向前疯跑出了十几步远,才终于被匆匆赶来的哨骑兵,紧紧套住了马颈……

    有的人见了血腥,立刻就会惊慌失措,大吼大叫;严重一些的人,还会当场昏厥、或呕吐不止;不过也有的人,见了血腥,反而能从混乱的情绪之中挣脱开来,换回理性思维开始思考解决方式。

    而且,最有意思的是,这两种完全背道而驰的反应,还会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

    如今,庞青山被战马拖出了一身的皮外伤,品尝到了鲜血的滋味,头脑反而冷静了下来!

    “我没事,你们俩也别在我眼前晃了!明摆着,这场火已经灭不掉了,也省的白费劲了。你,去带人把轻伤的弟兄,抬到后面去歇息包扎,没事的弟兄,都给我拉到中军,守住了本阵!另外,你现在就去通知廉将军,做好决战的准备,有什么家伙全都拉出来,一会我会亲自去中军督战,正式对燕京城发起决死总攻。”

    天机工坊的产品,的确威力惊人、巧夺天工;但无论是刀枪铠甲、还是硬弩强弓、甚至是造价不菲的火器雏形——三眼神火铳,包括解忧军最后的那点家当,却都不是天机工坊的原创产品。

    然而天机工坊,却也不仅仅只有拾人牙慧、翻人家垃圾桶的能耐!

    古往今来,华禹大陆的历史上,曾出过两名地灵脉的顶级大匠师;这二人不但生于相同的时代,在匠人的技术领域之中,也是互有所长、不分高下。

    其中一位大贤,便是墨门的开山始祖,也就是沈归的“师祖宗”;而祖师爷一死,墨门内乱,一门传三脉;留在先秦王朝的秦墨一脉,便继承了墨门机关术的全部衣钵。

    至于先秦始帝背信弃义,在一统天下之后焚稿灭墨,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其实,那被始帝视为

    战争火种、离乱根苗的机关术,对于墨门的开山祖来说,只是达到他最终理想的一个工具,只算得上是“微末小道”而已。

    打个比方来说,如果墨门先祖的毕生夙愿,乃是一桌名贵丰盛的宴席;那么机关术这门小道,就只是席面上的一双筷子罢了。

    而另外一位上古大贤,也就是天下匠户公认的祖师爷——公输子。比起心中另有所图的墨门先祖来说,公输子则是更加纯粹的一名工匠。而他精研的技艺门类极其繁杂,涵盖了泥瓦、竹木、金铁、农具等各种领域;比如说战场上的楼车云梯,水战接舷的拍杆长钩;包括已经应用于各种民生领域的滑轮与转轴,都是他老人家千百年前的发明创造。

    这二位上古大贤,在专业领域方面皆有建树,设计理念又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这两位同道大贤相知相识、又共存于世,年纪辈分、手艺技巧又不分伯仲;要么,就会成为交心换命的挚友知音,共谱一曲伯牙遇子期的高山流水、千古佳话;要么,就会成为一生中最大的宿敌,彼此摩擦不断、争执不休,文戏武唱,来上一处你死我活的楚汉争雄…

    二人的根本矛盾,其实在于双方对待技艺的态度,有着本质上的分歧。公输子将技术与手艺,视为此生至高的追求,也真的为其奉道终身。可墨门先祖,却只视其为一种工具,心中另有宏图伟愿。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每日兢兢业业、呕心沥血的公输子,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接受墨门先祖的成就、与自己不分伯仲的事实。在他看来,一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业余爱好者”,凭什么与终生奉道的自己并列,更被世人混为一谈呢?

    墨门祖师那是什么暴脾气?政治主张就是六亲不认,谁不服就打到谁服的狠角色;自己没事,还得去找点闲事管管;更何况公输子已经骑到墨门的脸上了!

    于是两位上古大贤,便明争暗斗了一辈子,谁都不待见谁。而这两门可以惠及民生、推动历史进程的精湛技艺,也由于各种各样的历史原因所牵绊,始终都未能合而为一。

    直到南康划江自立,谛听通过各种手段,聚敛了巨额财富;更以此为本钱,网罗了普天之下最顶尖的能工巧匠、与遗落在五湖四海的手稿孤本,着手组建了这一座天机工坊。

    从此,公输子与楚墨的独门技艺,合二为一。

    这一步棋的确耗费慎重,却也是不可或缺的核心力量。谛听想要重塑河山、涤荡俗世,就需要一批划时代的武器,助本身实力不强的南康军,横扫**八荒。而对于天机工坊的匠师们来说,除了更加安定富足的生活之外,他们心中都渴望着参悟并融合两位此道先贤的独门技巧,最后将其融为一体,发扬光大,并传于后世子孙……

    手艺人,也有手艺人的世界;这个世界,与战场上的金戈铁马、金殿上的政局党政、江湖人的快意恩仇,市井百姓的柴米油盐,同时存在于华禹大陆之上……

    几枝花朵同园绽放,又互不干涉……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70.败当阳(九)

    不识旧物,则不可轻易言新。这句老话,对于靠手艺吃饭养家的匠人们来说,就更是一条亘古不变的金科玉律。所以在天机工坊组建的初始阶段,那些五湖四海的能工巧匠们,将所有的经历,都扑在了吃透参悟上古遗稿的工作之中。而当时他们所做出的改动,也只是添加或删改了一些无伤大雅的辅助功能、更换调试了性质相通的“新型材料”而已。至于原始结构与设计思路,没有一个内行人,会在不了解的情况下贸然着手。

    可两位上古地灵脉者留下的残本手稿,又岂是那么容易就参悟融合、并加以斧正改进的呢?只要一个不小心、画蛇添足这四个字,就会烙印在天机工坊的金字招牌上,被后世子孙同道,耻笑千年万载。

    仿制,从来都不是什么大逆不道、无耻下流的事。就比如说墨雷、三眼神火铳、投石机、霹雳战车等等等等,就带着浓郁的墨门机关术风格,以强大的攻击性见长;至于冲城车、辎重车,移动登云楼,简易浮桥,吊轨拖车等等等等、则饱含了公输子的设计风格与技术理念;这种器具大多以辅助为主,战时可用于两军疆场之上;天下太平、五谷丰登的好年景,也在市井民生方面,发挥杰出的作用……

    当然,天机工坊这头吞金巨兽,吃下了谛听大半家业有余,不可能只是做出了这些小修小补、增减更替的细节工作!

    天机工坊的第一个原创产品,名叫炮车。此物以墨雷的设计理念为母体、采用了公输子一脉的解构原理与铸造方式;而炮弹与炮药配比的灵感,则是来源于沈归在东海关中、埋下的那十八枚“火瓮”;并配合改进的四轮辎重车为底基,方便运输。

    炮车的杀伤力,远胜于墨雷万倍,一发击出,便足矣开山碎石……

    可惜的是,在庞青山率领解忧军渡江北伐,收取胜利果实之前;天机工坊的匠师们日夜赶工,也只铸造出了三架合格的“试验品”而已。第一架炮车,在反复调试检验之下损毁;而第二架炮车,则被黄天豪架在了他的帅舰之上,打算热热闹闹的唱一出“炮打登州城”。

    可惜事到如今,按照夏末的风向、与舰队出征时日、与海面风浪来估算的话,水军大都督黄天豪,现在应该已经带着那些身染霍乱而死的弟兄们,飘过东海仙山了……

    而剩下的第三架炮车,便是解忧军一路之上严加看管、秘不示人的制胜法宝!而这片决战之地——燕京战场,也正是炮车经受实战检验的绝佳机会!

    全权负责炮车相关事宜的解忧军副将,名唤廉伟,乃是天机工坊的铁匠出身。而这位莽夫模样的技术型人才,之所以会随军深入敌境作战,就是为了收集“炮车初啼”的相关数据,带回南康进行二次修改。

    心急如焚的庞青山,纵马来至燕京南门以外;只见东南一侧的瓮城外墙,已然被余下的投石机砸的支离破碎;而作为技术指导的廉伟廉将军,也趁着弓弩手不敢露头的大好机会,指派自己麾下的一等辅兵们,尽快将那具黝黑粗重的天机炮车,架在护城河南岸!

    原来,之前那架对着城门“发神经”的老古董级重弩车,就是为了给这架绝密武器,调试角度的挡刀货而已!

    廉伟一见庞青山策马而来,立刻上前回禀道:

    “禀庞帅,炮车已架设妥当,随时可以对瓮城展开攻势!”

    庞青山满意地点了点头,回头对传令兵吩咐道:

    “通令全军、所有人披甲列队,准备发起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冲锋!此役,以炮车巨响为号令,浮桥当先而行、云梯在后,长盾兵次之;此三营不必死战、只需充作佯攻之诱饵,直扑城墙、吸引外城守军的注意力即可;而先锋,登城二营将士,全力保护廉将军与天机炮车,直至安然抵达瓮城当中。还请诸位袍泽切记,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只要燕京外城大门,被我军炮车轰开之后,所有人都必须立刻向城中杀去,也包括我庞某人在内!弟兄们,此战进则生,退则死;诸位若是冲到了黄泉路上,可要等等我老庞啊!”

    半个时辰之后,天机工坊的炮车,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炮管对面的瓮城,顿时掀起了一片漫天尘烟……

    “杀啊!”

    等不及尘烟散去,二等辅兵们便赤着眼睛、疯狂叫嚷了一通、随后死命护着早已组装完毕的浮桥滑车,冲向深邃宽阔的护城河边;而杀死三百名“神经病”之后、便一直未得到用武之地的长弓营,此时也发了疯似的扑上前去、死命护住辅兵们的两翼,朝着遮人双目的尘烟挽弓引弦、指动如飞!

    燕京城中,已然见识到投石机与霹雳车厉害的王左丞与罗知府,才刚刚登上外城的城楼,还未等站稳,只听一声巨响传来,视线所及之处,便被一片黄沙尘烟死死遮挡,一丝光线都透不过来了……

    王放双眼被烟尘所迷,脚下又经受不住地动般的摇晃,脚腕一软、身体前倾、直接撞向面前那道粗糙坚硬的箭垛;若不是眯着眼睛的罗知府、及时捞了他一把;没准这位年过七旬的老丞相,已然摔下高耸坚实的燕京城楼了!

    “这……这是何物……”

    王放虽然上了年纪,但思想开明灵活,也不是那种没见过火器的土包子;甚至在他的丞相府上,也有一柄精工三眼神火铳,也时长亲自把玩试射……只是这声巨响实在过于骇人,仿佛山崩地裂、地动山摇一般!其声其势,远非寻常火器、与传统攻城重器可比!。

    燕京知府罗源,虽然也险些被吓得肝胆俱裂;但他毕竟处于盛年之时,身体也没有受伤,自然就比王放更快回过神来。

    “咳咳……呸!相爷啊,是什么东西已经不重要了。现在瓮城尘土漫天,敌我双方皆目不能视。据下官猜想,庞青山那狗贼,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安全拉近攻城距离的绝佳战机!单以此物声威判断,恐怕击垮一道城门,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如今瓮城已破,外城的大门,我等可一定要守住啊!”

    久经沙场的王放,焉能不懂如此浅显的道理!经过

    两轮试手之后,解忧军立刻打出了一张王牌,将燕京城防的优势瞬间化为乌有。可如果罗源所料不错、瓮城果真被毁的话;那么待敌军安然跨过护城河之后,燕京外城的大门,恐怕也抵挡不住解忧军的“致胜王牌”……

    就在此时此刻,燕京护城军中,已经有许多人再惊呼什么“巫术妖法”、“天雷降世”、“撒豆成兵”、“驭神驱鬼”之类的鬼话了……

    说到这种现象,还都要怪沈归那个小滑头、与幽北大萨满何文道,在东海关中演出的那一场“天火焚城”!

    就算沈、何二人,能瞒过世人的眼睛,却定然骗不了王放这头老狐狸!人家的军功与威望,可是在几十年前、与西疆、漠北二军浴血鏖战之中、一刀一刀砍出来的成果,硬扎的很!

    王放早已见识过最惨烈的战争、也眼见过无数条人命、在战火的倾轧之下、就仿佛灰尘一般虚无、在这片天地之间,消失的悄无声息,毫无生命的重量可言、毫无存在痕迹可溯……

    不过,王放那一代的老行伍,凡是在对阵临敌之际,自有一番底气豪情。他们不问苍天、不问鬼神;所有疑惑,都自己手中的长刀、胸中的火焰来解决。

    对于他们来说,生死之分,即是对错之别!

    “北狼八将!”

    沉吟了片刻之后,王放手扶城墙垛口,高声喊喝。老相爷一声令下,由丞相府随行伺候的家丁之中,走出了几名白发苍苍的老者:有一人做花匠打扮、鞋边还沾着新鲜的泥土;有人穿着门房的青布短衫,腰巾子上还露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熟铜烟袋锅子;还有一个弥勒佛似的富态老者,身前的围裙沾满了油花;有一人独臂、有一人眼盲,还有丞相府上的大总管王狄……

    一共六名老者,应声出列回令:

    “末将在!”

    尽管这六位老人家的打扮,实在是不堪入目;不是老奴院工,就是童老院的潜在客户;无论是具体数目还是个人形象,都与王放呼唤的“北狼八将”这四个字,压根扯不上半点干系……

    可罗源罗大人,却在这六位老者的眼中,看见了一丝微弱的火光,黯淡却炙热……

    “各人典齐五百甲士,立刻杀出外城,一举击溃解忧军的鬼魅把戏!”

    “末将领命!”

    只比王放年轻不到两载的老管家王狄,搀扶着那名眼盲老人起身,随后率先解开了那身价格不菲的丝绵纱袍,露出了皱纹对垒、陈伤交错的男儿胸膛!

    “北狼八部将,谨尊大将军号令,典军出征!”

    一道沙哑而苍老的声音直冲天际,其余五名老者,也随着声音的飘散仰面视天,齐齐发出一阵苍凉而悲壮的嘶嚎……

    六个人,八团火苗,在众人的眼中一闪而过,缓慢而坚定地走下城楼……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71.败当阳(十)

    燕京护城军的甲士们,虽不是什么精锐边军、虎贲之师;但谁家里又没有个长辈、哪个爷们又愿意成为躲在老者背后的孬种呢?战场经验与厮杀技巧,都只是战术上的缺陷;与骨气尊严,并没有直接关系。

    至于文官出身的罗源罗知府,也不会比那些双眼冒火的行伍之人,软弱半分:

    “相爷此举,岂不是要那些南蛮贻笑大方?莫非我偌大北燕、竟无一男儿胸怀肝胆不成?罗某人虽官卑职小、又是文弱书生出身,但无论是年纪还是血气,理应当诸位前辈之先而行!纵然北狼军赫赫威名,罗某年幼之时、便已然名满天下,但终究那也是……”

    “浅溪啊,老夫也正是看中了你那一身傲骨与满腹才学、才愿意与你结下忘年之交!你的心迹如何,也无需急于表白……想老夫的前半生,策马塞外,为北燕王朝披肝沥胆、御守边疆;而后半生则入京为官,进而登阁拜相,为君父万民分忧解难……老夫这一辈子无儿无女、也不曾为男女之情所牵绊;回首望经年,这一生真可谓是快意恩仇、畅快淋漓……唯独!唯独当年不该在回京之际、将这六名北狼军的老兄弟,从西北边疆带回这一架燕京牢笼啊……我王放唯此一憾!悔也、谬也!!!”

    “可……可罗某人与将士们、也同样受百姓膏血奉养、食君王甘霖禄米!相爷您回头看看,我们这些北燕后辈胸膛之中的鲜血,如今正滚烫炙热……”

    “我们这些老家伙的血,也从未有一日冷却!浅溪啊,比起那三尺黄土的坟茔、我们更想要一张糙马皮;比起那方正华美的青石墓碑,我们更想要敌人掌中的一柄断刃!”

    罗源能看见王放那宽阔的脊背、已经出现了微微的颤抖;也能看到他抠在箭垛上的双臂,正在用力支撑着身躯……他能理解王放与诸位老前辈的心,却仍然不愿意见到这六位已然无力作战的老翁,出城送死……

    “相爷……好歹也让罗某人率一支先锋,去替那几位前辈掠阵啊!”

    “……说句大不敬的话,我王放也好,蔡驴子也罢,甚至就连咱们的陛下,也如是一样……我们人已经老了,是北燕王朝的过去;而你们这些人,正处于壮年之时,既是北燕的现在、更是北燕的未来!浅溪,不要做小女儿态了;战死沙场,是每一个行伍之人最好的归宿!无论是任何人、有任何理由,都不能剥夺一个老兵去追求此生最后的荣耀!”

    说到这里,王放回过身来,双目早已血灌瞳仁,饱含泪水;而十根苍老粗糙的手指,也在不知不觉间、被城墙垛口的青石,磨出了一片血肉模糊……

    北狼八部将出城破除的“巫术妖法”,也就是天机工坊发明的火炮,仅一发炮弹,便将被投石机砸到千疮百孔的瓮城,瞬间轰击成了一片碎砖乱石……

    翁城一毁,解忧军立刻发起潮水般的攻势;那些经过反复改良的浮桥车,也展现出了极其优良的战场可适性。

    庞青山一声令下,借着弓弩的压制、借着烟尘的遮挡,四十架浮桥很快便架设完毕、横跨京南护

    城河!这一架架“浮桥”,对于尽头的北燕军来说,不亚于黄泉路一般危险;但对于正在冲锋的解忧军来说,却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攻防倒错,生死各安天命。

    二十架云梯营、八百名长盾兵飞快渡过浮桥,站在了瓮城的废墟之上;技术指导廉伟廉副将,打量了登城与先锋两位营正,使劲儿吞下了一口吐沫,随后拱手说道:

    “这炮车只有一架,万万不容有失!就劳李营正,率先锋营弟兄上前清理战场;而梁营正则率登城营将士,负责防护两翼,我们也会尽快调试,避免承受太大的损伤。”

    早已被炮车威力吓傻的梁、李二将,互相对了个眼神,便点头应从了这个“匠户将军”的指令。由于沐浴在尘烟之中的瓮城,已然化作一片废墟,所以镇守瓮城的北燕军,自然也损伤惨重,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救援行动、就更别提死守护城河,反攻解忧军了!

    解忧军的将士们本就以逸待劳、再加上天机工坊改进的辎重底车,可以令炮车在废墟瓦砾之上,依旧如履平地;很快,先锋营将士们便用战刀与勇武,生生清出了一条通路,并将解忧军获胜的王牌,安全护送到一座砖石堆积的矮坡之上!

    此地,距燕京外城大门,仅有不到五十步之遥!而城墙上的箭雨、也仿佛没头苍蝇一般不住坠落;若不是先锋营换回盾牌兵抵死防护,北燕军的这一阵“盲射”、定然会给廉伟所部,造成极大的杀伤。

    “就是几根破箭而已,弟兄们都不要乱,铁卫营的弟兄们也不是吃素的!所有人全都各司其职,先将炮筒用清水彻底冷却,再用棉布小心清理干净!……妈的,负责转运“雷弹”的人呢?让他们手脚麻利点,军情如火不懂吗?!”

    技术指导廉伟,一边扯着脖子下达命令,一边从腰间的粗布挂包之中,取出了一枚矩尺,并趴在炮车下的砖瓦堆上、小心翼翼地测算起来:

    “此处距地面二尺一寸,右后轮悬空下坠三寸两分……”

    “回廉将军,辎重营尚未得到准许渡河的将令,弟兄们壶中清水已然用罢,炮管仍然热的发烫,是否可以……”

    “……垫高六分……还是七分啊!烦死了,这事在家的时候,我没教过你们吗?炮管没有彻底冷却之前,绝对不能进行再次填装;护城河就在身后,你们是没有吊桶、还是不会撒尿啊?”

    “遵命……”

    随着时间的流逝,瓮城倒塌掀起的烟尘,也逐渐落了下来;就在廉伟测算出了正确结果、并亲自调试好了炮车的攻击角度之后,远处传来一阵城门响动……

    廉伟回头,只见一名**着上身 、背着一柄宽背长刀白发老翁,缓缓由城门的缝隙中现出身影,并昂首挺胸、踏上两军疆场……

    正在护城河北岸,指挥后军渡桥的庞青山,也被这情况给彻底搞迷糊了!说他是投降倒戈吧,人家可背着刀呢;说是想要正面对垒吧,又只走出来了一个老棺

    材瓤子;若是想要武将比斗的话呢,好歹也派一个身上能挂住肉的年轻人……

    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

    庞青山策马向前,远远望去;只见这白发老者已然瘦到了极致,根本不可能还有一战之力;再看那柄长刀的规格,份量绝对不轻;而今日风也劲道十足,吹的人几乎睁不开眼睛……这瘦如干鸡般的老头一路走来,步伐也是左摇右摆、进退两难……简直就是个能活动的死人幌子啊!

    待对方勉强走进五十步远,以长刀拄地、才算是扎稳了阵脚。他挺胸抬头地喘了几口大气,这才哑着嗓子嚷道:

    “我们家将军说了,南康的水土,长不出一个带把的爷们来!他让我来挑一个“粗使丫头”,跟我回燕京城去。府上有个端茶递水的小厮回娘家了,你们谁来顶上啊?”

    这就是最典型、最老牌的叫阵方法,而且还是那种颇有涵养的高级方法;虽然这老头光着膀子、扛着家伙、单枪匹马往战场当中一杵,看起来像是个为老不尊的陈年泼皮;但他的言语却绝不算脏、句句都直奔对手的肺管子上戳去,暗劲十足。

    庞青山本想仿效此前一战,将这叫阵的老头子乱箭射翻;但考虑到炮车重新填装完毕,还需要不短的时间准备;而这老头一现身,城墙上的弓手也偃旗息鼓,时机难得……

    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不妨就跟这位老头子起个腻好了!

    “梁营正,虽说这黄泉路上无老少,但对面这个老棺材板,既然自己找死,就劳烦您亲自去送他一程吧!”

    登城营的梁营正,一听庞青山阵前点将,立刻将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庞帅,当着明人我也不说假话。瞧瞧那老头的德性,我真怕自己说话声大点,都能把他给活活吓死!再者说来,跟这老货阵前厮杀,我又能落下什么好处啊?打赢了不露脸、打输了更寒碜……我看啊,咱还是让老廉专心鼓捣他的“炸雷子”吧,跟这个老王八蛋较什么劲啊!”

    “某家将令已下,你去是不去?”

    “去去去,去还不行吗?但我自己不想去……给您再挑个人总行了吧!嘿,老活孙!你的买卖来了!”

    梁营正这么一喊,一个贼眉鼠眼、面容猥琐的解忧军士卒,从炮车边上提着裤子走上前来,嘴里还嘟嘟囔囔的念叨着牢骚话……

    片刻之后,这外号是“老活孙”的南康军士,叼着一根草杆,腰间挎着一把雁翎刀,大大咧咧的站在了那老头的二十步以外……

    “爷叫老活孙……”

    “王双石……”

    最后一个石字才刚刚出口,那名看起来“随时暴毙”的老棺材板子、浑浊的双眼突然射出一阵直刺人心的锋芒!这两道目光仿佛具有形质一般、瞬间穿透了老活孙的灵魂,令这泼皮一般的解忧军,仿佛是受惊的鹿,竟陷入了呆滞状态……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72.老狼

    时至今日,曾经饱受耻笑非议的南康解忧军,已然在南北战场之中,经历了脱胎换骨的蜕变。然而,成长,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的……那些需要在血水里摔跤、生死线上打磨而成的搏杀技巧与临敌禁忌,却还是他们的知识盲点。

    比如说“战场愣神”,就是大忌之中的大忌……

    方才还左摇右摆的王双石,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个绝佳的出手时机!他前脚掌一踹刀背、双臂顺势前后扶把、刀头借那一脚之力高高扬起、荡至半路途中、又借反刃之势调转锋刃!王双石同时转腰上步、沉肩压柄,驱使着那柄长刀走上了一段“回头路”……

    王双石的这一刀,既无招无式,也没有与之配套的刀路与步伐,更没有后手变招的可能,可谓是野狐禅中的野狐禅、土把式之中的土把式;这招唯一的可取之处,便是视觉欺骗性极强;如果敌人看破了这是一记骗手,那王双石就彻底被搁在那了!

    早年征战西北边疆之时,他也是凭着几手“自行研发”的独门刀法,以投机取巧、坑蒙拐骗的战斗风格,立下了赫赫战功,最终摇身一变、成为了王放手下的一员副将。待日后解甲归田、成为丞相府的一名老花匠之后,他已然年老体衰、也就放弃了打熬筋骨。可这几手“独门路数”,他却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化入了“沾知了、晾衣服、挑灯笼、架藤蔓”之类的竿活当中……

    至于气力方面的缺失,也可以用发力技巧与刀刃轨迹进行弥补;对于王双石这样的老卒来说,刀招无需力劈华山、撼山填海;只要能迅速将敌人斩一个骨折筋断、也就足够他用了!

    至于今日对付这个呆若木鸡的“老活孙”,这一刀也当然够用!

    长刀呼啸而过、老活孙胸前乍开一蓬血红,登时命丧于燕京城下!

    从传统规则上来讲,老将王双石,的确履行了战场上的传统礼节;但是从道义上来说,他这一刀又快又急,还带着点“招打冷不防”的小心机,也谈不上什么正大光明。

    就这,还是王双石给自己留下的一点体面!也不光是王双石一人,凡是这种百战余生的老兵油子,早都有了充足的自知之明。他们不会成为主将,更没有统军挂帅的野心;所以什么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对于他们来说根本就毫无意义,只会成为活命的拖累。

    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他们之所以能够历经百战而不死,就是因为手段足够卑鄙下流……

    至于死在他刀下的“老活孙”,从这外号就看得出来,也同样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在解忧军当中,他那卑劣人性与肮脏手段,也被众人所不齿;否则的话,在众目睽睽之下、欺负一瘦弱老叟的事,也不会落在他的头上……

    也不知道这一老一小,方才都说了些什么;所有人都亲眼看到,那老头一刀斩下,老活孙死尸倒地……能把这么个心眼多如牛毛、又毫无道德底线的狗东西,弄死的仿佛杀鸡一般容易……这老头的心眼,到底得有多脏啊!

    王双石刀劈“

    老活孙”之后,感受着拂面而来的血腥味,仿佛又回到了数十年前的西北边境。而他那行将朽木的身躯,被敌军的鲜血润过之后,也好像大地回春、冰河解冻一般舒坦……

    自从回到京城之后,他还从未感觉到这般畅快淋漓的滋味!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将王双石扬刀问天,仿佛成为了典型的英雄人物,发出了一阵干涩刺耳的狂笑;随后他右肩一抖、反拖长刀缓步向前,直奔顶在阵线前沿的先锋、铁卫二营杀去!

    而他这一阵狂笑,也如同是暗号或是军令一般;那扇方才还只敞开一道缝隙的外城大门,忽然被人左右推开;五百名北燕甲士鱼贯而出,追随着王双石前进的路径,一齐冲向了炮车架设的那道废墟……

    庞青山骑在马上,望着这位浑身浴血的老叟、与刚刚踏出城门的五百名大刀歩卒,神色颇为复杂的挥了挥手;沿护城河南岸排列的长弓手们,得令之后立即张弓搭箭、进行了三轮齐射……

    蓟州平原,古称幽燕之地;四周少见青山绿水,多为枯山戈壁,还有纵观中土都难得一见的沙漠地貌,所以历朝历代,都是发配充军、流放边塞的苦寒之地。由于四周没有茂密植被的遮挡,再加上孤山环抱、东西见缺的特殊地貌,所以站在堪舆数术的角度来看,燕京城所在之地、便是典型的“妖风煞局”。

    而玄岳道宫的先祖,力荐周家天子迁都于此,自然也在蓟州的风水格局方面,下很大的一番工夫。从结果来看,燕京城的镇脉之龙,乃是一条北海恶蛟;环山皆是孤山,水源皆是枯水与困泽;再加上这妖风之煞,残缺之城,便正好可以“负负得正”、借诸煞互冲之力、化上上大吉之势。

    世上从无绝对可言,堪舆数术方面的吉凶福祸,也如同锋利的兵器一般,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因势而异。究竟是杀人放火、还是保家卫国,全看执刀人如何运用;而关北斗的恩师当年布局,便是为了兴北燕周氏一脉;而关北斗改风易水,降龙破脉,便是为了败北燕周氏的气运!

    同样的局,落在不同人的手里,自然也有不同的解法。

    至于这风水堪舆之术,究竟是真是假,就是见仁见智的事了。只不过燕京城附近这一亩三分地,也真的谈不到风平浪静!这个鬼地方一年到头都在刮风;春夏飞沙走石、秋冬北风萧瑟;谁要是买了一顶新帽子,不加上个系带的话,那都不敢出门!只要一刮风,这帽子准要变成风筝,追都追不回来!

    如今夏末秋至,风走东南;而自南向北攻城的解忧军,属于典型的顶风作案……那么这一阵箭雨的威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一阵妖风吹过,除了几十个倒霉鬼,被流矢箭簇划伤了皮肉、流出了一头一脸的鲜血以外;余下的北燕兵丁,已然逐渐跟上了腿脚不甚利落的老将军王双石,携着这位前辈、一同向已然扎住阵脚的铁卫营杀去。

    解忧军的铁卫营,不光只有长盾兵的编制,还有着三分之一左

    右的长杆兵种。而他们除了负责为大军扎稳阵脚、抵御敌方流矢伤人以外;最主要的战术用途,便是抵挡敌军轻骑冲垮阵型。

    长盾当先、长兵在后;一前一后,一攻一守,便是防守反击的战术当中,最基本的配合方式了。

    庞青山虽然没打过陆战,指挥经验薄弱;但毕竟他家学渊源、自幼饱读兵法战策,照葫芦画瓢,做比成样,总还是不成问题的。可王双石却是穷苦人家出身,自幼便目不识丁;投军之后,跟随王放的北狼军戍守边关,打的也都是漠北骑兵、西疆僧兵;而这俩家番蛮麾下的战士,作战风格固然悍勇泼辣,但怎奈家底实在太薄,压根就没见过盾牌长成什么模样!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分析,攻守双方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麻杆打狼两头怕!

    而深知府上“花把式”全部履历的王放,眼见敌军摆出了一道长盾拒马阵,刚打算耻笑小儿庞青山不懂兵法、忽然间神色发怔、而后惊叫出声:

    “大事不好!”

    其实,这种长盾阵并不难破,只需由几名力大无穷的战将力士打头,琼玉步卒则按锋矢阵型排列、紧随其后;战将力士以钝器摧毁长盾,而手持大刀的步卒便紧随其后,冲入阵中便立刻大杀大砍、扩大外围豁口;一旦长盾兵陷入混乱,阵线被迫,那么双方距离拉近、就形成了混战肉搏之势……

    皆时手执长杆兵器的防守方,就必然要吃上一场大败!

    只不过这北狼八部将,都是威震西北边塞的骁将不假,但那也都是几十年前的老黄历了;武夫又不是老酒,年头越长,则越不经事。再加上他们这些老弟兄,都是从底层摸爬滚打、凭着军功拾级而上的老兵痞,文化水平勉强能达到从一写到十、外加本人大名的程度。

    对于正在向前冲阵的王双石来说,回城取重兵器破敌军盾阵,不但时间上来不及、而且以他现在的年纪,也根本就拿不动了;如果他能集中优势兵力、猛攻敌军盾阵的一点,想来付出一些代价,也未尝没有破阵的机会……

    战场形式,瞬息万变;就在王放登高狂呼“北狼军出城接应老石头”的时候,王双石已然将手中长刀抡出一道弯月,重重劈在了牛皮蒙面的长盾之上……

    咔!

    一听这种声音,王双石的脸色,骤然浮现一片惨白!他虽然没用大刀砍过长盾;但几十年的院工当下来,劈门板、砍柴伙的工作也绝不陌生。很显然,自己这一刀命中、并没有将长盾劈成两片……

    人老不以筋骨为能这句话,方才被老活孙的鲜血掩盖;如今又被自己那丰富的生活经验,与实打实的战场情况,重新唤醒……

    聊发少年之狂的王双石,对于自己这苍老的年纪、与不堪身体的状况,产生了严重的误判;这个失误对于解忧军来说,便成了绝佳的战机!八杆明晃晃、冷飕飕的长枪、从盾牌的边缘与缝隙之中迅速蹿出、直奔正在反手抽刀的王双石捅去……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73.啸月

    枪杆摩擦盾沿发出的声音,定然要被战场混乱嘈杂的环境所掩盖;但枪尖刺破空气、带出的锋利,也令久经沙场的老将王双石、敏锐地捕捉到了死亡逼近的气味、毫无预兆地打出了一个冷颤!

    无数次死里逃生的经验,令他连眼珠都没动一下,便果断松开双手、放弃了那柄被彻底卡死的长刀;放手的同时,他前脚掌用尽全身的气力,死命蹬踏地面、整个人借力向后飞退……

    可惜的是,王双石只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兵痞而已,并不是“越老越妖”的武道名宿。丰富的搏杀经验、敏锐的危机感知,并不能让他那残破不堪的身躯,重新焕发生机……

    噗!

    两杆速度极快的枪尖,几乎同时刺破了王双石左肩与右腰的肌肤;随后枪杆一转,搅烂了皮下的肌肉筋膜、枪尖的倒三角形状,尾部也紧紧卡在了骨骼缝隙之中,一如那柄楔在盾牌之中的长刀……;两名解忧军的长枪兵、感到枪尖受阻、心知已然命中目标、便同时向后发力撤枪!

    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爆发力远非垂垂老矣、身受重伤的老卒可比!二人协力之下,竟将身体薄如蝉翼的老将王双石,顺着枪杆生生拽了回来……

    “侧盾!”

    命中目标的二人,同时发出一声低沉的口令;盾阵前沿应声空门大开、而正在咬牙切齿抵挡疼痛的王双石,也被这两杆长枪、凌空拽回了解忧军的长盾阵中……

    一阵刀光人影此起彼伏过后,重新闭合的长盾底沿,缓缓油上了一层显眼腥甜的血漆……

    北狼八部将的王双石,也算达成了他的夙愿——战死沙场……

    不过,王双石的死固然惨烈,却也不是毫无价值的;至少在长盾手侧盾之时,有不少跟随他而来的北燕军甲士,趁势闯入了盾阵内围。

    从现实角度衡量,这些闯阵之人,能够造成的杀伤非常有限;可他们扑入阵中以后、遭到了解忧军的扑杀不假;但双方推搡之间、也顺带将原本有条不紊的长盾手,撞得是东倒西歪……

    眼看铁卫营的阵型摇摇欲坠,先锋营也放弃了从侧翼包抄的本来计划,提前加入战团,强行维持着己方阵线的深度,令敌军无法迅速突进,直捣炮车本阵……

    有了这一群生力军的加入,那五百名跟随着王双石,一同撞入敌阵的北燕护城军,很快便被潮水般的敌军冲散分化;阵型已破,冲劲受阻、看来全军覆没也就在眨眼之间……

    但经王双石所部的牵制拉扯,奉王放帅令出城驰援战场的北狼八部将、与他们手下的两千余护城兵丁,却已经从城门洞口喷涌而出……

    “老石头,你可给我撑住了啊!老弟兄们可都到了!”

    北狼八部将之中,年纪最大、名望最高之人,乃是丞相府的老管家王狄。时隔近四十年后,重新披挂上阵的他,与其他五名披发赤身的老将,造型略有不同。他背

    后绑着一柄无鞘大环刀,右手拎着一杆簇新的黑漆长杆;那皮肉松弛的左侧前胸上,还斜斜绑着一枚海碗大小的护心镜,周身上下都散发出野蛮的气息……

    就这副模样,哪还有半点“相府二爷”的文雅与体面可寻!

    这枚斑驳凹陷的护心镜,王放已经完全忘在了脑后;但所有北狼军的老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这正是他当年孤身杀入重围、身受三箭八刀之伤,救下半死不活的王狄,并亲自为他佩戴的“赏赐”!

    诚然,这枚护心镜早已不堪大用了,但眼下重见天日、却连半点污渍与锈迹都没有!

    王狄在燕京南城门外站定脚步,肩膀一动,那柄黑漆长杆、迎着战场上凛冽的腥风,陡然飞扬翻卷!这原本是一面暗红色的大旗,却早已在岁月的侵蚀下,褪去了浓稠的色彩;而组成旗面的织底,也饱受岁月长河的冲击与风化;今朝再次乘风当空起舞、由那千疮百孔之中、投射出了夏末慵懒的光芒,温柔的抚摸着北燕好儿郎的头顶;至于“北狼军”三个金线刺绣的大字,如今也只剩下了乌青色的残边;如果不仔细看去,连本字的痕迹,都已经很难辨别…

    这是一面北狼军的军旗,由先王题字,太后手绣,作为他们威震西北边陲、平定北燕半壁江山的最大褒奖;也是每一名北狼军老兵,此生最为珍视的荣耀……

    如今这一面残旗迎风招展,看上去既不威武、也没有什么杀气可言;反而由于品相残破,还带着浓郁的衰老与颓败;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在看一床在压在箱底几十年的破棉被,充满了死亡腐朽的气息……

    更可笑的是,这一面令北燕军民久违多年的御赐军旗,只在凛冽的狂风之中抖了三抖,便化为一片片的裂锦,飞扬的支离破碎;而老将军王狄,却对此视而不见,完全不为所动;他只是将那根崭新的黑漆长杆,交在了那名盲眼老兄弟的手中;随后解下身后那柄大环刀,遥指五十步开外的解忧军本阵,声嘶力竭的高声呼喊:

    “北狼军,杀!”

    似这般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之举、可笑、亦可叹也……

    看着这几名走路都费劲的老棺材瓤子,带着两千余二流兵卒,贸然杀出燕京城下,庞青山心中百般凄然,却也彻底放下了心来。很显然,北燕军出城迎战,是迫于炮车那毁天灭地的威力;而派出这几名“死人幌子”冲杀,显然就是无人可用了!

    “传令兵,近前些!速速传某将令,命先锋、登城二营将士,左右夹攻城外敌军;命铁卫营全速绕后,封堵敌军后撤的道路,最好能顺势夺下燕京城门,再彻底破坏两道门轴;命扶风营迅速消耗所余箭枝,箭雨片刻都不能停、全力压制城上敌军,令其无暇兼顾步军之战;令投石机营趁势向前推进,直至距城下三十步开外,我要在城破之前,看到燕京城西化,彻底作一片废墟!去吧!”

    传令兵应命而去;片刻之后,先锋、登城二营便离开本阵,互为犄角左右,同时向那两千余乱哄哄的北燕军卒杀去;而铁卫

    营的长盾兵与长枪手,也已经彻底消化了王双石的五百甲士;如今得到了庞青山的新令,便将兵器长盾一背,捡起北燕军的劣质大刀,迅速朝着敌阵背后展开迂回包抄……

    解忧军的将士们,虽然已经见过了血腥;但在阵型压制与配合作战等方面,还需要长久而艰苦的实战,反复磨砺排演;而燕京护城军的将士们,虽也都是从各军之中抽调出的顶级精锐,但其中也不乏那些没什么出息的世家子弟、以及入京之后便同流合污、自甘堕落的老兵油子……

    京城毕竟是车水马龙的鼎盛繁华之地;任其本是铜铸铁打、嗜血如命的行伍汉子,也经不住这似水流年、安乐祥和的盛世消磨……

    所以,尽管这是一场惊天动地、决定华禹大陆未来走向的最终血战;但由于双方兵源素质与战术战法的原因,并没有成为战争范例的资格;可是横向比较一番的话,双方实力基本在伯仲之间,勉强算得上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对于北燕军卒来说,身背后就是国都燕京城,他们这些人已然无援可期、无路可退、只能拼命厮杀,背水一战。至于阵前投敌的事,他们也不是没有这个想法;但一来,庞青山所部,乃是一支孤军这件事,南北俱已人尽皆知;二来,王放手中,还掐着一万左右的兵力,更有数千御林军精锐,还未踏上战场;三来,长安城四皇子的手里,还有一支百战雄师,料其正在回援燕京的半路途中。

    既然天佑帝背后有靠、远处有援,那在这个时候投庞青山这支垂死挣扎的孤军,岂不是脑子进水了吗?

    既然不敢反叛,那就只有遵从王放帅令,上阵与敌厮杀了!反正提着脑袋赌上这一局,对于普通士卒来说,也不算过于亏本:输了算烈士,赢了有封赏;就算抬不到护驾之功的层面上,至少也能混个营校之类的小官当当……

    而这场注定惨烈的决战,对于北狼八部将这些“幸存老兵”来说,苦捱数十载时光,正是为了等这个机会!既然今日已然踏上战场,他们就没打算要活着回去!就连那位身患白翳眼疾、无法上阵杀敌的瞎将军,如今也正挺胸抬头地站在城门前,扛着那枚光秃秃的旗杆;而其余四名老将军,都努上了此生最后的一口气,甩下了那些青壮,冲在了队伍的最面方!

    双方相隔五十步距离左右,眨眼一瞬间,便依然接上了刃;相府老管家王狄,将那把厚刃大环刀高举过顶,直奔先锋营当先士卒的头顶,奋力劈斩而去!

    按照老行伍的作战习惯来说,一刀当中劈斩,必然要附带着扭头闭目的小动作;一来,是怕粗制制式刀刃,不堪颅骨负荷,崩断碴口或是剁飞碎骨,伤到自己的眼睛;二来,也是防止敌军果然被一刀斩为两截,腹内血污喷溅而出,迷遮自身视线……

    类似这般毫不起眼的小技巧、小花招,积攒多了,就叫做战场经验;每一个习惯,都可能在某个紧要关头,救下自己的一条命!

    在任何战场之上,老兵与新兵的损耗比例,普遍都在一比二十以上。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74.旗

    可今日老王狄一刀斩下,竟既不闪也不闭;只是睁着那两只浑浊的眼睛,用那嗜血的目芒,狂热地等待着自己那一刀的成果……

    嗤啦!!!

    好脆的天灵盖、好重的刀!王狄一刀兜头劈下,直将对面这位小卒当场劈成两半!温热的鲜血与飞溅的体液,仿佛是温泉瀑布一般兜头而下!那温暖而略带粘稠的触感,将老王狄皮肤与骨骼的“斑斑锈迹”、瞬间洗净!

    王狄的口鼻,被那久违的腥臭味一蒸,也酣畅舒爽的哼出声来!他晃了晃仍然有些僵硬酸涩的肩头,狂笑三声,便持刀闯入了敌军阵中,将手中一把大刀抡的是上下翻飞!胳膊来了剁胳膊、腿来了卸大腿,一时之间,王狄所过之处,仿佛荷藕大收季那般;那一蓬蓬新鲜的血液,也犹如采藕姑娘的头纱般鲜艳……

    如果只是王狄一人战法骁勇的话、那么以成千万的混战规模来说,并不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可那四位年龄加在一起,足有三百开外的北狼军老将们,彼此配合默契惊人,一举击溃了解忧军的前沿阵线,也为随之而来的数千名北燕护城兵,指明了进攻方向!

    这四位老将彼此互为项背、防御可谓滴水不漏,在人群中杀出了足足十几步远,愣是没有受到半点的皮外伤……

    庞青山眼见这四个老棺材攻势火热,北燕军卒也逐渐有了起势的苗头,心中也不免有些担心。尽管解忧军人多势众,又是野外主场作战,在他的指挥之下,依然完成了初步的围歼态势;可这四个老棺材的爆发、不但搅乱了战局节奏的话,也令那些软弱可欺的羔羊、变成了一群敢于龇牙亮爪的恶犬……

    那么皆时所谓的四面合围,也很有可能会变成中间开花!

    沉吟了一会,庞青山立刻跳下驽马,一脚踩在废墟堆上,右手向后一伸:

    “取某弓来!”

    庞青山乃是名门望族出身, 家学渊源,弓马娴熟;再加上他早年更在南康水军服役多年,一手射术虽谈不到出神入化,但对五十步以内这个距离而言,想要失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一支羽箭又急又快,还带着一些刁钻的弧度!由于力道士卒、再加上将军宝雕弓的质地优良,所以这一箭初速很快、抵挡住了大风的阻滞,直奔宝刀不老的王狄而去……

    对于一个彼此配合多年、早已形成默契的小团体来说,每个人所需要承担的战场压力,都会被成倍分散;至少对于王狄而言,无论是背后还是两翼的空门,都有可以信任的老弟兄照顾;他只需要按照一贯的方式,奋勇向前冲杀便是……

    相对而言,南康将士的战场势力,与西疆僧兵、漠北游骑这些北狼军的老对手,肯定是无法相题并论;但如今的“北狼军”,也不是当年那个动辄长驱敌军腹地、昼夜奔袭百里的护国重器了!

    残破的躯体、衰败的血气,再加上南康军列装了品质顶

    尖的护甲与兵刃……这重重的内因外患,都在一步步蚕食着老兵们的余勇与气力……

    带头冲锋的老将王狄,只觉视线捕捉到了一丝锋利的贼光!多年的行伍生涯让他瞬间反应过来:此乃箭簇离弦之后、在阳光下反射出的金铁光泽!

    王狄的脑子并未彻底糊涂,但衰败老迈的身体各处机能,却已经跟不上他的反应速度了。王狄知道,左闪右躲,定然会破坏由四为老兄弟结成的小型;为了自己活命,将老弟兄们全部置于生死危机之中,北狼军从来也没出过这样的孬种。

    很显然,面对这一支冷箭,他只能在前冲与后退之间,迅速选择一个方式……

    北狼军向来喜欢冲锋,所以仅仅过了一个刹那,王狄便做出了这个抉择……

    他将刀刃向外一荡、铁环一侧紧紧贴靠在右臂之上;身体学着黑熊撞树那般、朝着正在扑上前来的三名解忧军兵卒撞去……

    当年戍守边疆的王狄,一顿能吃两条烤羊腿,还得饶进去三大张烤饼,整个人看起来也是黑壮黑壮的,一身油亮亮的腱子肉,活像是个小牛犊子!可多年征战生涯,也令王狄落下了一身的陈伤;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响晴白日,都有数不清的痛痒酸麻,在默数着那些早已被人遗忘的不世战功。

    多年以来,若不是靠着王放“**堕落”,花费掉大笔的不义之财、请太医买好药,为这些个老弟兄们吊命续魂的话,这些带病延年的厮杀汉们,哪还能活今天这把年岁呢?

    除了在丞相府后厨当差,专门给王放做饭的冯元宝之外,凡是活到今天的北狼八部将,个个都像是皮影戏走出来的道具人;两肋见骨、脸腮塌陷,屁股上拴根绳,风大点准能放到天上去;谁跟他们说句话,都得用扇子遮着点嘴……

    以王狄今日这副薄皮身板,能有多大的冲击力呢?

    庞青山挽弓扣弦、一支白羽箭破空而来,直奔王狄的哽嗓咽喉而去;负责看护阵型左翼的大厨冯元宝,也同样捕捉到了这要人老命的一记冷箭;只不过单听那破空之声,他便已经知道来不及出言提醒;只能一晃庞大的肚皮、抢步上前,想要凭自己宽大的身躯,为老兄长王狄,挡住这一支夺命箭……

    正所谓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王狄撞阵而出的举动未果,身体也没吃住三个大小伙子的反震之力气,向后连退几步,正好撞上了庞青山的箭簇射程;而负责看护左翼的冯元宝,也为了救下兄长性命而上步挡箭,却因为发福老迈的身躯,拖慢了上步的速度……不但箭没挡住,还漏出了负责垫后的“独臂更夫”,万吕。

    万吕的左肩,是早年在一场混战之中,被一个西疆僧兵的铁锤、生生敲碎了骨头;后又因为条件所迫,贻误了最佳施救时机,导致整条左臂被齐肩截下;而伤愈归来的万吕,硬是凭着一条右臂,继续为国征战了二十余载,足见其是一条响当当的硬汉子!

    只不过如

    今的万吕,也是同样年过七旬的残老汉;仅凭一条独臂与敌军厮杀周旋,要比其余三位兄长,耗费更多的力气;这些力气既要维持发力之后的平衡控制、也要负责调整身体与步伐的重心。所以方才这一阵冲杀下来,他早已经嘘嘘带喘、鼻头见汗,步履也变得蹒跚飘忽起来……

    如今冯元宝上步挡箭,阵型左侧的压力,骤然全压在了独臂万吕的身上;解忧军的后生虽然没什么经验,但脑瓜也都是猴精猴精的!眼见这个独臂老头气力不支,立刻抱起了痛打落水狗的心思、擎起刀枪棍棒一拥而上,直奔那唯一的右臂砍去……

    啊!!!

    一声惨叫过后,独臂万吕支挡不及,被一柄大刀破开空荡荡的左臂,刀刃横着抡在了胯骨之上,斩碎了片片骨碴……

    噗!

    一声闷响同时传来,庞青山那一支要命的冷箭,也直挺挺楔入了王狄左侧大腿,箭簇更深入腿骨之中;箭杆携带的巨大的力道,瞬间将这位身体瘦弱、百病缠身的老管家,平地带飞了七、八步远……

    一拳败,万拳来!如果这四位北狼军的老爷子,能一直保持这副勇冠三军的英姿;那么恐怕要不了多久,战斗意志本就不算坚韧的解忧军,定然会心生怯意……

    可如今庞青山突施冷箭,间接导致北狼四老将的四象阵被破,头尾二人一死一重伤。眼见万吕倒在地上,被乱刀剁成肉泥,解忧军的凶性也被彻底激发出来,人人都嗷嗷叫着冲上前去,想要浑水摸鱼、尝一尝“唐僧肉”的滋味……

    立于城楼观战的王放,看到庞青山突施冷箭、冯元宝自破阵型之后,便不再看了。他迅速扭回头去,由怀中取出了一枚鼓涨的锦囊,丢给了睚眦尽裂的罗大人:

    “浅溪,好生看守皇城,愚兄前去会一会这些南蛮军!”

    “丞相三思!陛下龙体要紧、不能亲身犯险;而蔡相也卧于病榻之上,有心无力;至少在此紧要关头,燕京城的军民百姓,绝不能失去您这个主心骨了!不如您准许罗某人率军出城、与那南贼见个分晓……”

    罗源一把抱住了王放的腰身、一边焦急地劝阻对方、一边示意周围的将校齐齐上前,按住这位打算出城迎敌的北燕镇国柱石!

    眼见北狼八部将的老前辈们,被庞青山冷箭暗算,并乱刀斩于阵前;那些原本心中都有一番私心的将校兵丁,也被解忧军卑劣残暴的行径,激出了真火!如今一听罗源二次请战,他们也是人人奋勇当先,个个泣血立誓,叩首如鸡喯碎米,死死拽住王放的战甲裙,不让他亲身涉险……

    “放开王阁老!”

    就在城上乱作一团之时,有一女子的声音传上城楼;语气听起来沉稳踏实,又宛若黄莺出谷那般清亮,瞬间将这一锅沸腾翻滚的男儿热血抚平;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身披一袭大红战甲的水烛先生,正缓步走上城楼……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75.身不由己

    之前,水烛先生正在带着民兵乡勇团,负责转移南城的百姓,清理火道;可城西南以外的霹雳战车营,由于沈归的暗中介入、与赤乌那场失败的“潜入行动”,“意外”发生了殉燃事件。

    得知这一个消息之后,水煮先生当即立断,将所有难民百姓、民兵乡勇,全部转化为后勤辎重人员,负责粮草与军械的调配转运;而她自己,也就闲了下来,回到了城楼,正巧赶上这一幕的发生……

    “老爷,诸位大人,且听妾身几句妄言。诸位所表之前言,俱发于肺腑之间,料以王阁老之智,对其当亦了然。但妾身以为,此战虽危机四伏、亦是足矣令王阁老青史留名、文正武穆之战,无人可以横加阻拦。王阁老,今日就请您为黎民百姓廓清环宇、执天子王剑、斩无义叛臣;扶明主于危难,解苍生之倒悬。今日我罗氏夫妇,愿在天子王剑以前跪立重誓!无论城破城立,倘有南康贼子得以踏入燕京半步;皆时,我夫妇二人定已追随王阁老之踏迹,玉碎昆山,血溅轩辕!”

    水烛先生站起身来,一甩那刺眼的朱雀披风,拿起了夫君手中那枚锦囊,并高高示于头顶:

    “诸将且看,内阁大印已在妾身掌中!还请诸将士暂屈男子之尊,允许妾身代王左丞发布帅令!妾身如若战死、则由家夫罗氏源公发号施令;家夫如若战死,则按军职高低依次递补指挥。在此战之中,妾身若然退怯半步,诸将皆可拔剑斩我头颅;家夫若然退怯半步、诸将亦可提剑将其正法、依次取而代之!”

    说完之后,水烛先生不看王放,迈步利于城楼帅位之上,低声向自家夫君喝道:

    “罗副帅,还请尊驾亲自执鞭、为王老将军、与列为将士擂动战鼓、以壮我军声威!”

    被夫人当众抢白的罗知府,此时脸色有些发红。他刚想开口说话,训斥妻子的胆大妄为,便被王放一阵大笑堵了回去:

    “哈哈哈哈哈……老夫见贤弟得妻如此,不免有些后悔啊!倘若老朽当年能得遇一位如尊夫人这般的红颜知己,又怎肯来做这“孤臣鳏相”的位置呢!诸位袍泽弟兄,还请看在陛下与百姓的面上,暂从水烛先生的军令行事!凡有军令出于先生之口、便等同出自某家之口;如若有人胆敢违抗军令,先生皆可凭内阁相印、在阵前将其诛杀!”

    说完之后,王放向一位貌不惊人的小校摆了摆手;对方神色一怔、便心不甘、情不愿地由取出了另一枚方形锦囊,交给了面色铁青的罗源……

    不问可知,锦囊中所藏之物,乃蔡熹那枚右相大印!左右相印合而为一,北燕军政民生之事,便尽归罗氏夫妇掌控之中。也就是说此时此刻,这一对夫妇,便等同于北燕内阁,可代天子而行诸事。

    罗源有朝廷正式的三品官身,近日来更深得圣眷,频频出入紫金宫,眼下又得王放拔擢,更身兼副帅之职。所以王放上阵杀敌,城中由罗知府做主的话,并没什么非议之处。

    如今他让一个女人来号令三军,若是在平日发生此事,保准能将紫金殿的殿顶吵到掀开。可正所谓战时从权,国事为先;至于什么男女大妨、尊卑上下、牝鸡司晨、越俎代庖之类的屁事,那都是吃饱了撑着的时候,磨牙斗咳嗽的话把而已。

    这些奉旨守城的将帅军卒,无论个人职位高低,背后主人是谁,一该都属于王放的新党派别;而王左丞对罗氏夫妇青睐有加,这事在燕京城中也不是什么秘密;退一万步来讲,站在城头之上稳定战场军心的指责,也是极度危险的事……

    也罢,女人就女人吧!敌军的明枪暗箭、必然会直奔帅位席卷而来;正所谓刀枪无眼、她究竟能在这个位置上站多久,谁也说不好啊!

    其实,除了水烛先生这个“牝鸡司晨”的白丁女帅之外;包括副帅罗源在内,都没人参透王放此战布局的全部用意。

    那两千余护城兵丁,包括北狼军的六名阵亡老将军,都是他故意舍出去的棋子而已;而他这次率军出城迎敌,也是成功捕捉到了绝佳战机之后、才骤然发起的最终决战。

    当然,王放此举的确有些冷酷无情,但他并不是出于朝堂党争,也不是提前着手布局未来,而是出于纯粹的军事目的。

    由于双方兵力皆不甚凑手,所以攻防双方都只能将自家的优势兵力,集中在一面城墙作为主要目标。掌握主动权的南康军,选择了从城南发起进攻;而北燕人也借着赤乌的辅助料敌于先,提前在城南布下重兵。

    城外东南方向的投石机,虽然威力强大,但攻击间隔长,打击范围也十分有限,所以对偌大一座燕京城,并不能构成根本性的威胁;而位于城西南方向的霹雳战车,杀伤力极强,只要一个不留神,这座燕京城就会被烈火所吞没,彻底变成一片废墟焦土。

    只不过据赤乌探子回报,不知何故,霹雳战车阵当中发生了殉燃事件,那些价值千金的霹雳战车,已然迅速烧成了一片火海,显然是回天乏术了。

    所以解忧军此战获胜的唯一依仗,就是导致瓮城倾覆的“神秘妖法”;别看他们人多势众、兵威正盛;但只要没了炮车辅战,就算那几万兵丁全部杀入燕京内城,打起肉搏巷战来,也只能得到一个有来无回的下场。

    瓮城一塌,双方主将心里都有了分晓;那台天机工坊出品的炮车,就是此战关键的胜负手!

    王放把注意打到了炮车的身上、庞青山也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防止敌军釜底抽薪。炮车假设的那道小丘前方,早有上万名兵丁列好阵势;就看那些长兵短刃、箭雨盾墙,想要正面发起冲锋的话,北燕军必然要付出异常惨重的代价。

    而解忧军本阵的两翼,也分别布有数千名精锐步军、全权负责本阵的防御工作;后方护城河畔,更是长弓如林,箭如雨下;在庞青山的精准判断之下,数万名解忧军,早已将这一台炮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被一炮轰塌的瓮城,乃是军事设施;而雄壮威武的外城门,本质上却是标志性建筑;所以二者的工程质量不可同日而语,应用领域也完全不同;既然炮车能瞬间击溃整个瓮城;那么仅剩的这道外城门,恐怕也硬不到哪去……

    所以此战的关键所在,就是王放能不能在炮车发起第二次攻势以前,将炮车缴获或是摧毁;而对于庞青山来说,就简单的多了。他只需抵住敌军疯狂的攻势,并保护好这台宝贝炮车、与技术总顾问,副将廉伟,即可立于不败之地。

    负责打头阵的老管家王双石,就是试探敌军的反制能力、与战斗素养的探路人;而紧随其后的两千多护城兵丁,则是负责打草惊蛇、搅乱敌军阵型的主要诱饵;也只有王放手里的八千精锐主力,才是负责一锤定音的杀手锏!

    此战,倘若他们能成功摧毁炮车、庞青山与他的解忧军,必将死无葬身之地;可若是王放的八千精锐战死沙场、而北燕南城的外城门、也仿佛瓮城那般、在炮车的一击之下化为废墟的话……

    那么本就介于二、三流之间的北燕护城军,必然会被那“神鬼莫测”的精怪妖法,彻底吓破了胆子;北燕王朝也会就此覆灭,沦为南康人掌中的玩物!而手握重兵的四皇子周长安,最多也只能在三秦自立为王,并走上一条他颇为熟悉的老路,成为南康王朝的“信安侯”……

    胜负成败、在此一战。

    庞青山眼见原本整齐得当的阵型,竟在不知不觉下,被区区两千余敌军,搅成了一锅乱粥,心情当然万分焦急。

    无论是水战还是步战,阵型的稳固与否,都是决定了胜负归属的重要原因。简单说来,就如同一个饭馆那般:伙计负责迎客、厨子负责做饭、先生负责算账,东家负责盈亏,大家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就能从中获利;反之,每个人都去做自己不擅长的活,不出几天,这饭馆准得关门。

    解忧军士卒的战斗技巧,虽然不逊于燕京护城军;但在战斗素养方面,双方却有着天差地别之远。就比如说负责维持阵线的铁卫营,被敌将冲破了阵线的一点之后,应该如何应对呢?

    很简单,重新列阵,向前迈出两步,继续持盾抵挡敌军。而那些被长盾兵让过去的小股敌军,则交给身后的先锋营弟兄、或是本营袍泽代为处理,与自己毫无关系。当然,做出这个抉择,也需要极高的战斗素养,与彼此间的默契与信任。

    显然,解忧军二者皆无。于是,在几位北狼军老将,被淹没于人群之中、那两千名北燕护城军,也陷入了重重包围以后;解忧军的将士们,也跟他们一起各自为战,捉对厮杀起来。

    诚然,从局势上来看,这两千余北燕军被分化歼灭,已经是板上钉钉的结果了;但从战场形式上来看,由于己方将士,急切想要歼灭那些分化之后的小股敌军,己方列好的阵型也被彻底打散,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烂泥仗!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76.孤城

    王放心里很清楚,连瓮城都挡不住的“妖法”,外城门也同样抵挡不住。如果外城门也被一击即破的话,那么麾下将士、城中百姓的御敌信心,也会骤然降至冰点。

    所以无论对方手里的王牌,究竟是什么玩意儿,都不能让庞青山继续借势逞凶;只要人心没有溃散,外城破了,他可以带着弟兄们去打巷战;巷战败了,他还可以依托紫金皇宫、与那八千名御林军继续奋战。

    对于现如今的华禹百姓来说,无论是骤然而起的火光、还是九天惊雷般的巨响,都会给人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这种恐惧,是来自于动物的天性和本能,隐藏在每一个的血脉深处。当然,在民智未开的时期,也极容易与天谴暴君、五雷轰顶之类的愚见所混淆,进而被有心之人歪曲利用,成为中伤当朝之君的有力话柄…

    然而,就凭燕京城中这点兵力,要与早有防备的庞青山所部正面对攻,冲入阵中拿下炮车,根本就是痴人说梦的事……

    所以,用两千余人的阵亡,换取敌军阵型大乱的机会;这笔上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赔本买卖,王放一百个不愿意,却也不得不做。

    如今,他也得到了收获果实的最好机会!

    解忧军的主帅庞青山,只是缺少陆战的经验积累,并不缺乏审视战场的将帅之才。他眼见那几名扎手的白发敌将,已然纷纷化作战场上的血肉,便开始担心起己方被搅的乱七八糟的阵型了。

    战场之上、分秒必争,庞青山才刚刚开始考虑如何重整军镇,前方那关闭的城门再次大敞四开,又露出了一抹刺眼的银白……

    庞青山是个土生土长的江南子弟,这一辈子只见过轻飘飘的雪花,却从没见过齐腰深的大雪;可眼见王放这一抹寒霜,竟令他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只觉得冰寒刺骨!

    在王放的身背后,还有黑压压的人头四处攒动,兵力无以计数;看样子,这头老狐狸是打算趁着解忧军阵型大乱的机会,发起一波决胜的攻势了!

    庞青山四下看去,只见己方那些勇武有余、经验不足的解忧军弟兄,已然牢牢占据了战场的主动权,并且正在瓦解蚕食北燕军卒;可单凭这一锅乱粥似的阵型,恐怕也挡不住王放亲自率军冲锋…

    而且由于攻城器械已然布设完毕,此时全军后撤,暂避锋芒,是肯定来不及的……这可如何是好啊!

    “回禀庞帅,火炮已重新填装完毕,随时可以发射!”

    就在庞青山心火大炽、急的六神无主之时,全权负责炮车各项事宜的副将廉伟,忽然跑到了他的马前回禀。庞青山闻此喜讯心中大定,指着那刺眼的白发王放,与迅速在城门外列阵的北燕军士卒说道:

    “我军的阵型,已然被那恶毒的老贼用计搅乱,很难抵挡下这次搏命攻势;快,趁着他们还没摆开阵势,就让他们品尝一下咱们南康炮车的滋味!”

    廉伟顺着庞青山的手指,看着远处那群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北燕军,下意识地开口问道:

    “庞帅,是以杀伤敌军为先,还是以击垮城楼、断其后路为先?”

    庞青山想都没想,指着那一抹耀眼“银白”吼道:

    “那是敌军主帅王放,是北燕王朝最后的希望!他这是来跟咱们拼命的,只要把那条老狗宰了,燕京城就是咱们的囊中之物了!”

    廉伟尊了一声得令,随即双手抱拳,跑回了炮车边上:

    “传令兵,去告诉长弓营的弟兄,让他们全部换上火箭,向城下敌军铺射开来;你们俩去将破城弹取出、换上油膏弹,炮管重新上调二十个刻度……”

    “廉将军啊,调高二十刻度,那非得打到天上去了!”

    “你懂?要不然你来?”

    “不不不……还是您来,您来……”

    不到半刻钟的功夫,一等辅兵便已然重新调校了炮车。廉伟单膝跪在跑车边上,眯着一只眼睛;左手举着火把,右手的大拇指向前平举,在炮管与城门之间,反复比对了距离与角度,这才大喝一声“全部退开”,便用火把点燃了炮管外部的引信……

    没过多久,只听“嘭”的一声巨响,一枚足有成年男子怀抱大小的黑色巨型弹丸、便已腾空高吊而起!双方将士皆被这声巨响、惊的浑身一怔、抬头寻声望去!只见这枚弹丸划出一道高挑悠扬的抛物线,又精准无比地向刚刚走出城外的北燕军头顶落去……

    “快闪开!”

    虽然搞不清这是个什么玩儿,但已然捕捉到危险味道的王放、仍然凭着老行伍的机敏,撕心裂肺的喊出了一声……

    很可惜,此时再躲,为时已晚……

    嘭!!!

    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过后,所有人耳中都是传来刺耳的轰鸣。那八千将士才刚刚排列好了冲锋的锋矢阵;在这一道惊天动地的巨响过后,竟凭空“多”出了一大片血色的空白!

    一道道断肢残骸散落在地、一个个重伤将士满地打滚;那刺鼻辣眼的焦臭气味,伴随着青白色的烟雾升腾而起,有无数北燕军的将士们,都已然无法站立、只能躺在地上的黑泥与血肉之中痛苦哀嚎……

    仔细看去,除了变形的碎铁片,给一些倒霉的弟兄们造成了巨大的开放性伤口之外;每个人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沾了一些黏糊糊的黑色油脂;这不起眼的油污,附带着强大的热量,瞬间便能烫穿北燕军的皮质铠甲,将其烧一个皮焦肉烂、求死不能……

    还未等幸免遇难的王放,琢磨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敌阵之中又有一阵火箭倾泻而来,笼罩在了战场周围;那些黏糊糊、黑漆漆的不明油污,被火箭一烧之下,有的瞬间熄灭,只冒出了黑漆漆的烟雾;可更多的竟烧出了明火,很快便肆虐开来!

    一时之间,燕京南城门以外,被浓烟与烈火所笼罩,仿佛一片人间炼狱的景象……

    王放与幸免遇难的三千余北燕护城军,呆滞地

    望着背后那一片浓烟火海、看到一个个疯狂奔跑的袍泽弟兄,摔倒之后就再也没有起来;听着那些还没有被浓烟封住口鼻的老伙计们,在烈火的灼烧之中、发出最后的凄厉……

    这一声声哀嚎,就仿佛千钧重锤直砸头顶,令王放双腿发软、鼻头发酸,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陷入了深深的迷惘与恐惧之中……

    恐惧,往往来源于神秘与为知;火炮第二次发怒的结果、也不仅仅给王放与三千余幸运儿,带来了深入骨髓的痛苦;就连下令开炮的庞青山,也同样被吓得不轻!他本以为天机工坊的炮车,只能轰塌坚固高耸的城墙而已;可没想到在廉伟的手中,竟然还有这等用法!

    而亲手制造出一片焦土炼狱的廉伟,此时正直勾勾的盯着那片凄厉的景象,并摊开一本小册子,用炭棒在上面写写画画;至于那些被烈火与浓烟所包裹的垂死之人,在他眼中看来,就仿佛是没有温度的石头一般……

    廉伟本是个纯粹而木讷的匠人,并不相信神鬼之说,也不在乎什么人性之美;可协助他的一等辅兵们,却都是有血有肉、有笑有泪的普通人,达不到他这般冷静客观。解忧军的辅兵们,望着那一片浓烟与烈火,每个人都被激出了最基本的同理心,神情充满了恐惧与悲悯……

    “都别闲着,迅速冷却清理炮管,下一发换回攻城弹,将燕京南门一举击溃!”

    廉伟一边记录着一些字迹,口中又冷冰冰地指挥一等辅兵干活;而众人本就不忍再看,在上官的呼喝之下,也纷纷回过头去,叹息着手于自己的差事。

    在烈火与浓烟之中,一具表皮皲裂焦黑、暗藏红粉细嫩的“尸首”,仿佛化身为冲出火场的索命厉鬼!那两颗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球,早已在热毒烘烤之下,变成一层模糊的薄膜;他双臂平伸、手舞足蹈,口中还勉强发出一些听不懂的气声,脚下踉踉跄跄地直奔王放扑来!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灼热、王放也迅速站起身来;他强忍着眼泪递出手中战刀,瞬间斩断了对方的脖颈,为这位不知性命的袍泽弟兄,解除了深入骨髓的痛楚……

    那枚焦黑的头颅,滚落在王芳脚下的时候,竟然还扯出了一抹恬静的微笑;这笑容令王放毛骨悚然、灵台瞬间清醒……

    战局虽然发生惊天巨变,但也没到走投无路的必死之局!

    自打在瓮城轰然倒塌之后,站在外城城楼之上的王放,便一直在盯着防护极其周全的炮车本阵。所以,他虽然搞不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武器,为何会有这等威力;但至少他凭着聪明的头脑,也看明白了两个要点:一,这东西极其重要,很有可能就是一种法器,也是瓮城倒塌的罪归祸首;二,而这法器的周围,也一直有很多人在不停的忙碌,发作间隔一定不短。

    那么北燕军在间隔之内,率军冲入地阵,摧毁或缴获那个怪东西,便是北燕制胜的唯一途径。如今第二次妖法生效,虽然己方将士损失惨重,但城墙却没有受到实质性的损失……

    也就是说,在第三次巨响到来之前,王放与庞青山二人之战,必须见一个分晓了!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77.向死而生

    其实,导致王放产生误判,将炮车定义为“神怪妖法”的重要原因,便是在观战之时,曾亲眼看见有无数解忧军的将士,围着那具黑漆漆的炮管撒尿……据说在幽北三路的时候,华神教的信众敢死队们、发起必死冲锋之前,就有喝符灰神水、往兵器上撒尿的习俗。

    他们相信,用这种方式可以祈求神力护体,刀枪不入;也能加持掌中兵刃,另其无坚不摧,所向披靡……

    只不过幽北三路用铁一般的事实证明,华神教的术法,是糊弄傻子的把戏;可今日南康军的“术法”,却具有眼见为实的巨大威力……

    好在这惊天术法,不能连续逞凶;不然的话,庞青山也用不着跟自己肉搏厮杀了。从准备过程上来看,好像必须贡献出足够多的尿液,才能驱动巫术发威;而战场上没有那么方便的酒水供应,所以这第三次攻击,应该也不会比第二次间隔的时间还要更长!

    那么对于北燕军来说,时间分秒必争,关乎于众人的生死存亡。

    “弟兄们,都振作一点!咱们至少还有大半柱香的时间,去把南康军的妖法破开!醒醒,都回回神,咱们咬紧了牙再冲他一次!”

    “阁老……这……是什么怪物啊……”“阁老,咱赢不了了,降了吧阁老!!”“我……呜呜呜……我不想被烧死啊……”“这不是妖法,是老爷天发怒了!”“不打了,我可不打了,我要回家……”

    王放的话音刚落,那些呆若木鸡的幸存者们,仿佛重新被注入了灵魂一般!只不过如今这个灵魂,与之前抱定死战信念的灵魂,完全背道而驰;几乎每个北燕将士,都被炮车的惊天威力吓疯了神智,所有人都在疯狂的胡言乱语、放声哭泣;还有好些“机灵聪明”的油滑之人,连看都不看鼓舞士气的王放一眼,拔腿就跑;更有几个神经异常脆弱的家伙,竟然慌不择路,一头扎入了火海之中……

    王放看着士气彻底溃散的北燕护城军,神情一滞,随即发出一声长叹,双膝一软、苦笑着颓然的坐在了地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被浓烟熏到泪流满面、双目赤红、须发见焦的老丞相,只觉得肩头被人重重的拍打了一下:

    “小哥,帮我举着军旗行不?我家将军说要冲锋,我得上阵杀敌去了!”

    王放只觉得这声音异常熟悉,扭头一看,来者竟是相府的盲眼更夫——北狼八部将的老幺,以前的小猴子,现在的老猴子!

    “老猴子……”

    见到了身处乱军之中、竟安然无恙的瞎眼老猴子,见到那根曾经飘扬着北狼军大旗的光杆,自然想起了数十年前那支如臂使指、所向披靡的北狼铁军……眼下已年过七旬的老将军王放,只觉得心头格外委屈;喉头发紧、鼻尖发酸,只叫了对方一声名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是相爷啊?您刚才是不是说,要再冲一次啊?今天风大,周围又乱糟糟的,我实在是没听清楚……老冯他们可是缺了八辈子的大德,嫌我老猴子瞎了,他妈的竟然让我站在这扛旗!相爷,您可是知道我的,咱这一

    对招子是彻底废了,但我心里明白啊!我老猴子也是北狼军,他们都上去杀敌了,我能闲着吗?您看,我胳膊腿都是好的,也能耍得动大刀!”

    王放挣扎站起身来,看着老猴子飞快舞动的半截破刀,愣了片刻;随后他破涕为笑,上步按住那四处乱甩的腕子,又接过老猴子手里那具光杆大旗,随手丢在了烈火之中,烧的是噼啪乱响;随后,他拽起老猴子卧刀的右臂,引向远处横刀立马的庞青山说道:

    “南蛮子就在那边,咱这次只要冲个五十步,仗就算打赢了!还跟以前一样,我在前面冲,你帮我护着两翼……对了,先把腰巾子解下来,拴在我腰甲上……你这老东西现在瞎呼呼的,一会打起来,可别跑丢了!”

    老猴子一边解着腰巾子,一边嘟嘟囔囔的反驳着:

    “咱老哥俩都绑在一快了,那不管跑到哪去,都不能是算跑丢了吧……”

    “是是是,你说的对……拿稳家伙了?那咱老哥俩可就上了!”

    外城之下,数千名身陷火海的北燕军,烧出了一片遮天蔽日的滚滚浓烟;立于城头观阵的水烛先生与诸位将校军官,根本就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暂时避入城楼之中,等待着火势浓烟稍退;而罗源刚才被炮声所惊扰,停下了反复擂鼓的双手;此时也在水烛先生的示意之下,重拾鼓槌、将这架顶天立地的朱漆大将军鼓,再次擂的是惊天动地!

    咚……咚咚……咚咚咚咚……

    老丞相王放,点出北狼八部将出城之时,就已经想好了结果。无论此战胜败几何,他身为北狼军的主将,都不想再活着回去了!只不过他不仅仅是边军名将、同样也是学富五车的当世大儒;死则死矣,却要死的有价值;否则的话,就变成了愚夫蠢汉,辜负了这一颗大好头颅!

    这两位年过七旬的老弟兄,踏上战场之后,完全没有一丝英武霸气,反而像是老驴套车那般可怜;前方引路之人,乃是须发焦黑、满面污渍的老王放,手里还握着一柄粗制滥造的寻常铁刀,刃口都快崩成了锯条;而在王放的身后五步,拴着一个瞎老头,手里握着半截废刀,正小心翼翼地遵从着王放的口令,抬腿迈步、绕废墟杂物而过……

    二人的行进速度缓慢至极,步伐也是磕磕绊绊;就这副惨淡至极的场面,看起来活像是两个老要饭的,找错了乞讨的地界……

    双方距离本就不远,王放带着老瞎子走出了十几步,便摸到了两军混战的外围战场;几百名解忧军的包围之中,尚有十几名北燕军卒,正在勉强支应;毫无疑问,这些幸存者也是人人带伤,个个挂彩,看起来虽时都会死在敌军的乱刀之下……

    王放没有片刻迟疑、提起那柄“锯刀”在手,以刀刃护住右臂推开人群……随着刺啦一阵声响,三名倒霉的解忧军士卒,被他这轻描淡写的一刀破开甲胄,肋下皮肉也撕裂翻卷开来……

    “啊!!咕!”

    最先受伤之人倒在地上,才刚护疼喊出了半个字,便被紧随其后的瞎眼老猴子,一脚踩碎了喉头:

    “老相爷,您也忒不地道了。我就说这刀的份量不大趁手,敢情就半把残刀啊!”

    老猴子连补三脚的同时,王放左臂也恰好抡开,另一侧的解忧军应声而倒,滚成一团……

    “好心当成驴肝肺,咱北燕的铁匠手艺不行,你试试人家南康的好家伙吧!知道这是啥不?雁翎刀,哼,你这老小子连见都没见过!”

    “啧,你这不废话吗?自打我这一对招子,被毒烟熏瞎了之后,就啥也见不着了……”

    王放趁着敌军东倒西歪的功夫,顺手缴下了两柄铁里加钢的雁翎刀,递给了老猴子;紧接着,他扯着嗓子朝包围圈中心大声喊喝:

    “弟兄们莫慌,王放来也!”

    原本那十几个身陷重围的北燕军,都已经在心中打好了遗书的腹稿;可如今一听王放那浑厚苍老的声音传来,精神瞬间一震,心中的颓然与怨恨、身上的痛苦与酸麻,骤然飘到了九霄云外!

    在战死的悬崖边上,听到了己方主帅的声音,如同数九隆冬置身于的温泉之中,令人由内而外的感到温暖与舒适!这十几名溃军精神大为振奋,身体也涌上了一股莫名的力道,立刻加紧攻势,反守为攻,拼命地朝着王放声音传来的方向,发起最后的突围!

    北燕将士得到了一条活路,自然是奋勇当先;但南康军士卒,却各自有了一番计较。

    由于己方兵力雄厚、正面战场局势已定,所以大多人已经在考虑,如何安全攥取更多的军功了。眼下突然杀进来了几个手段高明的狠角色,看样子是打算做困兽死斗。面对这种危险的情况,只要不是那些天性好斗嗜杀的狠角色,都知道该大声鼓噪、避其锋芒……

    毕竟这八百里都拜完了,谁也不想在最后的台阶上活活磕死,成为一名光荣的烈士……

    于是乎,在南康士卒那犹疑不定的态度之下,王放与老猴子二人,竟成功“杀出”一条血路、救出了足有八名活口!而这八人脱身之后、眼见南城门已然被烈火死死封住,根本无路可退,便断绝了最后的侥幸心理,准备与敌军决一死战。

    在王放的指挥下、十人迅速结成小阵,朝着下一个包围圈杀去……

    不稳可知,如果任其继续发展的话,以王放个人的能力与经验,再加上被彻底逼上绝路、抱定了必死信念的北燕军卒,还真有可能逐渐发展成一小股精锐力量!纵然两军兵力相去甚远、他们这点溃兵老将,也没有能力直捣炮车本阵;但如果被断绝了退路的王放,真能突围而出,绕至其余三门回转燕京的话,他岂不是坐失斩杀敌将的机会了吗?

    “传令兵,命长弓营全力射杀老将王放,就是那个白头发的。听着,我不管会不会误伤己方士卒、也不问燕京城头的长弓手,会失去强有力的压制;我要看着他死在乱箭攒身之下,我一定要他死在我的眼前!”

    “是!”

    传令兵飞快而去,很快,便洒下了一阵阵泼天箭雨……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78.辞旧

    三轮箭雨席卷而来,密密麻麻数不胜数,将王放刚刚结成的圆阵彻底摧毁、战场上陷入了一片短暂的静默……

    对于解忧军的将士们来说,短时间之内,还无法接受如此残酷的战场法则……

    可能是上苍真有好生之德,怜悯豪侠英雄;也可能是北燕先帝天灵昭显,不忍见忠勇老臣凋敝;就在庞青山得意洋洋、准备派人前去收取战利品的时候;只见那刚刚经受过箭雨洗礼的“新鲜坟场”,竟猛然出现了异动……

    北狼八部将的老猴子,虽说坏了一对招子,但听觉却异常灵敏,对于危机的判断能力也远超常人。自打他踏上战场之后,便主动遮蔽了痛苦的哀嚎、与搏杀的怒吼;所以弓弦松动带出来的声响,落在他那一双灵敏的耳朵里,就变得无比清晰……

    就在一枝白羽箭、准确射入王放左臂的同时;老猴子提刀斩断腰巾、身体奋力向前一跃,将已经杀到忘我境界的老王放,猛然扑倒在地……

    紧接着,几柄南康的雁翎刀齐刷刷落在老猴子的背上,而天上的箭雨也接踵而来,开出了一片白生生的“荆棘”……

    庞青山用略带恐惧的目光,亲眼看着披发拂面的王放,以蛮力生生顶翻了尸山,随后又提起刀来,暴喝一声,斩断左臂的箭杆;王放活动了一下“运用自如”的左臂,啐出了一口带着血泥的唾沫,朝着庞青山露出满嘴的鲜血,随后仰天疯狂大笑了三声……

    笑音尚未泯灭,王放便宛如一只幼崽遇险的老虎那般,身形一纵、神色癫狂地独自发起冲锋……

    他左臂、背后身负两道明显的箭伤,躯干四肢那深深浅浅的刀伤,更是无以计数,犹如蛛网一般蔓延开来;毫无疑问,这种伤势对于任何年龄的人来说,都是必死之局。眼看这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七旬老朽,庞青山是真的怕了;可这种无可辩驳的真实恐惧,非但没有令他感到半分羞耻,反而还有些理所当然的自豪感!

    似王放王牧北这般一天一地的大豪迈,千百年也难出一位!而千百年以后,后世儿孙翻开华禹史籍,必然会看到牧北公这位文武双全的大豪杰,留下了浓墨重彩的篇章。

    那么这样的豪杰,死在了谁的手上呢?

    当然是我庞青山!

    恐惧、兴奋、不舍、感慨、怜惜、敬佩等多种复杂的情绪,瞬间交织在庞青山的心头,令他百感交集。其实,从王放的年龄、以及伤口失血的速度来看,就算是给他个公平一战的机会,他也绝对不会给任何人,造成半点威胁,就更不要提那架重如泰山的“王牌炮车”了!

    究竟是亲自射出一枚冷箭,彻底终结这位大豪杰光辉的一生?还是任其杀到鲜血流尽、最终死在冲锋的路上?或者说点出几名亲兵一拥而上,将其生擒活拿,并剁下头颅以儆效尤?

    就在庞青山思考,如何安排王放的死法之时;由打众人

    身后方向,突然飘来了一阵呛人口鼻的浓烟;并响起了一些兵铁交斥的声音……

    庞青山猛然回头观瞧,只见南端护城河的浮桥阵,已然烧成了一道道赤色的彩绸;还有几十名身穿南康军服的二等辅兵,正右手持刀,左手举火,向那七架幸存的投石机杀去……

    毫无疑问,这不是内乱,而是细作。因为南康二等辅兵们,压根也没有以小博大的远见、或是暗中通敌的胆气。

    细作诈营这个意外,也并不在庞青山的意料之外。毕竟这也是数万人组成的队伍,如今又失去了谛听的庇护;被赤乌摸进来几十名细作,也是正常的事。况且,眼下南康军胜局已定,就凭这几十个人,几十柄刀,又能翻起多大的风浪来呢?退一万步讲,即便他们烧了浮桥、毁了投石机,断了己方的退路、缴获了所有军械辎重;可只要自己按照自己的节奏、布下重兵,死守炮车本阵;燕京城的城墙与工事,依旧形同虚设。

    不过,南人精打细算、步步为营的优良品质,还是令庞青山压制了大出风头的**;他只是下令先锋营调出一批精锐、前去清缴作乱的赤乌探子而已。区区几十名赤乌探子,偷鸡摸狗或许还可以;但面对战争层面上的人海战术,根本就不值一提。

    几名传令兵驳马而去,分别向各营的旗手奔去;而庞青山在一番布置之后,除了数百名先锋营将士,前去清缴赤乌谍探以外;余下生还的两万余甲士辅兵,也开始缓缓向本阵回缩靠拢。

    一来,他是想以全部兵力,死住炮车这架战场大杀器,以防止王放留有后手,伏兵之后还有伏兵;二来,他也是为了重新整肃混乱的阵型,待炮车准备完毕,并一举轰碎燕京城门之后,全军便迅速向燕京内城发起冲锋,不给敌人留下任何喘息之机!

    几道将令传达完毕之后,庞青山再策马而回,立刻被前方战场惊的是目瞪口呆!只见方才已经步履满山、神志模糊的老王放,不但没有被乱军剁成肉泥;反而还托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又向前杀出了十几步远!

    在他的身后,有无数没来得及躲闪的解忧军将士,身体都落下了骇人的致命伤!而这一条尸横遍野的血路四周,也有无数尚未断气的士卒,正在向四面摸爬……

    如今耳闻马蹄作响,每个人抬起头来,用那黯淡哀求的目光,向庞青山投射而来;那白生生的骨头、乌青的筋膜、混合着气泡的血沫,都在夕阳的照抚下无比耀眼,刺痛着庞青山那敏感至极的神经……

    而拖着一具衰颓的残躯、生生杀出一条“黄泉路”的王放,也不必那些待死之人好到哪去。他的胸前的甲胄,早已经被砍得支离破碎,已没有半点防护性可言,一道骇人的刀伤,自他左胸直至右胯,伤口两侧的皮肉、翻卷出上翘的弧度,令人惨不忍睹…

    他的右侧脚踝,也变得血肉模糊,根本就无法吃力;他向前移动,全靠着左腿一步一步缓缓拖拽而已;而他的左臂,也早已齐肘而断,一群群的绿头

    苍蝇,正贪婪地围着新鲜的伤口盘旋飞舞、赶都赶不走了……

    庞青山也是行伍之人、对于黑红二伤,还是有一套最起码的概念。像他这样的伤势,已经足够任何人,死上好几个来回了!可王放为何还能向前迈步、为何还能握紧战刀、为何他的双眼死死盯着自己、还能喷射出灼热的怒火……

    庞青山不忍再看、也不敢再看下去了。他错开了与王放对峙的眼神、回过头来,由马鞍后取来了那架宝雕弓,迅速张弓搭箭,直奔王放哽嗓咽喉射去……

    即便庞青山没有瞄准,但凭着肌肉记忆与精湛的射术、这一箭仍然还是准确命中了王放的肚腹。从人体的承受极限来说,现在的王放,根本就不可能是一个活人!所以庞青山认为,他应该是凭着惊人的意志力、在勉强支撑,实际上神智已经进入了死前的混沌状态,一触即溃。

    这一箭虽然没有直奔命门,但由于距离实在太近,手臂与弓弦的力道,也没有被狂风的阻力分散开来,无比准确地命中了王放的小腹,……

    嗖!

    早已濒死的王放,如同腹部遭受了一击重锤;整个人都被羽箭带出了一个滚,飞出去足有两三步远……

    “收尸,不要枭首!给老前辈留一个体面……”

    庞青山刚打算收回弓去,余光忽然又被一道站起的人影所吸引!原来,方才被一箭射翻在地的王放,此时竟又拄着满是豁口的雁翎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继续向前“冲锋”……

    庞青山狠狠咬了咬牙,再次张弓搭箭,一箭射中王放持刀的右臂,再那柄雁翎刀射落在地、王放也打着圈的趴在了地上……

    果不其然,蠕动了半晌之后,随着一阵野兽般的嘶嚎咆哮,那披头散发、满身伤痕的活死人王放,又晃晃悠悠的站起了身来!任谁都能看得出来,此时就连一个三岁的孩子,都能轻易将其放倒在地;可也许是解忧军的士卒,已经被王放杀寒了心;也许是他们也被那豪气干云、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佩服的是五体投地……几千人的队伍,硬是为他生生让开了一条甬道,任凭已经毫无攻击能力的王放,慢慢“蹭”到了黑漆漆的炮筒对面……

    铛!!!

    一道微弱的清脆声响,从炮身缓缓弥散开来;王放疲惫地展颜一笑,锤砸炮身的拳头,也失去了全部的力量,整个人瘫在了炮管下面,进入了甜甜的梦境之中……

    与此同时,燕京城西北方向的一座姑苏园林大宅之中,传来了一个撕心裂肺的声音:

    “老爷!!!”

    一直躺在病床上的蔡熹,身体僵硬的打出了一个冷颤;随即双眼怒目圆睁、发出了不明所以的嘶吼;随即,又像是失去了提线的木偶那般、力量全消、彻底瘫在了那架华美的雕花大床之上,双眼无神的望着上方……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79.吐故

    眼见蔡熹这等反应,两名经验丰富、熟悉相爷病情的太医,连上前查探的步骤都彻底省去;而是立刻跪伏在地,身体犹如筛糠一般反复颤抖;两张皱纹堆累、须发皆白的老脸,早已是涕泪横流;缺了牙的嘴唇上下摩擦,却连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来……

    北燕王朝的旧党魁首,内阁中枢的半壁江山、儒府学派的头面人物,太子的授业恩师,天佑帝的肱骨重臣,蔡熹蔡显阳,死在了自家宅院的床榻之上!

    其实,无论是朝野上下、还是市井民间,包括在天佑帝的内心之中,都有一个笃定的猜测:蔡熹与太子这对师徒的所谓病症,发作的时间都非常蹊跷,显然是智慧与嗅觉的综合产物。

    可唯独对于医者而言,患者的病症究竟是装的还是真的,他们简直再清楚不过了!

    蔡老相爷祖籍鲁东,工作在蓟州燕京城,是最典型的北方人。而北人的饮食习惯,普遍喜好荤腥,重油重盐,再加上他长期工作繁重紧张,心神劳累过度,早已患上了严重的“心脑血管疾病”。

    所以说,蔡熹发病,只是单纯的时间巧合而已;至于病症本身,也丝毫没有掺假。

    可对于两位太医来说,此事就没有那么单纯了。因为所有人都抱定了“蔡熹无疾”,装病不朝,乃是出于一贯的审时度势罢了。对于陛下来说,蔡熹之死,不算在他们二人头上,已经是圣明烛照、仁德宽厚了;可四品内宫行走的好差事,是肯定要瞎的。

    至于全家老小的命,到底能不能保住,就只能听凭天意做主了……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左相王放,于城外壮烈战死;右相蔡熹,在家中与世长辞;而由于太子疯病坐实、皇后含冤自尽的强烈刺激,陷入昏迷之中的天佑帝,此时却反而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呼……怎么这么暗啊?……唐福泉……掌灯啊……”

    闻听天佑帝开口说话,满面欣喜的唐福全刚想回禀,便被稳坐于龙榻边上一名中年男子,伸手拦住了动作。这男子看着犹自闭目养神的天佑帝,使劲转动了几下右臂,抡圆了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天灵盖上,同时口中还发出一声暴喝:

    “回魂!”

    天佑帝本就刚刚从昏厥中转醒;陡然受此人迎头拍在百汇穴上,连眼皮都没来得及睁,开口便喷出了一团粘稠的黑血;随即脖子一软、脑袋一歪,再次昏死了过去……

    “来人啊!幽北大萨满刺王杀驾……”

    唐福全那沙哑尖锐的声音,立刻唤来了一群凶神恶煞的御林军;而大萨满何文道则皱着眉头,一甩自己的萨满祭袍,抽出一根孔雀尾羽,将其放置于天佑帝的鼻孔下面:

    “胡说八道!我若是想要刺驾的话,还用得着费这么的大劲?你这老奴才可瞧仔细了,他可还出气呢!”

    唐福全急忙挥手拦住了御林军,随即双目死死盯着天佑帝鼻孔下的羽毛……果不其然,那尾羽飘动的频率,绵密悠长且节奏均匀,单凭这个呼吸方

    式,也不像是要驾鹤西归、撒手人寰的模样……

    “嗯……果真如此,都退了吧!来四个女官为陛下更衣,清理龙榻……大萨满莫怪,事关龙体安危,老奴也不得不……”

    “无碍无碍,今日我在此贸然现身,也是受人所托。嗯……贵主上暂时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不过北燕郎中的岐黄技艺,远在我萨满教之上,宫中的地道药材也更为充足。唐大伴,劳您请过一副纸笔来,我留下一味萨满教的秘药,为北燕皇帝炼制成丸;每日朝阳初升,夕阳西下之际,以泉水送服,可保贵主上三十年阳寿啊!”

    天佑帝今年已然七十有三,按照世俗间的说法,整活在“槛”上;而何文道这萨满教的大神棍,张口便要为其延寿三十载!他这一番大话,就算是李玄鱼转世、林思忧托生,恐怕也没这么大的能耐;也怪不得唐福全在心中嗤之以鼻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正所谓扬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人家何文道既是幽北人,又能在南康兵临城下,燕京封锁城关的当口,陡然在皇家地宫密道中现身施救!至少他这一番作为,并不像带着什么恶意……

    只要丹药调配成丸,而自己服用之后也没有中毒的症状,倒也不妨让天佑帝一试……

    想明白了其中利害关系之后,唐福全急忙示意唤来一份“谢仪”,推到了何文道面前:

    “老奴只是个内官,按说没资格向大萨满表达谢意……但眼下事态紧急、陛下身边又无人可依,老奴就只能斗胆僭越了……这里是一千两黄金,乃是老奴个人赠予萨满教的香火钱……”

    “心意领了,但银钱还请收回。萨满教不是野观杂庙,也不需要添注檀香灯油。待贵主上病情有所好转,劳烦唐大伴传个话,就说我何文道的所作所为,都是替我教中的大护法,偿还一份人情而已。”

    唐福全听完之后,一时之间,脑子有些没转过弯来:

    “且不知贵教的大护法是……?”

    “沈归,沈太初。”

    “原来是中山王啊!老奴记下了……却不知那人情二字,又该作何解释呢?”

    “嗯……唐大伴,在您回禀详情之时,要格外注意时机与分寸的拿捏。我教中的沈大护法……把长安旧宫的龙脉掘开了……”

    唐福全一听这话,脑袋都快炸开了!这么大的事,他一个内监还真的担待不起。这燕京是新都,长安乃是旧都;在关北斗惑乱钦天司之前,周家历代先皇归天,都是要葬入长安龙脉之中的。待北燕龙脉风水局入格之后、迁动周家先祖坟茔之事,在多年前便已经提上日程;但由于国力贫弱,不堪耗费,没个百八十万两的银子,哪修的起祖坟呢?

    简单说来,沈归此举,就等于是把周家祖坟给刨开了!

    “这这这这……”

    唐福全闻言大惊失色,浑身颤抖着攥住何文道那一身“毛毛”、“这这这”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整话,更不敢松开双手。

    而何文道想了一会,柔和地拍了拍他的手解释道:

    “对了,沈护法还说,如果你们觉得周元庆这一条命,不够抵消人情的话;我们还可以再上加一些……你觉得,把燕京城外的南康军,彻底击溃如何?”

    “击溃南康乱兵?莫非……莫非幽北军已然南下出关了吗!!!”

    二人刚说到这里,由打地道入口,跑进来了一名年轻的货郎;两位把守陛下石室的御林军刚欲拔刀将其斩杀,便及时被唐福全高声喝止:

    “他是赤乌的人,放进来吧。”

    这位货郎看都没看那两柄耀眼的钢刀、只是连滚带爬的跑到了唐福全脚边:

    “唐大伴……不好了,出大事了!王左丞战死沙场、蔡右相也于家中病逝、赤乌的弟兄们全军尽殁,也未能收获奇效……现如今,罗大人的夫人水烛先生,已经带着最后的兵丁杀出城去……可那黑漆漆的“妖物”,仍然毫发无损呐!看样子……燕京是守不住了,您快护着陛下西巡去吧!”

    唐福全一听这话,连跟何文道讨价还价的心思都没有了。他立刻站起身来,尖着嗓子嚷道:

    “通知皮绵山,点起兵马,护驾西巡!”

    刚刚闻讯而来的御林军大统领皮绵山,听闻此言不禁皱了皱眉。他一边迈步入内,一边将陛下御赐的百炼战刀拔出鞘来,神色颇有些为难的指着唐福全说道:

    “冒犯了,唐大伴!末将并不怀疑您对陛下的耿耿忠心。只是陛下在进入密道之时,曾亲口对末将示下。圣上说此番潜入密道,并不是为了西巡东临;他要与北燕王朝的臣子与百姓站在一起,绝不会成为逃亡之君!末将也明白,如今陛下‘酒醉未醒’;皇后娘娘也驾返瑶池、太子殿下又神志不清,无人可以做主……可唐大伴多年来虽然久沐圣眷,但先帝爷更有明示在先,后宫宦官不得干政……没法子,末将也只能尊奉陛下之前所命而行事。”

    “皮将军,咱家也是没了办法啊……那……那依将军说……此事该如何是好啊?”

    “哼,区区南蛮草寇,又何足惧哉!末将自会亲率御林军出城杀敌,唐公公就留在此处,好好伺候陛下!”

    说完之后,皮绵山一甩背后的猩红披风,右手收刀还匣,转身既走;而就在此时,龙榻方向竟传来了一道虚弱的气声……

    唐福全急忙摒退了四名侍女,跪伏于龙榻一侧,将耳朵贴在了天佑帝的嘴唇边上……

    “嗯……嗯……老奴遵旨。皮将军,陛下要您率军好生看守密道的各处入口,不得擅自出城迎敌。”

    皮绵山急忙回转身形,跪在唐福全边上。直到他看见天佑帝勉强点了点头,这才心有不甘地抱拳叩首,遵皇命行事。待御林军撤出石室之后,唐福全才对何文道招了招手,小声说道:

    “我家陛下言说,此番幽北大军不请而自来,悍然率军南下出关,等同于破坏两北盟好之约……”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80.时也命也

    如此看来,尽管天佑帝依旧口不能言、目不能视,但是至少心智已然恢复了清明。而且通过唐福全转述的表态来看,从头到尾,他也并未将兵临城下的庞青山所部,当成什么心腹大患。

    在他看来,自从神石部族一败涂地、草原共主之争落下帷幕之后;幽北三路已然海晏河清,重新走回正轨。可从始至终,幽北顶尖战将颜重武所部,却一兵未发、一阵未见。作为昔日的冤家死敌、今日的唯一盟友,兴平皇帝颜青鸿的确沉得住气,也赌赢了这一局;但对于眼下这个局势来说,颜重武这一支精锐之中的精锐,究竟是给南北哪家准备的贺礼,谁又能说得准呢?

    若是颜青鸿仿效短视的南康王朝,为了独自获利,提前着手诛杀盟友的话……

    驱虎吞狼之计,万不可取;南康狼的确麻烦,但幽北猛虎也绝非善类。饮鸩止渴与玉石俱焚,对于天佑帝来说,根本就毫无区别可言!

    当何文道听完唐福全的转述,却立刻摆了摆手,又拽着他走回了龙榻边上:

    “二位怕是误会了什么,在下早已事先言明,此番前来,只代表萨满教而已,与幽北三路无关。今日何某不请自来、乃是受大护法之托,只是我等二人的个人之行为。何况此时北燕国土之内,也并无幽北三路的一兵一卒。”

    听完这一席话,周元庆仍紧闭双眼、狠咬牙关;却也缓缓弯曲二指,以指节敲了敲木质的床榻……

    听完这两道清脆的声响,唐福全带着疑惑的神情,回了一声“老奴遵旨”,便向何文道点了点头说道:

    “何大萨满……您与中山王二人所请,陛下已经准了……”

    此时此刻,燕京城南大门再次分开;一名身穿百花战袍的中年女将,正骑着一匹枣红色烈马,缓缓走出城门;可惜,原本该是飒爽英姿、巾帼之勇的气场,却被身后那群不成气候的老弱残兵,以及生的獐头鼠目、骨瘦如柴的家丁护院,彻底败坏掉了……

    策马立于炮车后方的庞青山,眼见敌军由一员女将出城迎战,立刻伸出手臂指向前方,坐在马背上笑的是上下翻飞……

    “啊哈哈哈哈哈……弟兄们都瞧见了吧!北燕周氏小儿的气数,彻底尽了!古往今来,你们谁听过七旬老翁、无知妇道披挂上阵的事?这燕京城里带种的爷们,莫非都死光了不成?”

    “嘿嘿……我说庞帅,咱是不是误会了啊?您看这老娘们的打扮,颜色可是够艳的……咱可别误伤了请降劳军的女眷啊……嘿嘿嘿嘿……”

    行伍之人大多都是些糙汉子,没念过什么书,也谈不到修养二字。如今眼见水烛先生一身戎装,心中的轻蔑达到了极致。大伙纷纷指着那一身刺眼的百花战袍,嘴里还说着不干不净的泼皮话……

    王放的名声与战绩,早已响彻华禹大陆。正所谓人的名树的影,所有解忧军的将士们,都将已然慷慨就义的北燕镇国柱石,视为此战最后的一块硬骨头。诚然,老相爷那英勇不屈的豪迈身姿,也的

    确是将他们吓得肝胆俱裂、惊的是六神出窍;但庞青山将王放遗体的头颅割下,高挂于旗杆之上耀武扬威,已经缓解了他们心中的不安与恐惧;再加上北燕军此时又遣一女子披挂上阵……

    也莫怪这些解忧军卒,生出了轻敌之心……

    可惜的是,炫耀不属于自己的战果,与无耻下流的谩骂、并没有给北燕这群由老弱病残组成的杂牌军,带来任何实质上的影响。所有燕京城中的军民百姓,都被庞青山侮辱王放遗体的暴行,勾出了滔天的怒火,并烧断了心里最后一条底线!

    随着水烛先生的帅旗一动,两千杀意鼓荡的杂牌军,沉默着分成四路,以分散队形飞速向解忧军本阵的庞青山杀来;所有人心中都只有一个信念,亲手揪下狗贼庞青山的头颅、以告慰王左丞那不朽的英灵!

    至于众矢之的的庞青山,眼见北燕军的困兽之斗,竟毫无章法可言,在一个“娘们”的率领下彻底“放了羊”,心中彻底踏实下来。如今敌军开始冲锋,他也只留下了一支不便近身厮杀的长弓营、一支负责防护敌军箭雨的铁卫营;一股脑将其余所有步卒辅兵,全部派上了战场!

    很显然,他是想以巨大的兵力优势,将最后一股北燕弱军分散阻截、并慢慢包围蚕食!毫无疑问,无论这两千余老弱,在盛怒之下能发挥出多强大的战力,都难以穿越己方大军的层层阻隔、就更别提靠近炮车半步了!

    “回禀庞帅,炮车已然准备完毕,随时可以再次发射。”

    就在庞青山的调令下达完毕之后,解忧军的“技术顾问”廉伟,也带来了一个绝顶的好消息。庞青山闻言抬头望去,只见城头仍是弓弩密布,防御工事也早已准备就绪;低头再看看正面战场,只见双方歩卒的先头部队,已然彼此绞杀在一起,心中顿时有了决断。

    全力轰击城楼。

    庞青山这个指令,没有任何错误。毕竟这炮车发射一次,准备周期极长;而眼下双方士卒混战在一起,敌我难以分辨。不过,秉持着小心谨慎的原则,庞青山还是问了一句外行话:

    “不急,廉副将啊,我见如今太阳西沉,视线受阻,不知对炮车的准确性,是否会造成什么影响?”

    廉伟倒是没有显露出什么鄙夷的神色,而是耐心地指着城楼上不断发出巨响的大将军鼓,低声对庞青山回道:

    “庞帅请看,敌军城楼上下共有三层,目标甚大,命中目标绝非难事;而眼下虽天色渐暗,视线不甚明朗;但这架炮车的精准程度,也不是靠着眼神与视线作为辅助的。在末将前来回禀之时,已然将炮车的角度调整完毕;如今只要您一声令下,这座高耸坚实的燕京城楼、包括阻挡大军进城的城门,都会在炮车的怒吼下灰飞湮灭!”

    庞青山听到廉伟之言,眉毛一挑,开口反问道:

    “廉副将,军中无戏言!此前炮车一击摧毁瓮城,威力的确非同凡响;但在本帅看来,那不过是占了投石机营的便宜罢了;至于那如同神迹一般

    的‘黑雨’,也是靠着长弓营的火箭辅助,才能燃起一片冲天大火。庞某不懂你们天机工坊的机关秘术,但方才两次发射,也算是亲眼所见之事。如今没了投石车的辅助、火箭也无法引燃砖石……恐怕单凭一架炮车,难以对固若金汤的燕京城,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吧?否则的话,有了这架炮车在,日后华禹大陆的州县府衙、战略要冲,还有铸城垒墙的必要吗?”

    廉伟冷笑了两声,随即指着炮车后方的两架辎重车,话语中略带出一些骄狂之气:

    “庞将军出身南康名门望族,家学极厚。您虽不了解我天机工坊的技艺之深,到也颇有一番真知灼见,叫末将好生佩服啊!没错,这架炮车虽其貌不扬、却也是我天机工坊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历经多年苦心钻研得出的唯一成果。这三架辎重车上,共有三种不同的弹丸。此前轰击瓮城、火烧王放,便是其中两种;而最后这一种弹丸威力甚大,乃是我等随军出征之前,坊主亲自交于在下手中之物,俗世间仅此一枚而已!说句实在话,这东西能有多大的威力,在下也说不清楚;不过庞将军方才说的不错,在我天机炮车的面前,任何城防工事,都如同豆腐一般脆弱!”

    作为传统披甲人出身的庞青山,对于廉伟的这一番话,只是听了个一知半解。只不过他亲眼见证了天机工坊的神奇,并且身受其惠;既然廉伟的自豪与信心溢于言表,那就由他去试试好了……

    庞青山拍了拍廉伟的肩膀,示意他回去准备进攻;而廉伟则向他讨要了那一杆悬挂着王放头颅的大旗,立于炮车的旁边……

    “检查,炮身是否彻底冷却、炮管是否干净清洁;瞄准,目标为燕京二层城楼,以大将军鼓为中心靶向。取弹,“天机震天雷”填入炮管……慢!”

    就在廉伟说到“点火发射”之前,突然喊出了一声“慢”字,差点没把负责点火的辅军,闪出一个大跟头来!只见廉伟一把夺过了辅兵的火把,又再次跑回庞青山马前,略带羞涩的说道:

    “庞帅,此役乃是华禹最后一场大战;日后天下重归承平,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想在战场上挥斥方遒、浴血奋战,恐怕也没有这个机会了……依末将看,不如就由您亲自终结乱世,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庞青山虽不是技术人员,却是名门世家子弟,对于为官之道、游戏规则,要远高出廉伟不知几何。他看着这位生疏青涩的献媚者,对他的真实诉求,也瞬间了然于心。

    既然他被天机工坊派上了战场收集数据,那么也就说明,他必然没有掌握什么核心技术,是死是活,于天机工坊的未来毫无影响。而待天下重归一统,自己孤军深入、一举扫平北燕,战功可与日月同辉!皆时,他庞青山必然扶摇直上、青史留名!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而廉伟这位不受待见的技术工作者,最差也可以跻身文官梯,成为三百参议当中的一员;以他年富力强、战功卓著的光辉履历,若干年后位居大康长老会,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呵,谁说匠人多木讷!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81.雷

    庞青山对于天机工坊的专业技术,没有任何了解,也不清楚廉伟的技术造诣,究竟是高是低。不过,既然他向自己暗中表达了离开天机工坊的想法,并打算投身于仕途宦海之中;那么自己看在同袍之谊的份上,也愿意做这一个顺水人情。

    况且从公事公办的角度来说,匠人出身的廉伟,在战场上的表现,也足矣说服庞青山。他的所有指挥与决策,不但没有造成任何困扰,反而还在某些紧急时刻,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对于打定主意要着手培植自身势力的庞青山,也就颇为热络地拍了拍廉伟的肩膀,低声嘱咐了一句:

    “既然如此的话,那本帅可就愧承‘廉参议’这一番盛情了?”

    “理当如此,理当如此!”

    简简单单的一席交谈,廉伟便被庞青山卓绝的智慧与细腻的心思折服;他在兴奋与羞愧的双重情感纠葛之下,略显紧张的连连搓手,更一马当先地为其引路:

    “庞帅请看,只要用火把点燃这根引火线,那燕京城楼便会……哎?庞帅您看,城上那是个什么东西啊?”

    庞青山闻言望去,只见在深蓝色的夜空之中,竟无端端“漂浮”着一个大活人!定睛望去,只见此人身披百色鸟羽,披头散发,赤足盘膝,双目紧闭,虚空悬于燕京城楼之外!更神奇的是,在此人的身体周围,竟闪烁一层着昏黄迷蒙的“星光”,看上去如梦似幻、直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庞青山!当年郭氏父子无故犯我幽北边境、本萨满便在东海关中,引动一场炼魔天火,焚化北燕军民二十万余!今日南康王朝挑起诸多争端,致使华禹大陆兵戈四起,万物生灵惨遭涂炭,积下血债累累、犯下滔天罪行!我等萨满巫师,起于万物生灵之中,生于苍天厚土之下!如今,我幽北大萨满何文道,便要替华禹大陆的日月星河、悬泉飞瀑、万物生灵、先祖魂魄,断绝尔等残生阳寿!”

    犹自漂浮于半空之中的幽北大萨满何文道双唇紧闭,仿佛已悬空入眠那般安静祥和;但他开口斥责南康暴行之言,却犹如九霄云外的洪钟惊雷,清晰地震慑着在场众人的心头……

    无人开口,但话语却传于天地之间……

    正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凡华禹大陆之人,无论天南海北、穷富尊卑,大多都笃信鬼神之说;而且往往越是神秘莫测、不为人所知的偏远教派,就越容易被流言蜚语夸大神化。对于远离漠北、幽北的南康人来说,萨满巫术的风评,绝不亚于苗疆蛊毒的阴狠与毒辣……

    更何况,东海关那一场大火,对于不了解内情的普通来说,仍然是无法理解的无上神迹;无论是绘声绘色的传说,还是二十万生灵的涂炭,都无形中给萨满教的巫术,做出了强而有力的注脚。

    不过对于家学渊源、尊奉儒门先贤圣哲的庞青山来说,这种怪力乱神的谣言,根本不值一提。如今眼见何文道展现无边神迹,心中既没有泛起一丝波澜,也没有开回答;只是冷笑了一声,便扭头问天机工坊出身的廉伟:

    “廉参议,你倒是说说看。如果本帅现在点火的话,能否将这神棍巫汉也一并捎上?”

    匠人廉伟闻言,立刻伸出大拇指,反复比了比距离之后,才奉迎着冷笑了一声:

    “呵!装神弄鬼的搞出这么大阵仗,还真拿咱们南康人都当傻子唬了?庞帅,您就放一千个心吧,就凭他个坐姿,腿脚肯定已经麻木了,想跑都来不及!不管他是真神还是假巫,老祖宗都留下过解决的办法。放炮能吓走上古瑞兽,更何况是一个区区的幽北神棍呢?”

    庞青山满意的点了点头,用火把靠近那一节引信,带出了轻灵跳跃的花火……

    与此同时,悬于半空之中的何文道,双眼骤然睁开,双唇依旧紧闭,天地间却传出一声愤怒的暴喝:

    “……天雷降世,涤恶除魔!”

    轰!!!

    一阵震天动地的鸣音,与一道夏末秋初的惊雷纠缠在一起;二者相合,犹如翱翔于九天之外的上古巨龙,发出一声清厉悠扬的鸣吟,瞬间穿透每个人的灵台神宫……

    华禹大陆的兵戈,就此止了!

    千百年来,蓟州道的气候始终干燥,风沙不休,水汽蒸发的速度也十分惊人。尽管昨日傍晚时分,才刚刚落下过一场秋雨;但转眼次日清晨,太阳初生之后,已再无半分湿气可寻;唯留下一座洗尽尘埃、万里晴空的北燕皇城;唯独那若有似无的土腥气,为初秋的到来留下了一丝丝余味……

    身体依旧无比虚弱的天佑帝,在大太监唐福全的勉力搀扶之下,强自拄着一根木杖,缓缓徒步走出了那间红墙黄顶、气势恢弘的紫金宫。燕京内城的大街小巷,无论是店铺民居还是花草树木,已然全部蒙上了质地不一的素色幔布;负责护驾出巡的御林军们,也人人佩白,倒执兵刃,单膝垂首跪伏于街道两旁……

    远远看去,就犹如一座座汉白玉的石雕卫士那般威武、坚毅不屈。

    在御林军的背后,布满了面带悲戚、哽咽不语的白发老者、与神色彷徨、暗含希冀的妇道人家;更有一些目光中闪烁着懵懂与好奇的孩童,紧紧抓着娘亲的裙角,看着那位高高在上、但白发苍苍的虚弱老人,缓缓向城南战场方向走去……

    城南的城楼,早已被南康军的箭雨覆盖;周元庆抬头远望,只觉得曾经那气势恢宏、高耸入云的三层城楼,如今看起来既像个鸡毛掸子,又像一朵不会被秋风吹散的蒲公英……

    周元庆手中的木制手杖,敲击在通往城楼的青砖步道板上,发出“咚、咚、咚”的鸣翠;而唐福泉刚欲开口宣轿,立刻被天佑帝的手势止住……

    一刻钟之后,歇了三次的天佑帝,才固执地登上了南城城楼。只见城楼之中那面朱漆大将军鼓,两面的牛皮鼓蒙,已然炸开了一朵“莲花”;那些斑驳破碎的暗红血迹,看起来多少显得有些肮脏……

    “呼……呼……寻个顶好的皮匠,好生修缮……”

    说完,周元庆抬起袖子,胡乱抹去了额头渗出的冷汗,伸手抚摸着那残破肮脏的鼓蒙,喘了好几口大气,才继续虚弱的开口问道:

    “浅溪……与他夫人如何了?”

    太监唐福全,正站在城楼以外侯旨,此时垂首低声回道:

    “回禀陛下,罗大人他……此战身中六处箭疮,虽不致命,但由于他擂鼓不休、动作过大,导致流血不止……太医院说……说他们也没有万全的把握;而罗夫人的伤势倒是不重,只是那两道刀疤却……却留在了脸上……”

    周元庆闻言垂下了手臂,虚弱地靠在鼓架上缓缓滑落在地,上气不接下气的大口喘息起来……

    “呼……呼……牧北……牧北的遗体,找到了吗?”

    唐福全皱了皱眉,立刻跪伏在地,却没有只言片语回应……

    “唐福全,告诉他们,……战甲……武器……靴帽……哪怕只是一节指头,一缕头发也行……找到了,朕会大加封赏;找不到,通通人头落地……也包括他皮绵山。”

    “陛下,这……”

    “滚出去……”

    “老奴遵旨……”

    深知周元庆为人的唐福全,奉旨离开城楼;除了一个倒霉催的皮绵山负责护驾之外,又将所有的侍卫、内监、女官,全部带下城楼;而坐在大将军鼓下的天佑帝,痴痴的看着第一场秋雨洗净的澄空,万里无云……

    昨日那一道秋雨惊雷,只是个不合时宜的配角罢了;而华禹兵戈的休止符,仍是天机工坊的那架炮车,亲手划上的句点!当庞青山点燃引线之后,那架南康人最大的依仗、天机工坊心血的结晶——炮车,也果真展现出了惊天动地、劈山填海的巨大威力……

    炸膛了!

    廉伟想要投靠必将封侯拜相的庞青山,借此跻身仕途,便选择了威力无比、却尚未经过实战演练的巨型弹丸。诚然,盲目堆料、未经反复试验的方式,的确会造成内部炮药配比的极度失衡;但更重要的是,在秋雨到来之前,那一场巨大的风沙,将些许砂石杂物,带入了刚刚清理过后的炮管之中……

    从火器的原理来说,导致炸膛的原因有很多;但天机工坊的匠师们,本就是通过墨雷的遗稿,制造出了三眼神火铳、又照猫画虎,摸石头过河,开发出了一个规格巨大的墨雷,也就是今日的炮车。

    换句话说,东西是他们造出来的没错,但对于秦墨先贤创造墨雷的基础理念,天机工坊的匠师们,还尚未全部吃透……

    也就更别提他们的徒弟——解忧军一等辅兵了!

    炸膛,只是偶然出现的必然结果。况且以天机炮车的构造原理与技术指标来评判的话,在蓟州道这种常年飞沙走石的恶劣环境之中,前两发炮弹能够顺利打响,并造成理想之中的全额杀伤效果,已经算是老天爷保佑他庞青山了!

    没人知道,这枚由“数倍炮药”堆积出来的“想当然炮弹”,若是真能命中燕京城楼的话,是否可以发挥出理想当中那等毁天灭地、倾国倾城的巨大威力;但昨日之战的幸存者,却都亲眼目睹了“连锁殉爆”的巨大威力!

    整整两大辎重车负载的炮车弹药,全都在这次炸膛的“意外情况”之中,参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82.南柯黄粱(全书完)

    傍晚日落时分,犹如霜雪覆盖的紫金殿中,天佑帝看着跪伏在地的满朝文武、看着空空如也的左右相位,心中百感交集,怅然若失……

    随着一阵甲叶响动,御林军大统领皮绵山,将佩剑解于殿外,身披甲胄上殿面君,单膝跪地:

    “其禀陛下,牧北公的遗体,有消息了!”

    “快讲!”

    “回陛下,直至末将回城之前,共俘获降军四千有余;目前尚有八营将士、共计四千名御林军,继续向外扩大搜索范围。方才末将刚刚得报,有几名南康降卒说……说……说牧北公的头颅与尸首,在幽北大萨满何文道“施法破敌”之前,便被贼子庞青山,带到了炮车附近……”

    说到这里,皮绵山的热泪滚滚而下,那高大强壮的身躯,也颤抖着蜷缩成一团,顿首跪俯于殿下。天佑帝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怅然与哀伤,随即便被滔天的恨意占据:

    “皮绵山,你方才说,此战俘获了南康降军?”

    “是……回禀陛下,目前我军共俘获……”

    “皮绵山!你给朕听仔细了!朕再问你一次,此战究竟有没有俘军降卒!”

    皮绵山被周元庆这一声陡然而起的暴喝,惊得是六神无主,竟慌乱到抬起头来、仰面视君!可当他的双眼,被天佑帝如刀一般锋利的目光刺醒、想要再次重复一遍之时,却突然被唐福全微微摆动的右手所吸引……

    “回……回陛下的话,是末将无能,此战……此战并未俘获任何降卒……”

    天佑帝满意的点了点头,拿着悠长的腔调数落起来:

    “皮绵山啊皮绵山,硬骨头你啃不动,软骨头你也嚼不烂,如此无能,令朕大失所望!罢了,待散朝之后,下去自领一百庭仗,以儆效尤。不过,正所谓打了不罚、罚了不打,朕就再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朕命你率军追击溃散之敌,不可放走任何一名活口!”

    “末将……末将领旨谢恩!”

    天佑帝嘴角含着莫名的笑意,倚杖拂袖而去;而唐福全则留在了紫金殿之上,亲自送走了所有朝臣,这才望着仍跪在原地不断颤抖的皮绵山,拱了拱手说道:

    “呵呵,老奴在此给您道喜了,皮大统领!”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北燕王朝的百日国丧期满,燕京城的商户与百姓,也将那满城的素服白布取下,于南城外蔡、王二位国之柱石的雕塑石像下一同焚化、以及告慰在大战之中壮烈殉国的诸位英灵。

    此后,天佑帝召回了远在长安城的四皇子周长安,并加其“长乐王”之勋爵、主管宗正院大小事务。周元庆通过这明褒暗贬的小手段,将那胸怀大志,却生不逢时的四皇子,打入了万劫不复的冷宫之中。

    为国捐躯的巴蜀道总督祝云涛,留下了一个亲生儿子“项青”。经天佑帝下旨,另其回归本名祝文翰,加封忠勇侯爵,并即刻召回京中,官拜二品礼部侍郎,学礼参政。两年之后,便顺理成章入阁拜相,继“忠勇公”王放之后,出任北燕内阁左丞相之职。

    而在燕京保卫战中,表现异常突出的三品燕京知府罗源,在箭疮彻底康复之后,便被天佑帝力排众议、破格拔擢!这位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京中知府,就此一飞冲天,竟连礼部的习业都一并省去,直接入阁拜相,接了蔡熹蔡右相的班!

    至于蔡熹的大公子蔡宁,三年丁忧期满之后

    ,获封北燕兵马大元帅之职;随后被天佑帝一道圣旨,发还于中州练兵屯田,卫戍华江。

    而至于此战一阵未见的御林军大统领皮绵山,则成了燕京保卫战中最璀璨的一颗将星。他在王放阵亡殉国之后、率军击溃庞青山所部,并坑杀万余降军的光辉战绩、被市井百姓与民间艺人津津乐道,广为流传……

    可惜的是,燕京保卫战两年之后的某一天,被誉为“北燕杀神”的皮绵山及一家老小,在返乡祭祖的途中,惨遭一伙溃兵贼匪所害,暴尸荒野长达百日……

    其实这场战争的持续时间,并不算长;连前带后也不过是大半年时光而已。但从结果来看,此战也给华禹大陆带来了短期内无法弥合的巨大创伤。

    华江以北各地的田亩全部荒芜、当年的粮食颗粒无收,无数溃兵流民作乱行凶,再加上规模前所未见的一场蝗灾、与声势浩大的瘟疫多管齐下;种种原因综合在一起,使得华禹大陆的总人口,从开战之前的近一万万之数、锐减至一千六百万左右!

    这已经不是腰斩了,而是骑着眉毛被砍了一刀!

    不光是华江以北满目疮痍,对于多年来一直富庶安宁的南康本土,也同样遭受了巨大的经济打击。经济作物固然值钱,却无法填饱肚子;失去了北方田产的原料供给,又面临着华禹总人口的雪崩式锐减。没有了高价倾销的二级市场,再好的货物,也只能烂在仓库之中……

    而且,南康王朝为了挑起战争,不惜高额举债,寅吃卯粮。失去了利益的捆绑,多出了巨额的债务纠纷,那些早已习惯了“敲骨吸髓”的大财团们,彼此的盟约也瞬间支离破碎。

    可以同享福、不可同患难;这个曾经金碧辉煌、玉宇琼楼的商人王朝,也终于遵循着冥冥之中的发展规律,不舍的离开了他的黄金时期,进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年代……

    东边日出西边雨,年过七旬高龄的天佑帝,却在战火熄灭之后,重新焕发了生机。他在两位年轻辅宰的帮助之下,在满目疮痍的北燕王朝,进行了一场彻头彻尾的巨大变革。

    天佑帝变革的大刀,第一刀便剁向了自己;受损的城墙,老旧的宫殿,全部暂时搁置;内监女官、皂吏冗员,也进行了巨大幅度的裁减整编;而第二刀,又直接砍向了士族豪绅;他们施以高压铁腕政策,并以蔡熹留下的那笔“国难财”作为家底,强行收归了北燕九成以上的土地;随后,更以二、八的比例前借后封,按各家各户的人丁多寡,而进行平均配比。

    随后,由左丞相罗源的夫人——水烛先生出资,在各地兴办北燕学馆,前五年束脩全免,分为“文、武、工、商”四大门类,无论门第出身,年龄性别,进门即可旁听。

    随后,便是理所当然的削减赋税,以“穷国富民”为暂行政策,力求迅速恢复人口基数,振兴经济基础。

    北燕的穷苦百姓,刚刚脱离了战火、饥荒、瘟疫与蝗灾的魔爪,人人心中思定,指望过上一阵安稳日子;再加上天佑帝强硬推行了一系列的惠民国策,又从幽北三路高价赊买了一匹“救济口粮”……

    所以,成功度过了大荒之年以后,北燕王朝便顺利进入了速度惊人的战后恢复期……

    然而,对于情势大好的南康王朝来说……至少在二十年以内,长老会与议法会的讨论主题,都要在债务纠纷、追溯责任之类的问题上反复打转了……

    姑苏城的闹市区中,一间闲置了三月有余的小铺面,竟然找到了接手的冤大头,并于今日重新开张!

    这间铺面的前身,是一家很出名的胭脂铺子,掌柜的人好、货物的品质好,地段更好,生意自然也做的兴旺发达。只不过一场大战过后,似胭脂水粉这种“盛世黄金”,就再也买不上价了;老东家硬着头撑了没几个月,便赔了一个毛干爪净,典卖了铺面,回家养老去了。

    其实近些年来,在百业凋敝的南康王朝,每天都有大商铺、大财团化作一捧黄土;可新开张的买卖,还是颇为罕见的新鲜事!

    四处围观的姑苏百姓,眼睁睁的瞧着,在锣鼓鞭炮的喧哗声中,有一条奇怪的舞狮,蹦蹦跳跳的出现在道路的尽头……

    “哎?舞狮我倒是见多了,可这条狮子,怎么是黑白的呀?别家买卖开张,那都是图个开门见红;这位东家倒好,开门见白,也不怕丧气?”

    “老兄,你是外地来的吧!人家这个说法,叫做“孝狮”,我估摸着,可能是新东家的师父去世了,连开张带祭奠一勺烩;祈求恩师的在天之灵,保佑弟子的生意顺风顺水,这有什么可不吉利的呢?”

    随着这条黑白两色的孝狮,越蹦越近,百姓们那众说纷纭的嘈杂声,也被精彩纷呈舞狮所吸引;更有些外阜来的客商,竟“外行”的拍着巴掌叫起了好来……

    随着这头孝狮稳稳当当的跪在白布遮盖的匾额下面,缓缓合上了两只活灵活现的狮目之后,一名白皙俊朗的少年,从狮头中显出身影:

    “在下谢过诸位高亲贵友前来捧场,敝馆今日开张,还请诸位稍待片刻,本家更有薄酒小菜奉上!”

    博得了一片喝彩声后,这舞狮的少年又客气了几句,转身走入铺面,由支客大了接手一应待客事宜。

    “哥,老家的事已经办妥了!天机工坊的军械处,三个月烧了三场大火,就算那颜老二再笨、心思再大,也该知道您是什么意思了。”

    沈归才刚刚推门进屋,只见齐雁整个人瘫在一张圈椅里,手中捧着啃过一口的南山蜜桃,吃的是满手汁水……

    “吃相文雅点行吗?你也是要当爹的人了,怎么这副贼骨头的做派,总是改不了呢?”

    “习惯了……”

    沈归顺手拿起一个苹果,在衣服上简单的蹭了一蹭,张嘴啃了一口,含糊不清的开口问道:

    “回来的时候,去广陵看小返了吗?绸缎庄他经营的如何了?”

    “没去,齐大掌柜现在多忙啊,哪有功夫搭理我这个吃闲饭的穷哥哥……”

    就在兄弟俩闲聊斗嘴的时候,李乐安怒气冲冲地推门而入,拿起沈归桌边的盖碗一饮而尽,随后粗鲁的抹了抹嘴,指着外厢屋说道:

    “爹和书卿找你都快找疯了,你还有闲心在这“审贼”?赶紧跟我走,吉时已到,该亮匾了!”

    “嫂子,瞧您这话说的多难听,什么叫审贼啊,我金盆洗过手了……”

    “少废话,不告而拿是为贼也,蜜桃不是银子买的啊?”

    换好了衣服的沈归,跟着风风火火的李乐安,迈步走到长街之上;在一众亲朋好友、远亲近邻的注视之下,挥手掀开了匾额上覆盖的白布……

    这一架黑底木匾,浮雕着四个斗大的金字,《回春医馆》;在匾额落款处,还镌刻着三个不起眼的小字……

    林思忧。

    (全书完)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71.败当阳(十)

    燕京护城军的甲士们,虽不是什么精锐边军、虎贲之师;但谁家里又没有个长辈、哪个爷们又愿意成为躲在老者背后的孬种呢?战场经验与厮杀技巧,都只是战术上的缺陷;与骨气尊严,并没有直接关系。

    至于文官出身的罗源罗知府,也不会比那些双眼冒火的行伍之人,软弱半分:

    “相爷此举,岂不是要那些南蛮贻笑大方?莫非我偌大北燕、竟无一男儿胸怀肝胆不成?罗某人虽官卑职小、又是文弱书生出身,但无论是年纪还是血气,理应当诸位前辈之先而行!纵然北狼军赫赫威名,罗某年幼之时、便已然名满天下,但终究那也是……”

    “浅溪啊,老夫也正是看中了你那一身傲骨与满腹才学、才愿意与你结下忘年之交!你的心迹如何,也无需急于表白……想老夫的前半生,策马塞外,为北燕王朝披肝沥胆、御守边疆;而后半生则入京为官,进而登阁拜相,为君父万民分忧解难……老夫这一辈子无儿无女、也不曾为男女之情所牵绊;回首望经年,这一生真可谓是快意恩仇、畅快淋漓……唯独!唯独当年不该在回京之际、将这六名北狼军的老兄弟,从西北边疆带回这一架燕京牢笼啊……我王放唯此一憾!悔也、谬也!!!”

    “可……可罗某人与将士们、也同样受百姓膏血奉养、食君王甘霖禄米!相爷您回头看看,我们这些北燕后辈胸膛之中的鲜血,如今正滚烫炙热……”

    “我们这些老家伙的血,也从未有一日冷却!浅溪啊,比起那三尺黄土的坟茔、我们更想要一张糙马皮;比起那方正华美的青石墓碑,我们更想要敌人掌中的一柄断刃!”

    罗源能看见王放那宽阔的脊背、已经出现了微微的颤抖;也能看到他抠在箭垛上的双臂,正在用力支撑着身躯……他能理解王放与诸位老前辈的心,却仍然不愿意见到这六位已然无力作战的老翁,出城送死……

    “相爷……好歹也让罗某人率一支先锋,去替那几位前辈掠阵啊!”

    “……说句大不敬的话,我王放也好,蔡驴子也罢,甚至就连咱们的陛下,也如是一样……我们人已经老了,是北燕王朝的过去;而你们这些人,正处于壮年之时,既是北燕的现在、更是北燕的未来!浅溪,不要做小女儿态了;战死沙场,是每一个行伍之人最好的归宿!无论是任何人、有任何理由,都不能剥夺一个老兵去追求此生最后的荣耀!”

    说到这里,王放回过身来,双目早已血灌瞳仁,饱含泪水;而十根苍老粗糙的手指,也在不知不觉间、被城墙垛口的青石,磨出了一片血肉模糊……

    北狼八部将出城破除的“巫术妖法”,也就是天机工坊发明的火炮,仅一发炮弹,便将被投石机砸到千疮百孔的瓮城,瞬间轰击成了一片碎砖乱石……

    翁城一毁,解忧军立刻发起潮水般的攻势;那些经过反复改良的浮桥车,也展现出了极其优良的战场可适性。

    庞青山一声令下,借着弓弩的压制、借着烟尘的遮挡,四十架浮桥很快便架设完毕、横跨京南护

    城河!这一架架“浮桥”,对于尽头的北燕军来说,不亚于黄泉路一般危险;但对于正在冲锋的解忧军来说,却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攻防倒错,生死各安天命。

    二十架云梯营、八百名长盾兵飞快渡过浮桥,站在了瓮城的废墟之上;技术指导廉伟廉副将,打量了登城与先锋两位营正,使劲儿吞下了一口吐沫,随后拱手说道:

    “这炮车只有一架,万万不容有失!就劳李营正,率先锋营弟兄上前清理战场;而梁营正则率登城营将士,负责防护两翼,我们也会尽快调试,避免承受太大的损伤。”

    早已被炮车威力吓傻的梁、李二将,互相对了个眼神,便点头应从了这个“匠户将军”的指令。由于沐浴在尘烟之中的瓮城,已然化作一片废墟,所以镇守瓮城的北燕军,自然也损伤惨重,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救援行动、就更别提死守护城河,反攻解忧军了!

    解忧军的将士们本就以逸待劳、再加上天机工坊改进的辎重底车,可以令炮车在废墟瓦砾之上,依旧如履平地;很快,先锋营将士们便用战刀与勇武,生生清出了一条通路,并将解忧军获胜的王牌,安全护送到一座砖石堆积的矮坡之上!

    此地,距燕京外城大门,仅有不到五十步之遥!而城墙上的箭雨、也仿佛没头苍蝇一般不住坠落;若不是先锋营换回盾牌兵抵死防护,北燕军的这一阵“盲射”、定然会给廉伟所部,造成极大的杀伤。

    “就是几根破箭而已,弟兄们都不要乱,铁卫营的弟兄们也不是吃素的!所有人全都各司其职,先将炮筒用清水彻底冷却,再用棉布小心清理干净!……妈的,负责转运“雷弹”的人呢?让他们手脚麻利点,军情如火不懂吗?!”

    技术指导廉伟,一边扯着脖子下达命令,一边从腰间的粗布挂包之中,取出了一枚矩尺,并趴在炮车下的砖瓦堆上、小心翼翼地测算起来:

    “此处距地面二尺一寸,右后轮悬空下坠三寸两分……”

    “回廉将军,辎重营尚未得到准许渡河的将令,弟兄们壶中清水已然用罢,炮管仍然热的发烫,是否可以……”

    “……垫高六分……还是七分啊!烦死了,这事在家的时候,我没教过你们吗?炮管没有彻底冷却之前,绝对不能进行再次填装;护城河就在身后,你们是没有吊桶、还是不会撒尿啊?”

    “遵命……”

    随着时间的流逝,瓮城倒塌掀起的烟尘,也逐渐落了下来;就在廉伟测算出了正确结果、并亲自调试好了炮车的攻击角度之后,远处传来一阵城门响动……

    廉伟回头,只见一名**着上身 、背着一柄宽背长刀白发老翁,缓缓由城门的缝隙中现出身影,并昂首挺胸、踏上两军疆场……

    正在护城河北岸,指挥后军渡桥的庞青山,也被这情况给彻底搞迷糊了!说他是投降倒戈吧,人家可背着刀呢;说是想要正面对垒吧,又只走出来了一个老棺

    材瓤子;若是想要武将比斗的话呢,好歹也派一个身上能挂住肉的年轻人……

    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

    庞青山策马向前,远远望去;只见这白发老者已然瘦到了极致,根本不可能还有一战之力;再看那柄长刀的规格,份量绝对不轻;而今日风也劲道十足,吹的人几乎睁不开眼睛……这瘦如干鸡般的老头一路走来,步伐也是左摇右摆、进退两难……简直就是个能活动的死人幌子啊!

    待对方勉强走进五十步远,以长刀拄地、才算是扎稳了阵脚。他挺胸抬头地喘了几口大气,这才哑着嗓子嚷道:

    “我们家将军说了,南康的水土,长不出一个带把的爷们来!他让我来挑一个“粗使丫头”,跟我回燕京城去。府上有个端茶递水的小厮回娘家了,你们谁来顶上啊?”

    这就是最典型、最老牌的叫阵方法,而且还是那种颇有涵养的高级方法;虽然这老头光着膀子、扛着家伙、单枪匹马往战场当中一杵,看起来像是个为老不尊的陈年泼皮;但他的言语却绝不算脏、句句都直奔对手的肺管子上戳去,暗劲十足。

    庞青山本想仿效此前一战,将这叫阵的老头子乱箭射翻;但考虑到炮车重新填装完毕,还需要不短的时间准备;而这老头一现身,城墙上的弓手也偃旗息鼓,时机难得……

    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不妨就跟这位老头子起个腻好了!

    “梁营正,虽说这黄泉路上无老少,但对面这个老棺材板,既然自己找死,就劳烦您亲自去送他一程吧!”

    登城营的梁营正,一听庞青山阵前点将,立刻将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庞帅,当着明人我也不说假话。瞧瞧那老头的德性,我真怕自己说话声大点,都能把他给活活吓死!再者说来,跟这老货阵前厮杀,我又能落下什么好处啊?打赢了不露脸、打输了更寒碜……我看啊,咱还是让老廉专心鼓捣他的“炸雷子”吧,跟这个老王八蛋较什么劲啊!”

    “某家将令已下,你去是不去?”

    “去去去,去还不行吗?但我自己不想去……给您再挑个人总行了吧!嘿,老活孙!你的买卖来了!”

    梁营正这么一喊,一个贼眉鼠眼、面容猥琐的解忧军士卒,从炮车边上提着裤子走上前来,嘴里还嘟嘟囔囔的念叨着牢骚话……

    片刻之后,这外号是“老活孙”的南康军士,叼着一根草杆,腰间挎着一把雁翎刀,大大咧咧的站在了那老头的二十步以外……

    “爷叫老活孙……”

    “王双石……”

    最后一个石字才刚刚出口,那名看起来“随时暴毙”的老棺材板子、浑浊的双眼突然射出一阵直刺人心的锋芒!这两道目光仿佛具有形质一般、瞬间穿透了老活孙的灵魂,令这泼皮一般的解忧军,仿佛是受惊的鹿,竟陷入了呆滞状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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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8466/ 第一时间欣赏马过江河最新章节! 作者:溪柴暖所写的《马过江河》为转载作品,马过江河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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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过江河介绍:
从某些方面来讲,每一个灵魂,都是有意义的。沈归一直都这样认为。他从原本平凡的人生中,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召唤至此。从而参演了一出大戏。从冰天雪地的幽北,到纸醉金迷的南康;从悠久历史的北燕,到瑰丽神秘的异域;这位来客,曾马过江河。马过江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马过江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马过江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