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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溪柴暖     马过江河txt下载     马过江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06.巨鹿县的覆灭(五)

    那么历任的巨鹿知县大人,为何明明怀抱着一枚‘聚宝盆’,却生生变成了四面漏风的无底洞呢?就算前任知府之所以会当了个‘亏本县官’,是因为个人能力不足的原因;那么总不能每一任的知府人选,全都是‘不善经营’的无能之辈吧?毕竟除了陈大人这位前任‘油坊东家’之外,其他的知县大人,可个顶个都是两榜进士的底子啊!

    所以巨鹿县‘赔本’的主要原因,还是要从燕京城中的户部衙门开始讲起。

    北燕王朝与幽北三路不同,分为兵、刑、工、吏、户、礼六部衙门。户部则是掌管着所有财政大权的‘财神老爷’。如今他们用来统计各地每年应缴商税的方法,就是按照朝廷颁发给各家商队的关防路引数目,来核算各地需要交纳的税费多寡。简单说来,就是凭着商队的关防路引上加盖了多少过关凭证,来统计各地每年需要上缴的税银。

    可这巨鹿县虽然地理位置的确得天独厚,又是几省来往商队的必经之路,看似是个掌握了贸易中转的‘肥差’;但这一块别人眼中的‘丰腴宝地’,充其量也只是一个‘过路财神’罢了!

    因为那些商队每每经过此地,全都是徒步进城交换路引的!顶多就在巨鹿县里饮个马、打个尖、或者天气不好的时候,在城中的客栈里过上一夜;第二天天一亮,就会赶往更加繁荣的顺德府、或者是邺城交割货物了!如此一来,人家连商队进城的‘城门税’都不缴,而是安排几个跟车的小伙计在城门外歇脚、守着货物过一夜也就是了。银子虽然都是挣出来,但对于他们这些天南海北跑货的商人来说,却也同样是在路上省出来的。

    所以,巨鹿县的牙人才会聚集在城外的小茶棚里揽客;而不是像其他城市那样,都在城中的茶馆里等待主雇自己上门。

    但显然户部的大老爷们,根本没机会听一个七品小知县的‘牢骚与委屈’!人家见了多少商队的路引,就摊派下去多少的商税!否则的话,一县一县的派人去查,层层剥皮还不在紧要;刚刚倒下去的大燕朝,可就是死在了‘冗官’的问题上!

    这一县知府还没当满一年的时间,陈大人就彻底体谅了前任知县的‘毫无作为’了:朝廷播下的每一笔银子,根本没有如数发放的时候;而自己押送入京的每一笔银子,也绝不可能会如数入库……这样一来一回的两道盘剥下来,他这个知县能够全须全尾的活到今天,还不是全靠着人家华神教的帮衬吗?

    可如今那‘黑衣人’放下的这么一场大火,没准就会把华神教这个‘全县的财神老爷’,给直接惊跑了!

    薛捕头此时见知府大人面色不善,也立刻龙行虎步地走上前来,还把自己的胸脯拍得震天响,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市井豪侠、而不是朝廷的九品捕快:

    “放心吧陈大人,属下现在就去召集三班衙役赶去救火!虽然看东门那边的天色、这火势光靠人扑、肯定是扑不灭的……但我薛六可以向您保证,至少在‘场面上’、绝对让天神教的人挑不出一丁点毛病来!”

    说完之后,也不等陈大人再嘱咐两句,薛六便晃着自己腰间明晃晃的官刀,走出了县衙后堂……

    这薛捕头前脚才刚一走,程师爷立刻换上了一副万分焦急的面孔:

    “东翁,这薛六只是一介粗鄙武夫,虽然在为人处事方面也还算是油滑,但却并不懂得那些官场中的门道啊!依学生之间,这场大火非但无法扑灭、而且还一定会牵连甚广!如今可是正直深冬时节、而本县自打立冬那天下了一场小雪,至今为止可是半片雨雪都没再见过啊!今夜又恰逢北风呼啸,这风助火势、火随风涨,已经……!”

    陈大人还没有理解程师爷心中的忧虑,而是抬起右手扶着额头、语气颇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程师爷所说皆是实情、本官心里也明白!但本官是‘亲眼看见’了有人肆意纵火、这明显是人祸、而绝非天灾啊!更何况本县已经在第一时间‘指挥’衙役差丁前往、并‘吩咐’薛六召集百姓乡勇前去救火了;即便火势最后真的无法控制,也与本官并无多大干系啊!”

    又急又怒的程师爷用力一拍桌子,直把一直在揉着眉心的陈大人惊的双眼一怔、神色茫然地看向这位‘突然爆发’的师爷:

    “大人!华神商团的驻地位于县城东门方向;而华神商团的驻地附近的各家院落,可全都是本县乡绅豪富的宅邸啊!”

    还没转过弯来的陈大人,也被他这一巴掌给拍火了,立刻提高了嗓门喊道:

    “这大火一烧起来,哪还管得了谁是富商谁是豪绅啊?而且这火又不是我府上养的一条狗,即便真的波及到了谁家的宅子,本官又能如何?”

    “……死几个富商豪绅倒也不打紧,但冯启龄冯大人的宅子,可与华神商团的驻地,仅有一墙之隔啊!”

    这一句话,就仿佛是一记重锤,重重地敲在了陈大人的天灵盖上!他听完之后根本来不及细想,立刻连滚带爬地往府外跑去,他要在第一时间赶到冯大人的府宅门前,亲自指挥救火!即便最后无法把冯大人从火场之中救出来,也一定要让所有参与救灾的人,都能亲眼看见自己竭尽全力、舍生忘死的一番做派!

    其实从严格意义来说,这位冯启龄冯大人,如今只是一个庶民身份;但他却也是前任的礼部侍郎,更是当朝右丞相——蔡熹蔡显阳的同年至交、也是‘蔡党’的头号战将!去年年底,蔡、王两党为了东海关燃起的那一场大火,展开了一场近乎于彻底摊牌的‘生死厮杀’;最终虽然成功削去了王放这么多年以来,在刑部苦心培植的全部势力;但正所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蔡党同时也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波及。最终天佑帝与两位左右丞相,不知在私下里达成了怎样的一番协议,蔡右丞以自己的铁杆心腹——冯启龄为代价,向轻启战端、招致惨败的王左丞,换回了整个刑部衙门。

    而这位自愿‘冲锋在前’的冯启龄冯大人,入仕之前乃是巨鹿县的本地人士。所以当他致仕返乡的时候,也只随身携带了一位老管家、与一头小毛驴而已;但奉命驻守在邺城的蔡家长子——大将军蔡宁,却早已提前为他‘翻新’出了一座美轮美奂的冯家老宅!而且从那天以后,这位蔡将军每两个月,就必定会来到巨鹿县探望这位‘冯叔父’一次,由此可见冯蔡两家的交情,已经深厚到了何等地步!

    而且冯启龄即便已经致仕返乡,仍然还会有燕京右丞府的驿马,不停地往来巨鹿县送信。可以想象得到,蔡右丞对于他这位同年至交兼铁杆盟友,一定抱有极大的信任。只要王党未来踏错半步,那么天佑帝周元庆颁布旨意、再度启用他冯启龄,也是一件情理之中的事!

    可就是这么一位蔡右丞的铁杆心腹,一位未来的朝廷一品大员,没有死在蔡、王两党的‘战场’上、却糊里糊涂地被烧死在了自家老宅当中!切莫说吏部会不会治他一个‘剿匪无能、救灾不力’的罪名;就单说蔡党上下、也绝对不会放过他这个七品芝麻官的!

    更何况邺城距离巨鹿县,仅仅三百余里;只要身处京中的蔡右丞得到消息,再写下一封‘家信’送到邺城、不出两日之内,蔡大将军即可率领麾下亲兵抵达巨鹿县。真到了那个时候,即便他把自己这颗头颅一刀剁下、高悬于旗杆之上、整个北燕王朝也绝不会有人替他说上半句话!

    而且即便是人家不杀自己,自己也没脸再把这个官当下去了!原因很简单,自己这个七品县官,是花银子捐来的;而最开始走的就是人家礼部的门子!而当年替他这个‘油坊小老板’牵线搭桥的人,就是这位身陷火场之中的‘座师’兼同乡——冯启龄冯大人!

    陈大人跌跌撞撞地来到了火场前面,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得力助手——薛捕头,此时正带着几十个衙门里的差丁,一边朝着火场里指指点点、一边磕着手中的瓜子;而在他们身边还有无数身穿白袍的天神教信众穿梭,全都在一桶一桶地向燃起大火的冯宅泼水……

    “薛六!你他妈刚才是怎么跟老子保证的?看看你们这副德行……”

    陈大人一边手忙脚乱地脱着自己的一身锦缎棉袍,一边手忙脚乱地拎起地上的一具空水桶,嘴里还骂骂咧咧地数落着神情错愕的薛捕头……

    “大人您看看这火,他们这不是白忙活吗?像您这么聪明的人,跟那群傻了吧唧的老百姓瞎搅合什么啊?就这种冲天大火,那是泼几桶水就能熄灭的吗?而且您也别以为我薛六什么都没干!方才我早就带着兄弟们把‘火道’给清理出来了!现在我可以跟您保证,除了冯宅和华神商团驻地,其他的院子最多就是毁堵墙罢了!怎么样?这么大的一场火,只烧了区区两间宅子!以后吏部的那些老爷们要是知道了这事儿,怎么也得给咱爷们下一道表彰吧?……”

    心急如焚的陈大人本来没打算跟薛六继续纠缠,可此时一听他竟然开始自夸起来,立刻就扔下了水桶,飞起一脚便踢在了薛六的胸口上……

    坦白说,薛六如果有心躲的话,即便这位陈大人踹劈了自己的大胯,也绝对蹭不到他的衣裳角;但薛六还是生受了他这‘不自量力’一脚,身子不动不摇、但神色却有些委屈地问道:

    “老大人,您……这是为什么啊?”

107.巨鹿县的覆灭(六)

    薛六心里的那些委屈,陈大人又怎么会不明白呢?甚至他心里也清楚人家薛六采取的救火方式,真是半点问题都没有;但如今这县东门一着火,除了那些正在低头不语、徒劳且忙碌的天神教信众之外,还有着不少‘隔岸观景’的本县百姓啊!

    由于巨鹿县是个小地方,所以老百姓们的‘业余活动’,种类极其匮乏;再加上当地多年以来民风还算淳朴,平日里顶多出现几个偷鸡摸狗、吃饭不给银子的闲汉流氓,就算是闹到了县衙门升了大堂,顶多也就打几板子、再罚点银子也就到头了。就这种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案子,看起来又有什么意思呢?可那些真正杀过人放过火、犯下杀头大罪的江湖巨匪,倒也不是没巨鹿县经过,但却从来没在本县落过网!而这宣判斩首的时候呢,不是在犯案的地界、就是押送回燕京城开刀。所以近百年以来,巨鹿县的百姓看杀人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仅有的那么几次实际案例,还靠着老一辈人口口相传所保留下的‘精彩回目’!

    所以今夜燃起的这一场大火,除了遭到波及的富人们,全都拖家带口、裹着棉被的跑出来躲灾以外,更多的都是刚从睡梦之中挣扎着爬起身子、胡乱套上一件衣服、便呼朋唤友出来看热闹的穷苦百姓们。

    这些人做饭生火可能都是一把好手,但哪有什么火场经验可言呢?在他们眼中看来,墙根那几十位吃公家饭的老爷们,可都是份外昔命的‘金贵人’!他们在薛捕头的带领下,全都靠着远处、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看着热闹,恨不得离火场‘十万八千里远’,生怕把自己的那身官服烧出一个小洞来;而且光是袖手旁观可能还不解恨,这些杂碎还对华神教那些舍生忘死的‘救火英雄们’冷嘲热讽,简直连畜生都不如啊!

    都说这打狗也要看主人;那么这‘几十条狗’教的不好,是不是也都怪主人无能呢?

    说谎瞒不住当乡人,这‘陈油郎’蒙受了冯大人的庇护,使了银子托了关系才得了一个七品知县的差事;这事儿外人兴许还不知道,但至少在巨鹿县周围的十里八乡,又有哪位乡亲、又没在背后议论过他这位‘捐官老爷’呢?人熟,虽然是一宗‘宝’;但如果双方过于熟悉的话,威严也就无从谈起了。所以这位陈大人在巨鹿县的民声评价,其实一直都不怎么样。

    因为这甘蔗没有两头甜的道理!无论谁和谁发生一件纠纷,他陈大人如何去判案,都一定会得罪输了官司的那位乡亲;而赢了官司的人呢,也自认为是理直气壮,应当应分的事,也不会念他陈知县的半分好处。

    但只要县里出现什么‘坏事’,责任可就全都推在这位‘一县父母官’的身上了!往往左邻右舍谁家有个不如意的事,凑在一起交完了心之后,最后总得把负责结尾的‘底话’,落在他陈大人的身上:

    “嗨,谁让咱巨鹿县的老爷,是个‘油郎知县’呢?打人家爷爷那辈都开始做生意,还能亏着自己了?而且他这官身还是花银子捐来的,人家要是不搂够了本儿,又拿什么去孝敬‘上面’的老爷们呢?”

    所以陈大人空有造福乡里的美好愿景,但也只是他一人所念而已。整个巨鹿县从上到下,原本就对他没什么好印象。

    所以这忽远忽近、忽冷忽热,不仅是男女之道,更是为官、御下之道。

    再加上今日‘座师’冯大人府上失了大火,他陈知县曾经得过冯家那么大的恩惠;今日救起火来、竟连那些天神教的信徒都远远不如!虽然他也派来了一些衙役兵丁,但连上前伸一把手、泼一瓢水的都没有!要是说这事没有陈大人的默许,那些个‘整日横行乡里、欺男霸女’的狗奴才,能有这么大的胆子吗?

    虽然穷苦百姓里识字的人不多,但也都听过先生们口中讲的‘忠孝仁义’、更听过什么叫‘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今这位当了官的‘陈油郎’,竟连座师被困火场之中都能不闻不问、还哪有半点的人性可言呢?

    至于说事情的真相嘛……谁管你薛六‘袖手旁观’、是不是真的得了陈大人的令?谁管你手下那些‘欺压百姓、横行乡里’的衙役差丁、原本就是本县的地痞流氓?反正这么说起来听着过瘾、又和自己听过的‘阴暗故事’差不多,那就先这么说着呗!

    反正‘瞪眼说瞎话’也没有王法管着,而且谁又能说我‘猜’的不对呢?

    正因为知道‘人言可畏’的原因,所以即便从井中打水救火、是一种徒劳无功又白费力气的救火方式,陈知县也不得不咬着后槽牙、去表演给围观的百姓看。其实他心中早就已经清楚了:从如今的火势判断,哪怕他的座师冯启龄,是‘水德星君’转世投胎,也绝对难逃一条活命了……

    就在陈知县光着膀子、一桶桶地向火场之中泼水的时候,方才还手足无措的薛六却突然上前两步,死死攥住了陈大人的胳膊,惊慌失措地朝他张嘴嚷了起来……这人呐,一但陷入了‘麻木机械’的情况之下,身体其他方面的感受能力就一定会被大大削弱;再加上围观百姓的七嘴八舌、火场之中不住爆发的倒塌与焚烧之声,全都顺着呼啸的北风,一股脑地灌入陈大人的耳朵里,所以他现在只能看见薛六眼中的惊恐,与不停颤抖的嘴唇而已;至于他嚷的到底是什么,陈大人根本连一个字都听不见……

    薛六看着满面熏黑的陈大人,眼中闪烁出了茫然的目光,立刻粗暴地一扯他赤膊的臂膀,抬手指向了县城正中方向的天空……

    只见薛六所指的方向,此时也染上了一抹橘色……就仿佛是还没有落下的夕阳晚霞、与东城门这片火场交响呼应……

    陈大人哑着嗓子也不知喊了一句什么,随即扬手一挥,便跌跌撞撞地向县衙方向跑去;这薛六就算再傻如今也明白过来了,他也转头朝着手下那五十几个衙役差丁一招手,弯腰又拎起了地上的一杆镐头、扛上了两个空水桶,也急急忙忙地奔着县衙方向跑去……可惜由于薛六跑的太急,根本也没来得及注意,到底身后有几个衙差响应了他的号召……

    当这二位在冯宅大门前消失之后,突然不知从哪钻出来了一位中年白面男子;他偷偷把一位华神教‘道士’打扮的男子拉到了角落中,迅速递给他了一个布包之后,身形一转便隐入胡同深处,就彻底不见了踪影……

    这两场大火,一直烧到了第二天清晨,才算是彻底熄灭。

    冯宅满门、连同家主冯启龄在内的上下七十余口,全部困在了火场当中,化为了一具具的‘焦炭’;而后来失火的巨鹿县衙,损失倒还算轻一些!这场大火除了把县衙门化作废墟之外,‘仅仅’烧死了一男一女两条人命而已;

    不用说,这男尸一定是‘镇守中军’的程师爷;女尸应该是一直住在厢房‘静养身体’的知县夫人了……

    陈大人当然还不知道自家夫人,与张文的那一段露水姻缘了!面对着得力助手与结发妻子双双葬身火海,再加上自己赤膊着上身、在凛冽的寒风中整整忙活了一夜,刚一见薛捕头把两具焦尸从废墟中扛出来之后,才看了一眼尸体的手指部位,便立刻昏了过去……

    因为那具矮小一些的焦尸,右手的小指只有半截长短!

    陈大人还没当官的时候,与夫人每日都在家中作坊榨油;而自家夫人短少的半截右手小指,就是她某一次榨油的时候开了小差,被桩锤上撬起的一块铁皮箍给生生‘带’了下去……

    忙了一夜的薛六如今也突然闲了下来,脑子开始变得有些恍惚……他看着另外一具稍微大上一些的尸首,不禁也悲从中来。

    他的确是个粗鄙武夫不假,但这位葬身火海的程师爷,平日里为人处事方面,也颇有几分儒侠之气!二人既然都是身在异乡之人,虽分属文武两道,倒也别有一番义气相投之感。而且二人的品行与操守、都不是那种‘道德洁癖’的卫道士;所以这一文一武、一外一内的组合,在工作方面是绝佳搭档、在生活中又是取长补短、互为彼师的挚交好友……

    如今这两场大火,瞒是肯定瞒不住了、那陈大人无论是死走逃亡还是被罢官夺职,自己这身九品捕头的官衣,他都算是彻底穿到头了……

    一夜之间,小小的巨鹿县接连燃起了两把大火。这第一把大火,烧没了一间清雅别致的三进宅院、也烧死了一位等着东山再起的朝廷三品大员;而第二把大火造成的损失倒是没那么大,只焚毁了一间年久失修的县衙门,烧死了一位鲁东来的师爷、以及七品县令的掌印夫人。

    这纵起第一场大火的行凶之人,乃是那个谛听派来华神商团的高手——中年妇女赤钟;那么县衙门的这场大火,又是谁放的呢?

108.巨鹿县的覆灭(七)

    昨夜发生的这一场‘大热闹’,话还要分开两头说。

    交手仅仅四个回合,赤钟便把意气风发的沈归‘斩落裙下’;当她随手丢出去那截木棍,穿透了华神商团大管事——赵华神的咽喉之后,她便扛起了自己的‘战利品’,离开了那间已经燃起大火的华美宅院。

    一位普普通通的中年妇人、半拖半扛着一位手长、脚长、身子长的翩翩少年,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到了二林子那间‘砸在手里没卖出去’的小院门前。

    抬脚踹开院门,赤钟便使出了一个过肩摔,把肩上处于昏迷之中的沈归向院里一丢……下一个瞬间,她身子迅速向右后方微微抖动了一下、躲过了一枝直奔自己面门而来的白羽箭……

    轻而易举躲过了偷袭的赤钟,看着小院的柴房方向冷笑一声,扬手便把另外半截木棍向柴房门前射出、紧接着便是转身、甩门、离去,动作一气呵成……

    她这半截木棍脱手之后,以一个斜下直插的角度、竟然直接扎入了柴房门前的地面深处;就仿佛是拴马桩一般、直接把柴房那扇破旧不堪的木门,别了一个纹丝不动……如此一来,‘矬子里拔将军’的‘守门大将’颜书卿,便被这简简单单的半截木棍、死死的困在了柴房之中……

    要说这当过一朝长公主的人,就是比普通人家养大的姑娘,见过更多的世面。她面对那扇无论如何也推不开的破旧木门,直接采取了最原始、也是最行之有效的危机处理方式——爬窗户。

    好在她最近一路上跟着沈归风餐露宿走南闯北、身材自然也略微清减了些;所以没费多大的劲儿,她便从柴房的窗户当中爬了出来……

    跳窗而出之后,颜书卿跌跌撞撞地跑到那条‘死狗’身边、伸手轻轻推了几下,便看到了他腰间已经凝固成的紫黑色的血污肉屑、还有微微敞开的夜行衣之下、那隐约露出的些许‘紫红’……颜书卿强自稳定了自己颤抖的双手、自以为做好了全部的‘心理建设’之后,终于用力地扯开了沈归胸前的夜行衣……

    “李乐安!你快过来啊……呜……沈归全身的皮都被人给扒下来了……他是不是活不成了呀……呜呜……”

    该如何看出一位姑娘,是否真的因为伤心而哭泣呢?很简单,就看她哭的时候有没有流鼻涕、又是如何‘换气’的就可以了!颇有些小聪明的颜书卿,这辈子真真假假的眼泪流过无数次,但没有任何一次的哭泣,能比现在这次更加真挚!她喊完了李乐安之后、双臂无力垂下、眼神迷离地看着眼前昏迷不醒的沈归;由于他的伤势看起来实在过于严重,颜书卿现在是一不敢动、二不敢碰,只能任由自己的眼泪与鼻涕一起流淌出来,慢慢地坠落道沈归的夜行衣上……

    李乐安听到了院外传来颜书卿的‘鬼叫’之后,立刻与正在照顾兄长的小胖子齐返互相对视了一眼;两人在经过了一番眼神交流之后,李乐安拎起手边的针囊与医箱、飞速向院中跑去;而齐返却转过身去、死死地按住了刚刚被缝合好好伤口的齐雁……

    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李乐安已经在心中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可当他看见了沈归胸口那平稳、均匀的高低起伏之后,方才心中的那些惴惴不安、立刻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她有这个自信、也有这个能力!只要沈归还有一口气在,那她就一定能把他医好!

    而且自打她跟着沈归一起踏出东海关那天开始,她就已经提前做好了任何心理准备……

    心情骤然一紧一松之下,心情回复平静李乐安的,感觉自己的大腿有些发软;她踉踉跄跄走到了沈归身边,顾不上涕泪横流的颜书卿,先是挥手撕开他胸前的衣料查探了一番伤势状况、随后又一手扣在脉门上、一手翻开了沈归的眼皮瞧了一眼……没过多久,李乐安便立刻挥起手臂、结结实实地抽了满面泪痕的颜书卿一个耳光,发出了‘啪’的一声脆响:

    “慌什么慌?是谁告诉你他的皮被人给扒下来的?这只是淤血而已!难道你就没有‘刮过痧’吗?他的这身伤虽然看起来吓人,但充其量也只是比刮痧‘略微严重’一些而已!……颜书卿你别哭了……你看着我!听好了我下面的话!你,先去厨棚烧上一大锅热水;然后再去东房诉齐小胖子,让他找个借口,先稳住齐雁!他的刀伤才刚刚缝合,绝对不能再扯开了;通知完了齐返之后,你再回到厨棚,给我倒两盆热水送到这里!都听明白了吗?”

    李乐安见颜书卿神色茫然、从刚才开始便只会点头,立刻反手又挥出一巴掌、狠狠地抽在了另外一边脸上!

    也别说,这看似‘公报私仇’的唤醒方式、还真收到了不错的效果!两巴掌下去,颜书卿的眼神立刻回复了一丝神采。李乐安立刻又对着她一字一句地复述了一遍;之后又让脸蛋红肿的颜书卿再亲口说一遍……直到她结结巴巴地复述了所有任务之后,李乐安这才‘满意’地摸了摸她的脸颊,语气平和的柔声说道:‘去吧’。

    跑了几趟之后,头昏脑胀的颜书卿,除了仍然不敢看向沈归之外,脑子也总算恢复了正常水平;待她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之后,李乐安一边温柔地擦拭着沈归皮下不住渗出的血污、一边轻声对颜书卿‘嘱咐’道:

    “现在去拿起你的长弓,背上你的箭壶,躲在一个你最有把握的角落里;无论一会来了什么人叫门,你又觉得来者不善的话,就直接给我朝着要害上射……”

    颜书卿神色欣然地点了点头,随即又开口补充了一句:

    “那要是二林他们回来了……”

    “你最好还是听清楚、想明白了!自打咱们出了东海关,整个华禹大陆就只分为‘院子里的人、与院子外的人’两种!”

    颜书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默默地去寻找绝佳的‘狙击位置’了;而帮着沈归擦拭完表面污渍的李乐安,腰杆一较劲,便把这条‘死狗’、紧紧地背在了自己身后,缓慢而坚定地走回了西房当中。

    人在经历过一场痛哭流涕之后,总会感觉到特别疲惫;颜书卿这位从小就娇生惯养的幽北公主,竟然在瞌睡与惊醒的反复煎熬之中、生生扛过了一个寒冬的夜晚;直到第二天凌晨,县城当中那两处大火逐渐熄灭;直到被人打出‘轻微脑震荡’的沈归、终于开始幽幽转醒;颜书卿脑中紧绷的那根‘弦’,才算是彻底松开,直接就趴在了后房顶之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其实沈归的伤势,至少看上去的确是非常唬人的;但李乐安做为‘内行人’,只略微检查一番之后,便彻底断定了沈归应该只是被打到了要害,暂时陷入昏厥而已、绝对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除了他的胃部有一个有些严重的钝器击伤以外,其他的所有伤势,也包括脑门上那几个‘青紫疙瘩’、都不过只是皮外伤而已,好生养上几天,就又是一个活蹦乱跳的沈归。

    “胖丫啊……是谁带我回来的?”

    沈归还真不愧是从小泡在药泉里长大的粗痞!昨天还被人家赤钟、打的活像一只死狗那般;可今日这一觉睡醒之后,竟然会是一番‘神清气爽’模样!他睁开双眼问了李乐安一句之后,便大模大样地伸开了一个懒腰;随即又用力地甩了甩昨日被人家生生打断的两条胳膊,随后神色一怔,双眼眼直勾勾地盯着李乐安赞道:

    “我说小胖丫头,你最近这医术可以啊!老人都说这‘伤筋动骨一百天’、我昨天分明记得自己的左臂骨,已经被人家给打碎了;想不到你这一出手,不但一日见效、竟然连条疤痕都没留下?你……偷着练了对吗?”

    李乐安看着他运动自如的两条小臂,也有些惊讶的开口反问道:

    “啊?你的意思是说,昨日你左臂的骨头,曾经被人给打断过?”

    “我虽然被木棍敲了脑袋,但也不代表肯定会失忆啊!骨头碎片互相磨擦出来的那种钻心的剧痛,我直到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浑身发紧呢!”

    本就是一位‘小医痴’的李乐安,一听竟然有这等天下奇闻,再也顾不上情郎转危为安的欣喜与雀跃、立刻掀开了盖在他身上的棉被,仔细检查起沈归的身体来……

    “不可能啊!……无论是什么人,哪怕是师傅他老人家亲自出手,只要人体的骨骼曾经折断过、即便再重新接上,无论恢复的如何顺利,或内或外、定然还是要留下些许痕迹的;可我方才已经仔细检查了你的骨头情况,并没有发现任何痕迹……如果你不说的话,我还以为你只是浑身淤血、再加上胃部受到重击而已呢……哎?对了,说到这胃门处的重伤,你现在有没有感觉到疼痛难忍呢?”

    沈归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肚子也适时地回应了‘咕噜’一声……

    “嘿……疼倒是不疼,就是觉得有些饿了!”

109.巨鹿县的覆灭(八)

    目前对于沈归一方来说,除了窝在小院中‘集体养伤’以外,也做不了什么其他的事了;但对于巨鹿县、尤其是剩下的那两棵独苗——薛捕头与陈大人来说,霉运仍然还在‘照耀’着这两位倒霉蛋儿。

    巨鹿县平时是几十年几十年的不出事;可如今这一出了事,就是一桩天大的事!按照北燕律法规定,如果一县之地,每年非正常死亡的平民数量超过十位的话,当地知县衙门就无权自行处理、一定要进行汇总上报、再由所在州郡的府台衙门派专人下来进行复验;如果死亡人数超过五十,就要由府台衙门再另外出具一份调查卷宗,共同上报至当地的巡抚司衙门;如果死亡人数过百的话,那么巡抚司衙门也无权结案了,就只能把县衙、府衙、州衙三份卷宗,汇总发往燕京城中的刑部衙门,由刑部的大人们共同批复;或者直接发往中书省,呈给左右两位丞相、再由他们亲自交给天佑帝陛下亲自定夺。

    而昨夜巨鹿县发生的这两场大火,已经不是他陈知县的顶戴乌纱、再加上他的项上人头,就可以全部‘顶’下来的事了!在陈大人如今的视角之中看来,昨夜这两件‘故意纵火案’,已经可以并案调查了!因为在华神商团驻地燃起的那一场大火,可是他‘亲眼看见’一位‘黑衣蒙面人’做的;那么也就是说,随之而来的第二场大火,也应该是那位蒙面人所为!

    先甭管那位‘蒙面大盗’到底能不能抓捕归案,反正他‘陈油郎’肯定是逃不开责任的。因为无论他这间小县衙门有多么破烂不堪,可始终都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皇权!如今这间‘皇权的象征’,却在他的‘疏忽’之下,化作了一块块焦黑的木炭……仅仅就这一条罪名,已经足够宰了他陈家满门家小!

    不过,随着陈夫人也‘葬身火海’之后、他陈家满门,如今也就只剩他自己了……

    人一旦被逼到了死胡同、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之后,就算是彻底解开了身上的束缚与枷锁。当陈大人缓过了神来,坐在薛六借来的板凳和木桌前面,只觉得自己的思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薛六啊,我本想在你与程先生的鼎力相助之下,踏踏实实做一位好官,好好的造福巨鹿县的相亲父老;可如今……哎,罢了罢了,真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呐’……你也瞧间了,这一把大火啊,不仅带走了我的挚爱亲朋、也带走了那些身外之物……我陈某人现在可是身无分文,一无所有的穷鬼了!薛六啊,本县自知罪责难逃,也就不做他想了;可我却不想把你也给拖下水啊!我看不如这样,你一会去华神道观走一趟,就说奉本县之命、向他们借来一些‘银子’;无论他们给了多少,你就全拿着,全当返回津州老家的路费盘缠吧!不过,他们如果不肯借银的话,本县也再没其他的办法了……”

    薛六此时听到了陈大人的‘临终遗言’、仿佛想起了什么一般、眼珠飞速几周,突然一拍大腿怪叫了一声,随即自己又愣了半晌,这才语带悲戚地对‘天真可爱’的陈大人说道:

    “大人啊大人,薛六先要谢过您的知遇之恩!可莫非直到现在为止,您还认为我能打着您的旗号,从华神教借出来一文钱的‘路费盘缠’吗?”

    浑身褴褛、满面焦黑的陈大人,听完他这一番话后、立刻也面带苦笑的摇了摇头:

    “是啊…是啊…这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我竟还指望着那些人能雪中送炭?现在整个巨鹿县,有谁不知道我陈某人要倒大霉了?这个时候跟我撇清关系还来不及呢,谁又愿意把银子往‘大海’里扔呢?不过薛六啊,我看你还是硬着头皮去碰碰运气吧?你回津州这一路上山高水长,如果没有银子傍身的话,又如何能回……”

    “大人啊,我说的可不是银子的事啊!您四周好好看看,咱们这县衙门附近,到底还剩下多少人?”

    陈大人四周观望了一眼,发现整条‘衙前大街’之上,除了自己以外,就只剩下了同样‘满面焦黑’的薛六了……

    “好啊!太好了!那些趋炎附势之辈,陈某要他何用?正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没想到在陈某人穷途末路的一天,竟然还有你薛……”

    “大人!您先别急着感慨!我说的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我先问问您,昨日我们赶去冯大人府上救火之时,咱们带去了多少人啊?”

    陈大人神色一怔,仔细回忆了一番之后,语带犹疑地答道:

    “我记得在县衙门里登记在册的本地衙差兵丁,大概是五十位左右吧;之后你又叫上了一些本地乡勇……怎么算来,怎么着也该有六七十人吧……?”

    “那现在呢?”

    “咱们俩呀……”

    “那您明白过来了吗?”

    薛捕头看着陈大人仍然一脸‘糊里糊涂’的模样,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身边,仔细为他整理起了这短短的两天时间之后,发生的所有‘怪事’。

    就如同盲人摸象一般,各人看问题都有各自的角度;得出来的结论,也自然是互不相同的。

    在薛捕头与陈大人的眼中看来,整件事情又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首先,便是寻找纵火的真凶了。由于陈大人提早选择‘回衙避险’,并没有看见后来才出现的‘大婶’赤钟;所以在他的心里,就把两件纵火案并成一件,全部栽到了那个‘蒙面沈归’的头上。

    那么这个两次纵火的蒙面人,到底又是什么身份呢?

    由于薛捕头在县衙火场之中、只找到了两具尸首,所以他也很自然的就把黑锅扣在了原本应该锁在监牢之中活活烧死、如今却不翼而飞的那三位‘富家子弟’。陈大人当然并不知道那三富家子弟没走,反而是被薛捕头锁在了黑牢之中;可如今听薛六详细一说,自己又稍微回忆了一番、这才突然发觉:那两位都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富家子与黑衣人,身形轮廓真是越回忆越像……

    当薛老六把自己和程师爷、与华神商团长期‘合作’,偶尔会发一笔小财的事告诉陈大人之后,这位陈大人更是满脸的难以置信!他既回想起了‘章源’与自己的‘一见如故’;也回想起了华神教不遗余力的出人、出力、出银子来帮助自己;也想起了自从县衙起火之后,就彻底不再听从薛六指挥的那几十位本地衙役差丁;更想起了那个看似遵纪守法的华神商团、实际上却早已经在‘悄无声息’之间、牢牢地掐住了巨鹿县的经济命脉……

    这俩人合起来的一番猜度,就属于最典型的马后炮了!华神教之所以能大举入侵巨鹿县,绝对不是他们口中所说的‘悄无声息’;甚至他们连二人自己,也是华神教众多帮凶之中的一员!

    而且,整件事的真实情况,还远比他们二人猜出来的所谓‘阴谋’、还要复杂严重的多……

    当这二位‘光杆司令’的所谓‘暗中调查’、才刚刚进行的到第三天的头上,奉皇命驻守在邺城的蔡宁蔡安国,便带着他麾下的二十位亲随府兵,星夜兼程地赶到了巨鹿县。

    而这两场大火的‘全部真相’,在蔡大将军调查之下,又变成另外一番模样!

    这两件纵火案,分明就是因为这个陈知县,连同县衙的师爷与捕头三人,一起捅出来的大乱子。皆因为他们向‘行路之人’索取贿银不成,便把人家一男二女下了黑狱;这种‘发家致富’的手法并不新鲜,可没想到这次陈大人的运气不好,撞到了铁板上!这三人原本就是江湖上的土匪流寇,为了发泄心中的一口闷气,他们才会放火烧光了‘从犯’华神商团、以及‘主谋’巨鹿县衙;而他蔡宁的‘义父’冯启龄,就是因为这三个狗胆包天、贪得无厌的小人作恶,才会受到大火的牵连、满门家小尽数葬身火海……

    对于这两个贪婪无能之辈、蔡宁还能有什么好说的呢?不过本着兼听则明、不要枉杀好人的原则,他还是让手下人做了暗访调查;而调查的结果也表明了这位陈大人,果然就不是什么好鸟,在民间的声誉更是差到了极致……

    所以这位蔡大将军也没多想,直接吩咐手下亲兵,把那两个‘倒霉蛋’拉到了冯府的废墟之前,一人赏了他们一刀,全部就地正法!当两颗头颅飞在半空中的时候、直引得周围百姓纷纷拍手叫好、山呼海啸一般地呼喊着‘陛下万岁、北燕万岁’……

    不过由于蔡宁领兵驻守的邺城,虽然与巨鹿县相距不远;但归根结底,也分属于中州、燕州两路管辖。而他蔡宁虽然是当朝右丞膝下长子,但他的官职却是中州督抚;所以依照朝廷律例,他根本无权过问在燕州境内发生的案子!所以当他回到邺城之后,立刻把这件自以为调查了‘水落石出’的‘纵火案’,整理好了卷宗,连带着一封向陛下请罪的奏疏,以及一封亲笔家信,全部送往了燕京城的右丞相府。

110.巨鹿县的覆灭(完)

    仅仅半个月之后,天佑帝陛下的朱笔御批,竟然迅速地打回了‘邺城’的督抚衙门。而‘狗拿耗子’的蔡宁手中有了天佑帝周元庆这道朱批,就可以把巨鹿县的两件纵火案,彻底的盖棺定论了;当然,天佑帝也顺带处罚了‘越州管辖’的中州督抚蔡宁整整一年的俸禄;而经过层层口述、由刑部的画师拼凑出来的‘案犯画像’,也陆续下发到了各地的州府县衙……

    可如果各地的捕快,真的靠着这种画像去捕盗的话,那么沈归等人的安全,也就算是得到了充分的保障。

    至于说巨鹿县的继任知县人选,仍然还是‘仿照’上任陈大人那般的‘举孝廉’方式;也就是说由本县的诸位士绅耄老进行商议、再从民间贤达之中选出一位才德兼备、精明干练之人出任知县一职。

    是的,当初那位‘油郎知县’,虽然走的是冯启龄的门子,是一位‘捐官’出身的县太爷;可是从北燕律法上来看的话,由于北燕并不允许‘捐官’的晋升方式;所以‘陈油郎’能够以区区白丁之身出任七品知县,在明面上采取的是‘举孝廉’的晋升方式。

    可如今巨鹿县的士绅耄老之首——冯启龄冯大人,已经葬身于火海之中;而前任知县陈大人的‘全部班底’,也被怒发冲冠的蔡大将军,来了一个‘满门抄斩’……那么巨鹿县这次‘举孝廉’的人选,又该由谁来决定呢?

    还是问问华神教的意见吧!

    如今在整个巨鹿县之中,至少有八成以上的平民百姓,已经全部变成了华神教的忠实信徒;他们其中有人是真的那些歪理邪说被蒙蔽了心智;剩下的一些‘聪明人’,也是单纯为了‘占便宜’而来的投机分子;但无论他们加入华神教、是怀着什么样的目的;但这些人的身体某处,通通都被那些‘华神修士’、刺上了一辈子都洗不掉的‘功德纹’;也就是说,如果华神教真的有朝一日被朝廷彻底剿灭;而这些原本都是安分守己的普通百姓,也一样会因为这道极具辨识度的纹刺图形,要与那些神棍同罪论处……

    沈归在巨鹿县走的这一遭,与他与华神教进行的首次交锋。虽然从场面上来看的话,沈归已经输了个一败涂地;但实际上这个最终结果对于华神教来说,也同样是令他们无法接受的!

    首先,他们被沈归打乱了全盘原有计划、并被迫把‘篡夺巨鹿村’的计划,提前摆上了台面;其次,他们还付出了一位华神教的大管家、也是亲手建立起华神商团的‘总策划人’——赵奇(赵华神);而且,他们还要付给唯一的盟友——南康谛听,一笔极其高昂的‘赔款’,用于补偿‘阵亡’在任务过程当中的谛听供奉——赤钟;最后,由于巨鹿县这个

    ‘早产总坛’、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站稳脚跟,他们也不得不被迫停下了正处于‘高速发展’时期的‘华神商团’……

    华神教从上到下、苦心筹备了四年之久,就在他们马上可以逐渐掌握到第一个‘贸易城市’的当口上,却突然被一个横空出世的沈归,瞬间打回了原型;生意人赵奇死了,华神商团的发展也被迫停滞,整个华神教在一夜之间,又退回了‘行骗组织’的草台班子模式……而且当章源赔偿完谛听的那笔巨款之后,忽然发现华神教余下的‘活动经费’,竟然已经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

    如果还是靠着那些游方道士‘几十两、几百两’的往回骗,对于现在华神教的体量来说,根本就是杯水车薪!而自己兜里没有银子,又该让那些悲天悯人的华神修士们、去拿什么来‘行善积德’呢?

    不过,这华神教上下,也并非都是酒囊饭袋!当然也有人清楚在危机的背后,也同样存在着转机……

    一周之后,在紫金殿的例行朝会之上,左丞相王放当殿呈上了一枚做工粗劣‘玉戒指’。

    据他所说,这是巨鹿县的新任‘代知县’——王德九,遣人转交到他左丞相府的‘证物’。由于这位‘王代知县’、本身是个私塾先生出身,一生从未有过入仕的经验;所以他对于朝廷的政务流程还不甚明了。

    而他‘错呈’到丞相府的这一枚玉戒指,乃是属于那位已经被中州督抚就地正法的前任巨鹿知县——陈连安的祖传之物。根据来人所说,这枚玉戒指,乃是王德九在带人清理冯府废墟的时候,从一堆焦炭之中挖出来的……

    王放才刚把此事汇报了一半,便被面色不悦的天佑帝周元庆大手一挥,止住了他的话头:

    “王左丞啊,正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此案既然朕已经作出了批示,而刑部的结案卷宗,也已经全部交由案牍库进行封存了;如果王左丞得到了什么‘新证据’想要翻案的话,那么也该先与刑律司、大理寺的诸位大人们进行二次审理;得出了结论之后、再来紫金殿上谈论不迟……好了好了,我等今日应该探讨的主题,乃是西疆……”

    待朝会结束、满朝文武尽数散去之后,天佑帝单单留下了左右两位丞相,与他们二人一起入御书房‘议事’;在议事期间,三人发生了‘些许’口角,最终仍是不欢而散。

    周元庆认为,这个新上任的巨鹿知县王德九,绝对是王放新收的一只门下走狗;之所以他会以左丞相之尊,去招揽一位连七品知县都还处于‘试用期’的小人物,皆是因为他是想借着巨鹿县这两场大火、与冯启龄葬身火海一事为由,开始向蔡党发难!至于这枚原本属于陈连安的玉戒指,应该是王放想要把‘冯府被焚’一事,通过这么一件所谓的‘证物’、办成一件他们‘蔡党’窝里斗的丑闻!

    而右丞相蔡熹心里就更加恼火了!那个陈连安之所以能够当上县官,走的是冯启龄的门路、也就等同于是他蔡党的‘党徒’;在‘自家院墙’发生了这么一档子丑事,本来就对他蔡熹的声誉产生了不小的影响;而且站在个人角度来看,他还痛失了一位能够以性命相托的同窗挚友!

    凡是蔡熹这般身份地位的人,能够令他甘愿以身家性命相托的铁杆盟友,本就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失去一位冯启龄,蔡党已经遭受了巨大的打击;而这个‘王炮仗’显然还打算落井下石,想要凭着一个‘贪赃枉法’的陈连安、再加上一枚随处可见的玉戒指,就把他整个蔡党连根拔起!

    至于‘率先发难’的左丞相王放,心里就如同六月飞雪一般的委屈!首先,王党至今还笼罩在北伐战争失利的阴影当中,还没有得到完全的恢复;其次,那个私塾先生王德九是谁,他也真的是没听说过;他王放的脾气虽然有些暴躁,但这一辈子却从来都不屑对人说谎!无论是方才在紫金殿上、还是此时在御书房中,他所说的话都句句属实!但无论是天佑帝周元庆、还是自己的那个老对手‘蔡驴子’,却根本连一个字都不肯相信自己!

    一个正在生闷气的驴子丞相,一个满腹冤屈的炮仗丞相,再加上一位负责‘和稀泥’的天佑皇帝,这三人又能谈出一个什么结果来呢?

    王放的确要比蔡熹年轻……一岁,火气也果然更大一些!当他彻底受够了那君臣二人的敲打与怀疑之后,张口就吐了今年已然六十有四的蔡丞相一口口水……

    要不是周元庆飞快地唤来了大内侍卫、把这两位快要扭打在一起的老丞相分开的话;那么今日这间御书房里,那可就要多热闹、有多热闹了……

    其实王德九遣人送到左丞相府的那枚玉戒指,也的确是陈连安的祖传之物;而他也成功地用这一枚成色低劣的玉戒指,诱发了蔡、王两党新一轮的捉对厮杀!如此一来,整个北燕王朝、包括天佑帝周元庆的大部分注意力,已经全部被这两位丞相给吸引过去了……

    远在巨鹿县的天神教,也得到了难得的喘息之机。

    那么这枚祖传戒指,到底是谁交给王德九的呢?自然是李代桃僵、金蝉脱壳的程师爷了!

    这位从鲁东来的程师爷,虽然是一位读书人出身,但在圣人之乡的齐鲁大地上,像是他这样‘白丁之身’的读书人,几本就等同于文盲;可当他与华神教教主章源结识之后,竟然受到了近乎于‘国士’的待遇!

    士为知己者死。

    这位满腹经纶的程师爷,心甘情愿地折服在了章源的那番手段之下;并且他还凭着读书识字的本事,成为了华神教的核心骨干。

    而这次蔡、王两党因为一枚普通的戒指、再次燃起战火、也正是这位程师爷的手笔!有了如此难得的喘息之机、华神教就能在巨鹿县的这片土地上,慢慢地生根发芽、再逐渐地‘辐射’整个华禹大陆!

117.信安侯的耐心(一)

    与此同时,正端然稳坐在宣政殿那张龙椅上的信安侯周长风,正双眉紧锁地看着殿下的一位大和尚。

    “国师啊,不知当明天破晓以后,这天下之间的黎民百姓,还能否能得到半日安宁。想本侯我自幼身怀血海深仇、却仍然能够隐忍四十余载,皆因为我不想让三秦大地的土地上,再次燃起连绵不绝的战火……想我父王戎马一生、最终也是为国为民而战死沙场,为的不就是天下能够承平、百姓可以安居吗?可本侯身为人子,如今却反而亲手点燃战火……哎,今日虽然由我等决定起事,但最终会演变成一个什么模样,就绝不是你我二人可以左右的事了……”

    尽管此时正值深冬时节,但殿中这位被称为‘国师’的大和尚,却只是披着一件土黄色袈裟、露出了半边肌肉虬结的身子,看上去更像是一位好勇斗狠的力士,而并非是一位得道高僧:

    “侯爷乃是人间佛陀身、九瓣莲花心的慈悲之君。侯爷能够放下国仇家恨、能以天下苍生为念、而放弃私仇,此举本是世间之大爱,是功德无量之举;可惜您亲手种下的这一枚‘善因’,并没有结出令天下承平、百姓安居的善果。那位端坐在紫金宫中的天佑皇帝,也并没有感念于您的仁德宽厚,反而还用您苦心经营而来的大量财富、不停地对外挑起战争、令各国军民百姓互相之间结下死仇;而您心中牵挂的那些穷苦百姓,也并没有得到他们应得的太平日子;反而却全都死在了周元庆亲手挑起的战火之中!莫非是这样的结果,就是您想要得到的吗?而且侯爷您每年供给北燕朝廷无数的民脂民膏,难道本意不是为了清理河道、赈济灾民、修葺学堂,奉养孤老吗?可结果呢?这一笔笔来之不易的财富,却被周元庆变为一把把锋利的兵刃、一匹匹强壮的战马,肆意杀戮无辜……侯爷,您不杀伯仁,可伯仁却因您而死啊!那些砍在别人咽喉之上的战刀,可全都是由您为周元庆买回来的呀!侯爷您就睁大了那双眼睛、好好看看吧!看看你这四十余年的忍辱负重,到底换回来了一些什么?贫僧只闻到了杀戮无辜的血腥味、却从未看见功德绽放出的五色光华!如果秦王的英灵泉下有知的话,恐怕早就已经揭竿而起、澄清玉宇了!”

    这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直说的年近四十的信安侯,扑簌簌地落下泪来。

    有人说小孩子就像是一张白纸,最终会长成什么样子,全看‘老师’在白纸上都画了些什么。

    这位自幼便身负‘窃国之恨’的信安侯周长风,非但没有变成一位眼中只有仇恨的‘战争狂人’,反而还长成了一位悲天悯人的‘开明贤君’;这个天大的功德,至少有一大半都要归于来自南林禅宗的大德高僧——归心禅师。

    自从秦王‘战死疆场’之后、秦王妃便开始诚心礼佛;她也是想要用诵经焚香的一片至诚礼佛之心,来求得亡夫的英灵可以得到解脱;也正因为她的一片至诚之心,归心禅师才会受邀‘进驻’于长安行宫之中的文殊殿,为秦王诵经焚香祈福,至今已足有四十余载光阴。当然,归心禅师还顺带着把秦王殿下的独子——周长风,教导成了一位宅心仁厚、心地善良的‘开明之主’,希望他能效仿其父秦王殿下,一直守护教化三秦大地的一方百姓。

    而他的师们南林禅宗,前任的主持方丈乃是修习闭口禅的弘慧禅师;不过前些日子,这位不言不语的住持方丈,却被天灵脉者白文衍,轻轻挥舞的三下柳条,直接抽出了‘大道正果’。而住在长安城中的归心禅师,乃是弘慧禅师座下的大弟子;所以当弘慧禅师在中岳山‘坐化’之后,他这位首徒便被匆匆召回了南林禅宗,披上了那件御赐的十方伽罗宝衣,成为了南林禅宗的继任主持。

    而在他临行之前,便对自己的俗家弟子周长风,举荐了南泉禅宗来接替自己的‘工作’。而这位身居‘国师之职’的宗闲大和尚,便是南泉禅宗派出的大德高僧!

    有别于身形消瘦、法相慈祥的归心禅师;这位宗闲大和尚浑身肌肉虬实、双眉乌黑浓密,眉梢直插鬓边;鼻直口正,大耳相怀,双眼如电,肚大腰圆,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一位六十开外的释门高僧,反倒更像是一位秃了顶的‘会家子’!

    而且平日里他的饮食习惯,也有别于归心禅师的清粥小菜;这位大和尚真可谓是无肉不欢、无酒不食,不光对于佛法经义弃如敝履,而且每日清晨的时候,还会在文殊殿外的小院里‘呵呵哈哈’地练上好一阵子武艺!

    最初几天交往下来,信安侯对这个声若洪钟、举止粗放的大和尚,还有些不大习惯;可当他通过归心禅师的几封往来书信、开始真正了解释宗不同法门流派与主旨思想以后,也就对这个莽汉一般的‘大和尚’,产生了些许的兴趣。

    几天下来,那个被归心禅师教导了一辈子‘修心见性’的周长风,竟然对这位大和尚口中的‘除魔卫道’,产生了一些新鲜感。而且接触的时间越久,周长风越觉得与其被动的等待那玄之又玄的‘顿悟’;还不如脚踏实的入世,主动追求‘功德圆满’……

    于是,这位犹如莽汉一般的宗闲,就被活动了心思的信安侯尊奉为‘国师’;并且通过一番深入浅出的交流,也让他彻底燃起了除魔卫道、廓清寰宇、顺带着报一报国仇家恨的火苗……

    而这位宗闲大和尚今日的这一番话,简直就说到了周长风的心窝里!在周长风看来:我摒弃了一切的仇恨与私怨,委曲求全的给你当了四十余年的本份臣子,就是指望着北燕的万万百姓,能够得到难得的太平岁月;可你呢?隔三差五就与邻国打上一架,劳民伤财自不必多说;更可笑的是,这大大小小无数次的摩擦下来,你竟然连一寸土地都没有争回来!老子在长安城含辛茹苦的戍边养民,你周元庆就在燕京城中‘肆意挥霍’,轻启战端;这样的日子,我已经忍了四十余年!绝不能再忍下去了!

    其实他想了这么多,都是翻出来的老底子!之所以他周长风会动了这份心思,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去年东海关那一场大火,折了几十万北燕儿郎的性命……

    周长风即便能忍气吞声,也不想继续掏出大把大把的银子,去填补周元庆挖下来的一个个大坑了!正所谓将帅无能,累死三军,你周元庆已经试了四十余年,现在我才把你赶下龙椅,也算不上罔顾叔侄之间的骨肉亲情了!

    而本就自诩‘怒目金刚转世’的宗闲大和尚,一听自己的俗家弟子有了这等念头,简直就正中自己的下怀!别看这位宗闲大和尚整日里光着半边膀子,脖子上挂的佛珠也比李子还要大,看上去就是个没什么脑子的莽撞人;可凡是能把武艺练到他这等地步的人,就绝对不可能是真正意义上的蠢人庸才!

    既然想要解开一团麻乱,就得先找出一个线头来!

    而当下这个复杂局面的‘线头’,便是一脚踏入浑水当中的幽北中山王——沈归,沈太初。

    也许就连沈归自己都不知道,他这身百来斤的骨骼皮肉,在别人的心目当中到底代表着怎样的价值;但至少在这君臣二人眼中看来,这位幽北郭家大小姐的‘私生子’,就是那根足矣撬动整座华禹大陆的杠杆!

    试想一下,如果沈归这一行五人,真的死在了北燕王朝的土地上;那么幽北三路那位刚刚上任的兴平皇帝,是绝对不可能无动于衷的。首先来说,这五个少年人,除了那两位猎户的儿子之外,已经可以代表整个幽北三路了。别瞧李登和郭云松如今都已经弃官不做,变成了两只‘闲云野鹤’;但‘虎死尚有余威在’、更何况这两只幽北猛虎的门徒弟子们,如今还把持着幽北朝堂的半壁江山呢?就算那位兴平皇帝颜青鸿,本意是想要‘顾全大局’、也绝对会被整个幽北三路的军民人等一起架上马背、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兵出东海关,挥军直指燕京城。

    如果幽北三路的颜青鸿兵发东海关,那么他们现在的铁杆盟友——漠北草原,也总得适当的‘表示一番’;即便他们仅仅派出几支小股骑兵,不停地顺着长城脚下跑上几日的‘圆场’,也足矣牵制住大批的北燕军力,令他们不敢动弹分毫!

    再者说来,东海关只要燃起战火,那么南康方面就绝对会不会坐失良机。也许他们步骑二军的战斗力,的确是不值一提;可单单凭借着水军的优势,就足矣让天佑帝的紫金殿开始摇摇欲坠了。因为无论是在鲁东还是津州驻扎的北燕水军,比起人家南康那遮天蔽日的船队来说,就连被称为‘战船’的资格都没有;充其量,也不过是水塘里的几片‘小舢板’罢了。

118.信安侯的耐心(二)

    虽然身为出家人的宗闲大和尚,此举颇有些‘起哄架秧子、唯恐天下不乱’的嫌疑;可是这北燕百姓饱受战火摧残,无数灾民流离失所,也是该有个‘英雄人物’来上管上一管!而这位宗闲大和尚虽然脾气有些暴躁;而且吃肉、喝酒、杀生哪门手艺都不缺;但他却绝不是一个打着出家人旗号招摇撞骗的‘假和尚’;相反的,他还是个仗义疏财、好打抱不平的豪侠性格;也正是因为这个洒脱豪迈的性格,才是他与周长风彼此意气相投、又互相信任的重要原因之一。

    更何况,佛家也有‘金刚怒目、韦陀降魔’一说;似他这般的修行方式而言,至少在南泉禅宗奉行的释门教义之中,也并不算犯戒!

    促使信安侯选择起事的原因,倒是也显而易见:因为华禹大陆这潭池水被搅得越混,他偏安一隅的周长风,也就越容易趁乱‘摸到一条大鱼’;而且如果华禹大陆真的因为这五少年的性命,打成了一锅乱粥的话,虽然最后鹿死谁手还犹未可知;但至少那个不称职的天佑帝周元庆,一定是最先被赶下龙椅的!

    所以由此可见,周长风并不是一个利欲熏心之人;他的这般做法,除了悲天悯人的性格之外,也多少带了点寻私仇的想法;甚至在他看来,无论最终得利的是是幽北的颜家、还是南康的田家;只要他御民仁德宽厚,能心系苍生百姓,他周长风都愿意接受、并且承认这个结果。

    而且,在这位信安侯周长风的心中,还藏着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这个秘密哪怕是真假掺半,也足够他周长风掌控整个华禹大陆了!

    就在前些日子,他曾在因缘际会之下得到了一具传说中的‘龙兽骸骨’!向他进献此宝的人曾经说过:凭着这具真龙骸骨为引,他便可以向长安城下的那道已经枯竭的龙脉大阵,重新灌注北燕国运;如此一来,他周长安便可以顺应天地大道一举荡平眼下这三家鼎立的乱世,把秦王的大旗插遍华禹大陆的每一寸土地,亲手建立起一个足以绵延千年的周家王朝!

    如果这位献宝之人,只是长安城中的一位算命先生,他周长风当场就能把那具‘大号的羊蝎子’、连带着那个骗子,一起‘涮了锅子’;但这位方士的身份与出身,至少在这个问题之上,已经高到了不容任何人置疑的程度!

    他就是北燕王朝的‘正牌护国法师’、钦天司的大供奉、玄岳道宫第三代弟子之首、道号‘无鹤’的顶尖方士——关北斗!

    要知道,现在那座‘八臂哪吒城’所镇压的,只是区区一条‘蛟化恶龙’而已,又如何能比得上关北斗进献给自己的这条‘真龙遗骸’呢?而且人家关北斗献宝、一不求财、二不求名;即便是他收到了什么风声、为了两头下注而胡说八道,对于他现在的身份而言,转投自己门下,又能得到什么更多的好处呢?

    人家既然是白白送来了这宗宝贝,那么自己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虽然自己自幼学佛,但对于这种玄之又玄的气运之说,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再者说来,反正也是‘没本钱’的来的,灵就灵、不灵就不灵,自己还能有什么损失呢?

    所以根据关北斗的说法,如今自己有了那具‘神龙骸骨’做为阵灵,便已经是万事俱备了;唯一欠缺的,便是那九根由伏羲大神遗留下来的神器:三寸镇龙钉了!

    正所谓‘有钱好办事’。如果论起整个华禹大陆之上的顶尖富豪,虽然还远远轮不到他周长风;但如果把范围缩小到北燕王朝境内,那么‘周长风’这个名字,就变成了唯一正确的结果。尽管燕京城里的户部老爷们,每年都在提升着三秦之地的赋税价码;但包括天佑帝周元庆在内、这些京官毕竟都是通过往来公文、与层层转交的账目、来间接地了解长安城的繁华兴盛;所以对于这些人来说,即便每年他们都自认为已经是‘狮子大开口’了,也终究还是被‘贫穷的生活’限制了自己的想象能力……

    而且,他周长风也不是一个傻子,即便这每年‘九牛一腿’的税款,他交的再痛快,终究还是要闹上一闹、哭上一哭的。至于那些省下来的银子嘛……正所谓花花轿子人抬人,无论谁为三秦之地多说了一句好话,自己也总不能亏待了人家呀!

    而今日沈归一行人正式抵达长安城,那么对于这二位正谋划着天下大势的人来说,就已经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了!如果己方坐拥‘主场优势’、仍然不能把这五个‘纨绔子弟’拿下的话,还谈何逐鹿中原、鼎故革新呢?

    而此时此刻,沈归那一行五人才刚刚从‘黄家醪’的后厨地道里钻出来,连身上的黄土还没来得及掸下去,便被黄婆婆连推带搡地‘押’到自家后院的偏门……

    “快滚!”

    “师……黄夫人,您刚刚冒着杀头的风险把我们给带出来,现在又把我们赶出去,这自相矛盾的做法,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啊?”

    “带你们出来,是不想连累人家客栈的生意!否则的话,这客栈被官府的人一封,以后再开什么买卖就不一定了!我们家老黄如果没地方偷米酿酒、这‘黄家醪’的祖业迟早得让他全赔光了!至于说现在赶你们出去,也是为了避免连累到我们家老黄!从这道小门离开之后,你们就一直奔东走,翻过了这道城墙,永生永世不要再回长安城了!”

    说完之后,这黄婆婆也不知从哪变出了一柄精钢钩爪,随手递给了沈归:

    “在巨鹿县我没伤到你的筋骨经脉,收拾几个守城的兵卒不是问题吧?行了行了,赶紧走吧!”

    说完之后,黄婆婆便把这一行五人用力地推出了自家后院;随着木门后面发出‘咔哒’的落闩之声,沉浸在夜色之中的长乐坊,便只剩下了客栈方向传来的打斗之声……

    沈归警惕的私下观察了一番,又把其他四人指派到了墙根的阴影之中,自己则猫腰纵身,悄无声息地攀上了一间大酒楼二层的飞檐之上。他仿佛一只猿猴那般、左手紧紧扒住飞檐,双眼定睛向对面的那间客房之中望去,之间霎那之间,窗纸上数道人影来回闪烁数次,突然窗户被人破开一个大洞,有一道极为显眼的白色身影掠入夜空之中,同时口中还高声喊道:

    “子规夜啼,百鸟入林!”

    这一句话穿透力极强,整间客栈便闪出了无数道黑色的人影,向长安城的不同方向四散奔逃而去……也是直到此时此刻,沈归才知道原来这位百鸟门长——秦秋秦子规,今日也并不是‘单刀赴会’而来的。

    看到了秦秋得以全身而退之后,沈归也立即向后翻出了一个跟头、悄无声息地从飞檐上落了下来;他踮着脚尖走到了隐藏在角落里的众人身边,做出了一个‘撤退’的手势,抬脚就往东城墙的方向走去……

    耳听着客栈方向传来的喧嚣之声越来越远、靠在城墙根上的沈归也稳定了自己的心神。他先是让齐雁警惕最大的路口,随后才把身形宽大、行动不便的齐返叫到了自己身边。

    他先是抻了抻手中麻绳的拉力、觉得可以负担齐返的体重之后,这才摇起了那柄精钢钩爪,左臂一松,闪着寒光的利爪便奔着足有四丈高的城墙垛口之上飞去……

    今夜正巧论到长安营的赵四喜当值。

    他今年刚刚二十三,去年秋收过后,还是父亲拿出了家中多年的积蓄、又卖了一头大骡子,才凑够了把他送入长安城中当兵的银子。这守城门的差事虽然苦了一些,但由于长安城与西疆毗邻,同时也是一座战略要冲,所以守城门的差事、都是属于镇西军的职责范围。由于北燕的镇西军乃是戍边精锐,平日又驻扎在商业繁荣的长安城中,所以无论是‘工作环境’、还是粮饷补贴,都是极为丰厚的。

    虽然负责防御长安城十二道城门的部分,是镇西军的绝对精锐——‘长安营’;但越是精锐之中的精锐,亲自上阵杀敌的机会就越是微乎其微!所以其他的队伍征兵,都得是吆三喝五、威逼利诱地去各地‘抓壮丁’;可如果想要进入这‘长安营’、拎着灯笼挎着长刀戍守城门也行,但至少得先掏出五十两银子的‘本钱’、然后再按照先后顺序排队才行!

    不得不说,这赵四喜的父亲是既有远见也有魄力;在他老人家的眼中看来,自己散尽家财,把儿子送到长安营中,既不需要征战沙场、也没有任何生命安全;而且这笔先期投入的银子、最多只需要两年时间就可以‘回本’;而且如果四喜当满五年的守城兵,又能通过考核的话,还可以直入安信侯爷的亲卫营!凭着他的那副机灵劲、眼力架、想必要不了多久,他们老赵家就彻底翻过身来了!自己也再不需要面朝黄土背朝天、苦哈哈地从黄土地里刨食吃了!

    今夜,正巧轮到这位聪明机灵的赵四喜当值!不过他傍晚的时候,请自家的副营正前去酒馆喝了一场大酒;如今这晚风一吹,火盆一烤,酒气上头之下,还真有些睁不开眼皮!凭着他苦心经营得来的那副好人缘,对一位同值的兄弟稍微客气了几句,便自己找了一段不太引人注意的城墙,歪歪扭扭地睡了下去……

    可怜这位正在睡梦之中的赵四喜,还没摸到梦中那个姑娘的小脸蛋儿,左侧的脖颈便被一把闪烁着寒光的精钢钩爪、牢牢地钉在了城墙之上!

119.信安侯的耐心(三)

    其实赵四喜的父亲算的这笔小账、真可谓是十成十的精明!不但投入小,回报率高,背后还隐藏着一个‘鸡犬升天’的好机会;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家儿子赵四喜的拔擢事宜,就因为今晚的这顿酒宴,定然会传到亲卫营的营正大人耳朵里;而且凭着四喜的聪明机灵与圆滑世故,从一个守城小兵、直接变成一位有着‘从龙之功’的开国元勋,也不是什么‘天方夜谭’的事!

    这事要是成了,还哪是什么‘鸡犬升天’啊,简直就等同于‘位列仙班’了呀!

    然而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着‘意外’两个字;无论看似是多么微乎其微的小概率事件,只要发生在你的头上,那么就是十成十的巨大灾难了!谁让他家的赵四喜,今夜还只是个守城小兵呢?

    而那位正在‘反向高空抛物’的沈归、由于没有听到钩爪嵌入城关垛口的声音,还以为自己是甩‘脱了扣’、便上前虚着劲拽了拽绳索;可当他感受到了绳子传回手头的‘绵软触感’、一时之间有些没想明白,便再次用力一拽……

    他万没想到就是这么一拽之下,竟然有一位身着镇西军军服的守城士卒‘从天而降’……

    此事所带来的错愕程度,对于沈归和其他的四位小伙伴们来说,不亚于去河边钓鱼,结果却钓上来了一只活蹦乱跳的骆驼……

    其实单以沈归的反应与身手来说,面对着这位‘从天而降’的‘人体风筝’赵四喜,他完全有足够的能力,在半空之中就把他给拦截下来;然而,沈归也确实被眼前这个猝不及防的巨大变故、给惊愣了神……

    ‘砰’!

    伴随着一声闷雷般的巨响,这位被沈归一记‘飞爪’钩入了脖颈的赵四喜,就犹如一个从城墙上摔下来的破麻袋一般、狠狠地拍在了沈归脚下…

    与此同时,城墙之上也立刻甩下了一道桐油火把,稳稳当当地落在了赵四喜身边;紧接着,那用于示警的铜锣也立刻被人敲动‘铛铛’作响,城墙上传来了一阵纷乱的脚步之声,那些熄灭火盆也依次被点燃;而通化门的城楼之中,也开始传出了牛皮大鼓的警戒信号……

    富有节奏的战鼓之声、与人体心脏跳动的节奏一样;既召唤了那些负责护卫城中安全的衙役兵丁、也把笼罩在夜幕之中的长安城,从‘睡梦’之中唤醒过来…

    如果说这边军和内陆军队最根本的不同,那就要说到警惕性与反应速度的巨大差异了!别看这长安营的大半士卒、都是与赵四喜一样花银子、托关系的‘小人’;但平日里别家营号是怎么训练的,他们长安营身为精锐之中的精锐,也只会比别人更加艰苦,绝不会有半分轻松!也可以说这个长安营,并非是传统意义上的‘关系营’;而是那些家里既有多余银子、也摸得着门路,本身还能吃苦耐劳、也有那么一份狠劲的‘精锐关系户’。

    这人舍得花银子,本身的能耐又出类拔萃,晋升不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吗?

    单从今夜沈归捅了长安营这个‘马蜂窝’,就足矣看出负责戍守长安城的边军精锐——镇北军、到底有着多大的能耐了!

    首先,如今已近临近深夜子时,乃是‘晚班与夜班’交接的当口上。通常来说,这种班次轮替,都至少会带来半刻钟的纷乱;但今日赵四喜死尸栽下城墙的声音一响,下一个瞬间、就有一枚桐油火把飞到了响声传出的位置!尽管城墙距离地面足有四丈高,对方根本看不清楚死尸的面目无关;但他却能借着火把的微弱光芒,认出镇西军军服来!紧接着此人连片刻工夫都没有耽搁,向上级请示的想法都没有,立刻就敲响了手中的铜锣!

    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这边的锣声一起,城墙上立刻有人添火照明,以防此乃敌军里应外合之计;点燃了足够的照度之后,先看清楚城外有没有敌军趁夜偷袭攻城;随后便有人敲起了城楼之中的那架牛皮大鼓,既是通知其他十一道城门守军提高警惕、以防敌军来犯;同时也是向城中的钟鼓楼,传递通化门预袭的重要信息。

    紧接着,就在钟鼓楼得到通化门示警信息之后,立刻也按照‘钟谱’敲响了警报信息。这钟声不但悠远深邃、而且穿透力也极强,所有驻扎在一百零八家坊市街铺(相当于治安亭)的巡夜兵丁,听到了钟声之后,立刻就马不停蹄地赶往通化门驰援;甚至就连通知敌人大军来袭的铜质号角背后,此时都已经站好了一位胸腔运足气息的守城军士,随时准备吹响代表‘敌军叩关’的信号……

    一时之间,本是一片沉寂之中的长安城,竟然隐隐有了灯火通明的味道;如此巨大的声势,根本无需登高远眺,沈归也知道自己到底钩下来了一个多大的‘祸事’!如今在他耳边响起的声音,都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不同信息;有大批军士行进的甲叶磨擦之声、精铁马掌敲击石板路发出的声音、城墙上正在张弓搭箭的声音、以及附近商铺民居为了看热闹,而打开自家窗子的声音……

    面临着突然出现的大场面,即便是再傻的人,也知道自己定然已经暴露了行藏!于是沈归一脚踢在了正在‘仰头望天’的齐返屁股上:

    “是我恰好钩下来的、又不是他妈的神仙下凡!你还看个屁啊,还不赶紧跑?”

    随即他又伸手扯住了两位同样呆滞的姑娘家,又张口朝着齐雁警戒的方向吹了一声‘鸟叫’,便迈开大步一马当先、顺着通化门的内城墙,往警戒力量最薄弱的城墙南段跑去……

    ‘嗖……’

    一声极其细微的破空之声传入沈归的耳中,他凭着一手听声辩位的功夫,立刻判断出了此箭最终会落在颜书卿的小腿附近;于是他立刻把右手握住的颜书卿向前一推,令她在千钧一发之际、堪堪躲过了这一枝又快又准的白羽箭……

    可能由于颜书卿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全城搜捕的‘大场面’,本就有些心虚腿软;再加上沈归来不及出声通知,便用力把自己向前推去……猝不及防之下,她自然也来不及调整身体重心,整个人踉踉跄跄了两步,直接趴在了地面上……

    不过显然正在城墙上的那位射箭之人,并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如今他见一击不中、立刻又张开弓来,并且对身边三位刚刚赶到的同僚嘱咐了几句之后,四人便一起瞄准正在努力爬起身子的颜书卿、先后射出了四枝羽箭……

    边军的射箭功夫,本就是最为基础的看家本事;再加上这四位弓手,都是长安营的精锐士卒,所以不光有着一手精准的箭术,彼此之间的默契更是久练久熟;如今这四枝羽箭向颜书卿呼啸而去,凭着居高临下的‘加速度’,以沈归如今的身手,竟然都只来得及完全拦下最开始的两箭而已……

    这第三只箭,沈归的手指只来得及‘蹭’到了箭尾的白羽梢,仅仅改变了箭头的方向,还是由着颜书卿那张俏脸旁边‘蹭’了过去,被箭尾的羽毛划出了一道浅浅的皮肉伤;但令沈归完全来不及回手的第四箭,却实打实地奔着颜书卿的右小腿而去……

    射出这四只羽箭的武器,乃是两石拉力的镇西军制式长弓;由于边军面对的都是大批量的敌军,再加之这些守城兵虽然是精锐营,但却不是‘神箭手’,也就没有资格用造价高昂的‘三棱透甲箭’;所以这第四枝羽箭,只是最普通的平头箭,并没有任何‘花样’可言;但就是这最普通的一根羽箭,也绝不是颜书卿一个弱女子能够承受的!

    好在颜书卿也是一位精通弓术之人,即便如今她正躺在地上、已经完全来不及躲开这势大力沉的一箭;却仍然还是在箭头扎入自己小腿肌肉之前,勉强微微侧过了一些角度;也正是因为这个角度,才使得这只箭没有直接射断她的腿骨,仅仅带飞了很大一条皮肉之后,箭头便‘扎’在了石板路上,崩出去了好远……

    即便众人已经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但谁也没有想到这位看似文文弱弱、平日还喜欢耍些小聪明的幽北长公主,竟然也是个如此硬气的姑娘!她右小腿被箭枝贯穿了一整条皮肉之后、仍然还是在沈归的搀扶之下、紧咬牙关地想要奋力起身……

    然而,强大的意志力,也并不能完全弥补肉体承受的巨大创伤;在反复摔倒了两次之后,满头大汗的颜书卿终于‘笑呵呵’地往身后的拴马桩上一靠,朝着面带愧疚之色的沈归摆了摆手:

    “你们走吧!我好歹也是幽北三路的长公主,即便被他们抓了、想必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一直跟在沈归身后‘奔命’的小胖子齐返,即便嘴唇都已经跑的犹如白纸一般、但他如今仍然一言不发地就要去拉起‘放弃逃生’的颜书卿……可李乐安回头一见颜书卿小腿的伤势,眼中立刻也涌出了泪光……

    “小胖算了吧…以她这个伤势,即便咱们能把她带到南边,也根本无法翻越这道足有四丈之高的城墙了……”

120.信安侯的耐心(四)

    其实无论是齐返还是沈归,乃至于‘当事’人颜书卿,每个人心里都明白李乐安说的是句大实话!而且众人手边可以利用攀爬城墙的工具,就只有一柄钩爪而已;可颜书卿的小腿添了一道贯穿伤,就已经注定了她攀爬城墙的时候,根本就无法用力蹬住墙体借力;即便沈归能咬牙背着她翻上城墙,但那需要消耗很长的一段时间;眼下情况十万火急,耽搁的这点时间,已经足以让正在城中四处搜捕的兵丁,把自己团团包围了……

    听完了李乐安的话之后,沈归连想都没想,立刻转过头朝着‘夜幕之中’吹起了一声响亮的口哨,示意身法高明的齐雁自己相机突围出城;而他则弯腰背上了故作洒脱的颜书卿,又把挂在腰间的那盘钩爪、往李乐安的怀里一推:

    “你们俩按照原定计划,从南段城墙突围;我们俩去帮你们吸引注意力……”

    “没想到文武双全的沈王爷,还是个‘多情种子’啊!竟然能为了别人的性命、而甘愿自投罗网!此举虽然有些愚蠢,倒也让陈某人心生敬佩之意!不过呢,我看诸位也就不用麻烦了!你们这些人呐,今天一个都跑、不、了!”

    就在沈归等人上演了一场‘生离死别’的时候,从四面八方迅速涌来一批手执火把、盔甲齐整的镇西军;为首的这员小将生的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年纪大概在三十岁上下;只是那两道剑眉头低尾高、给这一张俊俏的脸蛋上增添了些许的煞气!

    之所以落得个一个被人团团包围的下场,也并非是沈归对于敌人的行进速度预估不足;其实自打颜书卿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被自己一把推倒之后,众人就已经注定要落在敌人的包围圈之中了!而他之所以背上颜书卿、要与李乐安和齐返‘分头行动’、其实也正是因为早就料到了这一点……

    他只是想用自己的一条性命,再加上颜书卿的‘半条命’,去尝试换取另外两人的求生通道……

    “沈王爷,末将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心机了!我知道凭着您的身手,只要一门心思地打算突围,我们这整座长安城中,也没有能拦得住您的人!而且你与这俩位大小姐,俱都是幽北三路的贵人;而我陈某人,则只不过是镇北军中的区区一位营正,根本就担不起两国之间这么大的责任来;所以呢,如果您与您身边的这两位姑娘若是想要离开的话,尽可以自行离去,末将绝不会加以阻拦!不过这个胖子嘛……他‘杀害’了长安营的兵丁赵四喜,末将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是西疆‘红衣军’派来长安城的细作、打算趁夜打开通化城门、引红衣军入城屠戮!据说沈王爷也是兵法大家、凡是在城中捉到了敌军的细作,我们历来也只有一个处理方式……看过本将的虎头刀来!”

    一句话说完,由打人群之中走出了一位膀大腰圆的力士,恭恭敬敬地递给了这位陈营正一把精钢打造的斩

    马刀……

    “沈王爷,你们三位可以自行离去;而此人的一颗大脑袋,陈某人也可以一并交由你等带走……”

    听到这里,沈归小心地把背上因为失血过多、身体已经开始瑟瑟发抖的颜书卿,放在李乐安的身边,自己则扯了扯衣服上的褶皱,上前轻轻抬起了那柄已经架在齐返脖子上的精钢斩

    马刀:

    “别废话了,想怎么样你就直说!”

    这位陈营正一见沈归这个反应,也稍微有点愣神。

    其实今夜这一场‘全城大搜捕’的反应速度,的确超出了镇西军平日里的水准!这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恰好一起发挥超常,而是提前就有人泄了‘题目’!他陈子陵早就得到了安信侯爷的指示,提前带着全部亲卫营精锐,隐藏在了长安城中的各个咽喉要道,单等长乐坊传来的‘风声’。

    他陈子陵身为信安侯周长风的绝对亲信,对于今夜的行动细则当然也是了如指掌的。在整盘计划之中,唯一令他觉得有些不安的部分,便是那位‘幽北中山王沈归’的‘个人操守’问题。以他的想法看来,凡是已经爬到了沈归这个位置的人,就绝对不会为了区区两个‘下人’的生命、而让自己陷入险境当中

    而且按照沈归其人的过往履历来看,他与‘尊重生命’这四个字、也根本就沾不上半点关系!从他踏入奉京城开始算起,直接或间接死在他手下的人命简直无计其数!对于这样一个血债累累的刽子手来说,即便这姓齐的哥俩与他自幼一起长大、但终究也是‘贱民之子’,他真的会愿意为了回护下人的性命而束手就擒吗?况且如果人家沈归真的一甩袖子,带着俩姑娘扭头一走,自己到底拦还是不拦呢?如果真的只杀掉他两个下人,那不就白忙活这一场了吗?

    不过陈子陵也能理解自家侯爷的难处,之所以这么小心翼翼、也完全是因为这三个人的身份实在是太特殊了,很容易就演变成幽北与北燕的外交事件;如果一个问题处理不当的话,很容易就会横生枝节!

    至少在现在这个时间节点上,他们三秦大地还没有做好成为‘渔翁’的全部准备。

    可如今事到临头、他沈归还真的为了救一个‘下人’、而乖乖地自投罗网;单就他的这个选择,已经让陈子陵对他的印象大有改观!

    “沈王爷说笑了!你们三位是幽北三路的‘贵人’,更是我北燕王朝的盟友,末将又有什么资格,又怎敢为难诸位呢?不过您的这位随从,也确实杀害了我们长安营的人……这只要沾上了人命、那就不是一件小事了!不过正所谓不在其位、便不谋其政,末将只管奉命抓人,至于这桩人命官司该是怎么个打法,还得有劳王爷跟着末将去侯爷府走一趟,亲自与我家信安侯商议了……”

    别看这陈子陵话说的非常客气,但‘药方子’也算是给沈归开出来了:其他的三人我都要带走充当‘人质’;而你沈归,就乖乖的跟着我去一趟安信侯府,跟我家侯爷谈谈条件吧!

    至于说那个‘仙踪难觅’的齐雁,也并非是他陈子陵有所疏忽;皆因为他们把之前在客栈破窗而出的那位贼王秦秋,错认成了弃主潜逃的齐雁而已。

    至于说沈归选择‘低头认栽’,也是几相权衡之下做出来的选择。首先,仅凭着他的身手,如果想要一走了之的话,这普天之下除了天灵脉者以外,根本就没人拦的住他!双方生死相搏,与控制对方的行动完全是两回事!纵使那个身手高明的‘前任师娘’黄婆婆,想要拿住一心逃跑的沈归,也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办到的事!

    不过沈归心里也清楚,齐返虽然还算是有股子韧劲,强撑着一口气没有拖大家的后腿;可从他苍白的嘴唇与急促纷乱的喘息之声,都表示了他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的状态!即便陈子陵敞开包围圈,让这个体力用到了极限的小胖子自行离去,他也根本翻不出这道足有四丈高的长安城强!

    最后、也是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颜书卿的腿伤,已经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她伤口流血的速度虽然还不算太快,但如果在短时间内得不到治疗、再继续跟着自己承受颠簸的话,光是‘伤口感染’这一个可能性,就已经令她送掉自己的小命!

    在沈归选择束手就擒之后,陈子陵也迅速派来几个身强力壮的士卒,押着李乐安去砸开药铺的大门抓药;因为他们家侯爷并不想让这三位贵人、死在现在的这个时间节点上;至少,他们也得活到那九根三寸镇龙钉,尽数归于他周长风的掌控之中;到那时候,他再随便找个什么机会,把那三具新鲜的死尸往燕京城附近一扔……

    有李乐安这位‘小神医’、陪着小腿受伤的颜书卿,沈归的心里还算踏实了许多;可唯独齐返那个用脱了力的小胖子,却要被独自关入长安府的男监之中;也不知道‘二进宫’的他,到底能不能扛得下来……

    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被二十位侯府亲卫押往安信侯府的沈归,与身边的陈子陵开始聊起天来:

    “我说陈营正啊,凭着沈某这短短一日之间的见闻也能看得出来:你们这座长安城,比起燕京城来可还要繁华许多啊!不过据沈某听闻,眼前这座繁华似锦的长安城,竟然是在一片焦土之中建立起来的?”

    “沈王爷您好阅历!其实这座长安城呐,早在前朝大燕分崩离析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焦土!在迁都燕京之后呢,太祖武皇帝又觉得长安城的位置着实紧要,这才下旨重新兴建长安城;后来又经过了先后‘两代秦王’的苦心经营,才有了您眼前的这一片兴盛繁华啊!

    “那你家‘小秦王’准备什么时候起事啊?”

    沈归一边打量着四周的街景,一边若无其事地问出了这个问题。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听的陈子陵竟然‘蹭’地一声拽出了腰刀,随即又注视着‘若无其事’的沈归愣了半晌,这才自觉反应过激,收刀还鞘之后,讪讪地说道:

    “呵呵,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末将实在是才疏学浅,一个字都没听懂!”

    说完之后,他便加快了脚步走到了队伍的最前列,不理沈归了……

121.信安侯的耐心(五)

    如果单从五官轮廓来看的话,那么沈归眼前的这位信安侯周长风,与他那位坐在紫金宫中的亲三叔周元庆,至少有七成左右的相似程度;但二者相比之下,给沈归带来第一印象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

    天佑帝周元庆与沈归的第一次‘私会’,是发生在后宫的御花园之中;无论是相对轻松自然的交流环境、还是周元庆本身那副平易近人的态度,都给沈归留下了一个十分不错的印象;但即便周元庆已经竭尽自己所能的想要表现出谦和与随性的一面,但沈归却仍然能够清晰的感觉到,隐藏在他那副温和外表之下的君王之威;正所谓‘居移气、养移体’、无论这十岁以前的三皇子周元庆,是个什么性格的小孩子;可自从他坐上了紫金殿的那张龙椅开始,他的第一个身份便是北燕王朝的一国之君,之后才会是‘周元庆’本身。

    虽然沈归不太喜欢他这个人,倒也并没有因此而觉得周元庆是个如同颜狩一般的‘虚伪君王’,反倒是觉得他有些可怜…

    至于说沈归眼前这位安信侯——小秦王周长风,虽然他前几日已经搬入了长安城的行宫中处理‘公事’;但无论是他眉宇间流露出的忧郁与悲悯、还是屋中若有似无弥漫的檀木香气,都令他显得更像是一位在家修行的‘释门居士’、而并非是实际上已经割据一方的列强诸侯。

    沈归还记得周元庆在御花园中与自己谈论的事,大多都是嘘寒问暖、家长里短的‘客气话’;二人也用一种近乎于‘心照不宣’的方式,把该解决的问题全都商议出了一个结果;可今日这位周长风,花了那么大的功夫把自己抓到了安信侯府,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竟然与‘正事’一点都不沾边!

    “沈归,你可了解释门佛法之精妙?”

    “沈某不才,仅称得上是略有耳闻、却万万当不起‘了解’二字。”

    这头一句对话才刚刚结束,沈归还未等琢磨出周长风的意思、便突然感受到了一股迎面而来的强硬气势,直接‘轰’在了自己的面门之上……

    气势这种东西,说起来很像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皇帝的新衣’,但却实打实存在于现实生活当中。就比如说一匹高速飞奔的惊马、一块从山顶滚落的巨石、雨夜响起的一道惊雷、乃至于某些‘大人物’的一个凌厉眼神,都会给‘目击者’带来一种真实的压迫、危机感。

    而安信侯周长风的气势十分温和,根本算不上是凌厉强横,甚至还隐约有些‘释教子弟’特有的‘孱弱之感’;所以如今这股霸道的气势扑面而来,也就代表了在这间安信侯府的正厅之中,还存在第三个人……

    蹬、蹬、蹬……

    随着沉重的一阵永远而近的粗重脚步之声传来、沈归的视线也从安信侯身上,转到了自屏风之后转出来的一位大和尚……

    “小僧法名宗闲,自幼便被遗弃在南泉禅宗的面门以前;至今为止,侍候佛祖已近五十载有余;然而因小僧佛缘浅薄、资质粗鄙,穷尽五十余年,仍然连一本《金刚经》都未能通读;不过,先师曾经对小僧说过:佛祖的三千大千世界,早已溶入了小僧的本心之中;至于通不通读佛典、讲不讲得出经义,都只在个人所擅长的修行方式而已。佛法虽至深至玄,修行的方式与流派也更是多如牛毛;但无论选择了哪条路,只能走到最后,便都是殊途同归的。假如小僧心中能够秉持善念、并常怀一颗慈悲济世之心,那么便已经修成了正果……”

    这大和尚口中一边阐述着南泉禅宗对于佛法的理解,一边朝着沈归的方向缓步走来;他的脚步极为沉重、前进的步伐也极其缓慢;可每当他踏出一步,地上那原本方正平滑的青石砖上,便多出了一个向沈归方向龟裂的‘大脚印’……

    虽然在江湖上,也有着看似与他一模一样的小把戏;但这位‘三秦国师’宗闲大和尚,却显然不是那些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沈归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判断,也不光是因为‘扑面而来’的强横气势、更不是因为他那副举重若轻的姿态;而是因为他每向自己缓缓迈出一步,都极大的增强了那股霸道凌厉的气势!

    虽然这很像是‘拖刀’的起手式,但他却并不是在调动力道;而是在用这种慢慢逼近的方式,侧面地‘怂恿’沈归先耐不住性子,向自己抢先出手;由此可见,这位宗闲大和尚尽管看上去像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莽汉;可单从他选择的进攻方式就能看得出来:这位身体壮硕的出家人,至少在与人动手的时候,那可真是鬼精鬼精的!

    沈归当然也知道来者不善,早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尽管对方的脚步沉重,看似是身法粗浅、却力道刚猛的武功路数;但如果自己真的贸然先行出招、或者是飞身后撤、就会立刻落入对方早已编织好的‘陷阱’当中。

    高手过招,倘有半招之差、结果便已是生死之别。

    可这位率直勇猛的宗闲大和尚,却没有沈归心中那么多的负担与计较;他的左脚才刚踏入距离沈归半步之遥,速度便骤然提升到了一个单凭肉眼、几乎已经看不见运动轨迹的地步!

    双方这次有些莫名其妙的交锋,其实早在宗闲大和尚开口说话之时,便已经拉开了序幕!他先用气息平稳绵长的呼吸方式,让沈归充分了解了自己的内息修为,也使得他提高了十成十的警惕性,不敢贸然抢先出手;而当他慢慢走到了沈归身前,凑足了方便自己进攻与追击的距离、就已经彻底掐死了沈归的全部退路……

    南方多山地,北方多平原。可能正是由于地形地貌存在着巨大差异、这才导致了南北两地武学风格的截然不同。由于南方地形崎岖、空间狭小复杂,所以就不太适合那种‘大开大合’的技击方式;所以源自于南泉禅宗的武功招法,通常都俱有招法多变、节奏紧扣、出招迅猛、衔接绵密等等的普遍特点。

    此时,这位宗闲大和尚已经通过‘心理战术’,成功踏入了自己最擅长的进攻距离。他的右脚闪电般向前迈出半步,身体同时下压重心,左手连带着僧袍的大袖口、紧贴着沈归的双眼虚晃扫过……紧接着气运丹田,张口发出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吼;同时一记右拳突然从腰间而发、借着通过左臂袍袖‘扫’出来的‘视觉死角’、蕴含着腰腿合一的螺旋劲道、直奔沈归的心窝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别看这只是大巧不工的一记直拳,宗闲大和尚却在那些毫不起眼的细节上,蕴含了许多纤巧细腻的心思。

    首先,宗闲在出拳之前、右脚提前踏出的那小半步,导致了如今他的右脚、已经端端正正地‘别’在沈归的双脚当中!如此一来,无论沈归想要如何避开这一拳,都无可避免的要被这随时可以变动的右脚尖,打乱自身的重心与步伐。

    而且当他右拳发力过半的时候、那只负责遮挡视线的左臂也已经堪堪落下;此时那只粗糙宽大的左手,正捏成‘虎爪状’、已经‘偷偷’向沈归右侧腰间抹去……

    至于那高呼的一声、除了便于调动本身气息以外,更重要的还是想要扰乱沈归的听觉感官;以防他听到了自己击出这一记右拳、而自然带出的衣袖磨擦之声……

    看来南泉禅宗的弟子,果然都不是什么善类!短短的一次交手,这位看似外表粗放的宗闲大和尚,已经展现出来了无比细腻的心思;单凭他这一拳所蕴含的‘智慧’,就已经不亚于那些在阵前调兵遣将、运筹帷幄的兵法大家了!

    尽管沈归已经感知到了胸口处袭来的凛冽拳风、也清楚的知道对方出手就是杀招;但自己才刚刚挪动了左脚跟半分、就已经感觉到了对方右脚的阻挡……

    正如之前众人被陈子陵四面合围一般、一步赶不上、则步步赶不上;由于沈归的双脚被对方绊住、虽然仅仅耽搁了一个瞬间而已;但接下来的所有动作,就已经全都被大和尚的拳势与步法笼罩在其中了……

    这么短的一个瞬间,只够他做出一个选择。抽身失败的沈归,再也来不及出手截下对方的力道了!他只得及双臂交叉护在自己胸前,用最笨最土的方式,生生抗下这势大力沉的一记铁拳……

    ‘嘭!’

    宗闲大和尚一击得手,结结实实地轰在了沈归的双臂交叉点上!这一记重拳,竟把沈归击的连退几步,直到背后重重撞了在厅堂正中的柱子上,这才‘被迫’稳了自己的身形!眼见沈归脚步已乱、宗闲大和尚也并未上前追击;反而站在原地双眉一挑,看着‘面目狰狞’的沈归,神色颇为赞许地说道:

    “没想到沈施主年纪轻轻,却能练出这样一副铜铸铁打的好筋骨,委实难得啊!想这普天之下能够硬扛小僧一拳、还可以全身而退之人;从老到小全都加在一起,也绝不会超过二十之数!……”

122.信安侯的耐心(六)

    无论这位宗闲大和尚对于沈归的身手如何钦佩,但他那一拳却是实打实用上了八成力道!生受这一记重拳的沈归,体内的气息与血脉早已经开始翻江倒海了!这一拳虽然只是击中了他的双臂,但蕴含在拳锋之上的刚猛劲道,却已经实打实地传入了他的胸口之中!用句俗话来说,就是沈归的肺已经被这一拳给打‘炸’了。除了正面迎接重击的两条小臂酸麻难当之外,沈归的喉间,也开始不停涌上来一股股的心头血……

    沈归焉能不知,这几口涌上来的‘心头血’如果强吞回去的话,日后定然会落下瘀伤的病根;但如今自己身在敌营,三位同伴也身陷囹圄之中;如果此时但凡露出一丁点的软弱,定然会被人家连皮带骨一起吞入腹内!

    而且,沈归也明知道这位信安侯与自己作对,谋的是那九根镇龙钉;那么至少在他得手以前,自己的生命安全还是有着充足保障的!

    既然肯定死不掉,又干嘛不硬气些呢!

    果然,这‘一巴掌’打完之后,周长风就掏出了一枚‘甜枣’……

    “沈公子切莫怪罪我等不懂‘待客之道’啊!皆因为宗闲国师是个直脾气,他觉得这江湖上名不副实的后辈多如牛毛,也误会了您‘沈太初’的鼎鼎大名,也是别有用心之人的肆意吹捧,故而才忍不住当堂出手相试!呵呵,不知国师现在以为,沈公子其人究竟如何呀?”

    被问到了这里的宗闲大和尚,豪迈地拍了拍自己露出来的肚子,笑呵呵的对沈归连赞了三个好字:

    “好、好、好!既然他能单凭着双臂护胸、就生生抗下小僧这一记重拳而‘不受伤’,就足矣令小僧刮目相看了!不过这一跟人动手啊,小僧就容易饿!其他的事你们还是自己聊吧,小僧可得赶紧去垫垫肚子了……”

    简简单单的交手一招,竟然就把这位大和尚给打‘饿’了!看来老话所说的‘穷文富武’、还是非常有道理的;条件普通一些的人家,那扛得住这么大的消耗啊!

    而这位安信侯周长风,自从宗闲大和尚现身之后,就一直在仔细观察着沈归。在侯爷的心目当中,似沈归这种肉体凡胎之人,便逃不开‘贪、嗔、痴’三毒的迷惑;无论他喜欢的是名声还是权利、是财富还是美色,周长风都自认为绝不会比颜青鸿吝啬半分;只要沈归能够心甘情愿地为自己所驱使,帮自己集齐九根三寸镇龙钉,那么自己就愿意为之付出任何代价……当然,如果没有沈归等人的这三条命,周元庆又怎么会被盛怒之下的幽北三路,再次拖入战争的泥潭当中呢?

    所以无论沈归到底是主动还是被动的替自己办事,最终的结果,都还是难逃一死的!不过至少在他看来,舍沈归几条无辜之人的性命,换取天下万万黎民的安居乐业,这笔生意还是值得一试的。

    也不知道安信侯心里的这笔‘大账’,到底是什么算出来的!

    可惜由于沈归这一拳挨的实在是太重了,现在的他,除了疼到胸口发闷、气息凝滞以外,就只省下了黑色瞳孔之中激荡的怒火、还有一丝深藏的不屑……

    “直说了吧,本侯想要你手中的两根镇龙钉,还想‘托’你替本侯寻来散落在华禹大陆的另外七枚;不知道应该开出怎样的价码、才能令沈公子您感到‘心动’呢?”

    若不是眼下还有人质扣在对方的手中,听了这话的沈归,真想把喉间不停涌出来的鲜血,张口全都喷在他的脸上!他的这一番惺惺作态,分明把拿沈归当成‘生雏’一般对待!‘打一个巴掌给一颗甜枣’这种烂俗手段也就罢了,如今竟故作开门见山一般、任凭自己‘开价’;看起来仿佛是一场童叟无欺的公平交易,但实际上却还是没脱离开以人质要挟自己的本质!

    等待了半晌也没听见回应的周长风,终于停下了手中不停转动的念珠,看着眼神愈加轻蔑的沈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本侯自幼生在北燕天家,虽然过得是锦衣玉食、使奴唤婢的富贵生活、但却比那些粗茶淡饭的市井百姓,也有着更多的‘身不由己’。今日本侯的确用了些小手段把沈公子诓来相见,虽然手法有些下作卑鄙、但本侯也是为了天下苍生之念,不得已而为之啊!既然力求拯救天下苍生,那细小处的细枝末节,也自然会有所疏忽,还望沈公子你能够体谅本侯……而且本侯也可以用周家的名义作保,九枚镇龙钉集齐以前,您那三位留在我长安城中‘小憩’的友人,绝对会得到的最大程度上的礼遇与尊重!”

    不得不说,今日周长风这一番做派,着实恶心到了沈归。

    那个被世人认为是‘惯于养寇自重、玩弄帝王权术’的天佑帝周元庆,与沈归沟通的时候,却选择了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一般成熟且体面的方式;可这位满口慈悲、斋僧礼佛的安信侯周长风,虽然看似是一位慈悲为怀的虔诚居士,但今日里对待沈归的方式,却与那些‘架鹰走犬’的‘猎人’没什么区别。

    可他沈归既不是黄鹰,也不是猎犬,自然也不会被他这驯兽般的‘小手段’,玩弄于股掌之中!不过此时人为刀殂、我为鱼肉,选择权也并不在自己这边。所以思忖了半晌之后,沈归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身受重伤的沈归才刚刚被‘放出’安信侯府大门,一口带着气泡的鲜血便直接喷了出来,五官与眼神也开始变得狰狞恐怖起来!

    这一趟远行,他本以为只是拖家带口的来长安城‘旅个游’,可没想到人家关北斗早就织好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又以一根三寸镇龙钉为饵,让自己心甘情愿地‘全家打包’,还不远千山万水地亲自走入了虎口!

    这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吗?不,这是分明被人拐卖到山沟里,还帮人家掏了往返的车票!这还是沈归来到这片华禹大陆之后,第一次吃了这么大的亏!

    但无论如何愤怒,被人家捏在手中的那三条人命也还是不能不救的!所以沈归现在的第一要务,就是先凑齐了剩下那七根‘棺材钉’,之后才是如何寻仇报复的小事!

    沈归抬手一抹嘴角的血迹,一边扶着街边半人来高的木栅,一边缓缓地朝着长乐坊方向缓步走去。没想到他才刚刚拐过了一个弯,身后便传来了衣物与空气磨擦的声音……

    “沈归啊沈归!我是该说你倒霉好呢、还是该说你蠢啊?既然你明知道黄家醪与客栈之间有个地道,为什么不带人就躲在地道里面呢?等风声过去之后,再让李大小姐给你们换上一张‘假脸假皮’,那些人还能去哪找你们的影子呢?”

    沈归听到这个声音,便知道了正在说话之人,定是那位百鸟的头目——秦秋秦子规。兴许这位秦爷的身手的确高明,但他却显然不是一个长于谋划之人。早在沈归与齐家两位叔叔学习猎术的时候,有一个基本准则就已经深入自己的骨髓之中了:

    无论想来多么周全完美,也永远不要躲入一个没有‘退身步’的‘死胡同’里!

    可是他现在毕竟有伤在身,眼前也一阵阵的发黑,根本就无暇总结‘失败经验’。但这两位‘援兵’从天而降,还是让他紧绷的精神一松,随后低垂下头颅,瘫软如泥顺着墙壁滑坐在了地上……

    秦秋见到他身上有血迹,也收起了一副‘教育后辈’的心思,先上去略微摸了摸脉门,又从腰间取下了一个小瓷瓶来:

    “这是你林婆婆配的枯荣丹,放在舌头下面含化之后,连带着津

    液一起吞下去!”

    沈归茫然地开口吞下丹药、还没过上多久,两只眼皮便立刻开始摇摇欲坠;挣扎了几次未果之后,身子一软,便躺在地上睡死了过去……

    “师兄,这……”

    “哎,他受的内伤本来并不算严重,但他不知为何选择阻止淤血自然排出,也就加重了伤势的恶化……我对岐黄一道不甚了解,李大小姐又身陷囹圄、我看你还是先把他扛回‘黄家醪’、请她师娘出手医治吧……”

    “那师兄你又要去哪里啊?”

    “你只管照顾好他,到了合适的时机,我自然会去找你们的……”

    说完之后,秦秋身影一晃,便彻底没了踪影……

    当睡眼朦胧的黄婆婆推开后门,看见了齐雁背后的沈归之后,先是扯开他胸前的衣襟观察了一番伤势、又看了看他脚下的鞋跟,随后发出一声‘冷’哼,挥手便让进了这两位‘难兄难弟’。

    半个时辰过后,满身酒气、满面油光的宗闲大和尚,左手攥着半瓶西凤酒,脚步迷离地朝着行宫的方向走去……今夜他虽然只与沈归‘交手’一合,但以他如今的武功修为,即便是酒坛粗细的大树,也绝对扛不住自己五成力道挥出的一拳;而这沈归不仅比大树更加耐打、而且人体对于力道的反馈,也远比死物舒坦多了!

    今日这一拳,着实是他近些年来打的最过瘾的一拳!浑身关节骨头缝里的那股‘闲痒’、算是缓解了一个干干净净!如今这晚风一吹、酒劲一烘,就别提有多舒坦了!

    “嗖……!”

123.要帐鬼(一)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是大自然所阐述的道理。如果站在命运的角度上来看的话,那么人凡是‘舒坦到了极点’的时候,一准就要倒大霉了!

    此时正在晃晃悠悠逛大街的‘醉鬼’——宗闲和尚,突然听得脑后恶风不善、立刻回身望去:只见自己的眼前竟然‘凭空’出现了一位身材矮小、形如鬼魅的黑衣人,正挥舞着一条干瘦的臂膀,握拳朝着自己的太阳穴砸来!

    当他发现‘有刺客’之后的的第一想法,竟然是沈归那位‘背主潜逃’的下人,此时回来向自己寻仇了!

    不过尽管这位黑衣刺客的身法十分高明,但他的拳路却显得有些生疏粗鄙了!浑身酒气的宗闲大和尚,眯眼瞅准了那位黑衣人四面洞开的正中门户、闪电般地推出了自己的右掌,直奔对方的面门‘拍’去;在他的设想之中,即便自己这一掌被对方扭头躲开,可他那张黑漆漆的蒙面巾,也定然要被自己给一把扯下!直线探掌和曲线击拳,哪个能够更快的命中目标,本身就是显而易见的事;更何况这位黑衣人的身形纤小,至少比自己那双猿猴一般的长臂短上半截……

    大和尚一掌拍去,其实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见对方的身形矮小、拳法粗鄙不堪,正面相抗根本就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但以他如此鬼魅的身法,自己想要擒下他,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过如果能把他的面巾一把扯开、令他露出本相之后,那么无论他是哪一路的人马,至少在三秦大地的一亩三分地上,就再也站不住脚跟了!

    正所谓‘光棍不斗势力’,他宗闲大和尚,可是未来‘三秦王朝’的国师啊!

    要说人家南林禅宗禁止门下僧人饮酒,也并不是件毫无道理的事!这酒是不是个好东西,虽然还要见仁见智;至少如果今日宗闲和尚没有饮酒的话,那么以他对于危险的感知能力,就绝对不会迟钝到被人近身、才刚刚发觉的地步!所以至少在现在这个紧要关头上,酒这种东西,着实影响了大和尚的身手与思维……

    那蒙面人看似粗鄙的一拳挥出,竟然在眨眼之间又变化成了一道‘莲花挽手’、如同失去了骨头一般、轻轻柔柔地搭在了大和尚的右手腕上;随即,这道软弱无骨的手臂,贴着他的腕骨极其灵巧的那么一‘旋’;与此同时,这具矮小的身体也顺势‘黏’在他的臂膀内侧,整个人仿佛化身为一条灵蛇、紧紧贴着他的手臂,一头钻入了大和尚的‘怀抱’之中……

    下一个瞬间,这黑衣人抵在宗闲腋窝处、防止他运劲的右手掌迅速摊开并拢,指尖飞速在大和尚右眼前掠出了一道‘寒芒’……

    这一道‘弯月’飞过眼前、除了酒壶落地粉碎的声音之外,还有一声嘶哑的咆哮之声,划破了长安城的夜空:

    “啊!!!!”

    年轻的习武之人血气方刚,与人过招比试,大部分都是凭着胸中的气血与勇武在争强斗狠;可但凡能活到一定年岁的‘老江湖’,无论外表看似如何‘忠蠢憨直’,内里一定都是那种聪明绝顶之人!这位宗闲大和尚,之前便是借着沈归多疑谨慎的性格,故意鼓噪起了滔天的气势令他不敢轻举妄动,这才有了他之后的一击得手,见好就收。实际上若是他与沈归‘公平交手’的话,胜负也还在未知之数。

    而以这位黑衣人方才的应对手段来看,他所采取的显然就是‘示敌以弱’的战法。之前他那粗鄙不堪的一记‘重拳’、其实只是一个‘手势’而已,根本连半分的劲道都没有用上;如此一来,既能让酒气冲头的宗闲大和尚,生出些许轻敌的念头;也能让自己接下来的变招快如闪电……

    一个‘小心眼’、再加上一个出招节奏的快慢变化,便直接分出了最终胜负!

    随着宗闲大和尚发出了一声嘶吼,那位黑衣人的身影也骤然一抖,竟然又‘凭空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而宗闲那只正在捂着右眼的大手,指缝中也开始缓缓地流出鲜血……

    拐过两道弯去,这位黑衣人抬手把自己的面巾一摘,扔过身后坊市的矮墙,又;立刻跪下了身子、左手捂着右肩头,半边身子连带着右掌使劲向地面一压……只听‘嘎巴’一声传出,那个被大和尚的拳风‘撞到’关节脱臼的右肩头,便被黄婆婆自己‘推’回了原位……

    宗闲用了自己的一只右眼、换回了这位‘黑衣人’黄婆婆的肩膀脱臼,这么一笔‘亏本买卖’要不是因为喝多了酒,谁都不可能让它‘成交’的!

    单从这个‘夜刺国师’的报复行动,就可以看出这位黄婆婆年轻的时候,是个怎么样的烈性女子了!

    有鉴于老叫花子伍乘风,是个游戏人间、随遇而安的老顽童性格;而这位黄婆婆呢,却是个有仇立报、行胜于言的‘狠角色’;所以这一对冤家要是真能白头偕老,那才是这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呢!

    黄婆婆回到黄家醪之后,先是走到了柴房之中,一把扯开了神色紧张的齐雁,随即又用自己的左手,比了比沈归胸前的淤血印记,紧接着用力向下一拍,端端正正地落在了沈归的伤处……

    “噗……”

    一掌落下,沈归便喷出了漫天血雨……

    随后黄婆婆又掏出来了一张药方、与一粒深棕色的丸药递给齐雁:

    “自己去‘找’。三碗水煎成一碗,然后用药汁化开丸药,服半碗敷半碗。”

    深夜里去药铺偷药这种小事,对于齐雁来说当然不算什么了;他把呼吸见稳的沈归放在厚厚的稻草之上,便收好了药方跃窗而出;几个起落之后,便再也看不见踪影了……

    随即黄婆婆又走回了内屋之中,把那位身形枯瘦的黄贤黄掌柜摇醒,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叠银票,塞入了他的手中:

    “掌柜的,你不是一直想去学学我们家乡的‘毒酒’吗?拿上这些银子,顺着官道直奔西南,到了苗巫的地界之后,告诉当地的‘阿妈’,就说你黄贤是我‘乌尔热’的男人,自然会受道寨子里的热情款待!等这边的事情办完之后,我会亲自去滇南接你回家的。”

    身体干瘦的黄贤,刚刚被自家的婆娘从睡梦之中摇醒,如今脑袋里还是一团浆糊;他紧紧地攥着自己手里那厚厚的一叠千两银票,根本就没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虽然这位黄贤黄掌柜,是个不谙江湖事的酿酒世家出身;但多年以来,他对于自家婆娘存在的诸多‘疑点’、却都是看在眼中,记在心里的。不过他这个人有一点好:无论心中有什么疑惑,只要自家婆娘一日未曾‘主动交代’,他也绝对不会提起半个字来!这个优点,既是他从酿酒的过程之中悟到的处事原则;也是他一个普通的小生意人,能娶到这么一位‘二婚’贤内助的全部优势!

    如今他面对着自家婆娘这没头没脑的要求,只是看着她那额头密布的汗水,茫然失措地点了点头;随即一股脑地爬出了被窝,开始收拾起了自己随身携带的衣物与细软……

    黄婆婆看着自家男人背后那根显眼的脊梁骨,眼中不由得有些发酸,对着脑海中浮现出的老叫花子,偷偷在心里骂了一声:

    “要帐鬼!”

    说起这两位老人家纠缠了一辈子的‘孽缘’,可是由来已久的老黄历了。

    现如今这位天下乞丐的老祖宗伍乘风,其实出身与南康姑苏城中的头等名门望族——伍家;据说现在南康的人间仙境——姑苏城,就是伍家的老祖宗亲手建立出来的!更神奇的是,这位每天风餐露宿、遭人白眼的老叫花子,还是伍家嫡系血脉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可惜的是这位伍家的少族长,自幼对于‘文化’方面根本就没什么兴趣,反而对自家祖辈留下来的诸多‘奇技淫巧’,拥有着极高的天赋!所以当伍乘风长到了十岁的时候,竟然已经长成了一位在江湖道上都赫赫有名的‘小老合’!机缘巧合之下,他凭着家传的萧谱,与姑苏城里的一位楚墨老乞丐成了忘年之交,之后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一脉单传的楚墨门徒;时年仅仅十六岁的伍乘风,就这样踏入了江湖之中……

    虽然伍家的老祖宗,也曾当过一段时间的叫花子;但毕竟他的后人们,现在都已经成了气候,又怎么可能容忍自家的继任家主,是个满嘴春典黑话的‘下九流’呢?于是,与‘少主’几次沟通未果的伍家,便把伍乘风以‘有辱门楣’为由、剔出了伍家的族谱之中!

    也不知道一个本就是由‘叫花子’起家的名门望族,为什么又会被‘叫花子’所辱没;但从另外一个意义上来讲,那些来自于伍家血脉里‘精气神’,却唯独流淌在了伍乘风的身体之中。

    对于他这样的人生选择,大部分人都完全无法理解,只能认为他伍乘风,是个自甘堕落的下流坯、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荒料、是摆不上台面的狗肉,也是天生一副要饭的贱骨头……

    不过唯独伍乘风自己,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极致自由’的生活方式!至于那些亭台楼阁,奇珍异兽之类的富贵玩意儿嘛……

    早就已经被人家小伍爷给‘玩酸了’!

124.要帐鬼(二)

    楚墨一脉的门徒的修行方式,并不讲究用‘出世离尘’的方法来炼心养性、反而讲究‘入世观火’的实践方式来品味人间;所以这位‘小叫花子’伍乘风,在师傅离开人世之后,便开始踏上了楚墨一脉相承的‘游侠之路’。当时的华禹大陆由于才刚刚归于平静不久,而执天下牛耳的北燕王朝,也在燕京城立足未稳。所以这普天之下的文人侠士们,仍然还是以那座刚刚从废墟之中重建起来的长安城,为游历四方、博名闯号的‘头等目标’。

    如今这位游戏人间的伍乘风,当然也有年少气盛之时。因此以乞丐作为唯一职业的他,整日就躺在长安城的钟鼓楼下,终日以‘乞讨为生’。他这一躺下去,便足足躺了三个月之久。在这期间,他仅凭着一把凡铁破剑,轻而易举地败尽了由天南海北汇聚于长安城的武师、游侠,前后不少于三百之数;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无论对方的师承门派如何、个人修为高低,这个毫不起眼的小乞丐,每战皆在三招之内破敌;手中既无败绩、也从并未沾染人命,真可谓是收放自如、游刃有余了!

    三月期满之后,他也凭着那三百余位手下败将的‘慈悲施舍’,凑足了差不多三万两白银的‘天文数字’;不过这位自己都‘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小叫花子,竟然连一枚铜板都没有留下,当着长安城所有百姓的面,大摇大摆地把那整箱整箱的银元宝,一股脑全都拖到了‘济善堂’的大门口,随后便转身离开了长安城!

    时至今日,负责传递警戒信号的钟鼓楼,仍然还是‘围三阙一’的架势;据百姓和江湖人口口相传的说法,那个空出来的‘阙一’,就是为了纪念当年一位‘乞丐剑神’、而故意为之的。当然,城防大事与江湖草莽之间其实并无瓜葛,所以这个说法多少有些一厢情愿;但足以从侧面显示出伍乘风在长安城留下的风采,究竟给此地的百姓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

    也正是在这三个月的‘踢馆’期间,一位跟着族人前来长安贩货的苗巫少女,把这位衣着千疮百孔、手执劣质铁剑,却能挥手败尽天下英雄的小乞儿,装入了自己的芳心之中……

    这个‘英雄美人’的传说虽然俗套,但也算得上是经典组合了!

    伍乘风只是不喜欢束缚的‘富贵生活’,对于妙龄女子绝对是没什么意见的。再加之豆蔻年华的‘黄婆婆乌尔热’,性格中不仅带着中原女子罕见的豪迈热情、更有着独属于苗巫女子的娇媚与神秘……不肖说,这位二十出头的愣头青少侠,自然是逃不开她的‘情蛊深种’了!

    娟娟双青娥,微微启玉齿。自惜桃李年,误身游侠子。

    无事久别离,不至今生死。

    (韦应物)

    这恋爱和成亲,看似是一条枝丫开出的一朵花,但其实却是两种既然不同的相处方式。苗巫女子和南康游侠的‘无媒苟合’,外人听起来不过是一段缠绵悱恻的风流韵事;但实际上对于他们双方来说,却是一种互相折磨。

    首先来说,性格洒脱至极的伍乘风,年纪轻轻又博出了赫赫威名,本就正处于‘事业的上升期’,自然是没法跟着自家的苗巫媳妇,回到滇南边境的寨子里捉毒物、种草药了;而苗巫寨的整个运行体系,又是极为古典的‘母系社会’,一切大小事务,皆以女子为尊;所以这婚后在哪定居,就成了二人爆发争执的第一个原因!

    伍乘风如果能接受安稳固定的生活环境,就不会放弃树大根深的伍家了!所以这个问题最后的处理方式,还是以‘女追男’的‘乌尔热’率先做出让步;她也放弃了乌家‘祖支(族长)’的身份,毅然决然地跟着自己的叫花子丈夫,一起浪迹天涯……

    虽然江湖上成了名的女侠也不在少数,但乌尔热的拿手‘苗巫术’,原本就是从萨满教生出的一个枝芽,所以并不能算做是武林中人,再加上江湖人对于这种‘偏门巫术’有着深深畏惧,所以这一对儿侠侣,根本就不被江湖同道所接纳!甚至还有很多的武林门派,根本就不许‘堂客入内’,这也严重侮辱了从母系社会之中成长起来的‘乌尔热’、做人的尊严与底线!

    苗巫女子的神秘面纱、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呢?很快,那些因为喝水、吃饭、呼吸、睡觉而死、事后也并没有查出任何中毒迹象的人,就用身体力行的方式,向所有的江湖人展现了出来!

    这华禹大陆的江湖,其实并不是世人想象当中的那么单纯;如果单纯靠着一家一家打下去的话,那么闯出来的名号,也只能是某某魔头、某某败类;再加上这拖家带口的闯荡江湖,多少对于伍乘风的名头有着些许不利的影响;所以,当时的伍乘风,竟然做出了一个现在想起来,都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决定!

    他把自己的娇妻乌尔热,送往了幽北三路的太白山脚下,诈称想在这白山黑水之间定居,过上几年安稳的日子;可安顿下来之后,一转脸他自己便又去单枪匹马地闯荡江湖了!

    在伍乘风想来,既然自家的媳妇是个‘神叨叨’的小巫婆、那就不如把她托付给华禹大陆的老巫婆——萨满教的大萨满女巫,天灵脉者李玄鱼。至少在萨满教的地盘上,自家的媳妇就不会遭受到那些江湖人的白眼与非议;同时还能遇见好大一票的‘同道中人’,一起钻研那些听起来就让人头皮发麻的‘神怪巫术’。

    所以坦白的说,伍乘风的这个媳妇儿,其实就等于是给李玄鱼娶回来的!当这位武学狂人拎着一把破剑,走遍了大江南北,打遍了天下大半的武馆门派,自以为参悟了武学的真谛之后,终于想起了自己好像是还有那么个媳妇,‘寄存’在幽北三路的大萨满李玄鱼那里!

    韶华易逝,光阴任然,如今已然名满江湖的‘墨门神丐伍乘风’,已经在外漂泊足有十年之久了。而他用来追梦的十年,也是乌尔热一生当中最美好的十年。

    当他披着满身的荣光、再次返回太白山脚下‘探亲’的时候,李玄鱼却告诉他说,早在半年之前,他的夫人乌尔热,便留下了一纸‘休书’,把自己那个十年未曾谋面的夫给‘休’了!

    通晓天下武学之精妙的伍大侠,这才算是了解到了乌尔热其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位姑娘:原来自家的这位夫人,不光是脸蛋五官弥漫着勾魂夺魄的异域风情;就连行为举止,也是足够奔放豪迈啊!这普天之下男子休妻的事倒是不新鲜;但‘休夫’这档子事,自己还是头一回听说!

    不过他也是自知理亏,只得蔫头耷脑地李玄鱼打听了‘前妻’的具体去向,又背着那把破剑、拎着竹竿一路要饭要回了长安城。

    其实单从这个‘留书休夫’、远遁长安城’这个行为就可以看得出来:至少当时的乌尔热,心中还是深爱着伍乘风这位放荡不羁的游侠儿的。她的这番行为,一半是为了出一口足足积攒了十年的恶气;而另外一半呢,则是独属女儿家的娇羞与别扭。

    如果她真的对自己那位‘约等于没有’的夫君,失去了感情的话,也根本不会苦苦等了他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更不会在负气出走之后,仍然选择了二人初次相遇的长安城‘定居’……

    所以乌尔热的这一番行为,可以一言以蔽之:你不来这里接我,我绝不跟你回去!

    当

    ‘弃夫’伍乘风,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长安城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前妻’乌尔热,竟然成了‘黄家醪’之中的一位‘侍酒苗姬’!

    幸亏他已经被伍家除名了!要不然‘有辱门风’这个大帽子,今天就算是彻底扣在他脑袋上了!

    天可怜见,人家乌尔热一个女流之辈,即便从李玄鱼那里学来了一身‘奇怪’的本事,但终究没有‘凭空变钱’的能耐呀!她孤身一个女子,想要生存在这座光怪陆离的长安城中,总得先找个工作、还得寻个住处才是啊!

    幸好在盘缠用尽之前,她还是遇见了一位贵人——黄家醪的老掌柜,黄文鼎。

    当时的黄老掌柜年事已高,根本干不动什么活了;而自己的独子黄贤又只懂酿酒,根本不懂经营之道,所以就需要招来一位吃苦耐劳、又精于世故的‘新伙计’,来帮黄贤料理酒铺的生意。

    先后试了几位,黄老掌柜唯独对这个手脚麻利、待人接物圆滑而不轻浮的苗巫女子十分满意,所以也就把她留在了自家酒铺之中。

    正所谓日久生情,这位只懂酿酒‘黄少掌柜’,也知道她乌尔热曾经成过亲,但感情这种事本身就很难说;再加上老掌柜临终之前,也透露过这方面的意思,于是黄贤就对仍然‘心念前夫’的乌尔热,展开了‘自以为猛烈’的追求……

    对于时年不过三十岁的乌尔热来说,她如果想凭着姿色吃上一碗安乐茶饭,根本就不需要在这间小小的黄家醪里面替人打杂!她之所以委身小酒铺中做工,只是想把自己安顿在这座长安城中,慢慢地等待心中挂念的那位游侠儿,被时光磨平了性子之后,来这里把自己接走,与他踏实地过上太平安乐的日子……

    天道无情、造化弄人;就在伍乘风,来到了黄家醪寻妻当天,酒铺门外的板凳上,正坐着一位身穿青衣、腰配利剑的‘小剑客’……

    此人今年最多不过一十六岁,身形消瘦,腰杆挺的笔直……

    他就是日后在东海关前、手执一柄青芒利刃,三剑斩尽北燕三千铁骑的青芒剑神……

    岳海山!

125.要帐鬼(三)

    今日天气晴好,万里无云,周围的百姓也都在忙活着自己手里的工作,黄家醪酒铺的小伙计‘乌尔热’,也才刚刚摆好了桌椅板凳……

    最近几个月的时间里,乌尔热每天打开店面之后,第一眼都会看见这位沉默寡言的佩剑少年。他从来都是不言不语地往长条凳上一坐,再要上一壶玉浮粱,一碗油泼面,安安静静地坐上一整天。坦白的说,这样的行为有些搅生意,但这孩子一不吵二不闹、该给的银子也一文都没少;每逢下午或者晚上人多的时候,他还会主动让出大桌给客人,自己拎着那壶仿佛‘怎么喝都喝不完’的稠酒,靠着墙根坐在地上发呆……

    对于这样一个安静懂事的好孩子,乌尔热真是打心眼里喜欢、也是打心眼里‘眼红’。

    所以今日她对于坐在这里喝酒的‘小熟客’岳海山,也根本就没有什么警惕性;满眼都是街口那位衣衫褴褛、满身尘土的前夫伍乘风。心中百感交集之下,眼睛鼻子自然开始发酸……

    如果是寻常中原女子,这时候一定已经哭出了一个梨花带雨……但乌尔热这位苗巫女子,感觉到难过之后的下一个反应,就是彻底点燃了心中那团积压了足足十年的怒火!

    可她才刚刚吼出了半句:‘伍乘风!你还知道……’那位坐在旁边那位正在‘认真喝酒’的岳海山,突然解下了腰间宝剑、用力地拍在了桌子上,发出了‘啪’地一声脆响:

    “他就是‘墨门神丐伍乘风’?”

    乌尔热才刚刚酝酿好的情绪,就被这孩子一惊一乍地给吓回去了。她有些发懵的下意识回答了一句:“是……是啊……”

    得到了肯定答复的岳海山,飞起一脚便踢翻了面前那张碍事的桌子,整个人仿佛看见了杀父仇人一般,哑着嗓子吼出了一句:

    “看剑!”

    同时随着‘嗖’的一声传出,这位半大的青年便已经拔出了桌上的佩剑,紧咬着牙关、鼓着腮帮子,‘恶狠狠’地向神色惊愕的伍乘风杀去。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伍乘风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应该如何反击,才能不把他打死’的技术难题上。

    不过青年时代的岳海山,还真有一股‘只要你打不死我、我就赖死在这’的劲头;即便伍乘风也是一次下手比一次更重,但他仍然还是不屈不挠地爬起来、继续挺剑前刺……

    当‘漫天飞舞’的岳海山,砸碎了黄家醪门前最后一张桌子的时候,长乐坊周围突然冲出来不下一百余位练家子,全都在扯着脖子叫好、跺着脚地拍巴掌!这些人个顶个都是长安城本地的武道名宿,每个人当年也都曾领教过伍乘风的手段;如今又见到更加精进的伍乘风出手,自然生出了高山仰止的敬佩之意。

    原来,岳海山这个孩子,与伍乘风当年的脾气是一模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武痴。可他访遍了三秦大地的诸家名师,却根本没找到一个师傅‘敢于’收下自己;不过诸位师傅也是感念于他的执着于坚韧,通过了一次集体商量之后,有人便提起了一位正在长安城中隐居的苗巫女子——乌尔热。

    这些人当然知道她和伍乘风的那段‘风流韵事’了!于是,他们便给想要拜师‘墨门神丐’的岳海山,出了这么一个‘上门讨打’的馊主意。当然,这也本是诸位师傅的一番好意。在他们想来,女子心思更加柔软,感情方面比男子也更加丰富一些。再加上这一段时间的朝夕相伴,就算是岳海山本人不善言辞、多少也能混出一个‘脸熟’吧!到时候如果有师娘吹一吹‘枕头风’的话,他伍乘风还能驳了自己媳妇的面子?

    而伍乘风本人,对于这个坚忍不拔的年轻人,也是十分欣赏的。于是他便在周围故交同道的极力吹捧与劝说之下,拍着胸脯表示岳海山这个弟子、他伍乘风就算是收下来了!

    这不仅仅是伍乘风成名之后所收的大弟子,更是楚墨一脉的传承之人!再加上他早在十年之前,就已经名满长安城了,如今在华禹大陆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风云人物,所以这次拜师‘摆枝’仪式,又岂容有所马虎呢?

    所以这新结识的师徒二人,就在一众江湖同道的簇拥之下,包下了‘玉珍坊’里最豪华的一间大饭庄,热热闹闹地举行了一场足矣载入史册的武林盛事……

    从头看到尾的乌尔热懵了!

    这次她是真真正正的懵了!当她最初看见伍乘风那一身的破烂与污渍,心里本来还有些不舒服,忘却了这本就是他的‘职业装扮’,还以为他路上是经历了诸多千难万险、披荆斩棘才来到长安城的;而且也是诚心诚意地来央求自己,能回心转意地跟他回去,一起过太平日子的……

    可看他刚才的这一出‘师徒喜相逢’,这里哪是来接自己回去过日子的呀?分明就是得到了江湖同道的邀请,前来长安城收徒的!也许是李玄鱼大萨满之前算到他退隐江湖的时机,出了什么问题;照今日这个架势来看,人家不光没打算退隐、竟然还打算再教出一个好徒弟来、师徒俩一起振兴光大楚墨的门楣啊!

    其实这也是乌尔热自己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楚墨一脉,自古便是一师一徒的传承方式,那还需要什么‘光大门楣’呢?

    被留在原地的乌尔热,看着满地的桌椅碎片,看着空无一人的长乐坊,从脚心生出了一股悲凉之意直冲头顶。她噙着眼泪蹲下身子,慢慢地收拾起了黄家醪门前的那场狼藉…

    这一场拜师酒宴的规模着实壮大,众人一直豪饮到了子夜时分,才算勉强散场;无论是岳海山还是伍乘风,都是这场酒宴的中心人物!所以即便师徒二人有着大海一般的酒量,也禁不住那一百来号习武之人的‘车轮战’呐……

    伍乘风从宿醉之中醒来之时,已经是次日的正午时分了!当他被窗外洒进来了一片耀眼的阳光,直刺双眼的时候,突然脑中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我是干嘛来的?

    昨日正午时分,被‘砸’了一个满地狼藉的黄家醪,自从众人欢天喜地的离开之后,便重新挂上了门板,歇了整整一天的业。在这一天之中,也不知黄家醪的少掌柜、与那位手脚麻利、热情大方的小伙计‘乌尔热’、都说了些什么;总之第二天清晨,长乐坊周围的邻居们便发现了一个有些奇怪的变化!

    黄家醪的门窗与匾额上,整齐地贴上了好几张红红火火的喜字!

    不用问,这间‘黄家醪’酒铺,如今就只有两个‘工作人员’;一位是少掌柜黄贤,一位是‘跑堂伙计’乌尔热。而一只这住在附近的街坊邻居、乃至各家商铺的掌柜伙计有谁不知道?老掌柜黄文鼎在世的时候,就已经不只一次的当众说过:虽然这乌尔热是嫁过人的,但只要自家的笨小子黄贤,能有本事把人家给‘骗’进黄家门里,那就算是他黄家的祖坟里冒青烟了!

    如果这事发生在圣人的故乡鲁东,那光是街坊邻居的戳脊梁、翻白眼,都能把这俩人给活活挤兑死!但这里毕竟是各国客商云集的长安城!民风自然也相对开放一些。像是女子改嫁他人这种事,放在长安城的百姓眼中,就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毕竟那些漠北草原来的客人,还有不少是爷俩合伙娶一个媳妇的呢!

    所以这乌尔热嫁给黄贤,不仅没人会指指点点,甚至还有点众望所归、普天同庆的意思!自从第一个发现红喜字的大娘、满街嚷嚷开始,无数的街坊邻居全都炸了营!

    原本黄家醪的老掌柜就是个厚道人,为人一辈子谦虚谨慎,不缺德不害人;平日里整个长乐坊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人家黄老掌柜就没有不伸把手的时候!虽说如今这位少掌柜黄贤,平日里总是不言不语、像是个闷葫芦一般;但这附近的街坊邻居都从小看着他长大、也都清楚他是个面冷心热、为人单纯的好孩子。

    而且这乌尔热姑娘来了之后,更是秉着老掌柜的临终嘱托,无论是‘面子还是里子’,全都被她做到了极致;有着黄家醪先后两代‘掌舵人’的仁义厚道,当然也攒下了不少的恩情!

    于是就在天还没亮的时候,整个长乐坊的百姓与商铺便全都忙活了起来;而心中已然一片死灰的乌尔热,也披上了一道火红色的嫁衣,坐在了妆台的铜镜之前。她颤抖着拿起了台面上的胭脂碳棒、掩盖着自己脸上的悲痛之色……

    今天,还是她乌尔热有生以来,第一次穿上嫁衣……

    而当那位刚从宿醉中醒来的伍乘风,飞檐走壁地赶到长乐坊的时候,刚好看见二位‘新人’互相叩完了最后的一个头…

    乌尔热终于还是把自己的后半生、交到了酒痴黄贤的手里。她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的男人是否吃饱穿暖、也不用忧虑自家的男人如今到底是生是死了……

    现在他乌尔热的男人,每天不是站在栏柜后面思考酿酒的新方子,便是赤膊着上身,在自家后院的‘小烧锅’之中挥汗如雨……

    她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那种平静生活,也舍弃了那个自己曾想要伴随他一生的游侠儿……

126.要帐鬼(完)

    按照道理来说,如果只是两个男人之间切磋武艺,无论是‘开门’还是‘闭门’,基本上都是彬彬有礼、彼此礼让的‘文明打法’;即便是弱势的那一方打红了眼,对方也绝不会趁着这个机会痛下杀手;最多也就是给他的要害部位轻轻来上一小下,既让对方知道了自己的厉害、又无法继续死缠烂打也就是了。甚至这位身手更加高明之人,性格如果再儒雅一些,还会主动追求‘场面上’的平手结局,至少也得做到让外人看起来不分伯仲的程度,这才称得上是大家风范!

    武圣人的门徒,毕竟不是那些站在街边集市,靠着打把势卖艺、赚吆喝吃饭的江湖人;如果在彼此无冤无仇的情况下,出手不知分寸礼让的话,那么即便是胜了,也免不得要在同道中人口中落了下乘。

    这,即是学武之人的自尊与脸面,也是这个‘圈子’里共同遵守的潜规则。

    不过如果是两个年轻人之间,无论发生了何种形式的‘战斗’,只要旁边多出了一个‘美貌女子’围观的话,那谁都不可还记得要‘手下留情’了!当然,也不仅仅是习武之人如此,哪怕是那些地痞无赖打‘烂架’,凡是‘故意’闹出人命的时候,也往往都有漂亮姑娘的身影出没。这个特点,在天下三百六十行的青壮年男子之中,都可以通用!

    在异性面前逞强斗狠、非要分出个你死我活的行为方式,其实与各人的性格都已经没有多大关系了。这是一种‘动物本能’!

    无论是从朝廷律法的角度、还是坊间的民俗规矩来看待此事,如今黄贤与乌尔热‘夫妻对拜之礼’已成,又有着在街坊邻里、与‘地保乡绅’的共同见证,这桩婚姻就已经成为了既定事实,根本就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了!

    不过伍乘风是个什么人?他可是个江湖人!既然是江湖人、那么就自有江湖人解决问题的特殊方式!如果各个江湖人都是遵纪守法的良民百姓,也就没有了那句‘侠,以武犯禁’的批语。

    就在这二位新人,被前来贺喜的宾客们往‘新房’里面推搡的时候,伍乘风便穿着一身四面漏风的褂子从天而降,仿佛一只怪鸟那般、转瞬就落在了乌尔热的身边。不过当时的伍乘风,毕竟是个火一般的豪侠,根本连一句好话都没有;反而是一把攥住了乌尔热那纤细的手腕,低声喝出了一句:

    “跟我走!”

    其实,他这话哪怕是放在昨天上午说出口,也一定能够得偿所愿!可放在今日这个时候才说出口的话,显然就已经不合时宜了。蒙着大红盖头的乌尔热被他紧紧攥住腕子之后,既没有开口回应,也没有疯狂挣扎……

    她只是用另外的一只手,轻柔地扯了扯身边那位干瘦的夫君……

    凡是能在任何一件事上沉下心思钻研的人,也就不可能是个没骨头的软货。别瞧这位黄少掌柜,瘦的就仿佛是个人皮灯笼;但他面对着这位‘从天而降’的武林高手,却没有丝毫的犹豫!一把就扯过了自己的夫人,又上步挡在了二人中间:

    “这位兄台如果是前来讨杯喜酒、沾沾彩头的话,那么黄某夫妇二人定然深感荣幸;但如果您是特意前来羞辱我黄家的话……”

    说完之后,他还谨慎地打量了一番伍乘风别在腰巾上的那把惊雷短剑,反手又给自己抄起了剁在灶台案板上的一把大菜刀:

    “那黄某也愿意与你一决生死!”

    在场众人都被这位‘浑身是胆’的少掌柜所感染,纷纷为他喝起彩起来!这些街坊邻里又不是瞎子,谁见了这个坏人家好事的‘叫花子’、心里又能不生气呢?况且以这位黄贤的身板体格,但凡是黄土高原吹来的风大上一点、都不能让他离开家门;即便这‘叫花子’不是个练家子,单凭他那一身的‘腱子肉’,这黄贤就算是有一百条命,也不够他一个人打的!二者之间这么巨大的差异,莫非黄贤自己就不知道吗?不,他比谁都清楚最终的结果,但却丝毫没有露出半分胆怯之意;甚至在双方气势上看来,还隐隐有高出对方一头的趋势!

    这种无缘无故的气势,就是那虚无缥缈的‘天地正气’!

    如果伍乘风此时能够豁出去、就这样‘混不讲理’把乌尔热带走,那么就算是整个长安城的百姓集体出动、哪怕是再加上朝廷的镇西军一起,也绝没有人绊住他的脚步。

    然而,如果伍乘风真的愿意舍弃一切的话,就不会耗费之前那十年的光阴、去为自己博得生前身后之名了!

    假使他真的强行带走乌尔热,那么自己这一身的荣耀,便立刻一朝丧尽;他如果转身离去,那么‘伍夫人嫁入了黄家门’这档子事,也一样会传遍整个华禹大陆……

    其实,自从打他昨日离开长乐坊开始,就已经定了今日这满盘皆输的下场!

    这位纵横天下的墨门神丐伍乘风,就这样被一个身体干瘦的酿酒师傅,拎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菜刀,给僵在了当场……

    “你就是那个‘墨门神丐’?还以为是个什么了不起的英雄呢,我呸!”

    就在伍乘风陷入了进退两难地步的时候,突然从人群之中传出了这样一道风言风语。随着人群自然向两侧分开,出现了一位丰姿俊朗的中年男子。

    此人年纪大概在四旬左右,面目虽然谈不上绝顶俊俏,但却别有一番豪气干云的男子气概。他身穿一身质地普通的棉布长袍,也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单从外表上看,根本也摸不清此人的路数……

    “伍乘风,这些年我耳朵里灌满了你的名字,但如今这一见之下你猜怎么着?爷的眼里啊,根本就容不下你这样的杂碎!你说说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人家夫妇大喜的日子,你居然拎着一把‘破攮子’(匕首)来上门抢亲?仗着自己练过几天武,觉得自己打遍天下无敌手了是吧?来来来,你把那玩意抽出来,朝着爷我的心口窝捅!也让我瞧瞧你那一手名满江湖的墨家剑,到底学到了你们祖师爷的几成功夫?”

    方才伍乘风也看出了黄贤根本就是个‘白身’,但自己情急之下行事难免有些鲁莽,现在被人家僵在了当场,也正‘尴尬’的没辙没辙的;可如今人群里出来一位‘管闲事’的‘大爷’,看那男子一身气度不凡、说话也句句带刺,应该是多少练过几下的‘会家子’……

    你不是爱管闲事吗?那我这胸中的一口恶气、可就全都冲着你出了!

    此人话音刚落,好容易得了一个台阶的伍乘风,便立刻抽剑抢步上前,一记子午剑挥出、直奔对方的‘胸前’扫去……

    其实伍乘风这一招、原本该是朝着对方咽喉抹去的;但他毕竟与对方无冤无仇,只是想要借着这位好管闲事的兄台,打破一下如今的尴尬局面而已,又何必要伤人的性命呢?

    至于这位恰好过路的‘中年男子’呢,他的名字叫做白文衍。

    天灵脉者与普通人的交手的时候非常简单,单凭着速度与力量的绝对差异,无论对方是初学者还是武林名宿,到了他们的手里,也无非都是三两招的事罢了!所以这位武功已临人间绝顶的伍乘风,就只出了一剑而已;随后便在长乐坊的众目睽睽,被白文衍当成了一个掌中玩物,‘连批带讲’就把他的四肢全部打断,又飞起一脚,直接踢到了角落的墙根之中……

    其实还未曾交手的时候,伍乘风便已经知道了对方是个‘半仙之体’!但自己的‘前妻’可还在场呢,虽然她头上蒙着盖头,看不清谁输谁赢;但自己也总不能一招不出、就低头认怂啊?这舌头根子底下压死人,自己在长安城中又是个‘有名有号’的老江湖,被天灵脉者打死不丢人,但要是一招都不敢出,那以后自己可也就没法混了!

    凡是俩男的动手打架,只要没有姑娘在场,自知不敌的那一方再底个头、服个软,也没有逮着人往死里挤兑的!但如今伍乘风却因为种种原因所限,没皮没脸地跟人家白文衍打‘烂架’,这不就是自找难堪了吗?

    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头号混不吝’白文衍,根本也不了解这档子事背后的‘三角关系’;只当他伍乘风,是一个仗着武艺欺负人的‘恶丐’,自然也就没有什么耐心了…而且面对着给脸不要脸的癞皮狗,也只小惩大戒地打断了他的四肢,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

    “呸,头一回见到这么‘混’的要饭花子,来人家婚宴上‘吃喜儿’(蹭饭)、还敢亮刀子!去人家门口讨赏也不知道换一身干净衣服,连声百年好合也不知道说,人家两口子欠你的呀?也不知道你师傅‘王老鬼’怎么教出你这么个玩意儿,他妈的德行比武功还烂……”

    白文衍这人啊,要不是个天灵脉者,早就被无数仇家把那条舌头给割下来了!别的天灵脉者与人动手,眨眼间解决问题之后,大多都是一言不发扭头就走;毕竟在他们这些人看来,欺负普通人又算不上是什么光彩的事;但唯独这个白文衍,最大的特点就是‘连打带骂’,真可谓是天灵脉者之中的首席泼妇;谁要是惹他不高兴的话,那可就要面临着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打击了!

    如今他把伍乘风的四肢打断以后,便带着周围的婶子大娘们,一起蹲在他的身边围成了一个圈,点着他的鼻子开始从古到今地给他讲起了‘人间正道是沧桑’的故事;那边黄家醪额门前可还开着流水席呢!这几位喜欢给街坊四邻评理讲情的‘老祖宗’,‘三班倒’地教育起了伍乘风,肚子饿了有滚开的面锅,口干了还有酸甜可口的黄家稠酒,还不限量供应!对于这些‘过来人’的婶娘们来说,在这开个‘街坊小课堂’,可比扒人家窗户闹洞房过瘾多了!

    至于已经被众人拥入洞房的乌尔热,此时此刻是个什么想法,伍乘风虽然不清楚;但他现在却真的特别想死……

    最好立刻,马上,现在就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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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过江河介绍:
从某些方面来讲,每一个灵魂,都是有意义的。沈归一直都这样认为。他从原本平凡的人生中,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召唤至此。从而参演了一出大戏。从冰天雪地的幽北,到纸醉金迷的南康;从悠久历史的北燕,到瑰丽神秘的异域;这位来客,曾马过江河。马过江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马过江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马过江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