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荆楚帝国TXT下载荆楚帝国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荆楚帝国全文阅读

作者:贰零肆柒     荆楚帝国txt下载     荆楚帝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荆楚帝国全文阅读

第一章 何益?

    多年以后,只要看到弓箭手,帝国皇帝熊荆陛下总会回想起他被人抱出路门行射礼那个遥远的中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那时的他刚出生不久,模糊的视力勉强能看清当时弓箭手射了六箭:一箭射天,表示将来敬事天神;一箭射地,表示将来敬事地祗;四箭分射东西南北,表示将来威服四方。

    当然,这六箭的意义是他后来才知道的,就如同的他的身份战国时期南方楚国的嫡王子。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身份。嫡王子并非一人,他还有一个同日同时出生的异母兄弟熊悍。王位之争他不担心,他担心是自己居然和秦始皇同一个时代,今年,是秦王政九年。

    “父王今日平安吗?”魏巍楚宫,层台累榭。路门正寝外,熊荆对蔡豹行了一个揖礼。这是问安,按礼,他每天都需向父亲问安三次。

    蔡豹是楚王的御者,每次见到熊荆,他都会想起那句流传已久的繇辞:‘男也,立之为王大楚必昌。’

    “回王子足下:大王今日平安。”蔡豹不亢不卑的相答。

    “我有事请见父王,父王现在忙吗?”本来问安得到蔡豹的答复就可以转身回宫的,可熊荆今天有事要见楚王。

    “请王子足下少候。”蔡豹目光落到熊荆捧着的东西上,他记得上次荆王子就进献过一辆有四个轮子的马车模型,这次怕又有什么东西要进献大王了。

    “何事?”蔡豹升堂入室站到了东室门口,楚王刚换了件深衣。

    “敬告大王:荆王子求见。”蔡豹揖礼,他感觉自己来错了,大王似乎不悦。

    “他有何事?”楚王熊元年逾五旬,多须,微胖,目光深沉。燕朝刚刚散去,他显得很疲惫。

    “荆王子……”蔡豹语顿,“荆王子似新造了……”

    “又新造了何物?”熊元他本欲挥手赶人,口中却变成:“……准他进来。”

    大王明显是不想见荆王子,话到最后却是‘准他进来’。蔡豹惊讶的看了楚王一眼,起身退出东室,出去召熊荆觐见。

    “孩儿拜见父王。”不明所以的熊荆恭恭敬敬,一进来就规矩的行礼。

    “嗯。起来吧。”熊元虚应了一声,儿子一身缁(黑)衣,头发垂着,脸庞却有些男人的稳重。正因如此,举止看不到一丝童真,每每相对,他都有一种错觉:这不是天真可亲的孩子,这是深具城府的大人。

    “父王,孩儿今日献一强弩于父王。此弩借牛筋扭曲之力,箭可射至三百步外,对阵则可射杀敌将。工匠熟悉后可造大一些,发射数十斤石弹可破坚城……”

    熊元正在想眼前这个儿子为何如此老成,并没有在意他说的东西,直到听见‘此弩…可破坚城’。想到今天的朝议,这种信口开河的话让他有了些愠怒:“你怎知强弩可破坚城?这些诳言,是谁教的?”

    “我……”弩炮原理其实很简单,所以熊荆能很快造出了模型。他也想造实物,但这是兵器,王宫里造弩一不小心就是丽兵之罪,现在楚王相问,他根本无言以对。

    “孩儿愿起誓。请父王准孩儿造一实物。若背其言,所不能破坚城者,有如日。”熊荆郑重起誓,楚王身后的左史赶紧疾书左史记言,熊荆是嫡王子,郑重起誓,所言当记。

    “哼!竖子不习诗书,尽知些奇技淫巧,前日我还听说你放舟落水,社稷若交由你,必亡无疑!”熊元怒斥,还一边在几案旁摸索掀翻,找到熊荆上次进献的四轮马车模型后直接扔到他怀里,再指着儿子喝道:“还不出去!”

    父亲的怒火让熊荆莫名,他不但没被吓着着,反想与之争辩。等熊元把话说玩,他再次拜道:“敢问父王,孩儿可否自辩?”

    “……”一顿斥责,儿子无半点仓惶之色,反而想要自辩。熊元心中愈恶,更觉他腹心深沉,说不定今日献弩就是箴尹子莫、左徒昭黍等人指使的,可史官在侧,他一口气不得不压了下去,冷道:“就准你自辩。”

    “孩儿两岁起开始读诗,最近又学《铎氏微》,并非不习诗书。”熊荆先辩了第一句,然后再道:“前日放舟落水确实太过莽撞,以后必定慎重,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孩儿也不知为何会掉入池里。”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千年后的北宋方出此句,其能流传后世,全在这短短十二字道尽人生坎坷、命运无常。楚王身后记言的左史烛远听闻此言,惊叹中毛笔一荡。

    这时候熊荆继续道:“奇技淫巧者,是愉悦妇人之物。孩儿造的,是军国重器,两者毫不相同。比如四轮马车,载粮倍于两轮,一车可装三千斤,大军粮草输运,便捷无比。强弩也非悦妇人之物,轻者杀敌、重者破城,父王若不信,准孩儿造一实物就知道了。”

    “你说完了?”熊荆的言辞只打动了史官,却没有打动楚王分毫,史官面前他目光炯炯的盯着自己这个儿子,言辞是越来越正式。

    “孩儿……”熊荆额头微微出汗。

    “军中输粮之重车可装五十石,这已超三千斤,四轮马车有何益?强弩可射三百步,然韩国之弩溪子、距来,皆射六百步之外,强弩又有何益?”楚王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诘问,熊荆额头汗珠更密。“仗器而争宠,玩物而丧志,寡人对你失望至极,退下吧。”

    浑浑噩噩间,熊荆不知怎么回到了寝宫,午饭无半点食欲。他倒不关心楚王的‘失望至极’,他是在纠结四轮马车装不过两轮马车、弩炮比不过韩弩。

    技术上很是困惑,更重要的是信心上的打击。他能傲视他人是因为多了两千年的智慧和技艺,但楚王一席话让他心里发凉,难道说,两千多年的积攒实际上一文不值?

第二章 孰立

    楚国都城寿郢西南的小城里,兰膏明烛,亮如白昼,这是令尹(国相)春申君的封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钟瑟歌舞间,一个锦衣俊脸的文士高举酒爵向春申君道:“李园祝贺主君,愿大王早立悍王子,以定国本。”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荆王子此言甚妙,更妙者竟一语成谶。”又一个人说话,他坐于春申君右下手,地位不低。“趁此良机,主君明日应奏请大王立悍王子为大子。”

    “是啊。主君明日应请大王马上立悍王子。”席上坐得大多是春申君的门客,少数几位是朝中志趣相投的封君。楚王春秋已盛,两位王子中,悍王子是春申君门客李园的外甥。今日箴尹子莫、左徒昭黍等人突然提议立储,楚王难以推辞时春申君当即出列表示祭祀司命神为重,立储的事情祭后再议现在立储悍王子赢面太小,谁料几个时辰过去,形势已然逆转,这就不是拖延立储,而是要趁热打铁马上请大王立储。

    春申君黄歇不再是当年陪楚王质于秦的潇洒模样,此时已年近八旬、白发苍苍。他不急不缓喝光李园敬的那爵酒,清咳道:“君子重诺。既然说了祭祀司命神后再议立储,就祭后再议。《夏书》曰:‘玩物丧志’,王子荆仗器争宠,大王已经很讨厌他了。二三子……”春申君拉长了语调,高举起酒爵,大声道:“为悍大子贺。”

    “为悍大子贺!”一呼百应,人人举爵相贺,一爵皆醉。

    祭祀大司命在十日后,十日不长不短。十日之中,王子荆为大王所恶的消息不但传遍了寿郢,还传遍了整个楚国。淮水泛滥般,寿郢城外春申君的封邑小城第二日即被宾客淹没,准国舅李园也被众人恭维讨好。

    祭完大司命次日,黄歇起得比以往都早。梳洗穿戴毕,车驾一出门,便发现府外道路两旁密密麻麻站满了人,李园当中而立,对黄歇大拜,道:“我等恭候主君佳音。”

    “我等恭候主君佳音。”拜的不仅仅是李园一人,而是所有门客。

    黄歇睡意早消,他对众人的举动并不意外,一句‘尔等姑待之’说完,车驾即驶向寿郢。

    从封邑小城到寿郢有两里多路,道路平坦,晨意微寒,平时天亮刚好入城,可今天这条路走起来特别快,天色未明车驾就到了荆门之外,守城的官儿管由知是令尹的车驾不敢怠慢,当即让阍者打开偏门让春申君入城。车驾缓缓驶过荆门,管由站在路旁对着车驾深深揖礼,看着车驶过城门驶向王宫。

    不仅仅是春申君一个人早起,车驾赶到王宫茅门时,七百多名朝臣几乎到齐,大廷上玄衣一片、委貌攒动。只是,这些人不自觉的分成三拨,人最少的一拨是太卜观季、左尹蒙正禽领的几十个人,多为司败,他们站在中间,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另两拨中,较小的一拨是封君大夫,他们以左徒昭黍、太宰沈尹鼯为首,聚在茅门右侧棘木之下,这里正是开外朝朝国人时公侯伯子男所站之处;最大的一拨站在茅门左侧,除了几名东地大夫,多是一些士吏。这些人上身虽是玄衣,下身却为黄裳或杂裳,职位最高者不过是高府伯南、司会石、造府工尹刀等数人。

    春申君一到,三拨人全看了过来,昭黍等人目光虽不善,可来者毕竟是楚顷襄王庶弟、执掌楚国相位二十五年的令尹,不得不对其注目行礼。

    “见过令尹。”众人向黄歇行揖礼,声音很不整齐。

    “不必多礼。”黄歇对众人还礼,礼毕他没有往左,而是径直走到右侧昭黍身前,浅浅一揖后道:“今日不管大王立谁为大子,吾等都应以社稷为重。”

    黄歇能收到王宫里的消息,昭黍等人自然也能收到。他凑到近处,见昭黍、景辛、子莫等人个个眼带血丝,心里不由一笑。此前是他在着急太子择立,现在却是昭黍、子莫等人在担忧。如果大王真立悍王子为太子,即位后由他辅佐,楚国定可大变,说不定真应了繇辞之说,楚国一扫颓废之气,从此大兴。

    “哼!”左徒昭黍年纪也不小,他双手持笏,面色发寒,脸一转根本不答话。

    “吾等自当以社稷为重。”说话的是箴尹子莫,朝中的谏官。数日前就是他挑头拜请大王要早日立储的。“不过,令尹真以悍王子比荆王子好?”

    “谁好谁不好,大王知知道。我们做臣子的最多是进谏相劝罢了。”黄歇微微一笑,把这个问题推到楚王身上去了。“余下的,就是做好臣子本分,辅佐我王兴我大楚。”

    “悍王子李妃所生,李妃之兄李园不过是个士。赵妃乃赵国公主,荆王子才是大王嫡子…”

    “李妃怎会是李园之妹?有人言其不过是李园从赵国寻觅来的舆人之女……”

    黄歇话说完昭黍身后便有人在小声的议论,声音不大,但字字入耳。他对此只是不屑,这帮封君亲贵,对人对事盖以身份血统论之,根本不知人才是不能论出身的。惟楚有才,可楚才却晋用,说到底还是楚国太过重于出身血统,哪像秦国,求贤若渴,不问出身,有才即用。

    “……车虽有四轮,可所载不过三千斤,还不如军中重车,造之何益?”

    “就是。我听说韩弩都射六百步之外,所谓的破坚城的强弩何益?”

    “韩弩天下利,各国悬赏千金而不得,王子荆怎能知道?这是争宠的伎俩,后面必有……”

    右边在议论血统出身,左边则在揭发争宠之伎,更猜测背后之指使。黄歇闻言重重咳了一记,说话之人当即噤声观色,但见他只是轻咳,声音小了一会很快又如苍蝇般嗡嗡直响。好在一会王宫傧者出来喊上朝,谨守门外的阍(hun)者开启了紧闭的茅门。

    身为令尹的黄歇第一个入内,紧接着是大司马淖狡、左徒昭黍、太卜观季、太宰沈尹鼯、左尹蒙正禽、箴尹子莫等人,他们之后才是高库伯南、司会石、造府工尹刀几个,这些人一走,接下来又是封君大夫,最最后才是那些个前元后黄、身穿杂裳的下等士和各色官吏。

    天色即明,七百多人按部就班立于中廷,手持玉笏静候楚王视朝。这时候没有人小声议论了,有的只是指手画脚和挤眉弄眼。晨光越来越明,挨到日出,只听钟瑟忽起,傧者高喊了一句‘大王到’,大家目光当即看向宫闱。那闱门一暗,头戴皮弁、衣白裳素、腰缠襞积的楚王稳步走了进来,正噗长姜等人紧随其后。朝臣们连忙向楚王施礼,楚王分别对众臣答礼,礼毕朝会才正式开始。

    “前日,子莫进谏,劝寡人早日立储、以定国本,今大司命祭毕,正可议大子择立之事。”楚王环视群臣,一开口便入正题,很是出人意料。“寡人有二子,一为悍、一为荆。生则同日,啼则同声,难分长幼。今立大子,择其一也,孰立?”

    “敢敬告大王,”黄歇当仁不让的出场,揖礼而笑:“臣请立悍王子。”

    “何故?”楚王也笑,君臣间那种说不出的默契,看得左徒昭黍等人一阵心寒。

    “悍王子质朴懂礼,端庄恭敬,亦无陋习,立之乃国之福。”黄歇所说的陋习显然言有所指,可他的话并非到此结束。

    “王言如丝,其出如纶;王言如纶,其出如。故大人不倡游言。可言也,不可行,君子弗言也;可行也,不可言,君子弗行也。故《诗》有曰:‘淑慎尔止,不愆于仪’,此乃君之道也。荆王子心思机巧,聪慧老成,闻之善制木舟、造车驾、作弩弓,然其不慎失仪,难以为则,立为大子,何以教万民?

    教万民者,礼也;治大国者,德也;破敌阵者,勇也。妄以器图之者,斯为下矣。上好是物,下必有甚者矣。故上之所好恶,不可不慎,是民之表也。若大王立荆王子为大子,以之为则,万民重器不重礼,举国崇术不崇德,三军尚巧不尚勇,国必亡焉。故歇请大王立悍王子为大子,此乃大楚之福也。”

    “善。”黄歇言谈间又迸发出当年舌战秦廷的气势,虽然君臣间早有默契,可这番话还是说的楚王击节不已,大声曰善。早前站在茅门左侧的朝臣也频频点头,他们一个接一个出列附议,请楚王立悍王子为太子。

    越来越多的目光看向昭黍、子莫等人,包括楚王熊元,然而奇怪的是他们只双手持笏,静站不出。就在楚王要说话时,横须傲立的大司马淖(nao)狡傲然出列,“臣敢问大王,储君是否定在今日?”

    “立储事关国本,寡人欲今日定之。”楚王看着淖狡,想不通站出来的怎么会是他。

    “既如此,臣请大王召悍王子、荆王子上朝。”淖狡此言一出朝堂一片轰响,召两位王子上朝虽不违祖制,可历代择立太子少有如此,这也意味着自己就择立太子一事的进言会被两位王子听见,万一站错队怎么办?

    大司马是楚军总司令,朝堂上议论纷纷、喧哗如市,没等傧者出声,声音洪亮的淖狡一开口就把这乱糟糟的议论声压了下去:“令尹说荆王子不慎失仪、难以为则、无以教万民,臣想知荆王子如何不慎、又如何失仪?立储事关国本,可臣未见过两位王子,愿大王召之,听其言而观其行,以便择立大子。”

    “愿大王召之,听其言而观其行,以择立大子。”淖狡说完,昭黍等人一起附和,声音显得无比整齐。楚王与春申君四目相对,倒有些不知所措。

    七八百人的朝会从大司马淖狡提议请两位王子上朝就乱成一片,站在东面的封君卿大夫几乎全都支持召两位王子上朝,以听其言观其行。站在西首的那些士也没见过两位王子,虽然也想见见,但此事还需春申君定夺,这时候左尹蒙正禽忽然出列,他揖礼后道:“敢敬告大王:大司马此言有理,共王择大子也曾请五位王子上朝,今日择立大子,当如之。”

    蒙正禽出列进言,朝堂气氛为之一紧,他是左尹,楚国司法总长,一向凭公心说话,百官因而敬畏。大司马或许立场有些偏颇,但他的立场公正,且又例举了当年楚共王择立太子之事。

    “臣也敢请大王召两位王子上朝。”蒙正禽进言后,春申君黄歇正要说话,可抢在他前面,一直闭目养神的太卜观季也出列附议,与他同时出列的还有司空唐渺。唐渺又道:“王子生时,五星连珠于我楚天,此大吉之兆也。可两位王子生于同时,谁为圣王难作分辨,择立之事请大王慎而慎之,谬误乃国之祸。”

    “召。”左尹、太卜、司空全站出来说话,楚王不得不停止和黄歇的眼色交流,召两位王子上朝。谒(ye)者持节快步而下,带着王命风一般的去了。

第三章 能奈我何

    楚都寿郢就建在淮水、肥水、芍陂之间,方圆五十多里的巨大城池绿水环绕,依山而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与故郢一样,九分其国的王城建在城之正南,面南而背北。宽大的荆门进去便是宗庙社稷,两者一左一右布置;宗庙社稷之后是廷,廷之后是王宫正门茅门,茅门之后为百官官邸和各色库房,再之后是应门,应门之后便是治朝,治朝过去是路门,路门之内就是燕朝寝宫了两周时期,三进院子般的王宫是各国诸侯的标准建制,唯有周天子以及称帝的秦国修了五进大院。

    熊荆知道寝宫之南有什么,可寝宫之北是什么他全然不知。姐姐芈说王宫后面是郢都大市,至于这个市场有多大,里面卖些什么,他只能脑补。现在,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而出宫造四轮马车弩炮,在姐姐的协助下,他躲进出宫的车驾,终于出了王宫。

    ‘楚之郢都,车毂击,民肩摩,市路相排突,朝衣鲜而暮衣弊。’东汉桓谭对楚国都城有过这样的描述,可对飞鸟出笼的熊荆来说,人多热闹不是看点,混乱才觉有趣因抓偷市吏冲撞,卖兔者堆成山的兔笼一塌,满市场跑满兔子的情景让他笑得前俯后仰,且一连笑了好几天,每每想起就笑。

    “父王母妃如果知道,定要责罚,你还笑。”这是最后一次出宫,车后跟着一辆双马拖曳的四轮马车,再之后是还未组装成型的弩炮,此时的熊荆一扫阴霾,笑容灿然无比。

    “宫律之中有哪条不准我出宫了?”熊荆反问,颇为得意。

    熊荆不提宫律还好,一提芈更是担心,她不比弟弟,按礼,女子十岁不许外出,每天只能在宫中听从姆教,学习女红女事,这两次外出是偷了母妃的宫符,假借名义行事。

    “担心么?”熊荆见姐姐色变,拉住了她的手,很有男子气概的道:“放心,若被母妃察觉,一切有我,此事与你无关。”

    “母妃我不担心,”与弟弟日久,芈说话用词也受他影响。“我是担心父王知晓,还有春阳宫那边。”芈看着弟弟,换了一种担心:“宫里传闻父王因宠爱李妃,想立悍弟弟为大子……”

    “嗯。”熊荆不太了解楚国如何立储,但很明显,楚王不喜欢自己,也不喜欢母妃他几乎每天都在春阳宫李妃那边过夜,很少很少来秋华宫。

    “(xu),我不在乎立谁为大子。”熊荆说道,“我想要的是自由,作马车弩炮献于父王不是为了争宠,而是想父王信任我,给我更大的自由。”

    熊荆说话的时候,芈看着弟弟,对他不想当太子很是惊讶,“此言可真?”

    “此言千真万确。”熊荆一脸认真,难得对姐姐说心里话。“七国争雄,战乱不止,以当今之天下,不出三、四十年列国必会被秦所灭,亡国之君有什么好当的。”

    “啊!”马车又开始前行了,市集依旧吵杂,可熊荆最后两句还是如闪电劈在芈头上,让她整个人毛骨悚然,她抓着熊荆的衣袖急道:“我们大楚呢?”

    “大楚亦然。”熊荆手抚在姐姐手上,似乎想安慰她。“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千年之后杜牧的阿房宫赋用上古语调读起来一点也不押韵,但这不是风花雪月,光‘六王毕、四海一’一句就让芈面无血色。

    她衣袖抓的更紧,道:“荆弟知道此事一定会有办法救我大楚,……你何不告知父王?”

    “告知父王没用。”熊荆想起那日楚王的怒气,心里拔凉。“父王信吗?信又何如?秦国坐拥巴蜀、汉中,还有我们楚国的江汉,这些地方全是鱼米之乡,物产丰饶。有粮就有兵,再加上秦国行军功之制,地利上又有函谷关之险,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熊荆记不清秦始皇是什么时候灭得六国,更不知道现在是公元前多少年,但六国肯定是在秦始皇手上灭掉的。对楚国,他印象真不多,知道的不过是寻秦记以及某部秦国太后宫斗剧,还没有看全。

    长平之战过去已有二十二年,合纵全然失败,秦灭六国已无可阻挡。唯一给他安慰的是吕不韦还是秦国国相吕不韦死了秦始皇才完全掌握秦**政大权,几年后就是李牧死,李牧死赵国灭,接下来就是各个击破。

    熊荆想着这些,芈却哭了出来,而且声音越哭越大。

    “,不要哭了。弟弟发誓,真要到了那天,一定会保护你和母妃周全。”熊荆看着自己这个姐姐,又无奈又可怜。

    “护我和母妃何用?秦乃虎狼之国,大楚社稷绝矣。”熊荆不劝还好,一劝芈哭得更伤心。生为楚人,她怎能像熊荆这样对楚国社稷存亡漠不关心?

    “……”马车里芈哭声越来越大,熊荆无言以劝。

    芈一直哭到王宫闱门,她不想被母妃发觉自己哭过,车驾在闱门停下时,她止住了哭泣,开始擦眼泪。此时外面阍者疑问的声音传了进来:“此何物?”

    车驾之后的四轮马车虽然新奇但不惹眼,真正惹眼的是弩炮,虽然没有组装好,可上弦的棘齿、长长的滑槽无一不证明这是件大杀器,这也是芈亮出宫符作坊主才敢造的原因。

    “此公主之……”驾车的御者愣是想不起这玩意叫啥,便道:“此公主之玩具耳。”

    “玩具?”阍者重哼一声,“此乃强弩。左右,拿下!”

    持节谒者刚刚出去,廷理又匆匆上朝。“敢敬告大王:王子荆私造强弩,已违法。可王子说此弩为军中重器,要献于大王。如何处置?”

    “竖子!”楚王还以为什么事,没想到是儿子私造了那什么强弩。

    “大王,荆王子是私造强弩还是造之献于大王,还请召之相问。”楚王怒,子莫赶紧说话。他对熊荆如此行事也是不解,此子为何如此执拗?

    “大王,臣闻荆王子之强弩可射三百步,我大楚尚无此等强弩,愿请观之。”淖狡是大司马,闻武则喜。

    “小儿所言,不能信也。”造府的工尹刀见春申君对自己使眼色,立刻出列。“韩弩射六百步,此纵横家所言,不可信。若有,大王曾赏千金、封三百户以招弩匠,如何不至?”

    “信与不信,一试便知。为何不试?!”淖狡眼睛直挺挺的瞪着工尹刀。

    “请大王召荆王子上朝以辨是否违法。”左尹蒙正禽也出列,他不关心弩,他只关心法。王子非法造强弩原是他份内之事,不过因为弩要进献大王,所以廷理才告于大王。

    “召。”楚王神色复杂,他袖子一拂,傧者当即高喊:“召荆王子上朝。”

    “召荆王子上朝……”傧者声音远远传了出去。朝堂上几百名官员伸长脖子转向室门,想看看荆王子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私造强弩。这其中,诸位封君卿大夫不无担忧:大王已然不悦,立储希望越来越小,不免有些后悔没有早和宫中赵妃通气。春申君黄歇、黄裳杂裳的士们眼中却带着笑意:几岁大的孩子,能造出什么东西,召之上朝尽显其丑;再说私造强弩已违大楚律法,王子荆现在怕是眼泪连连、战战兢兢了吧。

    所有人都翘首以盼,好一会,熊荆才在傧者的带领下步上朝堂。和士人想的不同,他半点战战兢兢也没有,反而看着站立的朝臣们微笑他终于见识了两千年多前的朝会,大臣都是站着的,唯有楚王坐着。

    “弩很大,能射三百步吗?”有人小声嘀咕,站在门口的人能看到外面弩的侧影,开始乱猜。

    “哼。小儿所造,不能信。”立刻有人摇头答话,还对提问之人不屑。

    “孩儿拜见父王。”按礼,熊荆入室前已经拜过,此时只是揖礼。他童音清脆、举止稳重,让大夫们目有亮色。“前次孩儿不明大楚之度量,所言有误。四轮马车造好试之,可以载一百石之重,超过六千斤;强弩造而未试,请父王准孩儿试射,与韩弩一较高下。”

    “六千斤?”楚王讶然。朝堂里也是一片议论,摇头的人更多。

    楚国的一斤不过两百五十克,熊荆口里的斤却是市斤,五百克。他记得拿破仑的四轮马车可装一点五吨,也就是三千市斤,而楚王所说的‘五十石之重……逾三千斤’,这说的是楚斤,实则只有一千五百市斤、零点七五吨。熊荆造出马车才明白这点,这也是他请求楚王准许试射、与韩弩一较高下的原因他担心彼此对步的理解也不尽相同。

    “荆王子以这是比武场?”熊荆说完,襄成君跳了出来。“治朝乃治国之朝,不是比武之朝。强弩可射几步,大王试后便知。”

    “此言谬矣。”淖狡看着黄歇这个死党,胡须怒张。他没理此人,直接向楚王道:“大王,臣请一试强弩,真若王子所言,楚军之利。”

    从最初的择立太子,到召太子上朝,再到现在试弩,整个朝会的发展根本不受楚王和春申君两人控制。听闻淖狡所言,黄歇立刻道:“不可。大王,今日乃议大子择立之事,非试弩之强弱……”

    “择立大子所以召王子上朝者,听其言观其行也。荆王子造车驾、作弩弓,这就是他的行止。不试如何观其行止?不观其行止又如何择立大子?”关键时刻,箴尹子莫再次跳出来。

    楚王的目光又一次落到了熊荆身上,朝议纷纷,那张小脸平静似水,不见任何波澜。今日朝议太子择立,他却再次献马车强弩……。他的目光从熊荆身上转到子莫、左徒昭黍、大司马淖狡等人身上,最后又看向东面而立的那群封君卿大夫,觉得一切是预谋好的。但眼下这局面,不试弩朝议就无法进行,议立太子也无从谈起,难道择立之事真要自己一言而决?

    “箴尹所言甚是,臣也敢请大王一试车弩,以观行止。”黄歇看出了楚王眼神中的怀疑,但他不相信一个垂发小儿能造出胜于天下诸国之强弩,既然骑虎难下,那就不如一试,不行刚好可以立熊悍为太子。

    “若此,试之。”朝臣忐忑中,楚王点下了头。

第四章 千金

    “悍王子觐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试弩的时候,外面傧者又一次高叫。谒者弯腰牵着一名粉雕玉琢的王子走了进来。其他不说,光是嫩白可亲的小脸、天真懵懂的眸子就可爱过熊荆十倍。

    货比货得扔,熊荆自嘲了一句。和粉雕玉琢的熊悍相比,他只是个又黑又瘦的粗坯。听其言而观其行,话说是这么说,可大多数人还是看相貌。熊悍一上朝就吸引了大多数目光。春申君乘机再次进言道:“悍王子得上天之眷,聪慧而知礼,臣请大王立悍王子为大子。”

    “臣敢请大王立悍王子为大子。”又是一片附和,人数多达四五百人,声音之大,听的人耳膜发怔。

    “大王,荆王子年幼,却忧心国事,造马车强弩为大王分忧,臣以为当立荆王子。”左徒昭黍大声相告,背心冒汗。‘聪慧知礼’被黄歇抢了,他只能强调‘忧心国事’。

    “此争宠之伎耳。”一个声音喊道,是寿陵君。他的封地本是寿郢,因为寿陵改建都城只得改封到江东,和襄成君这些东地封君大夫一样,同属悍党。“荆王子所造之物,必是墨家所教。”

    “既是墨家所教,何不见秦国有四轮之车,丈高之弩?”子莫驳斥。

    “不见自然不知。”寿陵君胖胖乎乎,并不擅长辩论,只能以‘不见’反驳。

    “大谬。人有生而知之者,学而知之者,困而知之者。荆王子乃生而知之,何需墨家教之?”子莫辩才无双,一开口就把熊荆定义为‘生而知之’,听得熊荆窃笑不已他终于不要为技能来源犯愁了。“大王,东迁之后,我楚国工匠零散、技艺大失,上天怜我,故降荆王子。臣请大王立荆王子为大子,复振我邦,兴盛大楚。”

    “臣请大王立荆王子为大子,复振我邦,兴盛大楚。”和悍党一样,荆党也是异口同声的请立熊荆,两三百人声音虽然不大,但多数是朝中封君卿大夫。

    朝议一切都由楚王定夺,七百多双眼睛盯着楚王,楚王欲言又无言,每个人都屏气凝神,气氛沉重无比。好一会楚王刚要开口,外面进来一个裨将,那裨将揖礼后大声道:“臣敢敬告大王,武场已试车弩。四轮之车可载一百二十石,逾七千斤。双马可驰,转向便捷,此车远胜军中重车,请大王广造之。”

    四轮马车能装三千五百市斤没什么好惊讶的,熊荆想知道的是他仓促建造的弩炮射程几何。楚王关注的也是弩,他点头之后问:“强弩何如?”

    “强弩……”裨将再次施礼,可施礼之后半天也不说话,只环顾左右。

    “恕直言无罪!”军之重器,射程怎能不保密,但事关立储,楚王也顾不上了。

    “唯。”裨将答了一句,再一次施礼,这才大声道:“臣三次相试,强弩射逾三百步,可箭矢落入城外护城池中……步数无法计量。”

    “确否?!”楚王身躯一震,人禁不止站了起来,大概是起来太急,人晃了两下。朝臣们也吓了一大跳,射逾三百步,这还是弩吗?不要提什么韩弩射六百步,那是谁也没有见过的东西。

    “臣之所言句句为真。”裨将的激动再也忍不住了,他颤抖道:“大王,此弩乃国之重器,破阵杀将如沸汤之沃雪,请大王……请大王厚赏造弩之人,赐其美女玉帛、爵位食邑,为我大楚造弩,不然……”裨将说到这里抬头看向楚王,最终咬牙道:“……臣请杀之。”

    “无礼!”支持熊荆的大夫们此时就像三伏天饮了雪水,舒服的不得了。唯子莫犹不放过任何一个为熊荆张目的机会,裨将一说完他就跳出来呵斥。“弩是荆王子所造,你敢无礼?”

    “荆……”裨将倒抽口凉气,他怎知此弩是王子所造。‘噗通’,他拜倒于地,大喊道:“臣死罪,臣死罪矣!”

    子莫只是要找个垫脚石罢了,他转而揖向楚王:“大王,荆王子得上天之眷,生而知之,立为大子大楚必昌;不立,上天必怒,恐降灾于我大楚……”

    “大王,弩射逾三百步,臣不信,请至武场再试之。”子莫话音未落,工尹刀赶忙接话,他就担心楚王一时动摇,答应了子莫。

    “臣亦请往试弩,一验真假。”大司马淖狡也道。他现在已经没心事管立储了。

    “寡人亲往之。”楚王的目光又在熊荆、淖狡、子莫、裨将等人身上打转,他有很大的怀疑认为此事是淖狡、昭黍这些人串通好的,就像他事前和黄歇串通好一样。

    武场就在寿郢东南一隅,紧挨着王宫。两堵高大的城墙东南相夹,配上北侧的合院、西侧的木墙,一个长三百步、宽两百五十步的武场从城市里分割出来。此处甲士肃立、军旗高悬,楚王车驾未到,近百名甲士就在一个免胄的武将带领下于大门处列队迎驾。

    “此便是强弩?”看着摆在武场最北侧的弩炮,虽然见过模型,楚王还是显得惊讶。弩炮高逾一丈,导槽更长,上面的棘轮铜齿无不证明这是一件战争利器。

    “敬告大王:正是。”负责武场的是刚才入朝禀报的裨将,叫邓遂。他看着弩炮,目光炽热无比。“不知其内机括是何物,所射箭矢皆飞过城墙,落于护城池中。”

    “试之。”楚王目光灼灼,吃惊之后他就面无表情了。

    “唯!”邓遂手一挥,一名甲士便捧着一支重箭放入滑槽,另外两名甲士合力转动棘轮,‘咯咯咯咯’的声音中,弩臂逐渐合拢平行,铜齿接近滑槽末端时,‘咯咯咯咯’的声音变成了‘嘣嘣嘣嘣’,整个弩架已然绷紧。因之前试射过,甲士对这声音并不担心,反倒是大夫们脚步往后挪了挪,身子也缩了缩。

    上弦完毕,邓遂看过来时,见楚王微微点了点头,便转头对甲士喝到:“射!”

    ‘砰!’紧勾着的弦绳一放,两边的弩臂高速回弹,以至于砸在弩机外架上发出巨响,这急促的声音让人心头猛的一跳。声音谁都能听见,滑槽里的箭矢却是谁也没看见是怎么射出去的,直到箭矢飞过十几米高的城墙,大家才看见箭的影子。

    武场距离城墙约三百步,箭矢越过城墙落在哪里谁也不知道,可最少,射程当在三百步外。箭矢飞过城墙的霎那,执意要来试弩的工尹刀感觉那两根弩臂是抽在他脸上,整张脸火辣火辣;春申君黄歇手一哆嗦掐断了几根白须,嘴里一阵发干;淖狡想笑见楚王默不作声只好忍着,一时间众人全皆看向楚王。

    “善。”沉默了好久,楚王嘴里才挤出这么一个字,脸色阴晴不定。

    “后来呢?”秋华宫里,从熊荆回来,姐姐芈就一直在问上午试弩的事情。“箭射三百步外,父王一定是大悦吧。”

    “没有后来。”熊荆一回来就把事情告诉了母妃,赵妃没有责骂,只是本就郁郁的脸色又深沉了几分。反到是芈,老是要熊荆讲试弩的事情,听得她小拳头抓着,脸通红通红,高兴的很。“父王就说‘善。’”熊荆学着楚王喜怒莫测的语调,惟妙惟肖。

    “哈哈……”芈笑得跪不住,从席上站起身来跳了几下,待高兴劲头过去,才再跪坐。“父王怎么会没有赏赐?我不信。”

    “父王说完‘善’就回宫了。”即便是成年人,熊荆也不清楚当时楚王心里在想些什么。说起赏赐他更是懊恼,苦笑道:“哪还有什么赏赐?”

    “父王赏罚分明,定会有赏赐。”对比熊荆,芈对楚王了解的多。确实如此,她话音未落,一个宫女便从外面趋步而来,“夫人、夫人,王尹来了。”

    王尹是管理王宫的太监,叫由,没有姓氏。当下王宫虽说是李妃管着,可不少事李妃也做不了主。听说他来熊荆芈当即整襟而起,乖乖站到母亲身后。赵妃挽着偏髻,重粉敷面,身上也换了一件素雅的绵袍。她人坐着,心早提在嗓子眼,不知王尹此来是福是祸。

    “小臣见过少夫人。”王尹的嗓音带着太监固有的尖细,好在他脸色和蔼,身后的寺人竖子更抬着一堆箱子。

    “不必多礼。”赵妃心稍稍放下,“王尹此来……”

    “大王有命:”王尹站了起来,声音也大上几分。“荆王子作强弩有功,按律赏千金、食三百户。”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熊荆听见‘赏千金’脑子有些发蒙,可是王尹话还没有说完,他接着道:“大王念荆王子聪慧,特命荆王子下月就学……”

第五章 兰台

    千斤黄金直接堆在熊荆的寝房,一斤一版,一版十六格,方方正正很像后世的巧克力,但颜色是金灿灿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除了黄金,还有食三百户的王命。

    内姓选于亲,外姓选于旧。楚国家业不是风刮来的,对外臣向来小气,别国是赏多少个邑,她是赏多少户,对自己人则不同,熊荆出生不久就封了食邑,江东梅里(无锡)的我阝陵,千户人家。

    食户多少不是熊荆在乎的,他正看着黄金发呆。这是真金,楚国独有的爰金,而非后世传说中的黄铜。这些黄金能值多少钱?这是他想的第一个问题;这个时代造一艘帆船要多少钱?这是他想到的第二个问题;他的第三个问题是:如果造不出船钟,他岂不是只能等纬度航行?

    前世的有些事情只能幻想,这世说不定真能实现只要能打造一支小型远洋舰队,不说环游世界,地中海总能去的。罗马人崛起了吗?亚历山大挂了没有?印度、波斯、埃及现在由谁统治?埃及艳后到底又多骚、又多勾人,可以骑吗?再就是美洲,殷人真的是从白令海峡过去的?玛雅人、印第安人,谁在统治美洲大陆?能否把玉米、土豆、红薯、橡胶弄回来?又或者,是否能移民到那片大陆,让后世白皮无立锥之地?

    男人有钱就骚包,握有千斤黄金,生平终于阔了一次的熊荆脑子里冒出无数个问题,然后想着该怎么解决这些问题……

    金玉叮当,赵妃走了进来。

    “荆儿似乎不愿做大子?”赵妃看着儿子,知儿莫如母,她感觉到了什么。

    看着自己的母亲,熊荆不得不收回幻想,道:“回母妃:孩儿不知如何做大子。”

    “是不能还是不愿?”赵妃追问,眼睛紧紧盯着。

    “……”雍容华贵的赵妃美则美矣,身子却有些柔弱,不过柔弱掩盖不了王族风骨。她眸子明亮,明亮中含有一种威压。熊荆不得不迎上了她的目光,直言道:“回母妃:孩儿不能也不愿。”

    “为何?”儿子说了真话,赵妃目光柔和下来,满是疑惑。

    “孩儿不懂治国也不懂打战,天下又值乱世,故不能做大子。”熊荆扫了一眼墙上挂着的楚国地图,西面黑压压一片正是秦国这真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孩儿喜欢钻研技艺,作各种器具,故不愿做大子。”

    “研作技艺器具是匠人的事情,我儿是王子,生来就是要做大王的。”心里松了口气,赵妃开始悉心劝慰。“楚国虽大,然东迁后国力羸弱,你父王平生素愿便是夺回被秦国所占的故郢和祖地,你若不重振大楚,楚国社稷危矣……”

    “不是还有悍……”熊荆嘟囔了一声,他不想扯进与自己无关的厮杀中去。

    “荆儿!”赵妃的眸子再次明亮,“你是大王嫡子,重振大楚当仁不让,怎么能借故避之?若人人如此,国何以为国?不知治,可教之;不知战,可习之。王侯全社稷、战而身死、卒胜民治,何俱有之?”

    赵妃身上的一种东西让熊荆倍感压迫,难以直面;她的言辞,则让他无从相对,总不能说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吧。熊荆沉默不语,赵妃觉得自己说重了,手抚在儿子头上,也是不语。

    秋华宫里一片静谧,春申城里也难得安静。楚王赏荆王子、命其就学的消息很快传扬开来,闻此李园等人如丧考妣。王子就学并不奇怪,可这么年幼就学实属罕见,难道楚王心里已将荆王子视为太子?

    “王子荆造了弩强,大王准备立他为大子吗?”内室之中,最受黄歇信任的门客朱观低语,上午他虽不在现场,却能猜想弩射三百步外对楚王带来的震惊。

    “一强弩而已。大子即日后大王,治国不是造弩,王子荆就一鄙匠,怎么能做大子?”李园气鼓鼓的,他对今日的结果很是不甘。

    “三百步强弩可杀将破阵,不是戈戟矛殳可比。王子生时天生异象,王子荆又造前人未有之车,作前人未有之弩,大王已经属意他了。”朱观猜测着楚王的心理,言之成理。“东迁以来,王意消沉,我听说大王每每登高不敢西望,其心可知。”

    “有理。”黄歇放下酒爵,淡淡吐了一句。“今天的事该怎么办?”

    “臣有两策。”朱观胸有成竹,“大王笃信天地鬼神,唯有用天地鬼神破之。可遣人假扮鬼神,制造祥瑞,为悍王子造势,大王如果信,将以为悍王子是圣王。”

    “鬼神之事不少,不信怎么办?”黄歇下意识摇头,他觉得这未必能瞒过楚王。

    “太卜观季请贿赂他。”朱观再道。

    “太卜……”回想今日朝堂上诸人言行话语,司空唐渺已明显偏向王子荆,但太卜是中立的,最少开朝前他没有和昭黍等人站一起,“太卜若愿相助,必不惜重金。”黄歇断然道。

    “如此大事可成。”朱观抚掌,李园也笑,笑容有些僵硬。

    “你说有两策,还有何策?”黄歇再问。

    朱观笑而不语,见黄歇不解,才道:“王子荆就学兰台宫,主君做他的傅吗?”

    “大王没有立王子荆为大子,吾不做他的傅。”黄歇道。

    “主君不做傅,何人为傅?又何人为保?”朱观问。“王子荆是聪慧,可真有生而知之的人吗?入学时日长了,大王必然会发现他的短处。主君与兰陵令荀卿有旧,为何不请他为王子荆的傅保……”

    朱观是众谋士里的佼佼者,虽然请兰陵令荀卿为王子荆师保之策不太合适,可总的策略还是对的。楚王之所以对熊荆另眼相看,正是因为他年幼能作强弩,身上有了圣王的影子。李妃虽然受宠,但与收复旧郢、重振楚国相比,十个李妃也可以放下。

    把准楚王脉搏的黄歇又开始捏着胡子思虑,可惜平常捏的那几根白须上午在武场掐断,他只好换旁边几根。白须绵长,遐思幽远,等全部想毕,他方道:“善,便用你的计策。”

    “王子荆之母是赵国公主,争储之际,必遣人回母国告援,主君不得不防啊。”李园也算是半个主事人,朱观之策他也满意,可仍担心出意外。

    “吾自有决断。”黄歇只一笑,瞬间恢复起一切皆在掌握的自信。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五彩之车行于寿郢南郊,车辙压过道路中间的嫩绿青草,留下浅浅辙印。这是熊荆第一次出城,城外的一切他都觉得新鲜,可惜,此去只是城郊的兰台宫,路途并不远。

    “尧舜之时,宇宙洪荒,东国大地,黄水荡荡。鲧禹父子,筑高台,开沟渠、导汉水,于近郢之处,筑有三台。舜帝南巡驻帐于中,弹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又亲植兰花,此台便名为兰台。先文王时始建宫室,庄王时广之,昭王时渐胜,故诸国有云:‘齐有稷下、楚有兰台’,楚辞楚歌,俱出于此……”

    宽大的四轮马车上,老仆葛历数兰台之过往,可惜熊荆对他的科普没有什么兴趣。

    “郢都市上的粟米多少钱一石?”很奇怪的问题,熊荆问得一本正经。

    “回王子足下:郢都市上粟米一石百钱,各季不同。”葛是赵妃专门给熊荆挑选的仆臣,赵人,年逾五旬,瘦骨嶙峋目光却炯炯。

    “那一两黄金值多少钱?又值多少白银?”就在葛以为荆王子要关心民间疾苦时,熊荆话锋一转,问起了金银钱价他一直是想知道那千斤黄金值多少钱。

    “金一两当值六百钱,又当值白银四两……”

    “四两?”熊荆还没有算自己的黄金值多少钱,就对金银比价吃惊,太低了。

    “是。”葛见王子犹如商贾,心中更是疑惑,好在他知无不言。

    “一斤十六两,一两六百钱,一千斤……”脑袋偏了偏,熊荆开始算出自己有多少钱:“……啊,一共是九百六十万钱。”他得出这个数字后继续算道:“粟米百钱一石,可购粟米九万六千石,楚石每石三十市斤,九万六千石就是……就是……一千四百四十吨。”

    终于弄清楚了,他有一千四百四十吨的粟米钱。

    “敬告王子足下:寿郢粟米贵于玉,一石粟,农人于商贾处所得不过二、三十钱……”

    “居然如此之贵?!”熊荆吃惊之余又觉得并不离谱,毕竟一石粟不等于一石米。“那一艘舟值钱几何?又值钱几何?”

    “老仆不知,请王子足下责罚。”从粮食一下子跳到舟,葛直接被问傻了。

    “不必责罚,你派人问明即可。”熊荆笑道。“记得还要打听造舟所用木材有哪几种,每种值钱几何,最好带回来给我看看。我还要知道造舟之匠工钱几何?置买郊野之地又费钱几何,最后是铜、铁、麻、漆价钱几何……本王子要造一艘大。”

    熊荆说的是白话,好在他说的慢,最后听闻是要造,葛顿时全明白了。“谨遵命……”

    “对了,还有良马,我想买一匹良马。”熊荆补充道,他不想坐车,而是想骑马。

    “楚地不比赵地,良马一匹须万五千钱。”葛终于答得上来了,“铜价楚国贱,一斤只需三十钱,铁价除了秦国,各国相仿,一斤十几钱;麻多为布,粗细有别,一匹十钱至三十钱不等……”

    竹筒倒豆子一般,葛将自己知道的东西全说了出来,熊荆没记,他有个大概印象就行了。真要建一个造船厂,肯定不会是他自己管,提供技术指导就行了。

    马车里的仆臣葛细解熊荆之疑,兰台宫外,三闾大夫屈遂带着官员皂吏在台下静候着车驾,就学于此的公族学生也站于一侧。唯有学宫里的名士犹自徜徉,不见踪影终究来的不是楚王,也非太子。

    “如何?”兰台之宫,高台之上,看着缓缓驶来车驾,有人轻问。

    “吁!小人之氛呀。”望气的术士难得惊讶,不相信的他又再望了望,最后很肯定的摇头:“此气混而浊、薄而窄,无贵无王,犹如市中商贾。”

    “犹如市中商贾……”提问之人犹自不信,但术士乃齐国名士,只能暗中记下了。

    “臣屈遂拜见荆王子足下。”高台之下,车队到了兰台宫门外,负责此地的三闾大夫屈遂带着人走前几步,对着车驾稽拜,其他人跟着他如此。

    “屈大夫请起。”如何应对外臣,熊荆早已知晓。屈景昭三族乃楚国望族,有名的屈原也担任过三闾大夫。他不敢怠慢,下车后不受屈遂之礼反对其行揖。“不佞奉王命就学于此,乃后进,屈大夫与各位公子乃先进前辈。不佞不敢受礼。”

    几岁大的孩童,尚未始龀,说话条理分明、懂礼得体。不说众公子,就是年近古稀、见多识广的屈遂听完也呆了呆,直到身边小吏咳嗽示意,他才回过神来。

    “足下请。”终究是王嫡子,屈遂依旧使用敬语。

    “大夫请。”熊荆当仁不让的走在屈遂之前。现在还未开学,他还是王子身份,开学后他就彻彻底底成学生了,要对师、傅、保等人执弟子礼。

    “真是天降圣人吗?”眼见屈大夫领着熊荆登台入宫,站在一边的公子景肥中嘟囔了一句。

    “确有不凡,犹如慈公子。”自视甚高的昭断从嘴里挤出这句,惜字如金。

    “有何不凡?”一偏偏公子窃笑。舞象之年,青春痘茂盛无比,但这丝毫不影响群公子对此人的信服。“无非是宫婢寺人教导的多罢了。”

    “申公子所言有理。王子所持者,不过是墨家之技……”

    “谬矣。墨分为三,从事者尽在秦国,荆王子何来墨家之技?”锥子一般的声音,让人听的极不舒服,这是屈损。

    “看,大舟。”突来的声音打断了争论,只见四个竖子从马车里抬出艘长逾一尺的舟舫,那舟舫的形制谁也未曾见过,更奇怪是块块缁布挂于舟上,像一只羽翅怒张的鹰。

第六章 世界

    天子之学名为辟雍,四水环绕,形如壁环;诸侯之学称作泮宫,三水环绕,形如半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时值战国,是否逾制已不再重要,只是旧郢兰台形制如此,那寿郢形制必当如此,不然,四十年前白起拔郢的噩梦怎么也挥之不去。

    熊荆不懂寿郢建制的奥秘,他也不关心这些东西。这兰台学宫在他看来只是一间古代贵族学校,他来此入学注册成为一名小学生,要读七年,方能升入大学。

    “……入学以齿,学生皆有长幼为序,不分尊卑。”安顿下来之后,葛开始新一轮的科普。“德有三德,为至德、敏德、孝德;行有三行,为孝行、友行、顺行;礼有五礼,凶、吉、宾、军、嘉;乐有六乐,为《云门》《大咸》《大韶》《大夏》《大》《大武》;

    射有五射,为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御有五御,为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书有六书,为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数有九数,为方田、粟米、差分、少广、商功、均输、方程、赢不足、旁要。

    又有六仪……”

    “这么多!”葛科普的没完没了,熊荆以为他说完六艺就结束了。

    “回足下,尚有六仪、三乐、小舞。”兰台学宫是王家正统教育,葛一脸认真,表情一丝不苟。见熊荆挥手,他继续说道:“六仪为祭祀之容、宾客之容、朝廷之容、丧纪之容、军旅之容、车马之容;三乐为乐德、乐语、乐舞;小舞为《舞》、《羽舞》、《皇舞》、《旄舞》、《干舞》、《人舞》。”

    “真要跳舞啊?”后世从未跳舞也不喜跳舞的熊荆闻之张口结舌,他搞不懂古人怎么比现代人还要嗨,这没道理啊。

    “敬告足下:小舞乃小学之舞,大学之舞即六乐。大小舞外,又有……”

    “等等。大小舞是必学,其他舞必学吗?”大小舞也就罢了,居然还有其他舞。

    “大小舞乃必学之舞,象舞、散舞、四裔舞、天弓舞非必学之舞,然……”

    “你就不要‘然’了。”学跳十二种舞已经很烦了,其他舞能不学就不学、可不听就不听。拦住葛之后熊荆转口问道:“就学于此,可以外出吗?几日休息一次?宫律严苛吗?”

    “回足下,老仆未闻学宫宫律,休息、外出亦是不知。”葛瞄了熊荆一眼,眼睛眨了眨,最后道:“只闻前岁有公子不守宫律,逐出兰台,谴于边郡,终身不齿。”

    “谴于边郡,终身不齿?”熊荆没有被吓坏反而来了兴趣,笑道:“此公子所犯何罪?”

    “老仆……老仆不知。”想到赵妃的叮嘱,葛的眼睛眨得更厉害。

    “那何事是我需要知道的?”熊荆感觉到了葛的心思,对此唯有浅笑。“学宫是否有墨家名士,可否助我造大?”

    “学宫长幼为序,不分尊卑,望足下知之。”葛郑重道。“老仆所知,墨家也无造之人,学宫亦无精于奇技之士,如果要造,只能外募工匠。”

    “那此事就交给你了。我倦了,你退下吧。”熊荆见问不出什么,只得打发他走。

    “谨遵命。”葛俯身一拜,低着头弯着腰退了出去。

    兰台虽为楚国公族子弟学校,用度装饰依旧比不上王宫。熊荆与葛对话时,随行的奴婢便利索的把房间内外清扫整理了一遍,室内的席、帷幕、被服全都换成了王宫的式样,几案上凤鸟衔环薰炉冒出屡屡青烟,兰草之香充斥鼻翼,那艘帆船模型也摆到了床侧,而熊荆爱喝的茶浆,也由奴婢小心奉上。

    倚在几上,美美的喝上一口茶,熊荆开始下一步的勾画。

    在这里安心读七年书他是不乐意的,他只想实现上辈子无法实现的梦想。先造船、再经商,经商之后再造船,然后环游世界,这是总方针。就不知道这个时代木工技术如何,他们莫非是先造壳后造骨?而放样、尺寸精度,是否全靠工匠的经验?

    牵一发而动全身,哪怕是造船,熊荆也发现有许多问题有待解决。

    第一个就是尺寸。他习惯后世公制,可这个时代找不到公制,找不到公制的结果就会闹‘五十石之重’的笑话。陌生的时代,怎么才能知道一米有多远呢?总不能去量子午线的长度,然后再除以四千万之一吧。尺寸头疼,测量也是个问题。他很早就想做一把游标卡尺,但这需要一些手巧的工匠,还有望远镜,还有铁构件……

    一杯茶很快喝完,薄木板上写满了不知所谓的语句。这片写完,仆人赶紧再递上一片,再把写满的这片放入标有年月的箱子里。类似的箱子很多,它们码在一间单独的小屋子里,满满当当。

    “敢敬告足下,有客来访。”进来的竖子拜道。

    “何人来访?”熊荆有些奇怪,在这里他谁也不认识。

    “学友昭断、申通、景肥、景缺……屈桓、屈仁、屈损、昭柱、昭石特来拜谒。”学宫给学子分配的寝房并不大,所以站在门口的访者能听见熊荆问话,这可不是一个人,是一堆人。

    初来乍到就有学友结伴来访,想到三行里的友行,熊荆整襟起身:“请诸位公子。”

    进来都是十来岁的少年,领头的是两位翩翩公子。一行人顿首以拜,自报姓名。为首的昭断道:“诗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我等失礼,请子荆不怪。”

    熊荆贵为王子,昭断以子荆相称,显然是把他当做同学。他笑道:“子断兄抬爱了,我不是君子,只是垂发小儿,切磋之说愧不敢当。”

    上午群公子只是旁观熊荆和屈遂大夫的对答,申通认为熊荆没什么不凡,不过是‘宫婢寺人教导的多’,现在熊荆如大人般含笑对答,言语神态无半分造作,看得大家是啧啧称奇,一时间忘了说话。好在一心来看舟舫的屈仁不在乎熊荆是否不凡,他道:“刚才我等见子荆有一舟舫,形制奇特,缁布为衣,铜甲为裳,不知能否一观?”

    “……”听屈仁说要看帆船模型熊荆就笑了,再听他说‘缁布为衣、铜甲为裳’,笑容愈发灿烂。他随即起身,示意仆人拉开客厅与卧室间的帷布,道:“请诸位学友一观。”

    帆船实际上是一艘北美纵帆船,熊荆花一年时间,在寺人竖子宫女的协助下制成。对于这种一千多年后才出现的事物,屈仁等人根本就看不懂,所以才会有‘缁布为衣、铜甲为裳’的说法。可他们不是傻瓜,刚才是远观,现在细看终于发现了些奥妙。

    “缁布为衣者,是否借风而行?”为首的昭断大致猜到了缁布的作用,战国还没有帆。

    “正是。”熊荆浅笑。“舟行于海,御风方能疾走。”

    “铜甲奇重,以之为裳能浮于海面?”又有人问道。

    铜甲是帆船水线以下的包裹船底的铜皮,目的是防止船底滋生浮游生物、抵抗蛀蚀。对两千多年前的古人,不管是解释铜皮铜离子杀虫,还是解释阿基米德浮力定律都很费劲,熊荆思绪转了一圈,简单答道:“铜甲单薄,舟可浮于海面。”

    “我大楚有舟师,甲盾皆置于舟墙之上,为何此铜甲置于舟墙之下?”群公子毕竟见多识广,虽不知一千多年后的东西,但眼界是开阔的。

    “舟师行于江河,而船行于大海。海中凶险,恐有生物凿穿船底,需置铜甲。”熊荆一不小心把话说大了,众人皆露惊色。

    “敢问子荆,海中有何物凿穿船底?”离他最近的昭断问道。

    “子荆如何知海中有物凿穿船底?亲见吗?”额头上满是青春痘的申通追问,很是怀疑。

    “海之大,倍于陆。陆上生物有五,海则有十。”第一次见面如果诳语,今后的名声就毁了,熊荆不得不详细解释。“陆上有虫蛀木,海中也有虫蛀木;陆上蛀木可见,海中蛀木不可见;陆上蛀洞可补,海中蛀洞难补,故需置铜甲防蛀。这是一个原因,二则铜甲平滑,置于船底航行阻力小、船速快,海战如车战,船快者胜易,船慢者胜难。”

    也不管大家听不听得懂自己的现代上古话,熊荆详细解释铜皮的作用。见他言之成理,想继续追问的申通一时语塞。也并非所有人都一心挑刺,他这边刚说完便又人问道:“海之大,倍于陆?我闻陆上有九州,九州之外为五服,五服之外东有汤谷,西被流沙,南有炎火、北有寒山,此是为天下。子荆制舟行于海,是要寻海上仙人吗?”

    “寻仙?”熊荆失笑。他想过很多扬名立万的办法,唯独忘记对古人震撼最大的不是四轮马车、不是弩炮、不是帆船,而是地理。早知如此他就该向楚王献一副世界地图。

    他轻咳一下才道:“仙人于何处我不知,我只知五服之说不对。东有汤谷,汤谷为日之浴池,可九州与汤谷之间,海岛众多,若行舟数月,可见另一片大陆,其宽广倍于九州天下,传闻殷人曾浮海东渡,不知是不是那片大陆;

    南有炎火,然九州与炎火之间,有一半岛南北长逾两千余里,东西宽八百里,半岛往南,又有岛屿过千,其上物产丰饶,世所罕见;

    北有寒山,九州与寒山之间,先是数千里草原,此北戎居处。草原往北,则是万里冰原,冰原尽头方是寒山。彼处冰山浮于海,高则万仞,上有白熊海豹之兽。”

    熊荆语速甚快,来自后世的地理知识顿时将群公子唬住了。说完北面,他顿了一顿才说西面:“西被流沙,若极西之地只有流沙,穆天子西游所见又是何人?”

    “穆天子西游至昆仑,见西王母,此为仙人。”昭断答道,他读过穆天子传。

    “昆仑者,流沙尽处之山脉而已。西王母亦非仙人,西域之国女王罢了。王母国若往西行两千里,有国大夏;大夏再往西行五千余里,有国波斯;波斯再往西行五千里为大海。此海为大陆所环绕,谓之地中海,其南北宽一两千里不等,东西长近万里。海之北有国曰希腊、曰马其顿、曰罗马,之南有国曰埃及、曰迦太基,诸国南北皆有广袤之大陆。

    天下九州,纵横不过五千里,人口不过两千万。与世界大陆相比,仅十分之一,人口亦十分之一。今七雄并立,征战不休,所争者不过东方五千里蔽塞之地,犹如庄子所言井底之蛙,不知海洋之广、世界之大,甚为可笑。”

    说到此熊荆环视群公子,人人皆显错愕之状。

    “仅以一县之力造海船,便可通航至地中之海。海外未必只有仙人,我观诸国皆无棉花,通航可引种印度之棉花,国人野人皆可着棉衣过冬;我观诸国粟米皆低产,通航可引种东洲之玉米、之红薯、之土豆,此作物山地亦可种植,产出倍于粟米,国人野人皆可食,人丁倍增几十年即可实现;我观诸国皆无八尺之马,通航可引入西陆之良马,其马高近八尺,重逾千斤。得此马可耕于田、可战于野,国之利器也……”

    既来之,则安之。熊荆一心想造船环游两千多年前的世界,奈何此时的七国君主日思夜想的不是黄金,而是战争,他唯有把造船通商的好处一一列举出来。不列不知道,一列吓一跳,棉花不说,玉米红薯土豆真是人口倍增器,阿拉伯马、西欧混血马也远胜他所见的楚国马真要弄来了洋马,装上马鞍、马镫、马蹄铁,纵横中原不是梦。

    仅仅是介绍欧亚地理,就让熊荆和群公子心中震撼,熊荆是激动想马上进献世界地图,说不定楚王会支持自己造船航海;群公子却是颠覆了世界观,这么多东西需要时间消化,是以双方的切磋很快就结束了。

第七章 棋盘

    本着趁热打铁的精神,熊荆当天晚上就开始绘制世界地图,可惜他年幼体弱,还没动笔便睡眼朦胧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接下来的两日,他终将简单版的世界地图草草绘成,又于帛上介绍美洲农作玉米、红薯、土豆,西亚西欧之马匹,还提及了南洋印度的香料、非洲的黄金宝石。

    绘制地图不难,介绍各大洲的物产也不难对于后世一个大航海爱好者来说,这是手到擒来的事情,真正难的是如何将图进献给楚王。想到上次不愉快的经历,熊荆觉得主动献宝不如待价而沽,让楚王自己来要,但怎么才能让楚王自己来要呢?

    “足下不忧,后日学宫开学,大王当和百官赴兰台行释菜之礼。大王看重足下,必有独对的机会。”葛看出熊荆担心上书,出言开解。

    “行释菜之礼?”熊荆喃喃,心里犹豫是否要这么早就献上地图。

    “这是祭祀先圣先师也。以苹澡之类作为祭祀,不是牛羊币帛之属。”葛道。

    “后日……就后日吧。”熊荆心中拿定主意,放弃待价而沽,打算后日直接进言。然而等到后日,又出问题了。

    “父王为何不来?”释菜之时鼓瑟大作,全校学生端坐于廷,吟鹿鸣、四牡、皇皇者华诗经诸篇,熊荆没有看到楚王,祭祀全由令尹黄歇一人主持。

    葛在学宫外也未见到楚王的车驾,对此也感奇怪。“老仆已派人入宫打听。”

    “算了,不来就不来吧。”熊荆意兴萧索,他精心准备好的说辞全没用上。“造船工匠如何了?”

    “奴市工匠奇贵……”葛的脸上再显苦色,“普通奴婢值一万五千钱,造船工匠为其十倍。老仆遍寻郢都奴市,只寻获十数人。”

    “十倍?!”熊荆心里快速换算了一下,顿时吓一跳,普通奴婢就需两金,工匠十倍那就是二十金,他总共才一千金,买五十个工匠就没钱了。“为何如此之贵?”

    “楚国诸水纵横,造舟者众。仅寿郢一地,便有舟坊十余家。近处有下蔡、鸠兹、鹊岸、钟离、息邑,远又有鹊岸、桐、朱方、广陵等港。小臣已请少夫人于赵国寻觅造舟工匠……”

    “从赵国寻觅工匠?”葛果然是母妃的心腹,遇上困难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母妃。“赵国太远了,工匠赶到不知何年马月。既然已有了十数名工匠,那就先用着吧。”熊荆说道,“不够的人手就从我阝陵抽调,那里毕竟是我的封邑。”

    “唯。”葛答应了一声。

    “那地方呢?适宜建造船坞的地方找到没有?”熊荆追问。

    “老仆于紫金山北、淮水之岸觅得一佳处。”葛渐渐习惯了熊荆的处事风格,立刻怀里掏出一张草图。“山有溪水,汇而入淮。筑堤可得经年之水,掘池可成造船之坞。”

    葛的草图由宫中画室所绘,山峦坡岭、树木沟壑,一目了然。

    “这是何物?”指着左上角山上一处,熊荆问道。

    “这是……”葛看了一眼,“此乃大将军景阳之墓。”

    “大将军景阳之墓?为何葬于此?”有身份的贵族灵位是入祖庙的,墓则与祖先葬于一处。景阳独自葬于紫金山上,着实奇怪。

    “四年前五国合纵伐秦,大王为合纵长,令尹春申君主事,庞为帅,惜事败。”葛语气一沉,说起了军国往事。“按楚律,覆军必杀将。此次虽未覆军,可功亏一篑,使复旧郢无望,故景阳自缢于寿郢之外、紫金山下,其麾下裨将、军率、军吏殉葬者众。楚王念其功,准葬于祖陵,但景阳终前嘱咐奴仆必葬山之西北。”

    “他为何非要葬在山之西北?”熊荆有些茫然,覆军杀将这条楚律让他心有戚戚。

    “葬之西北,以戒秦师。”葛肃然而答,看向熊荆的目光微微有些失望。

    本来是讨论船厂的,无意中插入的东西让熊荆心里不太舒服。虽然于楚国生活了数年,可他根本不了解这个时代,不了解这个国家,他一直拿自己当局外人。楚将景阳的遭遇触动了他的内心,使他心里堵着了什么。结束讨论后,他莫名的去了学宫藏书馆。

    藏书馆在学宫之南,独立的一栋建筑,台广堂高,巍巍然似楚宫。登堂入室后熊荆才起了犹豫:楚国的事情与他何干?王朝覆灭、朝代兴衰,古今中外莫不如是,这有什么好惋惜呢?为古人落泪的事情还是算了吧……

    熊荆在藏书馆犹豫不决,并未发现一个冠老者正笑看着他,待他转身打算离去时,冠老者对他喊了一句:“咦!小子……”

    “老叟是喊我吗?”熊荆身侧没有别人,想起学宫律,他不得不执弟子礼相答。

    “哈哈……”老叟笑,他年纪实在太大,满脸的皱纹配上冠上的羽,说不出的怪异。“可是子荆?”他问道。

    “正是不佞,敢问先生如何称呼?”学宫最小七岁入学,熊荆实在太小,自然瞩目。

    “哈哈。”老叟没说自己是谁,只道:“随我来。”说罢没入藏书馆深处。

    “足下……”藏书馆窗户不少,可照旧幽暗。老叟的身影没入山一般的竹简中。熊荆的随从羽恐主人有失,不得不提醒了一句。

    “有何可惧?”熊荆被他一说心里也发毛,但这里毕竟是藏书馆,老叟虽怪感觉不像坏人,说话间他脚步便已向前,走了两步才道:“你跟着我便是。”

    简山书海,藏书馆越到深处霉味越重,光线也越暗,行进间熊荆还差点被窄路中间的竹简绊倒。好在最暗的地方一过,脚下一转,一缕明媚的阳光从头顶斜射进来。前面不再是成山的竹简,而是一堆一堆的甲骨。那老叟就站在百步外甲骨尽头的小门处回望,看见他来又招了招手,然后闪入小门不见了。

    “这是契文。”随手拾起一片甲骨,上面刻满了字。“前面是什么地方?”熊荆问。

    “小仆不知。”羽手按剑柄,全神戒备,走在熊荆前面。

    “不知道也没关系,过去看看吧。”探幽索隐般,熊荆想知道这老叟搞什么玄机。

    “见过子荆。”快走到那扇门时,一个人冒了出来,却是那日来访的佳公子昭断。

    “子断为何在此?”熊荆奇道,心里不再那么发毛。

    “子荆入室便知。”昭断想解释又吐了口气,直接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熊荆不疑有他,他似乎听见里面的读书声。确实,一入室便听见有人在读书:‘昆仑之虚,方圆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但更多的人席地而坐,正刻简写字,场面虽大,却丝毫不乱。

    昭断趋步往前,穿过众席走到老叟面前行稽首礼,熊荆也行稽首礼,道:“见过先生”。

    老叟咳嗽一记,道:“老朽无姓名,世人都以冠相称。我听子荆曾说:‘昆仑者,流沙尽处之山脉而已。西王母亦非仙人,西域之国女王罢了’。敢问子荆是怎么知道的?”

    原来是上次科普世界地理惹的锅,熊荆心中大定。然而数千里之外的事情他无法解释,只好道:“不佞生而知之,据实而论。”

    “生而知之?即是生而知之,敢问子荆我楚国之江水山岭。”老叟身旁的中年人开了口,他头戴玄端,玄衣素裳,应该是朝中大夫。此人身边还立着一人,高冠博带,玄衣裳,目光深邃。熊荆并不多看他,只被他的女童吸引眉目如画、肤肌胜雪,像块发着光的白玉,纵使男装,也难掩其丽色。

    “楚国之江水山岭?”熊荆极力挪开目光,脸有些发烫。“江有长江,自青藏高原而下,入川蜀,出江汉,江东而出海,行一万余里。水有淮、有汉、有湘、有赣、有钱塘……”古今地名不同,说到钱塘江的时候熊荆停住了,见几位没有异样,他接着道:“山有衡山(大别山)、桐柏、会稽有四明,湘赣以南有五岭,此楚国之山岭也。”

    “……楚国之形胜全在淮水长江。”见大夫又要发问,熊荆怕他接着问秦国赵国山水,答不出来自己描绘的世界地理将无人相信,他更是被身体里一种异样的东西刺激着,开始说惊人之语。“冥三关不足持也不可持。”

    果然,这个话题顿时吸引了诸人注意,老叟问道:“愿子荆告之。”

    八旬老叟向三尺童子请教,实在是匪夷所思,但谈话的主题是极其吸引人的,在座诸人非但没有觉得不妥,身子反而全探向熊荆。

    “天下如棋盘,可分四角四边。”虽然历朝历代都不喜屁苠研究山川险要,可sc曾经是军坛,研究军事地理的帖子不少。熊荆一开口就将诸人镇住了从未有人将天下比作棋盘。

    “四角者,关中、河北,东南、巴蜀;四边者,山西、山东、我楚国旧郢之江汉。”磕磕绊绊的把后世地名换成当下地名,熊荆松了口气。“关中便是秦国,函谷关之险人所共知,八百里秦川之富也是有目共睹;大河之北为燕赵之地,西有太行,北有燕山,两国若能并为一国,霸王之资也;东南为楚国之境,淮水以北俱是平原,无险可守,可持者唯江淮耳,绝非冥三关。敌若攻来,断不会从冥,而是顺汝水、颍水南下,或泛舟于江,乘风东进。”

    老叟目光越发明亮,熊荆的话说到他心里去了。他立刻叫人找来一张地图,问道:“敌若如此,该如何应对?”

    “若要立不败之地,故郢必复。宛郡为天下门,四通八达,东南西北皆可为;邓为天下腰,失之江南不稳。”熊荆指着地图,上面没有南阳、襄阳,但有临近城邑宛和邓。“不复旧郢,敌可从旧郢入江,顺江而下,我无从挡。淮水一侧必守期思、寿郢、钟离、高平,彭城亦要死守,此数城若失,可退于长江,以金陵为根基,扼广陵、历阳两渡,凭天险拒敌。”

    “历阳何在?”地图上也没有历阳。

    “昭关与长江之间为历阳,伍子胥渡江之处。”熊荆补充。

    “复旧郢何其难啊!”大夫哀叹了一句。“迁都于东地,东地困敝。昔阳陵君复江边十五邑,只得十余万兵。虽然灭了鲁国,奈何鲁人不肯尽为我用。合纵不克,五国之师遇秦军还走,犹田鼠之见狸猫。单凭我楚国一国之力,如何复我旧郢?”

    一提国事,大家全都摇头。公元前301年垂沙之战前,楚国是强大的,垂沙之后接连受创,西北防线彻底失控,之后便是白起拔郢,经营八百年的根基江汉平原被秦国所夺,不得不东迁至淮河流域。这对楚国而言是打断了脊梁骨,身子只剩半截,还是小半截。

    东地地广人稀,劝慰楚王‘亡羊补牢’的阳陵君庄辛为收复洞庭郡只筹集了十五万兵,十七岁到六十岁男丁总计不过三十余万。之后数十年楚国不断向东扩地,从魏齐手里抢了一部分宋地、又把鲁国灭了,可东边的收获依旧不能弥补西面的损失。

    四年前本寄希望于合纵,谁料合纵军未经大战就退了,使得楚国不得不迁都寿郢,苟延残喘。诸国也埋怨楚国筹划不力,流传后世的成语惊弓之鸟,说的正是楚国不该举荐秦孽临武君庞暖为帅;楚王则埋怨春申君,认为他不该私自命令楚军后撤。

    即使是数年前的战事,熊荆也茫然不知,他见诸人神色不虞,唯有闭口不言。

    “若不复旧郢,子荆有何良策?”老叟第一个从哀愁中回过神来。

    “如果不能复旧郢……”又在地图上找了找,没有武汉,只有鄂州。“唯有在此筑一坚城扼守,另需大建水师,水陆合力,也许可阻敌东进之势。”

    “夏州?”熊荆说要筑城的地方正是三国时孙权寓‘以武而昌’之意而建的武昌,位置在汉江与长江的交汇之南,可惜这里已是边境,江之北为秦国,江之南才是楚国,两国长江为界。

    “夏州以南。”熊荆纠正,然后指了指靠近襄阳的邓、几乎与荆州重合的旧郢,道:“邓、郢、夏,三足而鼎立。以天下言之,则重在邓,以东南言之,则重在夏,以湖广言之,则重在郢。不得邓而图东南于不败之地者,必筑此城。”

第八章 渺远

    来自千年后的军事地理知识把围观的所有人唬的一愣一愣,熊荆这个垂发小童倒有几分诸葛亮三分天下的风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一干人先是死盯着几上的地图,然后眼珠子乱转,最后全都看向老叟。老叟也非凡人,传承后世的《冠子》十九篇便为其所著,而在楚国,他无名无姓,只以冠为号,三代楚王对其毕恭毕敬,不过他现身于学宫,却非为熊荆而来。

    “子荆所言,是要以江东吴越故地为根基吗?”冠子沉吟中对熊荆的意图了然于胸。

    “正是。”熊荆讪笑千年后的军事地理未必适应当下,老叟已经看出了其中的问题。

    “江东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终吴越灭国,都不到二十万户。灭越国后,大王曾有分封之意,奈何此事不成。”冠子想起楚王曾有意将公室贵族封于边地,可惜事不成,淮水一带已经很偏了。“今我楚国以淮水之北为重。江淮纵使能守,淮北之民也难迁;既迁,亦无地以立。”

    江东富庶是在秦汉之后,最少是在秦以后,想以江东为基地而三分天下,现在来说根本就不可能。熊荆是直接照套后世的地理人口,所以忽略这个问题,但也有人不信邪。

    “先生,我先民栉风而沐雨、蓝缕而筚路,如此方有今日之大楚,江东既然饭稻羹鱼,为何不能变莽荒为良田?”昭断是年轻人,年轻人总觉得一切皆有可能。

    “谬矣。”冠子连连摇头。“江东诸地,海潮泛滥,大泽勾连。非举国之力无以成阡陌、无百年之功不可见桑田。晚矣!晚矣!!”

    “也不是太晚,若有东洲之玉米、之红薯、之土豆……”熊荆终于抓住机会开始做广告,“江东之地也可为根基。东洲之农作物有土则生,数月可熟,产量倍于粟米。”

    “东洲……”绘制世界地图时,熊荆已经把美洲命为东洲、亚洲叫做中洲、欧洲称为西洲、非洲称为南洲,南极则为寒洲。至于澳大利亚,想到临高五百废的澳宋,故称为废洲反正那上面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物产。除了昭断,其他人初听东洲之名很是迷糊,唯有一直沉默的高冠之人颔首问道:“可是扶桑?”

    “扶桑?”熊荆想到了霓虹,正要摇头时对方又道:“远古之民曾东渡沧海,回来的人说海之东有裸国,裸国东南有国黑齿,船行一年可至。”

    “啊?!”熊荆忍不住跪立,看着他不敢置信。去了美洲还能回来,我顶你个肺啊!“请问先生,回来的人可曾带农作物回来?”熊荆再问。

    相比于熊荆的激动,高冠者不动声色。“远古之事,未曾详闻,唯有龟甲相记。”

    “龟甲相记?”想到来的路上一垒一垒的龟甲骨片,熊荆有些明白了。

    “先生与纪陵君、卜尹编撰经书已有十年,书内记录山海内外的山川、生灵、妖异。子荆那日说起世界各洲,先生颇奇,所以请子荆来此。”昭断解释冠子请熊荆来此的原因,旁边的人随即打开一个竹简,左首抬头三字让熊荆心猛然一跳:南山经。

    “山海经?!”熊荆脸色大变,随又看向冠子、纪陵君、卜尹、昭断几人,最后又环顾四周,他从未想到山海经是在这里、由这些人编撰出来的。

    “本欲名为山海图经,子荆称其为山海经,此名甚好。”纪陵君笑道,那日在朝会他见过熊荆,也因为立场支持熊荆做太子。说完又揖礼:“纪陵君见过王子足下。”

    高冠者也露出些笑容,他也揖礼:“卜尹观曳见过王子足下。”

    “不佞不敢。”学宫的先生很多都是官师一边是官员一边是老师,对老师熊荆是要执弟子礼的,现在两人对其揖礼,他断不敢受。

    “汤池渺远,玉米、红薯所产真的倍于粟米?”编撰山海经的事情可以放一放,冠子最关心的还是东洲农作物的产量。倍于粟米,等于说楚国粮食产量能够翻番。

    “不佞不敢妄言。”熊荆正色作答,产量是开不得玩笑。“玉米产量较低,然红薯之亩产确可逾万斤。”

    “万斤?!”这次轮到冠子几个脸色大变。

    “真有万斤。”熊荆想到自己说的市亩与楚亩应该不同,可再一想,市斤可是倍于楚斤的。按照他记得的红薯产量,五千市斤的亩产是有的这是引种红薯的清人陈世元《金薯传习录》里的数字,还是下等地的产量,上等地产量说有一万多市斤。

    “不过五斤红薯等于一斤粟米。”熊荆又做了一个补充,他看近代史多,近代统计红薯产量的时候都要除以五,这样才能折算成粮食。薯类水多。

    “亩出万斤,五折为一也有两千斤。”昭断对熊荆最是信任,对此深信不疑。

    “土豆产出较低,亩产或有两千斤。与红薯相同,也须五斤折一斤。”熊荆再道。“玉米不须相折,亩产或有四百斤。此三者都可植于贫瘠之地,耐旱、耐寒,不须农人过多劳作,亦不占良田,荒地即可。”

    “东洲何其远哉。”东洲农作物如此之好、产量又那么高,连观曳也感叹了。

    “先生言东洲航行一年可至……”熊荆立刻提起他刚才说的话。

    “此非我所言,乃甲骨所刻,以此为奇事。”观曳解释道:“东海之上,不辨南北,凶兽繁多,果能赴东洲寻三者而还吗?”

    “果真能赴,赴得三谷而还!”观曳说的大家有些心冷,熊荆却斩钉截铁的表示肯定能能做到,一时间大家的目光又全看了过来。

    冠子:“请问子荆:沧海之上,舟人如何辨别南北,如何躲避风浪?船行一年,又以什么为食?以什么饮……”

    冠子问了一大堆技术性问题,真要耐心回答这些问题,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熊荆一开始也没想去美洲找什么红薯土豆什么的,可为了获得支持造船航海,他又不得不编出这些东西来。

    真要横渡太平洋也不是不可能对于航海门外汉而言确实难如登天,可他不是门外汉。航海概而言之一是船,二是导航术。就船来说,没有龙骨的宋代阿拉伯船都能沟通两洋,有龙骨有肋骨的十九世纪帆船更可以驰骋大海。

    而导航术,六分仪、船钟之类或许在短时间不可能造出来,可没有六分仪还有四分仪啊,没有四分仪可以用维京人的观日板啊。最最重要的是,只要在合适的时候到达合适的地点,洋流和季风会自动送你去美洲,然后再自动送你回来。西班牙人当年就是这样横渡太平洋、进行大帆船贸易的。

    熊荆虽然买不起英国海军编制的《世界大洋航路》(其中8-10章为帆船航路,专门供低速货船使用),可太平洋航线、印度洋航线、大西洋航线,这些早期航海家用人命探出来的经典航线他还是记得一清二楚。给他一条合格的船,再给一些较为合格的水手,他百分九十五可以横渡太平洋抵达美洲,然后在次年五六月顺着洋流再回来。

    “一言难尽。”熊荆深深吸了口气,“航海关联极深,非旬月不能一一尽述。如先前所言,仅凭一县之力即可造船通航于各洲,届时可取东洲之三谷,寻西洲之骏马、得南洲之金石。君子当乘风破浪,以观山海之奇,度世界之大,岂可坐井观天、闭门造车、人云亦云?”

    一番豪言说得年轻人眉扬意动,冠子、纪陵君、观曳却眉头紧锁。

    熊荆再道:“所谓天下不过是中洲一隅,其东有大海、北有草原、西有黄沙、南有瘴气,诸夏困于此而已。秦国往西有西域黄沙之地,黄沙尽头有西王母之国,翻越葱岭,可至两河大夏,再往西,有波斯及地中之海,往南数千里,过赤道又有南洲与寒洲。”

    既然说到了赤道,熊荆索性加了把劲,他清咳之后尽力提高了声音:“今人以为地为方、天为圆,殊不知大陆亦为圆。水面即平面,可为何水中之舟先见其首而后见其腹?日照大地,为何越往南其影越短,越往北其影越长……”

    “地若为圆,天为方吗?”观曳打断道,他、包括冠子、纪陵君,似乎对熊荆的地圆之说并不诧异。

    “地圆天亦园。”熊荆答道,这是事实,他也不愿触动盖天之说。

    “地若圆,人怎么立于地?”冠子插了一句进来。

    “地心有力,万物悬空皆落地。”熊荆把竹简推下案几。“大地上任何一处都是如此。”

    “力?”最常见的重物落地此时有了别样的魅力,这是从来没有人想过的问题为何书简离开几案会掉落于地而不是飞上天。

    “正是。”熊荆本想继续科普牛顿三定律,但他很不争气的连打几个哈欠,他困了。“三位先生、子断诸君,不佞困了,可否改日再谈?”

    熊荆打哈欠的神态让冠子有些恍惚,刚才他觉得自己是在和成年人交谈,现在才发现对方只是一小童,这种感觉很让人难受。昭断送熊荆出去后,他长叹而问:“王子荆何如?”

    “生而知之,天纵之才,立之为王大楚必兴。”纪陵君亦叹。

    “若非圣即是妖。”观曳不似纪陵君那么激动,说完又目光复杂的看向自己带来的女童他察觉到了,荆王子喜欢青。

第九章 弑君事

    成箱成箱的黄金白玉小心的收了起来,家宰趋步欲报送来的黄金有多少时,太仆观季挥挥手,让他下去了以令尹春申君的手笔,送来的黄金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再说,金多金少只是立场,人家送多少自己收多少便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上次太子之争无分胜负,王子荆不过是赴兰台就学。唯有大王的心思好像变了,此前是欲立王子悍,现在呢,似乎想立王子荆。真能这样变吗?别看朝堂上那些封君卿大夫不可一世,实际上他们中几个有实权、几人有封邑?不过是一群无权无邑的淫人罢了。二十多年来,楚国真正的权力不在大王而在令尹春申君,春申君欲立王子悍,谁又能拦得住?

    观季回想起这段时间两拨人的拜访,尤其想到子莫仅凭一张嘴就想自己支持王子荆,再次哑然失笑。那些封君卿大夫还活在几百年前么?凭一句以‘楚国社稷为重’就要他站在他们那边,富贵而多士、贫贱而寡友,市井之徒都懂的道理,这些人怎么就不懂?

    “子曳,我听说你在兰台见过王子荆?”听闻弟弟回府,观季召之笑问。

    “我听说兄收了令尹重金?”装金盛玉的髹漆木箱收拾的一干二净,可观曳依旧听说了此事。

    “正是。”观季颔首,“春申君做了二十年的令尹,楚国上下只知有令尹不知有大王。当初我不站在王子悍那边,待价而沽罢了。现在大王想立王子荆,可跋胡尾,大子不敢立。大王的寿命,不在春即在秋,大王之后,春申君肯定会立王子悍……”

    “王寿不在春即在秋?”观曳眼睛瞪圆了,想起那日释菜之礼由令尹主持,他急道:“大王病了?”

    “正是。”观季抚了一把胡子,安然道:“大王欲立王子荆,为时晚矣。”

    “如果王子荆是圣王呢?”那一次交谈之后,接下来几日熊荆又至藏书馆,这几次谈的不再是军事地理、也非造船航海,谈的乃是山海经之编撰。熟悉之后,助王子荆为王的念头在观曳心里越来越强烈。他回来就想与兄长商议此事,没想到兄长已经收了春申君的重金。

    “如果他是天生圣王,老天会保佑他。”观季无所谓。“子曳你欲助王子荆为王?”

    “正有此意。”观曳直言相告。“王子荆生而知之,学识广博,为人聪慧老成。西地的那些大夫封君,不可依凭,如果我们能助其为王,令尹之位可得。”

    “错了。他既为人聪慧,又怎可授人于权柄?”观季看着弟弟失笑,觉得他聪明反被聪明误。

    “不是。王子荆此生之志不在朝堂、亦不在天下。”观曳的回答让观季笑的更厉害,他不得不再道:“王子荆言天下仅乃中洲东边一隅之地,中洲之南有印度,中洲之西有波斯,中洲之外有东、南、西、废、寒等五洲。而地非方乃圆,若往东而行,数年后可从西边回来。他愿乘风破浪,泛舟于海,以观山海之奇,度世界之大……”

    “地非方乃圆?!”观季本来还一脸无所谓,但这几个字像是会咬人,疼的他跳将起来。

    “正是。王子荆……”观曳正要细说,却被兄长打断,观季道:“地圆之说,上古已有。可王子荆如何而知?”

    见兄长如此惊讶,观曳笑了:“生而知之。”

    “生而知之?”观季坐下,他可不把子莫的说辞当真。“如果地为圆,东皇太一怎么办?”

    观季为太卜、观曳为卜尹,家族担任楚国卜尹一职有几百年之久,被誉为楚国之宝的观射父便是其祖。身为卜尹,楚国权力斗争观家一般不介入,多为顺水推舟。世俗权力如此,神权却不容置喙,任何人敢染指神权、亵渎神灵,观家都会给予其致命打击。东皇太一乃最高神,观季担心的问题是:如果大地是圆的,那太阳怎么办?

    “东皇出于汤谷,栖于虞渊。地如果是圆的,东皇回汤谷正好,地如果是方的,东皇如何回汤谷?”观曳反问道,这个问题从他听熊荆说地为圆时便考虑过了。考虑之后觉得地必须为圆,不然太阳怎么每天都从东边出来,它每天可是落在西边的。

    “善。”观季松了口气,地圆之说没有破坏神权,反而弥补了神权的一个漏洞。

    “助王子荆为大子,兄长你为令尹,可以吗?”观曳继续说自己的想法。

    “不可。”观季想都没想就反对,“楚国之权在令尹,令尹之权在县尹。县尹封君,数百年势不两立。现在封君卿大夫愿立王子荆为大子,县尹自然要助王子悍。”

    “如果大王立了王子荆呢?”观曳还不死心,问了最后一句。

    “必有弑君事。”观季半闭半睁的眼睛猛然睁开,里面全是血色。

    登上山顶后,熊荆累得趴在地上爬不起来。贴身侍卫羽想扶他到树下歇息,但被他拦住。蓝天白云、青草黄花,鸟鸣山涧、日照大地,他就这么懒洋洋的躺在春天怀里,再也没有比这更舒服的事情了。可惜,这里是那位自缢的楚将景阳之墓所在,想到自己就躺在人家坟前,熊荆缓缓挣扎着站起来。

    “殿下……”听不惯足下足下,纵使这个时代没有‘殿下’,熊荆也要求身边的仆臣称自己为殿下。只是,他得有殿才行。

    “……此大将军景阳之墓也。”葛年纪大,奇怪的是上山一点也不喘,他指着不远处的陵台向熊荆说道。那陵台上面遍长青草黄花,不是一个陵台,而是两个,一大一小,并排而列。后面还有些更小的封土,应该是陪葬坑。“将军夫人也葬于此。”葛补充道。

    “不佞欲建船厂于将军陵下,望将军照看,年祭定不少酒食。”死者为大,熊荆对陵台揖礼,念了这么一句。念完他又转身回望山下,只见远方淮水白如银链,滔滔而来,被山横阻后,河水在山下拐了一个急弯,往东北而去。拐弯处江面宽阔、江水舒缓,熊荆要建的船厂选在此处,这里不但靠河,紫金山上还有溪水,筑坝后可以使用水力机械。

    “王子……殿下,此处可筑堤。”先一步上山的匠人早就将山涧草草勘测了一遍,虽然不明熊荆为何要在山上筑堤,可王子之命无人敢违。

    “欲使秋冬两季活水不断,水蓄几尺,堤高几何?”看着拜了一地的匠人,熊荆问道。

    一片沉默。古人治水筑堤,不过是兴利除弊、灌溉农田,以水代工、驱动水车乃前所未见、恒古未闻。即便有治水大匠如郑国等,那也在司空府,不可能流落民间,而水坝水量计算,不光要算用水,还要算来水,现在山上溪水的水文资料全都没有。

    “起来吧。”熊荆心中很是无力他连个帮手都没有。“筑堤之前,先录春夏秋冬四季溪水之量,特别是夏季山洪时水量;同时须测山涧之大小长宽,还要了解岩石质地。少盐,此事由你负责。”

    “唯。”少盐是葛的下属,会一点点简单的筹算。

    “还需……”既然要筑坝,熊荆顿时想到还需要水泥,这样大坝才能结实。而要想有水泥,除了要有大钢磨,还必须有石灰石和煤炭。石灰石很常见,刚才他爬上来的时候就看到过,青灰青灰的,山脚下全是,可那里有煤呢?

    王子殿下忽然发怔,一干人看着他不敢作声,好久好久他才回过神来。“地图何在?”

    “在此。”地图很快送了上来。

    “不对。我要楚国地图。”地图仅仅是紫金山附近的草图,熊荆要的不是这个。

    “殿下,未带楚国之图。”葛解释道,他也不明白为何熊荆要看楚国之地图。

    “那就回去再说吧。”虽然是同一片土地,时隔两千多年却让人很陌生,搞不清哪里是哪里。比如寿郢,熊荆不知道它是后世那座城市,只知道它应该是在安徽。当然也有些地方是古今同名,比如会稽、金陵、洞庭、姑苏,但这些城市是否完全与后世重合,也说不定。

    “先按图圈地,再伐木、后平土地;淮水一侧需建码头,开道路;船坞勘测后应建于赤实树下,长几何、深几何皆有定制;堤坝先录水文山势,明后两年再建。”趁着大家都在,又立于山顶便于细说,熊荆开始做整体布置,这也是他不辞辛苦,亲赴现场的原因。

    “船厂以船坞为重,一切建制皆环绕船坞。船坞先小后大,须留余地。长最大者,三十有五丈,宽最大者,十之有六丈。今后再建他坞,坞与坞需隔十五丈,并排而列。”熊荆接着介绍各项工作的具体要求。“伐木整地以沟壑为重,地必高、沟必深、洪必泄;码头水要深,水深方可泊大船,栈桥先以木制,后再改石制……”

    熊荆每念一句,大家便记一句。等熊荆说完,他们才齐声道:“谨受命。”

    “船厂物料采买、仓储、领用由葛负责。”熊荆补充:“凡物用必有数,数需复记于账,今后我每月查账一次。”

第十章 工师

    凡立事,账目是最要紧的,没有账,不但混乱,还得完蛋,所以商鞅变法特别提到了‘强国十三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熊荆不了解战国、也不了解商鞅,他对账目的重视由来已久。

    “禀殿下,老仆不知复记之新法……”葛有些犯难。从楚王赏赐的千斤黄金开始,熊荆就要求下面记账必须复记。所谓复记,是后世的复式记账法。葛是两千年前的老人家,什么借贷、正负、红字、黑字、收支,他根本就搞不明白,哪怕熊荆曾专门反复科普过。

    “你属下有人知道复式记账?”熊荆也不想欺负老人家,可他希望身边的东西是他以前习惯的、熟悉的,哪怕费一些力气花一些代价,也要如此。而复式记账法对商业、对航海至关重要,他可不想自己以后的账目乱七八糟,搞不清是盈是亏。

    “尚无此等人物。”葛答道,“老仆可请夫人……”

    “不必了。”一提赵妃熊荆马上摇头。赵妃是要他做太子、日后登基为王。他则觉得成为我阝陵君也不错有特权、有封邑,但没有具体的责任,基本是混吃等死的主。做人,最重要的就是要开心。

    “记账之人我另有安排。你下去吧。”熊荆一句话就把葛打发了。

    “奴市之工匠老奴皆命其做一器物,以为考核,请殿下……”葛说起了另外一件事。奴市花了三百金,买回来十三名工匠,皆是木工。为了考校这些人的技艺,葛命令他们都做了一个器物,以确定他们的等级。船厂全由熊荆主导,故葛请熊荆亲自考校这些木工。

    “好。”那日在马车上嘱咐葛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差不多了,遍地森林的楚国也不缺造船木材,工匠也买了,就看两千多年前的古人手艺到底怎么样了。

    以考工记的说法,攻木之工有七种,轮、舆、弓、庐、匠、车、梓。葛买的木工样样都有,于是熊荆所见的器物从车轮子到车架,从弩弓到梓架,一用俱全。虽然熊荆这个木工三把刀看不出太多明堂,可货比货总分得出高下。十三件器物中,四个车轮摆在最中间,四个皮肤黝黑的匠人跪于其后,目光只敢看熊荆的皮屡。

    “敢敬告殿下,诸器以此四轮为佳。”葛的属下拜地禀报,目光也只能看到熊荆的皮屡。

    “起来吧。”熊荆不太喜欢人跪着。“为何没有造舟之匠?”他问了一个问题。

    “造舟之匠为工师,工师……奴市不见。”旁边的葛解释道。

    “是这样?”造车和造舟全是木作,可舟的结构、装配的工艺顺序自有其门道,这是技术秘密了。舟是比车贵几十倍上百倍的东西,造舟工师不要说没有,便是有,熊荆也未必买得起。

    “没有也行。”熊荆也大致了解现在舟的式样。和他想象的一样,楚国造舟是先造船壳再造船骨的,而他是先造船骨,再造船壳,工艺截然相反。“放样之人有吗?”他再问。

    “何为放样?”葛对木工是一窍不通。

    “就是把图纸变成零件的人。”熊荆给了一个现代答案,葛听得满头雾水。问完他自己也放弃了,市面上能买的只是低级工匠,工师、工佐之类,怕只有大家族、军工作坊才有。“此四轮外观相仿,大小相同,如何辩其优劣?”看着眼前四个轮子以及轮子后面伏地而拜的四个作轮工匠,熊荆不怎么舒服。

    “殿下少候,已清宫师相验。”葛请来的是王宫里的工师,此人行礼后把四个轮子都看了一遍,大概是没发现什么问题,便让人抬出一个车轮。此轮没有辐条,正当熊荆以为他要比较两个轮子大小时,他却把一个车轮置入这无辐的大轮中。熊荆顿时明白他是在看轮面是否均匀,车轮说到底还是一个圆,不圆不是好轮。

    “此轮不其匡也。”验到第四个轮子上,终于发现了问题轮面不圆。

    他一说‘不其匡’,伏地而拜的一个工匠头抬了起来,然后用力顿首,身子瑟瑟发抖。

    “你下去吧。”抢在葛前面,熊荆让此人出去。

    “唯……唯。”工匠愣了一下才起身,抱起轮子踉跄的退了出去。

    在场的工匠还剩三人。本来熊荆只想看看这些人的技艺水平,谁料弄得好像生死大赛似的,气氛凝重无比。工师继续验轮,他用了一根绳子将轮子全吊了起来,大概是看车轮的重心,这也没看出什么问题,轮子重心全在毂部。此法无效,他又叫人抬进来一缸水,将车轮平放入水,再将一根木条平放其上,终于……

    “此轮不均也。”第二个轮子出现了问题,轮子在水里下浮得不太平均,一面高一面低。当然,这非常细微,最少熊荆没有看出来。

    “下去。”熊荆再道,又一个工匠抱着轮子踉踉跄跄退了出去。

    还剩两个工匠、两个轮子,但这两个轮子不管宫师是用粟米去量,还是用天平去称,都没有出现什么问题。熊荆松了口气,葛也松了口气。

    “叫什么?何处人氏?”宫师退下去后,熊荆开始问话。

    “小人……小人人皆呼轮贰,鲁国……鲁地人士。”左边的工匠答道,闷声闷气。

    “抬起头来。”熊荆想看看以后船厂的工程师长什么模样。

    “唯。”轮贰年纪不小,长着一张苦瓜脸,目光一碰到熊荆就放了下去。和天下所有木匠一样,他的手要比普通人宽大,手背筋脉错结,青筋凸起,背自然是驼的。

    “作木工多少年了?”熊荆再问,轮贰和他想象的工匠模样没有不同。

    “回……公子,”轮贰不知道熊荆的身份,故称公子。“小人束发入师,今已三十二年矣。”

    “你呢?叫什么,哪里人?”熊荆再问右边这个,此人感觉要年轻些。

    “小人齐庚,齐国人氏。”这个木匠确实年轻,看年纪只有三十出头,一身葛衣,双目有神。

    “你氏齐?”有氏有姓都有来历,一般工匠多以职为姓,此人有氏,这让熊荆奇怪。

    “小人无氏。”齐庚急道,“小人家在齐国,故人称齐庚。”

    “是这样。”熊荆也感觉他不可能有姓,按葛的说法,他是自己卖自己的,不像轮贰那些人是主家发卖。“你们平常用的工具器物我想看看。”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对两千年前的木作工具,熊荆这个木工三把刀有些好奇。工具很快就呈上来了:斧、斤、凿、削、锯、锛、锥、锉、砺石,没有墨斗,只有一根可能用来代替墨斗作用的墨绳,也没有刨子和角尺,并且,他们用的都是青铜工具。

    “看看我的吧。”熊荆没有丝毫看不起的意思,工具越简陋,技艺越高超。比如木刨,他记得一些民间老木匠就不屑用木刨,光用斧头也能给你削一张桌子出来。

    小仆把熊荆的工具呈了上来,和他们的工具相比,这些工具全是铁制,做工精致,更有些从来没见过的东西,比如墨斗、比如木刨、比如角尺,只是,熊荆年幼,所以这些工具都造得非常小。熊荆简单的介绍了一下这几样东西的用法,并道:“我知道,你们是用不着这些的,但不可能人人都有你们的技艺水平。所以,以后工厂的匠人都要配备这些新工具,你们还要教他们怎么用。”

    “唯。”不知道有没有被熊荆猜中心思,轮贰和齐庚低头答应。

    “好了。今后工厂木工就以你二人为首。轮贰年长,为工师,四等;齐庚年幼,为副工师。五等。其余诸人,按技艺高低任命。”熊荆确定了两人的职位级别,又顺带介绍了一下分级情况:“全场匠作工人分为十六等,总工师为最高一等,学徒为最低一等。这段时间工厂营建,你们先造这个,最迟下月要出成品,夏天量产,赶季节卖。”

    熊荆拿出几块锦帛,上面用三视图画着一个奇怪东西。

    “敢问公子,此何为物?”齐庚胆子大一些,他看完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是故发问。

    “水车。”熊荆解释着,这是他用来赚钱的东西,又可以锻炼工人手艺,可谓一举两得。“车一头置于水中,另一头靠于田埂,转动两侧木轮,活水源源而来。此物造出可售于农人,大旱时,水车可将水从低处提到高处,懂了吗?”

    按照后世的名称,这应该叫做翻车、龙骨水车,据说是东汉马钧发明的,可这个时代连水车都没有,取水只有桔槔一种利用杠杆原理取水的简单东东。

    两人还是看不明白,熊荆搞不懂他们是看不懂三视图呢,还是不能理解水车取水原理,只好道:“车内有转轮,转轮驱动木链条,链条上的叶板沿着车内长槽由低向高提水,懂了吗?”

    这次是真懂了。轮贰一边点头一边思索,齐庚却双目瞪圆,对熊荆大拜道:“公子真奇才也!”

第十一章 盗贼

    龙骨水车的原理一说就透,明白此理的齐庚有些抓耳挠腮,看向熊荆的目光敬佩中带着复杂,或许觉得熊荆太不可思议了,但不可思议还在后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熊荆的示意下,刚刚砍伐下来的一株赤实树被抱了进来,两个竖子用斧头锯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中截取了一小块。两人不是木匠,动作之生疏之别扭看得轮贰、齐庚浑身难受,但主人没有吩咐,他们只能牙齿发酸、挤眉弄眼的看,待木片取下,一切才恢复正常。

    熊荆好像没看到两人的不适,因为他要科普一件无比重要的事情。

    “天生万木,各有禀性。”他咳嗽一声才开始说话。“万木禀性易懂,木之本性不易懂。扭曲、开裂、横断、凹陷,都是木之顽疾,我观这些之顽疾与水有关。”

    与水有关?熊荆话的意思两人懂,可道理两人却不懂了。“请公子赐教。”齐庚揖道。

    “凡活物皆含水,木材亦然。”此时竖子们将取下的木片置于称金的天平上,记下重量后投入一铜匣,匣下烧着火。“木材含水重量为甲,不含水重量为乙。甲乙之差为水重。水重比之木重为含水率。含水率不同木性则不同,故木需风干而作……”

    都是老木匠,听熊荆说到这里两人不约而同的点头,这个道理他们很早就懂,可如此科学的解释却是第一次听。熊荆接着道:“船行于大海之上,凶险无比,各部含水率必有规定。今后船厂工艺手册之中必须注明木材含水率……”

    听不懂了,好在熊荆随后解释道:“所谓工艺手册,即匠人如何作业之步骤,先砍还是先锯还是先刨,长短几何、宽薄几何,一切皆有定制。简而言之,就是以最少之力气、最少之时日、最少之木材达到设计之要求,这便是工艺手册之目的。懂了吗?”

    “然。”两人俯身而拜。

    “样木还在烘干,四个时辰后你们领其他人进来看看含水率为多少。”交代都交代完了,但含水率一定在各人面前建立印象。

    “殿下回学宫否?”四个时辰之后已经天黑,学宫是旬休制,今天熊荆没有去藏书馆。

    “回。”再一次环视这片希望之地,熊荆点了点头。

    船厂在紫金山北,寿郢在紫金山西南,而学宫又在寿郢之南。如果坐车,那就要绕一大圈,好在淮水入寿郢,水出寿郢即芍陂这是比都江堰早三百多年的水利工程,芍陂通兰台。早上熊荆来从学宫来只花了两个时辰。

    登舟而行,舟入水门后,私自出学宫的熊荆不得不躲进舟舱,隔着木窗看向岸边。寿郢是楚国都城,虽不如旧郢繁华,人口也有四、五十万。从淮水开始,便见舟楫如林,无数舟舫泊于岸边,靠近水门的护城河两岸,行人如织,商铺房屋更连甍接栋。

    对古人来说,寿郢是大城市,对熊荆而言,这不过是一小县城,了不起是地级市,热闹真没什么好看的。他现在关心的是沿路的船。帆自然没有的,这一点他后世就知道了,虽然有些人拿先秦已经有了‘帆’这个字做文章,说什么‘帆’的意思就是‘泛泛然’,此正是帆的特点,说明先秦时期的船已经有帆云云,可这个解释是东汉时期的。

    现在的舟、舫、,以熊荆的观察了解,全部无帆,航行全靠船桨。不但无帆,也无舵,转弯全靠一根尾桨。并且,还没有橹。这是熊荆没有想到的,他以为这个时代已经有橹了,可就是没有。一橹顶三桨,桨的效率是很低的。大江之上顺水下行还好,要是逆水而上,桨手估计要累死。一些流速快的地方还可能上不去,只能靠岸上纤夫拉纤。

    看着迎面而来的舟画舫,熊荆越来越有一种优越感,他难以想象第一艘帆船造出来之后众人将怎么看这种借风而行、转向有舵的船。

    舟楫之上的熊荆得意的生出些优越感来,在郢都熙熙攘攘的大市上,摩肩接踵,吆喝不断,某个衣裳残破、嘴有鼠须的落魄士人看见满市场的东西,也生出诸多优越感来。

    “此物可食也。”一大块醯肉被他抓在手里,随后快速的揣入怀中。卖醯之人正在招呼别的客人,等他回头才发现醯肉少了一块。

    “此衣可穿也。”怀里揣着一块沉甸甸的醯肉,又看到有个铺子正在买衣裳。看看自己的衣服已破的露肉,老鼠须毫不犹豫,费尽全力的挤到衣铺旁抓起一件衣服就撤。这次可没有那么幸运了,衣服全用绳子拴着,一件拖着一件,铺子主人当即大喊:“有人偷盗!有人偷盗!!”

    偷来的衣服也塞在怀里,丝毫没发现身后吊着一大串衣裳,顺着人流,老鼠须继续前行,路过一个铺子见是卖燧石的,他再次喃喃一句,“此器可用也”,随即将一块燧石抓住手里。

    “盗贼何往?!”身后一句大吼,戴冠佩剑的皂吏一把将老鼠须提了起来,他是顺着拖着的衣裳跟过来的。

    “抓住市偷了,抓住市偷了……”行人不由驻足围观,两边铺子老板们不约而同站到了高处寿郢市场繁华,可市场上的偷也不少,今天好不容易抓住一个,真是拍手称快。

    “为何偷盗?”气喘吁吁的市吏上来了,顾不得擦汗,眼见大家都看着,他当即质问。

    “啊……”被这么多人围观,老鼠须瑟瑟发抖,这时候皂吏已经在掏他怀里的东西。醯肉、衣服、燧石、果脯,甚至有一个女人用的簪子。

    “为何偷盗?”人证物证俱在,市吏愈发理直气壮,声音不由大了几分。

    “我……”老鼠须看着那些从自己怀里掏出来的东西,终于恢复些神智。“利火炽时,双目晕热,所见之物皆像我有,不知为偷。”

    “哈哈……”答话激起一片笑声。‘所见之物皆像我有’,这他喵的也算偷东西的理由。

    “鄙人村野乡师,今春起无一名学生。家中老母小儿已饿旬月,不得已为偷也。”大概是被笑声刺激了,老鼠须下意识的亮明了身份。众人笑声一滞,随后又再次大笑。

    “既是乡师,当明我大楚偷盗之律。”市吏多看了老鼠须两眼,确实有些文人书呆子模样。虽然有些惋惜这个乡师,可他最后还是道:“一切由司败发落。带走!”

    “且慢!”出人意料的,围观群众中闪出两个壮汉,两人都是黑色葛布,身负长剑,说话的那个须如铁针,脸皮墨黑。一见这身行头,登高而望的铺子老板赶忙缩头,口骂脚踹,让下人赶紧收摊。围观群众中一些见多识广的也开始往后退,原本围着的狭小空间顿时大了几倍。

    “偷即违律。”看着两人,市吏大声说道,手却和身后两个皂吏一样,按在了剑柄上。“尔等意欲何为?此处乃楚之郢都,城中有十万兵马,尔等……”

    “乡师度日艰难,无以为生,为偷亦非所愿,吾等只想代他给付钱币。”一块东西掏了出来,是银饼,较为年长的黑衣汉子直接将它扔到市吏怀里,市吏却不敢接。

    “此人偷盗,人赃俱获。按律需请司败发落,我岂能私放。”银饼掉在地上,可抓偷乃人所共见,即使想放人也已经不可能了。“我劝尔等……”

    ‘噌’的几声,三把铜剑已经出鞘了,可剑尖还未对准来人,眼前人影一闪,黑衣汉子已经欺至身前,砰砰砰一通拳脚剑刺,市吏皂吏全趴在了地上。怎奈有良民已经跑去报了官,这边市吏刚倒地,那头便听见鸣锣之声,一行军旗疾行而至。

    “快走!”拔刀相助的两名游侠见事情闹大,不分由说架起糊里糊涂的乡师便朝人多的地方跑,沿路还掀翻了无数铺子,市场一时大乱,重演逐兔之日的盛况。

    “殿下请喝茶。”青翰舟上,葛从舱外端着茶进来,熊荆不喜欢椒浆、梅浆,只喝一些柘浆,但自从在王宫囿苑里发现茶树,他就命人采摘茶叶炒熟,然后天天喝茶。

    茶放在几上,熊荆还未端起茶杯,舟尾就一沉,全舟晃荡。葛当即起身,以为是和别的船撞了,谁料身后帷帐一掀,几个人冲了进来,快的让人手足无措。

    “何人?!”葛厉声大喝,靠近舟首的卫士羽和禽对准来人连刺几剑,都被其险险避过。熊荆也懵了,马上就要出城了,怎么会跑进来几个持剑歹徒。

    “非富即贵,可尽杀之!”进来是刚才在市场上仗义助人的黑衣游侠,搏斗的间隙,黑脸的那个环视舟内,见装饰奢靡,葛、羽又身着锦衣,顿时起了杀心。

    “不可,侠者不欺妇孺。”白脸年长者差点就被羽一剑刺中,直到他闪至熊荆身侧。

    四剑相对,两人低声对答,口音不是熊荆等人能听得懂的。众人提心吊胆间,岸上一片锣声,紧追而来的甲士到了,听闻此声的葛刚想呼喊,却见一把剑架在了熊荆脖子上。

第十二章 肉在俎上

    记得以前姐姐芈提过一次,先声王是被盗贼杀死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熊荆只觉得不可思议,一国之王居然会被盗贼所杀,这怎么可能。然而现在,他完全相信了横在脖子上的青铜剑犹带血迹,这是刚刚砍了人。

    “吾等所求,唯暂避出城。老叟如果相助,定不杀你家小主人。”白脸年长者道。岸上楚国甲士没有一千也有数百,可他有熊荆在手,完全掌握了青翰舟上的主动。

    “此言确否?”羽又想上前,葛拦住了。他知道游侠虽亡命,承诺还是遵守的。

    “善去恶来的名号,你总算听过吧。”最开始想杀人的那个黑脸汉子无所谓的报出了名号。

    善去恶来的名号葛是听过的,可从不知原来是两个人。他看了熊荆一眼,熊荆对他唯有苦笑点头,此时再无半点优越感。

    “一言为定。”葛沉声答应,又侧头对羽两人道:“收剑。”

    “殿下……”四剑相对,外面又有楚军甲士,羽、禽两人恨不得杀过去,可惜投鼠忌器。

    “收剑!”葛的声音第一次严厉起来,羽、禽两人不得不收剑。

    “这才是待客之道啊。”年长之人叫善去,他的剑收了,可他兄弟恶来剑依旧横在熊荆身前。“老叟如何称呼?”善去笑容满面,一脸善良,似乎刚才持剑威胁的人不是他。

    “低贱之人,无名无姓。”葛看着那把未收的剑,心一直吊着。“你还是收剑为好,若被城守看见有人在舟中亮剑,恐有不测。”

    “收剑。”善去吩咐弟弟。两人拖着那个乡师从市场一直跑到城南,眼见城头军旗调动,知道城门戒备出不去,于是选了一艘青翰舟车与舟只要不作商贩之用,里面坐的都是权贵人家,权贵人家总有特权,出城的希望要比普通人大得多。熊荆也比较倒霉,刚好就被他们撞上,好在出学宫赴紫金山一事极为秘密,出来的时候特别换过衣服。

    “哎呦……,此…何处?我为何在此?”逃跑时被打晕的乡师终于醒了,一睁眼看到场景不同热烘烘的市场,是故发问。

    “此出城之舟也。”善去笑道,他正在喝熊荆的那杯茶,初喝觉得有些苦,可止渴生津,还有些茗香。“出城之后,那些市吏就找不到你了。回家去吧。”

    “可我已偷盗,按楚律……”乡师看罢舟内之人依旧有些茫然,他自己服罪的。

    “楚律有怎么样?”善去没有说话,恶来无所谓大叫。“天下律法除秦法,皆为贫者之法、庶人之法,故而罪不及大夫富人,你又何必唠叨那楚律。这是五金,你拿回家好好过日子吧。”

    一块金饼抛了出来,咚的一声落在席上。舟内幽暗,金饼却愈发耀眼。

    战国其间列国征伐不断,为求强盛,对百姓都是想尽办法盘剥。田有田税、市有市税、口有口赋、户有户赋,另外还有田租、军赋、盐税,甚至连铁器也有重税。

    税赋极为沉重,而随着人口的增长,未必每户都有百亩之田,结果就是普通农家年入不到一千钱,且岁无余钱。五金即是五斤金子,当值四五万钱,普通人家一辈子也积攒不了这么多钱财,乡师一下子就被吓呆了。可让他惊讶的事情不仅于此,恶来又伸手在熊荆的腰带上一抓,叮当声中,左右两串佩饰被扯了下来。

    “此也值三五金,也拿去养活母亲妻子。”恶来大声道,抢劫幼儿他毫不介怀。

    “无礼!”熊荆受辱,羽大骇,剑又拔了出来,受其影响,禽的剑也出了鞘。

    “怎么样?”恶来没有拔剑,一把匕首已经顶在熊荆背心,他语气很是理直气壮:“你等所穿、所食、所饰、所用,皆为民之粟米,今我还之,有何不可?”

    “可!”镇定下来的熊荆无动于衷,葛憋着一肚子气,但不得不答应。

    “哈哈。”见葛如此答应,恶来哈哈一笑,指着席上那两串佩饰对乡师道:“收好!贵人无用之饰,贫者数年之食,有何取不得,有何用不得?”

    “今日主人之辱,他日必报。”羽再一次收剑,目光灼灼,似乎要把恶来和善去的模样刻在心里。

    “权贵之犬,焉能有志。”恶来不屑羽的威胁,善去则笑道:“不过是两串佩饰,你主人真会在乎?”他说罢看向熊荆,熊荆不答话,目光也不闪避。“两位所用之剑乃赵剑,可是赵人?”善去又问。

    “赵人怎么样?”葛答。他最担心的莫过于熊荆身份暴露,好在出门时佩饰也换了,不然……

    “齐赵多剑客,我友亦是赵人。”善去大概只想拉近些关系。“既是赵人,我自当礼待。来弟,收起来。”

    恶来一副凶神恶煞的面目,但对兄长还是听从的。他匕首一收,舱内气氛再次一松,直到舟行至水门,岸上传来军士的喊声,舱内气氛又是一紧。

    “水门搜查甚严,今令人皆立于舱外,三位恐出不了城了。”刚才军士高呼城尹管由之令,舱内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所以葛有此一言。“不如在此上岸……”

    “岸上皆是甲士,在此上岸岂有活路?”善去笑意依然,丝毫不担心搜查。

    “城内捕盗,凡舟舫之客,皆立于舱外……”青翰舟不断向前,越往前军士的命令越响亮,舱内的气氛也越压抑。恶来虽然收了匕首,可他离熊荆的位置比之前近,葛和羽的呼吸也更加沉重,目光紧盯着两人,生怕他们做出什么事情来。

    “你等出去!”善去往舱外一指,语气不容置疑。

    “不。”葛摇头,还往前走了一小步,可当匕首再现,他不得不带着人退到舱口。

    舱内剩四人,侠客们毫无惧色,反倒是乡师坐立不安。善去看了熊荆一眼,笑道:“你不怕?”

    “肉在俎上,怕有何用?”熊荆其实也怕,可他毕竟是成年人,遇到劫匪打劫,镇定不自作聪明是第一位的。

    “善。”善去多熊荆多了两眼,他抢劫的富人权贵不少,善去恶来的名号一报,没一人不怕的。“你也是赵人?”

    “我母亲是赵人。”熊荆本不想答,可他不敢拒绝以免惹劫匪不满,也不敢撒谎让他们不快。

    “钟鸣鼎食之家,难有聪慧多智之士。”善去看着熊荆有些惋惜,“即使有,也为众人所嫉。”

    “生于何处是可以选的吗?”熊荆苦笑,“两位出城之后真会放了我?”

    “君子重诺,你当我们是出尔反尔之徒?”恶来不高兴了,他穷苦出身,从师学剑后就常以君子自许,现在被一个小孩质疑信用,顿时不高兴了。

    “军士遍查出城舟舫,你们如何出城……”

    “我等自有脱身之术。”善去明白熊荆的担心,这小童是怕自己再被拿去当挡箭牌家仆会在乎他,楚军军士未必会在乎他。

    善去说罢就闭目养神,直到前面人声愈杂,小舟一荡,有军士登船了。

    “传何在?”军士瓮声瓮气的声音,之后又道:“舟内有人否?”

    “舟内有人否?”外面的葛不好答话,看出不对的军士再问,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

    “咳……”善去出了声,他掀起帷幕先对军士揖礼,然后正色道:“我等奉令尹之命出城,事关机密,不便出舱。”

    “可有令符?”舱面上的军士甲士本欲拔剑挥戈,听闻令尹顿时止住了手势。

    “有令箭在此。”善去真的从怀里掏出一支令箭,让熊荆和葛目瞪口呆。

    军士接过令箭不敢怠慢,自己看了还上岸请军吏细看,一番折腾后军吏亲自登舟交还令箭,最后还行了一个空首礼才带着甲士离去。葛、羽三人再次入舱,目光不全是之前的敌视,而是带着些疑惑。任谁也想不到,亡命游侠居然会有令尹府的令箭,难道令尹与游侠有勾连?

    “既是赵人,何不与我等一同离去。天下之大,仗义行侠何等快哉,焉能为权贵之犬?”善去读出了几个人眼中的疑惑,打算趁机拉人。刚才闯进来的时候,他就差点被羽一剑毙命。

    见两位无动于衷,善去又笑:“纵求富贵,也不必在楚国?两位若来,必得富贵。”

    赵妃是信陵君窃符救赵时嫁入楚国的,葛、羽、禽等人皆是陪嫁之臣;纵使没有这重关系,作为熊荆卫士的他们日后也少不了富贵,善去的‘必得富贵’毫无效果。

    “若此,便求仁得仁吧。”善去惋惜道,此时舟至郭外,他对诸人虚揖,直接上岸走了。

第十三章 看不上

    “殿下……”羽看着几人走脱心有不甘,就像追过去一洗刚才之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熊荆看着他们出舱,好一会才松了口气他非常担心两人会将他掳走作为贴身人质,可能是以为自己是赵人,又是独自一人出城,这才信守诺言,大胆上岸,潇洒而去。

    “私出学宫已违宫律,告之于令尹违律之事满城皆知,大王必责于殿下。”葛抢在前面说话。大王有恙,寿郢形势愈恶,现在熊荆新造了一水车。其他人或许不知水车的重要,他却知道上田和下田的一个最基本判断就是能否灌溉。水车功效十倍于桔槔,水车一出,无数下田变作上田,那时举国大悦,大王说不定真立熊荆为太子,所以在此之前千万不可节外生枝。

    “殿下,两人相貌老仆已铭记在心,他日……”葛又开始劝熊荆。

    “他们是什么人?”熊荆一脸平静。

    “此为游侠。行义举、铲不平,劫权贵、济贫贱。”葛如实相答。

    “楚国游侠多吗?”熊荆再问,他对游侠没有恶感反而有好感,只是这种好感让现在的他别扭难受。说他们抢的对吧,自己太贱;说他们抢的不对吧,自己是王子,不抢你抢谁?

    “不多。”葛道。“游侠以韩国为最,魏国次之,赵齐再次之,燕楚最少,秦不见。”

    “为何如此?”熊荆追问,“刚才……不是说齐赵多剑客吗?”

    见熊荆没有把马上报复的意思,葛放下了心。“秦国公族权贵富人几无,民以吏为师,又遍行苛法,行侠即谋反,故不见游侠;齐赵多剑客,然齐赵剑客不为权贵之客,即为韩魏之侠;韩魏人多地狭,又道通天下,商贾如云,其富贵者骄,贫贱者众,是故多侠士;楚人稀而地广,县尹封君权重,民好淫祠,不受其利其势难大,故游侠最少。”

    葛娓娓而谈,表面上说的是游侠,实际上说的是各国政治生态。听他说楚国‘民好淫祠,不受其利其势难大’,熊荆不由笑了,道:“刚才那人可是把我的佩玉死死揣入怀中的。”

    “攫金之人列国皆有,不足为奇。善去恶来数年来皆在陈蔡,出现在郢都还属首次。”葛道。

    “殿下:两人用的乃是墨家剑式,所持之剑长而多棱,应是秦剑。”青翰舟越行越远,既然熊荆没有下令追杀,羽和禽只好立在一旁。葛提起刚才两人,禽这才说了一句。

    羽身形挺拔,仪表颇佳,禽却其貌不扬,看上去像个农夫。熊荆好奇相问:“他们是秦人?”

    “禀殿下:两人乃齐人。”羽吐了口气,看来这仇真的要他日再报了。

    “既是齐人,又为何用秦剑,还用什么墨家剑式?”少年时熊荆沉迷武侠,墨家他知道,可墨家剑式……,这是寻秦记吗?

    “臣不知,请殿下责罚。”羽和禽跪了下来,“臣亦未尽守卫之职……”羽顿首道,无比自责。

    “起来!”熊荆声音有些高,“郢都之内,暴徒持剑横行,此城尹失职,与你等何干;再说,我又没有少一根汗毛。你现在就跟上去,切记,只可跟踪不可强取。”

    “唯!”葛有些疑惑,羽抬头见熊荆正瞪着自己,也不得不应了一句,随后揖别登岸。

    一路无话,熊荆回到学宫时,才知道纪陵君找了自己几次。旧郢的另一个称呼叫做纪南城,纪陵就是纪南城外历代王族、公族专用的陵园。与其他西地封君一样,纪陵君从一开始就支持熊荆为太子。熊荆日后若即位为王,春申君的门客势力将会遭到最有力的遏制,各地县尹也可能撤换说到底,支持谁上台是一笔生意。

    虽然不想为王,熊荆还是很清楚自己在权力斗争中的位置。如果以他熟悉的近代史来打比方,他是站在腐朽的、落后的、反动的守旧势力这一边的,而春申君与其门客则代表了新生的、先进的、进步的改革势力。他们比守旧派更清晰的看到天下大势,也更了解楚国的顽疾所在

    这个时代没有报纸,但学宫每隔几天就会有辩论会。不是后世辩论赛那种对辩,是报告会性质的演说,其中多数是抨击国内政治、鼓吹自己解决之道的。熊荆听过两次,大致能判断出各自的政治立场,也由此明白了自己所属的政治派系,他倒乐见楚王立熊悍为太子,然后他二十岁行完冠礼搬到我阝陵,在那里,只要不图谋夺位,郢都的人不会管他。

    “荆王子似不欲为大子?”树欲静而风不止,熊荆有熊荆的想法,封君们也有封君们的企图。学宫藏书馆深处,纪陵君正在向冠子报怨自己的发现。

    “子琪何出此言?”冠子跪坐于席,对纪陵君之言只是笑笑。

    “大王体有恙,荆王子何不趁机进宫问安,怎可让王子悍独享君宠。”纪陵君道。“荆王子生而知之,熟知各大洲之地理风物,何不进献地图于大王,再请大王大建舟师,尽取东洲之三谷、西洲之龙马,南洲之金石?如此可丰我高府、强我楚军、富我万民也。”

    纪陵君说着说着就开始激动,他起而跪立道:“令尹宠信外人,置楚国社稷于不顾,真若立王子悍为大子,楚国必亡。”

    纪陵君的激动冠子不以为意,依旧仙风道风的模样。见他如此,纪陵君再道:“君作冠子六十卷,不求大行于世宁愿它毁于虫土?”

    纪陵君这次终于触到了冠子的痛处,冠子表情不变,口中却道:“子琪怎知日后王子悍为王,我所著六十卷定毁于虫土?”

    “春申君门客如云,又礼遇荀子,三请其入楚,两命其为兰陵令,又建兰陵学宫。若王子悍为大王,必倡荀子之学。怎会倡君之学问?”一提荀况,冠子神情就变得凝重,纪陵君笑了。“荆王子聪慧,君何不收起为徒?”

    “……”看着纪陵君嘴角的笑意,冠子欲言又止。确如他所说,王子悍他日若真的即位为王,在春申君的影响下,行的必是荀子之学。两个耄耋年纪的老人,生平都希望一展所学,所不同的是,荀子寄希望于秦赵,冠子只属意于楚,但事到如今,两个人唯一的希望就是楚国下代国君。春申君王子悍已经被荀子抢先,还有些许希望的则是王子荆。可惜,王子荆生而知之,虽对冠子行弟子礼,却丝毫没有拜师学习的意思。

    纪陵君不明白冠子待价而沽的作态,他直言道:“君不收荆王子为徒,宁一身所学赴之黄泉,可有想过门下弟子?”

    “子荆生而知之,何须拜师?”冠子反问。

    “君是楚国之宝。所著六十卷皆为强国富民之策,不让吕氏之春秋。荆王子……”纪陵君言道于此忽然明白了冠子态度为何如此荆王子未曾说过要拜师学艺。他当即揖礼道:“子琪自荐,愿说荆王子拜君为师。”

    纪陵君说罢便起身要去找熊荆,冠子却道:“慢!”

    “君欲何为?!”纪陵君转头看向他,满是疑惑。

    “请将此卷交与子荆。”冠子拿起身边一个早被锦帛包好的书简,递给纪陵君的时候又交代道:“勿言是我所著。”

    “诺。”纪陵君浅笑,他没想到冠子八十多岁的人还要匿名投书。

    “王……”晚上,冠子那个书简摊在熊荆的书几上,在纪陵君的赞美和期盼中,熊荆开始读第一句,可惜,读到第二个字他就不认得了。

    “此何字?”熊荆不怕丢脸,不懂就要问嘛,纪陵君却面红耳赤他也不认得。

    “伯虎,此何字?”王子身边自然有伴读的竖子,名叫唐伯虎。

    “禀殿下,此(fu)字,乃铡草之刀。”唐伯虎看罢相答,毕恭毕敬。

    “王非一世之器者,厚德…隆俊也。道凡四…稽:一曰天,二曰地,三曰人,四曰命。权人有五至:一曰伯己,二曰什己,三曰…若己,四曰厮役,五曰……徒隶……”第一段终于绊绊磕磕的读完了,有些意思熊荆明白,有些意思熊荆不明白。他继续往下读,因为生字太多,读的声音很小,一些不认得的基本就略过。

    见熊荆的目光看完最后一支竹简,纪陵君着急问道:“子荆以为如何?”

    “不如何。”有些字虽然不认识,可文章大意熊荆还是清楚的:这是一篇政论文,说的是为君之道,认为为君最重要的是博选贤圣。怎么博选贤圣呢?权以五至,就是一曰伯己,二曰什己,三曰…若己,四曰厮役,五曰徒隶,把人才找出来。

    听闻熊荆如此评价,纪陵君脸上有些发窘,之前他可是把文章吹的天花乱坠,说此策天下少有,没想到熊荆根本就看不上。“与其选材,不如铸才。”熊荆如此道。

第十四章 为师

    “子荆什么意思?”本打算等几天的冠子见纪陵君把书简拿了回来,故作姿态的他忍不住相问给熊荆的是《冠子》第一卷《博选》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字虽不多,含义颇深,一般人难以领悟其中深意,搞不清纪陵君怎么这么快就回来。

    “荆王子说:与其选材,不如铸才。”纪陵君悻悻。身为封君、出身公族的他与其他封君卿大夫一样不怎么识字,读不懂太过生僻的文章。这不是个别现象,列国(秦国例外)情况都差不多,比如魏国,五百多个朝臣有一半不怎么识字。冠子的文章有些生僻,纪陵君不知上面说了些什么,也不太明白熊荆那句话的原因。

    纪陵君不太明白,冠子却是明白的。听闻‘选材不如铸才’,他沉吟后道:“如何铸才?”

    “不知。荆王子没说。”纪陵君摇头。“可有他卷?此卷不好。”

    《冠子》六十卷纪陵君没有看过,也看不懂。他以为冠子没有把好文章拿出来,殊不知《博选》为六十卷首卷之起始篇,整部书都以此为根据。好在熊荆说的只是‘选材不如铸才’,而不是否定书中‘以人(才)为本’的思想,不然……

    学成文武艺,售与帝王家。从几百年前的孔子起,诸子就待价而沽了,唯一的例外只有曳尾涂中、喜欢滚烂泥的庄周,以及不拔一毛、兼爱天下、‘无君无父’的杨朱、墨翟。冠子虽老,身份虽尊,可在这件事情上却是百折不挠。他起身将准备好的第二篇书简交到纪陵君手里,又不放心的问道:“子荆之侧有别的人?”

    他人当然不是指仆人,而是指其他学派之士人。纪陵君道,“没有。”

    “道有稽,德有据。人主不闻要,故与运尧,而无以见也。道与德馆,而无以命也,义不当格,而无以更也。若是置之,虽安非定也。端倚有位,名号弗去。故希人者无悖其情,希世者无缪其宾……”

    锦帛包裹的书简第二天又摆在熊荆的几上,他再迟钝也清楚这是有人投石问路,投石之人十有九八是处处故作高深的冠子。熊荆倒没有看不起冠子的意思,与其他诸子相比,冠子也算文武全才,五国合纵总指挥、赵国大将庞便是他的弟子,昔年阳陵君收江旁十五邑,他也曾率兵随军出征。

    只是时代的局限性让他难以勾画出更适宜当下的政治体制,这也是扫灭六国、统一天下是法家而非道家的原因。再说,熊荆无意成为楚王以弱楚抗秦,历史无需更改,他打打酱油、注意不要被秦军抓去咸阳杀头即可。

    熊荆脑子里想着这些东西,纪陵君却以为是文章太好,让他回味无穷,不由笑道:“治国当有术,此治国之良术。奈何我只可取其两篇,其余诸篇只能子荆亲自去取了。”

    “我非大子,何须知治国之良术?”熊荆把书简卷了起来,装进锦帛袋里。

    “如果想做大子,必要知治国之良术;要知治国之良术,必先觅良师。”纪陵君循循劝诱。“令尹礼遇荀子人所皆知,其必借荀子之名助子悍做大子。子荆要想做大子,也要拜一良师。”

    熊荆他本以为冠子是要做他的幕僚,没想到人家是要做他的老师,他正色道:“谁做大子,父王与朝臣会商定,我岂能私自相争?我以谁为师、以谁为傅,也有父王定,不然不孝。”

    不想卷入太子之争的熊荆以‘不孝’为名拒绝纪陵君的提议,却没想到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同一天,楚王召见了冠子。

    内廷一如往昔,勉强处理完公务的熊元在下人的服侍下换了一件深衣,然而他未移居小寝,只留在正寝细看着楚国昔日之疆图,叹息连连。

    “先生请。”正寝之外,刚刚打发完春阳宫来人的正仆长姜微笑着给冠子引路。

    “大王贵体无恙?”冠子问道。

    “国事繁重,大王日夜操劳忧烦,病虽愈体仍虚。先生切不可使我王大惊大骇。”走在前面的长姜忽然停了下来,说罢对冠子重重揖了一礼。

    “哎”冠子长叹。列国之间流传着一个秘密,那便是楚国王族皆有隐疾,列代楚王如武王、庄王、昭王全亡于此。此疾最忌大喜大骇,当年重用吴起的楚悼王便是因捷报频传、喜极而亡的。“长监勿忧,我必不使大王喜骇。”

    “如此甚好。”长姜使劲挤出些笑容,可怎么也笑不出来。

    “冠野叟拜谒大王。”升堂入室后,冠子看到楚王便俯身行礼。

    “先生免礼、免礼。”熊元一边虚扶一边对长姜使眼色,让他拦住冠子。赐席后又客气笑道:“为编撰《山海图经》,先生辛劳。”

    《山海图经》是在上古典籍的基础上修补增订,此事由太仆观季提议,冠子是协助。听闻楚王关切,冠子揖礼相谢,答道:“编撰《山海图经》,一理上古典籍,二明天下地理,此善之善者也。可古籍多录海内事,少有海外风物,幸好荆王子能知世界各洲地理……”

    明明是说山海经,没想到冠子话锋一转,说起了熊荆,楚王当即笑道:“竖子为学,怎么知天下各州地理风物?这次请先生,是想先生为其师,教之大道至理。”

    楚王一说召见之意,冠子就心中大定,可他并不想只为王子之师,而是想为太子之师,是故直接问道:“大王想立荆王子为大子吗?”

    “以先生之见,竖子能做大子吗?”冠子的直接仅仅让楚王一愣,随即又把问题抛了回来。

    “荆王子生而知之,聪慧而懂礼,立为大子楚国之福。”冠子的赞美毫不保留,他再次问道:“大王想立荆王子为大子吗?若立,当早。”

    椒浆呈上来了,楚王并不答话,只拿起酒爵道:“先生请。”

    王者劝饮,冠子不得不饮。饮罢他没有说话,只静等楚王说立储之事,可惜楚王不言此事,而是接回之前的话题:“竖子怎么说各州之地理的?”

    二十五年都将权力交与令尹的楚王显然不是一个直接的人,冠子对此不以为意,笑道:“大王不知,此州非彼洲也。荆王子说,一块陆地广万里,四面大海环绕,即为洲;一块陆地仅千里,虽然大海环绕,则为岛。天下士人所言之州,郡县的意思而已。荆王子说天下有洲为六:东、中、西、南、废、寒。列国皆在中洲之东,为大海、草原、流沙所困。”

    “啊!中洲这么大?”和昭断几个一样,楚王的世界观也颠覆了,他以前所知的是列国皆天下,边远皆蛮夷,没想到列国仅仅是天下六洲一洲之东隅。

    “正是。”冠子颔首。“此与上古典籍所载虽不尽同,却也相仿。如东洲,琅琊出海往东,船行一年可至。荆王子说此大陆已有古之殷人,上有三谷,为红薯、土豆、玉米,所产数倍于粟米。若得此三谷,楚国丁口三十年可倍也。”

    山海经半神半史,冠子是相信大海之东有大陆的,至于上面是否有熊荆所说的三谷……,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楚王相信,日后哪怕谎言揭破也无关紧要,那时熊荆已经为王。

    “东洲三谷所产如此之丰?”楚王有些激动,一激动就牵动病情,是以不得不手按胸口。立在旁边的长姜见此来不及责怪冠子,只想马上呼喊医尹,好在楚王的激动一会就平息了。

    “是。”冠子毫不犹豫的点头。“天造万物,无奇不有。东洲荒蔽,无我中洲之谷,殷人漏寡,不懂耕种之术,此洲之人皆以此三谷为食,如果所产不丰,万民如果生存?”

    “东洲渺远,又阻于大海……”熊元也发出了哪天冠子的感叹。

    “非也。荆王子懂舟楫之术,说以一县之力即可东渡东洲,取此三谷。”冠子道。

    “真的?”楚国有几十个县,以一县之力获此三谷,完全赌得起。熊元问罢忽然想到熊荆的年龄,又笑道:“竖子所言,不能信啊。”

    “大王缪矣。四轮之车不能信吗?四百步之强弩不可信吗?”冠子反问道。“东迁之后,我楚国渐衰,秦国愈强,今天降荆王子于我大楚,不用,反受其咎;不取,必受其害,请大王早立荆王子为大子。”

    话题又绕回立储一事,见楚王神色慎重、闭口不言,冠子只好迂回:“东洲有三谷,西洲有龙马,南洲有金石,荆王子正欲造舟而取之。此舟非江河之舟,乃大海之舟,其以缁布为衣、铜甲为衫,可御风而行;又绘天下六洲之图,曾予野叟一幅,虽小,请大王观之。”

第十五章 二十年

    由太仆观季主持编撰的《山海图经》其实是在远古典籍的基础上描绘全天下之概貌,其不但介绍地理,还记载各地动物、植物、矿产以及诸多远古神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远古典籍并不是很全面,五藏山经和海内经古已有之,可海外经、大荒经便只能靠编撰者半猜半悟了。

    熊荆所描述的世界恰好弥补了原始资料的不足。当然,如此庞大的世界也把编撰此经的巫觋、士人们吓了一跳,即便熊荆拿出了世界六洲草图、言明大地为圆,依然有很多人心存怀疑。冠子作为《山海图经》的副主编之所以这么着急向楚王献图,还是为了说服楚王立熊荆为太子。熊荆为太子,他就是太子傅,日后楚国行的将是他的黄老之学而非荀况的儒家之学。

    不管什么原因,每个人都有自己行动的理由。冠子如此,楚王熊元也是如此。他的经历与父亲楚顷襄王熊横很相像,都有身为太子赴秦国为质的经历。只是,熊横所处的时代楚国是刚刚衰弱,并非没有再次振作一雪前耻的可能,这也是熊横质于秦国时,敢与污蔑楚国的秦国大夫私斗并怒而杀之的原因;到了熊元这个时代,白起夺鄢而拔郢,楚失腹心之地东迁,楚国再也不是之前那个楚国了,即使逃出秦国即位为王,熊元也还要纳州于秦,卑躬屈膝。

    隐忍,是熊元一生的座右铭。他对秦国的恨刻骨铭心,可他不得不娶秦女为妻;他对令尹春申君越来越不满意,可他不得不对其虚与委蛇;他越来越想立熊荆为太子,可他不敢立。

    “……洲之南有半岛,长逾三千里,上有密林,中多瘴气,非蛮人不可居;”冠子回忆着熊荆的介绍,正向楚王介绍中南半岛,“半岛之南,又有岛屿逾千,岛多奇珍,最贵者为桂皮、胡椒、丁香、肉豆蔻,此神木之果、之根、之皮也。取之运与地中之海诸国,价同黄金。

    半岛之西,又有国印度,此国以佛为教,以教治国。境广五千里,中有印度河、恒河两大水系,地广丰饶,丁口不逊诸夏列国。其民高低贵贱皆以姓氏,最贵者为婆罗门,皆教中巫觋,次者为刹帝利,王者官吏之属,其余或为国人、或为野民……”

    地理志很多时候又是政治志,因为各国政治制度皆不同。冠子对印度兴趣多多,这可是一个巫觋为尊的世界,楚国虽然多淫祠而巫觋众,可大巫师长灵修其实是楚王本人,宗教是为统治王权服务的,这和熊荆所说的印度截然相反。

    以楚国为中心,先由东往西介绍西面诸国,然后再往东,介绍东洲和南洲,楚王听的是津津有味,兴致勃勃。当冠子语罢,意犹未尽的他还指着地图问道:“寒洲如何?先生未言寒洲之地理风物。”

    “大王,荆王子说寒洲皆寒冰,已冻万年,虽有陆,人不存焉,亦无珍宝。”冠子解释道:“丁口众者,为中西两洲,以诸夏、印度、波斯、环地中之海诸国为重。”

    “若与诸国通商,当以引入诸国谷物牲畜为要?”楚王手抚在地图上,若有所思。

    “是啊。”冠子用力点头,“尤以东洲之红薯、西洲之龙马为要。红薯亩产万斤,薯类多水,故折成两千斤,此为粟米十倍之巨。令广种之,我楚国一年产十年之粮,粮丰则丁口倍,丁口倍则兵甲足,大事可期矣。”

    商鞅变法的核心就是耕战,军功受爵制度便是耕战思想的具体体现。七国当中,秦国后发,西周末年才由为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之子周平王封为伯,比历史、比传统、比文化,秦国是比不过关东六国,但比耕种技术、比战争体制,关东六国却比不上秦国。

    楚国文化灿烂,楚辞瑰丽,可耕种乃火耕水耨,是列国中最差最差的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既然不劳作可得食,那还种什么田?即使种田,也不过是冬天放把火,春天算好时间撒把种子,生长之事交于天,除草之事交给水,水浸则草死,此即为火耕水耨。

    唯有淮水以北,靠近魏国、齐国的那些地方人多地狭,百姓才会兢兢业业耕种,可再怎么努力,一亩所产也不过两三百斤,三年才能积攒一年存粮,十年才有三年之粮用于战争。真要有红薯,每年产量翻十倍,等于说耕种一年可作战八到九年,若像越国勾践那般隐忍十年,未必不能击败秦国,收复故地。

    心脏突突突突……的跳,心角却隐隐作痛。有些激动的楚王赶忙长吁口气,笑道:“红薯生于东洲,远隔万里,险阻重重,犹不如先取西洲之马。虽有高山流沙相阻,不过北有草原之径、南可依岸而行,费十年之功,必可得龙马。”

    “大王贤明!”冠子高声赞了一句。他曾为将,比其他人都知道马匹的重要性。

    马八尺为龙,七尺为,真要有西洲八尺之马,那楚军之战力将大大提高。

    长平之战过去二十多年,冠子对长平之战的研究亦有二十多年,身为赵人的他对骑兵是极为看重的若当年秦将白起没有派五千骑兵夺赵军壁垒,四十多万赵军也不可能被围歼于两军壁垒之间。若得西洲龙马,编之成军,日行千里,等于楚国手里有一支战略机动力量。

    再就是辎重,八尺之马配上四轮之车,辎重效率倍增,原先用于辎重的部分徒人可编为甲士。一甲而两徒,这是春秋没有战车部队前楚武王总结的作战与后勤人员的比例数字,几百年后的今天,行军距离如果过远、又无水运,传输之徒人肯定超过两人,最少为三人。楚国人口已远少于秦国,但如能将一名传输之徒变为甲士,等于楚军兵力翻倍。

    八尺之马谁也没见过,冠子想象太美好了。熊荆并不懂马,他对马的了解源于对一、二战的了解四匹洋马能拖曳的野炮,用中国马要八匹,八马使炮列长度增长,转弯半径奇大,无路可行,所以中**队多装备山炮,野炮大多扔在后方仓库;而日军有花费三十年时间培育的半吊子洋马,其通过能力、负载重量大大强于中国马,结果就是双方编制武器性能数量哪怕相同,日军也常常在火力密度、持久性上完爆中**队。

    战争打的是后勤,后勤却依赖马匹,但在元朝之前,东亚马并未完全退化,西洋马也没有科学育种,之间的差异没有熊荆想象的那样大,八尺之马未必有,引进阿拉伯马、欧洲马唯一的好处就是获得更丰富的生物种源,使育种工作事半功倍。

    又是十倍之谷,又是八尺之马,楚王有些陶醉了,说话的声音也大了几分,见其如此,冠子又一次进言道:“敢请大王助荆王子造越海之舟,早日派人取东洲之谷、西洲之马。若能早立荆王子为大子……”

    “大子不可早立。”心情实在是太好了,楚王收敛些笑容,告之于实情。

    “大王担心令尹?”冠子屦及剑及,不再委婉。

    “……”真是一言中的,楚王微微点头,随后又立即摇头。

    “令尹,大王的仆臣而已,他敢违王命吗?”冠子说得楚王颜色立变,“现在大司马为淖狡,淖狡其人,勇而有信,傲而有忠,军中有望,令符又在王手,令尹敢行不义事?”

    话说得如此露骨,楚王没有再沉默,他叹道:“郢都如果有乱,列国会怎么应对?”

    一句话问得冠子一愣,可他也不是那么容易被说服的。“大王,事前可请赵国为助。”

    “赵国为助?”楚王笑了,或许顾及冠子本是赵人,笑容很浅很浅,但冠子却明白楚王笑容中的意味赵有难,请楚出兵,楚遂出兵救赵;楚有难,请赵出兵,赵却百般推诿,这不是一次两次,这是许多次。长平之后赵国羸弱,若楚国内乱秦国相伐,赵国肯定不会出兵,所以冠子说的‘以赵为助’在楚王看来毫无用处。

    “大王,此一时非彼一时也。”冠子正色,语调沉重。“今秦国日强,行远交近攻之策,其伐赵乃为吞韩,韩亡则魏危,魏危则楚不安。荆王子说过:‘冥三关不足持也不可持。敌若攻来,断不会从冥,而是顺汝水、颍水南下,或泛舟于江,乘风东进’。秦国舟师疲弱,劣于我楚国,泛舟于江而攻我乃下下之策。唯恐其吞韩魏,再以鸿沟为道、汝、颍为路,兴全国甲士伐我。

    故赵强则韩存,韩存则魏不危,魏不危则楚国安,不愿或愿,楚国都应交好赵国。”

    以熊荆科普的军事地理为基础,冠子居然准确推断出了秦灭六国之战略,不得不让人佩服。楚王一边听一边想,结合这几十年秦国攻伐对象和外交侧重,秦国伐赵国确实是为了吞韩并魏。韩魏为天下交通中枢,韩魏在手,四面可伐,韩魏若存,除攻赵外其余皆事倍功半。

    “老叟虽赵人,可先王之恩不敢忘,大王之遇必相报,现在是为楚筹划,不是为赵献功。”冠子言辞锵锵,表明心迹,他见楚王颔首微笑,这才再道:“荆王子之母乃赵国公主,赵王乃荆王子之内兄,请赵国助荆王子,乃亲上加亲。事情如果办成,楚赵及韩魏盟而抗秦,又有东洲之谷、西洲之马,复郢二十年可矣。”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6213/ 第一时间欣赏荆楚帝国最新章节! 作者:贰零肆柒所写的《荆楚帝国》为转载作品,荆楚帝国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荆楚帝国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荆楚帝国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荆楚帝国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荆楚帝国介绍:
公元前241年(秦王政六年),关东五国最后一次合纵攻秦失败,败亡之势已无可挽回;
降生于楚国王宫的熊荆,身不由己的卷入这段六王毕、四海一的历史。
*
诗与书,礼与乐,八百载璀璨文明;
战与火、铁与血,两千年尘封故事;
先秦与现代、天下与世界,全然不同的人类上古史。荆楚帝国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荆楚帝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荆楚帝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