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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溪柴暖     马过江河txt下载     马过江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72.老狼

    时至今日,曾经饱受耻笑非议的南康解忧军,已然在南北战场之中,经历了脱胎换骨的蜕变。然而,成长,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的……那些需要在血水里摔跤、生死线上打磨而成的搏杀技巧与临敌禁忌,却还是他们的知识盲点。

    比如说“战场愣神”,就是大忌之中的大忌……

    方才还左摇右摆的王双石,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个绝佳的出手时机!他前脚掌一踹刀背、双臂顺势前后扶把、刀头借那一脚之力高高扬起、荡至半路途中、又借反刃之势调转锋刃!王双石同时转腰上步、沉肩压柄,驱使着那柄长刀走上了一段“回头路”……

    王双石的这一刀,既无招无式,也没有与之配套的刀路与步伐,更没有后手变招的可能,可谓是野狐禅中的野狐禅、土把式之中的土把式;这招唯一的可取之处,便是视觉欺骗性极强;如果敌人看破了这是一记骗手,那王双石就彻底被搁在那了!

    早年征战西北边疆之时,他也是凭着几手“自行研发”的独门刀法,以投机取巧、坑蒙拐骗的战斗风格,立下了赫赫战功,最终摇身一变、成为了王放手下的一员副将。待日后解甲归田、成为丞相府的一名老花匠之后,他已然年老体衰、也就放弃了打熬筋骨。可这几手“独门路数”,他却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化入了“沾知了、晾衣服、挑灯笼、架藤蔓”之类的竿活当中……

    至于气力方面的缺失,也可以用发力技巧与刀刃轨迹进行弥补;对于王双石这样的老卒来说,刀招无需力劈华山、撼山填海;只要能迅速将敌人斩一个骨折筋断、也就足够他用了!

    至于今日对付这个呆若木鸡的“老活孙”,这一刀也当然够用!

    长刀呼啸而过、老活孙胸前乍开一蓬血红,登时命丧于燕京城下!

    从传统规则上来讲,老将王双石,的确履行了战场上的传统礼节;但是从道义上来说,他这一刀又快又急,还带着点“招打冷不防”的小心机,也谈不上什么正大光明。

    就这,还是王双石给自己留下的一点体面!也不光是王双石一人,凡是这种百战余生的老兵油子,早都有了充足的自知之明。他们不会成为主将,更没有统军挂帅的野心;所以什么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对于他们来说根本就毫无意义,只会成为活命的拖累。

    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他们之所以能够历经百战而不死,就是因为手段足够卑鄙下流……

    至于死在他刀下的“老活孙”,从这外号就看得出来,也同样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在解忧军当中,他那卑劣人性与肮脏手段,也被众人所不齿;否则的话,在众目睽睽之下、欺负一瘦弱老叟的事,也不会落在他的头上……

    也不知道这一老一小,方才都说了些什么;所有人都亲眼看到,那老头一刀斩下,老活孙死尸倒地……能把这么个心眼多如牛毛、又毫无道德底线的狗东西,弄死的仿佛杀鸡一般容易……这老头的心眼,到底得有多脏啊!

    王双石刀劈“

    老活孙”之后,感受着拂面而来的血腥味,仿佛又回到了数十年前的西北边境。而他那行将朽木的身躯,被敌军的鲜血润过之后,也好像大地回春、冰河解冻一般舒坦……

    自从回到京城之后,他还从未感觉到这般畅快淋漓的滋味!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将王双石扬刀问天,仿佛成为了典型的英雄人物,发出了一阵干涩刺耳的狂笑;随后他右肩一抖、反拖长刀缓步向前,直奔顶在阵线前沿的先锋、铁卫二营杀去!

    而他这一阵狂笑,也如同是暗号或是军令一般;那扇方才还只敞开一道缝隙的外城大门,忽然被人左右推开;五百名北燕甲士鱼贯而出,追随着王双石前进的路径,一齐冲向了炮车架设的那道废墟……

    庞青山骑在马上,望着这位浑身浴血的老叟、与刚刚踏出城门的五百名大刀歩卒,神色颇为复杂的挥了挥手;沿护城河南岸排列的长弓手们,得令之后立即张弓搭箭、进行了三轮齐射……

    蓟州平原,古称幽燕之地;四周少见青山绿水,多为枯山戈壁,还有纵观中土都难得一见的沙漠地貌,所以历朝历代,都是发配充军、流放边塞的苦寒之地。由于四周没有茂密植被的遮挡,再加上孤山环抱、东西见缺的特殊地貌,所以站在堪舆数术的角度来看,燕京城所在之地、便是典型的“妖风煞局”。

    而玄岳道宫的先祖,力荐周家天子迁都于此,自然也在蓟州的风水格局方面,下很大的一番工夫。从结果来看,燕京城的镇脉之龙,乃是一条北海恶蛟;环山皆是孤山,水源皆是枯水与困泽;再加上这妖风之煞,残缺之城,便正好可以“负负得正”、借诸煞互冲之力、化上上大吉之势。

    世上从无绝对可言,堪舆数术方面的吉凶福祸,也如同锋利的兵器一般,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因势而异。究竟是杀人放火、还是保家卫国,全看执刀人如何运用;而关北斗的恩师当年布局,便是为了兴北燕周氏一脉;而关北斗改风易水,降龙破脉,便是为了败北燕周氏的气运!

    同样的局,落在不同人的手里,自然也有不同的解法。

    至于这风水堪舆之术,究竟是真是假,就是见仁见智的事了。只不过燕京城附近这一亩三分地,也真的谈不到风平浪静!这个鬼地方一年到头都在刮风;春夏飞沙走石、秋冬北风萧瑟;谁要是买了一顶新帽子,不加上个系带的话,那都不敢出门!只要一刮风,这帽子准要变成风筝,追都追不回来!

    如今夏末秋至,风走东南;而自南向北攻城的解忧军,属于典型的顶风作案……那么这一阵箭雨的威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一阵妖风吹过,除了几十个倒霉鬼,被流矢箭簇划伤了皮肉、流出了一头一脸的鲜血以外;余下的北燕兵丁,已然逐渐跟上了腿脚不甚利落的老将军王双石,携着这位前辈、一同向已然扎住阵脚的铁卫营杀去。

    解忧军的铁卫营,不光只有长盾兵的编制,还有着三分之一左

    右的长杆兵种。而他们除了负责为大军扎稳阵脚、抵御敌方流矢伤人以外;最主要的战术用途,便是抵挡敌军轻骑冲垮阵型。

    长盾当先、长兵在后;一前一后,一攻一守,便是防守反击的战术当中,最基本的配合方式了。

    庞青山虽然没打过陆战,指挥经验薄弱;但毕竟他家学渊源、自幼饱读兵法战策,照葫芦画瓢,做比成样,总还是不成问题的。可王双石却是穷苦人家出身,自幼便目不识丁;投军之后,跟随王放的北狼军戍守边关,打的也都是漠北骑兵、西疆僧兵;而这俩家番蛮麾下的战士,作战风格固然悍勇泼辣,但怎奈家底实在太薄,压根就没见过盾牌长成什么模样!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分析,攻守双方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麻杆打狼两头怕!

    而深知府上“花把式”全部履历的王放,眼见敌军摆出了一道长盾拒马阵,刚打算耻笑小儿庞青山不懂兵法、忽然间神色发怔、而后惊叫出声:

    “大事不好!”

    其实,这种长盾阵并不难破,只需由几名力大无穷的战将力士打头,琼玉步卒则按锋矢阵型排列、紧随其后;战将力士以钝器摧毁长盾,而手持大刀的步卒便紧随其后,冲入阵中便立刻大杀大砍、扩大外围豁口;一旦长盾兵陷入混乱,阵线被迫,那么双方距离拉近、就形成了混战肉搏之势……

    皆时手执长杆兵器的防守方,就必然要吃上一场大败!

    只不过这北狼八部将,都是威震西北边塞的骁将不假,但那也都是几十年前的老黄历了;武夫又不是老酒,年头越长,则越不经事。再加上他们这些老弟兄,都是从底层摸爬滚打、凭着军功拾级而上的老兵痞,文化水平勉强能达到从一写到十、外加本人大名的程度。

    对于正在向前冲阵的王双石来说,回城取重兵器破敌军盾阵,不但时间上来不及、而且以他现在的年纪,也根本就拿不动了;如果他能集中优势兵力、猛攻敌军盾阵的一点,想来付出一些代价,也未尝没有破阵的机会……

    战场形式,瞬息万变;就在王放登高狂呼“北狼军出城接应老石头”的时候,王双石已然将手中长刀抡出一道弯月,重重劈在了牛皮蒙面的长盾之上……

    咔!

    一听这种声音,王双石的脸色,骤然浮现一片惨白!他虽然没用大刀砍过长盾;但几十年的院工当下来,劈门板、砍柴伙的工作也绝不陌生。很显然,自己这一刀命中、并没有将长盾劈成两片……

    人老不以筋骨为能这句话,方才被老活孙的鲜血掩盖;如今又被自己那丰富的生活经验,与实打实的战场情况,重新唤醒……

    聊发少年之狂的王双石,对于自己这苍老的年纪、与不堪身体的状况,产生了严重的误判;这个失误对于解忧军来说,便成了绝佳的战机!八杆明晃晃、冷飕飕的长枪、从盾牌的边缘与缝隙之中迅速蹿出、直奔正在反手抽刀的王双石捅去……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73.啸月

    枪杆摩擦盾沿发出的声音,定然要被战场混乱嘈杂的环境所掩盖;但枪尖刺破空气、带出的锋利,也令久经沙场的老将王双石、敏锐地捕捉到了死亡逼近的气味、毫无预兆地打出了一个冷颤!

    无数次死里逃生的经验,令他连眼珠都没动一下,便果断松开双手、放弃了那柄被彻底卡死的长刀;放手的同时,他前脚掌用尽全身的气力,死命蹬踏地面、整个人借力向后飞退……

    可惜的是,王双石只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兵痞而已,并不是“越老越妖”的武道名宿。丰富的搏杀经验、敏锐的危机感知,并不能让他那残破不堪的身躯,重新焕发生机……

    噗!

    两杆速度极快的枪尖,几乎同时刺破了王双石左肩与右腰的肌肤;随后枪杆一转,搅烂了皮下的肌肉筋膜、枪尖的倒三角形状,尾部也紧紧卡在了骨骼缝隙之中,一如那柄楔在盾牌之中的长刀……;两名解忧军的长枪兵、感到枪尖受阻、心知已然命中目标、便同时向后发力撤枪!

    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爆发力远非垂垂老矣、身受重伤的老卒可比!二人协力之下,竟将身体薄如蝉翼的老将王双石,顺着枪杆生生拽了回来……

    “侧盾!”

    命中目标的二人,同时发出一声低沉的口令;盾阵前沿应声空门大开、而正在咬牙切齿抵挡疼痛的王双石,也被这两杆长枪、凌空拽回了解忧军的长盾阵中……

    一阵刀光人影此起彼伏过后,重新闭合的长盾底沿,缓缓油上了一层显眼腥甜的血漆……

    北狼八部将的王双石,也算达成了他的夙愿——战死沙场……

    不过,王双石的死固然惨烈,却也不是毫无价值的;至少在长盾手侧盾之时,有不少跟随他而来的北燕军甲士,趁势闯入了盾阵内围。

    从现实角度衡量,这些闯阵之人,能够造成的杀伤非常有限;可他们扑入阵中以后、遭到了解忧军的扑杀不假;但双方推搡之间、也顺带将原本有条不紊的长盾手,撞得是东倒西歪……

    眼看铁卫营的阵型摇摇欲坠,先锋营也放弃了从侧翼包抄的本来计划,提前加入战团,强行维持着己方阵线的深度,令敌军无法迅速突进,直捣炮车本阵……

    有了这一群生力军的加入,那五百名跟随着王双石,一同撞入敌阵的北燕护城军,很快便被潮水般的敌军冲散分化;阵型已破,冲劲受阻、看来全军覆没也就在眨眼之间……

    但经王双石所部的牵制拉扯,奉王放帅令出城驰援战场的北狼八部将、与他们手下的两千余护城兵丁,却已经从城门洞口喷涌而出……

    “老石头,你可给我撑住了啊!老弟兄们可都到了!”

    北狼八部将之中,年纪最大、名望最高之人,乃是丞相府的老管家王狄。时隔近四十年后,重新披挂上阵的他,与其他五名披发赤身的老将,造型略有不同。他背

    后绑着一柄无鞘大环刀,右手拎着一杆簇新的黑漆长杆;那皮肉松弛的左侧前胸上,还斜斜绑着一枚海碗大小的护心镜,周身上下都散发出野蛮的气息……

    就这副模样,哪还有半点“相府二爷”的文雅与体面可寻!

    这枚斑驳凹陷的护心镜,王放已经完全忘在了脑后;但所有北狼军的老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这正是他当年孤身杀入重围、身受三箭八刀之伤,救下半死不活的王狄,并亲自为他佩戴的“赏赐”!

    诚然,这枚护心镜早已不堪大用了,但眼下重见天日、却连半点污渍与锈迹都没有!

    王狄在燕京南城门外站定脚步,肩膀一动,那柄黑漆长杆、迎着战场上凛冽的腥风,陡然飞扬翻卷!这原本是一面暗红色的大旗,却早已在岁月的侵蚀下,褪去了浓稠的色彩;而组成旗面的织底,也饱受岁月长河的冲击与风化;今朝再次乘风当空起舞、由那千疮百孔之中、投射出了夏末慵懒的光芒,温柔的抚摸着北燕好儿郎的头顶;至于“北狼军”三个金线刺绣的大字,如今也只剩下了乌青色的残边;如果不仔细看去,连本字的痕迹,都已经很难辨别…

    这是一面北狼军的军旗,由先王题字,太后手绣,作为他们威震西北边陲、平定北燕半壁江山的最大褒奖;也是每一名北狼军老兵,此生最为珍视的荣耀……

    如今这一面残旗迎风招展,看上去既不威武、也没有什么杀气可言;反而由于品相残破,还带着浓郁的衰老与颓败;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在看一床在压在箱底几十年的破棉被,充满了死亡腐朽的气息……

    更可笑的是,这一面令北燕军民久违多年的御赐军旗,只在凛冽的狂风之中抖了三抖,便化为一片片的裂锦,飞扬的支离破碎;而老将军王狄,却对此视而不见,完全不为所动;他只是将那根崭新的黑漆长杆,交在了那名盲眼老兄弟的手中;随后解下身后那柄大环刀,遥指五十步开外的解忧军本阵,声嘶力竭的高声呼喊:

    “北狼军,杀!”

    似这般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之举、可笑、亦可叹也……

    看着这几名走路都费劲的老棺材瓤子,带着两千余二流兵卒,贸然杀出燕京城下,庞青山心中百般凄然,却也彻底放下了心来。很显然,北燕军出城迎战,是迫于炮车那毁天灭地的威力;而派出这几名“死人幌子”冲杀,显然就是无人可用了!

    “传令兵,近前些!速速传某将令,命先锋、登城二营将士,左右夹攻城外敌军;命铁卫营全速绕后,封堵敌军后撤的道路,最好能顺势夺下燕京城门,再彻底破坏两道门轴;命扶风营迅速消耗所余箭枝,箭雨片刻都不能停、全力压制城上敌军,令其无暇兼顾步军之战;令投石机营趁势向前推进,直至距城下三十步开外,我要在城破之前,看到燕京城西化,彻底作一片废墟!去吧!”

    传令兵应命而去;片刻之后,先锋、登城二营便离开本阵,互为犄角左右,同时向那两千余乱哄哄的北燕军卒杀去;而铁卫

    营的长盾兵与长枪手,也已经彻底消化了王双石的五百甲士;如今得到了庞青山的新令,便将兵器长盾一背,捡起北燕军的劣质大刀,迅速朝着敌阵背后展开迂回包抄……

    解忧军的将士们,虽然已经见过了血腥;但在阵型压制与配合作战等方面,还需要长久而艰苦的实战,反复磨砺排演;而燕京护城军的将士们,虽也都是从各军之中抽调出的顶级精锐,但其中也不乏那些没什么出息的世家子弟、以及入京之后便同流合污、自甘堕落的老兵油子……

    京城毕竟是车水马龙的鼎盛繁华之地;任其本是铜铸铁打、嗜血如命的行伍汉子,也经不住这似水流年、安乐祥和的盛世消磨……

    所以,尽管这是一场惊天动地、决定华禹大陆未来走向的最终血战;但由于双方兵源素质与战术战法的原因,并没有成为战争范例的资格;可是横向比较一番的话,双方实力基本在伯仲之间,勉强算得上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对于北燕军卒来说,身背后就是国都燕京城,他们这些人已然无援可期、无路可退、只能拼命厮杀,背水一战。至于阵前投敌的事,他们也不是没有这个想法;但一来,庞青山所部,乃是一支孤军这件事,南北俱已人尽皆知;二来,王放手中,还掐着一万左右的兵力,更有数千御林军精锐,还未踏上战场;三来,长安城四皇子的手里,还有一支百战雄师,料其正在回援燕京的半路途中。

    既然天佑帝背后有靠、远处有援,那在这个时候投庞青山这支垂死挣扎的孤军,岂不是脑子进水了吗?

    既然不敢反叛,那就只有遵从王放帅令,上阵与敌厮杀了!反正提着脑袋赌上这一局,对于普通士卒来说,也不算过于亏本:输了算烈士,赢了有封赏;就算抬不到护驾之功的层面上,至少也能混个营校之类的小官当当……

    而这场注定惨烈的决战,对于北狼八部将这些“幸存老兵”来说,苦捱数十载时光,正是为了等这个机会!既然今日已然踏上战场,他们就没打算要活着回去!就连那位身患白翳眼疾、无法上阵杀敌的瞎将军,如今也正挺胸抬头地站在城门前,扛着那枚光秃秃的旗杆;而其余四名老将军,都努上了此生最后的一口气,甩下了那些青壮,冲在了队伍的最面方!

    双方相隔五十步距离左右,眨眼一瞬间,便依然接上了刃;相府老管家王狄,将那把厚刃大环刀高举过顶,直奔先锋营当先士卒的头顶,奋力劈斩而去!

    按照老行伍的作战习惯来说,一刀当中劈斩,必然要附带着扭头闭目的小动作;一来,是怕粗制制式刀刃,不堪颅骨负荷,崩断碴口或是剁飞碎骨,伤到自己的眼睛;二来,也是防止敌军果然被一刀斩为两截,腹内血污喷溅而出,迷遮自身视线……

    类似这般毫不起眼的小技巧、小花招,积攒多了,就叫做战场经验;每一个习惯,都可能在某个紧要关头,救下自己的一条命!

    在任何战场之上,老兵与新兵的损耗比例,普遍都在一比二十以上。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74.旗

    可今日老王狄一刀斩下,竟既不闪也不闭;只是睁着那两只浑浊的眼睛,用那嗜血的目芒,狂热地等待着自己那一刀的成果……

    嗤啦!!!

    好脆的天灵盖、好重的刀!王狄一刀兜头劈下,直将对面这位小卒当场劈成两半!温热的鲜血与飞溅的体液,仿佛是温泉瀑布一般兜头而下!那温暖而略带粘稠的触感,将老王狄皮肤与骨骼的“斑斑锈迹”、瞬间洗净!

    王狄的口鼻,被那久违的腥臭味一蒸,也酣畅舒爽的哼出声来!他晃了晃仍然有些僵硬酸涩的肩头,狂笑三声,便持刀闯入了敌军阵中,将手中一把大刀抡的是上下翻飞!胳膊来了剁胳膊、腿来了卸大腿,一时之间,王狄所过之处,仿佛荷藕大收季那般;那一蓬蓬新鲜的血液,也犹如采藕姑娘的头纱般鲜艳……

    如果只是王狄一人战法骁勇的话、那么以成千万的混战规模来说,并不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可那四位年龄加在一起,足有三百开外的北狼军老将们,彼此配合默契惊人,一举击溃了解忧军的前沿阵线,也为随之而来的数千名北燕护城兵,指明了进攻方向!

    这四位老将彼此互为项背、防御可谓滴水不漏,在人群中杀出了足足十几步远,愣是没有受到半点的皮外伤……

    庞青山眼见这四个老棺材攻势火热,北燕军卒也逐渐有了起势的苗头,心中也不免有些担心。尽管解忧军人多势众,又是野外主场作战,在他的指挥之下,依然完成了初步的围歼态势;可这四个老棺材的爆发、不但搅乱了战局节奏的话,也令那些软弱可欺的羔羊、变成了一群敢于龇牙亮爪的恶犬……

    那么皆时所谓的四面合围,也很有可能会变成中间开花!

    沉吟了一会,庞青山立刻跳下驽马,一脚踩在废墟堆上,右手向后一伸:

    “取某弓来!”

    庞青山乃是名门望族出身, 家学渊源,弓马娴熟;再加上他早年更在南康水军服役多年,一手射术虽谈不到出神入化,但对五十步以内这个距离而言,想要失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一支羽箭又急又快,还带着一些刁钻的弧度!由于力道士卒、再加上将军宝雕弓的质地优良,所以这一箭初速很快、抵挡住了大风的阻滞,直奔宝刀不老的王狄而去……

    对于一个彼此配合多年、早已形成默契的小团体来说,每个人所需要承担的战场压力,都会被成倍分散;至少对于王狄而言,无论是背后还是两翼的空门,都有可以信任的老弟兄照顾;他只需要按照一贯的方式,奋勇向前冲杀便是……

    相对而言,南康将士的战场势力,与西疆僧兵、漠北游骑这些北狼军的老对手,肯定是无法相题并论;但如今的“北狼军”,也不是当年那个动辄长驱敌军腹地、昼夜奔袭百里的护国重器了!

    残破的躯体、衰败的血气,再加上南康军列装了品质顶

    尖的护甲与兵刃……这重重的内因外患,都在一步步蚕食着老兵们的余勇与气力……

    带头冲锋的老将王狄,只觉视线捕捉到了一丝锋利的贼光!多年的行伍生涯让他瞬间反应过来:此乃箭簇离弦之后、在阳光下反射出的金铁光泽!

    王狄的脑子并未彻底糊涂,但衰败老迈的身体各处机能,却已经跟不上他的反应速度了。王狄知道,左闪右躲,定然会破坏由四为老兄弟结成的小型;为了自己活命,将老弟兄们全部置于生死危机之中,北狼军从来也没出过这样的孬种。

    很显然,面对这一支冷箭,他只能在前冲与后退之间,迅速选择一个方式……

    北狼军向来喜欢冲锋,所以仅仅过了一个刹那,王狄便做出了这个抉择……

    他将刀刃向外一荡、铁环一侧紧紧贴靠在右臂之上;身体学着黑熊撞树那般、朝着正在扑上前来的三名解忧军兵卒撞去……

    当年戍守边疆的王狄,一顿能吃两条烤羊腿,还得饶进去三大张烤饼,整个人看起来也是黑壮黑壮的,一身油亮亮的腱子肉,活像是个小牛犊子!可多年征战生涯,也令王狄落下了一身的陈伤;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响晴白日,都有数不清的痛痒酸麻,在默数着那些早已被人遗忘的不世战功。

    多年以来,若不是靠着王放“**堕落”,花费掉大笔的不义之财、请太医买好药,为这些个老弟兄们吊命续魂的话,这些带病延年的厮杀汉们,哪还能活今天这把年岁呢?

    除了在丞相府后厨当差,专门给王放做饭的冯元宝之外,凡是活到今天的北狼八部将,个个都像是皮影戏走出来的道具人;两肋见骨、脸腮塌陷,屁股上拴根绳,风大点准能放到天上去;谁跟他们说句话,都得用扇子遮着点嘴……

    以王狄今日这副薄皮身板,能有多大的冲击力呢?

    庞青山挽弓扣弦、一支白羽箭破空而来,直奔王狄的哽嗓咽喉而去;负责看护阵型左翼的大厨冯元宝,也同样捕捉到了这要人老命的一记冷箭;只不过单听那破空之声,他便已经知道来不及出言提醒;只能一晃庞大的肚皮、抢步上前,想要凭自己宽大的身躯,为老兄长王狄,挡住这一支夺命箭……

    正所谓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王狄撞阵而出的举动未果,身体也没吃住三个大小伙子的反震之力气,向后连退几步,正好撞上了庞青山的箭簇射程;而负责看护左翼的冯元宝,也为了救下兄长性命而上步挡箭,却因为发福老迈的身躯,拖慢了上步的速度……不但箭没挡住,还漏出了负责垫后的“独臂更夫”,万吕。

    万吕的左肩,是早年在一场混战之中,被一个西疆僧兵的铁锤、生生敲碎了骨头;后又因为条件所迫,贻误了最佳施救时机,导致整条左臂被齐肩截下;而伤愈归来的万吕,硬是凭着一条右臂,继续为国征战了二十余载,足见其是一条响当当的硬汉子!

    只不过如

    今的万吕,也是同样年过七旬的残老汉;仅凭一条独臂与敌军厮杀周旋,要比其余三位兄长,耗费更多的力气;这些力气既要维持发力之后的平衡控制、也要负责调整身体与步伐的重心。所以方才这一阵冲杀下来,他早已经嘘嘘带喘、鼻头见汗,步履也变得蹒跚飘忽起来……

    如今冯元宝上步挡箭,阵型左侧的压力,骤然全压在了独臂万吕的身上;解忧军的后生虽然没什么经验,但脑瓜也都是猴精猴精的!眼见这个独臂老头气力不支,立刻抱起了痛打落水狗的心思、擎起刀枪棍棒一拥而上,直奔那唯一的右臂砍去……

    啊!!!

    一声惨叫过后,独臂万吕支挡不及,被一柄大刀破开空荡荡的左臂,刀刃横着抡在了胯骨之上,斩碎了片片骨碴……

    噗!

    一声闷响同时传来,庞青山那一支要命的冷箭,也直挺挺楔入了王狄左侧大腿,箭簇更深入腿骨之中;箭杆携带的巨大的力道,瞬间将这位身体瘦弱、百病缠身的老管家,平地带飞了七、八步远……

    一拳败,万拳来!如果这四位北狼军的老爷子,能一直保持这副勇冠三军的英姿;那么恐怕要不了多久,战斗意志本就不算坚韧的解忧军,定然会心生怯意……

    可如今庞青山突施冷箭,间接导致北狼四老将的四象阵被破,头尾二人一死一重伤。眼见万吕倒在地上,被乱刀剁成肉泥,解忧军的凶性也被彻底激发出来,人人都嗷嗷叫着冲上前去,想要浑水摸鱼、尝一尝“唐僧肉”的滋味……

    立于城楼观战的王放,看到庞青山突施冷箭、冯元宝自破阵型之后,便不再看了。他迅速扭回头去,由怀中取出了一枚鼓涨的锦囊,丢给了睚眦尽裂的罗大人:

    “浅溪,好生看守皇城,愚兄前去会一会这些南蛮军!”

    “丞相三思!陛下龙体要紧、不能亲身犯险;而蔡相也卧于病榻之上,有心无力;至少在此紧要关头,燕京城的军民百姓,绝不能失去您这个主心骨了!不如您准许罗某人率军出城、与那南贼见个分晓……”

    罗源一把抱住了王放的腰身、一边焦急地劝阻对方、一边示意周围的将校齐齐上前,按住这位打算出城迎敌的北燕镇国柱石!

    眼见北狼八部将的老前辈们,被庞青山冷箭暗算,并乱刀斩于阵前;那些原本心中都有一番私心的将校兵丁,也被解忧军卑劣残暴的行径,激出了真火!如今一听罗源二次请战,他们也是人人奋勇当先,个个泣血立誓,叩首如鸡喯碎米,死死拽住王放的战甲裙,不让他亲身涉险……

    “放开王阁老!”

    就在城上乱作一团之时,有一女子的声音传上城楼;语气听起来沉稳踏实,又宛若黄莺出谷那般清亮,瞬间将这一锅沸腾翻滚的男儿热血抚平;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身披一袭大红战甲的水烛先生,正缓步走上城楼……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75.身不由己

    之前,水烛先生正在带着民兵乡勇团,负责转移南城的百姓,清理火道;可城西南以外的霹雳战车营,由于沈归的暗中介入、与赤乌那场失败的“潜入行动”,“意外”发生了殉燃事件。

    得知这一个消息之后,水煮先生当即立断,将所有难民百姓、民兵乡勇,全部转化为后勤辎重人员,负责粮草与军械的调配转运;而她自己,也就闲了下来,回到了城楼,正巧赶上这一幕的发生……

    “老爷,诸位大人,且听妾身几句妄言。诸位所表之前言,俱发于肺腑之间,料以王阁老之智,对其当亦了然。但妾身以为,此战虽危机四伏、亦是足矣令王阁老青史留名、文正武穆之战,无人可以横加阻拦。王阁老,今日就请您为黎民百姓廓清环宇、执天子王剑、斩无义叛臣;扶明主于危难,解苍生之倒悬。今日我罗氏夫妇,愿在天子王剑以前跪立重誓!无论城破城立,倘有南康贼子得以踏入燕京半步;皆时,我夫妇二人定已追随王阁老之踏迹,玉碎昆山,血溅轩辕!”

    水烛先生站起身来,一甩那刺眼的朱雀披风,拿起了夫君手中那枚锦囊,并高高示于头顶:

    “诸将且看,内阁大印已在妾身掌中!还请诸将士暂屈男子之尊,允许妾身代王左丞发布帅令!妾身如若战死、则由家夫罗氏源公发号施令;家夫如若战死,则按军职高低依次递补指挥。在此战之中,妾身若然退怯半步,诸将皆可拔剑斩我头颅;家夫若然退怯半步、诸将亦可提剑将其正法、依次取而代之!”

    说完之后,水烛先生不看王放,迈步利于城楼帅位之上,低声向自家夫君喝道:

    “罗副帅,还请尊驾亲自执鞭、为王老将军、与列为将士擂动战鼓、以壮我军声威!”

    被夫人当众抢白的罗知府,此时脸色有些发红。他刚想开口说话,训斥妻子的胆大妄为,便被王放一阵大笑堵了回去:

    “哈哈哈哈哈……老夫见贤弟得妻如此,不免有些后悔啊!倘若老朽当年能得遇一位如尊夫人这般的红颜知己,又怎肯来做这“孤臣鳏相”的位置呢!诸位袍泽弟兄,还请看在陛下与百姓的面上,暂从水烛先生的军令行事!凡有军令出于先生之口、便等同出自某家之口;如若有人胆敢违抗军令,先生皆可凭内阁相印、在阵前将其诛杀!”

    说完之后,王放向一位貌不惊人的小校摆了摆手;对方神色一怔、便心不甘、情不愿地由取出了另一枚方形锦囊,交给了面色铁青的罗源……

    不问可知,锦囊中所藏之物,乃蔡熹那枚右相大印!左右相印合而为一,北燕军政民生之事,便尽归罗氏夫妇掌控之中。也就是说此时此刻,这一对夫妇,便等同于北燕内阁,可代天子而行诸事。

    罗源有朝廷正式的三品官身,近日来更深得圣眷,频频出入紫金宫,眼下又得王放拔擢,更身兼副帅之职。所以王放上阵杀敌,城中由罗知府做主的话,并没什么非议之处。

    如今他让一个女人来号令三军,若是在平日发生此事,保准能将紫金殿的殿顶吵到掀开。可正所谓战时从权,国事为先;至于什么男女大妨、尊卑上下、牝鸡司晨、越俎代庖之类的屁事,那都是吃饱了撑着的时候,磨牙斗咳嗽的话把而已。

    这些奉旨守城的将帅军卒,无论个人职位高低,背后主人是谁,一该都属于王放的新党派别;而王左丞对罗氏夫妇青睐有加,这事在燕京城中也不是什么秘密;退一万步来讲,站在城头之上稳定战场军心的指责,也是极度危险的事……

    也罢,女人就女人吧!敌军的明枪暗箭、必然会直奔帅位席卷而来;正所谓刀枪无眼、她究竟能在这个位置上站多久,谁也说不好啊!

    其实,除了水烛先生这个“牝鸡司晨”的白丁女帅之外;包括副帅罗源在内,都没人参透王放此战布局的全部用意。

    那两千余护城兵丁,包括北狼军的六名阵亡老将军,都是他故意舍出去的棋子而已;而他这次率军出城迎敌,也是成功捕捉到了绝佳战机之后、才骤然发起的最终决战。

    当然,王放此举的确有些冷酷无情,但他并不是出于朝堂党争,也不是提前着手布局未来,而是出于纯粹的军事目的。

    由于双方兵力皆不甚凑手,所以攻防双方都只能将自家的优势兵力,集中在一面城墙作为主要目标。掌握主动权的南康军,选择了从城南发起进攻;而北燕人也借着赤乌的辅助料敌于先,提前在城南布下重兵。

    城外东南方向的投石机,虽然威力强大,但攻击间隔长,打击范围也十分有限,所以对偌大一座燕京城,并不能构成根本性的威胁;而位于城西南方向的霹雳战车,杀伤力极强,只要一个不留神,这座燕京城就会被烈火所吞没,彻底变成一片废墟焦土。

    只不过据赤乌探子回报,不知何故,霹雳战车阵当中发生了殉燃事件,那些价值千金的霹雳战车,已然迅速烧成了一片火海,显然是回天乏术了。

    所以解忧军此战获胜的唯一依仗,就是导致瓮城倾覆的“神秘妖法”;别看他们人多势众、兵威正盛;但只要没了炮车辅战,就算那几万兵丁全部杀入燕京内城,打起肉搏巷战来,也只能得到一个有来无回的下场。

    瓮城一塌,双方主将心里都有了分晓;那台天机工坊出品的炮车,就是此战关键的胜负手!

    王放把注意打到了炮车的身上、庞青山也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防止敌军釜底抽薪。炮车假设的那道小丘前方,早有上万名兵丁列好阵势;就看那些长兵短刃、箭雨盾墙,想要正面发起冲锋的话,北燕军必然要付出异常惨重的代价。

    而解忧军本阵的两翼,也分别布有数千名精锐步军、全权负责本阵的防御工作;后方护城河畔,更是长弓如林,箭如雨下;在庞青山的精准判断之下,数万名解忧军,早已将这一台炮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被一炮轰塌的瓮城,乃是军事设施;而雄壮威武的外城门,本质上却是标志性建筑;所以二者的工程质量不可同日而语,应用领域也完全不同;既然炮车能瞬间击溃整个瓮城;那么仅剩的这道外城门,恐怕也硬不到哪去……

    所以此战的关键所在,就是王放能不能在炮车发起第二次攻势以前,将炮车缴获或是摧毁;而对于庞青山来说,就简单的多了。他只需抵住敌军疯狂的攻势,并保护好这台宝贝炮车、与技术总顾问,副将廉伟,即可立于不败之地。

    负责打头阵的老管家王双石,就是试探敌军的反制能力、与战斗素养的探路人;而紧随其后的两千多护城兵丁,则是负责打草惊蛇、搅乱敌军阵型的主要诱饵;也只有王放手里的八千精锐主力,才是负责一锤定音的杀手锏!

    此战,倘若他们能成功摧毁炮车、庞青山与他的解忧军,必将死无葬身之地;可若是王放的八千精锐战死沙场、而北燕南城的外城门、也仿佛瓮城那般、在炮车的一击之下化为废墟的话……

    那么本就介于二、三流之间的北燕护城军,必然会被那“神鬼莫测”的精怪妖法,彻底吓破了胆子;北燕王朝也会就此覆灭,沦为南康人掌中的玩物!而手握重兵的四皇子周长安,最多也只能在三秦自立为王,并走上一条他颇为熟悉的老路,成为南康王朝的“信安侯”……

    胜负成败、在此一战。

    庞青山眼见原本整齐得当的阵型,竟在不知不觉下,被区区两千余敌军,搅成了一锅乱粥,心情当然万分焦急。

    无论是水战还是步战,阵型的稳固与否,都是决定了胜负归属的重要原因。简单说来,就如同一个饭馆那般:伙计负责迎客、厨子负责做饭、先生负责算账,东家负责盈亏,大家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就能从中获利;反之,每个人都去做自己不擅长的活,不出几天,这饭馆准得关门。

    解忧军士卒的战斗技巧,虽然不逊于燕京护城军;但在战斗素养方面,双方却有着天差地别之远。就比如说负责维持阵线的铁卫营,被敌将冲破了阵线的一点之后,应该如何应对呢?

    很简单,重新列阵,向前迈出两步,继续持盾抵挡敌军。而那些被长盾兵让过去的小股敌军,则交给身后的先锋营弟兄、或是本营袍泽代为处理,与自己毫无关系。当然,做出这个抉择,也需要极高的战斗素养,与彼此间的默契与信任。

    显然,解忧军二者皆无。于是,在几位北狼军老将,被淹没于人群之中、那两千名北燕护城军,也陷入了重重包围以后;解忧军的将士们,也跟他们一起各自为战,捉对厮杀起来。

    诚然,从局势上来看,这两千余北燕军被分化歼灭,已经是板上钉钉的结果了;但从战场形式上来看,由于己方将士,急切想要歼灭那些分化之后的小股敌军,己方列好的阵型也被彻底打散,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烂泥仗!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76.孤城

    王放心里很清楚,连瓮城都挡不住的“妖法”,外城门也同样抵挡不住。如果外城门也被一击即破的话,那么麾下将士、城中百姓的御敌信心,也会骤然降至冰点。

    所以无论对方手里的王牌,究竟是什么玩意儿,都不能让庞青山继续借势逞凶;只要人心没有溃散,外城破了,他可以带着弟兄们去打巷战;巷战败了,他还可以依托紫金皇宫、与那八千名御林军继续奋战。

    对于现如今的华禹百姓来说,无论是骤然而起的火光、还是九天惊雷般的巨响,都会给人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这种恐惧,是来自于动物的天性和本能,隐藏在每一个的血脉深处。当然,在民智未开的时期,也极容易与天谴暴君、五雷轰顶之类的愚见所混淆,进而被有心之人歪曲利用,成为中伤当朝之君的有力话柄…

    然而,就凭燕京城中这点兵力,要与早有防备的庞青山所部正面对攻,冲入阵中拿下炮车,根本就是痴人说梦的事……

    所以,用两千余人的阵亡,换取敌军阵型大乱的机会;这笔上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赔本买卖,王放一百个不愿意,却也不得不做。

    如今,他也得到了收获果实的最好机会!

    解忧军的主帅庞青山,只是缺少陆战的经验积累,并不缺乏审视战场的将帅之才。他眼见那几名扎手的白发敌将,已然纷纷化作战场上的血肉,便开始担心起己方被搅的乱七八糟的阵型了。

    战场之上、分秒必争,庞青山才刚刚开始考虑如何重整军镇,前方那关闭的城门再次大敞四开,又露出了一抹刺眼的银白……

    庞青山是个土生土长的江南子弟,这一辈子只见过轻飘飘的雪花,却从没见过齐腰深的大雪;可眼见王放这一抹寒霜,竟令他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只觉得冰寒刺骨!

    在王放的身背后,还有黑压压的人头四处攒动,兵力无以计数;看样子,这头老狐狸是打算趁着解忧军阵型大乱的机会,发起一波决胜的攻势了!

    庞青山四下看去,只见己方那些勇武有余、经验不足的解忧军弟兄,已然牢牢占据了战场的主动权,并且正在瓦解蚕食北燕军卒;可单凭这一锅乱粥似的阵型,恐怕也挡不住王放亲自率军冲锋…

    而且由于攻城器械已然布设完毕,此时全军后撤,暂避锋芒,是肯定来不及的……这可如何是好啊!

    “回禀庞帅,火炮已重新填装完毕,随时可以发射!”

    就在庞青山心火大炽、急的六神无主之时,全权负责炮车各项事宜的副将廉伟,忽然跑到了他的马前回禀。庞青山闻此喜讯心中大定,指着那刺眼的白发王放,与迅速在城门外列阵的北燕军士卒说道:

    “我军的阵型,已然被那恶毒的老贼用计搅乱,很难抵挡下这次搏命攻势;快,趁着他们还没摆开阵势,就让他们品尝一下咱们南康炮车的滋味!”

    廉伟顺着庞青山的手指,看着远处那群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北燕军,下意识地开口问道:

    “庞帅,是以杀伤敌军为先,还是以击垮城楼、断其后路为先?”

    庞青山想都没想,指着那一抹耀眼“银白”吼道:

    “那是敌军主帅王放,是北燕王朝最后的希望!他这是来跟咱们拼命的,只要把那条老狗宰了,燕京城就是咱们的囊中之物了!”

    廉伟尊了一声得令,随即双手抱拳,跑回了炮车边上:

    “传令兵,去告诉长弓营的弟兄,让他们全部换上火箭,向城下敌军铺射开来;你们俩去将破城弹取出、换上油膏弹,炮管重新上调二十个刻度……”

    “廉将军啊,调高二十刻度,那非得打到天上去了!”

    “你懂?要不然你来?”

    “不不不……还是您来,您来……”

    不到半刻钟的功夫,一等辅兵便已然重新调校了炮车。廉伟单膝跪在跑车边上,眯着一只眼睛;左手举着火把,右手的大拇指向前平举,在炮管与城门之间,反复比对了距离与角度,这才大喝一声“全部退开”,便用火把点燃了炮管外部的引信……

    没过多久,只听“嘭”的一声巨响,一枚足有成年男子怀抱大小的黑色巨型弹丸、便已腾空高吊而起!双方将士皆被这声巨响、惊的浑身一怔、抬头寻声望去!只见这枚弹丸划出一道高挑悠扬的抛物线,又精准无比地向刚刚走出城外的北燕军头顶落去……

    “快闪开!”

    虽然搞不清这是个什么玩儿,但已然捕捉到危险味道的王放、仍然凭着老行伍的机敏,撕心裂肺的喊出了一声……

    很可惜,此时再躲,为时已晚……

    嘭!!!

    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过后,所有人耳中都是传来刺耳的轰鸣。那八千将士才刚刚排列好了冲锋的锋矢阵;在这一道惊天动地的巨响过后,竟凭空“多”出了一大片血色的空白!

    一道道断肢残骸散落在地、一个个重伤将士满地打滚;那刺鼻辣眼的焦臭气味,伴随着青白色的烟雾升腾而起,有无数北燕军的将士们,都已然无法站立、只能躺在地上的黑泥与血肉之中痛苦哀嚎……

    仔细看去,除了变形的碎铁片,给一些倒霉的弟兄们造成了巨大的开放性伤口之外;每个人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沾了一些黏糊糊的黑色油脂;这不起眼的油污,附带着强大的热量,瞬间便能烫穿北燕军的皮质铠甲,将其烧一个皮焦肉烂、求死不能……

    还未等幸免遇难的王放,琢磨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敌阵之中又有一阵火箭倾泻而来,笼罩在了战场周围;那些黏糊糊、黑漆漆的不明油污,被火箭一烧之下,有的瞬间熄灭,只冒出了黑漆漆的烟雾;可更多的竟烧出了明火,很快便肆虐开来!

    一时之间,燕京南城门以外,被浓烟与烈火所笼罩,仿佛一片人间炼狱的景象……

    王放与幸免遇难的三千余北燕护城军,呆滞地

    望着背后那一片浓烟火海、看到一个个疯狂奔跑的袍泽弟兄,摔倒之后就再也没有起来;听着那些还没有被浓烟封住口鼻的老伙计们,在烈火的灼烧之中、发出最后的凄厉……

    这一声声哀嚎,就仿佛千钧重锤直砸头顶,令王放双腿发软、鼻头发酸,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陷入了深深的迷惘与恐惧之中……

    恐惧,往往来源于神秘与为知;火炮第二次发怒的结果、也不仅仅给王放与三千余幸运儿,带来了深入骨髓的痛苦;就连下令开炮的庞青山,也同样被吓得不轻!他本以为天机工坊的炮车,只能轰塌坚固高耸的城墙而已;可没想到在廉伟的手中,竟然还有这等用法!

    而亲手制造出一片焦土炼狱的廉伟,此时正直勾勾的盯着那片凄厉的景象,并摊开一本小册子,用炭棒在上面写写画画;至于那些被烈火与浓烟所包裹的垂死之人,在他眼中看来,就仿佛是没有温度的石头一般……

    廉伟本是个纯粹而木讷的匠人,并不相信神鬼之说,也不在乎什么人性之美;可协助他的一等辅兵们,却都是有血有肉、有笑有泪的普通人,达不到他这般冷静客观。解忧军的辅兵们,望着那一片浓烟与烈火,每个人都被激出了最基本的同理心,神情充满了恐惧与悲悯……

    “都别闲着,迅速冷却清理炮管,下一发换回攻城弹,将燕京南门一举击溃!”

    廉伟一边记录着一些字迹,口中又冷冰冰地指挥一等辅兵干活;而众人本就不忍再看,在上官的呼喝之下,也纷纷回过头去,叹息着手于自己的差事。

    在烈火与浓烟之中,一具表皮皲裂焦黑、暗藏红粉细嫩的“尸首”,仿佛化身为冲出火场的索命厉鬼!那两颗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球,早已在热毒烘烤之下,变成一层模糊的薄膜;他双臂平伸、手舞足蹈,口中还勉强发出一些听不懂的气声,脚下踉踉跄跄地直奔王放扑来!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灼热、王放也迅速站起身来;他强忍着眼泪递出手中战刀,瞬间斩断了对方的脖颈,为这位不知性命的袍泽弟兄,解除了深入骨髓的痛楚……

    那枚焦黑的头颅,滚落在王芳脚下的时候,竟然还扯出了一抹恬静的微笑;这笑容令王放毛骨悚然、灵台瞬间清醒……

    战局虽然发生惊天巨变,但也没到走投无路的必死之局!

    自打在瓮城轰然倒塌之后,站在外城城楼之上的王放,便一直在盯着防护极其周全的炮车本阵。所以,他虽然搞不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武器,为何会有这等威力;但至少他凭着聪明的头脑,也看明白了两个要点:一,这东西极其重要,很有可能就是一种法器,也是瓮城倒塌的罪归祸首;二,而这法器的周围,也一直有很多人在不停的忙碌,发作间隔一定不短。

    那么北燕军在间隔之内,率军冲入地阵,摧毁或缴获那个怪东西,便是北燕制胜的唯一途径。如今第二次妖法生效,虽然己方将士损失惨重,但城墙却没有受到实质性的损失……

    也就是说,在第三次巨响到来之前,王放与庞青山二人之战,必须见一个分晓了!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77.向死而生

    其实,导致王放产生误判,将炮车定义为“神怪妖法”的重要原因,便是在观战之时,曾亲眼看见有无数解忧军的将士,围着那具黑漆漆的炮管撒尿……据说在幽北三路的时候,华神教的信众敢死队们、发起必死冲锋之前,就有喝符灰神水、往兵器上撒尿的习俗。

    他们相信,用这种方式可以祈求神力护体,刀枪不入;也能加持掌中兵刃,另其无坚不摧,所向披靡……

    只不过幽北三路用铁一般的事实证明,华神教的术法,是糊弄傻子的把戏;可今日南康军的“术法”,却具有眼见为实的巨大威力……

    好在这惊天术法,不能连续逞凶;不然的话,庞青山也用不着跟自己肉搏厮杀了。从准备过程上来看,好像必须贡献出足够多的尿液,才能驱动巫术发威;而战场上没有那么方便的酒水供应,所以这第三次攻击,应该也不会比第二次间隔的时间还要更长!

    那么对于北燕军来说,时间分秒必争,关乎于众人的生死存亡。

    “弟兄们,都振作一点!咱们至少还有大半柱香的时间,去把南康军的妖法破开!醒醒,都回回神,咱们咬紧了牙再冲他一次!”

    “阁老……这……是什么怪物啊……”“阁老,咱赢不了了,降了吧阁老!!”“我……呜呜呜……我不想被烧死啊……”“这不是妖法,是老爷天发怒了!”“不打了,我可不打了,我要回家……”

    王放的话音刚落,那些呆若木鸡的幸存者们,仿佛重新被注入了灵魂一般!只不过如今这个灵魂,与之前抱定死战信念的灵魂,完全背道而驰;几乎每个北燕将士,都被炮车的惊天威力吓疯了神智,所有人都在疯狂的胡言乱语、放声哭泣;还有好些“机灵聪明”的油滑之人,连看都不看鼓舞士气的王放一眼,拔腿就跑;更有几个神经异常脆弱的家伙,竟然慌不择路,一头扎入了火海之中……

    王放看着士气彻底溃散的北燕护城军,神情一滞,随即发出一声长叹,双膝一软、苦笑着颓然的坐在了地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被浓烟熏到泪流满面、双目赤红、须发见焦的老丞相,只觉得肩头被人重重的拍打了一下:

    “小哥,帮我举着军旗行不?我家将军说要冲锋,我得上阵杀敌去了!”

    王放只觉得这声音异常熟悉,扭头一看,来者竟是相府的盲眼更夫——北狼八部将的老幺,以前的小猴子,现在的老猴子!

    “老猴子……”

    见到了身处乱军之中、竟安然无恙的瞎眼老猴子,见到那根曾经飘扬着北狼军大旗的光杆,自然想起了数十年前那支如臂使指、所向披靡的北狼铁军……眼下已年过七旬的老将军王放,只觉得心头格外委屈;喉头发紧、鼻尖发酸,只叫了对方一声名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是相爷啊?您刚才是不是说,要再冲一次啊?今天风大,周围又乱糟糟的,我实在是没听清楚……老冯他们可是缺了八辈子的大德,嫌我老猴子瞎了,他妈的竟然让我站在这扛旗!相爷,您可是知道我的,咱这一

    对招子是彻底废了,但我心里明白啊!我老猴子也是北狼军,他们都上去杀敌了,我能闲着吗?您看,我胳膊腿都是好的,也能耍得动大刀!”

    王放挣扎站起身来,看着老猴子飞快舞动的半截破刀,愣了片刻;随后他破涕为笑,上步按住那四处乱甩的腕子,又接过老猴子手里那具光杆大旗,随手丢在了烈火之中,烧的是噼啪乱响;随后,他拽起老猴子卧刀的右臂,引向远处横刀立马的庞青山说道:

    “南蛮子就在那边,咱这次只要冲个五十步,仗就算打赢了!还跟以前一样,我在前面冲,你帮我护着两翼……对了,先把腰巾子解下来,拴在我腰甲上……你这老东西现在瞎呼呼的,一会打起来,可别跑丢了!”

    老猴子一边解着腰巾子,一边嘟嘟囔囔的反驳着:

    “咱老哥俩都绑在一快了,那不管跑到哪去,都不能是算跑丢了吧……”

    “是是是,你说的对……拿稳家伙了?那咱老哥俩可就上了!”

    外城之下,数千名身陷火海的北燕军,烧出了一片遮天蔽日的滚滚浓烟;立于城头观阵的水烛先生与诸位将校军官,根本就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暂时避入城楼之中,等待着火势浓烟稍退;而罗源刚才被炮声所惊扰,停下了反复擂鼓的双手;此时也在水烛先生的示意之下,重拾鼓槌、将这架顶天立地的朱漆大将军鼓,再次擂的是惊天动地!

    咚……咚咚……咚咚咚咚……

    老丞相王放,点出北狼八部将出城之时,就已经想好了结果。无论此战胜败几何,他身为北狼军的主将,都不想再活着回去了!只不过他不仅仅是边军名将、同样也是学富五车的当世大儒;死则死矣,却要死的有价值;否则的话,就变成了愚夫蠢汉,辜负了这一颗大好头颅!

    这两位年过七旬的老弟兄,踏上战场之后,完全没有一丝英武霸气,反而像是老驴套车那般可怜;前方引路之人,乃是须发焦黑、满面污渍的老王放,手里还握着一柄粗制滥造的寻常铁刀,刃口都快崩成了锯条;而在王放的身后五步,拴着一个瞎老头,手里握着半截废刀,正小心翼翼地遵从着王放的口令,抬腿迈步、绕废墟杂物而过……

    二人的行进速度缓慢至极,步伐也是磕磕绊绊;就这副惨淡至极的场面,看起来活像是两个老要饭的,找错了乞讨的地界……

    双方距离本就不远,王放带着老瞎子走出了十几步,便摸到了两军混战的外围战场;几百名解忧军的包围之中,尚有十几名北燕军卒,正在勉强支应;毫无疑问,这些幸存者也是人人带伤,个个挂彩,看起来虽时都会死在敌军的乱刀之下……

    王放没有片刻迟疑、提起那柄“锯刀”在手,以刀刃护住右臂推开人群……随着刺啦一阵声响,三名倒霉的解忧军士卒,被他这轻描淡写的一刀破开甲胄,肋下皮肉也撕裂翻卷开来……

    “啊!!咕!”

    最先受伤之人倒在地上,才刚护疼喊出了半个字,便被紧随其后的瞎眼老猴子,一脚踩碎了喉头:

    “老相爷,您也忒不地道了。我就说这刀的份量不大趁手,敢情就半把残刀啊!”

    老猴子连补三脚的同时,王放左臂也恰好抡开,另一侧的解忧军应声而倒,滚成一团……

    “好心当成驴肝肺,咱北燕的铁匠手艺不行,你试试人家南康的好家伙吧!知道这是啥不?雁翎刀,哼,你这老小子连见都没见过!”

    “啧,你这不废话吗?自打我这一对招子,被毒烟熏瞎了之后,就啥也见不着了……”

    王放趁着敌军东倒西歪的功夫,顺手缴下了两柄铁里加钢的雁翎刀,递给了老猴子;紧接着,他扯着嗓子朝包围圈中心大声喊喝:

    “弟兄们莫慌,王放来也!”

    原本那十几个身陷重围的北燕军,都已经在心中打好了遗书的腹稿;可如今一听王放那浑厚苍老的声音传来,精神瞬间一震,心中的颓然与怨恨、身上的痛苦与酸麻,骤然飘到了九霄云外!

    在战死的悬崖边上,听到了己方主帅的声音,如同数九隆冬置身于的温泉之中,令人由内而外的感到温暖与舒适!这十几名溃军精神大为振奋,身体也涌上了一股莫名的力道,立刻加紧攻势,反守为攻,拼命地朝着王放声音传来的方向,发起最后的突围!

    北燕将士得到了一条活路,自然是奋勇当先;但南康军士卒,却各自有了一番计较。

    由于己方兵力雄厚、正面战场局势已定,所以大多人已经在考虑,如何安全攥取更多的军功了。眼下突然杀进来了几个手段高明的狠角色,看样子是打算做困兽死斗。面对这种危险的情况,只要不是那些天性好斗嗜杀的狠角色,都知道该大声鼓噪、避其锋芒……

    毕竟这八百里都拜完了,谁也不想在最后的台阶上活活磕死,成为一名光荣的烈士……

    于是乎,在南康士卒那犹疑不定的态度之下,王放与老猴子二人,竟成功“杀出”一条血路、救出了足有八名活口!而这八人脱身之后、眼见南城门已然被烈火死死封住,根本无路可退,便断绝了最后的侥幸心理,准备与敌军决一死战。

    在王放的指挥下、十人迅速结成小阵,朝着下一个包围圈杀去……

    不稳可知,如果任其继续发展的话,以王放个人的能力与经验,再加上被彻底逼上绝路、抱定了必死信念的北燕军卒,还真有可能逐渐发展成一小股精锐力量!纵然两军兵力相去甚远、他们这点溃兵老将,也没有能力直捣炮车本阵;但如果被断绝了退路的王放,真能突围而出,绕至其余三门回转燕京的话,他岂不是坐失斩杀敌将的机会了吗?

    “传令兵,命长弓营全力射杀老将王放,就是那个白头发的。听着,我不管会不会误伤己方士卒、也不问燕京城头的长弓手,会失去强有力的压制;我要看着他死在乱箭攒身之下,我一定要他死在我的眼前!”

    “是!”

    传令兵飞快而去,很快,便洒下了一阵阵泼天箭雨……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78.辞旧

    三轮箭雨席卷而来,密密麻麻数不胜数,将王放刚刚结成的圆阵彻底摧毁、战场上陷入了一片短暂的静默……

    对于解忧军的将士们来说,短时间之内,还无法接受如此残酷的战场法则……

    可能是上苍真有好生之德,怜悯豪侠英雄;也可能是北燕先帝天灵昭显,不忍见忠勇老臣凋敝;就在庞青山得意洋洋、准备派人前去收取战利品的时候;只见那刚刚经受过箭雨洗礼的“新鲜坟场”,竟猛然出现了异动……

    北狼八部将的老猴子,虽说坏了一对招子,但听觉却异常灵敏,对于危机的判断能力也远超常人。自打他踏上战场之后,便主动遮蔽了痛苦的哀嚎、与搏杀的怒吼;所以弓弦松动带出来的声响,落在他那一双灵敏的耳朵里,就变得无比清晰……

    就在一枝白羽箭、准确射入王放左臂的同时;老猴子提刀斩断腰巾、身体奋力向前一跃,将已经杀到忘我境界的老王放,猛然扑倒在地……

    紧接着,几柄南康的雁翎刀齐刷刷落在老猴子的背上,而天上的箭雨也接踵而来,开出了一片白生生的“荆棘”……

    庞青山用略带恐惧的目光,亲眼看着披发拂面的王放,以蛮力生生顶翻了尸山,随后又提起刀来,暴喝一声,斩断左臂的箭杆;王放活动了一下“运用自如”的左臂,啐出了一口带着血泥的唾沫,朝着庞青山露出满嘴的鲜血,随后仰天疯狂大笑了三声……

    笑音尚未泯灭,王放便宛如一只幼崽遇险的老虎那般,身形一纵、神色癫狂地独自发起冲锋……

    他左臂、背后身负两道明显的箭伤,躯干四肢那深深浅浅的刀伤,更是无以计数,犹如蛛网一般蔓延开来;毫无疑问,这种伤势对于任何年龄的人来说,都是必死之局。眼看这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七旬老朽,庞青山是真的怕了;可这种无可辩驳的真实恐惧,非但没有令他感到半分羞耻,反而还有些理所当然的自豪感!

    似王放王牧北这般一天一地的大豪迈,千百年也难出一位!而千百年以后,后世儿孙翻开华禹史籍,必然会看到牧北公这位文武双全的大豪杰,留下了浓墨重彩的篇章。

    那么这样的豪杰,死在了谁的手上呢?

    当然是我庞青山!

    恐惧、兴奋、不舍、感慨、怜惜、敬佩等多种复杂的情绪,瞬间交织在庞青山的心头,令他百感交集。其实,从王放的年龄、以及伤口失血的速度来看,就算是给他个公平一战的机会,他也绝对不会给任何人,造成半点威胁,就更不要提那架重如泰山的“王牌炮车”了!

    究竟是亲自射出一枚冷箭,彻底终结这位大豪杰光辉的一生?还是任其杀到鲜血流尽、最终死在冲锋的路上?或者说点出几名亲兵一拥而上,将其生擒活拿,并剁下头颅以儆效尤?

    就在庞青山思考,如何安排王放的死法之时;由打众人

    身后方向,突然飘来了一阵呛人口鼻的浓烟;并响起了一些兵铁交斥的声音……

    庞青山猛然回头观瞧,只见南端护城河的浮桥阵,已然烧成了一道道赤色的彩绸;还有几十名身穿南康军服的二等辅兵,正右手持刀,左手举火,向那七架幸存的投石机杀去……

    毫无疑问,这不是内乱,而是细作。因为南康二等辅兵们,压根也没有以小博大的远见、或是暗中通敌的胆气。

    细作诈营这个意外,也并不在庞青山的意料之外。毕竟这也是数万人组成的队伍,如今又失去了谛听的庇护;被赤乌摸进来几十名细作,也是正常的事。况且,眼下南康军胜局已定,就凭这几十个人,几十柄刀,又能翻起多大的风浪来呢?退一万步讲,即便他们烧了浮桥、毁了投石机,断了己方的退路、缴获了所有军械辎重;可只要自己按照自己的节奏、布下重兵,死守炮车本阵;燕京城的城墙与工事,依旧形同虚设。

    不过,南人精打细算、步步为营的优良品质,还是令庞青山压制了大出风头的**;他只是下令先锋营调出一批精锐、前去清缴作乱的赤乌探子而已。区区几十名赤乌探子,偷鸡摸狗或许还可以;但面对战争层面上的人海战术,根本就不值一提。

    几名传令兵驳马而去,分别向各营的旗手奔去;而庞青山在一番布置之后,除了数百名先锋营将士,前去清缴赤乌谍探以外;余下生还的两万余甲士辅兵,也开始缓缓向本阵回缩靠拢。

    一来,他是想以全部兵力,死住炮车这架战场大杀器,以防止王放留有后手,伏兵之后还有伏兵;二来,他也是为了重新整肃混乱的阵型,待炮车准备完毕,并一举轰碎燕京城门之后,全军便迅速向燕京内城发起冲锋,不给敌人留下任何喘息之机!

    几道将令传达完毕之后,庞青山再策马而回,立刻被前方战场惊的是目瞪口呆!只见方才已经步履满山、神志模糊的老王放,不但没有被乱军剁成肉泥;反而还托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又向前杀出了十几步远!

    在他的身后,有无数没来得及躲闪的解忧军将士,身体都落下了骇人的致命伤!而这一条尸横遍野的血路四周,也有无数尚未断气的士卒,正在向四面摸爬……

    如今耳闻马蹄作响,每个人抬起头来,用那黯淡哀求的目光,向庞青山投射而来;那白生生的骨头、乌青的筋膜、混合着气泡的血沫,都在夕阳的照抚下无比耀眼,刺痛着庞青山那敏感至极的神经……

    而拖着一具衰颓的残躯、生生杀出一条“黄泉路”的王放,也不必那些待死之人好到哪去。他的胸前的甲胄,早已经被砍得支离破碎,已没有半点防护性可言,一道骇人的刀伤,自他左胸直至右胯,伤口两侧的皮肉、翻卷出上翘的弧度,令人惨不忍睹…

    他的右侧脚踝,也变得血肉模糊,根本就无法吃力;他向前移动,全靠着左腿一步一步缓缓拖拽而已;而他的左臂,也早已齐肘而断,一群群的绿头

    苍蝇,正贪婪地围着新鲜的伤口盘旋飞舞、赶都赶不走了……

    庞青山也是行伍之人、对于黑红二伤,还是有一套最起码的概念。像他这样的伤势,已经足够任何人,死上好几个来回了!可王放为何还能向前迈步、为何还能握紧战刀、为何他的双眼死死盯着自己、还能喷射出灼热的怒火……

    庞青山不忍再看、也不敢再看下去了。他错开了与王放对峙的眼神、回过头来,由马鞍后取来了那架宝雕弓,迅速张弓搭箭,直奔王放哽嗓咽喉射去……

    即便庞青山没有瞄准,但凭着肌肉记忆与精湛的射术、这一箭仍然还是准确命中了王放的肚腹。从人体的承受极限来说,现在的王放,根本就不可能是一个活人!所以庞青山认为,他应该是凭着惊人的意志力、在勉强支撑,实际上神智已经进入了死前的混沌状态,一触即溃。

    这一箭虽然没有直奔命门,但由于距离实在太近,手臂与弓弦的力道,也没有被狂风的阻力分散开来,无比准确地命中了王放的小腹,……

    嗖!

    早已濒死的王放,如同腹部遭受了一击重锤;整个人都被羽箭带出了一个滚,飞出去足有两三步远……

    “收尸,不要枭首!给老前辈留一个体面……”

    庞青山刚打算收回弓去,余光忽然又被一道站起的人影所吸引!原来,方才被一箭射翻在地的王放,此时竟又拄着满是豁口的雁翎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继续向前“冲锋”……

    庞青山狠狠咬了咬牙,再次张弓搭箭,一箭射中王放持刀的右臂,再那柄雁翎刀射落在地、王放也打着圈的趴在了地上……

    果不其然,蠕动了半晌之后,随着一阵野兽般的嘶嚎咆哮,那披头散发、满身伤痕的活死人王放,又晃晃悠悠的站起了身来!任谁都能看得出来,此时就连一个三岁的孩子,都能轻易将其放倒在地;可也许是解忧军的士卒,已经被王放杀寒了心;也许是他们也被那豪气干云、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佩服的是五体投地……几千人的队伍,硬是为他生生让开了一条甬道,任凭已经毫无攻击能力的王放,慢慢“蹭”到了黑漆漆的炮筒对面……

    铛!!!

    一道微弱的清脆声响,从炮身缓缓弥散开来;王放疲惫地展颜一笑,锤砸炮身的拳头,也失去了全部的力量,整个人瘫在了炮管下面,进入了甜甜的梦境之中……

    与此同时,燕京城西北方向的一座姑苏园林大宅之中,传来了一个撕心裂肺的声音:

    “老爷!!!”

    一直躺在病床上的蔡熹,身体僵硬的打出了一个冷颤;随即双眼怒目圆睁、发出了不明所以的嘶吼;随即,又像是失去了提线的木偶那般、力量全消、彻底瘫在了那架华美的雕花大床之上,双眼无神的望着上方……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79.吐故

    眼见蔡熹这等反应,两名经验丰富、熟悉相爷病情的太医,连上前查探的步骤都彻底省去;而是立刻跪伏在地,身体犹如筛糠一般反复颤抖;两张皱纹堆累、须发皆白的老脸,早已是涕泪横流;缺了牙的嘴唇上下摩擦,却连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来……

    北燕王朝的旧党魁首,内阁中枢的半壁江山、儒府学派的头面人物,太子的授业恩师,天佑帝的肱骨重臣,蔡熹蔡显阳,死在了自家宅院的床榻之上!

    其实,无论是朝野上下、还是市井民间,包括在天佑帝的内心之中,都有一个笃定的猜测:蔡熹与太子这对师徒的所谓病症,发作的时间都非常蹊跷,显然是智慧与嗅觉的综合产物。

    可唯独对于医者而言,患者的病症究竟是装的还是真的,他们简直再清楚不过了!

    蔡老相爷祖籍鲁东,工作在蓟州燕京城,是最典型的北方人。而北人的饮食习惯,普遍喜好荤腥,重油重盐,再加上他长期工作繁重紧张,心神劳累过度,早已患上了严重的“心脑血管疾病”。

    所以说,蔡熹发病,只是单纯的时间巧合而已;至于病症本身,也丝毫没有掺假。

    可对于两位太医来说,此事就没有那么单纯了。因为所有人都抱定了“蔡熹无疾”,装病不朝,乃是出于一贯的审时度势罢了。对于陛下来说,蔡熹之死,不算在他们二人头上,已经是圣明烛照、仁德宽厚了;可四品内宫行走的好差事,是肯定要瞎的。

    至于全家老小的命,到底能不能保住,就只能听凭天意做主了……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左相王放,于城外壮烈战死;右相蔡熹,在家中与世长辞;而由于太子疯病坐实、皇后含冤自尽的强烈刺激,陷入昏迷之中的天佑帝,此时却反而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呼……怎么这么暗啊?……唐福泉……掌灯啊……”

    闻听天佑帝开口说话,满面欣喜的唐福全刚想回禀,便被稳坐于龙榻边上一名中年男子,伸手拦住了动作。这男子看着犹自闭目养神的天佑帝,使劲转动了几下右臂,抡圆了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天灵盖上,同时口中还发出一声暴喝:

    “回魂!”

    天佑帝本就刚刚从昏厥中转醒;陡然受此人迎头拍在百汇穴上,连眼皮都没来得及睁,开口便喷出了一团粘稠的黑血;随即脖子一软、脑袋一歪,再次昏死了过去……

    “来人啊!幽北大萨满刺王杀驾……”

    唐福全那沙哑尖锐的声音,立刻唤来了一群凶神恶煞的御林军;而大萨满何文道则皱着眉头,一甩自己的萨满祭袍,抽出一根孔雀尾羽,将其放置于天佑帝的鼻孔下面:

    “胡说八道!我若是想要刺驾的话,还用得着费这么的大劲?你这老奴才可瞧仔细了,他可还出气呢!”

    唐福全急忙挥手拦住了御林军,随即双目死死盯着天佑帝鼻孔下的羽毛……果不其然,那尾羽飘动的频率,绵密悠长且节奏均匀,单凭这个呼吸方

    式,也不像是要驾鹤西归、撒手人寰的模样……

    “嗯……果真如此,都退了吧!来四个女官为陛下更衣,清理龙榻……大萨满莫怪,事关龙体安危,老奴也不得不……”

    “无碍无碍,今日我在此贸然现身,也是受人所托。嗯……贵主上暂时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不过北燕郎中的岐黄技艺,远在我萨满教之上,宫中的地道药材也更为充足。唐大伴,劳您请过一副纸笔来,我留下一味萨满教的秘药,为北燕皇帝炼制成丸;每日朝阳初升,夕阳西下之际,以泉水送服,可保贵主上三十年阳寿啊!”

    天佑帝今年已然七十有三,按照世俗间的说法,整活在“槛”上;而何文道这萨满教的大神棍,张口便要为其延寿三十载!他这一番大话,就算是李玄鱼转世、林思忧托生,恐怕也没这么大的能耐;也怪不得唐福全在心中嗤之以鼻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正所谓扬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人家何文道既是幽北人,又能在南康兵临城下,燕京封锁城关的当口,陡然在皇家地宫密道中现身施救!至少他这一番作为,并不像带着什么恶意……

    只要丹药调配成丸,而自己服用之后也没有中毒的症状,倒也不妨让天佑帝一试……

    想明白了其中利害关系之后,唐福全急忙示意唤来一份“谢仪”,推到了何文道面前:

    “老奴只是个内官,按说没资格向大萨满表达谢意……但眼下事态紧急、陛下身边又无人可依,老奴就只能斗胆僭越了……这里是一千两黄金,乃是老奴个人赠予萨满教的香火钱……”

    “心意领了,但银钱还请收回。萨满教不是野观杂庙,也不需要添注檀香灯油。待贵主上病情有所好转,劳烦唐大伴传个话,就说我何文道的所作所为,都是替我教中的大护法,偿还一份人情而已。”

    唐福全听完之后,一时之间,脑子有些没转过弯来:

    “且不知贵教的大护法是……?”

    “沈归,沈太初。”

    “原来是中山王啊!老奴记下了……却不知那人情二字,又该作何解释呢?”

    “嗯……唐大伴,在您回禀详情之时,要格外注意时机与分寸的拿捏。我教中的沈大护法……把长安旧宫的龙脉掘开了……”

    唐福全一听这话,脑袋都快炸开了!这么大的事,他一个内监还真的担待不起。这燕京是新都,长安乃是旧都;在关北斗惑乱钦天司之前,周家历代先皇归天,都是要葬入长安龙脉之中的。待北燕龙脉风水局入格之后、迁动周家先祖坟茔之事,在多年前便已经提上日程;但由于国力贫弱,不堪耗费,没个百八十万两的银子,哪修的起祖坟呢?

    简单说来,沈归此举,就等于是把周家祖坟给刨开了!

    “这这这这……”

    唐福全闻言大惊失色,浑身颤抖着攥住何文道那一身“毛毛”、“这这这”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整话,更不敢松开双手。

    而何文道想了一会,柔和地拍了拍他的手解释道:

    “对了,沈护法还说,如果你们觉得周元庆这一条命,不够抵消人情的话;我们还可以再上加一些……你觉得,把燕京城外的南康军,彻底击溃如何?”

    “击溃南康乱兵?莫非……莫非幽北军已然南下出关了吗!!!”

    二人刚说到这里,由打地道入口,跑进来了一名年轻的货郎;两位把守陛下石室的御林军刚欲拔刀将其斩杀,便及时被唐福全高声喝止:

    “他是赤乌的人,放进来吧。”

    这位货郎看都没看那两柄耀眼的钢刀、只是连滚带爬的跑到了唐福全脚边:

    “唐大伴……不好了,出大事了!王左丞战死沙场、蔡右相也于家中病逝、赤乌的弟兄们全军尽殁,也未能收获奇效……现如今,罗大人的夫人水烛先生,已经带着最后的兵丁杀出城去……可那黑漆漆的“妖物”,仍然毫发无损呐!看样子……燕京是守不住了,您快护着陛下西巡去吧!”

    唐福全一听这话,连跟何文道讨价还价的心思都没有了。他立刻站起身来,尖着嗓子嚷道:

    “通知皮绵山,点起兵马,护驾西巡!”

    刚刚闻讯而来的御林军大统领皮绵山,听闻此言不禁皱了皱眉。他一边迈步入内,一边将陛下御赐的百炼战刀拔出鞘来,神色颇有些为难的指着唐福全说道:

    “冒犯了,唐大伴!末将并不怀疑您对陛下的耿耿忠心。只是陛下在进入密道之时,曾亲口对末将示下。圣上说此番潜入密道,并不是为了西巡东临;他要与北燕王朝的臣子与百姓站在一起,绝不会成为逃亡之君!末将也明白,如今陛下‘酒醉未醒’;皇后娘娘也驾返瑶池、太子殿下又神志不清,无人可以做主……可唐大伴多年来虽然久沐圣眷,但先帝爷更有明示在先,后宫宦官不得干政……没法子,末将也只能尊奉陛下之前所命而行事。”

    “皮将军,咱家也是没了办法啊……那……那依将军说……此事该如何是好啊?”

    “哼,区区南蛮草寇,又何足惧哉!末将自会亲率御林军出城杀敌,唐公公就留在此处,好好伺候陛下!”

    说完之后,皮绵山一甩背后的猩红披风,右手收刀还匣,转身既走;而就在此时,龙榻方向竟传来了一道虚弱的气声……

    唐福全急忙摒退了四名侍女,跪伏于龙榻一侧,将耳朵贴在了天佑帝的嘴唇边上……

    “嗯……嗯……老奴遵旨。皮将军,陛下要您率军好生看守密道的各处入口,不得擅自出城迎敌。”

    皮绵山急忙回转身形,跪在唐福全边上。直到他看见天佑帝勉强点了点头,这才心有不甘地抱拳叩首,遵皇命行事。待御林军撤出石室之后,唐福全才对何文道招了招手,小声说道:

    “我家陛下言说,此番幽北大军不请而自来,悍然率军南下出关,等同于破坏两北盟好之约……”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80.时也命也

    如此看来,尽管天佑帝依旧口不能言、目不能视,但是至少心智已然恢复了清明。而且通过唐福全转述的表态来看,从头到尾,他也并未将兵临城下的庞青山所部,当成什么心腹大患。

    在他看来,自从神石部族一败涂地、草原共主之争落下帷幕之后;幽北三路已然海晏河清,重新走回正轨。可从始至终,幽北顶尖战将颜重武所部,却一兵未发、一阵未见。作为昔日的冤家死敌、今日的唯一盟友,兴平皇帝颜青鸿的确沉得住气,也赌赢了这一局;但对于眼下这个局势来说,颜重武这一支精锐之中的精锐,究竟是给南北哪家准备的贺礼,谁又能说得准呢?

    若是颜青鸿仿效短视的南康王朝,为了独自获利,提前着手诛杀盟友的话……

    驱虎吞狼之计,万不可取;南康狼的确麻烦,但幽北猛虎也绝非善类。饮鸩止渴与玉石俱焚,对于天佑帝来说,根本就毫无区别可言!

    当何文道听完唐福全的转述,却立刻摆了摆手,又拽着他走回了龙榻边上:

    “二位怕是误会了什么,在下早已事先言明,此番前来,只代表萨满教而已,与幽北三路无关。今日何某不请自来、乃是受大护法之托,只是我等二人的个人之行为。何况此时北燕国土之内,也并无幽北三路的一兵一卒。”

    听完这一席话,周元庆仍紧闭双眼、狠咬牙关;却也缓缓弯曲二指,以指节敲了敲木质的床榻……

    听完这两道清脆的声响,唐福全带着疑惑的神情,回了一声“老奴遵旨”,便向何文道点了点头说道:

    “何大萨满……您与中山王二人所请,陛下已经准了……”

    此时此刻,燕京城南大门再次分开;一名身穿百花战袍的中年女将,正骑着一匹枣红色烈马,缓缓走出城门;可惜,原本该是飒爽英姿、巾帼之勇的气场,却被身后那群不成气候的老弱残兵,以及生的獐头鼠目、骨瘦如柴的家丁护院,彻底败坏掉了……

    策马立于炮车后方的庞青山,眼见敌军由一员女将出城迎战,立刻伸出手臂指向前方,坐在马背上笑的是上下翻飞……

    “啊哈哈哈哈哈……弟兄们都瞧见了吧!北燕周氏小儿的气数,彻底尽了!古往今来,你们谁听过七旬老翁、无知妇道披挂上阵的事?这燕京城里带种的爷们,莫非都死光了不成?”

    “嘿嘿……我说庞帅,咱是不是误会了啊?您看这老娘们的打扮,颜色可是够艳的……咱可别误伤了请降劳军的女眷啊……嘿嘿嘿嘿……”

    行伍之人大多都是些糙汉子,没念过什么书,也谈不到修养二字。如今眼见水烛先生一身戎装,心中的轻蔑达到了极致。大伙纷纷指着那一身刺眼的百花战袍,嘴里还说着不干不净的泼皮话……

    王放的名声与战绩,早已响彻华禹大陆。正所谓人的名树的影,所有解忧军的将士们,都将已然慷慨就义的北燕镇国柱石,视为此战最后的一块硬骨头。诚然,老相爷那英勇不屈的豪迈身姿,也的

    确是将他们吓得肝胆俱裂、惊的是六神出窍;但庞青山将王放遗体的头颅割下,高挂于旗杆之上耀武扬威,已经缓解了他们心中的不安与恐惧;再加上北燕军此时又遣一女子披挂上阵……

    也莫怪这些解忧军卒,生出了轻敌之心……

    可惜的是,炫耀不属于自己的战果,与无耻下流的谩骂、并没有给北燕这群由老弱病残组成的杂牌军,带来任何实质上的影响。所有燕京城中的军民百姓,都被庞青山侮辱王放遗体的暴行,勾出了滔天的怒火,并烧断了心里最后一条底线!

    随着水烛先生的帅旗一动,两千杀意鼓荡的杂牌军,沉默着分成四路,以分散队形飞速向解忧军本阵的庞青山杀来;所有人心中都只有一个信念,亲手揪下狗贼庞青山的头颅、以告慰王左丞那不朽的英灵!

    至于众矢之的的庞青山,眼见北燕军的困兽之斗,竟毫无章法可言,在一个“娘们”的率领下彻底“放了羊”,心中彻底踏实下来。如今敌军开始冲锋,他也只留下了一支不便近身厮杀的长弓营、一支负责防护敌军箭雨的铁卫营;一股脑将其余所有步卒辅兵,全部派上了战场!

    很显然,他是想以巨大的兵力优势,将最后一股北燕弱军分散阻截、并慢慢包围蚕食!毫无疑问,无论这两千余老弱,在盛怒之下能发挥出多强大的战力,都难以穿越己方大军的层层阻隔、就更别提靠近炮车半步了!

    “回禀庞帅,炮车已然准备完毕,随时可以再次发射。”

    就在庞青山的调令下达完毕之后,解忧军的“技术顾问”廉伟,也带来了一个绝顶的好消息。庞青山闻言抬头望去,只见城头仍是弓弩密布,防御工事也早已准备就绪;低头再看看正面战场,只见双方歩卒的先头部队,已然彼此绞杀在一起,心中顿时有了决断。

    全力轰击城楼。

    庞青山这个指令,没有任何错误。毕竟这炮车发射一次,准备周期极长;而眼下双方士卒混战在一起,敌我难以分辨。不过,秉持着小心谨慎的原则,庞青山还是问了一句外行话:

    “不急,廉副将啊,我见如今太阳西沉,视线受阻,不知对炮车的准确性,是否会造成什么影响?”

    廉伟倒是没有显露出什么鄙夷的神色,而是耐心地指着城楼上不断发出巨响的大将军鼓,低声对庞青山回道:

    “庞帅请看,敌军城楼上下共有三层,目标甚大,命中目标绝非难事;而眼下虽天色渐暗,视线不甚明朗;但这架炮车的精准程度,也不是靠着眼神与视线作为辅助的。在末将前来回禀之时,已然将炮车的角度调整完毕;如今只要您一声令下,这座高耸坚实的燕京城楼、包括阻挡大军进城的城门,都会在炮车的怒吼下灰飞湮灭!”

    庞青山听到廉伟之言,眉毛一挑,开口反问道:

    “廉副将,军中无戏言!此前炮车一击摧毁瓮城,威力的确非同凡响;但在本帅看来,那不过是占了投石机营的便宜罢了;至于那如同神迹一般

    的‘黑雨’,也是靠着长弓营的火箭辅助,才能燃起一片冲天大火。庞某不懂你们天机工坊的机关秘术,但方才两次发射,也算是亲眼所见之事。如今没了投石车的辅助、火箭也无法引燃砖石……恐怕单凭一架炮车,难以对固若金汤的燕京城,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吧?否则的话,有了这架炮车在,日后华禹大陆的州县府衙、战略要冲,还有铸城垒墙的必要吗?”

    廉伟冷笑了两声,随即指着炮车后方的两架辎重车,话语中略带出一些骄狂之气:

    “庞将军出身南康名门望族,家学极厚。您虽不了解我天机工坊的技艺之深,到也颇有一番真知灼见,叫末将好生佩服啊!没错,这架炮车虽其貌不扬、却也是我天机工坊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历经多年苦心钻研得出的唯一成果。这三架辎重车上,共有三种不同的弹丸。此前轰击瓮城、火烧王放,便是其中两种;而最后这一种弹丸威力甚大,乃是我等随军出征之前,坊主亲自交于在下手中之物,俗世间仅此一枚而已!说句实在话,这东西能有多大的威力,在下也说不清楚;不过庞将军方才说的不错,在我天机炮车的面前,任何城防工事,都如同豆腐一般脆弱!”

    作为传统披甲人出身的庞青山,对于廉伟的这一番话,只是听了个一知半解。只不过他亲眼见证了天机工坊的神奇,并且身受其惠;既然廉伟的自豪与信心溢于言表,那就由他去试试好了……

    庞青山拍了拍廉伟的肩膀,示意他回去准备进攻;而廉伟则向他讨要了那一杆悬挂着王放头颅的大旗,立于炮车的旁边……

    “检查,炮身是否彻底冷却、炮管是否干净清洁;瞄准,目标为燕京二层城楼,以大将军鼓为中心靶向。取弹,“天机震天雷”填入炮管……慢!”

    就在廉伟说到“点火发射”之前,突然喊出了一声“慢”字,差点没把负责点火的辅军,闪出一个大跟头来!只见廉伟一把夺过了辅兵的火把,又再次跑回庞青山马前,略带羞涩的说道:

    “庞帅,此役乃是华禹最后一场大战;日后天下重归承平,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想在战场上挥斥方遒、浴血奋战,恐怕也没有这个机会了……依末将看,不如就由您亲自终结乱世,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庞青山虽不是技术人员,却是名门世家子弟,对于为官之道、游戏规则,要远高出廉伟不知几何。他看着这位生疏青涩的献媚者,对他的真实诉求,也瞬间了然于心。

    既然他被天机工坊派上了战场收集数据,那么也就说明,他必然没有掌握什么核心技术,是死是活,于天机工坊的未来毫无影响。而待天下重归一统,自己孤军深入、一举扫平北燕,战功可与日月同辉!皆时,他庞青山必然扶摇直上、青史留名!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而廉伟这位不受待见的技术工作者,最差也可以跻身文官梯,成为三百参议当中的一员;以他年富力强、战功卓著的光辉履历,若干年后位居大康长老会,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呵,谁说匠人多木讷!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81.雷

    庞青山对于天机工坊的专业技术,没有任何了解,也不清楚廉伟的技术造诣,究竟是高是低。不过,既然他向自己暗中表达了离开天机工坊的想法,并打算投身于仕途宦海之中;那么自己看在同袍之谊的份上,也愿意做这一个顺水人情。

    况且从公事公办的角度来说,匠人出身的廉伟,在战场上的表现,也足矣说服庞青山。他的所有指挥与决策,不但没有造成任何困扰,反而还在某些紧急时刻,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对于打定主意要着手培植自身势力的庞青山,也就颇为热络地拍了拍廉伟的肩膀,低声嘱咐了一句:

    “既然如此的话,那本帅可就愧承‘廉参议’这一番盛情了?”

    “理当如此,理当如此!”

    简简单单的一席交谈,廉伟便被庞青山卓绝的智慧与细腻的心思折服;他在兴奋与羞愧的双重情感纠葛之下,略显紧张的连连搓手,更一马当先地为其引路:

    “庞帅请看,只要用火把点燃这根引火线,那燕京城楼便会……哎?庞帅您看,城上那是个什么东西啊?”

    庞青山闻言望去,只见在深蓝色的夜空之中,竟无端端“漂浮”着一个大活人!定睛望去,只见此人身披百色鸟羽,披头散发,赤足盘膝,双目紧闭,虚空悬于燕京城楼之外!更神奇的是,在此人的身体周围,竟闪烁一层着昏黄迷蒙的“星光”,看上去如梦似幻、直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庞青山!当年郭氏父子无故犯我幽北边境、本萨满便在东海关中,引动一场炼魔天火,焚化北燕军民二十万余!今日南康王朝挑起诸多争端,致使华禹大陆兵戈四起,万物生灵惨遭涂炭,积下血债累累、犯下滔天罪行!我等萨满巫师,起于万物生灵之中,生于苍天厚土之下!如今,我幽北大萨满何文道,便要替华禹大陆的日月星河、悬泉飞瀑、万物生灵、先祖魂魄,断绝尔等残生阳寿!”

    犹自漂浮于半空之中的幽北大萨满何文道双唇紧闭,仿佛已悬空入眠那般安静祥和;但他开口斥责南康暴行之言,却犹如九霄云外的洪钟惊雷,清晰地震慑着在场众人的心头……

    无人开口,但话语却传于天地之间……

    正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凡华禹大陆之人,无论天南海北、穷富尊卑,大多都笃信鬼神之说;而且往往越是神秘莫测、不为人所知的偏远教派,就越容易被流言蜚语夸大神化。对于远离漠北、幽北的南康人来说,萨满巫术的风评,绝不亚于苗疆蛊毒的阴狠与毒辣……

    更何况,东海关那一场大火,对于不了解内情的普通来说,仍然是无法理解的无上神迹;无论是绘声绘色的传说,还是二十万生灵的涂炭,都无形中给萨满教的巫术,做出了强而有力的注脚。

    不过对于家学渊源、尊奉儒门先贤圣哲的庞青山来说,这种怪力乱神的谣言,根本不值一提。如今眼见何文道展现无边神迹,心中既没有泛起一丝波澜,也没有开回答;只是冷笑了一声,便扭头问天机工坊出身的廉伟:

    “廉参议,你倒是说说看。如果本帅现在点火的话,能否将这神棍巫汉也一并捎上?”

    匠人廉伟闻言,立刻伸出大拇指,反复比了比距离之后,才奉迎着冷笑了一声:

    “呵!装神弄鬼的搞出这么大阵仗,还真拿咱们南康人都当傻子唬了?庞帅,您就放一千个心吧,就凭他个坐姿,腿脚肯定已经麻木了,想跑都来不及!不管他是真神还是假巫,老祖宗都留下过解决的办法。放炮能吓走上古瑞兽,更何况是一个区区的幽北神棍呢?”

    庞青山满意的点了点头,用火把靠近那一节引信,带出了轻灵跳跃的花火……

    与此同时,悬于半空之中的何文道,双眼骤然睁开,双唇依旧紧闭,天地间却传出一声愤怒的暴喝:

    “……天雷降世,涤恶除魔!”

    轰!!!

    一阵震天动地的鸣音,与一道夏末秋初的惊雷纠缠在一起;二者相合,犹如翱翔于九天之外的上古巨龙,发出一声清厉悠扬的鸣吟,瞬间穿透每个人的灵台神宫……

    华禹大陆的兵戈,就此止了!

    千百年来,蓟州道的气候始终干燥,风沙不休,水汽蒸发的速度也十分惊人。尽管昨日傍晚时分,才刚刚落下过一场秋雨;但转眼次日清晨,太阳初生之后,已再无半分湿气可寻;唯留下一座洗尽尘埃、万里晴空的北燕皇城;唯独那若有似无的土腥气,为初秋的到来留下了一丝丝余味……

    身体依旧无比虚弱的天佑帝,在大太监唐福全的勉力搀扶之下,强自拄着一根木杖,缓缓徒步走出了那间红墙黄顶、气势恢弘的紫金宫。燕京内城的大街小巷,无论是店铺民居还是花草树木,已然全部蒙上了质地不一的素色幔布;负责护驾出巡的御林军们,也人人佩白,倒执兵刃,单膝垂首跪伏于街道两旁……

    远远看去,就犹如一座座汉白玉的石雕卫士那般威武、坚毅不屈。

    在御林军的背后,布满了面带悲戚、哽咽不语的白发老者、与神色彷徨、暗含希冀的妇道人家;更有一些目光中闪烁着懵懂与好奇的孩童,紧紧抓着娘亲的裙角,看着那位高高在上、但白发苍苍的虚弱老人,缓缓向城南战场方向走去……

    城南的城楼,早已被南康军的箭雨覆盖;周元庆抬头远望,只觉得曾经那气势恢宏、高耸入云的三层城楼,如今看起来既像个鸡毛掸子,又像一朵不会被秋风吹散的蒲公英……

    周元庆手中的木制手杖,敲击在通往城楼的青砖步道板上,发出“咚、咚、咚”的鸣翠;而唐福泉刚欲开口宣轿,立刻被天佑帝的手势止住……

    一刻钟之后,歇了三次的天佑帝,才固执地登上了南城城楼。只见城楼之中那面朱漆大将军鼓,两面的牛皮鼓蒙,已然炸开了一朵“莲花”;那些斑驳破碎的暗红血迹,看起来多少显得有些肮脏……

    “呼……呼……寻个顶好的皮匠,好生修缮……”

    说完,周元庆抬起袖子,胡乱抹去了额头渗出的冷汗,伸手抚摸着那残破肮脏的鼓蒙,喘了好几口大气,才继续虚弱的开口问道:

    “浅溪……与他夫人如何了?”

    太监唐福全,正站在城楼以外侯旨,此时垂首低声回道:

    “回禀陛下,罗大人他……此战身中六处箭疮,虽不致命,但由于他擂鼓不休、动作过大,导致流血不止……太医院说……说他们也没有万全的把握;而罗夫人的伤势倒是不重,只是那两道刀疤却……却留在了脸上……”

    周元庆闻言垂下了手臂,虚弱地靠在鼓架上缓缓滑落在地,上气不接下气的大口喘息起来……

    “呼……呼……牧北……牧北的遗体,找到了吗?”

    唐福全皱了皱眉,立刻跪伏在地,却没有只言片语回应……

    “唐福全,告诉他们,……战甲……武器……靴帽……哪怕只是一节指头,一缕头发也行……找到了,朕会大加封赏;找不到,通通人头落地……也包括他皮绵山。”

    “陛下,这……”

    “滚出去……”

    “老奴遵旨……”

    深知周元庆为人的唐福全,奉旨离开城楼;除了一个倒霉催的皮绵山负责护驾之外,又将所有的侍卫、内监、女官,全部带下城楼;而坐在大将军鼓下的天佑帝,痴痴的看着第一场秋雨洗净的澄空,万里无云……

    昨日那一道秋雨惊雷,只是个不合时宜的配角罢了;而华禹兵戈的休止符,仍是天机工坊的那架炮车,亲手划上的句点!当庞青山点燃引线之后,那架南康人最大的依仗、天机工坊心血的结晶——炮车,也果真展现出了惊天动地、劈山填海的巨大威力……

    炸膛了!

    廉伟想要投靠必将封侯拜相的庞青山,借此跻身仕途,便选择了威力无比、却尚未经过实战演练的巨型弹丸。诚然,盲目堆料、未经反复试验的方式,的确会造成内部炮药配比的极度失衡;但更重要的是,在秋雨到来之前,那一场巨大的风沙,将些许砂石杂物,带入了刚刚清理过后的炮管之中……

    从火器的原理来说,导致炸膛的原因有很多;但天机工坊的匠师们,本就是通过墨雷的遗稿,制造出了三眼神火铳、又照猫画虎,摸石头过河,开发出了一个规格巨大的墨雷,也就是今日的炮车。

    换句话说,东西是他们造出来的没错,但对于秦墨先贤创造墨雷的基础理念,天机工坊的匠师们,还尚未全部吃透……

    也就更别提他们的徒弟——解忧军一等辅兵了!

    炸膛,只是偶然出现的必然结果。况且以天机炮车的构造原理与技术指标来评判的话,在蓟州道这种常年飞沙走石的恶劣环境之中,前两发炮弹能够顺利打响,并造成理想之中的全额杀伤效果,已经算是老天爷保佑他庞青山了!

    没人知道,这枚由“数倍炮药”堆积出来的“想当然炮弹”,若是真能命中燕京城楼的话,是否可以发挥出理想当中那等毁天灭地、倾国倾城的巨大威力;但昨日之战的幸存者,却都亲眼目睹了“连锁殉爆”的巨大威力!

    整整两大辎重车负载的炮车弹药,全都在这次炸膛的“意外情况”之中,参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382.南柯黄粱(全书完)

    傍晚日落时分,犹如霜雪覆盖的紫金殿中,天佑帝看着跪伏在地的满朝文武、看着空空如也的左右相位,心中百感交集,怅然若失……

    随着一阵甲叶响动,御林军大统领皮绵山,将佩剑解于殿外,身披甲胄上殿面君,单膝跪地:

    “其禀陛下,牧北公的遗体,有消息了!”

    “快讲!”

    “回陛下,直至末将回城之前,共俘获降军四千有余;目前尚有八营将士、共计四千名御林军,继续向外扩大搜索范围。方才末将刚刚得报,有几名南康降卒说……说……说牧北公的头颅与尸首,在幽北大萨满何文道“施法破敌”之前,便被贼子庞青山,带到了炮车附近……”

    说到这里,皮绵山的热泪滚滚而下,那高大强壮的身躯,也颤抖着蜷缩成一团,顿首跪俯于殿下。天佑帝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怅然与哀伤,随即便被滔天的恨意占据:

    “皮绵山,你方才说,此战俘获了南康降军?”

    “是……回禀陛下,目前我军共俘获……”

    “皮绵山!你给朕听仔细了!朕再问你一次,此战究竟有没有俘军降卒!”

    皮绵山被周元庆这一声陡然而起的暴喝,惊得是六神无主,竟慌乱到抬起头来、仰面视君!可当他的双眼,被天佑帝如刀一般锋利的目光刺醒、想要再次重复一遍之时,却突然被唐福全微微摆动的右手所吸引……

    “回……回陛下的话,是末将无能,此战……此战并未俘获任何降卒……”

    天佑帝满意的点了点头,拿着悠长的腔调数落起来:

    “皮绵山啊皮绵山,硬骨头你啃不动,软骨头你也嚼不烂,如此无能,令朕大失所望!罢了,待散朝之后,下去自领一百庭仗,以儆效尤。不过,正所谓打了不罚、罚了不打,朕就再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朕命你率军追击溃散之敌,不可放走任何一名活口!”

    “末将……末将领旨谢恩!”

    天佑帝嘴角含着莫名的笑意,倚杖拂袖而去;而唐福全则留在了紫金殿之上,亲自送走了所有朝臣,这才望着仍跪在原地不断颤抖的皮绵山,拱了拱手说道:

    “呵呵,老奴在此给您道喜了,皮大统领!”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北燕王朝的百日国丧期满,燕京城的商户与百姓,也将那满城的素服白布取下,于南城外蔡、王二位国之柱石的雕塑石像下一同焚化、以及告慰在大战之中壮烈殉国的诸位英灵。

    此后,天佑帝召回了远在长安城的四皇子周长安,并加其“长乐王”之勋爵、主管宗正院大小事务。周元庆通过这明褒暗贬的小手段,将那胸怀大志,却生不逢时的四皇子,打入了万劫不复的冷宫之中。

    为国捐躯的巴蜀道总督祝云涛,留下了一个亲生儿子“项青”。经天佑帝下旨,另其回归本名祝文翰,加封忠勇侯爵,并即刻召回京中,官拜二品礼部侍郎,学礼参政。两年之后,便顺理成章入阁拜相,继“忠勇公”王放之后,出任北燕内阁左丞相之职。

    而在燕京保卫战中,表现异常突出的三品燕京知府罗源,在箭疮彻底康复之后,便被天佑帝力排众议、破格拔擢!这位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京中知府,就此一飞冲天,竟连礼部的习业都一并省去,直接入阁拜相,接了蔡熹蔡右相的班!

    至于蔡熹的大公子蔡宁,三年丁忧期满之后

    ,获封北燕兵马大元帅之职;随后被天佑帝一道圣旨,发还于中州练兵屯田,卫戍华江。

    而至于此战一阵未见的御林军大统领皮绵山,则成了燕京保卫战中最璀璨的一颗将星。他在王放阵亡殉国之后、率军击溃庞青山所部,并坑杀万余降军的光辉战绩、被市井百姓与民间艺人津津乐道,广为流传……

    可惜的是,燕京保卫战两年之后的某一天,被誉为“北燕杀神”的皮绵山及一家老小,在返乡祭祖的途中,惨遭一伙溃兵贼匪所害,暴尸荒野长达百日……

    其实这场战争的持续时间,并不算长;连前带后也不过是大半年时光而已。但从结果来看,此战也给华禹大陆带来了短期内无法弥合的巨大创伤。

    华江以北各地的田亩全部荒芜、当年的粮食颗粒无收,无数溃兵流民作乱行凶,再加上规模前所未见的一场蝗灾、与声势浩大的瘟疫多管齐下;种种原因综合在一起,使得华禹大陆的总人口,从开战之前的近一万万之数、锐减至一千六百万左右!

    这已经不是腰斩了,而是骑着眉毛被砍了一刀!

    不光是华江以北满目疮痍,对于多年来一直富庶安宁的南康本土,也同样遭受了巨大的经济打击。经济作物固然值钱,却无法填饱肚子;失去了北方田产的原料供给,又面临着华禹总人口的雪崩式锐减。没有了高价倾销的二级市场,再好的货物,也只能烂在仓库之中……

    而且,南康王朝为了挑起战争,不惜高额举债,寅吃卯粮。失去了利益的捆绑,多出了巨额的债务纠纷,那些早已习惯了“敲骨吸髓”的大财团们,彼此的盟约也瞬间支离破碎。

    可以同享福、不可同患难;这个曾经金碧辉煌、玉宇琼楼的商人王朝,也终于遵循着冥冥之中的发展规律,不舍的离开了他的黄金时期,进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年代……

    东边日出西边雨,年过七旬高龄的天佑帝,却在战火熄灭之后,重新焕发了生机。他在两位年轻辅宰的帮助之下,在满目疮痍的北燕王朝,进行了一场彻头彻尾的巨大变革。

    天佑帝变革的大刀,第一刀便剁向了自己;受损的城墙,老旧的宫殿,全部暂时搁置;内监女官、皂吏冗员,也进行了巨大幅度的裁减整编;而第二刀,又直接砍向了士族豪绅;他们施以高压铁腕政策,并以蔡熹留下的那笔“国难财”作为家底,强行收归了北燕九成以上的土地;随后,更以二、八的比例前借后封,按各家各户的人丁多寡,而进行平均配比。

    随后,由左丞相罗源的夫人——水烛先生出资,在各地兴办北燕学馆,前五年束脩全免,分为“文、武、工、商”四大门类,无论门第出身,年龄性别,进门即可旁听。

    随后,便是理所当然的削减赋税,以“穷国富民”为暂行政策,力求迅速恢复人口基数,振兴经济基础。

    北燕的穷苦百姓,刚刚脱离了战火、饥荒、瘟疫与蝗灾的魔爪,人人心中思定,指望过上一阵安稳日子;再加上天佑帝强硬推行了一系列的惠民国策,又从幽北三路高价赊买了一匹“救济口粮”……

    所以,成功度过了大荒之年以后,北燕王朝便顺利进入了速度惊人的战后恢复期……

    然而,对于情势大好的南康王朝来说……至少在二十年以内,长老会与议法会的讨论主题,都要在债务纠纷、追溯责任之类的问题上反复打转了……

    姑苏城的闹市区中,一间闲置了三月有余的小铺面,竟然找到了接手的冤大头,并于今日重新开张!

    这间铺面的前身,是一家很出名的胭脂铺子,掌柜的人好、货物的品质好,地段更好,生意自然也做的兴旺发达。只不过一场大战过后,似胭脂水粉这种“盛世黄金”,就再也买不上价了;老东家硬着头撑了没几个月,便赔了一个毛干爪净,典卖了铺面,回家养老去了。

    其实近些年来,在百业凋敝的南康王朝,每天都有大商铺、大财团化作一捧黄土;可新开张的买卖,还是颇为罕见的新鲜事!

    四处围观的姑苏百姓,眼睁睁的瞧着,在锣鼓鞭炮的喧哗声中,有一条奇怪的舞狮,蹦蹦跳跳的出现在道路的尽头……

    “哎?舞狮我倒是见多了,可这条狮子,怎么是黑白的呀?别家买卖开张,那都是图个开门见红;这位东家倒好,开门见白,也不怕丧气?”

    “老兄,你是外地来的吧!人家这个说法,叫做“孝狮”,我估摸着,可能是新东家的师父去世了,连开张带祭奠一勺烩;祈求恩师的在天之灵,保佑弟子的生意顺风顺水,这有什么可不吉利的呢?”

    随着这条黑白两色的孝狮,越蹦越近,百姓们那众说纷纭的嘈杂声,也被精彩纷呈舞狮所吸引;更有些外阜来的客商,竟“外行”的拍着巴掌叫起了好来……

    随着这头孝狮稳稳当当的跪在白布遮盖的匾额下面,缓缓合上了两只活灵活现的狮目之后,一名白皙俊朗的少年,从狮头中显出身影:

    “在下谢过诸位高亲贵友前来捧场,敝馆今日开张,还请诸位稍待片刻,本家更有薄酒小菜奉上!”

    博得了一片喝彩声后,这舞狮的少年又客气了几句,转身走入铺面,由支客大了接手一应待客事宜。

    “哥,老家的事已经办妥了!天机工坊的军械处,三个月烧了三场大火,就算那颜老二再笨、心思再大,也该知道您是什么意思了。”

    沈归才刚刚推门进屋,只见齐雁整个人瘫在一张圈椅里,手中捧着啃过一口的南山蜜桃,吃的是满手汁水……

    “吃相文雅点行吗?你也是要当爹的人了,怎么这副贼骨头的做派,总是改不了呢?”

    “习惯了……”

    沈归顺手拿起一个苹果,在衣服上简单的蹭了一蹭,张嘴啃了一口,含糊不清的开口问道:

    “回来的时候,去广陵看小返了吗?绸缎庄他经营的如何了?”

    “没去,齐大掌柜现在多忙啊,哪有功夫搭理我这个吃闲饭的穷哥哥……”

    就在兄弟俩闲聊斗嘴的时候,李乐安怒气冲冲地推门而入,拿起沈归桌边的盖碗一饮而尽,随后粗鲁的抹了抹嘴,指着外厢屋说道:

    “爹和书卿找你都快找疯了,你还有闲心在这“审贼”?赶紧跟我走,吉时已到,该亮匾了!”

    “嫂子,瞧您这话说的多难听,什么叫审贼啊,我金盆洗过手了……”

    “少废话,不告而拿是为贼也,蜜桃不是银子买的啊?”

    换好了衣服的沈归,跟着风风火火的李乐安,迈步走到长街之上;在一众亲朋好友、远亲近邻的注视之下,挥手掀开了匾额上覆盖的白布……

    这一架黑底木匾,浮雕着四个斗大的金字,《回春医馆》;在匾额落款处,还镌刻着三个不起眼的小字……

    林思忧。

    (全书完)

3.深山

    一老一小,就在这太白山脚下住了下来。距离他们所住的小木屋向南十里,有一个小县城,叫扶山县,当地人略带的关外口音叫顺了,都叫它抚山县。这本是那些常年出没深山林莽的采药师和猎人的聚集地。后来开始经常有从南边而来的商人,想要直接收购第一手便宜的药材和皮草牟利,就形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集市,集市又渐渐地发展成了县城。继任萨满林婆婆也每隔几天就会进县城购买一些生活必需品。

    这一天,恰好满一岁的男婴得到了他自己的名字和生日礼物。

    “我挑了几本你可能会用得上的书,闲来无事的时候就看看解闷。你现在筋骨还没生长牢靠,还不能下地走路。另外,你也该有个名字了把?”林婆婆一边规整着新买的书籍,一边和他说着话。

    小婴儿正翻着一本《华禹山水经》,这书本平放在他的面前。一双小小的手摩挲着面前的罗纹纸,传出轻微沙沙声。

    “在这里的话,我以前叫什么已经不重要了。现在叫什么也由不得我啊。”他一边翻书一边随意的搭着话。

    “倒也不是这样说的,你母亲本家姓单,不过那日随姐姐去了。虽然是幽北王族,但好像也用不着为这个而随母姓。”说完扭头看着一眼正跪在书前的小婴儿。等了一会没见他回话,又接着忙着手上的活:

    “你父亲我倒是知道,但是现在不能全部告诉你。不过我可以说的是,首先,他很爱你的母亲;其次;他家是江南大户沈家,所以你应该姓沈的。”

    “要不然跟你姓林算了。”

    小婴儿看着林婆婆笑了笑说。林婆婆面色一变:“姓什么都可以就是林不行。那你就姓沈吧。”

    “可我还是想回去,在这取了新名,好像就跟这里产生了什么联系,兴许再也回不去了。”

    小婴儿还是在笑,只是眼神带这些黯淡。这样的表情在一个小婴儿的脸上出现,不知道是可爱多一些,还是可怜多一些。林婆婆看的居然有些高兴,在床的一头爬了过来,捏住小婴儿的脸蛋说:

    “那就这样吧。你不是很想回家吗?那以后就叫沈归好了。”

    “神龟虽寿,犹有尽时。王府有宝龟,名存骨未朽。嗟神龟之奇物,体乾坤之自然。”

    自从有了名字之后,沈归总是在嘴里念念叨叨这些不知道哪里听来的诗文,林婆婆问他:“你吟咏的这些诗文是哪里听来的?我买给你的书本里应该没有。婆婆虽然读书不多,但这等气韵浩然的诗文,听过总会记得。”沈归撇撇嘴回道:“因为我是文曲下凡仲尼转世啊。”然后又开始念叨着譬如‘乌龟偷西瓜-滚的滚爬的爬,忍者神龟下水道’之类没头没脑的话。

    抚育沈归这样的婴儿长大,还是要轻松的多。这祖孙俩在太白山脚下居住,渐渐有了一些熟悉的邻居。有一对儿经常进山打猎的猎人,熟悉的人都叫他们齐家二牛。这两人是土生土长的抚山县人,打猎的手艺是十里八乡数一数二的。单只冬天一季的收获,就够他们一家人整年的生活开销。

    历来所有等着进货的皮草商都会先等齐家兄弟下山,他们不出完了皮子,别的猎人根本别想开张。齐家二兄弟听抚山县里的人说,最近大萨满在太白山脚下定居,连忙赶在自己进山之前拿了柴米油盐和半扇腊山猪,来到了小木屋前。

    兄弟二人站在小篱笆院门口,恭敬的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随后便把礼物放到了一边开始打扫小院。屋里正在火炕上看书的沈归看见了,伸手捅了捅正在缝衣服的林婆婆。林婆婆顺着他翘起来的下巴看出窗外,发现是两个猎户打扮的汉子,又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计:

    “进来吧,屋里没外人。”

    齐家兄弟听见林婆婆的话,又钻进了厨房把水桶挑满,把柴米油盐各归其位后,才掀开门帘走了进来,跪倒在林婆婆的火炕前。

    “这俩孩子啊,快起来把。马上入冬了地气重,很容易把膝盖打出来痹症,以后每逢冬天都会钻心的疼,还怎么进山啊?”

    齐家兄弟又恭敬地扣了三个头:“二老太太您菩萨心肠,俺爹叫齐擒虎,本是上代齐王的族人,俺爹也曾任东幽一路,兵马都总管府账下千夫长。十五年前跟随齐王率兵南征,兵至东海关。只头一场大战便折了十五万大军。俺爹战前突然旧伤复发卧床不起,却被打了一个战场逃兵的罪名。战后便被除了世袭猛安的军户身份,俺爹听完旧伤发了一病不起。同乡们抬着奄奄一息的父亲准备回乡埋葬的途中,路过奉京城外,遇见了您和大萨满。您就轻轻一伸手……”

    说到这,齐大牛扬起手在虚空一抹:

    “就那么一下子啊,俺爹一下就坐起来了。而后就只用了三天,就跟没事人一样了。打那以后,俺爹凭着当兵时练出来的一手挖陷坑下套子的手艺,再加上还不错的箭术,便带着全家来了太白山讨生活。前年开春,有一天中午吃了两碗饭又打了一趟拳,然后睡下就没再起来,走的稳当安详。

    俺爹生前总是念叨,他一个戴罪的老卒多活了这二十年,那可都是二老太太赏的,让俺俩一生一世都记着您的大恩。既然这次您来咱们太白山住下,说啥也得让俺们哥俩好好伺候您,报了这天大的恩情。”说完,满面泪痕的齐家兄弟又开始磕头,头磕地砰砰作响,把地上的灰都扬了起来。

    林婆婆瞪了一下在炕角定睛偷听的沈归,沈归马上咧着嘴开始啃被子,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林婆婆下炕扶起了齐家兄弟:

    “说你们俩什么好呢,你爹他当年只是旧伤加心火,本就不碍事,舒了心养几天也能缓过来的。现在我和我的小孙……”说罢一回头,看见床上的沈归正在抱着被子撕咬。“额,和我的小孙儿一起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以后总会有事需要你们哥俩帮忙。这次你们是要进山打猎的吧?既当了猎人就要守好了猎人的规矩,怀了孕的母兽不要打,没长成的幼兽也不要打,下了套子出山之前要记得收了。”

    齐家兄弟连连点头:“二老太太说的是,等我们这次出山给您和孙少爷送些野味尝尝。”说完,见林婆婆没有别的吩咐,就行礼告退了。

    齐家哥俩前脚刚出了院门,正在假装寻常婴儿的沈归立马丢下手中的被子:“就那么哗的一下?”说着小手张开,学着齐大牛的样子虚空挥舞了一下。“是啊,我不是和你说过,我是个大夫吗?”林婆婆笑眯眯的看着他。

    “大夫不诊脉开方吗?用手‘哗’一下就治好了?香炉灰符咒什么的也不来一点么?”“香炉灰和符咒啊,倒是听说有些野道和摇铃行医的游方郎中在用,一些邪教也在用这手段骗人钱财。”“怎,怎么就哗一下了呢??”

    沈归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看着林婆婆,林婆婆看着他一脸惊讶的表情,起身从院中抓来了一只芦花鸡,又从厨房拿来一把菜刀。“砰”一声,林婆婆一手抓着一个刚剁下来还带着毛的鸡腿,一手拎着那只可怜的瘸鸡。“看好了啊。”说罢用手一摸鸡腿部的伤口。只几息过后,手一松,这只独腿瘸鸡一蹦一蹦的从屋里往院子里跑去,如果不考虑路途中摔的几次,这只鸡简直再健康不过了。

    “唔,晚上给你煮鸡腿吃好了。”说完林婆婆拎着带毛滴血的新鲜鸡腿往厨房走去,床上留下了目瞪口呆的小沈归。

    “怎么就哗一下呢?这是什么原理呢?不科学啊。”沈归机械的吃着嘴边喂来的鸡腿肉丝,一边狐疑的打量着满脸慈祥正给自己喂饭的林婆婆。“其实你也不用惊讶,我们这种人毕竟只是很少数的。外面大部分的人都像你看到的齐家兄弟一样普通,吃五谷杂粮受生老病死。”

    “我们这样的人?”沈归特意加重了‘我们’这两个字。“

    当然咯,婆婆虽然能治病,也只是比普通郎中见效快程度好一点而已。有些过重的伤病也是无能为力呀,所以就只把我当成一个技术更好些的大夫就可以了。但你就不同了,生而能言的婴儿你见过几个呀?”“你这哪是技术的问题啊!这是魔术的问题吧?”沈归一脸崩溃。“就你这医术要是开个馆,那岂不是发的要用鱼翅漱口了?”林婆婆一脸认真的说:“鱼翅吃多了火气会很大。”

    “其实呢,这世间总体看来还是很公道的。”林婆婆把沈归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就像一个普通的农妇哄自己的孙儿那般,轻轻拍打着。

    “刚才齐家兄弟说的东海关大败,幽北大军本应是摧枯拉朽席卷而过的。当时的北燕东海关守将许万州是个贪财好色的将军。虽自身有些胆略,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四万东海守军也就有不少贪得无厌之辈。当时的幽北三路兵马都总管,先锋大将石盏光,已经秘密策反了很多的东海关守军,就连城门卫都约定了打开城门的时间。没想到……”

    说到这,林婆婆略微沉吟了一下,眼神透过窗外看向一片星空:“就在幽北铁骑马上要冲入城关的时候、就在马上要把北燕门户洞开的时候、就在守将许万州被石盏光一箭钉死在城楼之上的一瞬间,岳海山出现了。手中一柄三尺青芒,两剑阵斩齐王三千精甲护卫,复又一剑斩下了先锋大将石盏光的头颅。齐王在这种情况下,哪还有不退兵的可能呢?”说到这里,林婆婆叹了一口气,低下了头。

    “正是石盏光的那颗头颅成就了岳海山的赫赫威名,北燕文帝周友孝赐名‘三剑镇北燕’,赐川蜀竹海镇开宗立派。青芒剑神自此天下闻名”。

    “一员镇国大将三千精甲族兵护卫被三剑斩尽,你和岳海山这种人真是逆天啊,这平衡在哪里了啊?。”林婆婆摸着沈归的头:“逆了天,便会有天罚。不然古往今来,如岳海山这类天神下凡般的人物,虽不多见,但也从未断过。这种人天生任督二脉就是通的,吃五谷杂粮而不染凡尘,据我推论至少都有一百四十年左右的凡寿,可生生是没有一个活过六十岁的。”

    “把我找来的大萨满都那么老了,怎么就没有过六十岁的了?”

    “你大婆婆只有五十八载阳寿啊孩子。”

    “什么?都那模样了才五十八岁?拿我当小孩耍着玩呢吧。”

    “不然你以为,正值壮年的三尺青芒岳海山,又是怎么死的呢?”

4.雁返

    第二天一早,沈归还在睡梦中就被厨房传来的鸡叫吵醒。那叫声嘶哑悠长,打透了门窗响彻云霄,沈归觉得这空旷的山脚下都在回荡着这只鸡最后的挽歌。

    “太残忍了吧。”沈归不用看都知道是昨天那只被剁去了右腿的芦花鸡,林婆婆把它治好,但也仅仅过了一夜,就又宰了它。真是又惨又香。

    “养来就是为了吃呀。而且它也算是为你的好奇心送了命,怎么反过来怪我?”厨房传来林婆婆悠悠然的语气,合着铁锅热油‘噼啪’的声音,十分的有生活气息。

    “可是终归还是心有不忍,已经治好了又何必再杀,早知这样还不如当初给个痛快。”

    林婆婆挥着铁铲,一边炒菜一边说着:“如果我不养这只鸡,把它放回太白山林里,吃它的虽不是我们,也还有狼群或者野熊。其实我也没你想的那么残忍阴暗,不是治好了再吃,而是恰好选中了它,一切都只是缘分。”

    沈归沉吟了一会说:“好吧,也许是我想的有些多。那你是基于什么理由选中它做为今天的食物呢?”“嗯……我今天去院子里抓鸡,数它跑得最慢。”

    因为沈归小小的身子还不能自由的活动,所以祖孙二人每天就在家里斗斗嘴。林婆婆偶尔也会讲给他一些在这片华禹大陆曾经发生的事。大多都是些曾经出现的英雄败类才子佳人,也会有一些开国之主亡国之君。偶尔还会拿起一把三弦唱几段不知道什么地方的曲子,曲调唱词和沈归原来的世界也差不多。沈归照着记忆写下了原来自己喜爱的小曲给林婆婆,戏文里唱的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故事。

    今年的雪来的特别的早,抚山县的市面上渐渐地热闹起来。每逢头场雪后,县衙以南的集市上就挤满了来来往往的客商。有附近的山民来摆摊卖晒干的山货;也有从北燕南康等各地而来进行交接的大药材商;还有一些卖奇珍异兽的猎人家眷;最多的还是成三破五、一手托两家的牙行。

    在这里巡街的衙役都是临时征来的,原本都是些等过了冬,黑土化了冻就回乡种地的农民。这些一年只披这么一季官衣的‘衙役’手里拎着净街鞭子,耀武扬威的指挥着来往的客商:“行路的人都靠边啊,车把式都把缰绳给我稳住了,别惊了牲口伤到行人,那边小孩离驴屁股远点,踢到下身可不是闹着玩的。”一边呼喝一边把鞭子虚抽的‘噼啪’作响,享受着自己短暂的官人生涯。

    今天街尾出现了一老一小,这老太太把孩子放在胸前,用一床小棉被打了一个结拴在前胸,只露出一个小脑袋。被子里的小孩心中暗恨,觉得这造型像一老一小两只袋鼠。“幽北三路中,东幽是产粮的,中山路是行商的,关北奉京是都城,也是前线。而这抚山县就是中山路冬季最大的集市了。”林婆婆边说边带着小沈归朝集市街尾向西转去,又是另一片天地。

    这集市平日是官驿所在,所以路旁各类茶馆酒肆客店数不胜数。各路行商赶脚之人大部分都住在这条街上。在这里,你既可以花十几个铜钱,来一大碗羊肉汤和几个包子果腹;也能找到豪华的二层楼大饭庄,后厨更是由来自燕朝鲁东地区的大厨坐镇;住店的话,可以选择五个铜板一夜的大通铺行脚店、也可以选择三两银子一间的客栈高间。平日未开市时,这条街也没有多少人来往。除了抚山县当地衙门的人迎来送往,就是本地士绅旺族吃腻了自家厨子,偶尔出来图个新鲜而已。今日的这条四通街水泄不通,有吃张口饭的说书先生;也有治病带拔牙的摇铃游医;还有些支戏摊的彩门艺人;也有些支着文王周易幌子的算卦相士。“每年入了冬,这些北方长春会门徒,都会聚到抚山县赶个集,以求挣些银两养活一家老小。”

    林婆婆一面走着,一面看似自言自语的对怀里的沈归解释着。

    “哎呦二老太太您来了。”街口一个正在说着《春秋五霸》的先生对围成一圈的观众拱手告了个罪,在摊子上续茶的小徒弟见状赶紧顶了师傅的缺继续说书。说书先生倒提着扇子跑到林婆婆身前施礼。“这就是孙少爷吧?看模样就透着一股子机灵劲,错不了,长大了准是个人物。”

    “既是先生你说他错不了,那就一准错不了。我今天只是带着他出来凑个热闹。您那可是刚圆上来的粘子,很有几个挂洒火的,走正了这一趟可是要火穴大转啊。(我看你那书棚里刚招来一些观众,还有几个衣着华贵的,弄好了能赚大钱)。”

    说书先生狡黠的一笑,指着正在说书显得有些紧张徒弟:“这小果跟我走了三年跑马穴,如今了也只会使腥卖钢口,一点儿不攒尖。得,那我先回,您在梁上慢晃着。(这小孩跟着我四处演出了三年,现在也只会用一些小手段和话术,正经的本事一点都不会。我回去接着说书,您在街上慢慢逛)”说完转身回到书棚里,闭眼听了一会就把小徒弟用眼神支下来,接着提水壶满场飞奔地往书座的茶壶里续水。

    “这是个江湖人,刚才我们说的那路话,是长春会的暗语春典,也叫唇典。江湖上三教九流的人都会一些,是他们用于辨别自己人的一种方式。沈归出了太白山脚下就不再说话了,只是点点头,自觉新奇的左右看着。

    祖孙二人在街上闲逛着,四周摊子上的江湖人都不住地跟林婆婆问安,林婆婆也和善的一一回应,只是这声音一高,就没再用春典。过了一会,路边一个小贩跑来递了一根麦芽糖给老太太,也没说话就回去继续摆摊。老太太把糖棍往沈归的小手里面一递,然后继续逛着集市。沈归一边瞪着大眼睛四处打量,一边‘吸溜吸溜’的舔着甜腻腻的麦芽糖棍。

    正在祖孙二人游荡在四通街的市井繁华中时,打南门方向奔来一匹快马。马蹄铁敲击着路面的急促声音由远而近,奔驰而来呼啸而去,只留下一街狼藉和四处躲避的行人。沈归耳边传来各种咒骂声,抬头看去,林婆婆的脸色变得极为凝重。“马鞍上挂黄旗,怕是出了大事。我们得赶快回去了。”

    太白山脚下木屋,刚才在街上飞驰而过的骑兵正跪在门前:“神婆大萨满,您赶快回去主持大局吧,奉京城内起了大乱。公主和先代神婆刚一去,怀王立即起兵号称勤王。他暗中掌握了奉京内外所有的金甲禁军,只剩下三千殿前太白卫在内宫防御,这幽北三路已经危在旦夕了。”

    语毕连连扣头,满面的尘土和着眼泪变成了一道道的泥痕。“自古以来萨满都是负责沟通天地万物,抚慰人畜生灵而存在的。历任萨满也从来都不是北燕的钦天司,我是神婆大萨满,又不是他燕京的大供奉关北斗。谁是皇帝,谁又想当皇帝,与萨满何干。你回去告诉怀王,也告诉皇帝。萨满从来都不是,也不可能是任何人的棋子。”

    这个来报信的骑兵从傍晚跪到了天明,见林婆婆并没有开门也没有再说话,只得磕头离去。屋里火炕上的大萨满刚睡醒,砸了砸嘴:“今天还想吃鸡吗?或者杀头猪来吃个红烧蹄髈?”另一侧早起多时却贪恋火炕温暖的沈归趴在一边,两只小手翻弄着一本神怪类图谱《山海注》。

    “一头再小的猪,咱们就俩人,也吃不完啊。以我现在的身量才能吃多少。剩下的肉放在外面冻过就不好吃了。”林婆婆舔了舔嘴唇:“冻它干嘛啊,你这么小的人儿记性却差得很,我会治啊!顿顿都吃新鲜的。”沈归想起了前日泣血悲怆而死的那只瘸鸡,浑身莫名的打了一个寒颤:“你好歹也是通晓万物生灵的萨满,又是神医,吃肉就算了,心灵能不能别这么扭曲?”

    “为了自己欲望同室操戈血流漂杵的人才扭曲,我只吃我养的,不吃养我的。”说完,林婆婆敏捷的一翻身下了炕,厨房里传来霍霍的磨刀声。沈归望向窗外,篱笆园里的一只小猪正在无忧无虑的熟睡。

    抚山县大集在立春这一天才归于平静。住在太白山下脚下的祖孙俩日子依旧平淡。在那个骑兵走后的夜晚,沈归问林婆婆:“那个骑兵,会死吗?”

    林婆婆笑眯眯的看着他说:“不知道啊,我就只是个大夫,又不会你大萨满婆婆的巫术”

    “可你若是一点都不会,大萨满婆婆怎么会选你继任呢?我记得出生的时候还有另一个年轻女子也在啊,选那个会的不比选你这个心理扭曲的大夫要好吗?”

    “什么心理扭曲啊,你这个孩子真是不会说话。那个女人叫齐灵烟,是你大婆婆的徒弟。不过她本是南康人士,这次还了我幽北的人情自然就回家了呀。”

    沈归想了一会,又开口问:“那你真的不去奉京吗?因为你不会大婆婆的巫术,怕自己没有平息风波的本事吗?”

    “其实我幽北三路哪有什么皇室啊,古时候可都是由萨满巫师或者是神婆萨满来选定头领的。这皇室,或者叫头领也行,每过几十载都会换一批,各有各的原因各有各的道理。不过有一点是从没变过。”

    “是哪一点呢?”沈归思索着问道。

    “死的都是人,活下来的也是人。人与人的事,不该由萨满来管的。也正因为萨满不管,头领才能变成皇帝呀。”

    立春的时候,齐家大牛二牛兄弟来了几次。每次都送来一些野味和皮毛。每次林婆婆收下后也都会硬塞给他们一些银子。今年齐大牛家的媳妇生了一对儿双胞胎,都是男孩。林婆婆赶去替大牛的妻子接了生,并打消了齐大牛给两个孩子取贱名求安稳的想法,她给两个孩子赐名雁返——是为齐雁齐返。

    “这俩孩子以后一定很聪明。”

    从上到下的摸完了孩子骨骼经脉的林婆婆这么对大牛说。

    “以后就让这仨孩子一起玩吧。”

    说完一脸揶揄的看着沈归说:“你是哥哥,以后要照顾两个弟弟,多亲多近。”

    沈归看着皱巴巴活像两条沙皮狗一样的孩子心中暗恨:连话都不会说,聪明个屁。

45.营救(一)

    沈归哭笑不得的看着伍乘风,并用手指了指下面的六十里亭:

    “您先看看这地理位置,东西有高山,南北是窄路。早前十四探路的时候,还发现在东面山后有一条小河。地势如此险恶复杂,夜间视线也极为狭窄。咱们还只是知道有杀手埋伏而已。有多少人?埋伏的位置在哪?武器都是什么?惯用手法又是怎样?甚至掺杂了几方势力?咱们可一个都不知道。若真按像您说的,所有人都一头扎进这口袋阵里,后果如何怕是谁也说不好了。”

    伍乘风听到这里眼睛眯成一条缝,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

    “说起来倒头头是道的,也不知道真用出来又怎么样。困了,什么时候动手,再叫我吧。”说完,身子躺在一颗大树下,没过多久就打起了呼噜。

    铁甲走到沈归的身边,和他一起注视起孤耸于山道之中的六十里亭:

    “现在我们都有了安排,那你呢?要不然还是你留在这佯装伏兵,其他的事我来替你。老王爷还在双山村等着你回去呢。”

    沈归自打看见傅野一家以后,心中就有些莫名的惴惴不安。此时铁甲提出想要和他交换,却把沈归逗乐了:

    “你以为我没想过啊?师父老包年纪就不像行路之人;冬至也没有能交流的人;你又在这些人面前露过相。所以,你说我还能安排谁去亭里接触傅野呢?”

    说完理由以后,二人纷纷默然无语。

    眼见太阳西落,十四与冬至小队,一行四人便下山而去。沈归等他们走远后,回头朝其他人拍了拍手:

    “好了,我也该去找傅野了。各位依计行事。还有句话,我知道说了也未必有用,但是还是想跟大家说一说。任务失败未必是失败,但人死了,就肯定是死了。各位多多珍重。”说罢,几个起落间,便下山而去。

    东山半山腰林间,十个黑衣之人也刚刚整备完毕。为首一人正紧紧盯着亭前的一位少年公子。身后一人开口问道:

    “堂主,这忽然出现的少年,恐怕是个变数。要不要除掉?以免节外生枝。”

    被唤作堂主之人抬手使劲挠了挠脖子,也为这个大大咧咧在路中间出现的少年,感到十分头疼:

    “按理来说,是该除掉没错。不过,我们此次的目标并不是此人,而是亭中的一家三口。做掉此人不难,可谁都无法保证,能在杀人的同时,也瞒过亭中的那个老行伍。”

    那黑衣男子听了堂主的话,也是使劲地砸了咂嘴:

    “在目标眼皮子底下做活,确实容易打草惊蛇,可是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他走进亭子里,也实在是有些不放心啊。”

    “你记住,对于我们赤乌来讲,无论什么情况,始终都是把完成任务放在首位的。”

    原来在这东山处的十个黑衣人,竟是来自于北燕王朝的赤乌!

    这赤乌的二人,还在死死盯着大摇大摆走向六十里亭的沈归。但在他们身后光秃秃的大树之上,却悄无声息的垂了几根麻绳下来。

    麻绳上端紧系着粗壮的树干,由麻绳上倒吊着下来了三个黑衣人,动作整齐划一而干净利落,就好像从花木之中存在的蜘蛛一般。这三人头朝下脚冲上,顺着绳子垂到了赤乌最外围的几人身后……

    ‘呲’

    这三人一手死死捂住对方的口鼻,另一只手用匕首割开了对方的咽喉开始放血,再缓缓把尸体放到在地上,而自己一个翻滚间便朝着内圈的三人而去。就这样,冬至的三人以黑铁匕首,悄无声息地割开了三名赤乌的喉咙,行动迅速而安静,匕首也是通体漆黑,连一丝寒光都没有露出。

    就在冬至小组的黑铁匕首,再次搭上敌人喉咙的同一时间,不知由哪里飞出了两柄红绸飞刀,结果了两名警戒归来的游哨。这两具尸体拍打地面的声音传来,那仅剩的赤乌二人,才发觉到情况有变。

    这二人刚刚回头,便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不远处三个黑衣人,每人怀中都紧搂着一个自家兄弟,喉管已经全被割开,鲜血无声的流淌成一条小河,口鼻被人死死捂住,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兄弟,哪条道上的?我们就是些替人消灾的江湖人,若是挡了各位兄弟的好事,那我们自当让路;若是各位兄弟与我等一样,也是为了求财,那不如……”说到此处,赤乌的这名堂主,由自己怀中掏出了几张银票来:“这是我们这趟的定钱,也一并赠与诸位了。还请几位能行个方便。”

    别看这堂主言语间尽是卑微恳切,但暗地里却在用余光四处寻找逃生路线。身后的黑衣人声音极轻,凑到堂主耳边说:

    “这三人所站位置极准,正面突围的可能性不大。如今,我们只能跳山赌运了。”

    本是久经风浪的堂主,看着面无表情的三个黑衣人,心中泛起丝丝寒意:这三人见了自己的大额银票,竟然丝毫不为所动,这就绝对不是一般的江湖人。不图财,那必然是奔着要命来的,只怕今天确实无法轻易脱身。

    想到此节,堂主背在身后的双手微屈,做出几个手势来。面上却不动声色的继续说着:“各位仁兄若是愿意行个方便,他日相见另有厚报,若是不愿意也无妨,放我这兄弟走,某家也愿引颈受戮……”

    最后一个戮字出口,这二人已经不动声色地挪到了山坡边上。虽然下面乱石枯树丛生,但好在山势并不太陡峭,若是狠心滚下,得一条活命来也算不得异想天开。

    ‘嗖……’

    这二人微曲双膝刚一发力,额头上就都多了一柄红绸飞刀。这二人的身体都被飞刀所携之力带着,倒飞了出去。直到撞在一棵枯树之上的时候,才如同两个被丢出去的破麻袋一般落在山坡下。

    飞刀的主人十四,从远处走来。往山下不远处指了指,冬至其中一人便飞奔过去收尸,而剩下的人则开始仔仔细细地把所有尸体都搜了一遍。

    六十里亭门前。

    沈归站定后,先是正了正衣冠,然后清了清嗓子,这才上前拍打门环:

    “亭内有人吗?在下是游学的学子,行路至此打算借宿一夜。此时亭内若是已有女眷借宿,还请出言相告。”

    沈归说完又后退了三步,低头束手,一副等待着回话的老实模样,暗地里确支起了耳朵仔细辨别着四周的声音。

    过了没多久,有个略重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来到门前。随着‘吱嘎’一声木门响动,一丝光亮由亭内传出。一个铁塔般壮硕的汉子打开了大门:

    “公子无需客气,这六十里亭本就是供来往……孙少爷?”

    这开门之人看清沈归的五官,不由得叫出声来。沈归却感到血压骤然升高,气的额头青筋都爆了出来:

    “傅督压言,进去再说。”

    说完,双手抱拳,又故意放大了自己的声音:

    “既然并无不便,那在下先行谢过了。”

    说完一马当先进了亭中,又极快地反手关上木门,在黑夜中发出了空旷的巨响。

    这开门的壮汉,正是被抄家去职的总督傅野。而此时他的夫人张氏,还有独子傅忆,神色都颇为紧张,正一脸警惕的看着沈归。

    傅野朝着二人摆摆手:

    “不碍事,自己人。”又回头对沈归说:“孙少爷游学怎么会游到这里来的?”

46.营救(二)

    傅野一句话便把沈归问的哭笑不得:

    “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那么多年总督都是怎么当的?”

    傅野听完有些不好意思搓了搓双手,脸上挂起了讪讪的笑容:

    “我本来也是个粗人,这个总督还是当年老王爷硬推给我的,推了几次也推不掉,这才硬着头皮干了这么多年。”

    沈归没理他,而是自顾自地走到夫人李氏面前恭敬施礼,又仔仔细细地打量起六十里亭内的构造来。

    六十里亭,虽名字有个亭字,但经过李玄鱼改建之后,已经与一般亭子的构造大相径庭了。这六十里亭如今已是有顶有墙,与其说是亭,倒更像是一座三层宝塔。

    等沈归从一层到三层全部勘察过后,才走回一层的正厅中,与傅家三口面对面的坐了下来。

    “自我叔父郭霜死后,幽北三路的朝堂便已暗流涌动。之后的日子里,虽然各方势力私下里都免不了有些小动作,但表面上都还算风平浪静。可是,这几年的平衡,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在前几日被打破了。而此次风暴中心的一点,便是傅野叔父你了。”

    沈归本想以最快的速度,让傅家三人搞清楚目前的状况,以便他们能暂时听从于自己的一切安排。没想到话虽说的很严重,但傅野听来仍是一脸的平静漠然。沈归见他是这个表情,不由得心下暗自敬佩:不愧是老一辈的英雄人物,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单凭这一份冷静,就不愧是做过一路总督的人。

    沈归说完之后,场面一度十分安静。最先开口的,却是傅野的独子——傅忆:

    “你说的这些,对他来说很陌生啊。”

    这傅忆看上去与沈归差不多年纪,身量完全承袭父亲的魁梧健壮,看上去简直是小一号的傅野。他此时正一脸无奈的看着沈归:

    “我父亲就是个十分简单的军汉糙人,一向对这些勾心斗角的事都没什么慧根。之前的很多年间,整个中山一路的全部政事账目,其实都是掌握在几个参军与师爷手里的。直到后来他自己发现了问题,这才宰掉了那些蛀虫。以后的日子里,中山一路的所有公事,其实都是我替他做的。”

    沈归一脸惊讶的看着面色如常的傅野,一时间不知从哪里说起才好。傅野却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目光朝着窗外望出,不知他在凝视着什么。良久才缓缓开口:

    “想老夫年幼之时,便出太白山追随王爷,几十年间东征西讨南征北战,大小阵仗皆身先士卒,身中战疮四十余处…………”

    话到此处,回头见沈归与傅忆的面色都不太好看,急忙又补上一句:

    ”这政务钱粮之事,某家确实不太擅长。”

    沈归压抑着胸中怒火,指着傅忆说:

    “既然你还能正常沟通,那我就长话短说了。这亭子中连我在内也才四个人,而亭外的各处埋伏加起来到底有多少个杀手,我心里可一点底都没有。我在外面也有一些粗劣的安排,但能起多大作用谁也说不好。所以一会务必听我指挥,你护好自己的爹娘,出了这个门就尽量不要出声,有什么事情尽量用手势沟通。”

    傅忆听完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明白,而旁边的傅野却有些欲言又止。沈归见他这副模样,心中自觉有些失礼,于是一改刚才的强势,柔声问道:

    “叔父有什么意见不妨直说,眼下我等既已身处险境,便自当勠力同心,一起化解危局才是。”

    傅野见沈归口气有所舒缓,也略带羞涩的说:

    “其实我琢磨的办法也未必成熟,不过没准能更为简单直接的解决问题……”说到此处,傅野又小心翼翼的观察起沈归的神情来。

    沈归心下愧疚不已,暗暗跟自己说着:

    ‘外貌协会害死人啊。这傅野虽然看着像个莽汉似得,没想到也是个粗中有细文武双全的厉害角色。也难怪,毕竟也曾是老头子的帐下悍将,又出任一方总督多年,再怎么说也定然比我更为老道一些。’

    想到此节,沈归没说什么,只是一脸期待的鼓励着傅野继续说下去。

    “我只是认为,如今的局面就像一场赌局,输赢也都是一场厮杀。莫不如咱们一翻两瞪眼,直接杀出去,凭着老夫这一手…………”

    “傅忆你看好了你老子啊!别让他再气我了,整个脑子都乱了!”

    沈归气急败坏的说完,便朝着六十里亭的顶层走去。

    傅野被突然变脸的沈归给吓得一愣,而后看着自己的儿子问:

    “我都说这办法未必成熟了,不同意也用不着翻脸啊,你说这叫个啥人?”

    傅忆冷笑着说:

    “孙少爷没直接和你动手,就算大萨满和老王爷教的不错了。”

    天色彻底黑了下去,亭子周围万籁俱寂,只有山林中偶尔传出几声鸟鸣,在这幽北寒夜里显得极为悲怆。

    正在西面山顶之上的铁甲,虽然已经冻得浑身僵硬,双目却仍然紧紧地盯着下方的六十里亭,不敢转移分毫。而分散在其他地方的人们,也都紧绷着神经,等着第一个忍耐不住的猎人,变为猎物。

    亥时一过,沈归便让傅忆吹熄了所有的油灯,至此,六十里亭周围一片黑暗。只剩一抹残月高挂在天空之上,散发出一抹幽幽的冷光。

    不知过了多久,有些听上去杂乱且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在这个寂静的山谷中回荡起来。所有暗处藏身的人都提起了精神,无声地活动着手脚,有些紧张的新丁,还把手握在了腰间的刀柄。

    “大当家的,这灯一吹灭,是不是就代表里面的人现在已经睡了?那咱们就给他来一个突然袭击瓮中捉鳖攻其不备手到擒来呗?。”

    “你小子最近说话挺有学问的呀?咋的?想去北燕考科举啊?”

    “这前一阵大哥不是掳回来一个教书的吗?我在牢里就看他一个人,没事干就随便跟他聊聊呗。”

    “行,这次拿回了赏钱,给你也买上些袍子扇子啥的。你再跟那个夫子学上几天,以后就是咱们兄弟的军师了。”

    这开口说话的二人当先而行,身后跟着十几个打扮各异的汉子。这一行人虽然都在说说笑笑,模样看起来十分轻松,就像十几个出游的朋友一样。但每人手中都握着武器:有的拿着刀剑,有的拿着枪棒,还有最后的三个人,身后居然背着长弓。

    这一行人极为放肆地高声说笑,终于来到了六十里亭前不远处。

    “大当家的,现在我们已经离得很近了。再这么大声喧哗,恐怕有些……有些打草惊蛇、敲山震虎、浑水摸鱼了。”

    这开口之人,正是刚刚被大当家的鼓励过的那位,早早便进入了军师的角色之中。

    “军师说得对啊,都给我闭上嘴。已经离得这么近了还扯淡,要是把人给惊跑了,那三千两赏银谁赔啊?都给我严肃点啊,带你们出来是喝喜酒的吗?”

    “好好好,我们不说了啊!不过现在不让我们说也行,等这趟活一做完,你拿了赏银后,可得请弟兄们去好好喝一趟花酒啊。”

    大当家呵斥众人的声音极大,在这个天然形成的山谷之中不停的回响。此时正在亭中三层屏息凝视的沈归听了,也忍不住向身边的傅忆吐槽道:

    “这嗓门要是再大点,冬至的人没准都能听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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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过江河介绍:
从某些方面来讲,每一个灵魂,都是有意义的。沈归一直都这样认为。他从原本平凡的人生中,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召唤至此。从而参演了一出大戏。从冰天雪地的幽北,到纸醉金迷的南康;从悠久历史的北燕,到瑰丽神秘的异域;这位来客,曾马过江河。马过江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马过江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马过江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