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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过江河全文阅读

作者:溪柴暖     马过江河txt下载     马过江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48.危急关头

    如今正值盛夏时节,即便是半年积雪的中山路,阳光也分外温暖。中山路的首府青山城中,一只湛清碧绿的蝈蝈,才刚刚灵巧地蹦上了一根草尖,还未来得及抖去身上沾惹的露水,便被两只突如其来的手指,死死捏住了尾巴……

    “抓住了抓住了……”

    一名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的中年兵丁,右手举起这只通体碧绿的大肚子蝈蝈,听着身后那名小伢子的叫嚷,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他左手奋力推动着自己的身子,连滚带爬地回到了自己的那扇门板上,便将这只“猎物”举到了对方的眼前:

    “啧啧啧,你瞧瞧这小东西,长的漂亮吧!你知道这东西放在平日,能卖上多少银子吗?”

    “啥?就这破玩意儿,也有人花银子买啊?我家门前漫山遍野都是……”

    “啥?破玩意儿?你懂不懂啊!仔细瞧瞧这只小家伙,从须子到尾巴都是绿的,没有一丝杂色,这就叫“翠蝈蝈”!要是送到北燕的京城里卖啊,绝少不了三百两银子!”

    那年轻的后生一听这话,双眼立刻瞪得仿佛牛铃大小,兴奋地手舞足蹈起来:

    “曹叔,真要是这么值钱的话,那咱就把它留下吧?等仗打赢了之后,把咱俩的伤治好了,再用它换两套宅子……”

    “你这傻小子,这玩意还有个名,叫“百日虫”知道吗,留不住的……”

    说完之后,这年长的兵丁一错二指、揪下了蝈蝈的脑袋,直接塞进了这后生的嘴里:

    “赶紧吃,曹叔再去寻寻、看看能不能掏着个耗子洞……”

    说完之后,这双膝粉碎的好心老兵,便用双手撑着自己的上身、缓缓向墙角爬去……

    青山城,已然断粮四天了。

    东城门边上的一间药铺之中,泰宁大将军丁朔,赤裸着伤痕密布上半身、软软地靠在栏柜之上;四名浑身污黑、唯有双手洁白如新的兵丁,正虚按着他的四肢以及脖颈;而中山路实际上的总督大人——黄玉梅,则摆正了面前的木质托盘,又伸手点燃了油灯,并解开了紧紧包在丁朔左臂上的白布……

    “哎……拿着这一卷破布,把你们将军的嘴堵上,别让他咬了舌头。丁兄弟,你可一定忍着点疼啊,咱这是最后一次了。”

    “麻烦了嫂子,来吧。”

    黄玉梅看着那还在流着脓水的箭疮,一咬牙一狠心,将一柄极其纤巧锋利的刀具过了一道火,随后便在他肩窝的箭伤边缘、迅速划开一道口子!一股黄白色的脓液、“噗”的一声喷了出来、溅满了黄玉梅的两条臂膀……

    黄玉梅反手放下刀来,简单净过了手臂之后,便开始用力挤压伤口、试图逼出尚未清除干净的余脓;在伤势与饥饿的双重夹击之下,丁朔虽然无法喊叫活动、但虚汗却越出越多!还没挤多大一会,丁朔的身子已然滑不留手、四名亲兵手脚并用、几乎都已经按不住他了……

    反复挤压了半刻钟之后,左臂的伤口已然肿大了三倍有余、但流出的已然是鲜红的血液,再不见半点脓汁。黄玉梅再次净手之后,将一枚瓷瓶取出、别过了头去、一股脑便扣在了伤口之上;随即,她又取来一卷毛笔粗细的白布卷,包裹了余下的所有药粉、并使劲推入圆形的伤口之中……

    见黄玉梅手脚麻利的为其重新包扎之后,四名兵丁也纷纷喘着粗气、不约而同地松开了双手;丁朔那仿佛虾米般高高弓起的腰身、也终于随着胸中一口浊气、一并倾泻出来……

    丁朔闭着眼睛抬起右手,将布卷从口中取出丢开,又再次伸手探入口中,左右活动了一番,便取出了一颗沾着肉丝的牙齿……

    “谢……谢嫂子……”

    黄玉梅点头不语、默默收拾起了刀具,借着回身的功夫,偷偷将两行热泪擦拭干净。

    就在丁朔仿佛拉风匣一般大喘气的时候,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随着“砰”的一声巨响,一个右脸皮肉外翻的士卒、踉踉跄跄地撞开了门板、连人没看清楚,便歇斯底里的大声叫嚷着:

    “西门告急!西门告急啊!”

    仿佛水鬼一般的丁朔、猛然睁开双眼;三两下便爬起身子,右臂抄起顶在栏柜上的长枪,大踏步地走出了门口。而黄玉梅则飞快扶起了这名摔懵的士卒、从贴身丫鬟手中接过了钢针,一边穿针引线、一边示意丫鬟为其清洗伤口……

    丁朔一行五人走出药铺以后、便直奔西城门跑去,同时口中还不住地大声呼喊着:

    “还有喘气的爷们吗?出来几个!”

    可惜的是,一直喊到摇摇欲坠的西城门,出现在五人眼前之时;丁朔回首望去,却仍然只有他们五人而已。

    其实这个结果,丁朔一点都不意外。这一段时间的孤城死斗,不仅仅是把青山城的粮食与药材全部耗光;就连那些本地壮丁,也迅速地消耗殆尽。如今的青山城、就连那些五六十岁的白发老翁,都已经自动自发地顶上了前线,没有任何人能独善其身……

    丁朔回过头来,望着城墙上还有一对“鹿角”正在摇晃,便只是对着四名亲卫指了指城墙,自己便扔下了那杆大枪,闷头冲进了城门洞中。

    “弟兄们,加把劲啊!”

    眼看城门露出了一个人的空隙,丁朔助跑几步、以右肩向前、将自己浑身上下的重量,全部撞在了城门之上。就此一撞之后,原本摇摇欲坠的城门,竟然又维持在了一个平衡点上;而刚刚经历过一场“折磨”的丁朔,也与城外的华神教死士、展开了一场抵死角力。

    如此猛烈的攻势,又维持了两刻钟之后,随着一阵清脆的鸣金之声响起,敌军攻势一顿、便犹如潮水般地退回了本阵……

    “退了!敌军退了!”

    一阵欢天喜地的呼唤声,夹杂着若有似无的哭腔,在青山城上空盘旋开来;而浑身绵软无力、又一直在发着高热的丁朔、也只是微笑着贴在了城门之上、歪着脑袋、慢慢滑落在地……

    没过多久,迷迷糊糊的他、只觉额头压上一个手背;随即身子一轻,便飘飘摇摇地离开了地面……

    负责守护西门的“守将”,乃是幽北三路的大萨满何文道。他此番将昏迷不醒的丁朔抱在怀中,刚准备向药铺走去、又想起了药铺的仓房已然空空如也,便自嘲式的笑了笑,又将其他轻柔地依在城墙边上。

    他双手正了正自己的鹿角萨满祭司冠,看着呼吸渐弱的丁朔,脑中飞速旋转起来。

    在萨满教之中,大萨满的配饰,是有着严格规制的;不同的物件,代表的意义也各不相同。比如说萨满巫师,则需佩戴兽灵:鹿角头冠代表智者、熊皮大氅则代表勇武、虎牙项坠则代表巫术修为。

    而神婆萨满,则需配鸟羽头冠,并以羽毛色彩的多寡,来区分个人修为程度。三色为巫、六色为魂、九色为灵;与兽灵的象征意义,基本相同。

    如今的大萨满何文道,只有佩戴鹿角冠的资格、象征着他精通萨满教义的学识修为;但脖颈的虎牙、与背后的熊皮,如今的他,还没有资格佩戴。不过若是此一战过后,如果他能够昂首挺胸、活着走出青山城的话;至少那一件象征着勇武的熊皮大氅,是绝对跑不了了。

    日落西沉五百载,禹河黄沙染青天。

    迎风大旗一招展,斩妖除魔再封仙。

    春生秋死荒草店,冬夏长生密松林。

    天上蒙蒙一颗星,落入大地一蓬灵。

    东斗三星分上下,西斗四星一盏灯。

    南斗星六落蟒蛇、北斗口内紫薇多。

    霸王桥上脱横骨,傲云峰上苦修仙。

    朝阳洞中炼人马,去病消灾法无边。

    这,是萨满教的智者何文道,有生以来第一次祈灵。由于受战情所迫,他既没有带着文鼓武鞭、护持法器;甚连个帮忙的二神都没有;他原本是打算心里打着拍子、按照李玄鱼留下来的祭词,念一遍“稿子”试试看。

    饶是何文道的医术造诣高明,但终究难抵“无米之炊”的阻碍。

    从根本上来说,何文道虽是幽北萨满教的继承者,更是李玄鱼的亲传弟子;但他本人却与沈归一样,都是典型的“无神论者”。而他之所以选择钻研萨满古语,也只是想要尽可能的通译濒临失传的上古残籍、将这个曾经光辉灿烂、眼下已然式微的古老文明,竟可能延续下去罢了。

    至于巴格日思夜想的“发扬光大”嘛,何文道没有任何兴趣。

    如今丁朔被伤痛与饥饿折磨的只剩下了一口气,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念起了这段祈灵词。即可以说是“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实验,也可以说是他在用这种古老的方式,送别这员杰出的将星,

    然而,当第一句祈文出口之后,他整个人的意识,便飘飘然然地游离出来;余下的所有祈文,他都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听着自己声情并茂地吟咏歌唱……

    这感觉实在是太诡异了!

    然而,当最后一句唱词结束之后,西北乾天竟然袭来一阵狂风,仿佛一柄看不见的钢刀那般、将何文道头冠上的两只鹿角割断;而狂风过后,方已然见了死气的丁朔,却突然睁开了双眼!

    呜嗡……咚咚咚咚咚……

    二人还未来得及说话,只听城外号角连天、战鼓滚地;刚刚才退下去的神石军,竟然再次展开了攻势!

249.内讧

    用脱了力的丁朔,在迷离之中、见到何文道头上那一对极其显眼的鹿角,;心神一松,思维也彻底堕入了无边的黑暗。

    一道光华闪过,丁朔神游太虚云梦。他睁开被晃花的双眼,见到了早已死在漠北马匪刀下的爹娘与小妹。他们三人围坐在自家的小院之中,背靠那一口清凉甘甜的水井,正笑吟吟的朝着自己招手。

    丁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缓缓走上前去。正当他想要抬起手来、抚摸小妹的头顶之时、眼前突然一花;只见自家笑眯眯的小妹,竟变成了一个面孔消瘦冷漠、目光凛冽如刀的老妪!还未等喊出声来,对方奋力推出一双肉掌!丁朔受力不过,身形一个踉跄,便一头栽入那口甜水井当中……

    在下坠的过程之中,丁朔透过圆形的井口向天空望去;只见那湛蓝的绸缎之上,一轮弯月与一片暖阳同时高悬;还有一只大鹏鸟展翅翱翔而过、鸣音声动九州……

    呜……咚咚咚咚……

    还未等落入水中的丁朔,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由打城外的敌营方向,便传来一声悠扬的进攻号角!那震撼心神的战鼓声响,既宣告着神石军展开了第十七次攻势;同时也将神情恍惚的丁朔,一把拽回了现实之中。

    距离上次撤兵的时间,才仅仅过去了不到一刻钟。

    青山城之战,打到今天这个地步,每一个人的神经与意志力,都在反复趁拽着最后的那一根线!这种情况下,所谓的战术战法,已经再没有了用武之处;谁能笑到最后,只是看谁能坚持的更久而已。

    无论是泰宁大将军丁朔、还是神石部族的沁巴日郭兴,已经再没有退路可言了!

    刚刚被一阵罡风断去鹿角的何文道,此时一脸迷惑的问再次苏醒的丁朔:

    “丁将军,你的身体……”

    丁朔抬起左臂,上下活动了一番,也拍了拍何文道的肩膀,连声赞道:

    “看来是我丁朔有眼无珠、错看了何大萨满啊!从今以后,我也是萨满教的信徒了!了不起,真了不起!”

    说完之后,丁朔弯腰捡起身边的大枪,左右打量了一番城下的百余名残兵老弱,奋力高声叫道:

    “准备迎敌!”

    “是!”

    与此同时,青山城的北城门以外,腰间缠着一条红布的郭兴,正在歇斯底里的摇晃着麒麟君的双肩:

    “粮食呢!援军呢!军械呢!他妈的麒麟君我告诉你,今日如果我看不见粮草的话,我一定要你们谛听付出无比惨痛的代价!”

    武艺出众的麒麟君,随手便架开了郭兴的两条臂膀、又劈手给了他一个耳光,咬牙切齿的说道:

    “小杂种,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一个败军之将、丧家之犬、也敢对山人撒野?我谛听给了你充足的粮草与步军支援,可谓是有求必应、倾囊相助!可你再看看你自己,连一个小小的青山城都打不下来!而且说起攻城器械,如果不是你的人麻痹大意,会被人放火烧的一干二净吗?郭兴啊郭兴,你以为自己投了个好主子、拜了个阔干爹?呸!如果没有我们谛听的支持,那什么狗屁的神石部盟,不过就是个大一些的马贼团伙罢了!”

    麒麟君的这一巴掌,并没有用上真力,却也在郭兴的脸上,留下了一个完整而红肿的手掌印!而随着耳光伴生的鸣音,也令他无法分辨麒麟君的话语……

    可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遭受侮辱的郭兴,并没有瞬间爆发;而是呆滞地捂住火辣辣的左脸,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望着这名谛听派来的“监军账房”。

    他真是被麒麟君这一巴掌,给打懵了!

    郭家男儿世代行伍,为北燕天子戍守边关;而少侯爷郭兴也自幼随父从军,从小就是抱着刀枪棍棒长大的。与蔡宁一样,他也是从一个先锋卒开始做起,无论是军中官长还是枪棒教头,都接到了老侯爷的严令,没少收拾他。

    对于这样一位将门虎子来说,伤筋断骨,是很平常的事,更何况区区的一耳光了!

    只不过这一巴掌,也令郭兴勾起了一些难堪的回忆……

    冲天的怒火与极致的羞辱,竟然令郭兴的头脑变得十分冷静。他扭了扭脖子、轻描淡写的指着斗鸡似的麒麟君说道:

    “来人,把他给我绑了!”

    沁巴日一声令下,四五名漠北汉子一拥而上,各自施展出了纯熟的漠北跤法,直奔麒麟君的腰腿而去;然而麒麟君望着这些不知死活的漠北汉子,也只是冷笑一声、整个身体便原地转了个圈……

    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便将这五名漠北汉子拨打弹飞、彻底化解了对方的攻势。

    然而周围这些漠北汉子,也不光是撂跤的高手。他们从小生在马背上、或是圈羊或是套马、早就把绳索上的手艺,练的是出神入化。胡勒根见麒麟君身手惊人,也没有亲自上前交手的打算;他只是屈指成圈探入口中,吹出了一道抑扬顿挫的哨音……

    嗖嗖嗖……

    哨声才刚刚想起,天空便同时飞来无数道绳索,将手无寸铁的麒麟君活活套成了一个粽子;片刻之后,人群中齐齐发出了“呦嘿”的一声号子,所有人都朝着反方向奔去,将麒麟君生生拽离了地面,看起来活像是五马分尸的架势。

    面沉似水的郭兴,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上巴掌印,迈步走到麒麟君的双腿之间:

    “既然你自诩方外修行之人,也理应用不到这“俗物”了……”

    还未等麒麟君求饶或是喝骂出声,只觉得胯间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紧接着眼前一黑,便彻底昏死了过去。

    郭兴朝着胡勒根挥了挥手,指着昏迷不醒的麒麟君说道:

    “把他给我困在神石盟旗上,待青山城破之日,我便亲手斩下他的头颅,告慰上苍!”

    胡勒根几次想要开口说话,最终却只化为了“末将领命”四个字,随后便拖着着昏迷不醒的麒麟君,向阵前军旗走去;而一直在冷眼旁观的华神教大师兄——田大力,则挥手招来了一名心腹、与他耳语了几句,这才轻咳出声:

    “咳,沁巴日,您与麒麟君之间的摩擦,我华神教管不着、也没兴趣参与。不过,我华神教已然是三次增员贵部,却仅仅收到了两批银子,是为何意呢?所以,待我麾下这两万人彻底打光之前,无论您是顺利攻下幽北全境,还是寸步未进、我也都会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悄然退出幽北三路。”

    郭兴听到这话,望着阵前那批正在“喝符念咒”的蠢货们,将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

    “你要走?是打算回巴蜀道总坛述职吗?田兄,麒麟君是麒麟君,你是你;而且这青山城眼看就要破了,你何必在这时候……”

    “不不不,其实巴蜀道总坛那方面,我也好久没有收到消息了。哎……少帅,不妨跟您说句实话。无论这第三笔香火钱,谛听给是不给,我都不想再淌这趟浑水了;我田大力的银子,都已经赚足了,现在该是见好就收的时候了。当然,我那两万信徒,还是您的部下;而我田大力,也会“阵亡”于某一场战斗之中……不知道我这个说法,您听懂了吗?”

    的确,幽北与漠北之间的战争,对于郭兴来说,是国仇家恨;对于朝鲁来说,是他逐鹿中原的跳板;可对于华神教中层出身的田大力来说,却只是一个敛财的机会罢了。如今他银子贪足了,怕后半辈子没命享受,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郭兴思来想去,觉得田大力为人贪婪不假、但与自己交易的时候,从来也都是说话算数、掷地有声的。至少,也比谛听那个阴阳怪气的“监军”,要强的多了!

    “好吧,待田兄“战死”之后,我应该将讣告发往何处?”

    “啥告?”

    “……我该把您阵亡的信件送往何处,也好让华神教派来一个新的大师兄啊!”

    “少帅想的周到,那在我临走之前,便留下一个分坛的位置、供你联络好了。”

    就在这时,阵前方向发出一声怪叫,而那些赤裸着上身、头扎红带的华神教徒们,则疯狂呼唤着莫名其妙的口号,再次涌向了危如累卵的青山城。

    “总督,总督!”

    青山城东门之上,一名披头散发的副将,使劲儿摇晃着正靠在城楼上打呼噜的顾晦;三两下之后,顾晦仍然闭着眼睛,却开口干咳了几声、又咂了咂嘴,含糊不清的丢出了俩字:

    “滚蛋。”

    “顾总督快醒醒吧!敌人又攻上来了!”

    “啥?不是才刚撤下去吗?”

    “谁说不是呢……”

    顾晦刚刚抬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道“光杆箭”便从天而降、直接扎在了城楼的木质窗棂之上;落点距离他的右脸颊,仅有半寸而已。

    顾大人是正统文人出身,为人性格也十分迂腐固执、刻板地遵循着传统礼教,不吊书袋,就连话都不会讲了。如今这一根羽箭,差之毫厘、便取走了他的性命;可顾大人却既没嚷也没叫,只是平静的将其拔了出来,又顺手放到了这名副将腰间的箭壶里:

    “箭头撞歪了,瞄的时候,记得往左偏一些。”

250.重温旧梦

    “顾总督,敌人才刚刚退下去;这第二次进攻,怎么来的这么快啊?”

    那副将一边抽出那根光杆箭,反复打量着箭杆弯曲的弧度,一边向顾晦问道;而顾晦则扶着廊柱站起身来,用力地捶了捶酸痛难当的大腿,指着漠北军阵营说道:

    “这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呢?仗打到现在这个份上,不只是咱们在咬牙硬抗;他们也需要停战的时间进行休整。对于咱们来说,拖延的时间越长,胜利的机会也就越大;同样的道理,对于漠北人来说,被我们绊住的时日越久,他们获胜的机会,也就愈加渺茫。”

    “恕末将之言,总督大人是不是想的太乐观了一些?如今他们毕竟在城外扎营,消耗也能得到即时的补充补给;可咱们城中已然断粮四天了,早上看着那些漠北狗贼在城下大吃大喝、弟兄们的嘴里直冒酸水!这肚子里没粮食,连开弓的劲都没有……”

    “好了好了,别再发牢骚了!七天之内,本督保证让你吃上一口热乎饭食。”

    “哎,那我听您的!”

    自古以来,军中断粮必会滋生兵祸;关于这一点而言,秦军主帅陈子陵,已经做出了最生动的示范。可说来也有些奇怪,早在青山城断粮的前三天,总督夫人黄玉梅,便已经派人发布了告示,通晓全城军民百姓;可如今依然断粮三日,百姓与兵丁虽然牢骚话不停,但却硬是没有任何一人试图挑起骚乱、就更别提弃城投降、向北而拜之类的事了!

    其实这种由人心凝聚出的奇迹,归根结底,秘诀也就只有两个字:公平。

    顾晦行事虽然刻板迂腐、却着实长着一副传统文人的清高风骨。他在断粮的公告发布之后,当着军中诸将与百姓的面宣布:自他以下,凡是头衔带个“长”字的官吏将校,必须在普通士卒与城中百姓吃完之后,才能开始用餐。

    很显然,就是传统清流文官,用来安抚骚乱、顺便收买人心的常用举动;陈士杰那种扯着皇后做大旗、明面上享受娇妻美妾的为官之道,也比顾晦的手段,高明了不是一星半点!

    所以最开始的时候,泰宁大将军丁朔,并不理解顾晦的想法,也是极力反对此事的。毕竟抵抗漠北君的主力,乃是中山督府军的将校士卒;而并非是城中那些普通民众。

    在丁朔的印象之中,尽管百姓们也都有手有脚、更愿意为保卫自己的家园抛洒热血、牺牲性命;然而一个有了杀人胆量的平民,也始终还是平民;与真正意义上的士兵,仍然还有着很长的一段距离……

    尽管说来有些残酷,可即便只剩下最后一口粮食,也得先给上阵杀敌的将士们先填饱肚子;至于顾晦的大道理,虽然说得天花乱坠,实际上却有些“书生误国”的味道。

    可惜,顾氏夫妇,终究还是名义上的中山路总督,比起丁朔这个乘风而起的大将军来,还要高着一级;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尽管他们三人之间的私交不错,也只能按照顾晦提出的方法,来分配余下的粮食。

    民不患寡、而患不均。顾晦就用这一套书生意气的做法,将整个青山城的军民人等,牢牢拴在了一起,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命运共同体。先贤有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在这场漫长而残酷的围城战中,顾氏夫妇便向丁朔阐明了这个道理。

    若是没有青山城的百姓们众志成城、抵死相抗;神石大军的铁蹄,恐怕早已经踏过丁朔的尸首了!

    如此看来,所谓的大道理,也并不只是看似高尚、实则无用的废话!

    在副将的搀扶之下、顾晦将不住颤抖的双手、扶在沾满两军血肉的城墙垛口,向城下战场望去;只见那些身着土黄色褂子的华神教徒、再次高声呼喊着令人听不懂的口号、漫山遍野地向青山城冲来……

    “告诉大伙,放进二十五步,箭都省着点用!”

    顾晦对这个被敌军斩断发髻的“地中海副将”嘱咐了一句,随即便抽出腰间满是豁口的战剑,背靠城墙,单等敌军架好了长梯、攀上城头之后,再给予其重重的一击……

    与此同时,幽北兴平皇帝颜青鸿,正在东暖阁中反复踱着步子;而瘸子丞相万长宁,也举起了一张刚刚写就的信笺、正仔细吹干宣纸上的墨迹……

    “士安,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丁朔和顾晦已经被彻底困死了!有那些漠北的鹰户,他们连消息都送不出来,就更别提粮草与军械了!如今朝鲁已然率军南下、我们也被逼到了一个死角上!不管沈归了,诏令颜重武回援,咱们收网了。”

    正如颜青鸿所说一般,神石部族的朝鲁汉王,已然将他从各部收拢的奴隶骑兵,发往云中前线,与西盟部族的穆格尔所部、继续僵持;而他则点齐了五万“神石精锐”,南下进入中山路境内。

    其实如果按照原本的计划来看,完全不需要朝鲁“御驾亲征”!毕竟漠北君烧杀抢掠,打破的都是别人家的瓶瓶罐罐;而东盟草场又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即便打输了,也不怕幽北军采取报复行动。

    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就如同秦王周长风算准了周元庆会投鼠忌器一般,放出一个陈子陵,自己稳坐钓鱼台,便已然立于不败之地。

    只不过这二位盟友,如今却全都耐不住性子、压上了自己最后的一笔赌注,务求尽快结束这场战斗。

    而导致朝鲁改变初始计划的主要原因,除了李子麟与他杀马盟誓、倒戈投诚之外;主要的问题,就是他们背后最大的支持者——谛听,自家后院起了火,无暇他顾。

    对于谛听远在南康的老巢,到底出了什么岔子,朝鲁并不关心;只是那些粮草军饷、攻城器械、甚至包括马具、兵刃、盔甲之类的消耗品,都同时被切断了来路。所以谛听陷入混乱,就等于是在倒逼神石部盟与秦军、提前开展最终的决战。

    根据他的夫人萨尔迪回复说,东幽路的土地肥的流油,气候也比东盟草场温和许多;所以在朝鲁的心里,已经动了在青山城建都、南视北燕;背靠东幽粮仓、养兵富民的念头。对于现在他的来说,只要能尽快拿下中山路,即便没有谛听的辅助,只要休养生息几年,击败穆格尔的西盟大军,也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就更别提被堵死在奉京城里的颜青鸿了。

    对于颜青鸿与万长宁来说,这个环节之中最难掌控的一点,便是该如何保下李子麟这个“叛徒”。

    在世人的眼中,李子麟卖主求荣,弑杀养父,名声已然跌落至谷底。如今的东幽路也是一团乱麻、那些被李子麟兽性激怒的民间义士,也纷纷揭竿而起,明反暗刺的各种行动,每日都在反复上演!

    当然,这些乱贼,大多都是久居东幽路的江湖人所扮;而他们闹出一场“讨伐不义”的戏码,也只是为了让李子麟可以交差罢了。毕竟在双方定下杀马盟约之后,由于郭兴所部进度缓慢,朝鲁便三番四次的发来书信、要求他率齐元军出战,帮助郭兴攻下青山城。

    如果朝鲁心中相信李子麟的投诚,那么他此次率军南下、必然会轻车简行,直奔东幽路;而那五万强行征兆的精锐,也会被派往青山城下,听候郭兴的调遣;如果反之,他则必会率军前往东幽路,亲自搜罗一批粮草军械,亲自运往青山城大营。

    真到了那时节,李子麟是真降也好、诈降也罢;对于神石部族来说,他这位“一字并肩王”,都已然没什么用了。朝鲁寻个由头砍了他的脑袋,既能换一个好名声、也能换一个更加安稳的大后方,何乐而不为呢?

    颜青鸿所忧虑的问题,万长宁也十分了解。只不过他想到的方法,却更加激进一些。

    战局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作为老对手的万长宁,已然能通过蛛丝马迹、逆向解构出沈归的整体布局思路了。

    秦北之战也好,幽北之争也罢;沈归的布局看似天马行空、可实际上他同时棋开两盘、无论是技法还是最终的目的,都足有八成相似!

    而且,这还是早就玩过一次的“旧把戏”!

    当年郭家父子北征之时,东海关中的那一场大火,便令北燕王朝元气大伤。严格来说,当年沈归的手法并不算高明、甚至还有些生疏,却已然逗得周元庆与郭家父子,压上了所有的筹码、并输了一个盆干碗净。

    若非东海关的元气大伤,区区三秦一隅之地,又如何能将北燕王朝逼到今日这个地步?

    沈归“挤牙膏”的手法,其实也没什么高明之处;就如同宝局子里的老宝官,每逢遇见那些衣着华贵的生面孔,总会输少赢多的哄着他玩上一阵;等日后勾出了对方的赌瘾之后、连杀几日大注、再泄回几日大注,将对方骨子里的凶性、与男儿的争斗之心挑唆起来……

    正所谓久赌无胜家,一旦将对方斗出了兴致、那么家里就算有金山银海,也都得给人家宝局子送去!

    寸土不让,是一种死战不退的态度,而并非是意气之争;在战争彻底结束之前,无论赚到多少好处,都只是镜花水月罢了。

251.图穷匕见

    这一场华禹大战,从表面上看,仿佛是秦军、神石部族、北燕王朝、与幽北三路的四方对赌;可实际上真正坐在赌桌两边的,就只有周元庆与关北斗君臣二人罢了。

    讽刺的是,周元庆贵为人主,且以“上天之子”而自居,尚且只管人间俗事;而关北斗本是方外之人、却插手凡尘、妄图逆势而为。

    如此看来,这天地君臣之间的关系,有时也很难说得清楚。

    至于这场通天的赌局,若周元庆胜,华禹大陆则重归旧日景象;由幽北三路、漠北草原、江南道为辅,北燕王朝为尊;若关北斗胜,则华禹大陆进入大一统时代,并全面奉行“新南康”模式。

    至于什么周长风啊、什么朝鲁啊、什么穆格尔啊、当然也包括颜青鸿;别瞧他们如今杀的是你死我活、好不热闹;可实际上,他们只不过是被迫下注、陪绑的小角色罢了;无论周、关二人,谁能笑到最后,他们都先得被人刮掉一层油去;至于这头左顾右盼的“华禹之鹿”、也肯定落不到他们的手里。

    正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换到国与国之间的战场上,也同样是这个道理。

    秦王周长风的赌性,已经被河东城的那一场惨胜勾起;再加上齐返“送回”的一批攻城器械,起到了催化作用,也令他鼓起了豪赌一场的决心来;而朝鲁的赌性,则是被李子麟的阵前倒戈挑起;再加上青山城久攻不克,他难以对神石部族的新一代奴隶主们交代,便只能亲自下场参与搏杀!

    人的赌兴一旦冲上头顶,理智也就无从谈起了。如今这二位素未谋面的“盟友”,都气喘吁吁、双眼通红的盯着这一局重注。可惜的是,他们也早就忘了,自己坐上赌桌,并不是出于本心的欲望、或是计划的安排;而是因为谛听方面出了问题,才将他们逼到了这步田地!

    换句话说,华禹战场的整体节奏,已经不属于他们二人了。

    没了谛听源源不断的输血、什么神石部族、什么黑甲秦军,就如同两只没了爪牙的老虎,根本不堪一击。所谓的黑甲秦军,也不过就是北燕的边军精锐罢了;所谓的五万神石精锐,原本也都是奴隶出身;每个人空有一身蛮力,连骑马都磕磕绊绊、根本不堪重用。

    如今神石部族这最后一点血液,也被朝鲁带离了东盟草场;只要青山城再撑上个三四天,等朝鲁率军进入幽北腹地之后,他们便可以斩草除根了!

    只不过沈归的这个计划,却有一个很重要的前提:李子麟这枚旗子,乃是朝鲁判定幽北局势的风向标,所以直到神石军彻底覆灭之前,他绝对不能轻举妄动。

    无论朝鲁是轻车简行、还是率军亲至;都必然是冲着李子麟、或者说是东幽路的粮草而来。这就如同钓鱼一样,杆抬早了,虽能保住鱼饵,但之前的那一番功夫,却统统白费力气;如果杆抬迟了,那么偷鸡不成,还反倒蚀一把米。

    无论是不惜声名的李子麟、还是正在经历围城血战的丁朔与顾氏夫妇,都是幽北三路的股肱之臣!置功臣于百死之地为饵,换取对于敌军斩草除根、一劳永逸的机会,此举显然不是君子所为、更非明主之举。

    想到这里,颇有些为难的万长宁摇了摇头、开口说道:

    “陛下,臣以为我等还是依照中山王的计策行事……”

    话不用说的太满,对于早有默契的君臣二人来说,已经完全足够了。

    无论是万长宁还是颜青鸿,虽然都猜不透沈归的心思;但对于他的脾气秉性,还是十分了解的。无需避讳,大家心里都清楚的知道,待天下重归承平之日,沈归是绝不可能回到幽北三路定居的!

    因为富可敌国的姑苏沈家,年轻一辈的男丁,就只剩下他这一颗独苗了!

    所以万长宁这句话的含义,便是日后真相大白之时,可以将整件事都推到沈归的头上;而且归根结底,这也的确是沈归留下的话,颜青鸿也只是遵计行事,算不得栽赃构陷。

    而且,这对于日后中山路的“去沈”、或者说是“去郭化”,也是有极大裨益的。

    听完万长宁的提议之后、颜青鸿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不妥……罢了,拟旨吧。擢,定边侯颜重武为镇国公,领扫北大将军衔,即日即率麾下十万飞雄军,星夜兼程,驰援丁朔;另,密令至尊赌坊的灰狗,设法将“逆贼李子麟”悄悄带离大荒城;一路上好生伺候,不得伤害辱骂……恩,不惜一切代价!”

    “……陛下……”

    “哎,拟旨吧。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万长宁看着颜青鸿故作洒脱的模样,只觉得心中一暖、同时又为其感到可惜。站在国之辅弼的角度来看,他却觉得颜青鸿这位帝王,因妇人之仁而坐失良机,实在称不上是位雄才大略的明君圣主;可站在臣子与朋友的角度来看,他深感天恩浩荡、也庆幸自己辅佐了这样一位“不称职”的君王……

    万长宁添饱了笔,却看着刚刚取出的黄绫布,迟迟未肯落下;颜青鸿则有些疑惑的开口问道:

    “怎么了?”

    万长宁嘴角含笑,摇头晃脑的说道:

    “陛下,臣好像突然理解了中山王之前的选择了。陛下,确是要比先帝与颜昼,更加适合这个位置。”

    颜青鸿闻言、神色错愕的看着万长宁,实在是摸不着头脑……

    “启禀陛下,此时宫外有一名跛脚的妇人,正拖家带口的站在南门以外,口口声声说要求见天颜。根据她自己所言,说此行是替长公主殿下传话,所以只能亲口向陛下转述。御林军的宋大统领吃不准对方来路,便托老奴前来请示陛下,是否要会见这名妇人……及其家眷?”

    就在这时,东暖阁外传来了一名宦官的尖细的嗓音,正是刚刚补了亡缺的内廷总管大太监——丁海真。颜青鸿听完之后,与万长宁相视一笑,随即便对着门外回道:

    “既是长公主的朋友,那自然不可怠慢。告诉宋寒青,派一乘马车,将这一行人好生送入内宫;你再跑一趟内宫门,将他们带至冬暖阁即可。”

    “陛下……这妇人来路不明,是否需要老奴安排重兵护卫?”

    “不必了,哦对了,你还提醒了朕。待这一行人入宫之后,冬暖阁附近方圆十里范围,除了朕与丞相之外,任何人胆敢靠近半步,皆以行刺王驾论处,也包括你丁海真在内,听清楚了吗?”

    “老奴遵旨。”

    丁海真跑出去不久,几名宫女便手脚麻利的奉上了新鲜的茶点、随后便退出了冬暖阁;半刻钟之后,丑姑娘颜书卿,伏在“沈老汉”的背上,与一名“翩翩佳公子”,一同推开了冬暖阁的大门。

    颜青鸿快步上前、一边伸手扶下了颜书卿,一边急切的开口问道:

    “沈归……大萨满她如何了?”

    所有人都清楚,颜青鸿口中所问的“大萨满”,是落在谛听手中的林思忧。只见老翁打扮的沈归、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又伸指了指冬暖阁窗外的天空……

    “这群畜生!竟敢害死我幽北三路的前任大萨满!今日朕就在此立誓,二十年之内,我幽北大军的铁蹄,必然要踏平整个江南!”

    “谢陛下的一番好意,可此事乃是我沈某人的私仇,而且也与南康百姓无关。”

    “此事无需再提,林思忧不仅仅是你一人的婆婆、更是我幽北三路的大萨满!你有你的私仇、朕也有朕的国恨!此仇若是不报、待朕百年之后、又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你谋朝篡位的时候,就已经没脸了!放心吧,报仇的事我自有安排,先说郭兴……”

    沈归才刚刚说到这里,突然神色一凛;他对颜青鸿使了个眼色、随即又讨来了万长宁刚刚添好的笔,轻轻写下了两个字:

    “有人?”

    颜青鸿瞪大了眼睛,同时摇了摇头。

    沈归伸出手来,对众人做出了一个禁声的手势;随即,他又悄悄推开了北墙的窗子,同时对万长宁点了点头;对方想了一会,便会意的说道:

    “陛下,茶点可不能解饱,臣以为,陛下是否应该为三位原路而来的“乡亲”,赏赐一餐饭食才好。”

    万长宁的话才刚刚出口,沈归便双手一扒上方窗沿,身体向后上方一挑,悄无声息地踏上了冬暖阁的屋顶。

    毫无疑问,沈归轻轻松松便抓住了一个中年太监;同时身子一提一纵,便带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奴才,又荡回了冬暖阁中:

    “认认么,这阉货是真的假的?是谁的人?”

    颜青鸿走上前去、揪着老太监的发髻向后一拽,看到对方的五官之后,自己的脸上也是一片铁青:

    “今日之前,……是,是朕的人。丁海真啊丁海真,前任大总管也是你害死的吧?你用的毒物还真够厉害的呀,就连孙白芷都看走了眼!说!你背后之人是谁!”

    “算了陛下,现在战情紧急、咱们没功夫跟这个阉贼耗着,一会我把他送灰狗那去吧。他们那些人天天收账,缺德主意多,准能问出点什么来!”

252.失手

    即便是三岁孩子都清楚,无论趴在冬暖阁上的大太监丁海真,听了几个字去;也不管他背后的人究竟是谁、窥测探听圣上、便等同有意刺君、已经足够诛他九族了。如今被沈归死死扼住后颈的丁海真,虽然不知道这“老者”的真实身份、却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

    “陛下,陛下饶命啊!老奴有……”

    咔嚓!

    一声轻微的关节响动,沈归收回拇指和中指,双手顺势一捋,又将他的肩胯拽脱;随后,他单手提着那枚邓皇后赏赐的玉腰带,将这急于讨饶的大太监,扔出了冬暖阁外。

    “天牢里的家伙式齐全吧?找个人出宫,把灰狗接入宫中办差。”

    自家出了内鬼的兴平帝颜青鸿,神情尴尬至极、涨红的一张面孔,几欲滴出血来;而万长宁则轻叹一声、随即从木轮椅中抽出了一根玉萧、轻轻吹奏了几个调子;这才对沈归笑着说道:

    “正好趁着现在还没审,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吧?我赌他丁海真,是宗族府的眼线;那些个皇室的蛀虫、恐怕还做着抓住华禹战火纷飞的机会、重新站上幽北台前的美梦呢。既然开赌,总得有个说法才是。如果我输了的话,方俊平那一万重骑兵的粮草与补给,我就不跟你算银子了。”

    被万长宁这么一闹,颜青鸿的面色终于缓和了一些。他扭过头去,打量着偏屋正在忙着“卸妆”的两位姑娘,一合手中的折扇说道:

    “那我就赌这丁海真,是北燕赤乌的探子好了!自从华禹开战之后,周元庆那条老狗一直都在韬晦藏拙,几乎赔光了整个家当。如此程度的示弱,恐怕不仅仅是要收拾周家的不孝儿孙;恐怕连咱们幽北三路,他也一并惦记上了!至于我要是猜错了嘛……那就把我妹子输给你了!”

    这话一出口,包括颜书卿在内,所有人都回头看着他。谁也想不到颜青鸿已然当了近两年的皇帝,如今与沈归闹将起来,竟然还是原来那副臭不要脸的模样!

    “呸!你要是输了,我要一座太白山。”

    “太白山本来也是老王爷的……”

    “就这么定了,现在轮到我了。我猜嘛……这个老太监,准是华神教的人!如果我猜错了的话,输你一个天机工坊怎么样?”

    “此话当真!”

    沈归一言出唇,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死死的盯着他;而颜青鸿更是大喝一声之后站起身来、死死抓住了沈归的右手,不住地上下摇动起来……

    众所周知,谛听赚钱的门路虽然繁杂,但具有战略意义与长期经济效益的“正经生意”,就只有一个天机工坊罢了。

    其实以谛听吸金的能力,本不需要采取贩卖阿芙蓉膏这种损阴德的方式,来迅速聚敛那些不义之财;只不过这天机工坊组建之初,也同样是一只吞金巨兽,无底深洞。

    谛听节衣缩食了近二十载时光,终于把这头巨兽喂的脑满肠肥,也到了开始产下金蛋的好时候;如果天机工坊真的被沈归连锅端来幽北三路的话……

    且不说穷鬼皇帝颜青鸿,能不能抗下这个天大的富贵;单说关北斗与黑狗二人,必然要心疼的当场猝死!

    “别说了!万长宁,你这就派人去告诉灰狗,只要从丁海真口中吐出“华神教”三个字,就给我往死里折磨,死活也不能让他开这个口!”

    就在这三位故交彼此吵闹之时、门外突然走来了四名御前侍卫。为首一人轻咳一声,跪在了一道门外,低声回话道:

    “内侍刘勇,前来听旨。”

    颜青鸿急忙扯了扯自己身上的便服,笑着对他说道:

    “将门外那阉贼丁海真,打入天牢;再去至尊赌坊请来大东家灰狗,替朕审问详情。”

    “是。”

    一阵拖拽声音过后,沈归与万长宁耳语几句、便指着李乐安与颜书卿说道:

    “我也同去天牢等着灰狗,向他交代几件私事过后,便立刻去建康城报仇、顺便在找一找师父的踪迹。至于这两个不省心的丫头嘛,就留在宫中,跟姐姐做个伴吧。毕竟宋行舟已经死在了女侠李胖丫的手上,这皇宫大内也就非常安全了……哦对了,书卿的脚伤了,一路上也没寻到合适的药材,回头让胖丫去你内库瞧瞧!这可是你的亲妹子,别心疼东西啊!。”

    三言两语交代完之后,沈归站起身来,走到李乐安的身边,抬手取下了那枚不值钱的檀木发钗;随后又将颜书卿右手的三眼鹿骨扳指取下,带在自己的食指上,分别揉乱了二位姑娘的头发,随即便扬长而去。

    万长宁望着沈归远去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

    “沈归说让咱们沉住了气……看来丁朔与子麟的命运,就只能交给上苍决定了。”

    而颜青鸿则摇了摇头,否定了万长宁的悲观的看法:

    “你想的不对。沈归与丁朔和李子麟三人,的确没什么私交可言;但他与顾氏夫妇,却有着不错的交情。他这个人呐,虽然看似离经叛道、行事狠辣;但在他的身体里,却长着一副江湖草莽的忠肝义胆。这么多年来,死在他手下的人浩如烟海,可你什么时候听过,他出手害过朋友呢?”

    闻颜青鸿此言,万长宁低头看了一眼残废的双腿,又摸了一下轮椅的扶手、也轻轻点了点头。

    万长宁能猜透沈归的计谋,却猜不透沈归的为人;而颜青鸿能摸到沈归的脾气,却猜不透他的盘算。

    凡眼观人,如同管中窥豹。

    抛开冬暖阁众人不谈,单说沈归走出内宫、来到外宫南角的天牢以外。几名御林军的看守,虽然不知这老头是个什么来路;但众人见内宫侍卫长刘勇,也对他毕恭毕敬,就把这个糟老头子,也当成上差礼遇。

    看押在外宫天牢之中的犯人,大部分都是有正经官身的仕人阶级;还有些触犯了国法家规的凤子龙孙、皇族外戚,也同样被关在这里。为了彰显天子宽仁、所以这里的条件,也更加优越一些。

    沈归在刘勇的接引之下,缓缓踏入天牢,耳边立刻传来一个男子沧桑的叫嚷之声:

    “我赵某人一生为官清廉、胸怀坦荡可昭日月!纵然我如今受屈含冤、身陷囹圄之中、亦深感皇恩浩荡……”

    此人才刚刚开了一个头,刘勇便立刻出言打断道:

    “是我。赵大人,我劝你还是省省劲吧,陛下是不会来见你的……”

    说完之后,刘勇回头看了看沈归,然后略显尴尬的说道:

    “抱歉大人,我们这边请。丁海真意欲行刺陛下、乃是诛九族的大罪,所以小人将他关押在了后面的重监。”

    穿过前面的监牢、二人一前一后,走入后方的重监之中。根据刘勇所言,这里共有二十个单人隔间,如今却只关押了两名钦犯而已。这二犯人乃是一老一少、年老者乃是他刚刚押来的丁海真;至于年轻一些的,则是北燕王朝的礼部外事司,遣人押来的一名“南谍”,名唤乔木秋。

    其实沈归向周元庆讨要这个关北斗的首徒,也并没指望一个小道童、就能帮助自己翻云覆雨。他只是本着谨慎行事的原则,先将此人捏在自己手中,以免关北斗在他身上另有布置罢了。

    至于能问出什么、那是为最好;对方三缄其口,也无大所谓。

    大约过了半刻钟之后,一名身穿苏绣锦缎、体态壮硕的中年员外爷,大摇大摆的走进了这间天牢之中。

    “灰狗,你最近的日子,过得倒是蛮滋润啊?这才几日不见,竟然壮了这么大一圈!”

    沈归虽然已经改头换面,可此时说话的声音、却还是自己原本的音色;而灰狗的本职工作乃是经营赌坊,辨别声音也是看家本事,一耳朵便听出了沈归的声音来。

    “恩公,您终于回来了!您走前交代的事,小人已经全部办妥了。谛听在幽北三路的二十八处明桩暗哨,包括刚刚买通的工部侍郎赵贞,也一并除掉了,人您应该已经见过了。整个幽北咱还不好说,可至少奉京城中,现在是干干净净,半个牛鬼蛇神都没有!”

    “干干净净?好,那你再问问这位内监大人好了。”

    沈归没看灰狗,只是端起盖碗下面的茶船,漫不经心的喝起了茶来。灰狗听完面色一滞,急忙走上前去,推合了丁海真被卸下的颌骨:

    “丁大伴?……您老这是?”

    “咱家真是冤枉的呀……”

    丁海真才刚刚说了一句话,沈归便知道这定然是个大工程。随即他拍了拍灰狗的肩膀说道:

    “这阉贼偷听我与陛下之间的谈话,你得把他的嘴撬开。恩……不过据我猜想,一个刚刚上位的阉货,恐怕也不会有什么价值;至于他是死是活,就都看你的心意了。缺什么家伙什,尽管跟刘勇开口;我先去隔壁见一位老朋友。”

    “放心吧恩公,这事小人再拿手不过。半个时辰之内、如果撬不开他的嘴,就算是我灰狗没能耐!刘将军,劳烦您遣人跑一趟城南狗场,找龅大牙提我灰狗的名号,让他把我的那几只“小兄弟”牵过来……”

    沈归无意再看,而是撩袍出了监牢的门,直奔乔木秋的监牢走去。

253.镇龙钉之谜

    随着“吱呀呀”一阵响动,原本正在监牢之中盘膝打坐的乔木秋睁开双目,正好与沈归那“苍老”的视线、在虚空中交汇于一处:

    “这位老先生,您找我有事吗?”

    沈归挥手摒退左右之后,慢慢低下身子,附在他耳边小声说道:

    “我是沈归。”

    “沈……不可能!你应该已经死了!师父此前为你布下了七星灭魔大阵,我是亲眼看着魂灯一盏一盏熄灭的!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乔木秋矢口否认之后,便立刻双眼紧闭,同时口中念念叨叨、双手法决连番变化,看样子既像是在占卜起卦、又像是在作法除魔……

    啪!

    一个响亮的大耳光,将身形瘦弱的乔木秋,扇的是头晕目眩、口鼻蹿血。沈归收回涨麻右手,望着神色惶然的乔木秋,语气温和的说道:

    “你抽完疯了吗?抽完了咱们就聊聊正事?”

    就事论事,沈归并没打算将关北斗的孽债、转嫁到乔木秋的身上。而且赤乌转交的背景调查显示,乔木秋随是关北斗的弟子,却并没有学到什么真实本领。

    其实,这也不能怪关北斗藏拙;而是这一对师徒,本就是周元庆强行拴在一起的“对家”;关北斗临走之前没有斩草除根,已经是顾念了十数载师徒的情分了。

    别看乔木秋年纪轻轻、但他的思想,却仍然还是君臣父子、伦理纲常的“老一套”;而关北斗自以为洞明世事,通晓阴阳,把自己驾到了一个“拯救者”的角色之上,再也下不来了。

    这样的一老一少,又怎么可能真正的交心呢?

    由于关北斗打算涤荡尘世,所以他就必须要掀翻自诩“华禹正统”的北燕王朝;而乔木秋虽是方外修行之人,但从他识字开始,便已经在书本之中,深受儒府学派的义理熏陶。这样的一个小夫子,更不可能跟随关北斗的脚步,去做那有悖纲常的篡逆之事。

    所以,自打关北斗与秦军沆瀣一气之后,自认为“忠臣良将”的乔木秋、便公然与其决裂、坚定无比地站在了天佑帝这一头。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心深似海的周元庆,是不可能把这个巨大的隐患,留在自己身边的。

    于是,身家不算清白的乔木秋,便被他所效忠的君主,当做了一道顺水人情,送来了幽北三路。说是向沈归献媚也罢、说是交换华神教主的筹码也好;总而言之,他的这条小命,如今就攥在沈归的手中。

    沈归看着他茫然失措的肿脸,伸手抹去了他嘴角的血液,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一个方外修行之人,为何要参与俗世之争呢?华禹大陆的三千名山大川、莫非就容不下你这具皮囊了?”

    “我……我不知道。”

    “哎,我不想动粗,咱们还是简单一些、直奔主题吧。既然你跟了关北斗这么久,也一定知道他当初为何要诱我,去满华禹搜罗这些破玩意儿了?”

    说完之后,沈归将藏着八根三寸镇龙钉的皮卷,从里怀取出,摊开在乔木秋面前。

    第一根名曰天枢,主天干,乃是颜书卿从宋行舟的尸体上搜罗而来;

    第二根名曰天璇,主地支,乃是蜀南竹海剑池的镇池之物。

    第四根名曰天权,主时势,乃是燕京仁和当铺的朝奉王雨田所赠。

    第五根名曰玉衡,主嗣音,乃是沈归的亲生父亲沈昂之遗物、后经沈游转赠。

    第六根名曰开阳,主则律,乃是关北斗诱沈归入局的钓饵。

    第七根名曰摇光,主明星,乃是鲁东儒府学派供奉之物。

    第八根名曰左辅,主福吉,乃是衍圣公白衡所赠。

    第九根名曰右弼,主火燥,乃是白衡送给西疆大金童佛、又落于姜小楼之手。

    坦白的说,似乎于“三寸镇龙钉”这种玄之又玄的说道,无论是僧道儒、还是墨法巫,各门各派都屡见不鲜;可关北斗毕竟与那些只会装神弄鬼的“下等货”不同;对于他的天衍术,即便是无神论者沈归,也不得不暗自折服。

    如今的徒弟乔木秋近在咫尺,沈归无论如何都想问个明白。

    乔木秋仔细斟酌了一番、便将自己知道的所有细节,一股脑的和盘托出。原来沈归的推测并没有错,关北斗的确是在借此物之力,反推沈归的命数;可如果此物的“神通”仅此而已,恐怕也不值得关北斗这个顶尖神棍,如此费尽心机了。

    宋行舟虽然是个天下无敌的天灵脉者,但谛听上下人尽皆知,他只是谛听的利爪,并不是谛听的大脑。而关北斗在谛听之中代号名曰“灵犀”,所以他的想法,才代表着谛听上下真正的意志。

    天地分阴阳,人间有四季。关北斗欲借南康为凭,将华禹大陆变为另外一番模样,所遇到的阻力,也定然非比寻常。千百年来,那些平日里交恶争斗的守旧势力、利益团体,定会在强大外力的逼迫之下、紧密团结在一起。而北燕王朝的官场风气,也十分生动的诠释了这个奇怪的现象。

    所以关北斗想出的破局方式,便是策动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将华禹大陆彻底重新洗牌。

    即便双方已经势同水火、彼此手上也是血债累累,沈归却也不得不承认:关北斗的整体思路,并没有任何问题。

    那些各自盘踞一方的士绅宗老、那些把持朝政、结党营私的名门望族、就如同附骨之疽一般、无论朝代如何更迭、皇权如何交替,始终都无法彻底根除。

    在关北斗自己的“理想国”之中,这世界只需要存在一套通行法规。所以无论是旧皇权体系的源头——北燕王朝;还是社会底层风气的源头——江湖道,便是他改天换日之前、急需解决的两大难题。

    可以预见的是,如果没有沈归横空出世,至少以北燕王朝为首的旧体系,必将彻底消亡。

    因为如果没有沈归的提前布局,那么华禹大陆的两线战场,根本无法压缩到今日这等地步;战端一开,必然是东西开花、尸横遍野的一场全面战争。待华禹诸侯经历了这一次集体消耗之后,关北斗便可以尽启南康水陆之兵,浩浩荡荡渡过华江、轻而易举地廓清环宇、还俗世一片“安乐清平”。

    与关北斗争夺华禹大陆之人,便是天佑帝周元庆;而与关北斗争夺俗世规则之人,便是幽北沈归了!

    至于这九根镇龙钉,本是伏羲大神遗留在人间的镇物。站在神秘学的角度来看,也就是这九根不起眼的“棺材钉”,撑起这生老病死、喜怒哀乐的俗世人间。

    第一枚天枢,代表天生万物,本是宋行舟的掌中玩物;只不过随着这位华禹大陆最后一位天灵脉者的消亡,象征着天道的镇龙钉、也已然落于沈归之手。

    第二枚天璇,代表着地长阴阳。此物原本落在了最有可能“肉身化圣”的岳海山手中,只可惜他为了稳固北燕王朝的根基,所以耗尽了自己的精元,最终瓦解冰消。

    第四枚天权,乃是代表着孕育时势。此物虽然经王雨田保管多年,但它真正的主人,乃是李玄鱼祈灵而来的天外异数,也就是沈归沈太初。

    至于第五根玉衡,则代表万物和鸣,落在沈归的亲生父亲——沈昂之手。而关北斗暗害沈昂,也正是因为他与郭贞的结合,会在很大程度上缓和华禹大陆诸侯的紧张局势。

    因为一旦姑苏沈家的丝绸、经过申城港口抵达宁海口,并开辟出一条拥有巨大潜力的新市场;那么南康那些见钱眼开、鼠目寸光的商贾,还愿意听从谛听的调遣、去涤荡这一方乱世吗?所以在关北斗看来,沈昂与郭贞这一对儿可以沟通华禹南北的璧人,是一定不能留下的变数。

    至于第六根开阳,则代表着世间的规则与法度,最终落在想要重启华禹的关北斗手中,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因缘作祟。

    而第七根摇光,则代表着滋养万物、为凡人指引前行道路的希望之星。此物原本落入鲁东如府学派之手,也算是相得益彰;只可惜随着沈归这颗妖星出世、群魔并起秽乱人间;连带着鲁东路的圣人门第也受其牵连,短时间内,再也无法起到延续文明、开辟前路的作用……

    至于左辅右弼两颗隐星,虽是一凶一吉,彼此却相伴相生,所以本身并没有吉凶善恶之分。这就如同白衡的为人一般、随心所欲、喜怒无常,不依常理判断是非、一切皆由本心出发。

    于此可见,对于华禹大陆这一浩劫,集万法于一身的大萨满李玄鱼,已早有准备。她盗出伏羲大神的镇物之后,便将其分门别类的交付于应劫之人的手中。只不过天意难违,天外异数沈归的降世临凡,也直接打乱了所有人原本的命运;而华禹大陆的运转轨迹,也彻底脱离了李玄鱼的布局之中。

    沈归虽然能一眼看破江湖骗术,但对于这种真正意义上的“神术”,却历来知之甚少、甚至还带有强烈的抵触心理。

    而且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这九根丧气东西,对于沈归来说,根本毫无用处可言!

254.逼供

    年纪轻轻的乔木秋,先后被关北斗、周元庆出卖了两次,整个人都已经心灰意懒了。所以也无需沈归动粗,他便将自己曾经听到过的消息、与私下推测出的所有细节,全部和盘托出,与沈归互相印证起来。

    直到刘勇送来一餐夜宵之时,沈归才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个问题:

    “乔木秋,你可知第三根镇龙钉的确切下落?”

    “唔……镇龙钉乃是长安地宫龙脉——九龙盘宫局的阵基,也被称作为“九皇会”、映照着北斗九星而生。根据这个理论来推断的话,那么第三根镇龙钉,理应名为天机,司主人间气运。至于此物如今身在何方,恐怕也只有李玄鱼前辈,才能说得清楚了。”

    沈归听完之后、立即想到正在南康处理“烂摊子”的关北斗,心中不禁打起鼓来:倘若这世间真有气运一说的话,此等神物一旦凑齐、又落入关北斗的手中、那么三秦与北燕、漠北与神石军,南康与华禹大陆的混战,恐怕定会横生枝节……

    就在二人各怀心事,拿起筷子用膳之时,隔壁却突然传来了一阵纷乱的响动;片刻之后,一声声野兽的低鸣声,在空荡荡的天牢重监扩散开来。又过了片刻,一阵不男不女的哭嚎声,仿佛一柄利剑那般、直刺二人耳膜,令双方同时停下了筷子……

    “咱们俩的事,就算告一段了。最近一段时间,外面不太平;等事情过去之后,我会把你送回玄岳山,以后就跟着无量真人潜心问道吧。”

    “你……不杀我?”

    “你我二人无冤无仇,我为何要杀你呢?”

    说完之后,沈归推开了此间监牢的铁门,吩咐门外伺候的刘勇,日后善待乔木秋,便走向了丁海真的牢房之中。

    这件牢房的大门没有上锁,只是虚掩着而已。沈归循声而来,才刚刚推开沉重的铁质牢门,里面便传出了一股腥臊恶臭的气味、将他给生生推了出来。

    “咳咳,灰狗,你给我出来!”

    “狗爷已经出去了,给我把门带上!”

    里面传来了一阵粗鲁的回话,随即又是一阵野兽的低鸣、夹杂着丁海真那不男不女的悲鸣;沈归捏着鼻子,一把推上了沉重的铁门,回头向正在锁门的刘勇问了一句,便直奔侧院花厅而去。

    “灰狗,我不是让你去审丁海真吗?你这是找来一个什么货色啊?”

    沈归进屋的时候,灰狗正在往一个痰盂里啐着漱口茶;如今一听沈归的问责的话语传来,还未见其人,便已然放下茶碗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回道:

    “回恩公的话,此人名唤龅大牙,在南城外开斗狗场子。”

    沈归闻言脑筋一动,便自以为抓住了灰狗的思路,立刻出言训斥道:

    “用恶狗来吓唬人的招,是不是太老套了点?人家丁大伴见多识广、不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他罚起内宫的奴才们,毒辣的手段也是五花八门!小心被人家来一出将计就计,反把咱们给当猴耍了!”

    正如沈归所言,丁海真能够在错综复杂的内宫之中脱颖而出、成为太监行里的魁首,就定然不会个等闲之辈。而龅大牙这种老套的刑讯方式,对于这些肢体不全、心理扭曲的阉货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而灰狗也仿佛知道沈归在想些什么、只是略微含蓄的一笑,便详细给沈归介绍起了龅大牙的手段来。

    华禹大陆民风好赌,玩法也是千奇百怪、五花八门,并不局限于宝局子里的各种赌具。小一些的斗虫、斗鸟;大一些的斗鸡、斗猪、斗牛等等等等,其中观赏性最强、吸收注码最多的博戏,也当属斗狗无疑。

    有利便有私、有私便生弊。十赌九骗的老话,放在斗物上也如是一样。这些以活物开赌做宝之人,各家都会一些秘不示人的手段,令斗物的临场表现更加出色,以增加自己操纵结果的准确率。

    在五花八门的作弊手法之中,最古老、也是最有效的一门手艺,叫做点药;只不过“点药”之后的斗物,无论性情还是体表特征,都会发生很大的变化,极容易露出马脚。所以随着“作弊方式”的逐渐进步,龅大牙作为奉京城里“斗狗”的顶尖行家,除了改进药物的配方之外、已经开始琢磨着从物种起源下手了!

    简单说来,就是点药外加杂交。

    而今日他带来的四条斗狗,虽然都是灰狗看家的“镇物”;但无论育种、驯养、还是点药,却都是由此行顶尖高手龅大牙、亲自完成的。订制至今,还从未派上过用场呢!

    为了防止被人看出破绽,这四只斗狗的外观,与寻常看家笨狗无异,甚至还有些憨态可掬、软弱可欺的味道;然而,只要它们一闻见血味,便会立刻发疯、至死方休!

    就在灰狗详细为沈归讲解斗狗门道的时候,一名赤裸着身子、上牙凸出的中年男子,大踏步地走入了侧厅。此人用余光瞥了一眼易容过后的沈归,并没搭理他;而是将手中的两张信纸,直接拍在了灰狗身边的桌子上:

    “活给你办完了,狗也拴门口了,晾半个时辰之后,派人把它们送回去就行。”

    “人怎么样了?”

    “腿废了,脑子有没有事,我就不清楚了。”

    灰狗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了一张银票递给对方,道了一声“辛苦”;待龅大牙走后,他才双手捧起两张信纸、直接递给了沈归。

    果不其然,这前后两份供状的出入不大,无非就是华神教的探子,如何以他中山路的家人为质;又是如何唆使他在前任内廷总管的水中投毒、并借邓皇后的信任为阶成功上位,并暗中监视颜青鸿罢了。

    “哎……也是个可怜人。灰狗,你过去看看,如果还有救的话,就把他在这里关上几天;待乱世终结之后,趁着陛下大赦天下的机会,将其放出宫去也就是了。”

    灰狗点头应是,很快又去而复返:

    “恩公,人已经疯了,两条腿自膝盖以下,连一点肉丝都没了……还留着吗?”

    沈归沉默了半晌,站起身来叹了口气:

    “哎,给他个痛快的吧。还有,把那四条吃人的疯狗也宰了。另外告诉龅大牙,斗狗可以作弊、别损了阴德。”

    就在沈归的马车,经由西门离开奉京城之时;一名风尘仆仆的驿兵,自东门狂奔入城。此人马鞍上的驿旗已然跑丢,上半身爬俯在马背上,双眼也无法聚焦;看他这副精神状态,若不是双脚还死死扣在马镫里,可能早已经被甩下了马背、生生拖死了。

    此人进城之后,也是一路横冲直撞,将沿途百姓与摊贩撞的是人仰马翻。直到来到南门大街之时,这才被闻讯赶来御林军大统领宋寒青,一把抓住缰绳,将其连人带马一起放翻在地。

    由于眼下战情紧急、消息往来极其频繁;人手眼中不足的情况下、也只能采取这种换马不歇人的方式。如今这位驿兵已然累脱了力、躺在地上昏厥过去;而那匹被宋寒青放倒的驽马,只是就地打了一个滚,便站起了身子。

    当军情传至冬暖阁以后、万长宁检验了竹筒无误,这才打去了火漆、取出了其中的信函。

    朝鲁以及萨尔迪夫妇、率领五百漠北力士,向东幽路进发。

    根据落款书写的时辰来估计,此时此刻,朝鲁夫妇以及那五百勇士,应该已经抵达了大荒城下。

    也就是说,失去利用价值的李子麟,危在旦夕!

    与君臣二人此前的判断大不相同;朝鲁夫妇此大荒城一行,既没有携大军前往,也没有轻车简行。尽管那五万“神石精锐”,只是吓唬人的奴隶兵而已;但保护他们夫妇一同前往大荒城的五百勇士,则是名副其实的百里挑一!

    此举既能彰显出他对于李子麟的“充分信任”;也能在足以自保的前提之下,拥有猝然实施斩首行动的可能性。

    如此看来,似朝鲁这般起于微末之人,必有其过人之处。

    此举不但在大义上说的说去,也使得幽北三路谋划出的应变手段,彻底落在了空处。

    因为按照幽北三路最初的构想来看,如果朝鲁带兵前往,大军行进速度必然迟缓。而李子麟便可以趁着这个时机,亲率一支人马,打着前去支援郭兴的幌子,直接杀到河东城下。如此一来,大荒城的守将,也有合理的借口拒绝开城。

    如果朝鲁为了展现自己博大的胸怀、亲身涉险的话;李子麟也正好可以痛下杀手,将他们夫妇二人伏杀在大荒城中。

    此时此刻,“东幽王”李子麟,望着朝鲁身后那五百名杀气腾腾的漠北汉子,一时之间也拿不出一个准主意来。

    神石部盟的主母萨尔迪,与李子麟有过一面之缘;也是她冒着生命危险,带来了一卷马皮,用诚意打动了李子麟“倒反幽北”。今时二人重逢,萨尔迪照旧穿着一身朴素却十分干净的漠北装束,离着大荒城西门五十步开外,便翻身下了战马,直奔盔甲齐整的李子麟奔去。

    一名赤裸着上身、胸前满布旧疤的方脸大汉神色一滞,刚准备拍马上前,便被一个矮小壮硕的男子,伸出一根马鞭,拦在了原地。

    “无须担心,这个幽北人,是一只咬死了自家绵羊的疯狗。除了归顺我神石部盟,已经走投无路了……”

    “可这样的疯狗,也会咬伤我们自己的孩子!”

    “阿日斯兰,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所以,我们也不会留下它的。”

255.备选项

    战争这两个字,往往被人描述成是一台“巨型绞肉机”。可实际上来说,它大量绞杀的不仅仅是双方将士的血肉之躯,还有参战双方积攒多年财富与社会资源。套句老百姓的俗话来说,打仗,就是打钱。

    幽北三路本就是个草台班子,往颜青鸿的祖上三辈算起,压根也没一个富裕人;而漠北草原虽然也换了两位主子,但依旧改变不了一贫如洗、全靠友邦接济的窘迫事实;而三秦大地虽然富庶,但供养数十万军民百姓,勉强还算可以支应;如果发动一场战争的话,也同样是天方夜谭。

    所以失去了谛听的持续供血,这俩家主动挑起战争的诸侯,如今都有些无以为继之感。今日朝鲁与萨尔迪夫妇二人,放着摇摇欲坠、就差一把干柴的青山城不顾;反而冒着生命危险、直奔“降将”李子麟的大荒城而来。

    因为漠北草原的神石部盟、与青山城下的神石大军,已然全部断粮了。

    无论是秦军也好、神石军也罢;他们两家的粮草、兵甲、军械、甚至部分饷银,以及情报来源,都是来自于谛听的全力支持。所以两北双方的这场战争,其实是谛听、或是说南康挥舞着大量银票,暗中操纵的一场“代理人”战争。

    多年以来,谛听明暗两条路线齐头并进,深耕华禹大陆的每一寸土地,早已经着手部署了两条物资运转通道。只不过在关北斗最初的布局之中,此时此刻的幽北三路,应该已经在阿芙蓉膏的荼毒之下、沦为了南康的一块“飞地”;而幽北朝廷的整体框架,也变成了南康借尸还魂的一具躯壳。

    有了幽北三路与秦军的两面夹击,根本用不着漠北人参与其中。

    只不过沈归的出现,不但阻止了关北斗“挟颜昼以令幽北”的计划,更通过无意识地持续施压、迫使谛听在东线的物资运转通道、还尚未重新打通的情况下,抓住了朝鲁这根救命稻草、并提前发起全面战争。

    在关北斗早期的构想之中,秦军西线的物资运输路线,应该是经由华江的益州段北上,入三秦大地;而幽北大军的东线补给,则应该是由申城码头装船、走外海水路,入东幽湾、最终抵达关北路的宁海港。

    也是沈归的横空出世,直接摧毁了这条效率更高、损耗更低的外海粮道;所以自从华禹大陆开战以来,所有东线战场的物资补给、都是经由益州北渡华江,在三秦大地重新拆为两份;之后再北上入漠北河套,随后一路向东,送抵扶余城下,供神石大军补充给养。

    且不说这条被迫启用的运转路线,本就崎岖坎坷、艰涩难行;单以距离而言,从益州经河套到扶余城,也足有六千里之遥!

    从地图上看,无非也只是绕了一段远路罢了;不过可以简单的算一笔账、就知道南康这位金主,到底顶着多大的后勤压力了。

    华禹大陆最肥沃的土地,当属幽北三路。这里一亩一季可收获大概三百斤左右的粮食;至于普通一些的土地,亩产大概在二百斤左右;只不过北方气候寒冷,所以只能一年一收而已;而南方气候温暖、水源丰沛,所以可以达到一年两收、甚至三收的程度。

    而一名军士的口粮平均消耗,每人每日大概需要两斤左右,一个月也就是六十斤粮食。此役之中,秦军分三次出动,近五十万可战之兵;而神石部盟,约有六万骑兵;至于华神教作为“炮灰团”,虽然出动人员最多,但由于消耗速度极快,所以准备五万人的常备口粮,也就差不多了。

    算完了消耗,再算一下运输。

    三个民夫负重的粮食,可以供给前方一名将士,三十日的消耗用度。而他们穿过六千里的漫长补给线,最快也要在两到三个月之后,才能抵达扶余城;而这三位民夫在路程上所消耗掉的粮食,至少比他们所负重的要多出十倍有余!

    然而,这还仅仅是口粮的消耗而已;牲畜需要的豆饼、伤员需要的药材;将士们替换的兵甲、弓弩手箭壶之中的羽箭;大到攻城器械的长途运输、小到战马的鞍韂与马蹄铁等零碎之物;诸如此类极易被人忽略的“小问题”,都给后勤保障工作带来极大的负担。

    在华禹大陆疯狂敛财数十载的谛听组织;再加上割据丰腴江南、易通天下的南康王朝、凭着如此丰厚的家底,也仅仅为东西两线战场补给了三次,便已然挥霍一空。

    看似沈归与谛听之间的私人恩怨,与华禹大陆的天下大势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可实际上也正是由于沈归的所作所为,导致了东线海运的缺失、直接放干了南康人体内的每一滴鲜血。

    试想一下,如果此时此刻,幽北三路已然掌握在南康人的手中,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呢?尽管从申城到宁海县补给的航程,仍然还是两到三个月之间;但一艘巨型飞沙船的载重量,却是二百万斤左右;而所需船员与押船的士卒,也仅仅五十人就足够了。

    说论及操舟水战的能耐、就算把整个华语大陆的诸侯捆在一起,再翻上几个跟头,也不是南康一家之敌!

    所以当第三批物资运抵长安之后,其实建康城的议法会,就已经吵成了一锅热粥。所以当关北斗得知谛听的靠山——宋行舟,被一个道童一铳放翻之后,也没有半分犹豫、立刻就带着黑狗赶回了南康。

    别人或许还不清楚,但关北斗却比谁都明白:宋行舟的猝然离事,究竟会带来何等巨大的影响。

    首先来说,谛听只是一个半黑半百的民间组织,能够在南康王朝掌握隐形话语权的根本原因,就是在于谛听无孔不入的情报网络,再加上宋行舟这个绝对的大杀器而已。

    有了情报系统的辅助,谛听便可以精准的拿捏每一个人的短处;有了天灵脉者坐镇,便可以网罗天下英才、并令那些顽固不化、性格耿直的硬骨头、消弭于无形之中。

    可如今宋行舟死了,且不说仅凭一个黑狗、与远在幽北战场的麒麟君、能否安抚住那些江湖草莽;单说被钳制已久的长老会与议法会,也终于松开了绑绳,必然会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风暴。

    而这场风暴的中心,便是与谛听进行全面割裂。

    归根结底,谛听提出的“大一统”计划,之所以会得到南康多家势力的鼎力支持,就是因为其中蕴含着巨大的利益。幽北三路的土地与自然资源,三秦大地拥有绝佳的商业底蕴,漠北草原是得天独厚的战马牧场,中州与鲁东两路,更有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苦工与奴隶”……

    只要北燕王朝彻底倒台、那么这一切的美好,都会向南康敞开怀抱。

    当南康成功改朝换代之后,那些把持着此类财富的固有实力,必然会遭到一次彻头彻尾的大清除;而那些空出来的盘口,也刚好可以满足南康人日渐膨胀的野心与胃口……

    由于工作性质的原因,除去那些商道绝顶天才之外,普通商人的目光,难免都有些浅薄。如今东西两线战事同时受挫,即便幽北与北燕再无抵抗之力,可想要拿下华禹大陆,最快也要拖到深秋或是初冬时节。

    也就是说,如果想要获利的话,这些富可敌国的豪商巨贾、名门望族,至少还需要再凑出另外一半的本钱、为东西两线再凑出三轮补给。

    平心而论,这些豪商望族、都是做大生意的人,自然明白“富贵险中求”的道理;只可惜粮食、木材、药材、铁矿、人口等一切资源,都已经到了有价无市的地步!

    如此巨大的消耗量,华禹大陆已然供不起了!

    于是乎,在长老会会长、姑苏沈家家主、沈居沈草堂的首倡之下;南康长老会、与三百名议法会的参事,最终达成了一个共识。

    及时止损。

    当然,站在南康人的角度来看,与专干脏活的谛听割席、本就是早晚的事而已。如今谛听最大的威胁宋行舟已死,他们也就再没了顾忌。

    当然,不再为东西两位代理人补给,也不代表他们就会放弃逐鹿中原的欲望;毕竟海量的本钱已经投下去了,每一文银子,都绝不能白花!

    关北斗心里清楚,大长老沈居,与谛听反目成仇,本就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幽北李子麟的意外倒戈、并大肆向朝鲁献媚邀宠,直接导致姑苏沈家,面临着绝后的下场!

    如今谛听自家后院起火,关北斗必然要回去主持大局。而东西两线的“战争代理人”,自然也就被晾在了那里。

    秦王周长风的日子,勉强还过得去;毕竟他父子两代经略三秦大地,平日也足够勤政俭朴;多年积攒下来,也算是“薄有家底”;再加上那一座繁花似锦的长安城、可以随时与胡商进行贸易;即便谛听撤了梯子,他们也还能勉强支应一阵。

    可奴隶出身的朝鲁,算是彻底崩溃了;他不但军中无粮、族中无粮;甚至连与别家贸易的机会都没有!如果不抢在秋收之前、迅速拿下东幽路这座大粮仓的话,且不说幽北一战该如何收场;单说已然归顺了神石部盟的那些小族,也一样会将他生生撕碎!

    所以,朝鲁夫妇这次南下,就没有再返回东盟草场的打算!

256.求人不如求己

    华禹大陆的穷苦人,经常把这样一句老话挂在嘴边,说的是“衙门钱、一燧烟;买卖钱、六十年;种田钱,万万年。”

    这句俗话当中的道理,也十分浅显;说的就是衙门口里的人,从下面“黑”来的脏钱,很快还得孝敬给上官,就像是一道烽烟,只是“击鼓传花”的过路财神罢了;而生意场上也有个说法,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天赚了明天赔,也不是能够传家的富贵。

    诚然,这句俗语之中,颇有些穷苦人用来宽慰自己的酸醋味;可从秦军与神石军尴尬的现状来看,也还是很有道理的。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随时都有失去的可能。

    从表面上来看,神石部族的大汗朝鲁,是李子麟的新主子;而李子麟也的确是恨咬了一口旧主的疯狗,无家可归。但如果把姿态摆的太高,导致这条疯狗狠下心来,想要自立为王的时候;那么已然全面断粮的神石部族,必然会倒在李子麟之先!

    李子麟出自于东幽望族李家,又师从齐元公李登,半世为官,算是个体面的念书人;而朝鲁却是个奴隶出身的漠北汉子,其貌不扬、身材矮小,在待人接物方面,也有着天生的劣势。

    所以平日笼络人心这种“场面活”,也历来都是小牧场主的女儿——萨尔迪,负责出面。

    “子麟,我的弟弟;短短几日不见,你可是瘦多了!是不是公务繁忙、吃得不大好啊?没关系,姐姐这次带来了上好的茶砖,走,咱们这就进城去,给你煮一道锅茶补补身子……”

    再傻的人,相处时间长了,也能感受到对方的情感是否真挚。而萨尔迪的为人,也正如她的名字“凤凰”一样,本身就是一团炙热温暖的火焰。这个漠北妇人,对待任何人都秉着真心换真心的原则,无论是一个普通的奴隶,还是一名刚刚成年的战士,或者是郭兴、李子麟这样的异族降将,她都会付出自己全部的感情,真心诚意的善待、尊重对方。

    可以说若是没有萨尔迪的辅助,朝鲁恐怕早已经烂在了草原上的某一处沼泽地里,焉有统领千军万马、逐鹿中原的今天呢!

    李子麟颔首微笑,任由萨尔迪热情地揽住自己的臂膀,却没有回答她的问号;而是朝着远处貌不惊人的朝鲁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漠北的抚胸礼:

    “降将李子麟,参见大汗。”

    朝鲁见李子麟如此懂事,立即一个翻身跃下了马背、龙骧虎步地朝着大荒城西门走来。尽管朝鲁身量略矮、相貌也非常频繁,但李子麟却仿佛见到了一阵横扫草原的罡风、他的一举一动、都携带着气吞山河的豪迈气势……

    “啊哈哈哈哈……你我既有杀马盟约,那便是同生共死的弟兄,而不是主仆!来来来,既然你跪了我、我也再跪还给你……”

    朝鲁摇摇晃晃的向前走来、同时张开双臂,单腿跪地抚胸,也还了李子麟一礼。二人互相搀扶、双膀交替、同时借力站起身来,仰天发出一阵大笑、又并肩走入饿大荒城中。

    两刻钟之后,偌大一间“东幽王府”,已然挤满了浑身膻气、赤膊上身的漠北汉子;而衣着朴素的萨尔迪,也拒绝了东幽王新纳的二十四房妻妾,只要了一架炭炉,一具铜锅,便在李子麟的议事厅中,熬起了漠北锅茶。

    李子麟已对方年长为由,强行将朝鲁让在了上首主位;自己则屈居下首,侧身端坐,等待聆听大汗的训示。朝鲁虽然已经是一路诸侯、占据漠北半壁草场;但他身边的手下,却都是些不知礼数的糙汉子;命令这些人上阵杀敌,倒是没有一个胆怯的孬种;但让他们来逢迎拍马,却没一个人能做到李子麟这般自然、不带烟火气的程度。

    “咳,兄弟,大哥没念过书,又是个直肠子,有话就直说了吧。沁巴日那边的仗、已经打得差不多了;所以我们夫妇此次南下,也不是请你去支援青山城的。只是最近谛听那帮南蛮子出尔反尔,答应给的粮食,直到现在也没见着;所以呢,我想跟你这借点粮食,先给家中的儿郎们应急”

    朝鲁大大咧咧的说完之后,下意识地将眼神递向正在煮茶的萨尔迪;见对方没有任何反应,这才回过了头来,等待着李子麟的回话。

    而李子麟心中迅速一转,也瞥了一眼萨尔迪的背影,随即便叫门外的管家,将书房当中的账簿取来。

    “大汗请过目,这是东幽路现有存粮、以及往年秋收之后的涨幅、以及……”

    “嗨,我不认识字,兄弟就直说吧,我信得过你。”

    “倒是小弟疏忽了。东幽路共有耕地约两万亩左右,每年可产新粮五万石;如今官仓的存粮,再加上各家大户的存货,共有约十五万石左右、也就是一千五百万斤粮食。不过还要去掉霉变折损、和已然售出、却尚未交货的货底子;所以总数大概在一千二到一千三百万斤左右;至今年八月下旬,也就是秋分前后,还可再产四百万斤以上的新粮。”

    听完李子麟的报账,朝鲁差点把眼珠都瞪出来!怪不得每年幽北最大宗的出口货物,便是粮食呢!有了这一笔存货、再加上今年八月底的新粮,莫说扛过这个冬天;就连明年必将迎来的华禹大饥荒,他们神石部族也可以高枕无忧了!

    就在朝鲁激动的不明所以之时、萨尔迪却一边搅动着锅茶,一边开口称赞起了李子麟:

    “大汗,瞧见了吗?我这兄弟不光是能上阵杀敌的勇士,脑子也特别好用!这么复杂的一笔大账,从人家口中说出来、就这么井井有条、分毫不乱!大汗啊大汗,纵然您帐下的勇士千千万万,又有哪一个比得上我这子麟兄弟呀!”

    “那是那是,子麟兄弟是能文能武啊!日后咱神石部族有了李兄弟的辅助,又何愁大事不成啊!啊哈哈哈哈哈……”

    “只不过……”

    李子麟看着放肆大笑的朝鲁,突然语带犹豫的出言打断;而朝鲁一听李子麟话中有话,也探低了身子,语气平和的问道:

    “啊?不过啥啊?”

    “只不过大汗想调军粮一用,这原本没有任何问题;可子麟手中掌握的粮食,也仅仅是大荒城附近的二座小粮仓,共有存粮两万石。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分出一仓给您;至于余下的一万石,还得留给城中百姓、以及我齐元军的日常用度。”

    且不说这一万粮食,只能勉强一解燃眉之急;单就李子麟这个说话方式,也分明是在激起朝鲁的落差心理。

    “兄弟,我们漠北汉子心里藏不住话,有啥说的不对的地方,你可得多多包涵啊!我来跟你借粮食,可没说不还啊!而且说句大点的话,哥哥的心思,没你想的那么狭窄,这幽北三路虽然民生富庶,却也绊不住我神石大军南下的铁蹄!而且来的时候,我就跟你姐说过了;等日后我们神石大军占据中原之时,就把整个幽北三路都封给兄弟你……”

    话刚说到这里,萨尔迪用勺子敲打了一下铜锅沿,打断了朝鲁问责的言语;随后她又转过头来,语气轻柔的劝慰道:

    “大汗,您也先别急,听子麟把话说完。你看看他瘦的这副模样,日子过的肯定不大容易,咱们都是自己人了,总不好再逼他了吧?”

    朝鲁刚想开口说话,随即眼珠一转、也强行咽下了这口气,只是赌气似的扭过头去,不再看一毛不拔的李子麟。而李子麟则被萨尔迪这一番体贴的言语、感动的热泪盈眶、反复哽咽了半晌,这才勉强开口回道:

    “东幽路的粮食,原本就把持在李家与诸多富户豪绅的手中;至于那一本详细数目,也是我多年以来培植的心腹人,暗中调查多年,才勉强推算出来的结果。他们……他们从来都看不起我,多年来也只服李登一人;再加上我这次投靠大汗,名声算是彻底臭了……若非如此的话,大汗叫我出兵为郭帅助阵,我又怎敢按兵不动呢?”

    诉完了苦之后,李子麟也转过头去、以袖拂面,不再多言。而萨尔迪急忙放下了手中的铜勺,上前拍着委屈的李子麟,连声好言相慰。

    其实李子麟的底细、早在华禹开战之前,朝鲁便已经托谛听的探子,完全打听清楚了。如果不知道李子麟自幼饱受族人排挤欺凌、得势之后,也始终挣脱不开李登的影子,他也不会贸然与其接触,甚至还派出萨尔迪孤身前来大荒城,充作说客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李子麟做出那等大逆不道、丧尽天良的恶事、即便成功上位,也无法完全控制东幽路。拿不出来粮食来,才是最合乎情理的事;如果他真的一拍胸脯大包大揽,那么门外那五百名漠北力士,今夜便会成为他要命的冤家!

    毕竟朝鲁只是需要充足的军粮、与一个稳定的大后方而已;并不需要如同李子麟这般、一个文武双全、能力出众的活畜生!

    毕竟他与萨尔迪夫妇,就算对李子麟再好,还能好的过李登吗?

257.鸿门宴

    大荒城与青山城两地之间,仅仅相距四百余里。但百姓的生存环境,却是一天一地。混同江西岸的青山城,早已赤地千里;而混同江东岸的大荒城,却仍然是鸟语花香、欣欣向荣。

    套一句大荒城百姓的话来说:在乱世之中,能有这样的好日子过,全靠李子麟那个狗娘养的杂碎!由此可见,李子麟弑杀李登全家、阵前投敌的无耻行径,的确触碰了每一位东幽百姓的道德底线;但李子麟投了朝鲁,致使东幽路免遭战火侵袭不说、百姓们也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这些人每天都站在道德层面上,痛骂李子麟的祖宗三代、恨不得要喝干他体内的鲜血、撕咬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肉;可暗地里,却根本没人组织复仇行刺计划,连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

    如此看来,大荒城的百姓,也是知道好歹的。当然,百姓们如此“理智”的行为,也直接导致了李子麟还要暗中请来外援,伪装成刺客、对自己进行数次伏击、以打消有心之人的明察暗访。

    今日晌午时分,三人在东幽王府的议事厅,享用了一顿奶香四溢的漠北锅茶;晚上、便轮到了主家李子麟做东,在大荒城的邀月楼设下一席酒宴、宴请自己的新主子——朝鲁夫妇。

    既然是宴,就不会只是三人的小型聚餐了。

    今夜晚宴,在大荒城中最豪华的饭庄——邀月楼举办。此楼原本是李登的产业,上下共分三层,后厨以江南城厢菜、鲁东儒府菜,这两大菜系而见长。由于漠北人口味偏重、好荤食油腥,所以李子麟便挑选了一席正宗的鲁东大菜宴客。

    邀月楼的顶层,构造就如同塔顶一般,由四根实柱支撑主体,四面墙壁皆由牌门组成、随时可以推叠开来、变成一座具有江南风情的“空中水榭”。夏季饮茶听雨、再配上几碟清淡爽口的江南小菜,享受一番清幽雅致;而到了寒冬时节,也可以围炉赏雪、再以新鲜的山珍、辅以各种野味,烹一道“一品山珍锅”、实乃人间乐事。

    当然,这座塔顶包厢的价格,也是令人咂舌的高昂!

    当李子麟引着朝鲁夫妇二人,缓步登上宝塔顶的三楼之后;一张浮雕鎏金的红木大八仙桌上,已然摆好了八碟压桌小菜。桌边坐着四位衣着华贵中年男子,耳闻三人登楼的脚步声,齐齐扭回头来。

    “四位长老,恕李某人来的迟慢!来来来,我替诸位引荐一下……”

    李子麟一边对四位长老打着招呼、一边让开了楼梯口;漠北主母萨尔迪在先、大汗朝鲁在后,两位真正的“主家”,慢慢映入四人的眼帘。

    “这一位,便是漠北草原的朝鲁大汗;这一位,便是大汗的夫人,萨尔迪主母……”

    李子麟不愧是个场面人,与萨尔迪一唱一和、将双方初见的尴尬气氛迅速拉近。经过一番推让,身份最高的朝鲁大汗,被“强行”让至主位;而李子麟也抄起茶桌上的黄铜摇铃,唤起了菜来。

    按照传统礼节来说,正宗鲁菜在开席之前,是要有长辈主席讲话的;而且萨尔迪身为女子之身,非但不能上桌吃饭、就连三楼的楼梯,都不允许踏足。只不过今日七人坐席,已然少了一位陪客;而且除李子麟之外,其余的六个人加在一起,也认不明白二十个字,索性也就直接开席了。

    李子麟提起一杯温热的黄酒起身,虚让了一圈之后仰头饮尽,又坐回了主陪的位置上;随即他等了半晌,只觉席间的气氛尴尬至极、不由得用脚尖踢了踢正在对着一盘“八仙过海闹罗汉”、神游天外的朝鲁大汗。

    “哦哦哦……子麟啊,这……这都是什么肉啊?”

    回过神来的朝鲁,竟指着桌上的“迎宾大菜”,发出了这样的问题。其实也莫说奴隶出身的朝鲁不认识,就连自幼生活优越的李子麟,也只是陪着李登坐席的时候、见过两次这样的“世面”。

    然而这话一出口,那四名李家新任长老听完之后,脸上立刻露出了不屑的笑容。

    李子麟面色一愣、怕朝鲁脸上挂不住,当场翻脸;立刻高声咳了几嗓子,吸引了注意力之后、迅速站起身来伸出手臂,挡住了双方的视线交汇点:

    “大汗请看,这是鸡脯肉、这是东海鲨鱼的背鳍、这是宁海港的寒水海参、这是江南道火腿的上方……”

    李子麟介绍完了种种名贵食材之后,又接过小伙计从炭炉上取下的铜壶,缓缓倒出了清凉的液体……

    “再用滚烫的鸡汤汆熟,便可以入口品尝了!大汗、主母、请试一试这道,八仙过海闹罗汉!”

    且不说滋味如何,但说这一道菜的铺张程度,已然彻底击溃了朝鲁这种苦命人的心理防线。

    在朝鲁还是奴隶的时候,主要就是靠着主子丢出帐外的骨头、病死的牲畜、野蘑菇与奶制品、再加上短尾巴的老鼠、狐狸等等野物为生;如果不是后期与主家的小姐萨尔迪“私通”,他也不知道自己会死在哪场的寒冬饥荒、或是哪场瘟疫之中……

    如今这区区的一道菜式的造价,就能换来不少于五个奴隶一辈子的口粮。如此巨大的差距、令朝鲁的心头被愤恨与贪婪死死堵住、也令本就不善言辞的他,想不到什么体面的客套话,来缓解席间的清冷。

    “这么多好东西啊,姐姐可是连听都没听说过。我说这位大兄弟……也应该姓李是吧?能不能跟我说说,这个软软白白的……花胶,到底是什么物件呀?”

    “回主母的话,此物乃是由产自两江水域的黄唇鱼鳔、晒干制成,实乃滋补之圣品。”

    “是好东西?”

    “是一等一的好东西!”

    “那我可得尝尝滋味……”

    不得不说,萨尔迪的确是胸中怀有大智慧的奇女子。尽管她也从未见过这些珍奇的食材,却并没有像普通人家的妇道一般硬拗;而是落落大方的认了下来、并且以虚心求教的方式,像那些洋洋得意的“阔老爷们”询问,令对方以施教的方式,减弱心理上的安全距离。

    然而,一块软糯鲜甜的鱼胶入口,萨尔迪面色一变、反而又放下了勺子。而她故意发出的瓷响,也将沉浸在贪恨之中的朝鲁,惊醒了过来:

    “咋了?难道他们在……”

    朝鲁刚刚想询问是不是菜中有毒、立刻就被萨尔迪开口打断道:

    “大汗!我只是在替家中的兄弟姐妹、还有正在敌军城下血战的沁巴日担心而已。我们正在这么好看的饭庄子里,吃着如此美味的饭食;可他们的肚子里,还没有一粒粮食……”

    这一番话刚刚出口,李子麟在心中立刻为萨尔迪喝出了一声彩来!要是比起血战厮杀,屋中五个幽北爷们绑在一起、也未必打的过一个漠北勇士!可若是比兜圈子、打太极,他五百个漠北汉子一起上,也玩不过李子麟一个人!

    如果继续按照李家长老的节奏发展,莫说是一顿饭的功夫敲定借粮事宜;恐怕到了明年六月份,他们还在探讨幽北三路的风土人情呢!

    别瞧萨尔迪其貌不扬、就是一个标准的漠北妇人;但她这一手借力打力,用的却是恰到好处!况且如今的她,还不懂华禹人饭局上的门道;可凭着她的大智慧,也将话题引向正文。

    尚未入主中原的萨尔迪、便隐隐有了母仪天下的绝世风姿。

    反观朝鲁也是犹如大梦初醒,反手站起身来,将茶酒桌上的酒坛抱在怀中,虚让了一圈之后,沉声说道:

    “这一坛子酒,就算是我为一会那些“不好听的话”,赔罪了!请!”

    说完之后,朝鲁抱着酒坛子一仰头、吨吨吨……喝了一个干干净净。

    “嗝……这酒咋有点甜呢,不好喝!各位,我就直说了吧,今天让子麟请你们来,就是要借粮食的!”

    说完之后,朝鲁将空酒坛往脚边一放、抬起右脚踩住坛沿,直接下手抓起了一枚鸽子蛋,放在了口中大声咀嚼起来。他一边粗鲁的大快朵颐、一边用阴兀的眼神、死死盯着那四名李家长老,逼迫他们立刻表态。

    仅仅一坛黄酒下肚,手足无措的朝鲁、仿佛变了个人一般。他突然间展露出的野蛮,也将李家四位长老精心营造出的文明环境,彻底击溃。

    如今面有难色的一方,已然变成了李家的四位新任长老。受不住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他们便只能将主意打到居中牵线的李子麟身上。

    “东幽王,您看这……”

    “大长老,今日子麟已有言在先,只做东请客、不参与任何“生意”之中;还请四位长老,能够谅解子麟的难处。”

    四名长老求救不成、也不敢迎上朝鲁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便只好四处打量起了邀月楼的陈设与布置,谁都不敢率先开口说话。萨尔迪则擦了擦嘴,起身朝着楼梯口伺候的小伙计吩咐了几句;将对方赶下二楼之后,她又走了回来,对四位李家长老拱手说道:

    “各位兄弟莫怪,漠北汉子就是这样,性格有些鲁莽,说话也没那么好听。大汗刚才的话啊,你们可能也没听明白。我们夫妇与子麟兄弟杀马盟誓,想必各位也都是清楚的。只要我们神石部盟在一天,这东幽路永远都是子麟兄弟的封地。所以,今日我等才会前来“借”粮,而不是仗着武力抢夺。若不是怕子麟为难,我们也不会仅带五百护卫,前来大荒城啊!”

258.火

    朝鲁夫妻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把“一手大棒一手糖”的花活,玩的是风生水起;而李子麟作为中间人,也只专心在那一席好酒好菜之上,彻底抽身事外。只可惜这四位李家新长老,也无愧于体内流淌的“铁公鸡血统”,都是舍财不舍命的“硬骨头”;任凭朝鲁夫妇软硬兼施、他们也只留下了一句“回去与族人商议一番”,便匆匆告席而去了。

    待这四名守财奴离开邀月楼之后,还未等朝鲁发作,李子麟便双手抱拳拱手、神色悠然的说道:

    “恭喜大汗,借粮之事,成了。”

    性格直爽的朝鲁,方才被这一群“守财奴”绕的是怒火冲天;如今听李子麟这一句恭喜,反而又愣在了当场:

    “成了?他们不是说回去商量吗?咋就成了?”

    李子麟起身、亲自为他斟了一杯酒,故弄玄虚地又重复了一遍:

    “成了,就是成了。”

    朝鲁回头看看萨尔迪,见萨尔迪眼中也有星光闪烁、对着自己连连点头,便郁闷的饮下杯中酒,闷头吃起了菜来。

    萨尔迪与李子麟相视一笑,耐心对朝鲁解释起来:

    “大汗,还记得我们起事之初,曾向“全安盟”索要兵器马具,他们与这些李家人是一样的说法,说要考虑考虑;可当沁巴日一举扫平了九曲牧场之后,为何他们又乖乖把东西送来了呢?”

    “这有啥奇怪的?咱们神石军所向披靡、把他们给吓坏了呗!”

    “所以啊,道理是一样的。现在钢刀架在脖子上,这四位李家长老,还能考虑什么呢?无非就是想再拖上一段时间,看看青山城到底什么时候会被沁巴日攻破!至于咱们索要的粮食,就是他们表示效忠的牛羊,就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自然要慎之又慎。”

    听到这里,除了李家人的态度之外,朝鲁还弄明白了另外一个问题。李子麟之所以会投靠自己,也并不是因为惧怕所向披靡的神石大军;他只是想在战争中置身事外,保留自己的筹码、也就是麾下的八万齐元军;因为只要他手中握着这一支军队,无论皇权如何更迭,他李子麟始终都是一路诸侯。

    同样的道理,对于这四名有钱人来说,粮食就是他们的筹码。有这些粮食在,无论皇帝怎么变,他们的日子都一样过得舒坦。当然,李子麟是个读书人,眼光长远、处事灵活;所以当他看准了神石大军之后、便彻底孤注一掷,率全军倒戈投诚;而这四名有钱人,骨子里就是追利逐臭的短视商人,所以他们还坐着骑墙观望、顺风就倒的春秋大梦。

    粮食和军队,的确都是丰厚的筹码、可也同样是惹祸的根苗;等神石大军的钢刀、压在他们脖子上的时候,“借粮”的这个说法,也就不复存在了。

    不过漠北人的“对外信誉”,一向都不怎么牢靠。毕竟他们大部分都是业余马贼;所谓的借,也只是“勒索”的另外一种说法罢了。

    事到如今,就算朝鲁的脑袋再不灵光,也明白了这四位把持粮草的“有钱人”、必然会就范的理由。三日,如果等上三日还没有结果的话,那么自己带来的五百名漠北勇士,就会让他们见识到漠北人骨子里的彪悍。

    最大一块心病得以解决,讨人厌的家伙也落荒而逃;朝鲁望着眼前这一桌从未见过的上等酒席,不禁胃口大开:

    “这么好吃的东西,真不知道你们华禹人是怎么琢磨出来的!可惜这酒实在是太柔了,不顺口、不顺口哇!”

    李子麟笑着转过身去,从酒架底部抱来了一个粗瓷大瓮、挥手打去封缸泥、便被冲天的酒锋、连呛了三个喷嚏:

    “阿嚏……这是幽北烧刀子,天下最烈的酒!只不过越烈的酒,就越是穷人酒,一杯下肚就醉死过去,省银子;所以,此物也就摆不上席面。好在如今正事办完,你我弟兄,也可以痛痛快快的一醉方休……”

    李子麟说到这里,突然面露愧色,又将酒坛放回了桌面:

    “哎,倒是我疏忽了!方才姐姐有一句话讲的没错,我等三人在此饮宴,却将那五百兄弟忘在了王府之中。我此前特意在府中搜罗了一批羔羊,就是为这些弟兄们专门准备的接风宴!眼下兵荒马乱,牲畜本就极其金贵;若是没有我的吩咐,家下人等也不敢随意取用。这样,兄嫂先饮上几盏,我回去吩咐家下人等生火烤羊、再去酒窖里将陈年老酒全部取出,好好犒劳一下漠北弟兄们!”

    说完之后,李子麟便立刻转身向楼梯走去;朝鲁连声呼唤了几句,却被李子麟的“去去就来”、以及沁人心脾的烈酒香气所拦,也就不再坚持了。毕竟东幽王府与邀月楼之间、仅隔了三条街的距离而已;他一来一回、连半刻钟都耽搁不了!

    李子麟缓步走下台阶,却并没有离开邀月楼的大门;反而在一楼栏柜边上转过身去、直接溜进了邀月楼的后厨。

    此时的后厨之中,除了三名身穿围裙的厨师傅以外,还有那四名“李家长老”、以及两名黑衣人。这两名蒙面之人,正在地上揽着两名漠北汉子;他们的左手死死捂住对方的口鼻、右手攥着一把匕首、已然在对方的脖颈上剜出了一个大洞,咕嘟咕嘟的流出了满地的鲜血……

    “你们四个,现在就回去点齐人马。四道城门必须迅速砸死,每十人分配一柄铜锣,遇漠北人便敲锣示警;你们两个,点齐所有江湖义士,将邀月楼与总督府围一个水泄不通!都听清楚了,如今大荒城中共有五百名漠北力士,以及贼酋朝鲁与萨尔迪二人!直到明日清晨为止,这五百零二颗人头,一颗都不能少!”

    说完之后,那四名扮演“李家长老”的中年人、纷纷领命而去;而那两位出手杀死漠北“暗桩”护卫的江湖人,则从米缸里取出了一套黑衣,随手扔给了李子麟。而屋中那位掌灶的大师傅,正蹲在两名苟延残喘的漠北人身前,对自己的两位徒弟训斥道:

    “你们俩都瞧好了啊!这样给大牲口放血放不干净,还糟践东西,弄的满地都是血,收拾起来别提多费事了……”

    李子麟则一边更衣、一边对大师傅说道:

    “不用琢磨收拾的事了!赶紧带着徒弟们走吧,我留下封门!”

    此时的大荒城中,已然风声鹤唳;而邀月楼的三层之上,却仍然还是一片安静祥和。

    朝鲁饮下一盏烈酒,伸手揽过了刚刚放下酒坛的萨尔迪:

    “我们上一次喝酒,是在什么时候啊?”

    “只有你我二人吗?我想想啊……对了,是在五年前的冬天,我家的牧场边上。当时你的那一双脚丫子啊,肿的活像是个怪物。我偷了爹爹敬神的酒,来给你“送行”……”

    经萨尔迪这么一说,朝鲁也回想起了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自己就是凭着那一盏烈酒带来的温度,挣扎着活出了第二条命来!若是没有身边这个其貌不扬的贤妇帮忙,绝不会有他朝鲁今日的风光……

    “这么多年,苦了你了。”

    不善言辞的朝鲁,将胸中的百感交集,化为一句平凡至极的话语,并用一盏灼人肺腑的烈酒顺下、藏入肚腹之中;而萨尔迪也朴实的一笑,抚着自己的肚子,略嫌懊恼的说了这么一句:

    “可惜这么多年,也没能给大汗填个一儿半女……”

    话刚说到这里,萨尔迪鼻头一抽,立刻由打朝鲁的怀中坐起身来:

    “大汗您闻道了吗?好像有一股烧焦的味儿……”

    “几百头羊一起上了火架子,那还有个不焦?哎,忘了让子麟兄弟给我也带一只来……”

    这推论虽然也勉强合乎情理,但萨尔迪心中仍然有些打鼓;她望着大荒城宁静的夜景,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刀,对朝鲁说道:

    “大汗,我下去看看情况。”

    “嗝……去吧去吧,顺便看看还有没有这样的……烧刀子酒了,让他们掌柜再抱上来几坛,我不够喝的!”

    萨尔迪点头应允、一手扶着旋梯扶手、侧身缓步向下走去。

    今日这间邀月楼,已然被李家人全部包了下来;所以二楼自然是一片空空荡荡;就连那个伺候的小二哥,都已经不见了踪影;唯有那股焦糊的味道,变得愈加刺鼻、蛰的萨尔迪几乎睁不开眼……

    无需再往下走,萨尔迪已然知晓情况有变。她左右看了一番,随手抄起了角落里一柄铜壶,迅速走回了三楼。

    “酒……”

    醉眼迷离的朝鲁,才刚刚开口说了一个“酒”字、便被一股温热的清水泼了一头一脸,酒气也瞬间醒了大半:

    “起火了,快逃!”

    萨尔迪大喝一声抢步上前、一把攥住了朝鲁的手腕,将他拼命往楼下扯去;然而,才仅仅走到通往一楼的楼梯口处,便又被图面而来的火舌、生生逼了回来。

    萨尔迪仿佛一个母亲那般、一把抱起身材矮小的朝鲁、又退回了三楼;随即她飞起一脚,将其中一扇牌门踹开、毫不犹豫地从邀月楼的三层跃下、以背部着地、重重地拍在了青石板铺成的路面上。

    “咚咚咚咚咚……”

    一阵清脆而急促的铜锣声响起,被摔了个七荤八素的萨尔迪、下意识地想要拽起朝鲁逃命,却只捞回了一个空……

259.华禹无义战

    无论是华禹大陆的诸侯、还是漠北草原的汗王;想要在乱世之中脱颖而出,不但要走上一步大运,自身的能力也必须非常突出。尽管朝鲁大汗的身量不高、相貌也平平无奇;但奴隶出身的他,能够获得整个东盟草场的鼎力支持,就必然有其过人之处。

    当萨尔迪抱着他从邀月楼跃下之后,朝鲁便展现出了过人的急智、一如席间酒液入腹那般、陡然清醒过来。无论这场大火的起因,究竟是厨棚意外失火;还是李家四长老所为;亦或是“未卜先知、及时抽身”的李子麟,提早设下的一场伏杀圈套,已然都不重要了。

    复仇的前提条件,是先活下去。

    好在夫人萨尔迪的身形壮硕,从三楼落在地面之上,也未曾伤筋动骨。二人落地之后、朝鲁翻身打了几个滚、卸去余下的力道;又反手从马靴上取下一柄匕首、上前扯过萨尔迪的胳膊,便朝街口的方向跑去。

    可惜的是,那一阵清脆的铜锣声,并非是更夫发现邀月楼失火的示警;而是李子麟提前在此设伏的乡勇,互相传递消息的信号!

    耳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朝鲁二话没说,拽着萨尔迪便转过头去;可惜二人才走出没几步远,便被一队闻声而来的东幽壮丁,死死堵住了去路。

    方才从三楼跃下、即便萨尔迪“皮糙肉厚”、却也被摔的头晕脑胀、气闷难当;再加上邀月楼火势汹涌、四周烟雾愈发浓郁、根本就看不清来者的身份。所以,她也只能一手拽着朝鲁的臂膀、一手抽出别在腰间的短刀,跟着朝鲁的脚步,勉强护住对方的背后。

    朝鲁本就不是以武力著称的马上雄主,待他咬牙迎上那十名李家壮丁之时,才仅仅伤了两人之后,便被由打侧墙头上飞下来的一张渔网,死死兜在了自己的身上;下一个瞬间,几根长杆同时一拍一送,便死死架住了他的脖颈与四肢,使他根本动弹不得。

    一阵夜风吹过,浓烟被吹散了些许、萨尔迪也勉强睁开了眼睛。泪水滂沱的她扭头望去、只见一个其貌不扬的幽北青年、正抡着一柄寒芒耀眼的钢刀、直奔渔网当中的朝鲁砍去……

    “不!!!”

    萨尔迪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同时拼命向前奔袭而去……然而,双方距离实在太远、纵然萨尔迪有心已身救夫;但这短短的几步距离、却仿佛相隔千里之遥,无法瞬间跨越生死……

    就在萨尔迪心生绝望之际,从这十名李家壮丁的身后、突然传出了一声暴喝:

    “大汗!主母!”

    “在这!”

    趁着对方这短短的一个愣神之间、萨尔迪已然迅速欺近身前;她毫不犹豫地抬起双手、死死握在对方的刀锋之上、也不顾自己血肉模糊的双掌、猛然向对方怀中一撞;将这个神色错愕的李家壮丁,直接带倒在地。

    “啊!!!”

    萨尔迪发出一声母狼护崽般的嘶吼、双手一抡、生生凭着一双肉掌、从对方手中夺过那柄钢刀、随手丢开;随即,她借着体重的优势、牢牢骑在对方的腰身之上,用鲜血淋漓的双手、死死按平对方的肩膀、用额头瞬间撞断了对方的鼻梁骨、同时张开一张血盆大口、死死咬在了对方的咽喉之上!

    天可怜见!别瞧这名李家的壮丁,平日里就喜欢舞枪弄棒、也颇练过几年的庄稼把式;但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拥有杀敌立功的机会、也是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敌人、是个什么样子!

    谁能想象得到,这个面貌善良朴实的漠北妇人、竟然会突然变成一只搏命的母狼、爆发出如此惊人的战斗力!

    其实,就算十个萨尔迪捆在一起、也未必是他一个人的对手;可生死相搏毕竟不是赌坊斗牌,生死成败、并不完全靠着硬实力说话。

    萨尔迪第一口下去、便已经咬断了这名后生的喉管;可当她生生撕下了一块皮肉之后、仍然不依不饶;扭头吐出这口血肉、又再次俯身上前;直到朝鲁将渔网割破、亲自将不断撕咬敌人的萨尔迪反抱起来,她的双手与双脚、仍然还在不停向前挥舞、五官扭曲、一如中邪疯魔那般。

    “好了好了!人已经死透了!”

    “没死透!他没死透!……身子还在动、血还是热的!!!”

    “听我的,走了!”

    萨尔迪被朝鲁这么一吼、也迅速从癫狂状态之中、恢复了一丝理智。她木然的扭过头来,只见邀月楼西侧的小胡同中,已然横七竖八地躺倒了十几具尸体;其中还有一名正在不断抽搐的年轻人、正用惊恐交加的目光望着自己、眼神已然空洞涣散……

    萨尔迪扭头再看,只见月光下有二十名赤裸上身、发束鼠尾状的漠北汉子、每人手执一柄闪亮的马刀、正满面钦佩的望着自己。

    “走……走哪里去?”

    听到萨尔迪的呓语、朝鲁扬手接过了半空中丢来的一柄马刀,随即将上身的薄锦袍一把撕开、露出了满布伤痕的胸膛、豪气冲天地说道:

    “去找李子麟算账。”

    其实无论是拥有大智慧的萨尔迪也好、还是直到紧要关头、才会恢复正常思维的朝鲁也罢;此时此刻,他们夫妇心中,已然都有了自己的猜测:要么就是四大长老舍不得粮食,想要玩一手“连锅端”、连李子麟带漠北人一起灭了口;要么,就是这东幽路的倒戈投诚,从头到尾都是一出猴戏;而李子麟不惜自污自贱、自损自伤、也都是为了今日这一手“瓮中捉鳖”。

    此去东幽王府,朝鲁就是为了亲眼看个明白:如果李子麟死了,那么就证明是自己逼人太甚、导致四大长老铤而走险,与旁人无忧;如果李子麟还活着的话……那么大荒城就再没有一个幽北人,还有资格见到明日清晨的太阳!

    至于这二十名及时出现的漠北汉子,乃是朝鲁与萨尔迪的贴身近卫。这种以十人为一组的军中结构,在漠北语中,被称为“阿尔巴特儿”。阿尔的意思,代表着数字“十”;而巴特尔的意思,便是英雄。

    这二十名漠北勇士,都是神石部族的顶尖精锐;而他们也果然不负朝鲁的厚望,无视李子麟早已备下的“胭粉计”,一直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而自打朝鲁与萨尔迪离开东幽王府之后,他们也舍弃了喧哗热闹的烧烤酒宴,而是偷偷溜出了东幽王府,暗中守护着自己曾经发誓效忠一生的主人。

    没办法,在幽北人的眼中,几乎所有的漠北汉子,长得都是一个模样;多几个少几个,根本也看不出来。

    其实早在朝鲁夫妇踏入东幽路之前,李子麟也不是没想过,要暗中调一批齐元军精锐、回大荒城协助设伏。

    可一来眼下幽北局势吃紧、无论是军中将帅、还是民间百姓,出几个内奸暗鬼,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一旦调齐元军回城、难免会打草惊蛇、惊了这一对面目忠厚、暗藏狡诈的草原狐狸!

    二来,他也是怕朝鲁此行另有所图,密令郭兴暗中派出一支伏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趁虚夺取混同江畔的某一座营寨,将东幽路的整体防线击穿一个豁口,使郭兴那一批强弩之末的漠北军,有机会进入东幽路进行休整。

    无论最终是哪一个结果,李子麟与大荒城的百姓,也都必死无疑;所以齐元军这个“幌子”绝不能动;而伏杀朝鲁夫妇的重任,就只能交给李家的青壮、以及那些刺杀李子麟的“江湖人物”了。

    江湖上的习武之人,大多都是想要入世争名、光大门楣。所以幽北三路这化外蛮荒之地,武林高手本就不多。凭着这些三教九流的江湖人,要与漠北人做生意、肯定能把他们骗的毛干爪净钱财;但真让他们当面锣对面鼓、去跟漠北勇士扳扳手腕,那就纯粹是茅房里点灯,找死。

    双方实力上的差距,李子麟明白、朝鲁心里也非常清楚。有了这二十名勇士护卫,起码自身的安全问题,已然有了充足的保障。朝鲁沉吟了半晌、听着耳边越来越急促的铜锣声,立刻做出了非常正确的决定:先杀向东幽王府、试试能否救出那几百名好酒贪杯的蠢猪;之后再转向大荒城西门、一举杀出城去。

    这二十二名漠北人,一路上解决了不下五支闻锣声而来的李家壮丁;看来这抡锄头刨土块练出来的疙瘩肉,放在两军疆场之上,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可直到他们从狭窄的胡同里杀出重围、来到府衙前街的时候……

    映入眼帘的、乃是烧成一片火海的东幽王府!

    那些饱含油脂的木料、在火焰的炙烤之下,发出了“噼里啪啦”的脆响,混合着四百余名漠北勇士、濒死的惨叫声,将萨尔迪的眼泪生生催了出来;而朝鲁则面色不改,对身后的二十名勇士用力一挥臂膀:

    “向西城门突围!”

    “大汗,如今胜负已分,我劝你还是束手就擒吧。”

    一道清朗的男子声音刺破夜空,穿过那痛苦的哀嚎,直接打在了每一名漠北人的心间。朝鲁循声扭头望去、只见一名身穿黑衣、露出一张白净面皮的中年男子,正站在府衙东侧的房顶之上、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李子麟!

260.中山王驾帖

    虽然朝鲁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眼见如今李子麟自现其身、仍然免不了被气的睚眦尽裂,甚至已经忘了自己此行、也同样没打算放过李子麟这回事。

    世上五十步笑百步的事,也根本就不新鲜。

    自以为站在受害者立场的朝鲁、抬起被气到颤抖的右手、指着“高高在上”的李子麟、朗声怒斥道

    “李子麟,你这不知恩义为何物的畜生,弑父背君在先、违背杀马盟约在后,难道就不怕天打雷劈吗?想我夫妇二人诚心待你,你怎敢……”

    李子麟摇了摇头、冷笑一声,出言打断了朝鲁在道德层面上对于自己的指责:

    “朝鲁,亏你还是一方诸侯、竟能说出如此幼稚的言语!如今你指责我李子麟无信无义;可那些死在你神石大军铁蹄之下的无辜百姓,又去向谁喊冤?如今华禹无义战,诸侯尽交兵,谁也不比谁干净一分!而你所谓的天理正义、也不过是由胜利者、讲给后人去听的故事罢了!”

    说完之后,李子麟也不等朝鲁回话、立刻从背后掏出一柄幽北皇旗,高声呼唤道:

    “东幽路总督李子麟、奉兴平皇帝密旨、诛杀漠北贼酋朝鲁!将士们,放箭!”

    李子麟一声令下、瞬间激起了犹如蝗虫般密集的箭雨、朝着长街之上的二十二名漠北人席卷而来;而那些效忠于神石部族的漠北勇士、才刚刚听到那令人心悸的控弦之声、便立刻将朝鲁与萨尔迪夫妇扑倒在地……

    与此同时,由打府衙前街的东西两侧、走来了无数名年轻的后手;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杆长枪,脸上闪烁着兴奋的目光、迈着整齐的步伐、朝着箭雨的落点走去。尽管对手不多,但李子麟也显然做好了万全准备、将这场对于朝鲁等人的伏杀、上升到了歼灭战的高度。

    并不是每一场“单刀赴会”、都能变成名垂青史的故事。

    漠北草原,究竟是什么样子呢?与中原百姓脑中的固有不同;那里既有丘陵河谷、也有山川戈壁、还有那一望无尽、郁郁葱葱的大草原。那些在长生天怀抱之中繁衍生息的漠北子孙,千百年来,都在凭着惊人的意志力、与恶劣的自然环境相抗相生。

    他们以帐为家、以牛马为产、始终过着缺医少药、漂泊无依的困苦生活;一旦爆发天灾、瘟疫、饥荒或是暴风雪,他们就只能顶着敌人的城墙发起攻势、用鲜血与生命为刀、生生劈开一条活路。

    如果只有靠着屠杀与掠夺、才能令自己与家人活下去的话,那他们也并不会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感到半分羞耻;所谓的道德与伦理,是活人才需要考虑的问题。

    漠北汉子的身材,也并非都是壮硕高大、犹如战神下凡一般威武;而漠北战马的骨架线条,也是所有马种当中、最为矮小瘦弱的一支血脉。所以漠北人也都是血肉之躯、并不是天生的英雄种族;但无可否认,漠北草原,乃是一片盛产英雄的土壤。

    这个族群在自然环境的磨炼与煎熬之下、逐渐学会了如何生存;他们的繁衍方式、便是极度团结、彼此信任;他们的胜利与荣耀,也从来都不是个人的英雄主义,而是来源于他们遵循百年的纪律、与人人心中的奉献牺牲精神。

    他们成群而来、他们呼啸而去;他们重情重义、他们生死相依。死去的人,是为了生者的荣耀而死;生存之人、则为了死者的荣耀而生。

    今日,这二十名漠北勇士,便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矢志不渝的履行了他们对长生天所许下的诺言。那些逐渐被华禹人弃如敝履、甚至视为愚蠢腐朽的“信义”,竟在代表着野蛮与暴力的漠北人身上,得到了最文明的延续。

    次日清晨,重兵把守的奉京城东门外十里,走来了一名中年的红脸汉子。此人眼圈漆黑、皮肤油腻、肩头还搭着一件粗布小褂,右手牵着一头粉鼻子的小黑驴。而驴身的两侧,则担着两个大号竹筐、上面盖着厚厚的棉被,随着驴背颠簸的节奏,上下不停摇晃……

    “停停停!牵驴那个,说你呢!通关文牒!”

    三名手提长刀的幽北军卒、一边大声呼唤、一边将这名红脸汉子拦了下来;待此人喝停了驴子之后,三人迅速呈品字形将其围在当中,全神戒备地反复打量着两枚大竹筐、并向这名意欲进城之人,讨要通关文牒。

    眼下正值盛夏时节、此人又是一身贩夫走卒的打扮、更赤裸着上身,根本没有私藏兵刃的可能;但这三名守门军卒,却仍然保持着极高的警惕性,并且展现出了良好的战斗素养。毫无疑问,这三人显然不是那些得过且过、贪婪愚蠢的护城军、可以比拟的精锐。

    这红脸汉子脸上一边陪着笑、一边拽下了肩头的小褂、擦了擦身上的汗水,语带委屈的说道:

    “前面的游骑老爷们,已经查过我三次了、怎么现在还要再查啊?”

    “别废话!你昨天也吃饭了,今天还吃不吃啊?现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谁知道你是不是漠北的探子?有文牒你就掏文牒、没文牒你就跟我们走一趟!”

    正面那名持刀的士卒,一边迅速夺过了驴缰绳、一边与这红脸汉子拉开了一段安全距离;而对方一见这守门卒出手夺驴、立刻就急了起来:

    “哎哎哎老总,您等我给您拿文牒,别抢我的驴啊……”

    二人迅速推搡了一番、那名守门卒身子一僵、松开了驴缰绳之后、又立刻推后三步;二人互相对了一个眼神之后,此人立刻摆了摆手、用不耐烦的声音说道:

    “走吧走吧走吧,有文牒下次早点拿出来,别让军爷费事!”

    “谢谢老总、谢谢二位军爷……”

    红脸的汉子点头哈腰的进了城,而另外两位士卒,则收刀入鞘、皱着眉头凑上前来:

    “我说大头啊,连筐都不搜一下、咋就给放进城去了呢?你是不是拿了人家的好处啊?我可告诉你,这事是让宋将军知道了,可得靠你自己担着、跟我们哥俩没关系!”

    那主动放人的士卒眉毛一挑、阴阳怪气的应道:

    “好啊!咱可这么说定了!这档子事要是捅出了篓子,我自己来顶;可要是得了什么好处,那也是我一个人独吞,好赖都跟你们哥俩没关系!”

    这三人在御林军中,乃是同营同伍的弟兄,彼此还算是知根知。而这个名叫大头的士卒,也一直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从军入伍以来、根本就没吃过亏!

    其中一名士卒眼珠一转、上前一把攥住了大头的手,低声问道:

    “怎么回事,刚才看见什么了你?”

    “呵,还是你小子精!咳咳,你俩听仔细了!刚才那牵驴的那个汉子,拿出来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通关文牒;而是中山王的驾帖!”

    这一句话出口,另外两名士卒的面色同时一怔。其中年轻一些的士卒,是刚刚入伍两年的新丁;可另外二个年长之人,却都是太白卫的老底子!

    “嚯!中山王的驾帖……老的还是小的?”

    “废话,当然是小的!”

    “啧啧啧,你小子怕是要飞黄腾达了呀!”

    放下城门三名御林军不提,单说红脸的牲口贩子于梁安,拿着沈归的驾帖进入了奉京城之后,便牵着那头漂亮的小驴,直奔南门大街。

    自郭云松组建太白卫之初,便立下了一个规矩:即便身为军中主帅、各营将领的上官、也必须与普通士卒们一起当值;若非如此的话,沈归的舅舅郭霜,也不会死在陆向寅的手下了。

    而如今的太白卫、虽然名字变成了御林军,却还保持着郭云松定下的老规矩。宋寒青作为一军主帅,便将自己当值的班次,安排在了深夜子时。今日他起床之后,刚刚在南宫门内练完了早功、正打算去南门大街买一笼包子吃;谁知自己才一出南门,便与牵着一头小驴的牲口贩子于梁安、撞了一个面对面。

    “去去去,宫里不缺驴,牵牲口市卖去!”

    宋寒青作为御林军统领,自然不会对于梁安这个坊间的风云人物,一无所知了。再加上他这一张面如重枣的脸盘,极具辨识度;所以如今一眼便看破了对方的身份。

    “宋统领,您的起床气是不是还没撒干净呢?不分青红皂白就赶人走,是不是有点过分啊?宫里不缺驴、莫非您家里以后就不吃肉了吗?有我于梁安的一句话在,以后府上的亲眷,就可以吃斋念佛了。”

    “嘿!几天不见,你这老小子倒是涨能耐了!懒得跟你废话,怎么样,上次请你帮我搜罗的宝马良驹、有消息了吗?”

    “嘿,算你小子命好。等我进宫办完了差事,回头就让伙计给你送家去。”

    于梁安这一句话说完,宋寒青便皱起了眉头。大家街里街坊住着,平日斗几句闲话倒是无所谓;可眼下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月、放一个不知根底的江湖人入宫,他肯定是没这个胆子。

    而于梁安见他面有难色,也凑上前来,将怀中的驾帖一亮;宋寒青只是瞥一眼,随后便点了点头,伸手要去掀开那两枚大竹筐……

    砰!

    于梁安满布老茧的大手、死死攥住了对方的腕子:

    “中山王早有交代;除了当今圣上之外,这筐里的东西啊,谁都不能看!”

261.石头

    奉京围场,距离青山城约有二百五十里左右。由于此地位于山水环抱之中、所以自然资源极其丰沛,道路也自然崎岖难行;若非陛下兴起巡猎至此、平日也极少有人出没。

    深夜子时,一名牵着小驴的红脸汉子,鬼鬼祟祟地进入了奉京围场的外围丛林。

    “嗖!”

    就在万籁俱寂的密林之中、一根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羽箭、精准地擦过这名汉子的鼻子尖,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扎在了他身后的一棵参天大树之上:

    “呜咕咕咕咕……”

    于梁安反复抚摸着疯狂跳动的胸膛,张口发出一阵惟妙惟肖的雉鸡鸣音;片刻之后,随着一阵树林的晃动声、一名身形矫健的中年汉子,由密林深处现出了身影。

    “来者何人?”

    “兴平皇帝密使。”

    “有何凭证?”

    于梁安小心翼翼地伸手入怀,取出了一枚金光闪闪的天子令,扬手向对方丢去。待对方检验过后、双手奉还君令、并上前揽过驴缰绳,示意于梁安跟上自己的脚步、向密林深处走去。

    二人兜兜转转、又走了大概两刻钟的功夫。就在久走江湖的于梁安、也即将迷失方向的时候、二人转过了一道山湾、眼前便传来了一片夺目的火光……

    “启禀方将军,现有陛下派来密使传令。”

    正坐在篝火前紧皱眉头的方钧平、一听此言,“呼”的一声站起了身来,随后立即单膝跪地,高声应礼:

    “末将方钧平,恭迎圣旨!”

    这一声回应,也将四周的将士们全部惊醒过来。所有人都揉着眼睛,望着方钧平跪倒的方向,满眼期盼的看着于梁安。

    而于梁安则老脸一红,侧身上前扶起方钧平,略带歉意的说道:

    “方将军切莫如此,陛下只是吩咐小人、前来传一句口旨而已、无需大礼参拜。”

    说完之后,于梁安从那名哨探手中接过了驴缰绳,手脚麻利地将那两个大竹筐解下、并推至篝火以前。

    “此乃陛下赏赐之物、还请方将军亲自验来。”

    方钧平回过头去,望着这两千名同吃同住的弟兄,神色显得十分激动;他抬起头来、先看了看于梁安的颜色、随即才伸出了颤抖的右手,深深吸满了一口气……

    只听“唰”的一声,方钧平将那层厚厚的棉被掀开,只见竹筐的粗布内衬之中,盛满了白色的石灰粉末,以及一颗脑后扎着鼠尾辫的男子头颅!

    毫无疑问,仅凭这标志性的发型,便可判断出这颗男子头颅、乃是属于漠北人无疑;但由于方钧平等人久驻深林、无从知晓华禹战情发展、此时仍然是一头雾水。他伸出手去、拉住那根细细的辫子,将头颅从石灰粉中提起,借着篝火仔细观瞧……

    这是一颗中年男子的头颅,右脸颊上破开了一个足有四指宽的豁口,透过洞开的皮肉、已然能够看清口腔之中的具体伤势。

    方钧平是个久经沙场的骁勇战将、仅仅一眼、便看了个八九不离十:此人脸颊洞开、又缺了半口的牙齿;而能够造成这种伤口的武器,应该一枝箭簇铸有倒钩的精致羽箭、或是一杆质地精良的精铁长枪。

    再看这颗头颅的五官,下颌圆长、嘴唇略薄、颅骨的规格略小、并不是漠北人方面大脸、高颧塌鼻的典型长相。方钧平狐疑地摇了摇头、将这枚头颅放回竹筐之中、又掀开了另外一个竹筐……

    只见这枚竹筐之中,装的却是一颗中年妇人的头颅。只不过这名女子的死状、要比男子更加凄惨一些:她的整个后脑已经没了头发、尽管刀疤已经被石灰粉所凝、但透过那纵横交错的刀口枪伤、仍然能够推断出这名漠北妇人、生前究竟遭遇了何等程度的围攻……

    “上差……不知陛下有何口旨传于末将;而陛下赏末将这两颗人头,又是何用意呢?”

    于梁安笑了笑,指着这两颗“白花花”的人头说道:

    “这男子名叫朝鲁,女子名叫萨尔迪,乃是东幽总督李子麟,进献给陛下的礼物。如今陛下命我转交于你,并问你方钧平以及麾下的将士们,可敢就此离开围场、与贼子郭兴放手一搏?”

    方钧平虽然没有听过萨尔迪的名号,但“朝鲁”这两个字,却早已深深刻在他的脑海之中。毕竟这是自己的老冤家郭兴,新晋投靠的干爹,也是割据漠北半壁的草莽豪杰。

    对于这样的一位乱世枭雄的风采,方钧平也曾在心中幻想过无数次。可当他亲眼见到了这颗面目全非的头颅之时,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二者联系在一起。

    “朝鲁?你是说这颗头颅,竟会属于神石部族的大汗朝鲁?怎么可能……别是李督搞错了人吧?”

    “绝对没错。此人原本姓康,乳名石头,亲生父母俱是中山路野马台人氏。在康石头六岁那年,他的父母被劫掠边境的漠北马贼残害,自己也被贩至一个东盟草场的小部族——多哈河部盟之中,成为了一名奴隶。大约在十年以前,此人与本家大小姐私通有染,并被多哈大汗打断了两条腿;伤好之后,他便出手毒杀了多哈大汗、并于同年迎娶多哈萨尔迪为妻;两年之后,博尔木汗病逝,他也将多哈河部盟改名为神石部盟、并借着谛听的大力支持、迅速吞下了整个东盟草场。”

    于梁安指着朝鲁的头颅、语气平淡的为方钧平介绍起了他的生平琐事。而方钧平不但被这一番话语说服、也被对方如此详细准确的情报收集能力,惊的是目瞪口呆。

    “你……不是奉京城中的一名牲口贩子吗?”

    “别误会,朝鲁的底细与我无关,乃是由至尊赌坊而来。”

    方钧平沉默盯了一会朝鲁的头颅,随后又用疑惑的语气,小声问于梁安:

    “既然朝鲁夫妇已然伏诛,神石部族大势已去、陛下为何还令我等现身呢?”

    “方将军,这是你们君臣之间的大事,而我只是一个平头百姓,帮不到您什么忙。好了,如今话我已然带到,便就此拜别。还要劳烦你借一个兄弟、送在下出山。”

    心乱如麻的方钧平、遣人送走了于梁安之后,自己也陷入了苦恼的沉思之中。

    朝鲁夫妇一死、无论外面战况究竟如何、神石军必然阵脚大乱、军心涣散;而自己麾下这两千劲足、又都是飞熊军中抽调出来的顶尖精锐;再加上他们还得到了两千套重甲骑兵的装备与马匹,堪称富的流油、强的可怕。

    可他们这两千人的任务,却是每日打熬筋骨、排演阵型、培养协同作战的默契、还有傻吃闷睡而已。上到骑军主将方钧平,下到哨马探骑、都与山外的世界彻底断了联系。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所有人都已经忘了今朝是何日、今夕是何年!

    然而,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艰苦整训、方钧平可以毫不客气的断言,他麾下的这两千重甲骑兵,无论是单兵作战能力、还是整体战术素养,都可以代表幽北三路、乃至整个华禹大陆的最高水平!

    英雄无用武之地、是非常苦恼的事。这些已然习惯了重骑兵作战方式的精锐们,心中也早就生出了与敌人真刀真枪厮杀一场的渴望;每一个人,都希望能用一场血肉飞溅的实战、来验证自己艰苦训练的成果。

    可惜的是,中山王早已有言在先:只要一日没有陛下的旨意,就连奉京围场里的一堆马粪,都不能铲向山外!所以尽管方钧平自己也渴求一战、却只能不断听着手下的弟兄们的牢骚、每日紧咬牙关、将胸中那滔天的战役,投入到加倍刻苦的整训之中。

    可眼前这场血战、虽是彻底平定幽北兵祸的惊世之战;可这份功劳与声明实在太重、并不是方钧平这种出身微末之人,能够染指的果实。

    既然朝鲁与萨尔迪双双殒命,那么神石军兵败中山的结局,也已然注定。似这等唾手可得的定国之功,为何不是陛下御驾亲征;为何不是飞熊军的颜重武;为何不是泰宁大将军丁朔;为何不是刚刚立下大功的李子麟,却偏偏是他方钧平呢?

    所以今日于梁安传来一道口旨、也打开了困住猛虎的闸笼,却反而令群虎之首的方钧平,有些患得患失……

    他渴望的是一场势均力敌、血腥惨烈的硬仗!而不是从友军的手中、窃取根本不属于自己的功劳。

    就在他暗自纠结之时,一名年轻的俊俏士卒走上前来;他一把揪住了朝鲁的小辫子、左右把玩观赏,也同时开口向方钧平问道:

    “老方,看你愁眉不展,是陛下传来了什么新旨意吗?”

    在非训练与作战之时,方钧平与这两千名弟兄,素来以兄弟相称、彼此不分高低贵贱。如今方钧平闻言扭回头去,只见开口问话之人、正是自己刚刚结交的一位挚友:户部下属盐铁司丞家的大公子,薛弥薛德昭。

    “德昭啊,陛下允许咱们出山了。”

    “许咱们出山了?这不是好事吗,你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嗨,你不知道。这两颗头颅的主人,乃是神石部族的大汗朝鲁、以及王妃萨尔迪!”

    薛大少爷本就是个文武双全的官宦子弟,脑筋也比微末出身的方钧平,灵活的多。他才刚听到这里,便明白了方钧平心中所想……

    只不过在他看来,这既是贼子郭兴的死期、也是方钧平的一步大运!

262.开战

    近两年之内的华禹大陆,以弱胜强的战例屡有发生,其中也都有沈归的影子出现。但拨开过度神化与盲目吹捧的光环,其实沈归的用兵之道,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他所采用的战术策略,乃是根据敌方主将的性格与现实因素、而专门制定的;而且他的首选战术打击目标,也始终围绕后勤辎重、以及敌方核心主力部队进行。

    所以在外行人眼中看来,沈归用兵、可谓料敌机先、出神入化;但对于那些深知兵家之事的“业内人士”,却都在惊叹于沈归天马行空的构思、以及三教九流的人脉资源、还有完备而准确的情报体系。

    换句话说,只要拥有这些软性的辅助条件,想要达到沈归的程度,其实一点都不难。

    这位薛弥薛德昭,本是一名官宦子弟;自幼家境殷实、请得起名师点拨教导、自然是文武双全的少年英才。在他的心中,一直暗暗佩服乘风鹊起的沈归;也被他那神乎其神的名声、与相当的年纪、激出了少年的好胜心。所以当别人都在神化中山王的时候,他却在真正脚踏实地的研究沈归的过往战例。如今的薛大少爷,对沈归的思维方式,已经总结出了一些规律。

    所以如今对于方钧平产生的疑惑,他并不认为有何不妥之处。

    “我说老方啊,你这脑袋是榆木疙瘩雕的吧?怎么就不知道转弯呢?中山路的那位小王爷如此安排,正可谓理所当然,还有什么值得犹豫的呢?你仔细想一想,现在的幽北三路,也只有你方钧平、才能抗下这一桩大功劳了!”

    “德昭,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真笨!你想想看,颜大帅也好、李总督也罢、甚至也包括小王爷自己在内,都必须要极力避免功高盖主之扰;而我等弟兄,奉命在围场练兵、一直未曾遭遇敌军搜山、也就直接证明了驻守青山城的泰宁大将军丁朔、也顶住了神石军的兵锋、至少没有一溃千里。而丁朔本人,也同样起于微末之中;有了这桩牵制住神石军主力的大功劳,已然达到他能够承受的顶峰。如果将这桩破敌之功,安在他的头上,蹿升速度太快、对他来说也是一桩杀身之祸。只要陛下没有“妒杀功臣”的心思,那么这桩天大的定国之功、也就只能安在你的头上了!”

    经薛闽掰开揉碎的一番解释之后,不擅此道的方钧平,也终于转过了这道弯来。原来沈归如此安排的原因,竟然并非是为了成全他方钧平的一世英名;而是为了救下三位功高震主的忠臣、以及不想“被迫杀良”的天佑帝!

    一旦这些幽北功臣被“逼到”赏无可赏、封无可封的地步,也就只剩下三尺白绫、或是一杯鸩酒了。

    与此同时,青山城的西门以外,战情已然发展到了白热化阶段。

    神石军的主母萨尔迪,曾经给她最疼爱的幽北儿子郭兴,取了一个“沁巴日”的漠北名字。这三个字在漠北语中,代表“智虎”的意思。

    萨尔迪知道郭兴武艺精湛、手中一杆寒芒枪威力无比、堪称横扫千军的绝世战将;只不过萨尔迪认为,神石军并不缺少万人敌的勇将,但智勇双全、深知兵法的统帅之才、却是百年难得一见。

    所以萨尔迪摒弃了族群的偏见、甚至还花费了不少的功夫、说服了同样身怀幽北血脉的朝鲁大汗,将郭兴强行推上了神石军主帅的宝座。然而,在大军出征之前,萨尔迪也曾千叮咛万嘱咐、绝不允许郭兴冲锋陷阵、只能坐镇中军帅帐、远离血肉横飞的正面战场。

    然而这座久攻不下的青山城,却将郭兴心中的理智与矜持、彻底消耗殆尽了。

    此时此刻、郭兴正手执家传兵刃寒芒枪、恶狠狠地指向游骑队长胡勒根,厉声呵斥道:

    “眼下战情紧急、我没有时间跟你耗下去了!日后主母有何怪罪、皆由我一人承担!若你再不知进退、强行阻拦本帅上阵,我……我就先杀你祭旗!”

    此时胡勒根的一张大脸,也涨得通红;他反手抽出自己腰间利剑、死死抵在喉间,瞪着血红的眼睛、与郭兴对吼起来:

    “我与主母有约再先,只要我胡勒根一日没死,就绝不会允许你率军冲锋!如果你铁了心要强攻青山城的话、那么也得是我来打头阵!想上阵的话,等我回归了长生天的怀抱之后,你再做些什么,我也就管不着了!”

    “胡闹!”

    郭兴气哼哼走上前去、扬手攥住了胡勒根的宝剑:

    “你麾下的将士都是游骑兵、莫非你们要催动胯下战马、去撞击青山城的大门不成?”

    “不!咱们草原的汉子,下了马,也同样可以驰骋沙场!沁巴日,你看看那两扇城门、已经扛不住几次撞击了!两刻钟,我只需要两刻钟的时间,再加上那两万名华神教的废物,就算是用牙咬、用头撞、我也一定把青山城的大门给你轰开!”

    郭兴并不回答、而是瞪着血红的双眼、反复又拽了几下锋利的剑身;然而胡勒根的意志坚决、不但没有半分退让、反而还被双方力量抗衡所带来的拨动、将自己的脖颈割开了一条细细的红线……

    郭兴见状、狠狠咬了咬牙、终于松口说道:

    “好!那我就给你两刻钟;不过却有一件事,你必须清楚的记在心里。”

    “你说!”

    “待城门洞开之后,你必须立即率军回撤!”

    “不可能!”

    听到郭兴的这个要求、胡勒根立刻发出一声怒吼、双眼瞪大犹如牛铃、脖颈的青筋也全部凸出皮肤之外!郭兴看着他眼中失望的神色、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他只是附耳上前、交代了几句之后,对方的面色立刻有所缓和、更连连点头称是。

    眼下战局打到了这个程度,双方将士已经全都杀红了眼;并非是主帅郭兴与丁朔二人,因为个人因素,犯起了死心眼;而是双方谁也不敢率先退让、只能硬着头皮、拼到鲜血流尽的那一刻!

    因为这一场战役的结果,可以决定幽北三路的民心所向。

    青山城若失、则中山路再无险可守;而幽北三路也被郭兴成功当中切割开来,左右不能相顾;而此战若郭兴退去,不但大大折损军心士气、更会令幽北百姓小觑神石兵锋、进而鼓起守土抗敌的勇气。

    即便那些手执农具、面有菜色的农夫与流民,战力根本就不值一提;可眼下神石军也已然断粮、若是一旦被幽北军民死死咬住尾巴的话,恐怕他们也没人能逃回漠北草原。

    不过,局势也正如胡勒根所言,己方的主攻方向——青山城的西门、已然在犹如潮水一般的密集攻势之下、变得摇摇欲坠;最多也就再抗下一到两拨的冲锋,青山城必将门户洞开。

    所以郭兴此计,也并不是害怕胡勒根会抢先立下破城首功;而是己方士卒已然断粮两日,又经历了连番浴血征战、无论是精神还是躯体,都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再加上多日以来、敌军始终退守孤城,也不见有援军意图向城中偷运粮草,显然丁朔的粮草极其充足,不怕与己方继续对峙消耗。

    试想一下,待胡勒根破开城门、率军杀入城中之际;那些“酒足饭饱”、蓄势待发的幽北守军,必将提起那一鼓作气,疯狂地展开一场临终前的反扑。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果胡勒根破城之后并不着急抢攻、而是扭头便走;自己再令派不上用场的八千游骑兵、在四道城门以外扎好一张大网,皆时青山城中的守军与百姓、又将如何应对呢?

    是连夜弃城逃跑?或是全军乱作一团?还是从那具终于被砸破的“乌龟壳”中挣脱出来、与己方进行最后的决战呢?

    无论最终得到哪个结果,都可以避开敌军在覆灭之前的困兽死斗。

    这,就是郭兴自己的战争节奏。

    胡勒根一直跟随在郭兴身边,习学兵法韬略、排兵布阵之道;时至今日、虽然尚不足矣出师、但至少也能接受以计谋辅助勇武的作战方式。此时他虽然未能全部吃透郭兴的“呼吸作战法”、但仍然出于对他百分之百的信任程度、应下了这个奇怪的军令。

    一刻钟之后,震天震地的大将军鼓、再一次激荡在青山城的西门以外;身为先锋大将的胡勒根,此时也赤裸着上身、任凭华神教的大师兄、在自己高高隆起的肌肉上写写画画、勾勒出所谓刀枪不入的“功德纹”。待鼓声由平缓转为急促之际;华神教的大师兄、迅速弯下腰去、从地上抹了一指血泥,涂抹在胡勒根的眉心正中……

    随着一声古朴悠扬的号角声、鼓点瞬间激昂高亢、声声点点、直入人心。胡勒根回头看了看身后那群“老弱病残”、不由得皱紧了眉头;他无视了正在阵前跳舞的华神教大师兄、也听不懂他那些神神叨叨的口号、只是高高扬起手中马刀,缓步朝着青山城西门迈步杀去……

    这,将是神石部族与幽北三路的最后一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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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过江河介绍:
从某些方面来讲,每一个灵魂,都是有意义的。沈归一直都这样认为。他从原本平凡的人生中,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召唤至此。从而参演了一出大戏。从冰天雪地的幽北,到纸醉金迷的南康;从悠久历史的北燕,到瑰丽神秘的异域;这位来客,曾马过江河。马过江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马过江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马过江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