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死的结束,倒霉的开始
当玫瑰色夕阳投上二层桥廊,把雕满各种美轮美奂图案在桥面拖出条条倒影时,一个年轻人悠悠然的走上了石桥。
看着桥上拥挤得有些不像话的人群,再打量一下桥两边那些堵得严严实实,花花绿绿的遮阳帐篷,丁慕觉得有些奇怪。
不得不承认,眼前看到的这一幕和丁慕之前的想象有很大的差距,或者说差别实在是太大了些。
至少他无法想象国内那些著名的名胜古迹会允许路边摊贩随意支上桌子就做起生意,可如今他脚下这座整个欧洲都闻名遐迩的石桥两侧,却是个名副其实的大集市。
这里是有着文艺复兴发源地之称的欧洲名城佛罗伦萨,丁慕正站在那座横跨阿尔诺河的著名旧桥上。
能到欧洲著名的文艺之都转一圈是个难得的机会,更何况还是白吃白玩。
能有这种好事,全因为丁慕的嘴有名的严实。
几天前丁慕随老板一起来意大利谈生意,正事办完,老板说要去罗马看足球比赛,让丁慕“自己在佛罗伦萨自由活动两天,费用全算公司的”。
看着搂着小秘书眉开眼笑的老板,琢磨着他究竟能说出几个意甲球队的名字,再想想老板那出了名的凶悍老婆,丁慕一边心里很是鄙夷了一把,一边同样眉开眼笑,满脸“我懂得”的不住点头。
然后他就开始了属于自己的那两天“带薪休假”。
很快,丁慕就被这座城市迷住了。
不论是百花大教堂的圆形穹顶,还是佛罗伦萨美术学院里璀璨的艺术珍品,都让他觉得这趟真是没有白来。
只是眼前这座桥上的情景让他盯着桥边的铭牌看了半天,直到确定没找错地方,才略感失望的走上了这座流传着无数传说,被当地人称为“旧桥”的古老石桥。
在桥上拍了几张照片,丁慕想起了在来意大利之前某人的一再恳求。
丁慕平时人缘不错,朋友却并不多,谢寻就是这为数不多的朋友中的一个。
做为资深游戏迷,谢寻大部分时间不是用来泡妞,而是经常参加一些诸如cosplay爱好者之类很宅的活动。
听说丁慕要跟着老板到意大利谈生意,谢寻立刻求着丁慕一定要把那些游戏里著名景观的照片给他带回来,为了让丁慕了解他应该关注哪些地方,谢寻不顾丁慕要在出差前想和女朋友的亲热一下的强烈需求,硬是拉着他在自己家里泡了整整一天,好好给他普及了一下某款号称神作的游戏巨作中的各个场景,其中重中之重的就提到了这座不但在佛罗伦萨,就是在整个欧洲都大名鼎鼎的“旧桥”。
其实,丁慕对这座闻名遐迩的历史名桥并不陌生,做为一个大型旅游文化推广公司的员工,丁慕即便对欧洲历史并不热衷,可耳熏目染这几年,也多少对一些著名的人文景观有了个认识。
更何况,这座号称承载过无数佛罗伦萨美丽传说的旧桥,的确曾经有过太多的传奇。
只是眼前这座桥的样子,却实在和丁慕想象中的有些出入,看着桥上人来人往肤色各异的游客在桥上随意搭建的摊贩帐篷之间穿来穿去,虽然有种现实太骨感的无奈,可想起临行前谢寻那闪闪发光的眼神,再想想他为演绎游戏中著名的“信仰之跃”,穿着一身刺客行头从宿舍二楼窗口跳下,结果一头扎进沙子堆,翘着的两腿抽筋似的连踹几下的惨象,丁慕还是拿出手机,想着按谢寻的要求拍上几张特写,也算是交差了。
很凑巧,桥上正有个剧组在拍戏,从衣着上可以看出应该是典型的文艺复兴时代的背景。
丁慕一边看着拍戏,一边按谢寻之前的千叮咛万嘱咐,在旧桥上找到了一处看上去略显向外凸出的桥廊,按谢寻的说法,这里曾经是某位偶像展现他那有名的“纵身一跃”的地方。
丁慕拿着手机身子向桥栏外探去,准备把这处“圣地”拍摄下来。
就在这时,丁慕忽然看到个穿着中世纪服装的女人一边向他大喊,一边着急的跑过来。
只是丁慕既听不懂意大利语,更来不及等那女人用英语重复那句警告,随着“咔嚓”一声,手机从丁慕手里划着弧线飞了出去,在落地瞬间,**恰好拍下了他脑袋向下栽进河里的情景。
第二天,国内一些知名网站一则“同胞旅游自拍,不幸落水溺亡,手机拍下最后一幕”的消息立刻成了点击爆棚的热帖。
在评论区里,除了“可惜”“走好”之类的话,“这是在用生命自拍”和“珍爱生活远离自拍”的帖子也是层出不穷。
而其中一个特别犀利的回复很快就在网络上流行起来,成了几乎人尽皆知的网络热语:“真是不作死就不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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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尼尼双腿垂在船梆外,任由冰冷海水拍打他光着的两脚。
海上的风很冷,从宽大的裤腿灌进去,好像刀子在不停割着肉。
乔尼尼岁数已经不小,年轻时打仗受的伤一直折磨他那副身子骨,冬天风湿更是让他痛苦难捱,可为了生计乔尼尼不得不每天出海捕鱼。
早年间乔尼尼跟着家里人当过渔民,但乔尼尼认为打渔太没前途,虽然家里极力反对,可他还是怀揣仅有的几个德涅尔出了门。
这一走就是二十年,等他回来家里亲人已经剩不下几个,而他这些年用血汗换来的是一条能雇上两个帮手的渔船。
一阵冷风吹过来,乔尼尼立刻剧烈的咳嗽,他的肺当年险些被一根长矛刺穿,即便是多年之后只要一到冬天都会疼的要命。
不久前刚刚肆虐的风暴还没有完全过去,远远的还可以看到远处海面上空漆黑翻滚的乌云。
不过这样的天气对出海的渔民来说却预示着好机会,鱼群会浮到水面换气,这时候一网下去就是个大丰收。
“再加把力懒货们,”乔尼尼回头对身后的伙计们喊“好运气不会天天有,这个月的什一税还没有缴呢。”
“老爹,海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用力把渔网往船上拽的一个伙计突然指着远处的海面大声喊了起来。
伙计的叫声立刻让乔尼尼跳了起来,他顾不上那双疼痛的双腿和火辣辣的肺部,一双眼睛紧张的注视着伙计指着的方向。
乔尼尼不能不紧张,在如今这种兵荒马乱的年月,随时随地都可能会有各种危险出现。
特别是自从几十年前远在东方的罗马覆亡之后,每每提起那个令人可怕的奥斯曼帝国,都会令人们感到不寒而栗。
“发现什么了?”
乔尼尼眯起眼睛仔细看着远处墨绿色的海面,因为风暴刚过去,海面上很不平静,不过他还是很快就看到了伙计说的那个“东西”。
那是块破碎的木板,看上去像是从某条船上掉下来的,透过不住拍打的波浪,可以隐约看到一个人正趴伏在木板上,随着海水跌宕起伏。
“是个人,”另一个伙计也抻着脖子打量着“也许是从哪条遇难的船上漂过来的。”
“把他捞上来,”乔尼尼闷声吩咐,然后嘴里还不忘低声嘀咕“但愿不是个死鬼,要不遇到这种事就是倒霉,也许我该到本堂神父那去求个告祈了。”
听到乔尼尼吩咐,两个伙计立刻把船向着那个漂来的木板划去,然后两个人费了很大的劲才手忙脚乱的把那个趴在木板上一动不动的人拽了上来。
“如果这家伙是个海盗我们就把他用缆绳吊死,如果是个异教徒就把他扔到海里喂鱼。”一个伙计一边说一边用力把那人翻过来,然后他意外的对站在后面的乔尼尼说“老爹你看,这是个孩子。”
乔尼尼推开挡在身前的伙计,蹲下来打量着仰面躺在船板上,双眼紧闭的溺水者。
这的确是个年龄不大的少年,湿漉漉的暗红色短发搭在因为被冰冷海水泡得苍白的额头上,他的双眼紧闭,嘴唇看上去冻得发青,如果不是挺直的鼻梁两边的鼻翼不住扇动,可能会被认为已经死掉了。
“老爹,他应该不是个异教徒吧。”看着昏迷的少年,伙计有些犹豫不定的问。
他会这样问,是因为这个少年虽然有着一副和他们相同的欧洲人的容貌,可衣着多少有些奇怪。
那衣服既不是日常西西里人常穿的短坎肩和宽腿裤,也不是在北方城市里流行,被称为“卢寇”,长及脚腕的花哨长袍,而是件虽然已经陈旧,却依然透出异族风情的奇怪服饰。
由亚麻粗布织成的褐色半长无袖外袍,下摆已经破烂不堪,半卷着覆盖到少年的膝盖,里面一件看上去很厚实,却因为肮脏快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抱领月白内裳,搭配着脚上一双毛皮已经翻出包裹脚踝的短靴,这样的打扮让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个外乡人。
两个伙计不安的看着乔尼尼,等他拿主意,在他们看来乔尼尼老爹不但是附近,也许还是西西里岛上最有见识的人。
“这小子看上去就象条搁浅的鱼,”乔尼尼嘟囔着用割鱼的匕首挑开少年内裳的两个袖口看了看他的手臂,在确定没有常见的囚犯才有的刺青后,他蹲在少年身边仔细打量了一下,然后对两个伙计说:“别发愣,把这小子弄醒过来。”
“老爹,他是……”
“是个希腊人,”乔尼尼抬头向南边的海面上看看,那里依旧乌云密布,不时有闪电照亮云层,似乎在那上面隐藏着什么可怕的怪物,然后他把一条脏兮兮的毯子扔到少年的身边“趁他没被冻死让他热乎过来,从东方过来啊,可怜的小家伙,应该是吃了不少苦吧。”
听老爹这么一说,两个伙计也不由向着南边看了看。
他们知道乔尼尼说的是什么意思,地中海对岸的世界,对整个欧洲来说,就是充满恐怖传说的地狱。
“现在希腊人可是少见了,以前倒是有很多。”
乔尼尼用力拉着渔网嘴里嘟囔着,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他转过头恰好看到那个醒来的少年睁开眼睛。
那是双黑色的眼睛,当刚刚看到眼前的三个人时,那双眼睛里透出的是骇然,迷茫,和忐忑不安,可即便这样,乔尼尼从那双眼中却又看到了其他的东西,那是渐渐流露出的难以掩饰的好奇和不安分。
这样的眼神让乔尼尼很不舒服,因为他太熟悉其中包含着的东西,也太明白那会带来什么。
看着那双不住闪动着的漆黑眼睛,乔尼尼感觉可能捡回来了个麻烦。
我叫贡布雷
丁慕承认,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情景的确把他吓到了!
身下是硬邦邦湿乎乎泛着鱼腥臭味的船板,头顶上方是三张看上去不论长相还是穿着,都很有点古典野兽派和后现代杀马特混搭风格的欧洲人。
不过真正吓一跳的,是当他试图开口说话时,忽然觉得发出的根本不是平时他自己的声音,而且不论他怎么想要去纠正那听上去稀奇古怪的声调,可都显得徒劳无功。
而且从那三个“后现代杀马特”一脸困惑的表情也看出来,丁慕固然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这三个人也肯定一点没听懂。
再次试图让自己的嗓子发出正确发音的努力失败后,丁慕忽然发现个奇怪的事,就是他似乎能够隐约听懂这三个“后现代杀马特”之间那充满疑惑的议论。
“老爹,他真是个希腊人吗?我从没听到过这种语言,或者他根本就是个异教徒?”一个伙计小声问,他手里攥着根顶端带着倒钩的刺叉,那是用来对付海里大鱼的,不过现在他也不在意在这个古怪的小子身上来那么几下。
伙计的话让乔尼尼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衅,这让他觉得很严重,甚至比这个古怪小子是不是个异教徒更严重。
这可不成,乔尼尼心里嘀咕,绝不能让这些土包子老乡认为见多识广的老乔尼尼是个笨蛋,就是有这种念头也不行!
“他是个希腊人!”乔尼尼大声说,那样子更像赌气,然后他一把推开伙计对丁慕吼着“我说小子,你是从哪来的,快点告诉我,否则我把你再扔回到海里去。”
丁慕愕然的看着一脸凶相的乔尼尼,他记不起落水之后发生了什么,难道自己是让大名鼎鼎的西西里黑手党给绑票了?
他想再次开口,可发出的还是那种他自己都听不出来什么意思的声音。
“嘿,希腊小子,你不懂我说的什么吗,别用那种谁都听不懂的话骗我,我知道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乔尼尼有些发火了,他想伸手拍丁慕的脸,被丁慕本能的抬手挡住。
然后他看到这个古怪的少年突然像被人施法定住似的,双眼死盯着自己的双手,那样子就好像见了鬼!
“这是怎么回事?”丁慕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这双陌生的手,他可以发誓那绝对不是他自己的,同时他忽然发觉因为惊慌脱口而出的,是一种他以前从来没说过的语言。
而乔尼尼这次却很清楚的听明白了这个古怪少年的话,正象他猜的那样,虽然腔调还是很怪,但他的确说的是希腊语。
直到丁慕伸出手抚摸自己的脸颊那一刻,他还抱着幻想,认为一切不过是落水造成幻觉。
但很快,他就明白了眼前的一切是实实在在的现实。
抚摸着明显凹陷的眼窝,高挺的鼻梁,丁慕已经可以肯定绝不是自己的脸,当他的手指摸到一缕头顶垂到额前的红发后,他终于完全确定这绝对不是他的身体。
丁慕绝望的抬起头,看着眼前还在对他品头论足的三个“后现代杀马特”,张了张嘴,可什么都没说,然后脑袋一歪,“咕咚”一声,栽倒在了甲板上。
看看忽然昏过去的丁慕,乔尼尼三个人不禁有些面面相觑,不过乔尼尼还是吩咐两个伙计把丁慕搬到角落,还给他盖上了条破毯子。
“真是倒霉,难道这就是我出海前,向上帝许愿得到的回应吗?”乔尼尼气急败坏的嘟囔了一句。
这么一折腾,趁着暴风雨刚过下头一网的打算落了空,看着缩成一团卷曲在角落里的年轻人,乔尼尼觉得这个“收获”真是个大大的讽刺。
“快点下网你们这两个懒骨头,我们的什一税还没凑够呢!”乔尼尼回头向两个伙计泄愤似的大声呵斥。
他没有注意到,在那条泛着鱼腥味的肮脏毯子下,一双黑色的眼睛正悄悄睁开,机警谨慎的观察着他们。
卡里波是西西里东南一个不起眼的沿海小城,城里大多数人以打渔为生,一座面朝苏勒第支海湾的码头维持着卡里波城大部分人的生计。
至于其他人,靠给山上的修道院种葡萄打发日子。
卡里波港不是很大,和沿海其他城市的港口比起来,最多算是中等。
不过因为有一种叫图图虾的当地著名水产,还有卡里波修道院酿的葡萄酒,卡利波多少是有些名声的。
图图虾算是卡里波的特产,每年冬天,大群的图图虾会随着洋流,经过卡里波的海域向南方迁移,这个时候就是卡里波人最惬意的好时光了。
人们会驾着各种大大小小的船只出海,不论是否走运,多少都能有些收获。
满载而归的好处就是卡里波修道院会收购那些图图虾,虽然价格低得可怜,但却是这个季节很多人家一份不错的收入,特别是修道院特别允许图图虾可以抵其他物品的什一税,这让卡里波人把图图虾看做是上帝赐给他们的恩惠。
今年也是这样,当一条条的渔船靠近码头时,很多人都看到了站在码头木桥上的一个身影,那是修道院里负责收取什一税的执事。
对卡里波人来说,这位一身褐色粗布袍子,光秃秃的脑袋晃来晃去的执事,其威严丝毫不逊于远在巴勒莫的主教。
莫迪洛执事把脖子尽量往麻袍领子里缩了缩,虽然他还年轻,可身体却很糟,特别是最近,睡不着又总是做噩梦,这让莫迪洛执事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
天气又实在太冷,如果不是为了收什一税,他是绝不会从暖和的小屋里跑到海边来的。
又是一条看上去装得满满的渔船摇晃着驶进码头,看着深深的水线,莫迪洛胖胖的脸上终于露出点笑容。
收缴什一税是个很有油水的差事,为了捞上这个肥差,莫迪洛下了大本钱。
可这很值得,执事相信只要收一季的税,就能连本带利赚回来。
乔尼尼双脚刚踏上码头木板,就看到了正望着他的莫迪洛,如果不是身后还跟着两个教堂收税员,执事胖乎乎的脸看上去还是很和蔼可亲的。
“上帝保佑,见到您真是太好了执事老爷,”乔尼尼走过去亲吻莫迪洛手里的木十字架,鞠躬行礼之后才小心翼翼的说“执事老爷,有个事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和您说,您知道如果遇到麻烦我们会去找村长,如果想要祈祷我们就得去教堂,可这件事让我不知道该找谁,所以想请您给拿个主意。”
“上帝保佑我们每个人,如果有什么困惑你尽管和我说,”莫迪洛有些奇怪的看着眼前这个老头,其实他并不喜欢乔尼尼,始终认为这个家伙不安分,有些讨厌。
乔尼尼小心翼翼的把在海上遇到的那档事讲给执事听,他不知道执事会怎么办,不过那孩子奇怪的样子让他不放心。
“你把这些说出来是对的,”执事点点头,称赞乔尼尼“你是个虔诚的人乔尼尼,上帝会保佑你的,至于那个孩子,我要亲眼看看,然后再决定该把他怎么办。”
得到执事称赞,乔尼尼不由用手指捻起了唇边的胡子角,可想起那个孩子的古怪,他又不由担心起来。
自己可别是带回来个麻烦啊。
乔尼尼在外面呆的时间太久了,见识的东西也多,他比镇子上的人更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也更清楚莫迪洛这种教士玩的一些把戏。
所以他恨不得立刻把那个麻烦扔给教堂。
就让执事们决定那个小子的命运吧,乔尼尼这么想。
莫迪洛见到那个“奇怪小子”的时候,丁慕正裹着毯子缩在船上的一角,手里抱着个木碗把一勺勺的热汤往嘴里塞。
莫迪洛注意到,看到自己时,这个希腊少年眼中露出的既不是喜悦也不是惊慌,而是失望,或者说他看四周的一切都透着失望。
丁慕的确很失望,到了这时他已经完全明白自己遭遇了什么事。
古怪的衣服,破旧的渔船,操着明显不同的语言的人们,和落后的码头城镇,最重要的是自己这个完全陌生的身体。
这一切都只能说明一件事——他的灵魂附在一个陌生身体上穿越了时空!
想通这个时,丁慕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
可他最终彻底失望,他可以清晰的感觉到这个身体已经和他的灵魂融合在了一起。
他能感觉到饥饿,寒冷,痛苦甚至是对排泄的需求。
这让他暂时绝了想要冒险再死一次,换回原来身体的念头。
一想到那个不知名的小子有可能和他调换了身体,从此花他的钱,住他的房子,睡他的女友,丁慕就暗暗希望那个小子最好已经死得透透的。
可现在还有更严重的难题摆在他的面前。
“你叫什么孩子?”虽然看上去年轻人和他年龄差不多,莫洛迪还是老气横秋的问,“如果能听懂,告诉我你是个基督徒吗?”
我叫什么名字?险些开口说出名字的丁慕及时刹住了差点出口的话。
不说眼前这个一副码头老大模样的人听不听的懂吧,只从这些人的言谈举止就可以猜到,听了自己那充满异教徒味道的名字,等着他的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火堆,绞架,铁处女,想到这些中世纪著名的酷刑,丁慕脑门已经开始出汗,再一想到某种号称变态的刑具,他身上某个关键部位就不由得一紧……
只是,总是要回答,除非他听不懂对方的话。
对!我可以装着听不懂!
丁慕脑子一转悠,就准备装着听不懂对方的话试图蒙混过去。
可好像老天都故意和他为难,就在这时,一个明明应该陌生,可听上去有种莫名“熟悉”的激动声音忽然从岸上传来:“那个孩子,是从东方来的吗?”
船上几个人同时向岸上望去,看到的是个皮肤黝黑,一头卷曲棕发和乱糟糟的胡子几乎把整张脸都盖住的男人。
那个男人个头不高,可肩膀宽大,露在坎肩外的两条手臂上筋肉臌胀,整个人看上去异常的结实。
“怎么你认识他吗,吉拉老弟?”乔尼尼大声问岸上那个人“对了,你也许能和他说得通,要知道我们根本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被称为吉拉的男人几步跳下船,他先是向执事微微行礼,然后就认真的打量着丁慕。
这让丁慕有些紧张起来,他相信在这里是绝不会有人认识他,更不会知道这个身体里有着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但是他又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自己会对这个人的声音有种熟悉的错觉。
只是当那男人再次开口后,丁慕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有那种莫名的熟悉感觉了。
虽然腔调多少有些改变,但是丁慕可以肯定,这个人说的那种发音奇特的语言,他不但能完全听懂,甚至他自己这时候的口音也和这个人一样。
也就是说,他在这里居然遇到了个“老乡”!
“你是从地中海另一边来的,是哪儿,帕德莫斯还是其他什么地方,”男人虽然尽量想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些,可却显然因为激动有些语无伦次“我是从帕德莫斯来的,你呢?”
“不,不是帕德莫斯,”丁慕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装傻了,虽然还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就认为他是从东方来的,但是能遇到个“老乡”,就绝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不过他还是决定小心一些,虽然不知道这个人究竟离开那个叫帕德莫斯的地方多久了,他还是决定为自己另找个来历,然后他脑子里飞快的想着该说什么地方,最后他决定赌上一把“我是,从克里特来的。”
“我的上帝,难道克里特岛也已经被异教徒占领了吗?”那个男人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讶,而他的话让旁边的所有人都不由大吃一惊,原本只是安静的听着的执事霎时脸色发白的身子一晃,岸上几个看热闹的人已经开始大声惊叫的喊了起来:“不好了,克里特岛失陷了,异教徒就要打过来了!”
听到这喊叫的人跟着也就喊了起来,一时间整个码头一片大乱!
丁慕目瞪口呆的看着四周炸了营似的人们,还不等他开口解释,码头上已经响起了钟声,随着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异教徒进攻了!”的喊叫,恐惧如疾速蔓延的瘟疫般从码头上向卡里波城蔓延了出去。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早已经忘了询问丁慕来历的莫迪洛执事也已经叫喊着向城外跑去,他要去向修道院长禀报异教徒入侵的消息,而乔尼尼早已经大声招呼着让人们立刻召集城里的男人,准备“做好最后的抵抗”。
虽然“带来了异教徒即将进攻的消息”,但这时已经没有人来得及理会被扔在一边的丁慕,更没人顾得上听他的解释。
于是,丁慕就这么一个人孤单单的被扔在了码头上,直到那个“老乡”想起来,返回码头找到他。
“我叫吉拉,小伙子你叫什么?”男人依旧有些激动慌张,不过还没忘了招呼丁慕向城里跑去。同时这个叫吉拉的中年人还不住打量丁慕身上那件样式奇特的衣服“真是太久没有见到你这种打扮了,毕竟罗马已经不存在了,原本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了。不过可惜你带来的是个坏消息,否则作为客人你一定很受欢迎的。”
吉拉无意中的话让丁慕的心头骤然一动,他尽量让自己的神态显得自然些,可脑子里却因为这个男人透露出的关键消息激动不已。
虽然还不清楚这里具体是什么时代,但从接触的这些人和这座城市的环境布局,还有吉拉刚刚的话里,丁慕已经掌握了足够多的信息!
收缴什一税的执事,对异教徒侵掠的恐慌,还有不复存在的罗马和提到克里特岛时导致的误会,这一切都让丁慕已经大致确定了自己所在的这个时代。
在这个时代,承嗣千年的拜占庭应该刚刚覆亡,初显狰狞的奥斯曼帝国雄心万丈,而经历了漫长黑暗时代的欧罗巴,也正即将在一道属于她的曙光中展现魅力。
想到这些的丁慕心中激荡,他从没想到自己会看到这样一个世界,更想不到自己会成为这个世界中的一份子。
“忘了问你,你叫什么?”走出很远之后,吉拉才忽然想起这个一开始就被提出来的问题。
“我?”丁慕被问的一愣,就在不知怎么回答时,他忽然看到身上袍子衣角几个模糊的字母,接着他心头灵机一动。
“亚历山大,”丁慕缓缓的说“我的名字,叫亚历山大·朱利安特·贡布雷。”
亚历山大,是袍子下摆绣着的名字,虽然不知道是不是这个身体本人的却可以拿来搪塞,至于后面的姓,则是来自他看过的一本书……
第三章 奇怪的客人
卡里波城西北有座叫翠岭的小山,山势不是很高,却能俯瞰全城,连港口和海湾也能尽收眼底。
卡里波的圣赛巴隆修道院就建在山顶。
“异教徒袭击卡里波”的消息,在丁慕他们到达之前就传到了教堂,这都要归功于莫迪洛神甫骑了头脚力可观的驴子,就在其他人惊慌失措的在码头和城里到处乱跑时,莫迪洛神甫已经一驴当先,直奔修道院通风报信了。
所以,当丁慕和哈尔吉来到修道院大门外时,迎接他们的,是两扇紧闭的大门,和旁边一串狭窄窗子里一双双警惕惊慌的眼睛。
丁慕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或者说他根本不明白这个时代的欧洲人,对异教徒的恐惧到了什么程度。
看着窗口后面那些惶惶不安晃来晃去的身影,再想想城里如今鸡飞狗跳的惨象,丁慕觉得自己可能很快就要成为卡里波城最不受欢迎的人了。
丁慕正在胡思乱想,修道院如城堡般森严的两扇厚重木门忽然打开了条裂缝,里面露出了莫迪洛半张发白的胖脸。
“希腊人,异教徒现在到了哪?”莫迪洛先问了句,然后觉得自己样子未免显得太胆小,整个人从门缝里挤出来,只是在站到外面后,却又不放心的回头看看,似乎怕那两扇门随时会关上“本堂神甫让我问你异教徒的事,”说到这儿他忽然压低声音急吼吼的嚷着“那些异教徒是不是已经快到卡里波了,看在上帝份上快点告诉我!”
丁慕茫然的看着莫迪洛,虽然大致上能听懂,但是莫迪洛那因为惊恐明显变调的声音却让他听起来很是费劲,而他这种在莫迪洛看来完全是吓傻了的样子,让原本就受了惊吓的执事终于控制不住的发了疯!
莫迪洛不记得他是怎么抓住眼前希腊小子的衣领不住摇晃,莫名其妙的喊叫,至于接下来他被吉拉和闻讯从修道院里冲出来的几个教士连拉带拽的按倒在地,满嘴冒着白沫,同时伴随着口歪眼斜就完全不知道了。
多年之后,人们在卡里波城圣赛巴隆修道院一堆堆尘封的文献故纸当中,看到这么份残缺不全的记录:
“主后1496年2月17日,我们失去了敬爱的兄弟……,他的肉身被魔鬼附灵,以至完全陷入了我们无法理解的疯狂和幻象之中。在终于确定无法拯救那可怜的兄弟后,我们不得不把他关在……的最深处,可即便那样,魔鬼的喊叫依旧可以在深夜中隐约听到……”
同一天,修道院的值日修士在当天的书册里还记下了一件小事:
“按院长大人命令,一个叫亚历山大·朱利安特·贡布雷的年轻人被收留下来,这是个来自克里特岛的希腊人,他的工作是负责除了打扫之外其他一切不适于修士们的世俗工作,作为回报,他会得到清水,黑面包和猪油汤。”
………………………………
清晨,圣赛巴隆修道院墙边的一扇小门轻轻打开,一个推着木车的身影沿着小路,向翠岭的山顶上走去。
卡里波的早晨寒冷干燥,这主要是因为一到冬天,西西里南方沿岸就要饱受来自地中海季风的蹂躏。
这种天气会维持整整一个冬季,即便已经进入春天,依旧会有很长时间是这个样子。
丁慕来到这个时代已经有半个多月。
虽然时间并不算长,但以前的世界却好像已经变得那么遥远,以致有时深夜醒来,躺在冰冷的石屋角落,听着窗外呜呜风声,会以为之前二十多年的时光,只是场真实得让人无法自拔的长梦。
最初,丁慕依旧没有放弃回到自己世界的努力,他想了很多办法,其中不乏从高处跳下,一头扎进冰冷的水里,还有就是把脑袋往墙上撞之类带着些危险性质的把戏,可多次的尝试却都以失败告终。
因为穿越几百年的时光是因为掉进阿诺河溺水,丁慕曾打算跳进水里,可当他站在断崖上看着下面伊奥尼亚海不住涌动的冰冷海水时,丁慕先是打了个寒战缩了缩露在衣领外的脖子,然后他就告诉自己其实就这样留在这个时代似乎也不错。
这也让丁慕终于明白,他已经再也回不到自己那个世界,命运已经注定他只能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生存下去。
只是要在这里的生活,却并不顺利。
卡里波城虽不大,也有几千人口,丁慕在卡里波绝对是那种“哥虽不露脸,可到处都有哥的传说”那种“名人”。
“异教徒入侵”的闹剧并没有上演多久就被揭穿了,但是闹出的事情却实在不少。
因为对遥远东方可怕敌人的畏惧,一时间城里如同世界末日来临一样,有些人哭爹喊妈,有些人绝望尖叫,有女人满心愧疚的向丈夫承认他养育多年的儿子其实是别人的种,还有个全城有名的吝啬鬼一边大喊大叫一边大把大把的往人群里扔金币。
可想而知当卡里波人在知道真相后是如何恼羞成怒暴跳如雷,如果不是修道院长大人开恩收留了当时看上去有些可怜的丁慕,按照欧洲人喜欢烧烤活人的嗜好,丁慕很可能已经被那些大半夜还打着灯笼到处找他的卡里波市民点了天灯。
只是丁慕很快就发现,修道院里的生活,并不比点天灯好上多少。
这是因为圣赛巴隆是个真正的“修道院”。
也就是说,在这里的人每天除了冥思苦想之外几乎不干什么其他事,整座修道院就如同一座沉睡的坟墓般的压抑,虽然修道院里有近百人,可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
说话在这里是很严重的罪过,丁慕曾经看到过有修士因为碰撞了别人失口出声而受到鞭罚,开始这让他觉得简直不可想象,可很快他自己就享受到这种“优待”了。
第一天,丁慕因为违反了多得两只手指都数不清的过错,受到了禁止吃饭和洗刷大厅走廊地板的惩罚。
当一手提着个桶子,一手拿着把硕大的马鬃刷,站在那个大得足以当篮球场的大厅里时,丁慕险些昏倒在地。
整整一晚上,丁慕都在用那个粗糙的马鬃刷子不停的刷着地板,直到深夜终于干完了活儿,拖着两条抬不起的双腿走进属于他的那间石屋后,丁慕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躺在床上的。
可刚刚合上眼睛,钟声就把丁慕从睡梦中惊醒。
早晨三点,圣赛巴隆修道院的晨祈开始了。
虽然根本睡得不够,丁慕还是不得不拖着酸软无力的身子,拉着木车向修道院后面山坡上爬去,山路很难走,身后木车重得迈步都显得异常艰难,喉咙干涩得每吐一口气都可能从肺里喷出团火。
丁慕每天早晨的第一件工作,就是拉着木车到山顶的清泉打水,然后打扫修道院的每个角落,他要擦拭所有的祭坛,圣像,那个大得吓人的祈祷室的地板和每一块玻璃,中午要为修道院里的七十多个修士做饭,到了下午则要照顾修道院后面院子里那些蔬菜。
白天是没有空闲的,一天当中唯一自由时间就是吃饭的时候,只是那点可怜的食物只会让人感到更饿。
只有一天工作结束后的深夜,丁慕才能躺下来休息,可即便这样,他能睡的时间只有可怜的三四个小时。
然后他就会被那个可恶的钟声惊醒,就此重复之前所做的事情。
修道院里是有水井的,但是冬天会因为干旱水位下降停用,这样一来整个修道院近百人,就要靠从翠岭山顶的泉眼取水过日子。
丁慕的工作就是每天早晨推着木车到山顶的清泉边把几个大木桶装满,然后把清水拉回修道院注进硕大的石头水槽里。
等这项累人的事做完,然后才是一天正式工作的开始。
擦拭雕塑,铲掉海鸟留在露台上的粪便,给修道院后院的菜地施肥,还有检查所有油盆里的火油是不是已经注满,几乎所有这些琐碎的工作就是丁慕每天上午要做的事情。
到了下午,他则是帮着那些修道士们把成捆重得离谱的各种书稿抄卷从书库房里搬出来,然后就要随时听候吩咐为正在誊写经文的修士们传递各种文件。
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是不能发出任何声音的,丁慕只能从修士们简明的手势上猜测他们究竟想要他做什么,以至几天下来,丁慕开始怀疑再这样下去自己是不是总有一天会忘了怎么说话。
这样的工作要到很晚才告一段落,然后他能吃上顿实在说不上好味的晚饭,接着回到誊写的房间继续干活,直到深夜才会结束。
丁慕则要在修士们离开后,把那些文稿重新放回书库,再整理擦拭完整个礼拜堂的地板,等待修士们都熄灯休息后,才能拖着疲惫的身子躺在他那张硬邦邦的床上闭眼睡觉。
但是就好像刚刚才合上眼没多久,晨祈的钟声就又响了!
接着,就是永无休止的重复头天的那些工作。
这种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日子过了十几天,丁慕终于下了决心,要离开这个迟早会逼疯自己的地方!
离开这里!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再也无法抑制,只是丁慕也知道要想做到并不容易。
中世纪的欧洲,是随时都可能爆发无休止战争的混乱时代。
除了各地大大小小,喜欢到处惹是生非的贵族,疯狂猖獗的盗贼也让这年头变得更不安定,何况别说还有那些原本就看热闹的不嫌事大,抓住机会还扑上来咬一口的国王们。
对于在这样的时代里是否能活下去,丁慕很有些怀疑。
1496年的意大利半岛,绝对是当下整个欧洲最乱的地方了。
倒也难怪丁慕对自己没信心,只要想想在这种年头连很多贵族们都朝不保夕,他就觉得想要离开圣赛巴隆实在有些傻。
即便如此,丁慕依旧没有动摇。
走到外面也许不知道哪天会死,可留在圣赛巴隆,就会埋葬在这个活坟墓里。
不论以后怎样,都要离开这儿!
丁慕心里想着,脚下迈步,推着木车沿山坡爬上了一处台地。
这里是翠岭正对着山下卡里波城的一处所在,从这儿望下去,可以清楚的的看到整个码头和更远处的海湾。
丁慕扭过头向海上看了看,这些日子他已经养成了这个习惯,虽然知道这个动作没什么意义,可不知怎么,他总是会不由自主的向海上看一眼,似乎在那漫无边际的海面上,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
当丁慕站在山坡上茫然的看着海面发呆的时候,一条不是很大的克拉克帆船正悠然的荡进卡里波海湾,已经落下的破破烂烂的风帆诉说着这条船之前在海上受过的磨难。
不过地中海上这样的船实在太多,所以并没有引起繁忙工作的码头上人们的注意。
船靠岸后,一个身上披着件脏兮兮破烂袍子的男人下了船,他那双棕色的眼睛先是打量了下附近,接着就从几个正和收税官讨价还价的商人身边走过,然后把搭在脑后的帽兜往头上一罩,把全身包裹在灰扑扑的袍子里,低着头匆匆离开熙熙攘攘的码头,沿着山路向半山腰修道院的方向走去。
丁慕回到修道院时,第二次晨祈恰好结束。
刚到修道院的第一天,丁慕就已经被告知,圣赛巴隆修道院遵循的是严格的本尼迪克教规,也就是说在这座修道院里,每天至少要祈祷五次,每一次的起始和结束的时间都有着严格的规定,譬如每天早晨的第二次晨祈,就一定要在五点钟的时候准时开始。
每次晨祈结束之后,丁慕要把已经准备好的清水和面包送到修道院长的房间,其他的修士都要在一起吃饭,修道院长则在自己的房间里进餐,这也是属于院长的特权。
端着木托盘的丁慕在院长屋外被一个教士挡住,看着那教士竖起来封在嘴唇上的食指,丁慕比了个喝水吃东西的收拾。
那教士略微摇头,向后伸伸大拇指,又指了指丁慕手里的盘子。
丁慕就把盘子放在地上,转身离开。
这就是修道院里的日常生活,枯燥,单调,想找个人说话都是奢望。
修士们之间不要说高声议论,就是悄声低语都可能被视为违反教规,这让丁慕觉得再待下去,不是变成哑巴就是变成疯子。
他准备回自己小屋,这也是白天里难得能短暂休息的一点时间,就在他穿过甬门时,低低的争吵声从一条走廊的深处传来。
即便声音很低低,其中一个声音里饱含的愤怒气息依旧充斥走廊:“怎么会这样,难道圣赛巴隆不是最安全的地方吗,可现在发生了什么?”
“这也是没有办法,谁也没有想到发生这种事,”另一个声音虽然平静却透着无奈“这也许就是上帝的安排,也许你该回去告诉他们一切都结束了。”
“不,这绝对不行,肯定还有办法!”
那个声音忽然提高,就在丁慕还没来得及停下脚步时,两个身影从走廊拐角走了出来。
看到丁慕,那两人似是都很意外,同时丁慕也认出其中一个正是圣赛巴隆修道院的院长大人,而另一个则是个身穿灰色布袍的中年男人。
丁慕立刻站到旁边微微低下头,虽然心里反感,可想想训诫修士们的鞭子,实在没必要硬充好汉。
那两人似乎没想到会忽然遇到其他人,修道院长原本低沉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盯着丁慕看了看,然后向旁边那人挥挥手。
“请您为我的灵魂祈祷,”那个中年男人弯下腰亲吻院长的手“我祈求能从您那里得到上帝的恩典。”
“虔诚的人才能得到恩典,我的孩子。”
修道院长慢慢收回手,他又瞥了眼旁边的丁慕,缓缓消失在走廊深处。
“虔诚的人……”
那人低声自语,随后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自始至终那两人好像都没把旁边的丁慕当回事,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全身不舒服。
这让他下定决心告诉自己:这个修道院,真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丁慕摇摇头向自己的小屋走去。
他没有注意,原本已经离开的修道院长正目露异样的看着他的背影。
第四章 走入大时代
深夜,海上忽然起了风,乌云掩盖了月光,到处都是黑沉沉的,远远望去,矗立在翠岭山顶得圣赛巴隆修道院巍峨森然,就如同埋伏在黑暗中的巨大猛兽令人心中生畏。
凛冽的寒风从海上吹来,贯进岸边嶙峋的礁石缝隙,发出忽高忽低的呼哨,伴随着海浪拍打礁石的阵阵声响,让原本就人迹罕至的海岸显得更加阴森可怖。
这是翠岭边沿的一块海岸,直直的峭壁如同一柄长剑直插进苏德勒支海,圣赛巴隆修道院的后墙循着山势而建,由巨大石头垒砌建成的高耸围墙和嶙峋的峭壁浑然一体,这让修道院自从建成以来得到了很好的保护。
可是今天的夜晚却注定要发生什么事,几条身影出现在这原本不该有人来的悬崖边,在不住呼啸的冷风和海浪声中,一个人用力拖着另一个人在峭壁边走着。
在他身后,还有个人步履蹒跚的跟在后面,时不时因为被凸起的礁石绊倒发出低呼。
突然,前面被拖着走的人开始挣扎,同时嘴里发出一声声含糊不清的叫喊,这叫喊声很大,甚至即便是在这么个狂风呼啸的夜晚也传出去很远。
“看在上帝份上,让他闭嘴!”跟在后面的人惊恐的低喊,他跑上两步帮着同伴用力抓住那个看上去颇为肥胖的身影“他会把人都叫来的。”
“不会了!”
前面那人忽然从地上拾起一块尖利的石头,在几乎不见五指的夜色中,可以隐约看到他抱着石头的双手高高举起,随后猛的向面前那人的头顶砸下!
一下!又一下!手臂不停的举起,落下!
黑夜遮住了谋杀者的面目,呼啸的风声和海浪也掩盖了被害者痛苦挣扎的声息。
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随着那抱着石头的双手不停的起落向地上滑倒,不住扭动挣扎,最后再没任何动静。
凶手依旧不停的高高举起尖利的石头向那人身上狠砸,直到被同伴呵止。
“他死了,”同伴用力拉住发疯似的凶手,却因为紧张被凶手手中的石头狠狠划过手臂,痛得他不由发出声咒骂“你这个杀人犯,看你干的好事,你会下地狱的。”
凶手终于停下来,昏暗夜色中的眼睛出奇的亮。
“如果将来下地狱,我想也是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我们是同谋不是吗?”他威胁的质问,眼睛紧紧盯着同伴“你会做好的对吗,接下来该怎么做你应该清楚。”
“我当然清楚该怎么办,”同伴按着被刮伤的手臂低声嘀咕着,好像是在寻找借口似的不住分辨着“只有这么做了,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我的大人你知道怎么办就好,”凶手透着讽刺的紧抓同伴的肩膀“到时候可别出错,别忘了你已经没有退路了,现在来帮我一把,这个笨蛋可真重。”
两个模糊的人影在峭壁旁边开始手忙脚乱的忙活起来,当一个用麻布严实包裹的长条东西翻滚着从峭壁上落进翻滚的海面,随即就被掀起的浪头吞噬后,峭壁上的两个人似乎都松了口气。
“结束了,大海会帮我们抹去一切的,接下来我们只要按之前说好的做,就再不会有事。”
“但愿象你说的那样……”
两个谋杀者窃窃私语,然后在黑夜和狂风的掩护下,如来时一样,悄悄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只有一个接一个的海浪高高涌起,又重重落在砸在岸边的礁石上,溅出万千雪白水沫,再向海里宣泄退去。
突然,峭壁下的水面涌起大团水花,随着个黑影从水底猛得钻出,一个紧裹的长条麻布包被从水里拽了上来!
“让我们看看这究竟是什么,”从水里钻出的那人把布包用力拉上峭壁下面的凹进去的一块滩地,然后用随身的小刀费力割断了捆得很紧的绳子。
这时恰好一抹月光穿过乌云洒落下来。
银色的月光同时照亮了一张血肉模糊和另一张意外惊骇的脸。
“我的上帝,是莫洛迪执事!”
乔尼尼失声低呼。
随着“咚”的一脚重重踩上去,原本看上去就烂糟糟的木头承受不住这力气,应声折断。
乔尼尼看着地上断为两截的桨杆,原本已经很阴沉的脸更是黑黑的。
乔尼尼觉得最近太不走运,或者说自从大半个月前救回来那个希腊小子之后,好运气就和他说再见了。
先是码头收税员找他的麻烦,然后他的渔船在几天前的风暴中被破坏不得不大修。
因为这个他欠下笔不小的债务,不得不打发了个伙计。
更糟糕的是,几家关系不错的渔店老板因为他迟迟不能交货,已经声明要和别的渔船打交道了。
这让乔尼尼觉得所有霉运都是那个希腊小子带来的。
更糟的是,头天晚上他遇到的那件事也让乔尼尼觉得自己可能真是被诅咒了,只要一想到莫迪洛几乎面目全非的胖脸,他就更加坚定了那个希腊小子就是个害人精的念头。
“看呐,这就是当好人的下场,”乔尼尼抓起酒**往嘴里灌了一口,愤愤的大声嚷嚷“我应该让他死在海里的是不是,看看现在我都遇到什么倒霉事了。”
“老爹,”剩下的那个伙计虽然犹豫还是下了决心“我明天不过来了,万托尼兄弟昨天找我去当个帮手,所以……”
“万托尼兄弟?”乔尼尼勃然大怒“抢我生意的就是那哥俩,那对忘恩负义的兄弟,他们忘了当初是谁帮过他们。”
说着,把地上断裂的桨杆又狠狠踩了几下,然后他才无奈的摆摆手:“算了你走吧,我已经破产了没钱雇你,没人再把老乔尼尼当个人物了,卡里波人都是忘恩负义的魔鬼。”
伙计想说什么,最后摇摇头还是转身离开,走出很远还能听到乔尼尼大声的抱怨:“哎,这就是当好人的下场啊。”
乔尼尼一直在那条半个身子拖在岸上破烂不堪的渔船前自怨自艾的不住絮叨,直到看到有个人正沿着岸边向他走来。
那人身上穿着件很肥大的灰色袍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一顶边沿很低的旅行布帽挡住了大半个脸,这样的打扮很普通,即便是在卡里波这样的小地方也不会引起注意。
等到走近后,乔尼尼看清这人大约四十来岁,从帽檐缝隙里露出的几缕头发已经略显灰白,常年的奔波在他脸上留下了不少皱纹,这让他那张原本略显强硬的脸看上去柔和了很多。
“你有什么事吗朋友?”乔尼尼打量着那人,附近没别人,自然就是找他来的“先说好,我的船已经大修过了,现在它就和刚造出来的时候一样结实,所以你要是想买我的鱼,别指望压价。”
“看得出,这是条好船,”男人伸手拍了拍船帮,同时对地上四分五裂的桨杆视而不见“我如果雇你的船出海,要什么价钱?”
“你要出海?”乔尼尼眯了眯眼似乎嗅到了不寻常的气味,这种季节天气不好,不是必要人们更愿意呆在岸上而不是到充满危险变化莫测的海上去“那要看你出什么价,你放心我这人嘴很严的。”
男人无所谓的点点头,从袍子里掏出个小钱袋扔过去:“这个我相信,所以才找你,你的船不要离开就在这等消息,也许很快我们就要出海了。”
扯开略显压手的钱袋布绳,看到里面几个闪着金光的小东西,乔尼尼的嘴巴裂开露出了两颗枯黄门牙,几天来阴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听您的吩咐老爷。”
中年男人又叮嘱了几句就转身离开。
在他身后,乔尼尼脸上笑容慢慢褪去,望着那背影,露出疑惑神色。
端着盘子走进院长房间时,丁慕看到院长大人正背对门口跪在墙上的十字架前祈祷,午后的阳光从高高的窗子里照进来,投射在院长被剪掉头发的头顶,看上去好像一圈光环。
虽然关于这个时代教会各种穷奢极侈的传说听的太多,可这些天的经历丁慕不能不承认,圣赛巴隆修道院并没有沾染上那种堕落的恶习。
整个修道院始终把遵循严谨守贫的本尼迪克教规视为最高准则,即便是修道院长也甘之若饴,至于那个年纪轻轻就因为中风彻底变成了白痴的莫迪洛,认真说起来并不算是修道院的修士。
虽然和这里很多修士一样从小就被送到了圣赛巴隆,可莫迪洛却没有当上修士,而是成为了修道院的一名执事,这让他不但不用和其他修士一样遵守那么枯燥严苛的训诫,而且还可以借着如为修道院征收什一税和购买各种需求品这种俗务,随意外出。
只是莫迪洛疯掉,没有人再去城里,修道院的日子就更清苦了。
象往常一样,把装着食物的盘子放在靠门边的一张小桌子上刚要离开,修道院长出人意料的开口了:“亚历山大。”
丁慕愣了愣才想起来这是在叫他。
“院长大人,”学着这个时代的习惯,丁慕尽量让自己显得恭维些,没办法,训诫修士的鞭子不是吃素的“您有什么吩咐。”
看看远处的盘子,修道院长略显疲惫的说:“把盘子端到我这来孩子。“
丁慕听命而行,当把盘子放在院长面前时,他注意到院长在伸手拿起酒杯时,手臂似乎有些不太方便。
“你来圣赛巴隆多久了,”院长忽然问。
“二十三天了,院长大人。”
丁慕脱口而出,然后看到院长望着他的眼神略显玩味。
“记得很清楚,”院长慢悠悠的说“你想离开这里的愿望这么强烈,让我有些不快。”
丁慕张张嘴,却想不出什么解释的话。
同时院长心思的敏锐也让他略感不安。
这个时代的人也许见识不如他,却绝不笨。
这深深的给丁慕上了一课,他提醒自己,以后必须小心谨慎,千万不能因为自认有着超出几百年的常识就忘乎所以。
也许下一次的疏忽大意,等待他的可能就是突如其来的危险。
“孩子,我知道你之前受过不少苦,能从东方逃出来这对你来说肯定是很艰难,你也一定见过太多不幸。不过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你在这里很安全,”院长打量着丁慕“我问的是你考虑过自己以后该干什么吗?”
丁慕一愣,他当然考虑过自己以后该怎么办,甚至一直在琢磨怎么回到自己的时代。
只是修道院长忽然问他这个问题,让他本能的警惕了起来。
在这里,必须随时记住自己是“外乡人”。
“我希望找到自己的家人。”
丁慕小心翼翼的说,在刚到圣赛巴隆的时候,为了不让人起疑,丁慕从那个同样从东方来的吉拉那里得到了启发,编了套不易被人识破的身世。
按他的说法,自己是为了躲避战乱和异教徒随父母从克里特岛逃到欧洲的东罗马人,因为遇上海难而和亲人失散。
事实上在这个时代如丁慕描述的东罗马逃难者实在不少,早在半个多世纪前,随着奥斯曼帝国的铁骑扫荡东罗马帝国最后仅存的几个据点,进而直逼君士坦丁堡那时候起,很多意识到帝国即将迎来末日的罗马人就开始陆续逃亡到地中海对面的欧洲大陆。
这种逃亡浪潮一直延续多年,所以丁慕把自己说成是这样的逃亡者没有丝毫困难。
更何况在当下这种时代想搞清楚一个人的来历并不容易,整个欧洲这时就如同一个动荡不安的巨大漩涡,战争与动荡随时随地会席卷每一寸土地,而意大利几乎就是这个漩涡的中心。
所以丁慕相信,只要小心谨慎,自己是不会被揭穿的。
丁慕的回答似乎并不出院长意料,他点点头:“找到父母啊,这是当然的,相信上帝会指引你。”说到这,修道院长认真看着丁慕“说到这个,我认为有个人能帮到你,还记得之前在院子里遇到的那个人吗?”
见丁慕点头,院长又说:“那人是个商人,一个虔诚教徒,到过很多地方也见到过很多人,如果他肯帮你,也许有机会让你重新见到你的父母。”
丁慕心里暗暗愕然,他不明白为什么修道院长会忽然热心起来,虽然承蒙收留,可丁慕并不认为院长就是个慷慨仁慈的人。
再想到之前偶然听到的那两人之间的争执,丁慕觉得事情未必如院长说的那么简单。
“你可以给他当仆人,他会是慷慨公正的主人,”院长依旧试图打动丁慕“如果你肯随他去,我这里也有件事恰好需要你去做。”
“听您吩咐院长大人。”丁慕小心的回答,在不清楚院长的目的前,他决定随机应变。
“一封信,”修道院长从桌上拿起个封得很严实,上面俨然盖着个复杂纹章的信封“替我把这封信送到巴勒莫的主教大人那里去,虽然这事应该让莫迪洛去做,不过那可怜的孩子现在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了,愿上帝保佑他。”
看着修道院长习惯的在胸前划个十字,丁慕犹豫了一下才勉强跟着比划了比划。
“我愿意为您送信,院长大人。”
丁慕终于下定决心,只要能离开这个牢笼似的地方,丁慕还是很愿意冒一冒险的。
“哦,”修道院长拿着信封的手微微抖了下,好像听到了什么好消息,可把那封信递出后又停下来“不过有个事情可能是个麻烦,这是封给巴勒莫主教大人的晋函,按照教法必须由甚至人员送达。”
虽然不清楚教法是什么东西,可只要听听名字就知道很是高大上,丁慕不由愣住,他脑子里甚至闪过:‘难道这老和尚想骗自己和他一起当和尚’的念头。
可随即他就意识到这想法有些可笑,毕竟他还重要到让一位修道院长如此煞费苦心的地步。
“你可以借用莫迪洛兄弟的名义,我相信如果他知道了,也会愿意帮助你的,”修道院长终于说出了酝酿已久的目的“你不用担心会受到惩罚,因为你完全可以用你自己的名字旅行,只要在到达巴勒莫后,以圣赛巴隆本堂执事的身份把这封信送到主教大人那里就可以了。”
“那之后呢大人,”丁慕似乎有些动心了“我是不是就可以跟着那位商人一起旅行去找我的父母?”
“当然,到那时候你可以自己做决定,另外这是给你送信的报酬。”
院长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两个颜色略显驳杂的弗罗林递给丁慕。
就在接过金币时,丁慕确定听到修道院长用某种他半懂不懂的语言喃喃自语:“尘土中而来,归尘土而去。”
“去寻找你的父母家人吧,相信上帝会指引你该走的道路,”对在门口鞠躬行礼丁慕挥挥手,当房门关紧后,修道院长慢慢掀起袖子,露出了一条被利器割伤,已经红肿起来的手臂。
1496年3月13日的清晨,丁慕走出了圣赛巴隆修道院。
看着远远站在修道院门口的那个中年男人,丁慕心里升起了挥之不去的疑云。
他不相信这个叫坤托的人真是个商人,甚至连坤托这个名字的真假他都怀疑。
可现在他却要和这个人一起旅行。
以修道院里不允许有私人物品为名,院长下令没收了丁慕身上那点可怜的东西,他只能穿着原本莫迪洛的修士袍离开。
当丁慕和坤托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袅袅晨雾中后,站在窗前看着他们远去的修道院长打开了厚厚的日志,在上面写下了一段多年后被无数人引用的话:
“1496年3月13日,我们的一位兄弟乔迩·莫迪洛遵循上帝对他的启示,离开了自从出生以来养育他的导师和保护着他的高墙,他的目的地是巴勒莫的主教宫,可我知道那绝不是他的终点。”
第五章 惊变
碧蓝的海面如同一条不住起伏的美丽地毯,白色浪花是点缀这条地毯的斑斑纹理,当木船驶进时,细碎的浪头就在船头“绣”出点点白花,在同样如洗的天空映照下,似乎整个世界都辉映在一片蔚蓝之中。
阳光照在身上显得暖洋洋的,只是溅起的海水拍打人脸,就显得异常冰冷。
天气好的时候,地中海的风景是很迷人的,行船也是件十分惬意的事,虽然对渔夫们来说在地中海上打渔不算是个最好的营生,可在商人们眼里,地中海却是上帝赐予不可多得的恩物。
如今的所谓远航更多的依旧是延循着古老的航向,沿着海岸边小心翼翼的航行,和阿拉贡或是卡斯蒂利亚的那些冒险家不同,地中海上的旅行者们总是小心翼翼,不肯让自己把脚步往大洋更深的地方多迈出一步。
海岸线的崎岖多变为旅行者们提供了足够多的避风港,让他们总是可以在天气恶劣时候找到个安全些的港湾,或者是找到个能喝上热汤的村庄,这也是让在地中海上旅行的人们满意的地方。
所以对很多水手们来说,到遥远危险的非洲和神秘莫测的大西洋上去冒险,就多少有些太疯狂了。
乔尼尼娴熟的操纵着他心爱的渔船,虽然这条船并不适合远行,看在那几个金币份上,他也并不在意多跑一段路。
那个叫坤托的商人话不多,上船之后就找了个还算舒服的地方坐下来,用一块毯子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再戴上那顶宽檐帽,只露出一张脸就开始打盹。
乔尼尼时不时的会打量一眼这个人,不过他更多的时间是和丁慕“较劲”。
刚开始的时候,见到丁慕,乔尼尼险些放弃这笔很不错生意。
在乔尼尼眼里,丁慕显然已经变成他命运中那个头顶双角,背插黑翅,尖鼻立耳的魔鬼了,如果不是看着他一身修士打扮,乔尼尼差点从船板上扣下几块盐旮沓砸过去。
就算是这样,在出海之前乔尼尼还是特地跑到码头上找一个卖圣像和赎罪符的家伙,花大价钱买了几个小玩意戴在身上。
所以一路上乔尼尼的一双眼睛总是围着丁慕转个不停,好像他随时都会做法把自己这条可怜的小船掀翻似的。
丁慕却并不在意乔尼尼总是投过来那好似望着“真爱”才有的火辣眼神,他在琢磨以后怎么办。
丁慕自然没想过真的要一直当这个坤托的仆人,而且他多少有些怀疑修道院长和坤托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个秘密可能牵扯到什么人和事他不知道,可很显然修道院长让他顶替莫迪洛的名字出去旅行,这多少有些不正常。
如果自己真是个叫亚历山大·朱利安特·贡布雷的希腊少年,也许不但不会对修道院长的那套说辞起疑,甚至还要感激涕零一番,可实际上丁慕不但没有所谓亲人可以寻找,更不是按人们猜测的那样,是个还不懂事的孩子,所以他很快就闻到了其中某种阴谋的味道。
只是这是个既难得又安全的离开圣赛巴隆的机会,所以丁慕才决定抓住这个良机。
不过出海两天,除了乔尼尼总是用那种“关爱智障”的眼神看他之外,一切都还算顺利。
因为没了伙计,丁慕成了乔尼尼的临时帮手,这两天中在他学着如何给那张直帆打活扣的同时,渐渐的也清楚了如今西西里岛上的局势。
现在的意大利,正是贵族割据相互征伐的混乱时代,而西西里岛,则是所谓“两西西里王国并存”的时期。
让丁慕这种自小就接受了大一统思维熏陶的有为好青年感到不解的,是一个远在地中海另一边,听上去就八竿子打不着的国王不但继承了这座地中海上最大岛屿的王位,而且还主动把这个地方分成了两个部分让自己的儿子们分别继承。
当然这些都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如今的西西里国王是阿拉贡的费迪南,而巴勒莫则是这个几乎就没见过自己国王的王国首府和主教区所在。
想到主教区,丁慕偷偷摸了摸口袋,那里面装着修道院长给巴勒莫主教的信。
“给我点水,”坐在后面的坤托忽然开口,他双眼盯着丁慕看了下,然后又把湿漉漉的帽子往头顶压了压“快点。”
丁慕从船板下的木格里拿出陶泥水壶递过去,当他的手与坤托无意相碰时,对方手上瞬间一紧,水壶被突然拿走。
“我们到哪了?”坤托把水壶还给丁慕,忽然又问。
“很快就到可莱切,”乔尼尼向海岸上张望了一阵“如果风向不变,也许我们还可以赶上在可莱切吃上顿热乎的晚饭。”
“那就到时候叫我。”坤托说着抻了抻毯子,又用帽子把头脸完全盖住,似是又睡了过去。
看他一动不动的样子,丁慕却总有种只要稍微有点意外,这人就会突然跳起来的感觉。
虽然不经常出远门,乔尼尼对路线还是熟悉的,当不远处的海岸线快要笼罩在黑暗中,海上也开始变得风高浪疾时,乔尼尼的船驶进了一座略微凹进的港湾,看着岸上越来越近的渔村灯光,乔尼尼裂开嘴巴吹了个轻佻口哨:“我们到地方了,可莱切村,这地方有我们需要的一切,烤鱼,啤酒还有暖和的床,今天晚上我们可以在这舒服的睡一觉,要知道从明天开始我们要赶很远的路呢。”
始终没开口的坤托看着渐渐靠近的渔村点点头,说了句“这地方不错”,就把身边的包袱抓在手里,站到了船头。
这时候天色已经差不多完全暗下来,坤托的背影在远处渔村灯火的衬托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看着他的背景,乔尼尼的眼睛忽然睁大,好像发现了什么秘密。
随后他向丁慕挥挥手,继续大大咧咧的说:“快点来帮我一把,我们还要赶着吃晚饭呢。”
可莱切村不止有烤鱼啤酒和温暖的床,乔尼尼在这里显然是个名人,见到他有人就亲热的打招呼,当两个身材丰满的女人见到乔尼尼立刻发出喜悦大叫后,丁慕就明白他吹那个口哨的含义了。
“你在这很受欢迎,”坤托打量着四周,乔尼尼把他们带到了渔村一间看上去还过得去的小旅店,在这里他受到了更热情的接待,不过坤托显然不想凑那个热闹,而是选了靠角落的一张桌子,和丁慕一起默默的吃着晚饭,直到乔尼尼手里满嘴酒气的回来“看来这儿的你都认识。”
乔尼尼抹掉嘴角的碎肉呵呵笑着:“我以前曾经在这里呆过段时间,那时候我还年轻,刚从家里跑出来,你知道年轻人都喜欢到处惹是生非。”
坤托点点头似乎表示理解,然后就不再说话。
“我让人给你们安排个住的地方,不过只能两个人挤在一起,”说到这,乔尼尼回头看看柜台的方向,那里正有个丰满的女人向他抛媚眼,于是他脸上露出了个暧昧的笑容“晚上我不回来了,明天一早我会来叫你们,祝你们睡个好觉。”
说完咧嘴一笑呲出满口黄牙,挤过人群,向那个如同一头汁液充沛的奶牛般的女人走去。
坤托两人则跟着旅店的老板穿过条狭窄的走道,进了个紧靠里面的房间。
房间很简陋,除了一张床和一把看上去还算结实的椅子什么都没有。
坤托把包袱往床上一扔和衣躺下,很快就传来了阵阵闷响鼾声。
虽然心里有很多疑问,可疲劳让丁慕也觉得眼皮发重,很快就沉沉睡去。
睡梦中,丁慕忽然觉得呼吸急促,他猛然睁开眼,立刻看到坤托近在眼前的脸,而他的嘴巴正被坤托用手掩住!
丁慕大吃一惊,刚想反抗,却感到脖子骤然一冷。
一柄锋利的短剑正抵在他的咽喉下!
“嘘……”
坤托竖起短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与此同时,丁慕听到了几不可闻“咯吱咯吱”撬动门栓的声音。
“不要出声,”坤托在丁慕耳边低声吩咐,又指指门口的方向,见丁慕不在挣扎,坤托先微微松手,然后慢慢放开他“去藏好,有人来了。”
丁慕轻轻点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他明白这不是好兆头。
在这个随时会被疾病或战争夺去性命的动荡年代,旅行者被谋杀是很平常的事情。
坤托在黑夜中向前摸索,他的短剑藏在宽大的袍子里,看不到一点反光。
这让丁慕再次肯定这个人绝不是个普通商人,至少他很会藏匿行踪。
房门轻轻一动,随即伴着砰然大响被人从外面用力踢开!
两条人影猛闯而入!
黑暗中丁慕看不清坤托的动作,只见到突然从门旁冒出的身影和飞快闪动的一抹光亮。
一个闯入者发出痛苦惨叫,短剑从他肋下戳入,刺进了他的内脏。
那人的喊声还在继续,坤托已经抛下他扑向另一个人。
他手里短剑划着弧光砍向对方脖子,那人本能的抬起手臂挡在眼前。
出人意料,短剑砍在对方手臂上却只砍破了衣袖。
坤托一愣,对方已经举起手,用剑柄狠狠砸在坤托肩膀上!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丁慕甚至没反应过来,两个人已经摔倒在地,翻滚扭打起来。
躲在后面的丁慕隐约看到之前被坤托刺倒的那人用剑拄着地,挣扎着试图爬起来。
虽然怀疑坤托有什么阴谋,可现在这个时候却不容他多想。
他抓起了手边的椅子高高举起,在落下的瞬间,丁慕与那人抬起的目光相遇。
看着即便是在黑夜里也能察觉到的恐惧眼神,丁慕手顿了一下,随后狠狠砸了下去!
黑暗中充斥鼻端的血腥味让丁慕全身颤抖,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亲手结束一个人的性命。
肩膀忽然被紧紧抓住,丁慕本能的举起椅子,却被攥住了手腕。
“当心点,小家伙。”
坤托低声呵斥,在他脚边的地上,敌人已经一动不动,随着坤托点燃鱼油灯,丁慕才发现那人脖子上扯开了个很大的口子,血水正不住的往外喷涌。
坤托从地上捡起那两人使用的短剑,他的脸开始变得难看起来。
那是两柄呈狭长三角形的刺杀短刃,在接近盾式护手的部位剑刃被刻意磨出两排凹槽,在灯光下,闪着冰冷光芒的短剑看上去令人生畏,可这都不如坤托脸上的神色令人担心。
坤托见到这两柄短剑先有些惊讶,随即就变得紧张。
“怎么可能。”
他蹲下来搜两人身上的东西,当翻开之后那人的袖子,发现那人手臂上绑着副结实坚硬的牛皮护腕,之前他就是一剑砍在这护腕上的。
当他从两人随身的口袋里翻出一个装满金基尼的钱袋时,坤托的脸色就更加难看了。
“跟着我。”
他抓起包裹背在身上,向丁慕招招手,提着油灯走出房间。
丁慕稍一犹豫就从地上抓起另一柄短剑,跟了上去。
走廊里静悄悄的,好像整个旅店里的人都还在睡觉,根本没有察觉刚刚发生的厮杀。
丁慕紧攥着短剑,心脏剧烈跳动,异乎寻常的安静让他紧张不安。
忽然,刚走到楼梯前的坤托脚下一停,就在这时,走廊对面的窗子外突然坠下一条人影!
那个人影悬在窗外左右摇晃,在月光的照射下,丁慕清楚的看到他歪着的脖子上一条绳子通向上面。
月光照到那人脸上,丁慕才认出是之前和乔尼尼相互眉来眼去的女人!
就在这时,他前面的坤托忽然转身,伴着剑光一闪,丁慕立刻陷入了黑暗之中!
第六章 我是谁(上)
黑暗中,丁慕感觉到锐利冷风擦着身边掠过,他的心脏由于恐惧抽紧,全身冒出冷汗!
与此同时,惨叫声从丁慕身后响起,他甚至能感到后颈喷溅上的一股粘热的液体。
已经扔掉油灯的坤托不住喘着粗气,随着他把丁慕推到一边抽回短剑,一个黑影慢慢摔倒在地。
“他们是谁?”
虽然知道不会得到答案,丁慕还是不由自主问道,他实在不想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死在一个偏僻的海边渔村里,最后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他们是谁?”坤托觉得好笑似的反问一句,然后扯着丁慕的肩膀沿着过道快步向前走,同时他压低声音叮嘱着“听好了孩子,等我们一出去你就赶快跑,别管方向只要跑出去就行。”说到这他好像怕丁慕不肯听他的,手上忽然用力一紧威胁道“如果不跑我是不会管你的,那些人已经来了,到时候你就死定了。”
看着坤托眼里闪动的凶光,丁慕立刻明白这个人说到就会做到,一会一旦生混战,他真的不会管自己。
只是在这种敌人行踪不明的情况下跑到外面,不用想也知道坤托没按什么好心。
丁慕对这个时代的武器多少有些了解,这个时候的欧洲虽然已经开始出现火器,可不论威力还是准头都不尽人意,所以即便外面的敌人手里热兵器,威胁也肯定不能和后世的武器相比。
可这并不意味着可能会被火器击中的危险就小了,何况在这个时代还有诸如强弩这种从某种程度上说比火器更加可怕的武器,谁能保证外面的人没有弩弓呢。
丁慕站在过道尽头的门口,紧紧绷着嘴唇,他感觉到坤托按在他肩膀上的手正在用力,同时后心的地方被什么东西用力戳了一下,他猜那是短剑的剑尖。
“快点跑吧孩子!”坤托用力一推丁慕,随即却觉得手上一轻。
事实上,当坤托推他的时候,丁慕已经用足全力主动向门外冲了出去!
在短短的时间里丁慕已经想明白,以坤托已经对他露出的不怀好意,如果反抗也许不等外面的人动手,他就可能会杀死自己,而从坤托刚刚显露的几手来看,自己显然不是这个人的对手。
与其这样不如按他说的做,冒险冲出去,也许还有机会!
在冲出房子的刹那,丁慕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虽然这个时代的火器依旧简陋威力并不十分可怕,可第一次如此近的面对死亡的恐惧却让他全身麻,身体根本不听使唤的迈动双腿向前狂奔!
一声闷雷似的巨响从黑暗中响起!
奔跑中的丁慕眼角的余光似乎看到侧面一栋房子的暗处闪起的一团火星,他想也不想的猛然向前扑倒打滚,随着如同一大团野蜂从头顶冲过带过的破风呼啸,正在地上翻滚丁慕突然觉得后背好像被烧到似的火辣辣的疼痛。
我中枪了?
丁慕脑子里霎时一片空白,他不知道伤到了哪,可前冲的势头依旧不减的向前翻滚,随着肩膀上撞得又是一痛,他翻到了一大堆晒在空地上的渔网后面。
一声他听不懂的喊声从黑暗中传来,接着两条人影从房子阴影里出现,穿过空地向丁慕的方向奔来。
就在这时,丁慕似乎听到个很古怪的声响,那声音就像他小时候在老家乡下见过的棉花贩子搅动的弹弦,随着那声音响起,那两个刚刚跑到空地中间的人影好像撞在墙上似的立刻翻倒在地。
丁慕爬在网堆后面惊讶的看着,虽然不知道坤托使用了什么武器,可至少自己暂时安全了。
他立刻向四周张望,坤托显然把他当成诱饵,现在他必须为自己找条活路。
之前火枪射击的声音似乎终于引起了村民们的注意,黑暗中有几家房子里传来了动静,可随后就没了声音,显然村民们知道外面很危险,没有人愿意招惹是非。
快点跑!
丁慕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他不知道那些躲在房子阴影里的敌人还有多少,而坤托之前干掉那两个人显然也不是为了救他,如果这时候有袭击者从坤托的武器够不着的地方逼近,他是肯定不会冒险救自己的。
丁慕顾不上背上的伤势,忍痛动了动身子觉似乎伤得不重后,立刻弯着腰沿着渔网堆的边缘向前爬去,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有人用丁慕听不懂的语言大喊了几句,接着又传来了坤托用同样的语言的回答。
随后,伴着两声沉闷的枪响,紧接着旅店方向就传来阵阵吆喝咒骂和兵器碰撞的声音。
不停挣扎的向前挪动,衣服摩擦伤口的疼痛让丁慕忍不住大口喘着气,可他脚下没停,他知道现在还很危险,不论是坤托还是那些人赢了,对自己都没好处。
客栈方向的战斗似乎还在继续,时不时的可以听到有人因为受伤出的惨叫,这让丁慕知道到现在坤托还没事,而且听声音显然对方的人数也不是很多,这让丁慕反而觉得被坤托当诱饵逼着跑出来是件好事。
可眼前怎么会有些摇晃呢,脚下也变得越来越软,连想要迈步都变得困难起来,丁慕咬着牙手足并用的向不远处一栋房子旁的小巷挪去,虽然不知道到了那里是不是就能安全些。
当他伸手抓住小巷口的墙角时,丁慕的双腿几乎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他的身子摇晃着晃过拐角,然后和个正躲在里面的人撞在了一起。
乔尼尼不住喘着气,他觉得之前真没有想错,根本就不该因为贪图那点钱跑这趟买卖,现在看着瘫倒在怀里的丁慕,他很想就这么把这个倒霉鬼扔下,可又一个人影忽然从丁慕身后出现。
乔尼尼根本没看清对方长相,只来得及看到那人外套上的白色披肩在他眼前一晃,就被长剑重重的护手盘砸昏了过去。
恍惚中丁慕觉得自己被人扛在肩上,他的头来回晃动,后背的伤磨得他出声声呻吟,而且他的头还和那人挂在腰后的什么东西撞来撞去,胸口被肩膀挤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在他就要昏过去时,他被那人扔到了地上。
忽然点亮的火把照在正挣扎着试图从地上爬起来的丁慕身上,他本能的用手挡在眼前,略微适应之后才慢慢挪开。
然后看清了袭击他的这些人。
这是四个身穿旅行披风的男人,差不多和当下大多数人行走在外旅客近似的衣服款式让他们不会引起注意,除了这时候他们手里握着短剑。
一个他听不明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丁慕微迷双眼向上看去。
外套上的白色短披肩让丁慕认出自己就是被他抓来的。
那人又说了一句,可丁慕还是不太听得懂,虽然一些词汇听上去和他现在已经逐渐熟悉的当地语言近似,可依旧让他觉得疑惑不解,而且他肯定那也不是英语,虽然当下这个时代的英语他也未必能完全听懂。
“怎么回事,难道你不懂我说的话?”对方似乎有些意外,他改用当地语言问着,同时怀疑的上下打量一阵,然后他回头对身边一个人用带着讥讽的腔调说句什么。
“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不过我想你们误会或者是认错了人,把我当做其他什么人了,”丁慕小心的说,因为不知道这些人要干什么,所以他也不敢立刻说明自己的情况。
而且他隐约有种预感,如果证明自己不是某人,也许这些人立刻就会毫不犹豫的杀掉自己。
“看来有些担心是多余的,”为的那人好笑的看着丁慕“不过不能不承认,找到你很不容易。”
“我想你们真的认错人了。”
丁慕开始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了,他的眼神在几个人身上打量,现其中有两个似乎负了伤,那应该是刚刚和坤托打斗的结果,只是坤托又怎么样了?
“你在找人吗?”那人用手戳了戳丁慕胸口“那个家伙很厉害,干掉了我们好几个人,可也就那样,他逃跑的时候掉到海里去了,不过你要找他我会帮你。”
丁慕意识到对方的不怀好意,他知道现在自己已经很危险,对方随时可能对自己不利,他的脑子飞快转动,想到什么后忽然开口说:“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我叫亚历山大·朱利安特·贡布雷,我是个罗马人,我有证据!”
“你说什么,”那人奇怪的看着丁慕“什么证据?”
“我的确有证据,”丁慕忍着悲伤的疼痛从怀里慢慢拿出修道院长的那封信举起来递过去“看看这信,这上面说的很清楚,我只是为了送信方便才不用自己名字的。”
那人疑惑的接过信撕开封口,当他就着火光看完信的内容时,丁慕从他望向自己的戏谑眼神中,似乎看到某种不妙。
他的心头迅闪过之前修道院长说的那些话,这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从一开始就被骗了!
“尊敬的主教大人,”好像是为了讥讽丁慕,那人开口念着信的内容“我不得不遗憾的把这个让我失望的学生送到您那里接受再教育,鉴于送信者个人糟糕的过去和某些难以启齿会令其身上的法袍蒙羞的行为,请不要相信这个人所说的一切,特别是当他出于一些异想天开的古怪想法,试图让其他人相信自己是另一个人时,请务必不要受到欺骗,也许这个人会自称是来自克里特的亚历山大·朱利安特·贡布雷,而且还会向您描述一大堆可怜的身世,但是请允许我向您保证,他所说的这个人现在正因为身染重病留在圣赛巴隆修道院,我相信那应该是某种中风。所以请不要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母都不要相信。我向上帝保证这个送信者,就是乔迩·莫迪洛本人。”
丁慕呆呆的听着那人语带讽刺的念着信,他只觉得脑袋开始嗡嗡作响。
虽然猜到修道院长可能会有什么隐瞒和阴谋,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大坑居然在他还没离开圣赛巴隆的时候就给他挖好了。
尽管不知道所谓的再教育是什么意思,可丁慕相信如果自己真的把这么一封信送到巴勒莫,等待他的就算不是那些传说中变态到极点的各种酷刑,可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可即便那样,也要比现在好,至少那还不至于丢掉性命。
“现在你要说自己是谁?乔迩·莫迪洛?亚历山大·朱利安特·贡布雷,或者干脆说自己是罗马皇帝?”那人讽刺的问着,慢慢举起手里的剑。
我这就要死了?丁慕愕然的看着眼前这个人,奇怪的是他并不像之前那样感到恐惧,相反有种“终于要解脱了”的轻松。
或许明白再也回不到自己时代那一刻起,他就在寻找这种解脱,只不过始终下不去决心,之前面对危险的时候求生本能让他不肯放弃,但是当真正面对死亡时,他反而不再畏惧,现在这个要杀他的人,也许反而是在帮他。
丁慕深深吸口气,等着那一刻的到来。
“你不能这么干,”那人旁边的同伴忽然开口“我们只是来找他的,怎么处置他不该我们做决定,我们没这个权力。”
那人有些意外的看着同伴,想了想之后压低声音说到:“你说的不对,让我告诉你我有什么权力。”
说话间,他手里的短剑突然向前猛的一送,锋利的剑身瞬间刺入了同伴的小腹!
就在另外两人惊呼出声时,那人已经拔出剑来,左手向后扳住已经跪在地上的同伙额头,短剑横抹,隔开了他露出的喉咙!
“现在,你们谁还质疑我的权力?”那人用剑指着另外两人,看到他们终于畏惧的慢慢摇头后退,他这才转过身把滴着鲜血的剑尖抵在丁慕咽喉上“我得说,能割开你的喉咙是我的荣……”
“嘭嘭!”
两声炸雷般的闷响突然响起,随着枪声,站得稍远的两个人应声倒下,
几乎同时,一抹黑光从暗中飞掠而至!
“噗~”
箭矢刺入人体声音连丁慕都听得清清楚楚,那人摇晃着一头栽倒在丁慕眼前。
丁慕愕然望去,看到了从黑暗中慢慢走出的坤托。
第七章 我是谁(下)
丁慕觉得还从没向现在这样喜欢过一个人,而且还是个男人。
这让多少有点害怕自己某种取向了。
可坤托的确救了他,看着从黑暗中走出来,双手各拿着柄还在冒烟的火枪,腰带上还挂着副看上去虽然小巧却更加凶悍的短弩的“商人”,丁慕甚至想要过去亲他一口。
不过丁慕很快就注意到情况不太对劲,坤托的步伐缓慢得有些拖沓,当走到亮处时他才发现,坤托脸色白的吓人。
“帮我一下……”
说完这句话,坤托两眼一翻,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
丁慕有点懵,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好几个人,不远处巷子里还躺着个不知道死活的乔尼尼,可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他却根本不知道。
更糟糕的是,看情景这些人倒好像根本就是冲着他,或者准确的说是冲着乔迩·莫迪洛来的。
显然自己修道院长摆了一道,而且这个坤托也有份。
想到这丁慕看上旁边不远处扔着的一柄剑,可就在他要走过去时,就着扔在地上火把的光亮看到,坤托倒下时随意扔在一边的弩弓似乎动了动。
丁慕注意到那上面还搭着的一支箭正对着自己。
他霎时出了身冷汗,想到坤托之前那一连串诡异的举动和他杀人时娴熟利索的手段,丁慕突然想到,这个人怎么会一点都不警惕的防备自己呢。
丁慕脑子迅速转着,他相信不论是起了杀心还是要逃跑都可能被坤托杀掉,虽然不清楚他和修道院长有什么阴谋,他们的目的很显然,是想要自己顶替那个乔迩·莫迪洛。
所以只要自己还是“乔迩·莫迪洛”,暂时就是安全的。
“你怎么样了?”
丁慕忍着后背上疼痛走过去蹲下身,到这时他才发现坤托的情况真的不太好,他的额头满是汗水,身子也在不停的颤抖,他身下的土地已经被染红了一片,很显然在之前的战斗中,他伤得不轻。
“扶我去里面,”坤托忽然抬手一把抓住丁慕手腕,他力气大的惊人,扯得丁慕牵动了背上的伤势险些叫出声来,而坤托似乎也发现了丁慕的情况“你也受伤了?”
“后背,被打伤了。”
丁慕咬着牙搀扶着坤托站起来向旅店里走去,这时有点懊恼之前拿的那把短剑不知道丢在什么地方了,否则离得这么近,抽冷子给这个人一下,也许自己就不用担惊受怕他随时可能会威胁自己性命了。
村子里已经有人小心的出来察看发生的事情,不过却依旧没人管他们。
旅店里也依旧很静,似乎所有人都早已经不在这里,这让丁慕不由怀疑那些刺客的身份。
如果这些人是普通人,似乎不能那么轻易就让整个村子的人就范,可实际上却是直到被袭击,他们才发现自己已经落入了圈套。
这让丁慕甚至怀疑这一切都是乔尼尼搞的鬼,只是想到现在乔尼尼还躺在巷子里,却又觉得事情似乎不是那样的。
坤托在过道里找到了他的包袱,当丁慕拿起来时才发现那包袱重的出奇,再加上还要搀扶一个人,当回到房间时,他已经累的喘不过气来。
“帮我一下。”
坤托咬着牙慢慢脱掉灰色的外袍,露出里面同样颜色的毛织衣裤,到这时丁慕才发现,他的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支起,鲜血已经染红了半个身子。
丁慕用坤托递给他的一柄小刀隔开衣服,随即就看到了卡在肉里的一截断刃的亮光。
“挖出来,”坤托咬住衣角含糊的吩咐“如果你手上足够快,我还能少受些罪。”
丁慕把油灯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他不知道留在里面的断刃刺的有多深,也许一刀下去这个家伙可能就此完蛋,不过他不敢冒这个险,因为他能感觉到坤托手里握着的一柄匕首就在自己劲边不远,以这个人的警惕,也许自己刚起杀意就会被他发现。
而且就算偷袭成功,想想就在耳边劲旁的匕首,临死前的反噬也很危险。
别冲动,冷静下来,想想该怎么办。
丁慕暗暗叮嘱自己,他觉得额头有些发凉,这不是后背的伤痛,而是多少有些紧张,毕竟这是他第一次给人做“手术”。
“我说你别婆婆妈妈的像个娘……噢!”
闷闷的惨叫从坤托嘴里发出,他身子颤抖眼睛睁大,手里拿着的匕首几乎就要刺进丁慕的侧颈。
一旦动手就不再犹豫,虽然割开人肉的那种感觉实在说不上美妙,可丁慕还是咬着牙按坤托教的办法一边剖开卡住断刃的两边肌肉,一边用手指钳住断刃的一头用力向外一拉。
“嗯!”
又一声低叫,坤托的喉咙不住蠕动,当丁慕把一根还冒着火星木条按在他不住鲜血外涌的伤口上时,坤托的脸色已经从灰白变成了黑紫。
坤托不住喘着粗气,过了好一阵他握着匕首的手慢慢从丁慕脖子上放下。
“小子,刚才你要杀我是吗?”
坤托这时已完全清醒过来,他的眼睛在丁慕脸上徘徊,似是要看透他的心思。
“你也要杀我,”丁慕没有否认“而且说起来我是被你们牵连了,你,外面那些人,还有院长,你们有事情瞒着我对吗?”
坤托的脸色似乎好了点,他有趣的仔细打量丁慕,然后用匕首指了指他:“小家伙我喜欢你,你很聪明,知道该怎么办,这点上很多你这个年纪的年轻人都不如你。”
丁慕暗暗撇嘴,如果他真是那个倒霉的希腊小屁孩,现在可能早就已经变成个挂了都不知道为什么的冤死鬼了。
“你想知道为什么?”坤托好笑的问,然后他摇摇头“相信我知道了对你没好处,其实我也很意外这些人居然会找到我们,不过很快一切就过去,只要你肯听我的话。”
“否则你就杀了我?”丁慕看着坤托,然后他就从对方眼神里得到了答案“你会杀了我,哪怕我全听你的。”
“年轻人,太聪明也未必是好事,”坤托晃晃匕首“好了,村子里的人应该快来了,你来应付他们,我得好好睡一觉。”
“你不怕我跑了?”
“你能往哪跑,”坤托慢慢躺在床上“在这没人认识你,如果你跑出去正好让人们把你当凶手,我不知道希腊是怎么对待杀人犯的,可在西西里……”坤托做了个割喉的手势“他们会好好招待你的。”
看着似乎闭眼睡去的坤托,丁慕不能不承认这人说的没错,在这种地方他的确没有任何办法,唯一认识的只有一个乔尼尼,可他并不觉得那个渔夫会为自己说好话。
让他担心的还是那些刺客的来路,从那些人肆无忌惮的敢在村子里公然杀人就可以看出,他们显然有所依仗,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追杀莫迪洛,但是想想为了那么个原本肥胖庸俗的修道士就如此大动干戈,丁慕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些什么。
让丁慕有些意外的是,原本以为会很麻烦的村民却并好像并不关心夜里发生了什么。
除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又冒出来店主,就只有两个村子里管事的人过来询问了一下,当丁慕从窗口看到一些村民搜刮了死者身上的东西,然后把几具尸体随便扔到条船上往海里驶去时,他这才第一次感受到这个年代的动荡,和人命在这个时代的所谓价值。
也许自己真该好好考虑,怎么在这么个世界上生存下去了,丁慕这么告诉自己。
虽然之前在圣赛巴隆的时候就明白,但经历了一夜变故,丁慕才真正开始对自己未来要走的路思考起来。
而且还有这个人,回头看看似乎已经睡死的坤托,他不知道那人是不是真的睡着了,在没有把握之前,他不敢冒险。
坤托说的没错,想想村民们的奇怪反应和那些刺客肆无忌惮的举动,就知道这些人肯定不是普通强盗,这也是丁慕不敢冒然离开的主要原因,因为不知道这些人的来历,就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所以他不得不留下来。
可以后怎么办?
莫迪洛究竟是谁,为什么要自己顶替他,丁慕虽然不知道可也清楚,这种事最后总是和各种斗争阴谋还有利益牵扯不清,现在自己已经被卷进这个完全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的大麻烦当中。
更糟糕的,是那两个人会让自己这个知道他们秘密的人活下去吗?
这种局面能维持多久?等到他们不再需要自己的时候,就该是自己的死期了吧。
丁慕悄悄把手伸进怀里,他在房间角落里发现了柄匕首,这应该是之前闯进屋里的那两人留下的,他藏了起来,只是一想到坤托杀人时的样子,他就觉得自己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而且丁慕暗暗为自己心态的变化感到惊讶,自己居然那么认真的考虑如何杀死一个人,而顾虑的只是是否能成功,却没有丝毫内疚和畏惧,之前那二十多年的平静生活似乎已经完全和现在的他无关了。
人真是最容易适应环境的动物啊,丁慕不由这么自我讥讽。
丁慕无奈暗叹,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不但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甚至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个隔着透明玻璃看着这一切的旁观者,可糟糕的是这层玻璃突然就莫名其妙的破了,而他对整个事情根本没有任何头绪。
更何况是在这么一个对他来说,实际上依旧无比陌生的时代。
他能倚靠的,除了自己那点对这个时代的些许了解,几乎没有任何助力。
之前面对刺客时放弃生命的轻松,这时却又变成对冲动的懊恼,对活下去的强烈渴望催促着他开动脑筋。
或者,我可以利用这机会?
丁慕心头忽然闪过个念头。
如果说他对坤托和修道院长有威胁,那也只有知道莫迪洛秘密这件事,可如果这个秘密不再是秘密呢?
丁慕的心忽然一亮,觉得好像抓住了事情的某个关键!
接下来好好想想该怎么办,别着急,丁慕心里不住叮嘱自己,如果你是他们,你最怕什么,怎么做才能让他们有所顾忌不能下手。
丁慕心头不住寻思,他总觉得坤托和修道院长让他冒名顶替莫迪洛并不是什么早就计划好的阴谋,倒更像是某种无奈之举,再回想一下曾经无意中听到他们两人的那次争执,丁慕隐约猜想,这两个人可能也是在向别人隐瞒什么。
对了,那封信!
丁慕忽然想起修道院长写的那封信。
他记得那个刺客念过的那段内容,修道院长反复强调自己会否认是莫迪洛,那么什么情况下自己才会不承认呢?
那肯定是可能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为了防止到时候他说穿一切,修道院长提前在信里提醒,这样即便自己矢口否认,可别人在看了那信的内容之后,也再也不会相信他。
可惜那封信在夜里的混乱中丢失了,否则也许能搞清楚这一切。
村里有来了两次人,不过也只是催促他们快点离开,很显然可莱切的人们不想惹麻烦。
只是他们遇到个麻烦,按照村里人的说法,乔尼尼不见了。
丁慕记得乔尼尼是被那个刺客打倒的,至于伤到了什么地方却并不清楚。
想想那些村民对待刺客们尸体的态度,虽然乔尼尼似乎和可莱切村的村民很熟,丁慕还是觉得乔尼尼的处境未必比那些刺客好多少。
“那个船夫失踪了吗,”坤托微微皱眉,他并不在乎乔尼尼的生死,却因为没了船夫感到恼火“那我们只能走陆路了。”
刚刚发生的事情超出了他的预料,陆地上发生变故可能更多。
虽然有伤,坤托依旧坚持天刚刚亮就离开村子。
没有人出来阻止他们,村民们在自己的房子里透过窗子看着从门前走过的两人,直到他们渐渐消失在远处高坡的背后。
“你不用再躲着了,”在一间泛着浓重腥味的仓库里,一个女人费力把身上同样臭烘烘的乔尼尼从货堆后面拉出来“不过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走,那些要杀你们的人已经都死了,不过村长说那些人有些来头,可能以后会有麻烦,所以他要把这件事报告给里克特的地方官。”
“那些人可不是要杀我的,”乔尼尼伸手揽住女人的腰用力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真该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救了我,就算不被那些强盗杀掉,最后也要被那个人杀了。”
“难道还有别人要杀你?”女人奇怪的问“如果不是半夜跑来见我,你已经和那个贱女人一起被那些人宰了,除了他们还有谁要杀你,难道是你那两个同伴?”
“他们可不是我的同伴,”乔尼尼看着门口低声嘀咕“如果知道我看到过什么,那个坤托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那你见到了什么?”女人好奇的问。
“这个我不能说,不过我告诉你,我见过他们其中一个干过很可怕的事,至于另一个……”
说到这儿,乔尼尼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我不知道他从哪来,也不知道他是谁,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吧。”
第八章 突如其来
提到西西里,首先让人想到的是什么呢?
自然是大名鼎鼎的西西里黑手党。
不论是一大堆以这些残酷的黑帮为原形的影视文学作品,还是现实中令人谈虎色变的斑斑劣迹,西西里黑手党绝对算是犯罪界的扛鼎级组织。
不过那是后世的1996年,在还属于中世纪晚期的1496年,西西里有的是充沛的阳光,金黄的小麦,还有早在古罗马时期就已经享誉欧洲的橄榄林。
另外,就是西西里拥有着这个时代最为复杂矛盾的一群人。
西西里人热情却始终保守,勇敢却总透着谨慎,当你希望和他们坦诚相见时,他们会用怀疑的眼神将你拒之门外,可当你心怀顾虑时,他们又可能忽然对你敞开心扉。
之所以会有这种看似太过异样的性格,和西西里独特的过去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与这个时代大陆上那些相互征伐,结果却搞得整个半岛支离破碎的城邦国家不同,做为地中海上最大的岛屿,西西里因为孤悬海外,反而十分罕见的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整体。
虽然和那不勒斯之间有过太多分分合合的纠葛,可西西里岛却始终以一种独善其身的方式冷眼看着大路上那些此起彼落的闹剧。
这看上去似乎是西西里的幸运,可从另一方面说却又是不幸。
与城邦国家不同的地方在于,虽然那些国家总是陷入各种麻烦,但是大多数时候他们都还是由自己来掌握命运,尽管差不多来自欧洲其他地方的所有强大君主们都跑到这只靴子上刷过存在感,可毕竟还是能保持属于自己的领地,头衔和其传统。
但是西西里却不同,从法国人到德国人,从罗马帝国到阿拉贡,西西里就如同一个被扒光了女人,不停的被这些始乱终弃的抠脚大汉们轮过来轮过去的蹂躏。
如今西西里的主人是阿拉贡的费迪南国王,不过这位国王显然对西西里的兴趣不大,他绞尽脑汁的他老婆一起进行统一西班牙的伟大壮举,所以继位之后这位国王对西西里表示关心的方式,也就是给自己脑袋上加了顶王冠,和在各种尊号里多浪费了些笔墨。
所以说,西西里的国王,是个阿拉贡人。
“这真是奇妙。”
走在前面的坤托步子不快却很敏捷,丁慕注意到他走路的时候总是选择路边的一侧,要么左要么右,而不是如很多人那样不管不顾的走在道路中间,另外如果一定要走过人群,他会尽量保持让身体处于一种倾斜似的角度,这样他就可以轻易穿过人们之间的缝隙,而又不会因为发生碰撞出现麻烦。
这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丁慕心里给坤托下了定语。
他并不认为坤托的举止是什么训练的结果,却肯定这是某种长期生活造成的本能,也许正是这种本能让他能躲避开诸多麻烦,但是从他帽檐下时而露出紧锁的眉峰看,这个人似乎正陷入某种麻烦之中。
这是离开可莱切村的第三天,一路上坤托似乎都心事重重的,他没有选择走大路,尽管那样既方便又安全,而是沿着一条很古老的道路向西西里岛的内地前进。
很快丁慕就发现他应该是在躲避什么人,因为不止一次的坤托会忽然改变前进路线,虽然过不了多久依然会继续向北走,可就是这种曲曲弯弯的绕来绕去,让他们耗费两天时间还不如之前坐乔尼尼的船走的路多。
现在他们就正沿着一片麦田向前走着,刚刚下过雨的路上泥泞不堪,湿冷的空气从衣服的缝隙里的吹进来,让丁慕觉得自己都快冻僵了。
在忽然莫名其妙的冒出前面那句话之后,坤托回头对丁慕说:“乔迩·莫迪洛。”
丁慕看看坤托,他可以确定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在叫他,那只是在确认一件事的语气。
“你知道那个莫迪洛是什么人吗?”坤托问了一句,然后他摇摇头“你当然什么都不知道,你知道什么,你只是个从东方逃难来的小笨蛋。”
丁慕不想和他争辩,如果他愿意觉得自己是个笨蛋那最好。
“谁能想到呢,”坤托又回头看看丁慕“一块藏在石头堆里的石头。”
坤托说这话的时候好像在犹豫什么,丁慕肯定他似乎有什么事情无法下定决心,而这事显然和他有关。
“孩子我问你个问题,不过你得想好之后再回答我,”坤托停下来很郑重的说“记住,想好之后再回答。”
看到丁慕很认真的点头,坤托略感满意,然后他紧紧锁住丁慕的眼睛问:“假设有一个能让你变得富有的机会,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富有?”
“对,富有,非常富有,”坤托双手合十抵在胸前“那是你想象不到的,你可以拥有一切,不论是金钱珠宝珍贵的毛皮还是豪华的住宅,都可以得到。不过有个条件,就是你从此之后不再是亚历山大·朱利安特·贡布里。”
我原本就不是什么亚历山大·朱利安特·贡布雷,丁慕暗暗嘀咕。
他隐约猜到了坤托的念头,不过他不肯定这个承诺能持续多久,不论那个莫迪洛究竟是个什么来头,可他如今已经变成了个痴呆儿童,看来修道院长和坤托的麻烦还真是不小。
“我不相信你。”丁慕毫不犹疑的回答“我见过你那天晚上杀人的样子,那些人是来找你麻烦的,而且当时你还威胁我,我不想掺合你那些麻烦事,如果他们再来你可能就又要威胁我了。”
坤托仔细看着丁慕脸,不能不承认这个希腊男孩有一张很漂亮的脸,浅浅的小麦色皮肤配上脸部轮廓分明的线条,还有一头微微卷曲的暗红色头发,坤托甚至不无恶意的想,如果把他卖给那些大城市的贵族或是神职人员,也许能换个不错的价钱。
不过他现在关心的不是这个男孩值多少钱,而是他说的是不是真话。
在坤托目光的审视下,丁慕看似倔强的和他对瞪着,可事实上他的心里却在不停打鼓,甚至身上已经因为紧张被汗浸透。
他在赌,赌那天夜里坤托究竟听到了多少他和那个刺客之间的对话,也在赌他究竟在坤托和修道院长的计划里有多大的分量。
虽然不知道莫迪洛是什么人,可想来也知道事情是出了岔子,至少莫迪洛忽然中风这件事肯定不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而自己的出现却又成了他们千载难逢的机会。
一个没有过去的异乡人,和莫迪洛的年龄相差不大,最重要的是除了听从他们的摆布没有任何其他出路。
剩下的唯一麻烦,就是这个人能不能按他们说的那样冒充那个莫迪洛不被揭穿。
而对丁慕来说,麻烦的则是怎么让坤托认为自己依旧没有发现什么,至少那天夜里发生袭击事件之后,坤托显然已经开始担心他可能已经知道什么了。
否则他也不会刻意这么问。
“你放心,我不会再威胁你了,”坤托终于放缓下来,他转身继续向前走“我们去阿里斯真陀,那里有人等着我们。”
准确说,应该是有人等着“我”吧,丁慕心里暗自揣摩。
坤托的方向感很好,在丁慕被他这种绕来绕去的方式搞得早就找不着北的时候,他却始终执着的向着北方前进。
艾尔斯真坨是座不高的小山一,一座同名的小城就建在山脚下,从山上可以俯瞰整座城市。
小山的半山腰处有片相对平缓的台地,在这片台地上依着山势有一座古罗马时代的神庙遗址。
虽然千年过去,但是和很多地方一样,西西里依旧深深受着古罗马文明的影响,以至虽然先后经历过自四世纪开始基督世界的冲击和多次战乱,可艾尔斯真坨的朱庇特神庙依旧在风风雨雨之后留存了下来。
丁慕两人赶到艾尔斯真坨的时候,天还没有黑,翻过山顶,山下的城镇尽收眼底。
看着城里屋顶升起的袅袅炊烟,丁慕忽然有些疲倦。
虽然才离开圣塞巴隆没有几天,可他却有种已经过了许久的错觉。
也许因为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个安身的地方,丁慕内心里把圣塞巴隆修道院当成了心目中“家”。
而离真正的家,不止万里迢迢,更有着让人无法图及的500年!
坤托很小心,他没有贸然进城,而是决定等到天黑之后再行动。
他在神殿废墟附近找了处避风的地方,开始指挥丁慕堆积石头,点燃篝火,而他自己则开始打开包袱,从里面往外掏东西。
让丁慕觉得神奇的,正是他那个从不离身的行李包袱。
这个用亚麻和皮革制成的旅行用具不但异常结实,而且更像个万宝囊。
除了一柄能够折叠威力惊人的短弩,里面还些路上吃的干粮,若干数目不清的金币,一条拿出来铺开就能遮挡风雨的毯子,甚至丁慕有一次看到他从里面拿出了一小袋珍贵的调味料。
他对坤托的身份也很好奇,特别是在他毫不吝惜的把调味料洒在生肉干上的时候,想起这个时代人们对香辛料视若黄金,丁慕就觉得这个人有太多秘密。
虽然手法简单粗暴,佐料其实也并不全,可随着篝火的烘烤,生肉干渐渐溢出了阵阵香气。
丁慕轻舔了下嘴唇,对坤托的印象又多了些,至少这个人会烧烤食物。
“咕”,一声肚鸣响起,丁慕先有点赫然,随即就奇怪的向坤托望去,可迎上的是坤托恰好向他看来的目光。
霎时间,坤托的手飞快的抓向藏在袍子下的的短剑,同时双眼向旁边一块石头看去。
先是出现了一只手扒住了石头边缘,然后好像借着这一扳的力量,一个身影从石头后面冒了出来。
丁慕愕然的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
尽管没有坤托反应灵敏,可在知道那声音不属于两人时,丁慕脑海里已经迅速闪过了“追兵”“刺客”“抓捕他们的官差”“强盗”“小偷”等等不同身份,可全都带着深深恶意的角色。
可他没想到是这么个人。
明亮,或者说过于艳丽的杂花长裙,繁琐得让人眼花缭乱的各种饰物,用来把满头乌发绾扎起来透着夺人目光的鲜艳羽毛。
还有就是那双明亮得令人着迷的漆黑大眼。
一个年轻的女孩就那么突兀的出现在了丁慕两人面前。
她的皮肤并不白皙,而是种略显棕褐却很健康的颜色,挺拔的鼻梁和线条清晰的眼窝让她看上去透着股韧劲,不过这个时候的她正舔着微厚的嘴唇,漆黑的双眸死盯着坤托手里的肉干。
“见鬼,一个波西米亚女人。”
坤托愕然的说。
第九章 夜逃
波西米亚人,除了这个似乎有点熟悉和在不清楚的人听来略感高大上的称呼之外,还有个广为人知,更加为大众所了解的名字——吉普赛人。
在丁慕印象里,吉普赛人总是和热情似火,浪漫奔放这些词汇联系在一起。
所以当看到坤托霎时变了的脸色时,他不禁有些愕然。
坤托是个冷静的,即便遇到危险也能沉着应对的人。
至少在这之前丁慕是这么认为的,所以虽然对这个人不信任,权衡利弊之后他还是选择暂时跟着坤托。
可现在坤托却因为突然出现的这个女孩立刻变得暴躁起来。
“这里怎么会有个波西米亚人!”
坤托紧盯着那女孩,嘴里不住的这么问着,也不知道是在问谁。
“这个波西米亚人怎么了,她不是你要等的那个人吗?”
丁慕感到疑惑,坤托的举动和之前真是太不一样了,他上下打量这个女孩,说起来他也说不清她究竟多大,看身材她有着吉普赛人特有的丰满,可从脸上看他又觉得这个女孩的年龄应该不大。
“波西米亚人啊,你在想什么,我会和一个波西米亚人有约会?”坤托好像受了侮辱似的脸色更难看了“也许这在希腊不算什么,可在这儿你认为开这种玩笑很有趣吗?”
丁慕茫然的摇摇头,他这时候觉得坤托简直就像条被踩了尾巴的猫,简直有些不可理喻了。
“嗨,走开波西米亚人,”坤托如同在赶一条狗似的挥挥手“不要让我再看到你,否则我把你吊死在旁边的树上。”
女孩显然听懂了坤托的话,她凹陷眼窝里那双异常明亮的大眼中闪过一丝恼火的神色,不过却没有开口,只是又向火堆上烤着的肉干看了眼,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丁慕忍了忍之后终于开口,他从火上拿起一块大点的还冒着热气的肉干走过去递给女孩“这个你拿去吧。”
女孩好像有点意外,她微歪着头先打量下丁慕,又怀疑的看看那肉干,然后才先是慢慢伸出手,然后突然一把抢过去!
接着她一言不发转身向山下跑去!
“你可真是个好心人啊,”坤托自始至终并没有阻止,只是在丁慕回到火堆旁时他把剩下的几块肉干分了分,只给丁慕留了不大的一块“这是你那份,其余的你已经给了那个波西米亚女人。”
丁慕一笑,他并不后悔这顿饭大概连个半饱都混不上了,虽然想想自己好像也的确有点多事。
“那波西米亚女人很漂亮是吗?”坤托忽然问“不过她们就是靠这个混饭吃的,迷惑住你之后骗空你的钱袋,或者干脆直接抢。波西米亚人是不吉利的,遇到他们只会带来厄运。”
丁慕张张嘴最后也没争论,他知道即便是在后世,很多地方的主流社会也对吉普赛人有着这样那样的成见甚至敌意,这种成见固然有些并不公平,可也不是完全的不讲道理。
而在这个时代,吉普赛人显然更受歧视,甚至普遍被视为不吉的象征。
这从坤托忽然变得激动起来就可以看到。
但丁慕不会对吉普赛人有这样的看法,只是倒也不必一定要分辨什么。
“天黑之后我们就进城,但愿遇到波西米亚人不是个坏兆头。”
吃完东西,坤托开始认真检查他那个旅行包袱,到这时丁慕才注意到,他那包袱有些地方倒是和后世一些野外生存的旅行包有点近似,在外层还封着些用扣子封住的口袋,想来里面放的就是那些零七杂八的东西。
冬天黑的快,原本还留有余霞的西方,稍不注意就变得只有一片浅浅光亮还浮在地平线上,随着那光亮也逐渐消失,整个阿尔斯真陀完全都笼罩在了夜晚带来的黑暗之中。
下面城市里已经被点点灯光点缀起来,有点出乎坤托意外的是,原本以为这座晚上应该变得有些萧条的小城,看上去却显得异常的热闹。
“真是有些太热闹了,”显然坤托也觉得不太对劲“我之前来过这儿,显然不是这个样子的,我说你自己小心点。”
说着,他头前向山下的城镇走去。
阿尔斯真陀实在不大,即便已经走进这座城市也很快就会发现,两条从左右向着城市中间聚拢,最后集中在一个叫棕榈泉的小广场的街道是这座城市的主要街道,所有的房子都以这两条街道为轴心建造。
在广场靠东边略微凹进去的一块稍稍高起的空地上有座教堂,一条台阶式的小路从教堂门口一直通向广场。
丁慕被坤托安排在通向广场的小路尽头的一块经训纪念碑旁等着,他自己则顺着小路向教堂方向走去。
一阵欢闹声从其中一条通往广场道路方向传来,那声音里有尖利的叫喊,放肆的大笑,还有人用带着古怪口音的本地话大声喊着什么。
然后,一辆辆篷顶不高却很结实的马车在一大群人的簇拥下缓缓出现在了街口。
那是群女人身穿艳丽服饰,男人却大多穿着种奇怪短褂的吉普赛人。
高声的吆喝,不住喷出的火焰,一足踩在车辕,另一只赤足露在裙外不住摆手的吉普赛女人,这个看上去如同一支在巡视国土的军队的吉普赛车队后面还跟着一大群阿尔斯真陀的居民,而在整个车队最前面,丁慕俨然看到了那个在山上意外邂逅的女孩!
她身上依旧穿着那件异常艳丽的裙子,只是头上多了顶用黄色冬时菊编制的花环,她的脖子上也戴着一串同样的花环,不过引起丁慕注意的是,她正站在一个由几个吉普赛人拖着的很大的原形木板上。
“富有的,当然也是慷慨的阿尔斯真陀的好人们,”一个头人模样的吉普赛人用夸张的口气大声喊着“我知道你们希望看到什么,虽然很遗憾今天是我们在这里的最后一天,可我的确被你们这些热情的人感动了,所以我们决定破例让我们美丽的,勇敢的,无人可及的,也是最受你们欢迎的索菲娅和她那残忍的,无情的,也是危险的伙伴再次展现她非凡的技艺~!”
观众们霎时发出一阵尖叫,人们兴奋的大声喊着,同时一阵号角声从篷车上响起。
在号角声中,一条黑影突然出现在篷车顶上,随着不住敏捷的窜过一辆辆车顶,最后在人们的尖叫声中,那个人影漂亮的翻了个跟头落在地上。
那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头上包裹的花头头巾和唇上续着的胡子让他看上去很精悍,特别是那双眼睛,就好像随时都会扑出去的猎犬一样锐利,在他的鼻梁上,有一条看上去很狰狞的伤疤。
“古尔佳,我的儿子,他曾经在东方的王宫里为最伟大的君主展示他的勇敢和技艺,可惜那位君主是个暴君和一个妒夫,你们可以看看他鼻梁上那道丑陋的伤疤,那是因为君主的宠妃对他的欣赏激怒暴君的代价,”头人不住煽情,他走过去和那个年轻人用力拥抱,然后揽着他的肩膀在原地转动“不过今天我们不是要古尔佳展现他那危险的魅力,而是另一种更可怕的危险。”
那个年轻人走到了场地中间,而这时那几个吉普赛人已经把那个圆桌抬到前面竖了起来,然后那个叫索菲娅的女孩站在了木桌前面。
丁慕这时已经大约猜到他们要表演什么,开始倒也只是饶有兴趣的看着,只是当他看到那个年轻人在一根长长的皮鞭尾端捆上了一柄匕首时,他才多少有些紧张起来。
女孩已经张开手臂,她身后的木桌也在桌后的机关控制下开始旋转起来,桌面上刻着的一连串罗马数字从开始的清晰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让我们见证这个时刻吧,阿尔斯真陀的好居民们,你们就要看到一生中都难以看到的奇观了。”那个头人大声呐喊,随着他把手里一根燃烧的火棒用力一吹,一团火焰立刻冲天而起!
长鞭挥起,当第一声响亮的鞭子声响起时,丁慕的肩膀突的一颤!
只是那并非因为看到表演的紧张,而是有一只手突然从背后用力按在了他的肩头!
丁慕猛然转头,就着远处的火光看到了坤托的脸,不过那张脸一片惨白,从他微微颤抖的嘴唇里,勉强能听到从他微微颤抖的嘴唇里挤出来的几个字:“快离开这儿,快走……”
说着,坤托的身子开始向下滑动。
丁慕大吃一惊,虽然相处不久,可坤托的手段他却见识过,现在坤托忽然受伤,这让丁慕立刻感到危险袭来。
“走人多的地方,”坤托喘着粗气低声吩咐,从他按在丁慕肩膀手指上的力量可以感觉到,显然正忍受巨大痛苦“他们不敢在明处闹事的。”
丁慕搀扶着坤托挤进人群,好在这时候正是夜晚,虽然四周灯火通明,但是人们显然已经被场地中吉普赛人的表演吸引了,虽然仓促之间撞上几个人引来了咒骂声,可也只是把他们当做喝醉了的酒鬼。
丁慕一边费力挤过人群,一边不住向后看。
他很快就注意到有几个人正在人群里四下打量,看样子显然不是在看表演。
“别回头,我们快点离开这。”
坤托好像已经失去了力气,可他还是尽量迈着步子向前挪动,当他们快要走出人群时,丁慕忽然感到手上塞进了个硬邦邦的东西,他低头一看,俨然是那把威力不小的折叠弩。
“听着,一会不论发生什么手里利索点,现在听我吩咐,”坤托叮嘱了句,然后猛的一拍丁慕肩膀,嘴里发出声低吼“低头,跑!”
丁慕几乎本能的向前迈步,他能感到坤托的手用力搭着他肩头被抻着向前奔跑,在冲出人群眼看就要冲进漆黑街道前的刹那,他听到了后面传来的隐约的喊叫“看,他们在那!”
丁慕脚下不停的向前跑去,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在追杀他们,可现在已经顾不上这些,哪怕之后干脆和坤托分道扬镳,可这时候却必须先逃出去。
街道上很黑,到处都是参差不齐的低矮房子,路两边泥泞的排水沟里泛着的恶臭中人欲呕,因为比较静,所以很快后面就传来了追击者们杂乱的脚步声。
丁慕不辨方向的向前跑,混乱的建筑看上去杂乱无章,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路会通向哪里。
“这边。”
坤托却好像很熟悉这里,他用力推搡丁慕挤进条看上去一个人侧身都有些苦难的房子缝隙,然后在艰难的走了段之后就进入了另一条巷子。
然后按坤托的吩咐,他们从一扇已经封死的木门下面的破洞爬进去,进了一个看上去已经很久没人住的院落。
“就在这,”坤托靠在台阶上,他的胸口不住起伏,当丁慕要帮他解开袍子时,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听着,你要记住我说的所有话。”
“先给你看看伤势。”虽然这个人和他之间关系有些复杂,更多的还是相互利用,可现在看他这样丁慕未免有些着急。
“你要听好了,”坤托却不理会“我中毒了,是我以前从没见过的,所以别浪费我的时间。”
丁慕一愣,然后看着他。
“去巴勒莫,不过不要找主教,去找阿尔方索司铎,告诉他句话,”说到这,坤托呼吸越来越急促,他抓住丁慕衣领把他拽到耳边,好像怕有旁人听到似的“‘从此以后,那高贵的冠冕将会留存’,记住了吗,说一遍。”
“从此以后,那高贵的冠冕将会留存,”丁慕跟着重复。
“好,去找他,找司铎告诉他这话……”坤托的身子慢慢沉下去,直到没了声息。
丁慕愣愣蹲在坤托身边,他没有想到这个人就这么突然死掉了。
现在,又只剩他一个人了。
脚步声从房子外面传来,丁慕的心霎时抽紧,他抓起短弩四周张望,沿着不高的围墙向另一边跑去。
刚刚离开,后面院子里就响起了闯入的声音。
丁慕奋力向前跑,身后隐约传来有人追来的声音,丁慕脚下加快,突然随着脚底一空,他整个人顺着一道斜坡滚了下去!
眼前黑乎乎的一片高耸的东西,似是个营地,丁慕慌忙闪到一座帐篷的后面,他随手一掀一个木箱盖子,见能打开立刻翻身钻了进去。
嘈杂的脚步声传来,丁慕的心异常紧张。
突然箱盖被人用力掀开,接着之前他见过的那个漂亮吉普赛女孩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第十章 索菲娅
箱子里外,两张近得就要碰上的脸相互对视。
一瞬间,丁慕看到女孩微张开嘴,接下来尖叫就要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
丁慕想都没想伸出右手按在女孩嘴上,同时左手搭在她肩膀用力向下压下。
想象中虽然略显尴尬可却能制住对方的情景并没有出现,相反就在丁慕以为已经控住对方时,他先觉得按在女孩嘴上的右手一痛,接着他的左手腕就被人反腕抓住,随着就势一扭,丁慕整个人被直接从箱子里摔了出去!
后背着地的丁慕还没来得及爬起来,那个女孩已经迅速转身骑在他的身上,更可怕的,是她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把锋利的匕首,匕首微微上弯的刀尖正抵在他的咽喉上。
丁慕目瞪口呆的看着如同一只发狂的小野猫般骑在他身上的女孩,虽然吉普赛人的彪悍他也是早有耳闻,可这女孩未免也太生猛了点,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她扔出去。
“你别乱来,我不是坏人。”丁慕这时候也只能寄希望与女孩还不会蛮干,毕竟那柄匕首怎么看也不是装饰品,甚至说是防身用的都有些过分“你不记得我了吗,白天的时候咱们在山上见过的,我还给了你一块肉干。”
女孩眼中露出丝恍然,她开始显然并没认出丁慕,现在听他一说这才认真打量他。
就在两人一骑一卧相互对峙时,忽然阵阵喧闹从营地边缘传来,营地里的吉普赛人立刻纷纷从各自的帐篷里走出来,有些年轻人手里还提着短刀。
女孩立刻拉起丁慕,也不理他还要解释,推搡着硬是把他拉到另一个箱子前,打开箱盖子把他推了进去,然后随着嘭的声响箱子合上,丁慕再次陷入黑暗之中。
外面似乎显得很乱,有人在高声咒骂,有人则不住大声抗议,接着到处都是翻箱倒柜的声音。
忽然,吵闹声变得很近,丁慕甚至能感觉到有人走近时地面传来的震动。
“打开,全都打开,”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传来“把这些破烂都扔到空地上,所有箱子都打开,还有把你们的篷车帘子掀起来让我看到里面。”
“卫兵老爷能不能不这么做,这是女孩子们的东西,你知道这会让她们很难为情,”之前那个带领卖艺的头人的声音传来,声音里带着些讨好和无奈。
“波西米亚女人也会难为情,难道你们的女人不是最喜欢把男人拉到马厩或是谷仓里找快活吗,看看这个波西米亚女人,应该就是这样吧。“那个士兵轻佻的声音引起另外几个人的哄笑,接着外面就传来一阵更加混乱的吵闹,其中夹杂着士兵不住用兵器碰撞威胁发出的声响“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这些不信上帝的异教徒,都应该被烧死,你们想造反吗?”
“古尔佳你要干什么,你想给大家惹祸吗?”头人大声呵斥着“把他带走绑在车轮上,我要抽他十鞭子作为惩罚。”
混乱中能听到那个古尔佳似乎在不住挣扎,而头人则又不停的向纠缠的士兵道歉。
就在这时,一个很沉闷的声音打断了这混乱的吵闹。
“够了!“
这个声音听上去很威严,不论是圆滑或暴躁的吉普赛人还是嚣张士兵,都被这声音瞬间镇住。
丁慕屏住呼吸紧张的听着,外面忽然出现的来人让他感觉到了危险。
“有个人跑到你们营地里来了,”那个声音并不急躁,好像就是单纯在诉说事实,可无形中他带来的压力要比那些嚣张的士兵更令人紧张“我要你们所有人都不要动,直到我们搜查完为止,这是我的命令。”
丁慕躺在箱子里耳朵紧贴箱壁,随着箱子微微震动,他感到好像有人的身体轻轻靠在箱子边上,跟着就是两声嘭嘭的敲击,很显然外面那人正随手用剑或是其他什么武器敲打箱子的外壳。
“现在,仔细的索搜查,不要放过任何角落。”
随着混乱声再次响起,搜查开始了。
丁慕紧张的听着外面的动静,他这时实在后悔为什么要逃进这个吉普赛营地,现在看来这完全是自寻死路,被发现也只是迟早的事。
就在这时,他听到似乎又有人走到箱子边,然后隐约传来两个人的议论声。
“真没想到最终坤托会死在这种地方。”
“是呀,他可是很厉害的,比我们所有人都厉害。”
“看来你还在嫉妒他,不过现在都过去了、”
“可是我还是不放心,他临死前究竟隐瞒了什么,还有那个和他一起的男孩究竟是什么人。”
“也许只是个同伴,你知道坤托这人有时候过于愚蠢,不懂得让自己变得聪明点。”
“你真的这么认为?”之前声音低沉的男人反问着“如果那个孩子是……”
“不会吧,”后来者似乎被某个猜测吓住了,声音也有些激动“你难道认为坤托不但找到他,而且还把他带出来了?”
“否则怎么解释我们之前那些派出去跟踪他的人到现在都没有消息?”那男人声音显得更低沉了“我们不是一直在怀疑有人告诉了坤托他的下落吗,所以才派人盯着他,可现在那些人一点消息没有,坤托却突然带着个来历不明的男孩出现了,这是不是太巧合了?”
“真是该死,可惜神甫当时没来得及套出他的话就被他识破了,否则我们就知道那孩子究竟是不是我们一直要找的人了。”
“所以我们必须找到那孩子。”
头顶箱盖又发出闷响,显然又被敲了一下。
“大人,我们搜查了所有帐篷和车子,什么都没找到。”先前那个士兵的声音忽然传来。
“所有的吗,”虽然没有结果,那男人却并不很急,随着箱子轻动,他似乎挪开了身子,然后丁慕隐隐听到兵器出鞘的声响“还有个箱子你们没检查呢。”
话音刚落,“嘭”的一声,丁慕藏身的箱盖就被猛然掀开!
………………………………………………
覆盖杂物的夹层挡板被掀开时,丁慕被忽然照到脸上的火光晃得有些眼前发花,他一手本能的挡在眼前,另一手紧握得短弩不由上扬,看到女孩似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他吐出口气。
到了这时,他才感到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完全浸湿了。
当箱盖被那男人掀开时,丁慕当时以为自己真的逃不了了,那一刻他的心脏如被完全捏住似的抽紧在一起,外面的人用武器胡乱搅动盖在上面的衣服的声响在那一刻就好像是死神的脚步在不住逼近。
直到那些人在没有发现什么之后终于离开,丁慕都始终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而且因为女孩始终没有来打开箱子,所以丁慕也不敢轻举妄动,又过了好一阵,似乎整个营地渐渐恢复之后,丁慕这才被放了出来。
吉普赛人都已经各自回了自己的帐篷,远处的空地上还有些篝火在燃烧,放箱子的这个地方有些偏僻略显昏暗,丁慕就着夜色看着眼前一双大眼不住闪动的女孩,他想了想不禁露出苦笑。
因为仓促,修道院长之前给他的那几个佛林早在逃跑时候不知道丢在了哪了,现在的他是个真正一文不名的穷光蛋了。
看他尴尬的样子,女孩似乎明白了他的想法,她伸手指了指丁慕手里的短弩,眼中露出了一丝感兴趣的神色。
“你想要这个?”
丁慕有点犹豫,这可是他现在保命的家伙,不过想想对方救了自己一命,更何况这柄短弩做工精良造型独特,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能用的,自己带在身上很可能就是个麻烦。
“送给你了。”丁慕把短弩递过去,看着女孩接过去后立刻把短弩尾端的皮套套在手腕上,他微微一笑。
很显然,她怕丁慕反悔。
接着他又不禁微微有些惆怅。
这柄短弩可以说是他和之前最后的牵绊,现在送了人,好像之前发生的那些事一下子变得和他没了关系。
今后他又该去哪呢?
不论是来自坤托还是那些追杀者的威胁已经过去,现在他是个“自由人”了。
丁慕有些迷茫,他原本就不属于这个时代,在这里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过去,甚至连这个身体的来历年龄都不知道,那么以后他该怎么办?
虽然动荡,可只要找到个能安身的地方,今后的生活应该是不会有苦难的,甚至可以肯定倚仗后世几百年的经验知识,过上优抚的生活并不苦难。
可是难道就这么在这个时代渐渐消弭,然后泯然众人的过下去?
丁慕心里隐隐有着某种不安分的悸动,他自己也说不出那是什么,如果一定要做个比较,似乎前世那二十多年随遇而安的生活和这种悸动相比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正在沉思的丁慕忽觉手上一热,他愕然抬头,看到那女孩拉起他的手做个噤声手势,转身弯腰沿着篷车的暗影处小心翼翼的先前走去。
丁慕跟在女孩身后悄悄上了营地角落的辆篷车,那篷车外表看上去四面透风,进去后才发现高耸车帮里有个能容一个人钻进去躺在里面卧帐。
女孩指了指铺着张毯子的卧帐,看丁慕犹豫,干脆自己先钻了进去。
夜风吹来,因为被冷汗浸湿粘在身上的衣服变得异常冰冷,再想到这种时候也的确不能离开,那些追杀他的人也许还在外面,丁慕稍微犹豫之后也倒着身子爬进了进去。
原本只能容下一个人的空间立刻变得拥挤起来,紧靠那显然身材丰满的女孩身体,感觉着她身上隐隐传来的温暖,到了这时丁慕才转头仔细打量她。
到了这时,他才发现,虽然有着典型的吉普赛女性特有的挺翘身材,可女孩的年龄实在是不大,从她那仔细看就会发现还透着稚气的神态上,丁慕甚至开始怀疑她是不是成年了。
这让他开始有点不安起来,他想往旁边挪挪,可立刻就把卧帐撑得枝丫响动,女孩似乎也有些恼火的用肩膀顶了顶他,让他不要乱动。
“你多大了?”丁慕试探着问,虽说这个时代似乎没有未成年这种说法,可他还是觉得和这么个似乎还没长大的孩子如此亲昵的靠在一起不太合适。
女孩沉默的看着丁慕,一双乌黑的大眼不住眸光闪动。
“你听不懂我的话?“丁慕有点无奈,原本以为这女孩和那个头人一样能说当地话。
“我听他们说你叫索菲娅,索~菲~娅~,这是你的名字?”
丁慕依旧试图想让女孩听懂,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执着,也许在这样一个陌生孤寂的中世纪冬夜,他只有不停的和人说话才能驱逐心头那股难言的孤独。
女孩始终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慢慢出现了一丝松动,她轻轻点头,然后嘴唇微张,伴着“索菲娅”的口型,她喉咙里发出一阵似有似乎的声音。
到了这时,丁慕才愕然发觉,这个女孩不是听不懂他的话,而是一个哑巴!
丁慕错愕的看着她,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漂亮,灵动,似乎还有副不错伸手的吉普赛女孩子居然不会说话!
毕竟这女孩只因为他给过她块肉干就救了他,这说明这女孩知道报恩也很善良,可这么个女孩子却是个哑巴,这让他意外之余又有些遗憾。
丁慕表情似乎刺激了女孩,她原本放松的脸上又沉下来,想转身却因为卧帐太小就把头扭向一旁。
她头上羽毛摆动着扑在丁慕脸上,羽稍不住在他鼻孔附近抖来抖去。
“啊嚏~”
丁慕忍不住打个喷嚏,然后赶紧屏住呼吸,可接着羽稍再次滑过,他虽尽量忍耐,却不停的发出一个个尽量压抑的闷嚏声。
几次过来,他才发现每次好不容易忍住时,女孩就会有意无意动动头,让羽毛一次次的瘙他的鼻子,这让丁慕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却又略微放心。
显然女孩的气已经慢慢消了。
“谢谢你。”丁慕小声说。
女孩立刻转过头,她那双漆黑的眼睛注视着丁慕好像在审视什么,然后象做了某个决定似的又点点头。
“对了索菲娅,你还没告诉我你多大了。”
气氛有点怪,丁慕想找个话题,可一开口就后悔了。
就在他担心女孩又会生气时,女孩却在黑暗中握住丁慕的手,开始一个个的扳他的手指。
当她停下来时,小小的卧帐里立刻传出了丁慕愕然,甚至带点惊恐的叫声:“什么,你才12岁!”
第十一章 回眸一顾
十二岁算不算成年了呢?
丁慕相信,不论是在当下还是后世,显然这个年龄都不可能算大人。
和一个还未成年的十二岁女孩子发生点什么,或者哪怕只是现在这样躺在一起,丁慕都觉得简直荒唐到家了。
看着丁慕手忙脚乱的要爬出卧帐,女孩却忽然用力紧紧抓住他,见他更是用力挣扎,她甚至蜷起双腿夹住了他的膝盖。
丁慕一下子不敢动了,或者说怕再动下去,可能真的要出事了。
“索菲娅你放开我,我不走了。”
丁慕只好小声央求着,现在的情景是女孩几乎象个树袋熊似的挂在他身上,这让丁慕脑门上是冷汗热汗一起出,因为奋力紧贴能够触觉到的清晰的起伏峰峦,和眼前仔细看就可以察觉到的女孩没有脱离稚气的眉目容貌相互混淆在一起,让丁慕不由真有种难以抑制的古怪感觉。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那个童颜巨啥?他脑子里不由闪过某个怪怪的念头,只是虽然一再劝说,可女孩不但丝毫没有要松手的意思,甚至还把身子用力向前挤了挤,然后双手绕过他的脖子和腋下,以一种擒拿锁喉似的姿势紧紧扣住他的上身,然后在发出似是满意的“哼”的鼻音后,把一颗小脑袋往丁慕的怀里拱了拱。
然后,很快就传来了低低的鼾声。
丁慕呆呆的看着怀里睡熟的女孩,他脑子这时多少有点发懵,不知道现在这是个什么情况。
不过有一点他可以肯定,从女孩绕到他背后双手十指紧扣的样子看,如果他敢逃跑,她很可能就会把整个营地的人都吵醒。
因为被勒得太紧,丁慕不由慢慢试着动了动身子,结果就是似乎招来睡梦中的女孩很激烈的反应,她的双手双腿都用力收紧,这让丁慕被勒得差点窒息的同时,更令他煎熬的,是那种饱满的触觉简直折磨得他痛苦不堪。
这是十二岁的孩子?这孩子平时吃的什么呀,难道中世纪的儿童营养都这么好吗?
心里不住哀叹,可渐渐眼皮发重,开始还勉强惊醒自己不要睡去,然后提醒声越来越小,直到再也抵抗不住疲惫陷入梦乡。
丁慕觉得这是自己这些天睡的最好的一次,甚至睡梦中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过去熟悉的生活,怀里的是他的女友,他们之前还说好等他这次出差回去就一起去见她的父母。
睡梦中丁慕幸福的双手用力把女友往怀里拉了拉,想再多睡会儿,然后一声刺激耳膜的尖叫由远及近,或者说就在他的耳边骤然响起!
丁慕立刻就醒了!
这不是在家里,自己也没有回去,这里还是那个陌生冰冷的中世纪,而自己正处于危险之中!
丁慕几乎瞬间就记起了如今的处境,他本能的想要跳起来,却身子发麻只动了动就又躺了回去,同时到这时他才发现,天色不但已经亮了,就在他头顶不远处的车厢旁,一个吉普赛女人正双眼瞪得滚圆的盯着他。
或者准确的说,应该是盯着他们。
因为丁慕忽然发现,随着原本麻木无力的胳膊一阵酸涨,枕在他手臂上的一颗小脑袋抬了起来。
女孩从丁慕脖子下艰难的抽出同样酸麻的手,揉了揉眼睛,在看清眼前一幕之后,她忽然指着丁慕,向那个吉普赛女人发出了一阵含义不明的“啊啊”的声音。
女人的尖叫显然已经惊动了营地里其他的人,不等丁慕两人从卧帐里爬出来,一群闻声而来的吉普赛人已经把篷车围住,
当他们终于在人们的盯视下钻出卧帐慢慢走下篷车时,恰好看到一条敏捷的身影突然从两辆篷车之间的缝隙窜出来。
接着一道冷风直奔丁慕迎面而来!
丁慕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女孩用力推开,同时“嘭”的闷响,一柄短刀骤然插在他原本站着的地方脑后的车辕上!
利刃入木三分,刀柄不住颤抖!
“啊!”女孩嘴里发出声似是愤怒的吼叫,她从车辕上拔出短刀冲到丁慕身前挡住他,接着手腕一抖反手倒转,用手指捏住短刀刀尖,身子微微前倾,象头随时会扑上去的母豹子般盯着对面不远处一个脸有伤疤的吉普赛青年。
这什么情况?
丁慕几乎立刻脑补了大串青梅竹马,横刀夺爱,因爱生恨,醋海生波之类的狗血段子,不过他没想到那些小说戏剧里才有的事,现在莫名其妙的就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而且还是因为个十二岁的孩子?
丁慕觉得再也没有这么荒谬的,所以他走上两步刚要解释,却在看到那吉普赛青年的眼神时停了下来。
丁慕来到这个时代的时间不长,却已经经历过生死考验,甚至有一次死亡离他是那么近,以至他可以看清凶手脸上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
他可以肯定这个吉普赛人绝不只是因为简单的嫉妒才向他出手,从他的眼神里丁慕看到的只有残忍,这个人是真的要杀他!
这是个心狠手辣,甚至可能手上有人命的人。
丁慕没有再动,他不会蠢到给对方杀他的机会,何况看四周人们那种无所谓的样子,似乎即便他被人杀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站出来阻止。
这是中世纪,这是混乱的西西里,这还是一群从来不把法律当一回事的吉普赛人。
丁慕慢慢向后退,同时右手摸向腰间,可惜之前逃跑时候他的短刀也不见了。
一声暴呵响起,那个丁慕之前见过的头人穿过人群走了过来,他先向两边看看,然后回头向一个吉普赛人喊了句什么,那人很快给他拿来条长长的皮鞭。
头人一声命令,两个吉普赛人走向那个青年,他们从他手里夺下飞刀,剥掉他的上衣,把他赤着身子面朝里呈“大”字绑在一个硕大的车轮上。
头人还是对已经围上来的族人们说着什么,丁慕完全听不懂他的话,而旁边的女孩显然也不可能向他解释。
不过他注意到女孩的身子微微颤抖,她握着刀尖的手指已经划破却好像没有察觉,很显然她十分紧张。
丁慕稍微犹豫了下,然后伸手轻轻揽住她,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紧张,可想到头天晚上她冒险救下自己的情景,他就觉得应该安慰她。
就在这时,令人胆寒的鞭子声响起来了!
第一声清脆却刺人神经的鞭子抽打在**上的声音,就让丁慕的皮肤上泛起阵阵疙瘩,他实在没想到现实中皮鞭抽到身上的声音是那么令人不快,而接下来的一声声鞭响让他觉得这么丑下去,也许用不了几下,那个吉普赛青年可能就要挂了。
鞭打终于停下,头人把染血的鞭子扔给旁边的人,吩咐把那个已经昏厥过去的青年从车轮上放下来。
然后他的眼睛慢慢看过来,丁慕的心忽然一紧,他有种不祥预感。
果然,随着头人再次开口,四周人们向旁边让开,露出了站在那里的两个人。
“索菲娅……”
丁慕能听懂只有这个名字,看到女孩先是沉默,随着她用力点头,四周的吉普赛人立刻向他看来,丁慕猜到头人应该是在逼问索菲娅自己的来历,也许他们已经知道了昨天那些人追杀的就是他。
头人两道弯曲打卷的眉毛皱了起来,他好像有些为难,可还是大声说着什么,然后四周的吉普赛人立刻变得有些激动起来,有人提出质疑,有人却又立刻反驳,似乎因为什么事情的发生吉普赛人之间发生了矛盾。
究竟发生了什么?丁慕茫然的看着女孩,他想问可不知道怎么让女孩回答,就在这时他的手臂突然一痛,却是刚才那个发出尖叫惊动人们的女人正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她的力气不小而且好像发了狠,指甲几乎都陷进肉里了。
“你要害死索菲娅了,该死的加杰人!”
丁慕一愣,他倒是听说过吉普赛人往往把不是本族人叫做加杰人,可他不明白这女人的话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场中已经发生变化,表示反对的人们渐渐落了下风,两个吉普赛人向他们走来。
“索菲娅!”
头人似是大声质问什么,女孩却并不否认,她扔掉手里飞刀向那两人走去,然后她停下来转过头看了眼丁慕。
那眼神很简单,似是有点留恋,又好像只是在说:“别让我失望啊……”
那一刹,丁慕的心猛得抽了一下!
两个吉普赛人抓着女孩的胳膊把她带到之前那个叫古尔佳的青年挨鞭打的车轮前,当他们开始用皮绳把她的手腕绑在车轮上时,丁慕才完全醒悟过来,他们也要鞭打她!
一个健壮的年轻男人在受了几鞭子后都因为受不了那种痛苦而昏厥,这么一个孩子,一个才12岁的女孩子怎么能承受的住?!
丁慕向前冲去,却被两个吉普赛人抓住,同时一个吉普赛人已经用力扯开女孩后背的裙子,露出一片象牙般颜色的肌肤。
鞭子已经高高举起,带起的风声令人胆寒!
难道真的让那条依旧血迹斑斑的鞭子抽打在这孩子的背上?
丁慕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觉得那么心痛,他猛然高喊:“让我替她挨打!让我替她!”
见那头人并不回头,他转头向那女人声嘶力竭的大喊:“告诉他们我愿意替她挨鞭子!”
女人先愕然的看着丁慕,然后就用吉普赛语大声喊了起来,营地里一滞,接着很多人就跟着大喊起来!
头人似乎有些意外又有些愤怒,他回头看看丁慕,转过身继续举起鞭子。
这时那个女人突然大声喊了句什么,原本混乱的影帝霎时静下来!
人们很错愕的看着那女人,而她自己似乎也很紧张,特别是在头人愤怒的盯视下,她先缩了缩身子,然后鼓足勇气说几句话。
丁慕注意到四周的吉普赛人有些混乱,他们和旁边的人议论纷纷却又统一不了意见。
而头人却好像更加愤怒了,他紧握着鞭子的手不住抖动,鞭稍抽打在地上带起串串尘土。
终于,一个年龄很大的吉普赛人走出来,他用肯定的口气大声宣布讨论结果,随着他的话,人们的眼神先是集中在丁慕身上,然后开始望向他们的头人。
头人的脸色很难看,显然他并不赞成这个结果,可最终还是同意了大家共同做出的决定。
他接过有人递给他的另外一把鞭子,突然转身狠狠一下抽打在索菲娅的后背上!
“啊!”
痛苦的惨叫声从索菲娅的喉咙里迸发出来,那叫声也狠狠牵动了丁慕的心!
他愤怒的扑过去,却被两个吉普赛人抓住拖到车轮前。
索菲娅已经被赶过来的两个女人放下,虽然只是一鞭子,可那痛苦已经让她的脸一片惨白,当和丁慕错身而过时,她忽然摆脱扶着自己的女人,冲过去紧紧抱住丁慕的头。
“啊~啊~”
因为无法说话,她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不明含义的喊声,然后用额头紧紧抵在丁慕额上。
两人被强行分开了,丁慕被紧紧绑在车轮上,他后背的衣服被扯开,露出年轻还略显稚嫩的白色肌肤。
“今天要是请个吉普赛人看相一定说不吉利,”丁慕自言自语,他不敢想象挨鞭子是什么感觉,所以只有不停的胡思乱想掩饰心中的恐惧“有血光之……啊~”
丁慕不得不承认,第一鞭子抽上来的时候他就跪了。
在昏倒之前,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我这是装得哪门子大头蒜啊……
撕扯般的痛苦和火辣的碰触,让丁慕从昏迷中醒来,可他马上觉得还不如没醒,至少昏着昏着的这疼也就习惯了。
的确是太疼了!
他甚至有些怀疑那些面对各种酷刑,依旧信念坚定的英雄都是怎么熬过来的,怪不得连一些浓眉大眼的都当了叛徒呢。
也许是因为伤口发炎头昏眼花,丁慕觉得地面在不住摇晃。
地震了?丁慕吓了一跳,可接着他知道了不是地震,而是身在爬着的马车在不住晃动。
“啊~”
一个熟悉声音响起,因为趴着丁慕只能艰难的动动脖子,坐在另一边女孩立刻绕到他脸侧着的这边。
“索菲娅,”丁慕扯扯嘴角“我们现在在那儿?”
“我们已经离开阿尔斯真陀了,”一个声音响起,却是之前那个帮他们的女人从前面驾辕钻进了马车“你是给我们带来不小的麻烦只能尽快离开,所以头人决定去巴勒莫,”
“巴勒莫?”
丁慕愕然,他想起了坤托临死前的叮嘱,要他去找巴勒莫教堂的一位司铎神甫。
可他并不想去巴勒莫,谁知道在巴勒莫是不是有更多的人正等着他呢。
但是命运好像是和他开了个玩笑,挨了一顿鞭子之后,他还是被人用马车拉着踏上了去往巴勒莫的道路。
“你刚醒过来别乱动,这几天就让索菲娅照顾你,不过你老实点,”女人眼睛一瞪“反正她是你老婆,别那么猴急猴急的知道吗。”
“知道了……”身体虚弱的丁慕含含糊糊的答应着,然后就突然一机灵“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第十二章 婚礼
有些呆呆的瞪着缠在手腕上的鞭子,丁慕看到这玩意就觉得肝颤。
鞭子上的暗红斑点是他被鞭打留下的血渍,这让他有点隐约的兴奋和自傲。
丁慕觉得自己也许心理似乎出了点问题,难道真是虐着虐着就习惯了?
不过让他真正发呆的并不是某些取向方面的事,而是另一只被鞭子和他缠绕在一起的手。
索菲娅紧紧握着丁慕的手,她的眼睛不住眨动,长长的睫毛唿扇唿扇的,衬托着一双似乎能勾人魂魄的大眼,那种样子很容易让人忘记她的实际年龄。
至少一开始丁慕就认为她应该是个大姑娘,而坤托直接就叫她“波西米亚女人”。
可现在他知道了,这实际上只是个孩子,她12岁,而他却不知道自己的年龄。
他们正在参加个婚礼,准确的说,是他们两个人的婚礼。
当那个叫霞斯基娜的女人向他说明一切之后,丁慕沉默了好久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总之一句话,他不但在这个时代脱了单,还很时髦的玩了个闪婚。
“她之前接受了你送给她的订婚礼物,这说明你们已经有了婚约。”
“那把短弩是……”
“你愿意替索菲娅挨鞭子,按照习俗就是证明你愿意为她付出。”
“那是因为……”
“你的血和她血混在了一起,你们的命运就融合交织在了一起。”
“可那鞭子……”
“所以,你们的结合是应该被祝福和承认的。”
霞斯基娜最后很权威的确定了这场婚姻的合法依据。
“所以?”
“所以,她现在是你老婆了。”
当时霞斯基娜把索菲娅的手放在爬在马车上的丁慕手里时,他感觉到了从女孩手上传来的热度,那热度似是炙烫到了他内心中某个角落,他抬起头迎上的是索菲娅稚气中流露出的热情,那是和她这个年龄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东西,那热情甚至烫得丁慕的心不由一痛。
丁慕背上的伤势看上去虽然有点重,可在霞斯基娜和一帮吉普赛女人的草药医治下渐渐好了起来,没有两天他就能下车,又过了几天他已经能跟着车队步行了。
在这期间,他又见过那个叫古尔佳的青年几次,而且他不能不很郁闷的承认,那个古尔佳的身体素质比他要好得多,至少没过两天他就能骑着马在索菲娅的篷车附近跑来跑去了。
而在这几天当中,丁慕也从霞斯基娜那里了解了关于索菲娅的一些事。
令人唏嘘的是,索菲娅并不是天生失语,而是在很小时候得了场重病,虽然活了下来却最终失去了她的声音。
更糟糕的是,就是因为她的这场病,索菲娅的父亲失去了做为头人的资格,甚至被赶出了部落!
“纳山当时实在没有办法了,”霞斯基娜看着远处正在给马梳毛的索菲娅说“他知道我们的草药救不了索菲娅,就偷偷带着她去找了个加杰人巫师。”
“你是说神甫?”
“是吧,就是那样的人了,然后那个巫师治好了索菲娅,可这也触犯了部落的规矩,古尔佳,就是小古尔佳的叔叔,现在头人和一帮族人逼着纳山交出了头人头巾,然后把他赶出了部落,当时很多人想留下他,可古尔佳还是把他赶走了,那时候索菲娅才7岁。”
“索菲娅的父亲很得族人爱戴吗?”丁慕若有所思的问。
“当然,不过他犯的错实在太重,即便是长老们都没有办法替他说话,”霞斯基娜无奈的说“这些年古尔佳一直想超过纳山可做不到,他也许能当个不错的头人,可要说比纳山强,他自己也不相信的。”
“纳山还有可能回到族里来吗?”丁慕问到。
“不可能吧。”
丁慕注意到霞斯基娜的声调似乎有点迟疑。
“古尔佳,我是说那个小的,他好像挺喜欢索菲娅。”丁慕又问。
“他呀,”霞斯基娜厚实的嘴唇撇了起来“他现在应该恨死你了,他叔叔一直想让他娶索菲娅,现在你抢走了索菲娅,可是把他们叔侄都得罪了。”
丁慕默默点头,虽然有些事还不是很清楚,不过也已经猜到了个大概。
事情其实很简单,对小古尔佳来说,自己是横刀夺爱的仇人,对老古尔佳来说,则是妨碍他统一全族的障碍。
还真是哪里有人哪里就有纷争,哪怕是被说成一向直爽的吉普赛人。
看来自己以后的日子未必好过,这是丁慕当时的想法。
不过很快他发现自己的判断也未必全对,至少那个小古尔佳在又一次因为挑衅他,被他叔叔狠抽了一鞭子后就再也没来纠缠。
然后,在一个月圆的夜晚,他和索菲娅的婚礼正式举行了。
12岁成为别人的妻子,这对吉普赛人来说似乎是很平常的事,没有人提出异议,更没有人用什么未成年人保护法宣布丁慕是在犯罪。
一切都按吉普赛的古老习俗进行,他们并肩坐在一起,吃同一块干饼,喝同一个杯子里的苦柳水,然后用沾染过他们两人鲜血的鞭子把两人的手轻轻缠绕在一起。
这意味着他们的灵魂已经结合在一起,未来将一起品尝甘甜,一起经历苦难,直到一起走到生命的尽头。
对这个婚礼,丁慕没有反对。
或者说他想不出反对的理由。
危难时候她救了他,为了他甚至挨了鞭刑。
他忘不了当被带走时,她回头看向他的那一眼。
也许就是从那回眸一顾的刹那,她走进了他的心里。
一个垫着厚绒布的托盘端上来,那是向客人们展示的男方送的聘礼。
丁慕注意到索菲娅的嘴唇微微撅了起来,她那透着不满意的样子落在丁慕眼中,却变成与她年龄截然不符的别样艳丽,丁慕心底里那个叫良心的部位好像被“咚”狠狠敲了一记。
“她可才12岁啊,你可千万别真的成了禽兽都不如的东西。“
丁慕心里不住警告自己。
随着婚礼进行,丁慕开始有些奇怪了,他不相信那对叔侄会这么轻易就放弃,当他见到小古尔佳那副看他的表情时,他就知道这个人会是个麻烦,而他的那个叔叔更不会就这样放弃索菲娅这个能帮他稳定全族的筹码。
果然,就在长老延循族规进行到最后一项,高声问出:“在这里,谁不愿意为这对新人祝福”的时候,一直站在远处一个火堆前的古尔佳忽然把脚边的一捆毯子扔到了空地上。
原本热闹的婚礼,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吉普赛人有抢亲决斗的习俗,或者说是保留着某种古代游牧民族的特性。
前世丁慕在学习关于欧洲文化推广的时候曾经看到过这方面的一些知识。
只是,这种习俗在后世早已经消失,即便一些地方依旧延循,也只是作为风俗传统而已,没有人会再把那个当真。
可现在,用来包裹抢夺新娘用的毯子扔到面前时,对面小古尔佳的脸上也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杀意。
很显然,一切都准备好了。新郎,新娘,挑战者,和旁边紧跟着开始用传统的说辞堵四周试图反对这个挑战的族人们嘴的煽动者。
坐在中间的老古尔佳终于露出了笑容,他之前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候,现在一切按他的安排顺利进行。
“虽然相爱是两个人的权利,但是传统同样需要得到尊重,”老古尔佳站起来大声宣布“挑战者同样有权力追求他的幸福,而新娘必须接受两人当中的胜者做为她的丈夫,我们的部落就是这么繁衍,我们能一直存活也是因为遵循祖先为我们定下的这些规矩。”
霞斯基娜飞快的为丁慕解说老古尔佳的话,然后紧张的打量丁慕,说起来她和其他人一样一点不看好这场决斗,甚至已经有人在小声的说“这是谋杀,和从背后捅刀子的懦夫一样。”
很显然,尽管小古尔佳是他们的族人,但是依旧有人因为种种原因不愿看到丁慕被杀死。
丁慕慢慢站起来,从古尔佳扔出毯子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场战斗不但不可避免,甚至如果不死掉一个人都不会有结果,这从小古尔佳的眼神里就可以看出来。
他是想要他死。
“你要杀我?”
即便这样,丁慕还是有些多余的问了一句。
“对,加杰人,你今天必须死在这儿。”
小古尔佳丝毫都不掩饰他的杀意,吉普赛人对仇人会很坦诚的表示他们的恨意。
索菲亚也站起来,她把身上漂亮的新娘礼服前摆小心的掀起来,然后几步走到丁慕身前,同时从旁边的桌上抓起一柄锋利的刀子对着古尔佳。
“不要躲在女人身后,出来让我割断你的脖子。”小古尔佳大声喊“让所有人看看你多懦弱,让女人保护。”
“你肯定想杀我?”
丁慕好像还要确定是不是这样的又问一句。
他这样子引起四周小古尔佳同伙们的哄笑,似乎为这个到了现在还没明白将要发生什么的加杰人的愚蠢感到不可思议。
老古尔佳也摸着卷曲的胡子露出笑容,一切都很顺利,这个加杰人还是挺有用的,至少连婚礼都替自己的侄子准备好了。
当小古尔佳举起手里的飞刀向他威胁的比着自己喉咙做个割喉动作的时候,丁慕动了!
他忽然伸手探进索菲亚拖起的裙摆,就在所有人还愕然不解时,他抽回来的手里已经俨然多了柄已经上好弦的短弩!
同时他飞快的把早就藏在手里的两只弩箭搭上卡槽。
“砰~”
愕然还没有从小古尔佳的脸上完全划开,随着一声闷响,两道黑影已经掠过空地。
然后小古尔佳就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周围惊叫四起!
老古尔佳几乎是吼叫着从座椅上蹦起来,他冲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侄子。
当看到侄子胸口俨然只露出一点末端的两只箭尾,他抬起头愤怒的盯着丁慕大吼着:“加杰人!”
随着他这声吼,几个吉普赛人向丁慕冲了过去!
“他要杀我。”丁慕把短弩扔掉,然后用肯定的口气说,同时双眼也紧盯着老古尔佳“而我是在决斗中杀的他。”
几个吉普赛人停了下来,他们开始不知所措的相互对视,然后齐齐望向老古尔佳。
老古尔佳脸上微微扭曲,他知道丁慕这话的意思,到这时他也明白了丁慕之前为什么一直在可笑的问侄子是不是要杀他。
只有在引诱侄子公开向所有人宣布就是要杀死他时,他才有足够的理由杀掉小古尔佳。
“狡猾的加杰人!”
老古尔佳脸上的肉在颤抖,他没有儿子,对他来说小古尔佳就是他的孩子,他还指望这个侄子能娶索菲娅,将来继承他头人的位子。
可现在,这个加杰人却让这一切成了空。
一个老人站了出来,他橘皮般满是褶皱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中闪着光。
看了眼丁慕,老人缓缓开口。
丁慕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能从四周人和旁边索菲娅的表情上判断可能的结果。
终于,随着老人的话,索菲娅脸上露出欣喜神色,旁边的霞斯基娜也好像终于松了口气。
“长老说你在这次决斗中获胜了,”霞斯基娜先是告诉了丁慕这个好消息,然后才又说“不过你虽然是在决斗中杀死了我们的族人,但是我们依然要惩罚你。”
“惩罚?”丁慕本能的后退一步,心里浮起阵紧张,虽然他在决定杀死小古尔佳之前已经想到,吉普赛人会因为要遵循他们的传统不能向自己复仇,可一旦他们真的不守规矩,那等待他的可就是最糟糕的下场了。
“虽然是决斗,但杀死别人的儿子,让他的家人失去亲人和壮劳力,这是严重的罪,你要为我们干活,而且是最脏最累的活儿,”看着丁慕略微我泛白的脸,霞斯基娜这才说出下面的话“你必须补偿小古尔佳的家人,因为他的父母都已经死了,所以你要补偿的就是头人,你要为他干足整整一千天的活才行。”
一千天?
丁慕一愣,脑子里飞快的转着念头。
别说三年,也许一年或许半年,只要运气不太差到遇到强盗或者战乱,自己就有把握能在这个时代适应生存下去。
到那时候自己就可以带着索菲娅离开这些吉普赛人。
带着索菲娅?丁慕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怪念头,似乎旁边的女孩真的变成了他的妻子。
不过看着对面老古尔佳充满仇恨的目光,他却知道今后的事情并非如他想的那么简单。
只是当他从霞斯基娜那里打听到关于这对叔侄可能会用什么方法阻止他们的婚礼时,他就已经做下了决定。
他忘不了可莱切村那个夜晚发生的袭击、更忘不了那个险些杀死他的刺客当时的眼神。
在之前的二十多年中,他从没被那种眼神盯视过,那其中**的杀气让丁慕连在睡梦中都会惊醒。
偏偏他在小古尔佳的眼中就看到了那种神情,这让丁慕丝毫不怀疑只要有机会他一定会杀死自己。
既然迟早会被他所害,不如先下手为强!
他做好了准备,当从霞斯基娜那里打听到古尔佳有可能会利用传统,在婚礼上向他挑战时,丁慕决定冒一次险。
索菲娅的聘礼被换成了毫无新意的几件裙子,而且这还是索菲娅让霞斯基娜用她的首饰悄悄从附近镇上换来的。
而真正的聘礼——那柄短弩却被丁慕藏在了索菲娅的新娘裙下。
想想一个新娘却在裙下藏着件杀人利器举行婚礼,这似乎是在有些荒谬,但是在丁慕的坚持下,索菲娅终于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
只是直到最后丁慕都还在犹豫。
他知道如果真的杀死小古尔佳,即便限于吉普赛人的传统,接下来他也会遭受来自老古尔佳的报复,所以依旧希望事情不会走到那一步。
但是当他连续的询问,换来的是小古尔佳充满杀机的抹喉手势时,丁慕明白他已经没有退路,只有杀掉对方!
拿弩,上箭,扳动机括!
这一连串的动作他在暗中练了很多次,直到那两只弩箭射出时他脑子里都没有任何其他。
只是当一切平定下来,看着被几个吉普赛人抬走的小古尔佳瘫软的尸体,他才真正意识到个可怕的念头:
自己杀人了!
而且是近乎谋杀的杀死了一个人!
到这时,丁慕的手脚才有些冰冷,他知道那不是因为天气,而是内心恐惧。
婚礼已经不能再进行下去,吉普赛人离开时纷纷用异样眼神看着丁慕。
古尔佳是族人,而丁慕却是遵循古老的部落法则杀死了他,这让很多吉普赛人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个刚刚杀掉他们族的凶手。
“明天起就要早早起来干活,”那位宣布判决结果的长老让霞斯基娜把自己的话转告丁慕“最累,最脏也是最苦的活,这是惩罚。”
对这话,丁慕只能用苦笑做为回应。
杀死了一个人,却只用干累活作为惩罚,这让他再次感受到了这个时代生命的渺小与卑贱。
也许自己是真多愁善感了,和以后的处境相比,古尔佳的事真该放一放了。
丁慕看着老古尔佳逐渐消失在黑夜中的身影,心中琢磨。
索菲娅伸出手捏了捏丁慕的手臂,看到他转头望过来,她就先发出一声轻“啊,”然后拉着他向篷车走去。
丁慕的心忽的一热,虽然之前几天他们两个也住在一起,可今天突然变得和往常不一样了。
月光下,篷车好像被团暧昧的光晕笼罩,看上去散发着莫名旖旎的气息。
“啊~”
“索菲娅,我们这样。”
“啊?”
“不,是这样。”
“啊!”
“算了,我们还是这样吧。”
最终,丁慕拗不过索菲娅似乎就要爆发得大喊大叫的脾气,乖乖的从篷车的角落爬出来,抱着毯子钻进了已经支起来的新婚卧帐里。
很快,卧帐里传来了索菲娅均匀的轻鼾,而丁慕则抱着短弩靠在帐口,双眼盯着昏暗月色下的营地阴影。
从明天起就要开始真正过吉普赛人的生活了,又会有什么在等待着他呢?
第十三章 “新婚生活”
新婚生活什么样?
因为之前的二十多年并没有经历过结婚这么档子人生中的大事,所以丁慕没有过任何这方面的体会,至少在他印象当中,没有谁新婚之夜第二天天还没亮就被人叫醒,然后赶着去给别人当牛做马的。
可这种事,偏偏他就遇到了。
天刚蒙蒙亮,两个吉普赛人就到了丁慕他们的篷车外,先是剧烈摇晃,然后大声吆喝,就在丁慕还以为这么热情是他还不熟悉的什么传统时,两个吉普赛人已经推搡着他到了头人的篷车外。
老古尔佳的篷车门上挂上了一个由黑色棉布和深紫色的杜鹃花扎成的花环,丁慕知道这是在报丧。
丁慕的精神立刻为之一振,一夜未睡的疲惫瞬间消失,他谨慎的注意着身边两个吉普赛人,虽然他相信即便作为头人,老古尔佳也不敢轻易触犯吉普赛人的传统,但是一个人如果失去了理智,那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了。
老古尔佳显然也一夜未睡,他眼眶上埋着微微下垂的眼袋,看上去比昨天那个精明的头人,似是老了好几岁。
丁慕的红眼圈和勉强打起精神的样子落在老古尔佳眼里,让他心里更是浮起一层恨意。
他当然不知道丁慕头天晚上几乎是抱着短弩坐了一夜,只当他是整夜尽情的肆意放纵的结果,这让老古尔佳想起了自己可怜的侄子,如果不是这个加杰人,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应该是自己可爱的侄子。
“要为牛群除粪,然后添加草料,表演用的马要仔细梳理鬃毛修饰脚掌,至于小马驹要注意保暖,”老古尔佳脸上毫无表情的对丁慕说“你每天要工作到吃晚饭的时候,中间不许停下来,如果被现偷懒就会挨鞭子。”
说到这,老古尔佳停下来仔细打量着丁慕,然后用他并不避讳被旁边两个笑呵呵的看着这一切的吉普赛人听到的声调说:“我会盯着你,直到你犯错,然后我就会让你尝尝真正吃鞭子是什么滋味。那绝对比你之前挨的那顿鞭子更能让你刻骨铭心。”
说完,他把手里的鞭子对着丁慕扬了扬。
“记住,一千天,你只有熬过这一千天只有,我才会把这柄鞭子扔在你面前,表示原谅你。”
可是你绝对不会让这种事生,你一定会在这一千天里想尽办法找我麻烦,直到我自己忍耐不住逃跑,到那时候你就能为侄子报仇了。丁慕心里这么为老古尔佳补充了一句。
看着老古尔佳的眼神,丁慕知道自己已经猜到了他的打算,按照吉普赛人的传统,在这一千天里,如果丁慕忍受不住做苦役的惩罚逃跑,那么老古尔佳就有权为侄子复仇。
丁慕噩梦般的新婚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牛栏里到处都是肮脏恶臭的牛粪,一坨坨的看上去好像大片的烂泥,冻住牛粪要用铲子不住的用力敲打才能铲动,在敲打的时候一块块到处飞溅的粪便会沾在身上甚至脸上,一旦遇热就会融化,然后散出恶心的味道。
丁慕站在牛栏里用木锹不住敲打脚下一坨冻得象石头般坚硬的牛粪,同时要小心翼翼的躲开那些明显对自己这个不之客并不欢迎的公牛们。
看到那些晃动着尖尖双角的公牛总是一边“哞哞”叫着,一边有意无意的把角尖从背后对准自己,丁慕就不由得某处一紧,脑子里莫名其妙的想起句名‘名人名言’“你竟敢闯入我的领地,这是自寻死路!”
白天的早晨要打扫牛圈,收拾牛粪,把牛粪放到能有大片阳光照到的空地晒着,到了中午则要照顾马匹。
吉普赛人的马分为两类,一种是驾车的辕马,另一种则是表演马戏用的表演马。
和辕马相比,那些表演马高大威武漂亮却也更难伺候。
丁慕腰上围着围裙,手里拿着一把很大的毛刷子,小心的为一匹看上去几乎找不到一根杂毛的白马梳理着毛,那匹马时不时会微微动一下,好像是在蹭痒,又好像是被碰到什么地方不太舒服。
丁慕小心的伺候着这匹马,因为已经有人偷偷告诉他,这匹马是整个部落马戏表演的重要角色,所以必须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两个人影出现在不远处,丁慕注意到是索菲娅和一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吉普赛男孩。
丁慕就低下头,透过马肚子下面的空隙看过去,然后他觉得自己这举动真好笑,倒象个偷偷监视妻子的嫉妒丈夫。
然后他惊讶的现,他们两个正试图练习之前他见过的那个由索菲娅和小古尔佳表演的投飞刀的节目。
只不过和之前不同的是,投飞刀的是索菲娅。
锋利危险的匕在手上麻利的反转,索菲娅手指捏住刀尖用力甩手,随着“呯”声闷响,飞刀钉在了男孩手里拖着的苹果上!
丁慕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一幕,他实在没想到他的“小妻子”居然还有这种本事,难怪之前她敢和古尔佳对峙。
只是想想这孩子能把刀子玩的如此娴熟,丁慕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后怕。
如果和小古尔佳决斗的时候没提前做好准备,估计这时候变成一具无主尸体的,就是自己了。
丁慕看的出了神,手底下就变得没了章法,他手里的刷子在白马身上一个地方刷个不停,终于惹得白马出了不忿的嘶鸣。
索菲娅闻声回头,就看到了正举着刷子对她微笑的丁慕,她立刻嘴里出声喜悦的呼声,转身就向“丈夫”跑来。
“索菲娅……”
身后搭档不满叫了她一声,索菲娅看也不看手腕向身后一甩,“砰“的一声,飞刀钉入男孩鼻尖前的木板,看着不住震颤的刀柄,男孩两眼直,冷汗顺着鼻尖淌了下来。
“不要靠的太近,我身上很脏。”
丁慕摆着手,可索菲娅毫不在意的靠在他身边,接过他的毛刷开始在白马身上刷了起来。
“真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厉害,”丁慕由衷感叹,他的确没想到这个12岁的女孩子有这么厉害的飞刀本事,再想想之前她毫不畏惧的和古尔佳对峙,丁慕开始觉得和这个孩子一起生活,似乎也挺好的“再等两年,等你长大些也许……”
看着索菲娅似懂非懂的眼神,丁慕下面的话说不出口了。
他自嘲的笑了笑,是呀,她还是个孩子呢,谁知道几年之后的事呢,自己迟早是要离开这些吉普赛人的,到时候索菲娅会不会愿意和自己一起走,还是最终两人各奔前途?
也许很多年之后回想起曾经有这么个可爱的‘小妻子’,也是人生中一个很美好的回忆吧。
索菲娅指着篷车方向对丁慕双手合十靠在耳边做了个睡觉的动作,又飞快的打了几个他看不明白的手势,就在他琢磨着是什么意思时,索菲娅的那个新搭档走了过来,他尽量离索菲娅远远的对丁慕说:“加杰人,她要你等到活一干完就回去睡觉,她会在篷车里等着你。”然后他狠狠瞪了眼丁慕“我猜你一定对她干了很多坏事,你这个禽兽。”说完他转身就跑。
看着索菲娅怒气冲冲追上去的背影,丁慕已经是风中凌乱,我要是禽兽倒好了,可偏偏我是连禽兽都不如啊。
突然,背后一声呼啸,丁慕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后背上火辣辣的一痛!
“如果你不肯好好干活就得吃鞭子,”之前那两个吉普赛人中的一个走过来,他手里拿着把不大的马鞭,那应该是用来驯马的“也许你不想吃晚饭了,那就一直干到半夜吧。”
说完,那人迁着那匹白马转身离开。
摸着肩膀上隐隐痛的地方,丁慕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他之所以答应为老古尔佳做苦工,与其说是接受惩罚,不如说是在帮索菲娅,毕竟老古尔佳是头人,虽然是丁慕杀死了他的侄子,可老古尔佳不可能不连索菲娅一起恨上。
更何况按霞斯基娜的说法,索菲娅的父亲纳山做为前任头人,在部落里的影响足以让老古尔佳对索菲娅有所顾忌,虽然吉普赛人不可能推举一个女头人,但是只要古尔佳还在,纳山和部落的牵挂就不会断。
可现在,老古尔佳显然是在有意逼迫他,也许他就是在等丁慕终于忍受不住要逃掉的那一天。
到那时候,不论是丁慕还是索菲娅,都可能会受到老古尔佳残忍的报复。
不能这么下去,当丁慕终于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揉着疼得快要抬不起来的胳膊,拖着沉重疲惫的双腿,同时忍耐着整整一天没有吃到任何东西的饥饿向篷车走去时他这么想着,得想办法摆脱这种局面,只是逃跑吗,现在自己能逃到哪去?
吉普赛人的队伍离开阿尔斯真陀已经好些日子,即便那些追杀他的人依旧没有放弃,可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和一群吉普赛人在一起。
波西米亚人都是下贱肮脏而且不吉利的,这样的想法差不多是这个时代的人所共有,所以坤托在见到索菲娅第一眼时就因为她是个波西米亚人大为恼火,虽然现在看,从坤托果然就死了这件事,倒是的确应验了不吉利的说法,可丁慕当然不会在乎这个。
只是其他人就未必会这么豁达了。
所以丁慕有把握即便现在逃跑,只要时机选得好,应该也不会被老古尔佳抓到,而且一旦离开了吉普赛人自己的营地,以如今波西米亚人的处境身份,老古尔佳是不可能肆无忌惮的找他这个‘加杰人’报仇的。
那么为什么还不选择逃跑呢?
真的是时机不到吗?
看着渐渐靠近的篷车,望着从篷车里露出的那丝微弱的光亮,丁慕心里有块软软的地方好像被触及到了。
从来到这个时代之后,他都一直在尽量回避去碰触那个地方,因为他知道那种思绪一旦开启,接踵而来的痛苦也许就会把他彻底吞噬。
那是个叫“家”的魔鬼,是他在这个世界怎么也不可能再回去的地方。
正因为这个,篷车里那缕微光成了令丁慕眷恋不去的牵绊。
布帘忽然掀起,索菲娅那双令人难忘的大眼出现在丁慕面前。
索菲娅急急的把丁慕拉进车里,然后立刻拉上布帘,这让丁慕有点脸红。
虽然吉普赛人结婚都很早,所以12岁也不是太过特别,可索菲娅异常的热情已经让他白天被很多人用奇怪的眼神关爱了好久,现在再见她如此急不可耐的样子,丁慕已经能猜到明天营地里会流传些什么流言蜚语了。
正这么胡思乱想,却看到索菲娅转身从篷车角落拿出个布巾小包,看着那小包她似乎心满意足的吐口气,然后递给了丁慕。
包里是一块掰碎的干饼和几块很小的碎肉。
丁慕的心霎时一抖。
吉普赛人的晚餐是集体进食的,而且食物不许带回自己的处所,而之前他已经被禁止吃晚饭。
很显然索菲娅偷偷留下了属于她的那份晚饭,为了不被现她把干饼掰碎用布包藏起来,然后等着自己回来。
丁慕轻轻拿起块碎碎的干饼放在嘴里轻嚼,看着眼睛快要眯成一道弯月的索菲娅,他慢慢放下饼子伸手把索菲娅拉到怀里,在她耳边低声说:“听着索菲娅,我要你想好了再回答。”
索菲娅就点点头,等着他。
“如果我想离开这,我是说离开波西尼亚人,你愿意和一起走吗?”
索菲娅好像一呆,她愣愣的看着丁慕,似乎不知道该回答什么,然后她摇了摇头。
一阵失望从丁慕心里升起,他自嘲的一笑,笑自己的多愁善感和自作多情。
“啊,啊~”
索菲娅好像感觉到了丁慕的失落,她急急的比划着,因为看丁慕不懂急得脸上涨红,突然她想起什么转身爬到篷车深处,从里面拿出条显然已经有些年头的头巾。
那是条吉普赛人男人的头巾,依旧有些肮脏,样式让丁慕想起了老古尔佳头上戴的那种。
看着索菲娅试图焦急分辩的神态,丁慕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是怕如果走了就见不到你父亲纳山了?”
索菲娅立刻点头,她紧紧攥着头巾,那坚定的神色让丁慕觉得,她坚信她父亲纳山一定会回来!
“小索菲娅。”
丁慕把女孩又抱进怀里,索菲娅就立刻抓住他的手臂,似乎怕他离开。
“我们来想办法吧,找到你父亲然后离开。”
这次索菲娅没有反对,她把布包里的干饼和碎肉拿起来递给丁慕,看着他一点点的吃点,眼睛再次眯成了两道细细的弯月。
当终于哄着白天听了某些吉普赛女人的建议,决定尽妻子职责的索菲娅睡去之后,丁慕靠在篷车墙上微微出神。
他是必须离开这里的,即便没有老古尔佳作祟也不会就这么随着吉普赛人流浪一生。
那么去哪呢?
一个地方的影子闪过丁慕脑海。
巴勒莫。
前世丁慕曾经到过巴勒莫,只是那时是以旅行者的身份,现在他要考虑的是有没有可能在那里安身立命。
与此同时,坤托临死前留下的话又萦绕他的心头。
巴勒莫,主教宫,阿尔方索司铎。
这些名字搅合着丁慕的心。
隐隐的,他心底有个声音在问:“你真的只是因为索菲娅才不肯离开这些吉普赛人吗?你不正是因为他们要去巴勒莫才和他们走在一起吗?巴勒莫主教宫的阿尔方索司铎是谁,乔迩·莫迪洛又是谁,坤托为什么要让你冒名顶替,还有那些追杀者为了什么,难道你真的不想知道这一切?”
一个个疑问像群魔鬼纠缠着他,直到震动地面的马蹄声包围营地,丁慕才从噩梦中骤然惊醒!
第十四章 飞刀,又见飞刀
蹄声撕破沉寂夜色,也敲碎了波西米亚人的睡梦,营地里混乱起来。
索菲娅睡的很沉可也被惊醒,她半支起身子迷糊的看向外面,然后立刻四下寻找。
直到看见丁慕的身影出现在篷车门口,索菲娅才放下心,她想跟着跳下篷车,却被已经进来的丁慕挡住。
“回车里去,”丁慕低声吩咐,想了下他又把短弩递给索菲娅“把这个带在身边。”
索菲娅接过短弩,却把一柄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的短刀塞到丁慕手里。
渐渐的,人们听出虽然蹄声嘈杂,对方人数却似乎并不多,倒像是只有两三个人在营地附近徘徊,这让吉普赛人略微放下心,可他们依旧紧握着武器警惕注意着远处黑暗中的动静。
强盗吗?丁慕心里琢磨,虽然和如今乱象丛生的大6比起来,西西里因为有阿拉贡王室的庇护没有生大的战乱,但是却并不太平。
老古尔佳手里提着握柄很长的弯刀站在了营地出口的地方,因为习惯,吉普赛人在宿营的时候总是把篷车围成里外两个圈子,为了防止被人偷袭,两个圈子的出口也并不在一条线上,虽然这多少给出行造成了些麻烦,却很有必要。
几个年轻力壮的吉普赛人跟在老古尔佳身后,他们都拿着各式武器,平时吉普赛人不敢公然拿出这些武器的,但是现在他们已经顾不得那些禁忌,外面令人不安的重重马蹄声,令所有人心里紧张万分。
马蹄声逐渐停下,好像停留在了不远处的黑暗里,隐约可以看到月光下武器的反光。
“我是古尔佳,这里都是我的族人,”老古尔佳站在营地门口对着黑暗中那些人喊着“我们缴纳过应缴的税,也向教堂贡献过金币,我想知道我是在和谁打交道。”
“收回你的金币吧,波西米亚人,我们不是强盗。”一个声音从黑暗中由远及近。
两个骑马的人从黑暗里走出来,他们先在稍远处停下,其中一个人向前几步大声说:“我们只是路过,想要找个避风的地方休息,见到火光就过来了,你们的人的确找了个好地方宿营。”
“风餐露宿是我们的长处,”老古尔佳把手里的弯刀微微放到身后,然后警惕的大量着暗处“有客人光临是我们的荣幸,不过能告诉我们你们有多少人吗?”
“我们几个人,还有位高贵的长者,”那个人大声回答,然后他抬手一抛,一个黑乎乎的袋子扔到了古尔佳面前的地上“我们会付钱,只要一块能避寒的地方。”
古尔佳从地上拾起钱袋,里面熟悉的声响和重量让他卷曲的眉梢微微一抖,然后就笑眯眯的说:“当然,我们这里有足够多的地方供你们过夜。如果不嫌弃,还有热汤。”
“我们自己有食物。”
对方不太领情的回答了一句就调转马头往回打着招呼。
没有一会儿,随着黑暗中人影晃动,后面有几个人和他们汇合到一起,向营地走来。
吉普赛人紧张的注视着他们,直到他们走进营地,又用马车把出口堵上,这才放心的领着这些人来到里面的空地上。
丁慕站在篷车边远远打量,他现这些人当中有两个人很显眼,其中一个是位已经上了些年纪的老者,被风吹得有些乱糟糟的银灰色头在脑后打了个髻,他的额头光亮宽大,一件很厚实的长袍穿在身上,远远看上去像个异教传说中的魔法师。
另一个人则要年轻得多。
他大概三十多岁,有着一头修剪整齐的棕色头,尾部的梢像是经过特意卷曲微微向内扣去,鼻尖向上微挑,看上去有点滑稽,他身上穿着件出门在外常见的旅行装,腿上绑着副粗布绑腿。
这人身材很高,即便坐下也很显眼,在其他人开始忙乎时,他却把一双打着绑腿的长腿半盘在身前,招呼着老古尔佳坐下来和他聊天。
那个老人似乎对他们聊的东西也很感兴趣,这两人似乎并不象别人那样歧视波西米亚人,三个人不一会就出阵阵笑声。
“哦,我的朋友,看得出来你们都是很有身份的人,”老古尔佳笑呵呵的说,他感觉的出这两人应该不是普通的商贩,不过他圆滑的不去探究别人的身份“你们给的报酬不少,就该得到回报。”
说着老古尔佳用力拍打手掌,几个吉普赛人就纷纷叫着篷车里的族人出来。
“请尽情享受尊贵的客人,”老古尔佳热情的说“我可以为你们安排一场精彩的表演,让我们最漂亮的女孩子展现她的魅力。”
说着老古尔佳回头向索菲娅的篷车大声喊了句什么。
丁慕的眉梢立刻皱了起来,虽然严格说起来索菲娅并不算是他的妻子,而且他也没有当下那种女人不能抛头露面的想法,可老古尔佳的话还是让他不高兴。
特别是当老古尔佳故意说到最漂亮的女孩子时,他注意到那个棕青年似乎露出了很有兴趣的样子。
索菲娅这时已经从篷车里跳了出来,不过她刚向前几步,就被丁慕一把拉住。
“别去。”丁慕拦住她,同时不快的看向老古尔佳,他能察觉老古尔佳看他的那种戏弄的眼神,虽然知道他是在故意挑衅,可丁慕不想就这么让他得逞。
索菲娅露出了焦急的神色,顶撞头人对吉普赛人来说是很严重的罪行,多年养成的习惯让她一时无法真的去反抗老古尔佳。
“索菲娅!”老古尔佳的脸色阴沉下来,他之前只是想要让丁慕难堪,可现在见他居然敢挑战自己的权威,老古尔佳原本就蓄在心底的怒火立刻迸出来,他大步向丁慕他们走去,在经过一个族人时从他手里夺下把原本作为表演用的鞭子“难道你不想听你的头人命令?”
索菲娅红晕的嘴唇微张,她有些慌张的看看丁慕,刚要向前迈步,却又被丁慕拉住了胳膊。
“你是我妻子,所以就得听我的。”
丁慕故意大声说,他现那个棕青年似乎用看戏般的好笑样子看着这一幕,而他旁边那个老人则好像干脆就懒得看向这边,只是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加杰人。”老古尔佳压低声音威胁着,他其实并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丁慕的来历也不是多光明,如果太过引起那些人的注意未必就是好事,可丁慕这种公然和他作对的态度让老古尔佳很是难堪,虽然也有些后悔不该故意激怒这个毛头小子,可事情已经这样他也没了退路,所以他只能低音威胁“让索菲娅表演,然后我就让她回来。否则我会给你安排你根本干不完的工作,直到你累倒为止。”
老古尔佳的威胁显然吓住了索菲娅,她试图摆脱丁慕的手,却又不敢太用力,只能焦急的对他“啊啊”的低呼,似是在劝他不要和头人做对。
“你要害索菲娅也跟着你被罚吗?”老古尔佳威胁着“别忘了上次她挨鞭子的事。”
丁慕眼中闪过丝愤怒,吉普赛人也许豪爽,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会耍花招,相反吉普赛人给外人的印象多少是有些狡狯的,现在老古尔佳就证明了吉普赛人的这种狡狯并不稀奇。
“让我当靶子。”丁慕忽然说,他看到过索菲娅使用飞刀的本事,所以相信她是不会失手的,更重要的是他坚持在她身边,因为他现那个棕青年似乎对这边的兴趣更大了。
“你不懂怎么表演,”老古尔佳气呼呼的说“别以为只要傻乎乎的站在木盘前就可以了,你如果因为害怕稍微动一下也许就没命了。”
“那不是正遂了你的心愿。”丁慕讽刺的说。
老古尔佳脸上露出了气急败坏的样,他好像要怒却还是忍住:“我愿意看到你身上多几个窟窿,可那会坏了我们的名声。”
“我相信索菲娅,”丁慕说“所以你不用担心什么了。”
丁慕说着拉着索菲娅向空地走去,在路上他故意揽住索菲娅的肩膀,在她耳边小声叮嘱不要担心自己,尽管象平时练习那样就可以,然后在分开时,他忽然捧起索菲娅的脸,稍微犹豫之后低下头轻轻碰触了下她温暖的唇瓣。
火光中,英俊的希腊美少年和异常成熟的年幼少女泛着青涩味道的轻吻在这一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而丁慕眼神的余光也似乎看到了那个棕青年带着丝嬉戏的淡淡嘲笑。
丁慕走向已经竖起来的木盘,他学着当初看到过的样子伸开双手,虽然心里不住狂跳,可他还是双眼紧盯着对面的索菲娅。
索菲娅手里的飞刀已经举起,不过却没有象往常那样漫不经心的扔出,而是认真的看着丁慕。
四周很静,所有人都盯着场中,一时间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那个青年终于收起了嬉戏的神情,他一手按地,另一只手托着多张了块赘肉显得很大的下巴,认真的看着场中的两个少年人。
“老师你认为那女孩会失手吗?”青年低声问旁边的老人。
“命运是上帝安排的,”老人似乎并不关心空地上生的事随口应了一句,可接着他又说“不过上帝更偏爱有准备的人。”
听了老人的话,青年动了动他的大下巴,随即出一声嗤笑说道:“老师,您总是能找到教育人的机……上帝~”
一声低呼从年轻人嘴里出,在他这喊声中,场地中的索菲娅已经突甩手臂,随着一道闪光掠过空地,飞刀突刺而出!
所有人,包括一些平时并不喜欢丁慕的吉普赛人都出一声惊叫,因为他们看到那飞刀俨然正是刺向丁慕胸膛!
“嘭~”的一声,飞刀消失在丁慕腋下,如果不是这刺中木板才有的声音,所有人都以为这一刀已经戳在了丁慕身上!
“砰砰砰~”
第一刀扔出后,索菲娅的手毫不停留的不住甩动,一道道闪光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飞掠,到了后来甚至形成了一条连接起来,隐约可见的闪亮匹练!
头顶!耳边!手旁!肋下!
一柄柄飞刀戳在木盘上出阵阵闷响,微微震颤的刀柄拍打着丁慕的身体,每一下都让他有种跟着肝颤到可能就要挂掉的恐惧,随着索菲娅的度越来越快,他的心也跟着越来越激烈的跳动!
终于,伴着从索菲娅嘴里出的长长的“啊~”的大呼,最后一柄飞刀狠狠钉在了丁慕两腿之间,紧贴微妙部位的木盘上!
然后,索菲娅出一声欢呼,如同冲出笼子的母豹般提着裙子冲过空地,扑入丁慕怀中紧紧抱住了他!
而这时四周的吉普赛人已经一片叫好,连那些并不喜欢丁慕的人也跟着不住鼓掌吹响呼哨!
丁慕觉得要虚脱了,他知道是吓得,虽然对索菲娅的技巧有信心,可当站在木板前时,他才知道事情真不是那么简单的。
特别是那最后一刀,丁慕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吓尿了,其实如果这个时候索菲娅没有抱住他,也许他已经两腿软的跪了。
“这不是很神奇嘛,老师。”棕青年对老人哈哈笑着说,然后让向旁边的随从做个手势,随从立刻掏出几个金币递到他的手里。
“应该得到奖赏,”青年把金币扔给老古尔佳,然后又拿过几个向丁慕他们晃了晃“你们自己也应该有一份,我知道波西米亚人的规矩,不过这是赏给你们自己的,所以你们有权收起来,是这样的吗老师?”
“的确,这是他们应得的奖赏。”老人点点头,似乎对这个学生如此处理这件事很满意。
当丁慕走过来时,看着他因为紧张早已经被浸得汗水淋漓的头,青年忽然用讥讽的语气说:“oiνopπoiπνtaoaaiooνetaiφboμetaπνakνeiμiaπapδa”
看着他那明显嘲笑的样子,丁慕忽然平静的回答:“akpibeπeiδeνaikataδikaoμνo,toiηζapη。”
丁慕的话让青年先是一愣,然后露出了微笑。
“看啊老师,咱们遇到了个奇怪的年轻人,”他向旁边的老人呵呵笑着说,然后他压低了声音“我说的不错吧,这次旅行真的很有趣。”
“我只希望找个有趣早点结束,我的大人。”老人不满的低声回应。
第十五章 命运已定
熊熊篝火和欢快的音乐,在火光的映衬下可以看到金属杯子里流淌的殷红酒水和盘子里滴着油汁的肥肉。
丁慕和索菲娅坐在火堆旁的毯子上,在他们对面不远处,就是那个看上去兴致勃勃,好像对什么东西都充满兴趣的棕发青年。
其实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这个人的年龄比乍看上去大一些,只是他那总是精力充沛的样子,让他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
在他身边,只有那个被他称为老师的老人,其他随从要么恭敬的站在一旁,要么跑来跑去的忙活伺候,可他对这些并不在意,好像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而丁慕他们能坐在离这人很近的地方,是这人特意安排的。
那些随从似乎把丁慕他们能和自己的主人坐在一起的“殊荣”当成件很重要的事,在布置毯子的时候特意放得离主人的位置很远,而且在他们之间除了篝火,还有两个虽然同样身穿简朴的旅行服,可腰间却挂着刺剑的随从。
“如果他们知道索菲娅的腰带里还藏着两柄飞刀,而以她的身手这么近的距离绝不会失手,又会是什么表情呢。”
丁慕看着那两个站在不远处的随从,那两人虽然好像很随意的站在那里,但是眼神却始终在他们两人身上扫来扫去,似乎只要稍微有点异动,就会立刻扑上来。
“年轻人,告诉我你除了那两句‘恰好’知道的诗句,还会些什么?”棕发青年咬了口沾着核桃和草莓酱汁的白面包,然后从盘子里捏起块泛着油光的肉条放在嘴里嚼着“荷马,伊利亚特,还有勇气和飞刀,算了你应该告诉我你不会什么,而不是还会什么。”
“我会的东西不多,”丁慕尽量让声调显得直率而没有心机,虽然不知道对方身份,但可以肯定这不会是个普通人,这份排场在丁慕看来虽然不算什么,可在如今这时代多少有些突兀,虽然很多有钱人也喜欢摆谱,可他看得出来,眼前这人能得到这样的伺候,和钱似乎关系不大,更多的应该是来自他的身份“对我和我妻子来说,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要紧的。”
“哦,是这样啊,”那人看了看旁边的索菲娅,露出个微笑“看得出你很爱你妻子,那么你想过没有如果有个机会能让她过上更好的生活,你愿意成全她吗?”
丁慕眉梢一拧,他没想到这人居然如此明显的做出暗示,看着他脸上笑吟吟的样,丁慕慢慢站起来,他这动作立刻引起两个随从的注意,他们向前迈步,挡在丁慕身前。
而索菲娅已经在丁慕站起来时跟着站起,她和丁慕并肩站着,一只手紧攥着丁慕手臂。
“对不起老爷,我们不想过其他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对我们来说很好。”
丁慕嘴里说着,脑子却在飞转,他在猜测对方会有什么反应,是气急败坏还是干脆立刻翻脸,而如果真的那样,那些吉普赛人又会不会帮助自己两人。
一瞬间他想到很多,却偏偏没有想到要放弃索菲娅。
“看啊老师,我就说波西米亚人都是些蠢人,”那人向旁边的老人笑哈哈的说“看他那样子,好像接下来就要和我决斗,多好笑的波西米亚傻孩子。”
“一个勇敢的捍卫自己权利的傻孩子,不过虽然愚蠢却恰到好处,”老人不在意的喝着酒“和他比,我倒是觉得你应该更明白自己应该捍卫什么,而不是浪费宝贵的精力追求那些并不重要的东西。”
“上帝,你又开始说教了,”棕发男人好像不满的嘟囔一句,接着却举起酒杯向老人敬酒“敬我最尊重的师长,我的良师益友和最好的朋友。”
说完,他一口喝干,然后擦着嘴角对丁慕说:“快坐下吧小伙子,你已经证明了你的勇敢了,还有虽然你的小妻子很漂亮不过她太小了,也许再过几年你才会有麻烦,至少现在你们是安全的。”
丁慕暗暗松口气,他故意气呼呼的坐下来,还象个孩子似的分辨说“我妻子不小了,她已经足够漂亮”,那样子倒像是反而为男人看不上索菲娅感到不平,可事实上他的后背却已经湿透。
他实在想象不出如果那人真的对索菲娅有兴趣他该怎么办,现在的他没有任何阻止这种事发生的能力,如果真是那样,他除了奋力一搏,几乎没有任何办法。
“那么年轻人你想过为我工作吗?”男人忽然又问“我可以付给你份不错的报酬,当然你也得值那个钱。”
丁慕有些意外,他不知道这人看上了自己哪点,说起来除了刚才灵机一动接下了那人借着荷马史诗中的诗句暗含戏谑的嘲讽,他看不出自己对这人能有什么用处。
“老师你觉得如果我有个能用希腊语背诵荷马史诗的吉普赛随从怎么样,而且看上去他虽然冲动还有点蠢,至少不会总是有太多心思。”男人饶有兴趣的问旁边的老人。
老人看看丁慕,然后摇头说:“如果你只是想要别人惊讶你有个这样的随从,那倒是尽可以雇佣他,他应该能让你那些亲戚为这事在背后又对你议论一阵了,可除了这个这孩子对你没有任何其他用处,当然这个你自己也很清楚。”
男人笑吟吟的听着,然后点点头用有点抱歉的口吻说:“看啊,我想给你个差事,不过有人认为你不值那份佣金,不过我也不会让你失望。”
说着他抬手打个响指,一个随从就又把一个小钱袋拿出来扔到丁慕面前。
“拿着这钱和你妻子走吧,我要吃饭了。”男人的情绪好像忽然低落下来,他自顾低头吃起东西,不再理会丁慕他们。
丁慕拉着索菲娅离开火堆,刚刚走出没多远,就看到几个吉普赛人。
丁慕二话没说就把之前那人给的钱袋扔向那几人当中领头的,然后他攥紧索菲娅的手快步向自己的篷车走去。
刚进篷车,丁慕就迅速收拾东西,他飞快的脱掉身上吉普赛人的衣服换上自己之前穿的袍子,然后把那人在吃饭时给的第二个钱袋贴身藏好,然后他又找出临时藏在篷车木板下的短弩,自从上次用这东西杀了小古尔佳之后,他就总是把短弩藏在旁人不易发现自己却容易拿到的地方,之前为了表演他暂时把短弩藏在了车下,现在摸着冰冷的弩臂,他才隐约有种安全感。
索菲娅一直看着丁慕忙活,见他看向自己,这踩露出询问的神情。
“我们离开这索菲娅。”丁慕顾不得解释,虽然那人似乎已经忘了索菲娅的事,可丁慕却不敢冒险,他不知道那人什么时候会突然改变主意,到时候根本不能指望波西米亚人能帮助他。
一切只能靠自己。
“别担心,我以后能养活你,”丁慕边说边挑开布帘看向外面,外面依旧很热闹,波西米亚人还在跳舞唱歌,而那个男人和他的手下也还在原地,没听到身后的动静,丁慕回头看去见到索菲娅脸上异样神色,稍一琢磨就明白过来“放心,等过段时间我们会回来,我会帮你找到你父亲纳山的。”
索菲娅点点头,她也开始忙活着收拾起东西,不过在丁慕看来她那些揣进包裹里的玩意其实都可以不要。
“等所有人都睡下我们就走。”丁慕吩咐着,外面还很热闹,显然不是时机。
波西米亚人的歌舞一直没停,直到一个随从向老古尔佳抱怨“这影响了主人休息”,又扔给他几个金币之后才停止。
外面很快就变得安静下来,除了是不是夜风鼓动帐篷幕布发出“轰轰”声响,就听不到其他别的什么声音。
丁慕和索菲娅悄悄从篷车里出来沿着一串篷车下的阴影向前走,可当他们走到离那些人所处的帐篷不远地方时,又是一阵隐约的马蹄声再次打破了这个寂静的深夜。
丁慕赶紧拉着索菲娅躲到帐篷附近一辆马车的空隙里,这时营地里已经有人出来查看动静。
一个随从跟着几个吉普赛人跑到营地出口,很快他就带着个人返回了帐篷。
很快,随从们开始急匆匆的收拾东西,那个棕发男人则和老人漫步走出帐篷,走着走着就来到了丁慕他们藏身的马车附近。
“真没想到事情发生的这么快,这实在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男人对老人说“事实上我现在觉得有些措手不及,老师你知道我并不希望最后一切变得不可收拾。”
老人点点头,拿着的一封已经开启的信不住在手掌上轻拍,好像在掂量这信中消息的分量:“但是那边似乎已经迫不及待了,而且我不得不提醒您,这次旅行已经变得危险起来,最好在事情还没有变得如您自己说的不可收拾之前离开西西里,毕竟您肩负着旁人无法比拟的命运,随时应该接受重任。”
“老师,您忘了就在不久前你还在说命运偏爱有准备的人吗,”棕发男人哈哈笑起来,随后他神色一正“我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甚至时间已经太长,不过我没想到有人比我更急不可耐。”
说到这,男人好像想起什么莞尔一笑,然后他向波西米亚人聚集的方向看了看说:“蠢人总是在事后才变聪明。”
“但正因我们命运已定,世间方显更加美好。”老人随口接道。
“一个很有趣的男孩子不是吗,”男人微微一笑“伊利亚特的这两首诗句难道不是很符合我们如今的现状?”
说完,男人从老人手里拿过那份信又打开看了看,随后把信收好。
“好吧老师,我听从你的吩咐离开这里,”男人笑着说完不等老人开口又继续说“不过我们不是离开西西里而是去巴勒莫,相信我吧老师,我保证那里正有一出妙剧上演,而观众也都已经入场。”
说着他又嘿的笑了声:“那个男孩说的不错,正因我们命运已定,世间方显更加美好。”
两人说着往回走去,和已经做好准备的随从会和,在吉普赛人的注视下,几个不速之客就又这么匆匆忙忙的不告而别,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丁慕是在吉普赛人抱怨着散去之后才从马车下出来,没想到这一晚闹腾得这么热闹之后,最终离开的却是这些莫名其妙的人。
他虽然不知道那人的身份,从他刚才的片言只语里却能听出这人不但身份微妙,也许还牵扯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当中,而这件事的关键,就在巴勒莫。
拉着索菲娅悄悄回到自己的篷车,丁慕把收拾好的东西放回去,他已经决定留下来不走。
虽然和老古尔佳之间的过节不可能解开,但丁慕相信老古尔佳并不敢太过分,吉普赛人的头人很多时候更多是要靠个人的威信而不是权力管束部落,凭借索菲娅的父亲纳山在族里的声望,不论是对索菲娅还是他,老古尔佳都不会轻举妄动。
只是如果纳山知道女儿嫁给了个加杰人,就不清楚他会干什么了。
想到这丁慕略微苦笑,他发现自己似乎越来越适应“索菲娅的丈夫”这个有些可笑的身份,不过回想之前当面对那个棕发男人的暗示时,他心中升起的那股对索菲娅莫名的独有欲,看着身边已经沉沉睡去的女孩,丁慕心里涌起了丝轻轻的依恋:“好好睡吧我的小妻子,”丁慕轻拍索菲娅的脸颊“我们去巴勒莫,那里一定有很多有趣的事等着我们呢。”
公元1496年3月27日,巴勒莫城西关口来了一个流浪的波西米亚部落,当收税官让他们在税册上签名缴入城税时,一个特别的少年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个少年没有象其他人那样只是画个符号,而是用工整流畅的笔体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亚历山大·朱利安特·贡布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