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婚衣
漫天的大雪落在河曲之地,原本在此的羌人已人去舍空,用坏了的轺车和双辕车堆在一起没有烧尽,只剩下一些焦黑的辕木车厢残骸。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看着这个空空如也的村落,义渠鸩车驾的挽马连连打着响鼻,它们低头想在雪地上寻觅些枯草,却什么也寻觅不到。
“禀君上,荆王已走。”远处义渠骑士纵马而来,向义渠鸩禀告。
“君上,”又有马疾奔而来,“荆王往北而去,入河南地也。”
“往北?”大河已经冰封,草原上白茫茫一片,根本看不到路径,原本想会一会‘老朋友’的义渠鸩不免有些失望。“辛将军以为如何?”
辛胜时时念着仲父之仇,故与义渠鸩一道,率领五千骑兵至北地郡外。
“云中郡、九原郡皆为我军所占,雁门郡也在羌将军的兵锋之下,荆王往北又如何?”辛胜扫了整个村落一眼,并不在意。“其往北,自然要渡河返赵。”
“辛将军不知,荆王亦可往西越过大山至胡地,而今大河冰封……”义渠鸩从战场上抽调回来是为了追索楚王,现在楚王北上而去,那已经不是义渠人的势力范围,而是林胡的势力范围,他并不想北上。如果楚王不是往北,而是渡河翻越贺兰山西去,他就更不想去了。
“……且今年雪厚,我军北追,无马料也。”相对于战马,人吃的是很少的,大雪覆盖着原野,地上有牧草也吃不到,根本就追不远。
“往西乃月氏、乌孙之地,荆王西去是自投罗网。”辛胜说这话时脑子里想到了什么,可这个东西就像隔着一层楚纸,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军一人四马,追二十日再入长城塞内。”
辛胜是执意要追的,即便追到天涯海角,他也要杀了荆王,杀了妫景、项超两人。他压抑着怒气对义渠鸩说完,随后大喝:“来人!速速备马备粮。”
此时的秦国,面临着两场战争,一场是上郡以东太行山外的对赵战争,另一场则是上郡以西,河套地区对荆王的追索。前者主力是五十万秦军,后者的主力除了七千骑兵,还有臣服于秦国的各个部落。西面的月氏、乌孙,新征服地区的林胡、楼烦,这些部落的酋长都要求索寻一支三千人左右的骑兵部队。
只是,任由秦人、月氏人、乌孙人、林胡人、楼烦人追索半个多月,荆王率领的楚赵骑军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根本不见踪影。已是十一月中下旬,野外夜晚气温降至零下二十多度,一些秦军骑士的手指冻得断掉。眼见无法搜索,国尉府不得不命令秦军在云中郡暂歇,以等待进一步的命令
荆王如果不在河套地区,那就应该越过阴山进入了草原。这种情况会有两种可能,一则是荆王冒着风雪往东赶至赵国的雁门郡、或者燕地,进而入塞返赵;二是荆王得知九原、云中郡为秦军攻占后,继续北上去了北狄之地。
返回赵国应该能通过潜伏在赵国的侯谍确认,如果赵国、楚国仍然不见荆王,那明年开春秦军就应该出阴山往北搜寻,同时带着丰厚的礼物去见狄人酋长。狄人贪财,只要给予他们足够的财物,他们自会将荆王的人头奉上。
国尉府的打算如此,咸阳的楚国侯谍日日竖着耳朵探听大王的消息,为此不少人因为轻举妄动进而暴露。即便如此,勿畀我仍然不顾一切命令侯者刺探与大王有关的情报。
楚王荆八年、秦王政十八年(秦国以十月为岁首)、齐王建三十五年、赵王迁六年、魏王增十三年、韩废王安九年,天下的大事自然是秦人再度举国伐赵,赵使在楚魏齐三国频频奔走,说使三国再次出兵救赵。因为楚王的缺席,最热衷救赵的楚国只有大司马府府尹、项伯项燕积极响应,其余楚臣正面对一个非常尴尬的现实:如果大王和悍王子真的一起而不返,那楚国的王位将由哪个庶王子来继承?
好在,楚国政制已经健全,即便大王不在郢都,诸多事务也是有条不紊,甚至,正朝上的争论反而要比以前少上不少。而曾经严令正寝不得有宫女的太后赵妃,看魏王送的萱美人也越来越顺眼。未加冠的儿子尚不能娶妻,但纳个嫔妃生个庶王子未必不可。
天下事如此,咸阳则陷入越演愈烈的侯谍战争,大市每隔几日都有四国侯谍弃市分尸。既然居于咸阳,那都是大秦的忠臣,前线虽然没有传来胜利的消息,但每杀一名四国侯谍都会让咸阳人像喝了碗热羊汤那般舒畅,侯谍死前的喊叫和惨状人们要谈论好几天。每说一次热流便在胸间涌动一次,对大秦的忠诚就加深一份。
王宫深处,天下的纷乱和咸阳的热闹都没有渗入日渐冷清的华阳宫。堂室依旧,只是这个地方好似已随芈棘而去,处处死气沉沉。唯一的热闹就是每月朔日,这时候赵政、熊启等人会来奠祭祖太后,这一日过后,偌大的华阳宫又变得冷冷清清。
芈仍然住在华阳宫里,与华阳宫同朽。祖太后已薨,爱她的男子来而复返,不得不离秦去赵。大父和父亲都要她嫁给秦王,劝她不要再对楚王抱什么希望。而詹事府每隔几日就要来见她一次她被秦王封为良人,王后、夫人、美人、良人,这样的身份远非早前媵妾的身份可比,婚礼用的衣裳、配饰、首服、屦履……,这些东西都要司衣、司服量身定制。
“詹事锺求见良人。”寂静的宫寝又传来老詹事的话语,声音一如梁柱那般老迈腐朽。
“何事?”尚吾更加老迈的声音,他随口问时,詹事锺已经入室了。
“请良人一试婚衣。”詹事锺入室便看到了芈,一怔后迅速挪开了目光。身后司衣府的女官奉着成婚时的婚衣,等着芈试衣。
“便放在彼处。”芈正在刺绣。她笈着发,但仍有几缕漏下,垂在脸侧。
“请良人赎罪,今日良人若不能一试婚衣,小臣必受责罚。”詹事锺道。
“太后否?”芈抬起了头。祖太后上个月便大敛入棺,以待葬日,她的啼哭已经止了,可脸上还是一片黯淡,目光无神。她的询问让詹事锺苦笑,太后执掌渭北宫寝,不仅日日**,还打死了几十个寺人宫女,现在人人自危。
“衣何在?”芈只说衣而不是婚衣,女官闻言立即上前奉上。
“以制,良人之婚衣……”王后六衣:衣、揄狄、阕狄、鞠衣、展衣、缘衣。衣色玄,刻缯而画(hui,五彩之鸟);揄狄色青,刻缯而画摇(鹞);阙狄色赤,刻而不画。
通,衣就是绣刻并彩画五彩之鸟的衣服;揄通摇(鹞),狄通翟(长尾雉),揄狄绣刻摇(鹞)后同样彩画,只有阕狄虽然绣刻了翟(长尾雉),却不彩画,整件衣服只有赤色。
王后之六衣,前三者大礼之衣,后三者小礼之衣。婚礼自然是人生大礼,要祭告先祖先王,必穿大礼之衣。良人是可以穿大礼之衣成婚的最末一等,类似与子爵、男爵之妻。
芈站在陆离镜前,任由女官将赤红的、绣刻长尾雉而不彩画的婚衣披在身上。宽大的阙狄以外,又有赤裳、蔽膝、大带、佩绶、赤屦,女官没有给她戴上阙狄所配的首服:副和次,只简单帮她挽了一个高鬓,露出雪白如玉的颈。人靠衣装,一转眼原先的黯淡就消失不见,陆离镜中只有一个明艳绝美的待嫁新娘。
“良人甚美甚美。”试衣的女官看着陆离镜里的新娘掩嘴惊叹,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女官忍不住赞叹,后方站着的詹事锺也看得眼睛的发直,王后已经很美了,但芈良人比她更美。究其原因,恐怕还是因为王后脸小精致,芈良人则五官疏阔。平时穿深衣并不觉得,但一穿上大礼之衣,王后不过是小家碧玉,芈良人却是大气明媚。不看衣裳,这会让人以为芈才是王后,王后只是良人……
詹事锺自小就在宫中服侍,见过的嫔妃美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不自觉的比较着王后和芈良人,好一会才醒悟这样比较自己已经犯了不敬之罪。
“可否?”女官一边笑看着芈,一边比划着衣裳、蔽膝、大带的位置,以确定最终的尺寸。芈不愿看到陆离镜中自己穿着婚衣的模样,这让她非常非常难受就好像寝外猛烈的北方吹进了她的心,剖出一个大口,然后呼呼呼的穿过。
“已毕。”女官注意到了芈的不悦,脸上笑容收敛,迅速帮她脱下衣裳,跟在詹事锺身后,躬身而退。
尚吾懂得芈的心意,他看着芈想说几句话劝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这时芈又坐在席上刺绣了,寂静间,他听到她在小声地唱歌:“
南山有鸟,北山张罗。
鸟自高飞,罗当奈何。
鸟鹊双飞,不乐凤凰……”
第九十六章 比武
“禀神医,芈良……芈女公子求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陆入室后揖向昃离。
“芈……”祖太后薨落,昃离的使命已经完成,正在收拾东西准备返楚。他闻言一怔,这段日子咸阳传着各种各样的消息,有的说大王战死,有的说大王逃入胡地为胡人所杀……,消息不可轻信,可死在咸阳城南的赵军骑士却是真的,这些骑士全部枭首,被堆成了京观。
除此,芈女公子的消息也传的很多,最广为传扬的就是大王是为了芈女公子而入秦,然而芈女公子已是秦王妻妾,不愿与大王离秦……。昃离知道大王和芈女公子的情事,但他无法确定芈女公子的心思,听闻她登门求见,不免有些疑惑。
“昃大夫……”陆不知昃离为何发愣,又喊了他一句。
“请,速请芈……女公子。”昃离丢下手中的东西,忙至明堂相会。
“芈见过神医。”明堂上的芈穿着缌麻丧服。祖太后虽然对她极为宠爱,却只是她的族姑母,所以她只能穿缌麻,服丧不过三月。“神医昔日医治之恩,芈在此拜谢。”
芈大拜顿首,昃离一时手足无措,他最终没有挽救芈棘的性命。如果挽救了,说不定芈此时已经入楚。“女公子请起。敝人医术过微,未能救得祖太后。”
昃离一句话说的芈眼眶含泪。奈何姑母病入膏肓,不死药也不能救得性命。
“女公子前来只为……”昃离见芈想哭,连忙转移话题,他觉得芈此来还有他事。
“尚有一事托付神医。”芈说完便停住,明白她意思的昃离连忙挥退旁人。“请神医将此物带至郢都,交由大王。”
“诺。”芈从怀里拿出的是一个单薄的绸缎包裹。昃离郑重接过,他还想问什么的时候,芈已经告辞了。他没有打开,也不敢打开,只小心地将它放入贴身的药箱。可惜的是,他离开咸阳之前,这个包裹出现在秦王赵政的案头。
“请大王稍息用膳吧。”包裹内是写满字的楚纸,每一张都是少女的爱恋和思念,赵政对赵高的声音浑然不觉,只等赵高又喊了他一句,他才反应过来。
“赵高,你说…爱为何物?”带着些茫然,赵政如此问道。
秦处西北,西北的戎狄部落,只有羌人一直以来都不曾对秦臣服。究其原因,似是他们最早的酋长无弋爰剑是秦人的逃奴。据说当年无弋爰剑逃亡时秦人追之甚急,藏在岩洞里秦人索性放了一把火,要烧死他,没想到他竟然没有烧死,羌人以为神,推其为豪。
如果处在中原,思维纵横几百里就够了,但身在草原,那最少要想到千里之外。以河曲之地为中心,画一个半径一千里的圆圈,只有在羌人所居之处,三千人才能获得补给,并不会被人出卖。这是熊荆的思路,也是辛胜感觉到却没有最终想出来的东西。
这当然不能说辛胜太傻,只能说他的目光只看向河曲之地的北面和西面,没有看到河曲之地的南面。熊荆要去的过冬之地,是在黄河的上游,后世靠近青海的西宁,用一个古籍上常常出现的地名就是:河湟。
因为没有精确的地图,他只能大致判断那里距河曲之地大约有一千多里,实际是一千三百多里,每日走五十里,需要二十多天。而前去的道路,非常简单,河湟之所以叫河湟,是因为它在黄河与湟水交汇之处,所以只要顺着冰封的黄河河面不断上行就可以了。至于明年春天黄河化冻,那更简单,猫冬的时候造好船,凌汛后顺黄河而下即可。
计划就是这么简单。如果不想冒着被秦军截杀的危险、不想尝试阴山以北蒙古高原零下二、三十度的奇寒,唯一的可去之地只能是河湟。那里的羌人有十几万人,他们知道耕种,冬天积有储粮,养活三千人不成问题,就不知道能否养活两千多匹牛马。
九原郡失陷的消息传来后,并没有什么犹豫,李泊、李齐这些赵人愿意跟着熊荆去千里外的过冬之地。一行人设法制造一些北去的痕迹后,便顺着黄河河面往南走了,到达秦国北地郡最西的城邑狄道的西北,也就是后世的兰州,三千多人开始转向黄河的支流湟水。
一转入湟水,遇见的羌人便越来越多,他们大多居于湟水河畔,依稀的村落、低矮的木屋、参差的阡陌……,对于粮秣所剩无几的队伍来说,这很让人欣喜。
当然也有让人担心的事情,那就是即便有河曲羌人呼喊联络,己方也没有与这里的羌人部落取得有效的联系。所有羌人一看到三千多人的队伍就连忙避走,消失的无影无踪。
“戎人避我而不见,奈何?”风雪越来越烈,牛马冻死越来越多,终于住上木屋的李泊有些担忧。他感觉这样走下去,与羌人终会爆发一场战争。
“羌人之祖畏秦久矣。我等楚人,远祖与羌人曾有亲,必无虞也。”弋通解释道。无弋爰剑的孙子忍,担心秦人攻伐,故而率族人迁徙,有些入川,有些入藏、有些入疆,藏人就是羌人的后裔。而楚人与羌人的关系,是楚人先祖娶了羌人部落的女子,与周人相似。
不过殷商之前羌人与战国时期的羌人同类而不同族,细较起来只能算是远亲殷时羌人曾与周人一起参加牧野之战,进而分封中原各地,它们的文明程度自然要高过湟水两岸的羌人,可正是这种远亲关系,让河曲之地的羌人自愿带路。
“粮秣尚有几何?”熊荆一点也不担心联络不上羌人,他只关心粮草。
“不多矣。”已经想尽一切办法背负粮秣。甚至连龙马的豆麦都大幅度减量,狄马、役牛那就只能吃草。现在队伍每日只走四十里,剩下的时间就是四处割草。
“不多是几何?”熊荆追问。他现在约束着楚军士卒和赵军士卒,不让他们抢劫羌人。真要断了粮,那不抢也得抢了。
“十日。”弋通说了一个数字,“十日之后若再无粮秣……”
“报!”木屋外传来讯报,是项超的声音。“禀告大王,羌人来矣。”
“来矣?”熊荆有些喜悦。“羌人大豪来否?”
楚人称首领为豪,羌人也称首领为豪,这让熊荆亲切,毕竟是亲戚。
“非矣!”项超就在门外,门外大雪,他立在雪中。“是羌人之军来矣。”
“羌人之军?”一屋子的人大讶。熊荆起身道:“几里?”
“臣见其时尚在二十里外,不知半个时辰能行几里。”项超说道。三千多人顺着冰封的黄河上行,斥候总要四面派出,转入湟水也是如此。远远的,他便看见羌人聚集蜂拥而来。
“其欲与我战否?”熊荆追问。
“臣见彼等皆持兵戈,似欲与我战。”项超回道。
“羌虱何在?”弋通问的是河曲羌人的首领,那人叫虱,懂秦语。
“羌虱欲与之言,已被彼等所擒。”项超道。“大王曾命臣等不可杀伤羌人,故臣立刻转回。”
“备马!”带着三千多人不请自来,跑到人家家里,确实有些不妥。可不跑到人家家里,冰天雪地自己去那过冬?熊荆只喊备马,一会他便穿上马靴披上羊裘出了门。
在木屋里还不觉得,一出门他便觉得寒意已经渗透到骨头里。钜甲根本就不能碰,一碰就要掉一层皮。还有就是小时候才生的‘萝卜’,他的几根手指很早就冻成了‘萝卜’,冷的时候刺疼,暖的时候发痒。
“驾!”屏着呼吸不能对抗寒冷,他重重地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适应这种温度,而后才策马前行。庄去疾、妫景、项超、成夔等两百余名骑士紧跟,奔行在猎猎飘扬的王旗之下。这时赵将李齐也率部来了,赵卒骑着最后四百多匹战马,与楚军一道西行。
天气越来越冷,钉了钜铁马掌的马蹄踏在湟水冰面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七百多骑奔行不到十里,便看到顺湟水上游而下的羌人军队。中肯的说,羌人兵甲真不怎么样,一些人甚至只有棍棒。至于甲胄,除了少数一些看上去像头领的羌人有一副秦式皮甲外,余人根本无甲,他们只披着一件皮裘,被发而括领。唯一让人动容的就是人多,湟水两岸全是羌人。
“许有两万多人。”李齐眼毒,扫了一眼就给出一个较为准确的判断。“臣以为我军当先发制人,以重骑击其中军之戎车。”
目光透过羌人的军阵,如果那算是军阵的话,李齐看到中军后方有一辆飘着旗帜的戎车,那应该就是羌人的大豪。
“不必。你等止步于此,不可上前。”熊荆道。
“大王不可!”妫景急道。两万多羌人正在涌来,大王却要自己止步,只带着一名羌人向导上前。妫景想上前却被弋通喝止。那名羌人这时候大叫起来,他发出一连串急促的音节。此处的湟水两山相夹,山谷的回音让两万多羌人能够清楚地听见他的话语,很快他们就停步下来看向中军戎车上的大豪来自东方的君王要与他进行一场勇士之间的比武。
第九十七章 信任
在弋通的解释下,众人才知道大王要与羌人大豪进行一场勇士与勇士的比武,一时间面面相觑,与儿子项羽一样热衷比武的项超想上前相助,却再被弋通喝止以古法,他只能上前为熊荆收尸,或者迎接熊荆胜利,不然就是对勇士的侮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楚人如此,赵将李齐则连相觑都不相觑,直接就摇头,他觉得熊荆会被羌人射死。当然,这在中原是对的,致师之礼春秋时存在,到了战国只有傻瓜才会致师挑战。可在河湟谷地,对‘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详’的羌人来说,敌人挑战不敢应战是一种耻辱。
并且,羌人的习惯是‘以力为雄’,无弋爰剑被推为大豪是因为焚而不死,他的子孙仍要做羌人大豪,那就要应付来自各部落酋豪、乃至自己兄弟的挑战。如果拒绝接受他人的挑战,大豪的统治合法性就会遭到各部落的质疑。
楚人立国以前乃至立国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样的,这是部落传统。不过当熊荆胸有成竹的以为戎车上的羌人大豪一定会迎战时,此人吐出一句羌语,一片羌人当即哄笑起来。
“何谓?”熊荆瞳孔收紧,他现在距离羌人只有五十步,距离河谷两侧的羌人那就更近,只要他们发箭,他必死无疑。
“禀大王,大豪言,大王面上无须,乃……乃女子也。”身边的羌人是羌虱的儿子,按羌人取名的法则,父子名字必须接龙,父亲叫羌虱,所以他叫虱多。虱多说话的时候也看了看熊荆的脸,神色变得有些怪异,他也很想笑。
“女子?”这个时代的男子以多须为美,熊荆不过是少年,虽然高大,却没有胡子。笑声中他不甘的拔剑,遥指戎车上的大豪,做了一个割喉的姿势。随着他的动作,羌人的笑声立刻消失羌人的逻辑中,挑战不论成败都应该得到尊重,但挑衅不是。熊荆这是在挑衅。
几声气愤而短促的羌语,戎车旁一个满脸凶恶的羌人打马上来。熊荆见他手持骑弓,当即取盾。对此很不放心的项超也打马上来,为了不使局面演变成混战,熊荆立即转头喝止,然而就在他转头间,奔出阵列的羌人恰恰发箭。
“大王……”众人皆惊,熊荆的余光也看到了羌人发箭,举盾已经不及,他只能赌羌人射术高超,身躯歇力往侧面避让。‘嗖’的一声,箭矢于脸颊掠过,末端的箭羽在他脸上拉出一道血槽。好在这羌人的射速不如成夔,第二箭射来时,他已经举起了盾。
骑弓射程近,不过射了三箭,羌人已奔到身前。他的武器是一把鄙陋的青铜剑,熊荆没有任何的仁慈,两人交错的瞬间,他低伏着身子,往外突刺出一剑。
学剑三年,熊荆只学会一个动作:刺。他原先以为劈、砍是威力最大的,也是最常用的动作,但楚国剑士、赵国剑士以实例让他明白一个道理:刺才是威力最大的剑式,因为刺最快、最隐蔽、最不可防。
借助马镫的支撑,他从容的闪避、从容的突刺。交错之后,马上的羌人奔行十几步后身子摇晃了数下,终从马上跌下身死。能成为大豪的爪牙,自然是羌人当中的勇士。然而这样的勇士一个交错就被对方一名少年杀死,羌人一阵大哗。
“告知彼等,我军来此,只为躲避风雪,开春便离开。”熊荆趁机让虱多传话。
“足下率军闯我河谷,所言何以为信?”戎车后方一个声音传了出来。熊荆本以为羌人不通中原语言,没想到大豪身边竟有人会说正宗的雅言。
“率军而来实属无奈,若是不信,不佞愿歃血相盟。”看着戎车旁的某个人,熊荆如此说道。
不过他的话并没有立即得到回复,戎车旁一干人商议了许久,此前那个声音才缓慢答道:“夏人不可信,大豪不愿与足下歃血。”
羌人在殷商时称为羌,强大到要出动一万多人讨伐。到了周人入主中原,‘羌’这个字就不再出现了,哪怕分封于中原的姜姓诸侯,也不再说自己是羌。周人把羌人称之为‘戎’,‘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自称自己为‘夏’。
夏人不可信之语让熊荆无言。可人家说的是大实话,列国彼此之间都不可信,何况是对戎狄?想来羌人吃了秦人不少亏才会变成惊弓之鸟。
人与人之间,信任是很难建立的,尤为难的是:你不能想建立就建立。熊荆不由烦躁起来,坐骑也感受到了他的烦躁,在原地连打两个圈。
“单炮出列!”羌人商议的时候,六匹马拖曳的十五斤炮匆匆赶了上来,一起上来的还有赵军步卒,他们已经列好了阵势。
“单炮出列!”巫空不明白熊荆要干什么,可还是服从命令,让其中一门炮出列。
“何以为信?以炮为信!”熊荆这着那门徐徐出列的火炮,如此喊道。已经准备开战的羌人目光不由注视到那门火炮上,这是一件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
经历水之战,炮手的动作愈发娴熟,一阵让羌人感觉眼花缭乱的动作后,炮手高喊“已备……”
炮长看了看炮口对准的方向,那是戎人的后方,大喊道:“放!”
“轰!”火光与烟雾突起,火炮射出的实心炮弹飞过羌人头顶,重重地落在了他们后方。冰面非常结实,炮弹虽然没有击穿,却也深深的陷了进去。
熊荆没有看炮弹的威力,而是注意羌人、尤其是羌人大豪的反应。他满意的看到,立乘于戎车上的大豪身边又聚满了人,这些应该是其他部落的酋长,阵列中的羌人则不自觉的连连退步。羌人也崇火,这种会喷出火焰、发出巨响的武器让他们深深敬畏。
“数万秦人与我战,我仅以火炮却之,秦人尸横遍野。不佞若是无信,入湟水后何不沿路劫掠?”熊荆开始建立与羌人的互信我可以杀你却没有杀你,这就是善意。
羌人虽然半开化,但能成为强者的人,自然了解这条法则。正是包括这条法则在内的众多法则,使得强者成为了强者。不出所料的,那辆悬挂旗帜的戎车穿过羌人阵列,在诸多骑士的护卫下缓缓向前,熊荆立马不动,等着它上前。
他看到一个胡子浓密只露出五官的戎人立乘在车上,这应该就是大豪。他注视着大豪,大豪也注视着他。双方相隔只有二十步时,大豪挥退了戎车两侧的骑士,仅仅戎车上前。这时候熊荆才看到此前那位说雅言的人,这是个残废,两条腿已经刖了。
“敢问大王何以至我羌地?”刖者一如羌人那样披发,熊荆看不清他的面貌。
“我楚人与羌人亲戚,故而前来拜会亲戚。”熊荆笑道,转头示意后面的弋通。弋通被熊荆瞪看一下才知道他要自己奉上贽见礼。可惜来时匆匆,礼物并没与带上来。
“来时已备薄礼,然臣下失职,正去取来。”熊荆讪笑。
“大王真是来拜会亲戚而非为秦人所迫,不得不入我羌地?”贽见礼不贽见礼,刖者并不在乎。羌虱早就转告了熊荆等人的来意,有一些人反对大豪收留熊荆等人。
“确非被秦人所迫,而是冰天雪地,只能来羌地暂居数月。”熊荆如实道。
“大王居我羌地,必要羌人给予粮秣,”刖者道。“然若此事被秦人知晓……”
“秦人灭列国而一天下,无暇西进羌地。”熊荆打断他。“他日秦人一统天下,必要往西、往北进兵,足下以为羌人可以得免?
当今天下,燕韩已灭,齐、赵、魏三国以我楚国为盟长,羌人若与我相盟,可得钜兵钜甲,可得文明教化,何以不为?”
“文明教化?”刖者笑起,他已经顾不上翻译了。
“羌人习俗如何,不佞不做干涉。不佞所说文明教化乃是技术,试问足下:羌人可冶铁否?羌人可制甲否?羌人会造舟否?”熊荆连问。“羌人军阵远逊秦人,秦人军阵又远逊楚人,羌人若是能战,何以如此惧秦?”
满脸胡须的大敖似乎也能听懂一些雅言,熊荆最后那句‘惧秦’很伤自信心,他的目光凌然起来,直直瞪着熊荆。熊荆对他笑了一下,微微揖礼。
“如此说来,大王是来助我羌人?”羌人只会冶铜,不会冶铁,不会制甲,更不会造舟。
“互助而已。”熊荆坦诚的道。他的剑又抽了出来,在大豪的警惕中扔了过去。五尺之剑‘嚓’的一声,牢牢插在河冰之上。“铜与铁,铁与钜,彼此殊异。足下既能为羌人谋划,自当知晓此事之重要。且秦人知晓又如何?与其盼着秦人不知,不如先行强己,以御秦人。”
熊荆说完,等着对方的决定。立乘在车上的大豪忽然下车拔起他的五尺之剑,他举剑一剑斩在戎车车厢,剑过木断,好似断水。
第九十八章 阵法
与两万人多羌人武士对对峙于河谷,熊荆想要的是一处栖息过冬之地,羌人想要的是不被外人打扰河谷难得的安宁,尤其是不想冒被秦人报复的危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可惜的是,麻烦已找上了门,如果己方拒绝,双方必将爆发一场战争,己方能胜利吗?
围绕着这个问题,退回军阵后方的羌人酋长们展开了长久的辩论。有些人认为夏人无信,万不能收留,应当与其一战,驱逐其出谷;有些人则认为己方即便能够胜利,也要付出惨重的代价贽见礼这时候已经送了上来,弋通故意送了两套甲衣。甲衣一如楚赵骑士身上穿着的样式,羌人的铜兵根本无法击破。
与其如此,倒不如先允许这些人暂住,等明年开春再请他们离开。至于楚王所言的冶铁之术、制甲之术、造舟之术,这确实是羌人部落所没有的,如果能得到这些技术并与楚人结盟,对羌人各部极为有利。
天上这时候下起了小雪,包括熊荆在内,两军士卒就在站在雪中等待羌人争论的结果。各部落虽然有不同的意见,但真正决定战与不战的是戎车上的大豪。他一直握着熊荆的佩剑,只待所有酋长讨论完毕,他也一直握者。
“大豪何意?”刖者看向他,他只能提供建议,最终做决定是大豪。
“楚人真与我羌人有亲?”大豪问出的问题让刖者想象不到。
“以夏人古籍所载,楚人出于炎帝,炎帝乃远古羌人之大豪,故其与我确实有亲。不过周人与我羌人也曾有亲,入夏后却视羌人为敌。”刖者也是夏人,沦落至此而已。“其亲戚之说,惑我也,大豪不可轻信。”
“那就应该逐其出谷。”大豪目光再度凌厉,对方只有两千多人,己方有两万多人。
“我以为不然。”刖者居羌地已久,他对天下列国的记忆,还停留在信陵君救赵。“可让其住在河谷下游,给予其粮秣,以换甲兵马匹。”
冶铁之术、制甲之术、造舟之术确实重要,但以夏人的信义,那都是很遥远的东西,远不如楚人身上坚利的甲兵、胯下高大的龙马来的实在。如果楚人守信,己方可得冶铁之术、制甲之术、造舟之术;如果楚人不守信,那也不至于一无所获。
“战之也能得到甲兵马匹。”不知为何,大豪似乎真想一战。
“楚人坚甲利兵,又有未知之神器,却不劫掠,大豪可曾见过这样的夏人?”刖者问了一句。
大豪闻言先是一怔,而后摇头。如果来者是秦人,他们已经杀戮劫掠,并斩去死者的首级了,但楚人没有。他们奉上了礼物,希望自己能同意他们在这里暂住一个冬天,并愿意支付报酬。
“就让他们在河谷下游住一个冬天。”大豪如此说道,酋长们有喜有忧。
“大王之卒,不可再度往前。”刖者变成了使者,他是来通知结果的。“羌人给予大王粮秣,大王给予羌人甲兵与战马……”
“金银可乎?”羌人打兵甲和龙马的主意,这是熊荆能想到的。“还不知先生氏名。”
“无氏无名。大王若称呼不便,可唤我刖。”刖者语气一滞,他即便已从羌俗,也还是个夏人。“金银自然可以,然大豪愿得大王甲兵和龙马。”
“大王,彼等戎狄,我岂能予之甲兵、战马?”羌人当中有不同意见的酋长,熊荆这边也有欲与之一战的将军和骑士。
“大王,臣以为羌人虽多,却不足一战。”李齐也道。“以我军之战力……”
“龙马十匹,甲兵百套,金百斤。”熊荆并没有做任何解释,如此说道。“明年春天大豪可派人与我返楚,学冶铁、制甲之术。”
“少矣。”谈判演变成生意,刖者道:“龙马五十匹,兵甲五百套,金百金。”
“龙马二十七匹,兵甲三百一十五套,金百金。”熊荆报出了最终数字,这是士卒受伤、战死而余留下的马匹和兵甲。“余者明年可随不佞至赵国可得。”
“赵国?”刖者不解,他离开中原已经很久了。
“然。”熊荆道。“楚国海舟通燕赵,而赵国已灭燕国,足下所需之物皆可运至燕地。”
“竟是如此。”刖者想象着天下的形势,不免有些恍惚。“善。”恍惚只是一会,他同意了熊荆的条件,而后被羌人士卒抬了回去。
“唉!”看着刖者回阵,李齐说起未说完的话,“羌人乃戎狄,戎狄不厌,若彼等得我兵甲龙马又悔之,我仍需与其一战。”
“与之一战,然后秦人知我在此,引兵来攻?”熊荆白了他一眼。
“大王所言甚是,与戎狄者战易,不使其告之秦人者难。”李泊支持熊荆的意见。此地距离秦人的狄道邑不过五百里,离秦人征服不久的抱罕(今临夏抱罕镇)不及三百里。只要羌人有意,只需一日,己方在湟水河谷的消息就会传至咸阳。
李泊说话间,对面羌人大豪连同各部落酋长、巫师已经上前,他们走到两军中间开始等待熊荆上前,这是要按照约定歃血为盟,以为誓约。羌人盟誓与楚人虽有不同,但大同小异。
歃血后,双方士卒没有退走,而是就地扎营造饭,羌人大豪、酋长与熊荆等人则在河谷避风处搭帐设宴,这时,熊荆才知道羌人大豪名叫莳,是爰剑的七代孙。羌人是地主,酒食皆由羌人提供,跋涉一千多里的楚赵士卒终于喝上了酒。
“大王行昔年赵武灵王未行之事,又射杀秦王,此勇武也。”席间,刖者不断打听天下各国的形势,听罢知道秦国愈盛,几欲席卷天下,而楚赵骑士从塞外袭秦,还射杀了秦王,这则消息让羌人酋长大快不已。
秦王未死的消息只有熊荆数人知道,项超青稞酒喝多了胡言乱语,将秦王已被射死的消息说了出来。熊荆道:“中箭不等于身死,或许只是射伤。羌人居于此距秦人实在太近,又……”
刚才羌人献舞不是羌女献舞,羌人与草原狄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女人不能随便睡,也不能随便抛头露面,刚才献舞的是一群身着皮甲的部落武士。舞蹈实际是一种战技,以熊荆的眼光,羌人的阵法战技比百越好不了多少。
“大王以为当如何?”随便一个逃奴跑到羌地就能成为大豪,随便一名刖者跑到羌地,就能成为影响部落决策的谋士。羌地与天下列国存在着巨大的文明落差。酋长或许不看重熊荆等人的建议,但刖者极为看重。
“或可授你等一套阵法。”熊荆想了想,如此说道。
“阵法?”刖者以为熊荆有什么良策,没想到是阵法。
“你以为羌人不如秦人?”莳隐隐约约能听懂雅言,他知道阵法是什么。
“羌人虽勇武,然战法太劣。”熊荆的说法并不是没有根据,山地部落打战都很勇武,而以羌人的文明程度,他们的阵法、战法必然低劣。“大豪若不信,可一试。”
“哼!”莳不悦大喝,气氛本来融洽的宴席忽然间鸦雀无声,一直保持警戒的妫景等人已握剑。“楚王欺我羌人不勇?”
“不是羌人不勇,而是阵法太劣。”熊荆道。“不佞以为,羌人要御秦人,必要重习阵法战法,不如此,无以御秦。”
“尔咩愿与你一战。”身为大豪的莳闻熊荆之言不悦,在座的羌人酋长也是不悦,原本就反对收留楚人,以为会惹来祸事的几个酋长站了起来,他们自称尔咩。
“那便三十人对三十人,皆用皮甲铜兵,如何?”熊荆道。李泊不安的看来,他不为所动。
“好。”楚人依仗的就是兵器,如果和羌人武士一样使用铜兵,酋长们不觉得自己打不赢。
“大王何以如此?”双方都在召集武士,李泊对熊荆的举动很是不安。
他的问题熊荆还没有回答,李齐便道:“不如此何以立威?”
立威当然是熊荆所考虑的,但这不是主要的原因。他心里真正想的是眼前的羌人部落与以前的楚人非常相似,楚人当年被殷人逼得一再迁徙,他们也被秦人逼得一再迁徙,如此境况让他起了同病相怜之感。
李齐、李泊对答间,庄去疾率着三十名骑士上前,他们当然不是手持夷矛,而是手持圆盾,手中的钜铁短剑在羌人武士赶来后也换成了不太趁手的铜剑,身上的环片甲退去,三十人列作三行,与毫无队列的羌人武士对峙。
羌人勇猛直冲,却被盾牌扛住,而后铜剑从盾牌下直刺,仅仅一个回合,三十名羌人武士便倒下一半,剩下一半明知将死也狂冲不止,轻伤两名骑士后,剩下的羌人全部倒下。
“再战!”战果如此悬殊,莳要求再战。再战当然可以,只是再战,除了多伤几名骑士,三十名羌人照样全部倒下。不过这一次因为疲惫,骑士的三线阵列进行了轮换,不说羌人,连赵人都大吃一惊。阵战时除非前排之卒倒下,不然后排永远是后排。前排后排可以轮回,等于说第一排永远是精力充沛的士卒。
“如何?”熊荆看向虽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莳,也看向在座沉默无语、心中巨震的部落酋长。“不佞以羌人为亲戚,愿助羌人变革阵战之法。”
第九十九章 默契
宴席在天黑前散去,在此之前刖者向羌人详细叙述了楚人与秦人的恩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听闻楚怀王被秦人骗囚于咸阳,不愿割地最后庾死,一些酋长忍不住捶胸大喝。夏人无信,羌人早知,但夏人这么无耻,尤其是夏人对夏人也这么无耻,听后实在是气愤。看着羌人为先君怀王气愤大喝,楚军骑士对他们也生出不少好感。
宴席散时,羌人来时携带的粮秣大半送了过来,二十七匹龙马和剩余的兵甲则返了回去。骑士们占据的无人村落可以作为栖息之地,木屋当然不够,羌人答应后几日送来一些皮蓬。可皮蓬也只是过渡性的,天气会越来越冷,羌人可以睡皮蓬甚至连皮蓬也不要,楚赵骑士受不了这个苦,必须伐木盖屋,这就是工兵卒的事情了。
“大王真欲教羌人剑盾阵法?”看着自己的坐骑吃上羌人送来的大麦,熊荆不免有些高兴,高兴士卒终于有了一个避冬之地。穿戴一新、身上洁净的李泊、李齐叔侄一大早就过来谒见。
“为何不教?”熊荆反问。罗马人的剑盾战法也就打一打无蹬骑兵,这是一种淘汰的阵战术。
“羌人乃戎人……”李泊道,他一直为此而担忧。
“我等千百年前或许也是戎人。”熊荆笑。“晋国不是么?”
“这?”赵国就是晋国分出来的,晋国国内戎人出身的人很多。
“大王所授之阵法,委实犀利,用之于山地,便是赵军,也非其匹敌。”李齐也道:“然,羌人乃秦人之死敌,羌人无可匹敌于我有利。”
“那是赵人矛阵之法习得不精。”熊荆看着李齐摇头。矛阵纵队战术越人都学得会,赵人、魏人、齐人怎么学也学不会。这很自然地让他想到一个怪论:凡是足球不错的国家,不是封建国家的残余,就是被封建国家殖民(或部落)的残余。比赛类似于阵战,球员实际是骑士。
赵、魏、齐三国的封建属性或部落属性太少,没办法学习对组织(凝聚)性、协同性、荣誉性要求很高的纵队战术,最终把矛阵练成和马其顿人一样的横队,让前去教授矛阵阵法的楚军军官大挠其头,无计可施。
熊荆的指责让李齐有些羞愧,他硬着头皮道:“大王之意,矛阵战法强于剑盾?”
“你以为呢?”熊荆再度反问,“阵法、战法因地制宜,岂能某阵便一定强于某阵?”熊荆不想再次多费口舌,直接问道:“赵军当下如何?”
“听闻不与羌人战,又得羌人酒食,赵军大安。”李泊道。
“喝酒生事,必要严守军纪。”昨天熊荆就交代了要严肃军纪,现在又交代了一次。
“末将已再三申明军纪。”李齐道:“然士卒每日饱食无事,秦地又在三百里之外……”
“那便去伐木盖屋,再不行便是去造舟。”羌人养马,明年开春完全可以购入羌人的马匹返赵,造舟已经不必要了,可为了让士卒有事可做,造舟也可以。
“禀告大王,非我等生事,乃……”李齐词不达意,李泊只好补充解释。“我等受大王救命之恩,故而愿报大王万一。士卒听闻芈女公子还在秦国,愿再度入秦。”
水之战赵军最后只剩下一百多人,这些人多是尉、校军官。秦境就在东面三百里外,再度入秦既为报恩,也为报仇。熊荆闻言一怔,只道:“此事容后再议吧。”
容后有多后?听闻秦王未死,楚军骑士是准备再度入秦抢人的,楚军一嚷嚷赵军跟着嚷嚷。熊荆从秦国北地郡的北面迂回到北地郡的西面,也是打算再度入秦。然而秦人已经警觉,要想再度入秦,没有精确的情报是不可能的。并且人数必须少,少到可以潜行。
阳光明媚的中午,一只鸽子飞出了羌地的木屋,飞向遥远的东南。鸽子抵达郢都时,已经是腊月。大王不在郢都,腊祭自然由宗室老者代为主持,这已不是首次。但让人忧心的是大王的行踪生死,没有信鸽飞来如果不是凶多吉少,那就意味着大王还未安定。
这一日看到了信鸽,整个郢都全松了一口气。若英宫内,看完鸽讯的赵妃又开始流眼泪,她埋怨道:”“大王仍要入秦去迎那个女子。”
“太后勿忧,前次是赵人泄密,而今无有赵人泄密,必万不失一。”侯谍的牺牲是有价值的,最少知彼司已经查明是赵使建信君失密。
“……”听闻竟是赵人失密,赵妃不敢置信,可看到在场诸敖的态度,她又不得不信。“便不能让大王速速返国?”她无力的问了一句。
“禀太后,塞外奇寒,大王不往北而往南入羌地,乃于羌地度冬也。”成介道。“且信鸽之物,只可由羌地飞至郢都,不可郢都飞至羌地。”
“余事老妇不管,老妇只要大王安然返国。”赵妃不但无力,还很无助。
“臣等必竭力使大王安然返国。”昭黍见赵妃如此,立即对诸敖使眼色,诸人一起告退。
“大王非得芈女公子而不可,若之何?”正朝西室,诸敖环围着商议。
“大王既安,臣无忧也。”收到鸽讯勿畀我是最高兴的一个,即便已查明是赵人失密,知彼司仍颇受朝臣指责。“臣以为,当助大王再度入秦。”
“大王在羌地,羌地离咸阳一千余里,如何再度入秦?”成介道。“且按礼,芈女公子着者不过是缌服,缌服服丧仅三月,葬后便可去服。下月入葬,葬后即婚,大王入秦又如何?不若不按大王所言行之,如此大王不入秦,明春可返国。”
“啊?”勿畀我目瞪口呆,“我岂能阴违大王所嘱之事?”
“你乃楚国社稷之臣,而非大王之臣。”成介大声道。蓝奢、东野固闻言一起点头,大长老宋、骆开闭口不言,淖狡、昭黍两人沉默。“你当为社稷计,非只为大王计。知彼司若助大王,大王入秦犯险;知彼司不助大王,大王安然返国。”
“可……”勿畀我说不过成介,淖狡和昭黍也不支持他,一时语塞。
“明年五月即攻秦,大王须入旧郢之地,以召旧楚人击秦。若大王有失,旧郢若何?”成介进一步追问,说起势在必行的旧郢之战。“大王返国后,我自会向大王请罪,一力承当此事。”
“我等亦要向大王请罪。”蓝奢和东野固道,他们是赞成成介的。
“救兄弟,可;为女子,不可。”大长老宋态度很明确。
“大王确不该如此。”骆开察言观色,见淖狡、昭黍无从反对,也表示认同。
“此皆因赵人无信也。”最支持熊荆的昭黍又怨恨起了赵人,他搞不懂赵人到底是怎么想的。秦国攻赵,击杀秦王对赵国有利,赵国为何不行?
“赵人之事,建信君必要严惩。”成介道。
“此事绝非建信君一人之事,”淖狡看得更透彻,“此乃赵国一国之事。若赵人击杀秦王,秦亦再伐赵;然若秦人击杀了大王,我楚国必攻秦。秦楚再战,赵人得利也。”
“赵人虽恶,然秦人正伐赵国,我人又能奈何?”蓝奢道。“不说惩戒赵国,便是不救赵国,赵国亦要亡于秦国。赵国若亡于秦,天下事定矣。”
“亡于秦便亡于秦。”淖狡似乎对赵国无所谓了。“我早言之,赵国便是不霸之秦国,秦国则是已霸之赵国。秦与三晋,不分彼此。我能为友、为盟者,百越也、羌人也。”
淖狡话出口,成介看着他,东野固、大长老宋、骆开等人也看着他。救赵是既定国策,但赵人让诸人生厌,非但赵人让人生厌,变了法的齐国也让人生厌。
还有魏国,魏国是想站起来却怎么也站不起来的那种。魏国官吏凶恶、贪财,但你要像楚国这样撤尽官吏,庶民又无法有效管理,不说征召士卒,田租都收不齐。
而换成军中有功之士,贵族出身的嫌弃一闾之地太小,又陋敝,没有歌舞女乐,他们基本报个到就折回到大梁;庶民出身的一如官吏,不同的是他们比官吏更凶恶,更贪财原先的官吏早已吃饱,他们却饿了半辈子。
天下间,似乎没有哪国与楚国类似,倒大多与秦国类似,只是各国官吏多寡不同。这种情况让楚人很厌倦,不与三国合盟的声音一直都存在,并且越来越大。诸敖注视着淖狡,淖狡也注视着诸敖,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对视中形成。
腊祭后的邯郸照旧繁华,前线不时传来大却秦人的消息,以至于人人欢喜。唯有相邦赵粱整日颓废懊恼,他把所有事情全搞砸了。他相信楚人必然会弄清此事的来龙去脉,并一定会报复,以如今风雨飘摇的赵国,楚人报复的代价很可能就是亡国。
不过他心中又存有几丝侥幸:赵国亡国对秦国大利,对楚国大不利,楚人或许会暂时忍耐。可是否真的如此,他又无从确定。
第一百章 凶日
很多时候,悬而未决的焦躁比身受酷刑更加难受,赵粱只能日日酗酒,不过结果总有一天会到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一日是正月壬寅,按日书,是个凶日。
“禀君上……”喝酒喝的全身发热,醉眼朦胧中,家宰葛得前来禀告。
“何、何事?”赵粱瞪看着葛得,却什么也没看清,他晃了晃脑袋,又瞪看葛得。
“郢都来讯……”葛得带着犹豫,他想等赵粱清醒一些再说。
“言!”赵粱一掌击在高足案上,可惜他击偏了,木案往外侧移,缶里的酒撒了一地。
“郢都来讯,要我速速至郢都将建信君通秦一事告以原委,不然……”
“不然若何?”赵粱不知为何嘎嘎笑起,楚人既然知道建信君,那就知道他。
“不然今岁不再援我粮秣金银,亦不救赵。”重逾千钧的话,被葛得轻轻的说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赵粱笑声越来越大,突然间,他的笑声又嘎然而止:“彼等不敢!彼等万万不敢!赵国若亡,天下必亡!彼等不敢、彼等万万不敢……”
赵粱连说不敢,葛得连连叹息。如果楚王真死于秦人之手,以楚人的性情,他们没什么不敢。齐国本就不愿救赵,对此事只会推波助澜。去年大旱,秦人又再度伐赵,如果楚齐等国不救援赵国,赵国这回必亡。
赵粱还在醉言疯语,葛得未言告退便蹒跚的退出了明堂。他是赵粱的家臣,主君做什么他就承当什么。他走之后,越来越疯的赵粱把整个酒案给掀了,几个仆从恐慌的入堂收拾时,被半醉的他一脚踢开。喃喃中,赵粱喊了一句备车,很快便出府往王宫去了。
赵国的王宫就是他的后宫,太后灵袂就是他的女人。高兴的时候,不高兴的时候,赵粱都会入王宫排遣。但这一日与往常不同,他的车驾刚刚经过帏门,一个寺人便奔向路门正寝,至正寝后,上次率先哭泣、而今已成大王臣的寺人宪立即入室禀报:“大王,相邦来矣。”
“何谓?”赵迁正在读书,太傅郭开逼得急,他得日日咏诵。头昏脑涨时,寺人宪来了。
“大王,相邦来矣!”寺人宪再道。这一次赵迁听得明白,霍然惊起。
“召韩肃,速召韩肃!”韩肃是王宫黑衣之将,赵迁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不可,大王甚不可。”寺人宪道。“相邦军中甚多亲信,若韩肃不杀相邦,大王危矣。”
“那当如何、那当如何?”赵迁头皮开始发麻。
自从上回寺人宪说了秦国太后与的故事,赵迁便渐渐忧惧,生怕母后也生出王子,自己被取而代之。怕什么就来什么,去年秋天开始母后便深居寝宫,不怎么出宫。太医令说太后有疾,需要静养,却不肯说太后患有何疾,寺人宪打听的结果是太后已产下一子。
“臣等愿为大王效死。”寺人宪道。他朝西室外招手,很快一队竖子便出现在赵迁眼前。王宫里竖子常见,但他们手上拿的东西并不常见,那是一具具臂弩。
“然则相邦在太后寝宫,我等未得准允,不得入内。”寺人宪道。
“彼等可随不佞前往。”热血在赵迁胸中激涌,他大踏步带着诸人出寝。然而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胆量,小寝阶下他正要登阶,赵粱车驾上的御者忽然大喊:“何人?”
天色此时已经昏暗,阶上传来西室内若有如无的钟乐歌舞。赵粱的御者紧守着车驾,看到一行人似乎持弩而来,他当即喝问。赵迁被他的喝问吓得大跳,就要退走。他退走,寺人宪身后的竖子们听到御者拔剑,以为御者要对大王不利,情急中连放弩箭。
弩虽然比弓简单,可没有专门的练习,一般人也射不准。御者见竖子放箭,冲来更急,奔到近前他看到来人居然是大王,当即一愣。就在这时,最后一支未射出的弩箭排除了故障,嗖的一声射在他太阳穴上,他砰然倒地。
“啊……”御者倒地,赵迁连跳起来,他觉得地面也变得异常危险。
“何人在此?”寝门外的寺人听到阶下的动静,举灯挑看,昏暗间只看到了一堆人影。
“大王,事已至此,不杀相邦,相邦必杀我矣。”宪看出了赵迁的怯弱,可现在已经杀了赵粱的御者。御者犹如后世给领导开车的司机,是心腹中的心腹,赵粱一旦追查,诸人皆死。“大王,今日非相邦死,便是我等亡,请大王入寝,擒杀相邦。”
“何人在此?”宫寝的阶高约一丈有余,站在阶上只能看到阶下有人,看不清来人的面貌,两个寺人正举灯下阶。
“请大王速断之!”宪见此大急,他见赵迁还在惧怕,索性回道:“大王在此。”
“大王……”下阶的寺人很是惊讶,这时候宪再道:“射!”
竖子们此时又装好了弩箭,他一说射,‘嗖嗖嗖嗖……’的弩箭飞了出去。经历前一次的紧张,这一次竖子们射得非常精准,两个挑灯的寺人几声惨叫后便跌倒不起,油灯砸落在地上,腾起一片火光。
“请大王登阶。”杀了御者又杀了寺人,宪等人已经豁出去了,不过等级观念仍然深固的时代,他们仍然没有胆量擅自冲入寝宫,在太后面前射杀赵粱,只能请赵迁登阶。
寺人的惨叫倒地让赵迁终于有了一些胆量,他发现杀人并非像刚才像杀御者那样艰难,弩机一发,敌人便中箭身死。他犹豫了一下,最后在油灯的残光中踏阶升堂。
赵迁升堂的次日,祖太后芈棘的灵柩也在升堂。所不同的是,赵迁升的是小寝之堂,在夜间;芈棘灵柩升的是太庙之堂,在早上葬前一日,棺柩要朝祖庙。以提前告之先祖,逝者将要与祖先汇合,合葬入渭水以南、骊山西北的秦孝文王陵。
跟着灵柩,赵政缓缓升堂,其后男子在左、女子在右,最后是前来祭奠的宾客。已是第三次赴秦的逯杲站在屈遂身侧,一入堂便迅速打量右侧的女子。奈何女子身着同色的麻衣,站在灵柩之东而面西,他没有找到芈。
祭拜很快结束,宾客退出太庙西堂。临近中午的时候,装载灵柩的进车停在东檐之下,中午一过,灵柩就被抬出了北堂,置于进车之上。看到画有鸟的帷幔将灵柩遮盖起来,人群中的芈忍不住哭出了声,按礼必须袒露上身的赵政回首看着她,目光无比复杂。
“禀大王,李牧又退王剪……”检查完随葬的冥器,赵政疲惫的回到曲台,他很想休息,但无数的政务正等着他。大权在握固然踏实,可他必须每日及时处理政务,一日不处理,国政便要停止一日。
秦式飞讯的设立加重了他的负担,原先每天只有百余条讯息,飞讯设立后每天有上千条讯息。他逐渐发现,他得到的讯息不是太少,而是太多,多到要从各种自相矛盾的讯息中找出正确的那几条,然后做出判断,下达政令。
他不知道发明飞讯的楚王是怎么处理政府的,他只能将这些讯息简要的、按照相关程度编排在起来,然后让赵高读给他听。听闻李牧又打退了王剪,他示意赵高停下,看向身前的卫缭道:“李牧不死,赵国不灭。”
“然也。臣已命荆轲速速刺之。”卫缭知道李牧的重要性,整个赵国全靠李牧支撑。一旦李牧身死或者李牧麾下的代地军战败,那五十万秦军就能从井陉塞往南、往北占领赵地。
“他何日方能献上李牧首级?”赵政追问。“寡人已诺,若杀李牧,可封关内侯。”
“禀大王,臣已进言,荆轲言近日便可刺杀李牧。”卫缭答道。
“又是近日!”赵政不悦,每日问何日可刺李牧时,卫缭都答近日,近日又近日,已经‘近’了很久了。“下月再不刺李牧,寡人……”
“大王勿躁,李牧幕府设防甚严,邯郸剑客鲁勾践天下闻名,荆轲言不求全身而退,只求一刺毙命。”卫缭也不喜荆轲近日又近日推延,然荆轲身在赵营,他拿荆轲毫无办法。
“既然有鲁勾践在侧,他如何一击毙命?”剑客鲁勾践之名赵政也有所耳闻,没想到他也是李牧的亲卫。
“荆轲言其有一剑式,近至十步即可杀人。”卫缭道。“然他一直未能近李牧十步之内。或是近其十步,鲁勾践又在李牧身侧,他剑法不如鲁勾践,未敢轻发。”
“十步?”赵政不懂剑客的世界,他只能姑且相信荆轲无法近李牧十步。“令王剪择日再战,再不胜,必削其爵。”
王剪是熊启举荐的,此人战功不赫,可升爵奇快,现在已经是少上造了。究其原因,是他打仗很节省。节省的好处就是斩首不多,可盈论很多。这样的人当然要注意使用技巧,一定要让他多啃一啃骨头,把爵位削下去。不然这个也封侯,那个也封侯,所有将领都封了侯,秦国哪有那么多民户?
第一百零一章 不至
变法之后,斩首几乎成为秦国升爵的唯一通道(秦惠文王十一年,公子通封于蜀;秦武王二年,公子恽封于蜀;秦昭襄王七年,公子恽之子绾封于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变法后的秦国并非无军功不封爵,仍有例外)。但究其实质,耕战是形,求利是质,一旦升爵过快,就要设法进行削爵。
楚国的誉士制度同样涉及这样的问题。誉士以荣誉为重,荣誉也要有实物支撑。如果不能开疆拓土,就会无闾可封。楚国已经无闾可封了,只能靠外贸收益养着数千名誉士。可养着不如就封,救赵与攻秦之间,誉士希望攻秦而非救赵。
所有政务中,攻赵最为重要。攻赵的核心又是李牧,李牧的解决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只能依靠刺杀,而非攻下番吾城。这个城池用楚国出产的水泥加固、加高过,短时间并不能攻占。
“禀大王,明日祖太后出葬,臣……”执掌卫尉的图入内揖告,他见国尉在侧,便不多言。
“无妨。”卫尉图请示的是明日出葬的护卫问题,赵政信任卫缭,没有将他挥退。
“臣忧楚赵之骑再至,欲以三尉之卒随葬,以保大王周全。”卫尉图道。三个月前的事情让人担心不已,他这是要出动所有卫卒送葬。
“不必。”赵政听到三尉之卒就皱眉。明日出葬,早上列国宾客还要来祭奠最后一次。出动三万人保护,自己只会让宾客嘲笑已成惊弓之鸟。“三千即可。”
“三千少矣。”卫尉图大为吃惊。
“再加一千畴骑足以。”祖太后入葬的秦孝文王陵在咸阳东南八十多里,以行程最多三日。上次奔袭后北地郡、上郡都加强了戒备,焉氏塞甚至闭塞数月。荆王据报已经藏匿于塞外,即便他敢来,人数只会比以前少而不可能比以前多。
赵政以为熊荆不来,但在咸阳驿馆中,有人却以为熊荆必来。陆正看着他,半信半疑。
“出葬之后,芈女公子便要与秦王成婚,大王不至,后必悔之。”逯杲说着自己的判断,他正是这个原因才拉着陆作为屈遂、阳文君之弟松阳君阳昕的亲随再度入秦的,为了掩饰,两人都黏了假胡子。“唯出葬之时芈女公子才可出城……”
“我等当若何?”陆不想听太多的推测,他要的行动。
“你去请见屈大夫,请其准允我等与松阳君一起送灵柩至圹上。”逯杲道。
宾客只能在早上进车出行前祭奠,唯有五服之内才能送灵柩至墓穴。松阳君与阳文君一样是芈棘的亲侄,是五服中的第三等大功,这可以送灵柩于陵墓外。逯杲喜欢指派陆做事,不过这一次陆还未请见屈遂,屈遂便使人相召他们两人。
“明日一早,你等便随松阳君送祖太后出城吧。”屈遂所居的大室很安静,松阳君也坐在一边。陆一如既往的毫无察觉,逯杲却感受到了一种别样的气氛。他想要开口询问时,屈遂道:“勿需多言。你等去吧。”
“我等告退。”带着满肚子的狐疑,逯杲与陆一起退出大室。很快臣就送来了大功形制的麻衣,他们明日将穿着这件麻衣随松阳君一起送葬。
这一夜陆像往常一样酣睡,逯杲却一夜未眠。他不愿多想今天会发生什么,可脑子不受控制的胡思乱想了一夜。晨明时分,室外的灯就亮了,奴仆开始伺候诸人起身,逯杲在穿上衣裳、麻衣前,先套了一件锁子甲。
刚刚醒来的陆看着他这样的动作有些发呆,愣了一会才道:“为何着甲?”
“今日大王必至。”逯杲着甲,还佩了剑。不是一把剑,而是一长一短两把剑。穿上大功麻衣后,腰际只露剑柄、剑首。
陆没有多言,也学着他的样子套上了甲衣,左侧腰际也佩了两把剑。待到出门,松阳君目扫过两人腰际的佩剑,有些无奈的摇头。
天不亮太庙外已设了祭奠芈棘的神主,被帷幔遮盖的灵柩就停在祖奠之后。或许是太早的缘故,燎火下陈列的五鼎和冥器皆带着阴森的色彩,倒是屈遂代表楚国送的一人高的珊瑚发出五彩的光芒。这是西亚进口而来的珍宝,宾客未葬前要向死者赠,以为助葬。凡是前来祭奠的宾客,无不瞩目这件珊瑚。
逯杲、陆两人立于松阳君身后默默不言,看着往来的宾客以及立于灵柩前答谢宾客的赵政。明过去时,撤奠的人过来开始撤奠,装载灵柩的进车也套上了马。有人开始大声读,计数宾客的赠。这时逯杲看见熊启的目光扫了过来,一触到自己却又闪走。又过了近两个时辰,读完了遣(即入圹之物),众人开始嚎哭,进车徐徐出太庙,驶往咸阳北门。
身为秦国祖太后,宾客赠之众,随葬冥器之丰、送葬人数之多,几若君王。灵柩很晚才驶出北门,等到逯杲、陆出北门时,太阳已经中天。浩浩荡荡的队伍绕过半个咸阳城,渡过仍然冰封的渭水,行向骊山西北的秦孝文王陵。
北方是幽暗之方,进车出城必从北门。而咸阳城方圆八十里,要去的秦孝文王陵在南方,这样一绕整个行程就多了三十里。一百一十多里如果走的快,两日可至,如果走的慢,那就要三日。渡过渭水后,逯杲和陆高度戒备着,可惜的是除了眼前绵延十数里长的送葬队伍、除了身后仍然呼啸的北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太阳落山的时候,紧张了一天的陆重重吐了口气,道:“今日毕矣……”
“噤声!”就在陆说话间,逯杲似乎听到马蹄之音,他连忙出言喝止陆说话。好在这马蹄声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近。几个身着石甲的骑士跟着一辆戎车从队伍的前方缓缓奔来,在逯杲的期盼间,车上的寺人喊道:“大王有令,前方五里宿营。大王有令,前方五里宿营……”
“哎!”连逯杲自己都哀叹了一句,他以为是大王率着楚赵骑士再度奔来,没想到是宿营的命令。“已行几里?”逯杲微微转身看先后方,暮色中看到了不远处高大的咸阳城。
“不知几里。”陆没有回头,他只记得渡过渭水不过数里。“许四十里。”
“四十里,后日才至圹穴,大王明日必至也。”逯杲计算着行程,把希望放在了明天。可惜第二天一如前日,从早上到正午停步宿营,除了传令的车骑,白茫茫雪原上什么也没有发生,倒是宿营后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只麋鹿。
逯杲和陆惊异塬上有鹿,秦人对此毫无感觉。渭南多离宫,芷阳宫、阳宫、长阳宫、宜春宫,这些离宫全在渭南。这些离宫又多苑囿,汉武帝的上林苑便是以秦离宫、苑囿为基础建成。渭南不说跑出来一只鹿,便是跑出只老虎、狗熊,秦人也不会诧异。
“今日行五十里。”毫无波澜的一天,临睡的时候,陆说了一句。
“明日至圹,大王必至也。”逯杲讪然应道,他有些恨自己没有带陆离镜,不然能看到更远的地方。他话说完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陆已经响起了鼾声。
第一次行四十里,第二日行五十里,第三日只走了三十里不到,就到了秦孝文王陵外的陵邑。在此歇息一日,第二天灵柩就要下葬。逯杲已经不再说明日,直接要陆夜里不睡。陵邑是王陵外供君王下葬、祭拜、守灵所建的小邑。君王住在邑内,其余人多住在塬上。
“大王必至?”陆素来对逯杲深信不疑,但这一次,他的判断一直失灵。
“我等宿于陵邑之外,芈女公子也在陵邑之外,大王不至,后必悔之。”逯杲头皮有些发硬。他对事情很少误判,特别是接二连三的误判。
“便再信你,今日不眠。”陆点头,两人抱剑安坐,一夜未眠。等到天命寺人传令诸人离邑至圹时,逯杲终于认输道:“我误矣!”
“来时三日,返时也许三日,何以大王不在返时……”陆并不责怪,他说标准的誉士,时刻都戒备着,时刻都在战场。
“不可能。”逯杲气馁的摇头。“来时以五服为序,人人皆有位次,返时无有也。队长十数里,大王若来,如何知晓芈女公子身在何处?再则王陵在咸阳近侧,侦骑行人甚多,大王若来,于何处避至我等返城?”
“许是大王路上延误。”陆猜测道。逯杲对他的问题不应,神色间已确定大王不可能在队伍返城时出现。事实也如他所料,返城路上连续两天都不见有什么异常。
第三日一早气温骤冷,天色昏暗无比,行至渭水中午时,咸阳城已遥遥在望。不知怎么的,陆想起逯杲说了许多遍的话:“大王不至,后必悔之。”他长长叹息一句,握剑的手终于松开了一下,而后再度握紧。
第一百零二章 呼喊
与陆一起失望的还有这几日一直紧张戒备的秦军骑将辛胜,虽然他不认为荆王会率骑兵再来,可他又期望荆王再度杀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一旦杀来,即便荆王等人骑的是八尺龙马,千名畴骑也要让他们付出惨重的代价。
“辛将军,”队伍停在出城第一日的宿营之地用膳,卫尉图看向辛胜,欲言又止。
“荆王不至也。”辛胜立乘于戎车上,正举着陆离镜四望。
“大王不欲在此停留,欲返咸阳,我等必要先行。”卫尉图道。
“大王为何……”辛胜不自觉的问了一句,话刚出口又闭口止言,大王的行踪不是他能够问的。“传令,速速护送大王返咸阳。”
畴骑本还在四处警戒,只要还没有入咸阳城,他们就不能有一丝松懈。收到护送大王返咸阳的命令后,散至四处的畴骑急急收拢,护送赵政急返十几里外的咸阳城。
宿营之处釜甑已经上汽,粟饭初熟,大王急急返城,余下的人仍将在此用膳,膳后再返咸阳。人群间,看见悬有常旗的大王车驾远行越远,熊启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手心也越来越湿,这时候,阴沉了一上午的天终于开始下雪。
“大王何以急急返城?”昌文君有些奇怪赵政这么着急返城。
“许是、许是……”熊启笑了笑,“许是长公子有疾,又或是国中有大事。用膳吧。”
长公子扶苏大王疼爱至极,又是芈的儿子,昌文君不明白为何兄长要诅咒他有疾。当然这可能是一时口误,他不疑有他,与兄长一起用膳,膳后见雪仍是不停,众人不得不冒雪返城。逯杲说的没错,送葬时诸人步行,五服有序、人有位次,回来的时候不必守丧葬之礼,只要遵尊卑之礼,且大多人坐车,队伍开始变得混乱。
身为右丞相的熊启膳后迟疑了一会才登车返城,跟着他,赵氏宗族,昌文君、芈昌、芈杉等人的车驾也急急上路,再之后便是王宫丧葬的寺人和宫女。一行人走出不过数里,一大队骑兵便从渭水方向迎面驶来。骑兵众人并未在意,但双方就要碰面的时候,一个少年的声音于呼啸的北风中呼喊:“芈”
“禀父王,孩儿不疼了。”曲台宫内,太医诊断时,抚着肚子的扶苏忽然不喊疼肚子疼了,他的目光先看向母亲芈,然后又看父王赵政。两人的神色都非常紧张。赵政以为儿子受了风寒,芈则认为是宫外食物不洁。太后赵姬最让人生厌,她认为这是芈棘的鬼魂害人。
“禀大王,长公子无恙也。”太医夏无且确实没发现扶苏有何病症。“今日忽而大寒,当是寒气入体之故,食以热羹,当无虞也。”
“无恙便好。”赵政心中石头落地。扶苏不过七岁,这个年龄的孩子病殁不少。“退下吧。”
“臣请见大王。”曲台西室外,卫缭忽然求见。
“臣闻大王急急返宫,不知所为何事?”卫缭直言不讳,不惧赵政不悦。
“扶苏受寒腹疾。”赵政不经意的答,答完徒然不悦,“何事?”
“大王急急返宫,卫卒畴骑是否亦急急返宫?”卫缭知道赵政的不悦,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
“然也。”赵政不解的看着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卫卿是说……”
“接连几日泾水数县皆有秦人走失于荒野,寻见时皆一箭毙命,臣以为荆王至也。”卫缭道:“而今芈良人就在城外,若荆王至咸阳……”
卫缭说的赵政一惊,他疾问道:“速派、速派辛胜出城阻之!”
“禀大王,臣已擅作主张,假传大王之命令辛将军出城。”卫缭实际是来请罪的。一有人报告大王返宫,他就问是否见到荆王。得知是大王先行返宫,他迅速传令辛胜率人再度出城。没有兵符调动军队是死罪,说出自己的罪行后,他大拜道:“臣有罪,请大王治罪。”
“寡人……”卫缭竟敢以他的名义私自调兵出城,赵政眼睛瞪圆,呼吸也变得急促,沉默片刻后,他平复了呼吸,道:“赦你无罪。”
“谢大王。”大拜顿首的卫缭虽然低着头,却能听到赵政的呼吸,听闻他赦自己无罪,他才敢抬头。
“荆王必至否?”赵政问道。他极力不去想卫缭私自调兵之事,以免破坏君臣间难得的信任。
“以荆王写予芈良人信笺观之,必至也。”芈交给昃离的,不单有自己所写的文字,还有几年前熊荆使人带给她的信笺。这些东西赵政先过目,而后交给了国尉府。“臣以为荆王不过几十人,得闻祖太后入葬,潜行入秦也。”
“为何沿途县邑不察?”赵政有些愠怒,这几个月以来,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秦国成了筛子,荆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自己出了咸阳城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荆王必有我大秦之符传,故而沿线县邑不察。”卫缭答道。“臣已在设法更换旧有之符传。然此乃后事,今以掳杀荆王为要。”
卫缭说着荆王,赵政发现自己居然一点也不在乎荆王,他想到的人竟是芈。上次荆王入咸阳,芈拒绝出城与其相会,那这次呢?这次她还会拒绝荆王,安心做自己的妃子吗?
君臣两人的心都飞向咸阳城外十五里的塬上。大雪纷飞,熊荆的声音伴着北风,传向迎面而来的送葬队伍。熊启听闻他的声音一点也不诧异,他正等着他;昌文君听闻这个声音,打开了窗牖,极力的看向从风雪中匆匆奔来的骑士;
新城君芈昌听闻喊声,以为是自己听错,他难以想象有人敢直呼孙女的名字,她已是大王的良人。然而骑士越来越近,这不是一人,而是几十人,为首的一人不见须髯,却是他在大喊‘芈’。他正要大斥其无礼,却听有人惊骇道:“是荆王!荆王矣、荆王矣……”
“芈!”雪越下越大,所有人都穿着麻衣,骑在马上的熊荆根本就分别不出谁是芈。除了竭力大喊,他再无它策。
三头风旗飘扬在猛烈的风雪里,执旗的景肥紧跟着熊荆。两人就这样从芈昌所在的车驾奔过,这时候整个队伍已乱,听闻来者是荆王,车驾纷纷避走,有些甚至转向往回。
从熊荆喊第一声时,芈就听出了是他的声音,这个声音虽然不像数年前那样带着童稚之气,可语气是一模一样的。莫名的,他每大喊一声,她的心就震颤一次,眼泪早已磅礴而出,断线珍珠般地落在麻衣上。
“你若随荆王而去,王父如何,你翁我如何?芈氏又如何?”马车里,芈仞瞪着女儿。看到女儿的反应,他是第二个知道荆王已至的人,然而他并不想女儿随荆王而去。
“儿啊。你已是大王的良人,太庙已册。你岂能随荆王而去,若是大王震怒,”芈仞相劝,妻子也在相劝。“全家、全族若是株连,为城旦、为鬼薪……”
“芈!”熊荆的声音渐远,一直往身后去,芈仞和妻子大松一口气。芈此时不但流泪,还在不断的抽噎,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天地间只剩下残酷的冰冷。
“芈!”看着纷纷避走的马车,熊荆的声音开始无力。他厌恶自己没有坚持自己的策略,在送葬前出现,而是听从熊启的安排,送葬后才来。他后悔了。
“禀大王,不见芈女公子。”妫景和项超是见过芈的人,熊悍大喊间,他们也在四处奔走,可官道上一片混乱,根本就找不到人。
“必在此处,再找!”熊荆调转马头,他觉得芈应当在前面,不是在后面。
“芈!”风雪越来越大,熊荆张口喊叫时,风雪直灌到他嘴里。只是除了眼前一片混乱的人群,四处奔走的马车,他得不到任何一点点的回应。而马车中的芈仞听闻他的喊声越来越近,整个人又紧张起来,他担心女儿会忍不住呼喊。
“芈”马车在疾驰,然而荆王的声音似乎就在车侧,以至芈仞的手不自觉按在女儿的肩上。
“禀大王,秦骑来矣!”急促的蹄声伴着急促的楚语,芈仞听得一清二楚,这应该是荆王麾下的将率。“芈女公子既然不在此处,臣请大王……”
“她必在此处!”不容置疑的语气,好在已经远去了一些。
“杀秦人!杀秦人!杀秦人……”已经没有荆王的呼喊,有的只是荆人骑兵冲杀的呼喊,他们纵马奔向前方,冲向疾驰而来的秦国畴骑。马车也在这时停了,御手们不想冲入战场。
“大王速走!大王速走……”身在马车里的芈仞看不到车外的情景,仍在寻找芈的熊荆却看到麾下骑士无所畏惧的奔向秦军畴骑,狂风中双方都没有使用箭矢,而是短兵相接的砍杀,金戈交击声不断。妫景等人一边厮杀一边要他速走。
“芈”形势愈急,熊荆的呼喊也愈急,急到撕心裂肺。“芈!芈、芈”
用尽全身力气的疾呼中,他听到有人哇的一声啼哭。哭声转瞬即逝,但足以让他锁定是哪辆马车。一剑劈开车门,他终于看到泪流不止、被芈仞捂住嘴的芈。
“我女儿!”风雪狂卷入车内,妻子大骇,身为父亲的芈仞尚有一些胆量。
“我女人。”熊荆挥剑,把芈拽出了马车,抱她上马。
“你、你无礼!”芈仞一时大急。“她乃秦王……”
“我蛮夷。”熊荆如此说道,转瞬消失在风雪里。
第一百零三章 今日
辛胜还是晚了一步,他率领的畴骑大队赶到时,官道上车驾、臣乱成一团,不见最先出城的畴骑,唯见风雪越来越大,天地白茫茫一片,几十丈外就不能视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有人在风中嚎哭,一个骑士奔过来揖道:“禀将军,芈良人为荆王掳走,芈氏嚎哭不止。”
“哦?”辛胜哦了一声,有些话他不好说:荆王为了芈良人两次入秦,掳回去肯定是要做王后的。在秦国不过是个良人,在荆国却是王后,他们哭的怎么听都有点假。
“速报大王、国尉,荆人掳芈良人,正欲离秦,请……”辛胜本想让飞讯通知各县,劫杀荆王,然而风雪如此之大,飞讯根本无用。
“将军……”身侧的骑士正等候辛胜的命令,见他不语连忙追问。
“请传令各县阻截。”辛胜道。说完他又看向聚在身侧的骑将,“还不四处侦之!”
这么大的风雪四处侦查也只是做做样子,骑将本想等先出城的那几十骑派人回来报讯,但辛胜要自己四处侦查,他们也只能四处侦查。
熊荆将芈带上马后,景肥便吹响了号角。号角就是撤退的命令,依靠令符潜行入咸阳的骑士不能骑暴露身份的龙马,可有高桥马鞍与没有高桥马鞍,有马镫与没有马镫,厮杀中占了大便宜。听闻号声,众骑士立即迎风驰行,畴骑连忙追击,骑士速度故意放缓,待双方近到二十步、十几步时,突然就回身放箭。
雕翎箭抗风行强,又是顺风,畴骑猝不及防,很多人面门中箭跌下马去。剩余十几骑不敢追紧,只能吊在最末的骑士身后,眼睁睁看着最前的荆王越来越远,最终在风雪中消失不见。
将芈抱上马的时候,熊荆特意将她放在前鞍而不是后鞍,他不想她在追击中被秦人射上一箭。坐在前鞍的芈犹有泪痕,她木偶似的被他拽下马车、被他抱上马。她不敢看他,也不敢与他身体相触,然而坐骑一旦开始奔驰,她便不由自主地倒入熊荆怀里,紧抓着他身上的羊裘。
即便是在梦中,她也没有想过两人能够相会,能在此情形下相会。她以为自己只能先赴黄泉安静的等待,然而一切又突然的发生,以致以认为这些都是个梦。她僵直而滚烫的身体在这一刻彻底放松,靠在男人怀里沉沉睡去。
“见过大王……”夜是黑色,梦似乎醒了。燎火的照耀下,芈发现自己深处一处院落。
“见过大王。”更多的人涌了上前来揖礼,可目光不由自主的看着她。男人下马时在她耳边小声的说了一句:“自己下马。”
马镫就挂在马鞍上,芈踏在它下马数年前在陈郢,她就这样下马了。然而皮屦着地的时候,发麻的双腿支撑不住她的身躯,男人的手伸了过来,可终究没有搂住她的腰。靠着手臂的力量,她忍着不适自己站直了身子。
“今日起,她便是不佞的王后。”熊荆看着眼前的骑士,执着芈的手如此宣布。“今日起,王后开始告庙。”
“臣等见过王后。”妫景、逯杲等人脸上全是笑容,这不光是大王的王后,也是楚国的王后。“臣等恭贺大王!”揖礼后,他们又高声向熊荆道贺。
“还在敌国,歇息吧。”已经是下半夜,人马俱已经疲惫,必要暂作休息。
骑士退下了,看到身侧的芈仍然处于恍惚中,熊荆将她拉入室内,看着她道:“从今日起,忘记你是芈良人,忘记新城君还有你父亲,最好也忘记秦国。你只是不佞的妻子,楚国的王后……”
与那时在郢都不同,芈也已经长开了,灯火下容颜如玉,少女的稚嫩天真再也不见,带有泣色的脸上安静而从容。若不是事前熊启给了画像,熊荆很可能要认不出她。当然这只是照面,灯火下审视仍能在眉眼间找到昔年的影子。
男人说着说着忽然就停住了,芈抬头看时,他直盯着自己,她的脸瞬间羞红。低头的时候,她轻声的答应道:“唯。”
“帮不佞更衣,”熊荆很自然的吩咐,随后又加了一句:“还有沐浴。”
昨日的风雪在天亮前停歇了,荆王再度入秦、芈良人被他掳走的消息正朝上谁也不敢提。大王的妻妾竟然被荆王抢了,提这事不是要打大王的脸吗?朝议虽然热闹,可这件事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诸臣只奏议其他事情。直到正朝散去赵政退至路门正寝,新城君芈昌、芈的父亲芈仞才匆匆赶至曲台宫请罪。
“荆王蛮夷也,举剑生掳臣之爱女,臣与之争夺力不济也。”芈仞连连顿首,说起昨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女儿被抢走绝不是什么好事,可抢都已经抢走了,他又能奈何。
“芈卿何不至荆国……”赵政脸上阴晴不定,当着熊启的面,他不怒反笑。“荆王娶芈良人为王后,芈卿便是荆王之外舅。”
“大王、大王,臣为秦臣,岂能入荆?!”芈仞大急,他解释又解释不清,只好再度顿首:“请大王恕罪!请大王恕罪……”
“退下!”新城君芈昌也顿首求情,赵政一扬衣袖,要他们退下。两人不明觉厉,只能起身告退。两人一走,还未下阶便听到堂内‘砰’的一声,再就是赵政激烈的声音。
“……荆王再入咸阳,夺寡人妻妾,此轻寡人也!”怒气从昨天开始便在赵政心中淤积,这是**裸的羞辱,但更可气的是他竟然那荆王没有办法。
“禀大王,臣已命各郡各县严查符传、大索……”大王暴怒,卫缭连忙揖告。
“严查何用?大索何用!”赵政瞪向卫缭,也瞪向熊启、李斯、赵勇等人。“荆王能来,何以不能走?寡人的秦国关东侯谍几何?心向荆人者又有几何?”
赵政喝问,他的话没人敢答应,写《谏逐客书》的李斯更是深深低头。从名义上看,这是赵政的秦国,可实质上,这却是百万官吏、尤其是关东客卿的秦国。赵政可以任免任何人、做任何事,可他不能像楚国那样尽罢官吏,一如他不能抓着自己的头发将自己提离地面。
统治,从来都是一部分人统治另一部分人,而不是一个人统治所有人。即便是君王,也不能危害统治集团的利益。以前,秦国的统治集团是逼死秦怀公的赢姓贵族,而今,秦国的统治集团是以关东客卿为首的百万官吏。这其中有何不同?从政制上看,其实没有任何不同。
关东侯谍猖獗、楚国奇迹般崛起、赵国久攻不下连战连败……,这一切似乎都预示着秦国的强盛即将结束,楚国称霸天下的时代即将到来。原先对关东诸国不屑一顾的客卿越来越多的软化,地位低胆子大的那些甚至开始提前输诚。
身为君王,赵政能感受到这种趋势,却无法扭转这种趋势。这种趋势不是他发布几个政令、对群臣训诫几句就能扭转的。这是战争、是铁与血决定的天下大势。除非,秦国能立即灭赵,灭赵后又连横齐国,彻底孤立楚国,营造出一种大势在秦的趋势,不然……
诸臣退后,堂上只留下了卫缭,他有非常重要的事情禀报。
“春平侯寝疾而卒?!”赵政无比惊讶中又带着一些喜悦,春平侯名为相邦,实为赵王。他的死必会引起赵国内部政权不稳。
“然也。”卫缭也是因为这是件喜事才单独留下来禀告的。“秦侯确认春平侯已卒。赵人言其寝疾,王宫中人却言春平侯入王宫后身死。”
“谁人杀之?”赵政急问。
“不知也。”卫缭答道。“王宫寺人只言春平侯夜间入宫,与赵太后歌舞饮酒,次日便卒了。又言乃赵太后过淫,赵悼襄王死、春平侯亦死。”
赵太后灵袂出身过于低贱,即便是赵人,也难免会把一些事想歪。秦侯得到的消息不过是市井绯闻,无助于秦国做出正确的判断:到底是什么势力干掉了春平侯?这股势力接下来还要干什么?秦国要怎么做才能从中获得最大利益,从而灭赵?
“令邯郸侯者速速打探,务使赵人相斗更烈。”没有准确情报判断,赵政只能原则性的下令。
实际上他是否下达命令,赵国内部的争斗都会越来越剧烈春平侯是与赵悼襄王赵偃并重的赵国太子,长平战后恨秦入骨的赵孝成王培养他就是为了日后他能抗拒秦国、存续国祚。怎奈后来他被秦人扣留不返,让主和派支持的赵偃得以为王。
等赵偃身死,赵迁靠他这个世父即位时,赵国国内主和、主战两派已经势同水火,针锋相对了。是他,即打压主战派的暴走,又阻止主和派的割地,战于降、水与火以他为中心相拒又相融。可如今他竟然死了。他的死不是结束,只是个开始。
第一百零四章 笑意
即便是现在想起,赵王迁也处于惊惧之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忘不了世父满身是血的样子,也忘不了他带去的寺人与母后小寝中的寺人宫女一夜之间被全部坑杀。他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故而需要几百条人命乃至更多的人命来弥补这个错误。
此时世父已经大敛,前去祭奠的大臣、将率臣络绎不绝。士三日而殡,三月而葬,他很想下令世父立即下葬,可又担心引起更多的怀疑,这些怀疑已让王位上的他如坐针毡。他只能用太傅郭开的话来安慰自己:若葬前无有大事,赵国安也。
他所不知道的是,太傅的话只说了一半,另一半是:若葬前有大事,赵国亡矣。不过他知道与不知都无关紧要,因为赵国的大事从来就不是他做主。
“禀太傅,武安伯使人至太庙也。”郭开的府邸已经成为邯郸乃至赵国的中心,而这个中心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去太庙吊唁春平侯的宾客。
“如何?”假寐中的郭开忽然睁眼,看着自己的家臣。
“至太庙祭奠后,又至大攻尹赵间府,又至平原君赵营府……”家臣细诉着李牧使者的行踪,虽然没有听到最不想听到的消息,可郭开还是皱起了眉头。
“退下吧。”郭开将家臣挥退,他换上上朝时的玄衣,匆匆入宫。
“武安伯欲立公子嘉为王?”灵袂看着前来揖告的郭开,赵嘉二字让她整个人一抖。
“臣以为武安伯有此意也。武安伯、信平君……”郭开点了李牧和廉颇的名,其实他这样说并不确切,应该是几乎所有赵国出身的将率,都愿赵嘉为王而不是赵迁为王。“……皆愿公子嘉为王也。”
“那我当如何?”灵袂看向郭开,赵粱已死,她只能倚重郭开。
“……臣不知也。”郭开知道她的期望,可想到眼下的形势他真的毫无办法。这就好像寝宫里的都柱倒了一样,整个寝宫的倒塌已在可期之内。
“杀公子嘉可乎?”灵袂泪眼蒙蒙,她只能想到这个办法。
“杀公子嘉武安伯欲怒也。”郭开哀叹。他大概能猜到李牧一直被赵粱压制着,赵粱在还好,赵粱不在了,军中那些将率就压不住了。
“那便杀武安伯!”灵袂抹泪道。“以王令召武安伯入邯郸,后杀之。”
“亦不可。杀武安伯赵军将败也,赵军败,国不复存。”郭开再道。
“割呼沱水以南予秦国可乎?”身死不是灵袂想要的,亡国也不是灵袂想要的,剩下的就只能割地了。“去岁相邦已派建信君入秦,命建信君速与秦人议和,割河间之地予秦。”
“太后,秦人不可信。”灵袂做下这样的决定,郭开不得不提醒她秦人不可信的风险。“若秦人不可信,我割地又自绝楚赵齐三国,赵国必亡。”
“这也不可,那也不可,如何才可?!”灵袂颤抖中吼叫。
“或可、或可……”郭开说了两个或可,可他自己都知道这不现实。
“或可如何?”灵袂仿佛看见一根救命的稻草,连忙追问。
“若大王让位……”郭开谨慎的只说出让位两字,不敢细说。
“甚不可!”此前灵袂还显得极为无助,现在她则坚决的摇头。女闾出身的她比一般女子更清楚权利斗争的法则,这不是温良恭俭让的春秋,这是铁血虞诈的战国。让位公子嘉,他就能放过自己和儿子吗?绝对不会,让位的结果必是自己和儿子莫名身死。
“太傅曾言,颜聚将军亦是良将也……”沉默片刻,灵袂如此说道。
钜甲着于士卒的身上,闪亮的夷矛抗在肩头,冰冻的大地被大军的军靴踩的‘咯噔咯噔’作响。每行过一座城邑,城邑内的官吏百姓就会争相出城观看,鏖战四年,精锐赵军损失殆尽,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赵军了。
一辆戎车从北面匆匆本来,车上的小校奔至主帅颜聚车驾前便大声道:“禀大将军,武安伯言军情甚急,不能亲迎……”
从邯郸出发,到番吾不过五百多里。接到王命那一刻起,颜聚就带着两万王卒前往番吾。去年秦国攻赵,重点就是井陉塞,全赵国的士卒都调至井陉外的番吾城,他这两万人虽然是精锐,并非去助战的,而是去接受兵权的。
昔年赵悼襄王即位,派乐乘以代廉颇,廉颇大怒攻乐乘,乐乘败走。虽然廉颇最后也逃走了,可颜聚不想和乐乘一样被李牧大败。真要如此,他还有什么威信指挥番吾的三十万赵军?
军队以将率为基础,将率的威严必须得到保障,如此军队才能顺畅指挥。赵军、尤其是代地的赵军桀骜,李牧对此常常纵容,有的时候甚至与他们一起饮酒作乐,这样不顾将帅威严的举动颜聚是极为鄙视的。士卒就是贱民,对付贱民,一是施威,二是予利,两种手段交错使用,保证令行禁止、如臂使指。
投奔赵国后十数年不得重用的颜聚不时想着如何接管军权、如何与秦人交战、如何再败秦军。听闻李牧不来亲迎,他心中不悦嘴上却道:“无妨。王命予武安伯否?”
“禀大将军,王命已交由武安伯。”小校答道。
“武安伯何谓?”颜聚漫不经心,但眼睛直盯着小校。
“武安伯言,敬受王命。”小校脸上毫无作伪之色。
“如何?”颜聚挥退小校,看向另两辆车上的赵葱和韩仓。他作为大将军与赵葱一起去接替李牧,赵葱以外,又有王宫黑衣之将韩肃之弟韩仓。韩仓率领黑衣,代表大王召李牧回邯郸。
“我等王命在手,其又能如何?”赵葱不以为意。
“臣等已得王命,若其不从,杀无赦。”韩仓知道颜聚的担心,三十万赵军有一部分是南长城调过去的,另一部分是代地军。代地军桀骜,所以邯郸不单派出王卒,还派出了黑衣。
“既如此,本将无虞也。”颜聚笑了笑,悬着的心微微放下。最迟后日,他便能赶至番吾,接管三十万赵军的军权。
“邯郸以颜聚代大将军,亡国之举也。”颜聚笑起的时候,番禺城内诸将一片哀愁。颜聚什么货色大家怎么会不清楚,他作大将军,赵军必败。
“请大将军拥公子嘉为王。”代郡都尉赵敖大声道,引起众人一片附和。
“放肆!”隐忍不发的李牧怒喝。“大敌当前,岂能乱国?!”
“大将军不乱国,身死国灭矣!”代地民风粗旷,说话更是直率,赵敖再道。“以颜聚代大将军,换将也。然召大将军至邯郸,何故?此欲诛大将军也!”
“你……”都尉直言不讳,李牧脸上大变,他喝道:“左右!押他下去,军法处置。”
“大将军交兵权于颜聚,后必悔之,我赵国亦亡矣……”帐内甲士迅速把赵敖押下,他人虽下去,可声音一直从帐外传至帐内。诸将心中大多赞同,怎奈大敌当前,不交兵权便生内乱。
“大将军……”诸将中有人想再劝,李牧已经挥手,“退下吧。”
“大将军请听我等一言……”诸将再道。
“退下!!”李牧大喝,声音直震耳膜。诸将见他真怒,不舍退下。
“你也要劝我?”其他人都走了,然而腹心狐婴未走,李牧对他一笑,带着厌倦。
“我无可劝矣。”狐婴长叹了一声。“交兵权予颜聚,其必出战,出战,我必败也;不交兵权予颜聚,邯郸诬我谋反,军心大乱,赵葱又以两万王卒攻我,秦人趁机拔城,我亦败。”
“便无计可施?”李牧苦笑,他也是想明白这一点才拒绝了赵敖的建议。前年可拥立公子嘉,去年也可拥立公子嘉,但现在绝不可拥立公子嘉。
“我无计。”狐婴对李牧一揖到地,“相邦万不该使建信君通秦,如今楚王不在郢都,合纵无成。哎!”
内部解决不了的事情,也许外部可以解决,但赵粱挑拨秦楚互斗的计策断绝了外援的可能。
“退下吧。”李牧没有对狐婴没有半点责怪,对赵粱也再不怪。赵粱是计未成,如果楚王真被秦人击杀,楚军必大举攻秦,便是自己也会弹冠相庆吧。
“臣奉王命,受武安侯之兵权!”两日后的番吾,颜聚终于在诸将的目视下与李牧交接兵权。
“臣奉王命,予颜聚大将军兵权。”李牧也是大声,可他的声音怎么听都有一种悲哀。
“诸将有何异议?”幕府里的斧钺被亲随取下,李牧持斧钺而问。
没有将率说话,他们全都低头。
“诸将有何异议?”颜聚的斧钺也持在手上,他看向低头的将率,目光傲然。
一样没有将率说话,唯有赵敖直视着他。
“即刻起,本将卸下兵权。”李牧接过亲随递上的虎符。
“即刻起,本将接管兵权。”颜聚接过李牧手里的虎符,心中大定。
“大王念武安伯辛劳,故召武安伯至邯郸也。”诸将退下,韩仓脸上的笑容和蔼可亲。
“臣谢大王。”李牧没有任何表情:“然臣尚有军务未与大将军言明,可否明日再赴邯郸?”
“明日?”韩仓道。“大王召武安伯甚急,不如上午言明,下午出城?”
“必要明日。”李牧不再解释。
“武安伯欲抗王命乎?!”李牧交了兵权,成了一只无牙的老虎,韩仓起身相逼。
“哼!”李牧未说话,他身后的鲁勾践、荆轲已跨步上来。
韩仓身后是黑衣,李牧身后是剑士。剑士是认不得王命的,韩仓哈哈一笑,道:“既如此,那便明日行之,敝人告辞。”
“韩仓逼主君甚急,主君若赴邯郸,必有不测。”鲁勾践不懂政治,但懂杀气,韩仓身上便有一股浓重的杀气。
“退下。”李牧并不作答,要鲁勾践等人退下。
“主君!”鲁勾践大急,“主君乃赵之长城,岂能戕害于小人之手!”
“退下。”李牧声音极为平静,平静得让人无法抗拒,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荆轲身上,带着莫测的笑意。
*
本卷终。
第一章 欢迎
即便已经是地中海的春天,达赫拉克勒斯石柱附近依旧很难看到多少绿色,这里有的只是巨大的岩石和峭立于海中的悬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按照希腊人的传说,大力神达赫拉克勒斯有十二大功,第十件就是国王欧律斯透斯派他去捕捉巨人革律翁的牛群时,他在大西洋上竖立了两根石柱,这就是达赫拉克勒斯石柱。
这是希腊人的传说,作为曾经统治地中海、现在仍然统治地中海最西端以及达赫拉克勒斯石柱以西的迦太基人来说,他们的传说并非如此。并且,绝大多数希腊人并未到过达赫拉克勒斯石柱,对这个的海峡和高耸的岩石只是道听途说。
按照迦太基的万民法,凡是前往撒丁岛(意大利西面的两座岛屿)和达赫拉克勒斯石柱经商的外邦人,一律处于溺毙之刑。
这样做当然是为了保护贸易,达赫拉克勒斯石柱以西的非洲大陆有黄金、英格兰有锡,伊利比亚半岛有银,这些贵金属与非洲内陆的象牙和虎皮,东方的珍珠、提尔的紫色染料、阿拉伯的**、埃及的亚麻布、希腊的陶器与美酒、塞浦路斯的铜、厄尔巴岛(意大利西部岛屿)的铁一样重要,这些都是迦太基海洋贸易网的重要商品。
对海洋贸易的垄断一直是迦太基人实施的并一直坚持的,即便与罗马人的战争失败,地中海西部的海洋霸权已归罗马人所有,但在伊比利亚半岛海域,迦太基人依然是这里的主人。然而,位于达赫拉克勒斯石柱西面不远处蒂米亚特里翁城邦的迦太基人忽然发现自己面对一个从来遇到的问题:万民法禁止外邦人从地中海东面前往达赫拉克勒斯石柱经商,否则溺死,现在他们神奇的发现,外邦人的帆船正从大西洋深处航向自己。
“那是希腊商船?”达赫拉克勒斯石柱以西有一连串的迦太基城邦,蒂米亚特里翁城只是其中之一。有人看到一艘从未见过的帆船从深海驶来,码头上的迦太基人一片惊讶。
“不是希腊人的,也不是罗马人的……”没有陆离镜的商人只能依靠视力水手的视力。遥望中,远处的商船只是很小的一个点,但它在迅速变大,渐渐变成两艘从未见过的船。“以巴阿尔哈蒙神的名义起誓,这一定是海上的神邸……”
迦太基人统治海洋,直到第一次布匿战争,他们的战船和商船依然领先整个地中海世界。可现在高速航来的两艘帆船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式样。它们的桅杆如此之多、他们的风帆如此之密、他们的桨手如此……
“天哪!他们没有浆手……”帆船越来越近,水手们惊异的发现,两艘帆船的船舷竟然看不见船桨。没有船桨自然就没有浆手,但地中海世界的所有船只都需要浆手。
“愚蠢的人!立即派出战船邀请它们入港。”码头上商人的举动引来蒂米亚特里翁的城守西拉那斯,虽然万民法上没有规定:外邦人从大西洋深处来到达赫拉克勒斯石柱是否也要溺死,但他本能感觉到能造出这样帆船的民族或者神灵必须尊敬。
它们从深海而来,腓尼基人、希腊人、埃及人、波斯人……这些名字可以列出一长串,没有任何人的船只能够进入深海,所有人都只能沿着海岸航行。有的时候甚至要带上种子,在海岸上种植、收获之后再度。
城守的话就是命令,数艘五浆战舰缓缓驶出了码头,这时候外邦人的帆船已经近在咫尺。船上的水手一片忙碌,他们正在调整的风帆,很快帆船就彻底停下来以一种迦太基人无法理解的方式骤然停在海面上,一艘小舟从船舷缓缓放下。
这时候蒂米亚特里翁码头上的人们才能看清这两艘帆船。它有四根桅杆(迦太基人将船艏斜桁也看成了桅杆),中间的那根最高,大约有十五个人高,桅杆上挂满了风帆,风帆上绘有一只奇怪的鸟。整艘船船舷高耸,看不到任何桨孔,只在很高的干舷上有几个孔洞,但那明显不是桨孔。
外邦人的帆船并不长,一艘典型的希腊三浆座战船就有三十七米长,但它看上去与浆帆船截然不同,它的船舷更高,前端没有撞角反而斜斜上收。最重要的是吃水线以上能看到一块块铜甲,它们整齐的钉在一起,一直绵延到水线以下。
“五星连珠降生,无所不知者,楚王国之王,齐王国、魏王国、赵王国以及百越各邦之盟长与保护人,中洲大陆最东方华夏诸邦之守卫者,印度帝国、塞琉古帝国、巴克特里亚王国、潘地亚王国、朱罗王国、折罗王国之友,世界四大洋统治者熊荆陛下,命令他的臣子从海上驶往远西达赫拉克勒斯石柱,访问迦太基国、罗马国以及地中海、希腊各邦国……”
帆船上放下的小船很快就在战舟的引领下划到了码头,这时候西拉那斯已经召来士兵和翻译在码头上静静等候。在几个翻译的联合努力下,熊荆冗长的头衔从一个波斯人嘴里陈述出来。
西拉那斯最开始感到非常困惑。他不明白五星连珠的具体含义,也不知楚王国、齐王国、魏王国是些什么国家,中洲大陆和华夏同样也没有听过,直到听到印度、塞琉古,他才意会过来,并且对方还知道迦太基、罗马。
本着对已知世界的了解,西拉那斯用标准的希腊语问道:“你们的国家是在印度东面?”
“是的。华夏是中洲大陆的一部分,印度在南方,华夏在最东方。”与蛮族打交道是越人武士,与王国打交道是舰长无勾长,与城邦打交道就是市令不疾了。他的话被翻译转述后,他也问道:“足下是迦太基人否?此处是迦太基县邑否?”
“是的。完全正确。这里就是迦太基城邦,我是城守西拉那斯。”弄清对方来由的西拉那斯微微笑起,他还对不疾浅浅鞠躬。“欢迎最东方的客人。”
第二章 不负
历经咆哮的四十度,绕过非洲最南端,毕方号、鬼车号终于进入了大西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因为担心给养不足,下令沿岸航向的无勾长毫无意外的进入了北纬三十度附近的无风带。飞剪船可以顺风,可以逆风,遇到无风只能抓瞎。在无风带挣扎几个月后,洋流终将帆船推送至加那利群岛,这才获得三月份吹往喀麦隆的微弱的大西洋西南季风。
加那利群岛是大西洋海风交界处。群岛西面是北半球偏西风带,群岛以南是大西洋季风带,很多时候吹偏东季风。欧洲船要想抵达加那利群岛,需要靠流往西南方向的加那利洋流,返回则靠偏东季风。
大西洋上的季风和洋流对楚国舰队来说极为陌生,即便熊荆对此也是一知半解,好在达赫拉克勒斯石柱遥遥在望。
舰队在蒂米亚特里翁停留除了打听海峡水文和气候,更重要的事情是补充淡水。得知蒂米亚特里翁就是迦太基城邦,在西拉那斯的盛情邀请下,靠转动风帆、风力互相抵消而骤停在海面上的毕方号、鬼车号徐徐入港。
“请问阁下离开楚王国后,航向了多远?”作为使臣的无勾长被西拉那斯请到了城邦元老院,蒂米亚特里翁城的贵族争相前来目睹东方人的风采。
“非常远,大约有十五万斯台地亚。”无勾长的话由波斯人翻译,这是估计里程,大约是两万五千多公里。
“十五万斯台地亚?!”连同西拉那斯在内,在场的贵族忍不住惊叹。
“请问阁下,你们是否绕过了我们所在的这块大陆?”塞琉古在埃及的东面,印度又在埃及的东面,而楚国又在印度的东面。这意味着,除了陆路,从海洋也可以通往东方。
推测是这样的推测,想到回程时说不定还要邀请迦太基使臣前往楚国,无勾长并没有顾左右而言他或者干脆沉默,他点头道:“然也……”
“啊!”在场的迦太基贵族爆出更大的惊叹。传说中,三百多年前,在埃及法老的资助下,腓尼基人曾经环绕南部大陆,到达过大陆的最南端然后从大陆另一侧返回。迦太基人是腓尼基人的一支,这个传说流传于迦太基人中间。
迦太基人惊呼,无勾长当然知道他们惊呼的原因。理由和自己进入绿洋是一样的,如果能从海上绕过南洲大陆,那么富饶东方的特产就能从海上源源不断的运入地中海。不需要给塞琉古人赋税,也不需要给埃及人赋税。陆运的成本本就比海运高,加上沿途的赋税,商品的价格要翻十几倍、几十倍甚至上百倍。
从这一点来说,迦太基人或许是楚人的盟友。只是在没有前往其他几个国家以前,抱着谨慎态度的无勾长不敢轻下决定。也许,迦太基人并不想与任何人分享海上贸易的巨利。
“阁下,我们希望能尽快前往迦太基城,拜访迦太基元老院。”翻译又一次传话,提出无勾长的要求。“如果可能,或许能见一见汉尼拔。”
“汉尼拔?”无勾长说的只是名,即便如此,西拉那斯也知道汉尼拔是谁。“为什么要见他?他还只是个孩子。”
“孩子?”无勾长错愕。大王从不会错,可这次似乎弄错了年龄。
“他今年十八岁。”西拉那斯道。“他的父亲哈米尔卡巴卡就在伊利比亚。通过达赫拉克勒斯石柱,往左航行就是伊利比亚,往东航行就是迦太基城。”
“为什么阁下知道汉尼拔?”一边的贵族问道。“难道是因为他曾要献祭给阿蒙神?”
“敝邑楚王无所不知。”无勾长讪笑。“敝邑楚王曾提及此人。”
“阁下还要拜访罗马人?”西拉那斯对无勾长的解释不予置评,心里开始猜测对方的意图。
最开始他原本以为拥有一大串头衔的楚王国国王是另一个法老,他命令他的船队前来达赫拉克勒斯石柱。渐渐他又发现,这并不是昏庸君王的游戏,而是一次正常的外交往来,楚王国欲和迦太基、罗马、希腊各国建立邦交。可当无勾长提及汉尼拔巴卡,他开始觉得不对劲了。与罗马人的战争结束已有十年,巴卡家族开拓伊利比亚,为的就是准备新的战争。他们难道是罗马人派人的东方人间谍,为的是刺探巴卡家族的秘密?
“王命所使,不敢不从。”无勾长如此答道。“敝邑所求乃结识世界列国,亦求列国之良马。”
“你们需要马匹?”西拉那斯问道,似乎有些理解了。
“然。敝邑楚王爱马。听闻伊利比亚岛有良马,利比亚亦有良马,西洲亦有良马,皆愿得之。”无勾长道。从绿洋进入地中海,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求马。除了伊比利亚马、利比亚马,楚国还希望得到欧洲大陆的森林马。“足下若可相助,必有重谢。”
无勾长说罢就轻轻拍掌,臣仆迅速将准备好的贽见礼送了上来:丝绸、漆器、瓷器、楚纸……、还有一柄宝剑,在座的贵族都有一份。
“此皆为敝邑所产。”无勾长笑了笑,他知道没有人能拒绝这些贽见礼,而这些贽见礼又是打开销路的最好广告。
达赫拉克勒斯石柱的春天是从后世基督历二月开始,地中海气候下,这里季节通常是这样划分的:二月到五月为春季,六月至八月为夏季,九月至十一月为秋季,十二月至二月为冬季。这是四分法,更习惯的划分只有两季:旱季和雨季。
达赫拉克勒斯石柱的三月就是华夏世界的二月。这个时节渭水北面的咸阳依然吹拂着西伯利亚的寒风,曲台宫虽然摆满了火盆,堂内依然寒冷。灯下赵政批阅一份又一份公文简牍,当看到各县皆不见荆王行踪、国尉府请更换现有符传时,他一掌重重拍在简牍上。
卫缭曾说过,重臣之中必有侯谍,这个侯谍会是谁呢?
熊启?不像。他一直反对攻赵,建议自己转而攻荆。如果他真是荆国侯谍,岂会建议自己攻伐荆国?再说根据国尉府的报告,其府上之人行踪固定,全与楚人侯谍无涉。
李斯?倒有这个可能。这人靠着吕不韦上位,又将吕不韦出首。只是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他已是秦国的廷尉,荆王难道也能给他类似的位置?这绝不可能。
冯去疾?他府上门客众多,与关东时有往来,可他为何要如此?
……
寂静的夜里,感受到秦国已经变成筛子的赵政无心政务,开始一个接一个思虑自己的重臣。当他隐隐想到这是否是卫缭在贼喊捉贼时,卫缭竟然来了。
“禀大王!禀大王!”卫缭匆匆入堂,话语焦急。“李牧、李牧……”
“李牧如何?!”赵政大惊,霍然站起。
“臣恭候大王,李牧已死!”赵政本以为李牧大败了王剪,没想到是李牧已死。
“确否?!”赵政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呼吸,只看着灯下的卫缭。
“前夜荆轲趁其不备,潜入大寝将其刺杀,又斩其首级,今已入我秦境。”卫缭急道。秦式飞讯传递消息有限,这是快马传来的。
“呜呼!”赵政叹息一句,一屁股坐在席上,“荆轲果不负寡人。”他呜呼完,又道:“速令王剪攻拔番吾,寡人要他速速灭赵!灭赵!!”
“臣已命也。”卫缭这时候才抹了一把汗。快马将消息传到国尉府后,他没有让人备车,而是一路跑过来的。“李牧既死,赵国亡矣。”
他说话间,君臣两人对视一眼,欣然笑起。
“荆轲为我大秦立其奇功,寡人必要亲封其为侯!”大喜下的赵政又激动站起。“我大秦非老朽之六国,但凡可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昔商鞅如是,张仪如是,范睢如是,朝堂卿士亦如是。大秦若能灭六国一天下,诸人富贵不尽。
荆国则不然。荆国用人,内姓选于亲,外姓选于旧,庶民仅能为誉士,不可为大夫,昔年更是尽逐天下士人,杀尽全国官吏。若荆国得一天下,士人若何,朝廷卿士若何?”
李牧死,赵国亡;赵国亡,大秦必能一统天下。兴奋中的赵政虽然只是将秦国与楚国的用人之策做出对比,可依然透露出他对楚国的深深担忧。也只有楚国能让他如此担忧。
“我大秦重贤用贤,荆国不如也。”卫缭顺着赵政的意思说了一句,他重新提起白日里议而未定之事:“臣以为,既然李牧已死,大王大可西去狄道,亲迎大夏国之使入秦。荆轲至咸阳后,臣嘱其以待大王返。”
卫缭提起西去之事,赵政脸上的笑容收敛不少。甘罗出使三年,终与大夏国使臣一同返秦。今日视朝时,他本欲西去狄道亲迎大夏国使臣,谁想朝臣竟然反对。而他也忧心伐赵战事,现在李牧已死,伐赵无忧,也许等他同大夏国使臣返回咸阳时,赵国已经亡了。
第三章 大人
章台宫是秦国正朝,也是赵政每日视朝之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与昨日不同,今日赵政看上去神采奕奕,脸上虽极力收敛,嘴角却难掩笑容。大廷上的群臣看的疑惑不解,荆王掳芈良人而去、李牧又却秦军、咸阳侯谍无数……,没有一件事情能让人高兴,今日大王怎么会如此大悦?
“昨夜国尉禀告:壮士荆轲,潜入赵营一年有余,前日刺杀李牧。”群臣疑惑间,赵政微笑着开口。“其持李牧首级已入秦境,正赶赴咸阳……”
荆轲是谁?有些大臣知道,有些大臣不知道,可这都不影响他们的判断。右丞相熊启赶忙出列,高呼道:“天降壮士,剪除李牧。李牧已去,赵国必亡。臣等恭贺大王!”
熊启是诸臣之首,他高呼后整个大廷的朝臣都跟着高呼起来:“天降壮士,剪除李牧。李牧已去,赵国必亡。臣等恭贺大王!天降壮士,剪除李牧。李牧已去,赵国必亡。臣等恭贺大王……”
响亮的呼声响彻整个章台,王宫内外的臣、甲士、寺人、宫女闻言先是大惊,而后听请是群臣在恭候大王,一时人人振奋。章台宫内的欢呼持续片刻,之后才渐渐平息。
“李牧已死,赵国必亡。”赵政看向坐下群臣,开始说第二件事。“故而寡人明日便西去狄道,以迎大人,丞相、内史、国尉各司其职,以处国中、府中、军中之事……”
先秦时的大人不是指圣人,便是说身居高位之人。为了保密,自始至终赵政都没有说狄道有大夏国使臣,只说狄道出现大人,所以要前去亲迎。大人的称谓要比使臣更加准确,亚里斯多德四世并没有获得新国王攸提德谟斯的派遣,作为巴克特里亚王国使臣出使秦尼,他只是以已知世界最渊博、最睿智学者的身份拜访秦尼。
已知世界最渊博、最睿智的学者,意译过来就是华夏世界的大人或者圣人,而非史书上记载的‘长五丈、足履六尺’的巨人。
“敬告大王,狄道之大人,非我夏人,乃夷狄也。”李斯出列揖道。“天降夷狄之大人于狄道,乃天戒大秦之兆,大王万不可亲迎,当使人请去之。”
“咳咳……”李斯的进言让赵政有些不悦,他说完一个更重量级的人物也站了出来,这是他的老师荀况。“敢问大王,至狄道亲迎夷狄大人,欲于秦国行夷狄之道乎?”
“寡人心中并无夷夏之别,凡能强秦之计,皆可行之。”荀况入秦,拜为上卿,学识、名望,秦国无人望其项背,只是他推行的那套不可速速强秦,赵政对他只有尊敬,早无倚重。
“大王岂能以夷乱夏?!”荀况激动道:“若行夷狄之道,天将降大祸于秦也。”
“寡人心意已决。”亚里斯多德四世一如当年抵达郢都时那样傲气,他要求秦尼王在国境上亲迎自己入秦国,不然就折返巴克特里亚。赵政不但要亲迎,还要尊之听之。
赵政这样的态度自然让荀况大为失望。大王至狄道亲迎夷狄之大人,日后又怎么会再施行自己的学说?他离楚而入秦,正是希望秦国一统天下后,用自己的学说治理天下,没想到忽然冒出个夷狄之大人。
“退朝。”赵政说完自己心意已决便宣布退朝,出帏门而入路门。刚才不敢说话的群臣这时候才窃窃私语,李斯走到荀况身前揖道:“老师勿忧,夷狄茹毛饮血,岂有大人?”
“老师。”已成秦臣的韩非也对荀况一揖,他没说话。
“你怎知蛮夷就茹毛饮血?又怎知蛮夷无有大人?”李斯虽已是廷尉,荀况仍将他看成是自己的学生。“大王迎夷狄大人入秦,必行夷狄之道也。”
“学生以为夷狄之道虽入秦,亦未必行之。”韩非劝道。“荆王自称蛮夷,然西方之国使臣数入荆国,荆国未行夷狄之道也。”
“荆国是荆国,秦国是秦国,岂能相提并论?”活了大半辈子的荀况对楚国、对秦国看得很明白。“大王不听我言,他日必受其祸。咳咳…咳咳……”
楚国行孔子礼本之儒,荀况失望而去。秦国本以为可推行自己的君本之儒,没想到秦王竟要去亲迎夷狄大人。彻底失望的荀况一边咳嗽一边看向李斯。他看着李斯,李斯也看着他,李斯道:“老师寒疾未痊,还需静养。”
荀况看向李斯的本意是希望李斯能亲入曲台正寝,再度谏言,没想到李斯竟假装不觉,只关切自己的寒疾。他希冀的目光终变得黯淡,看来这辈子的期望要彻底落空了。
古稀之年的荀况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束发之龄的熊荆却沉浸在美好的憧憬中。
父王薨后,他从未如此高兴过。从那时开始,亡国绝祀的危机就一再压在他稚嫩的身躯上,让他喘不过气,总觉得今天也许就是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天。
然而现在不同,海舟带回了红薯和土豆,连通了印度与波斯。楚军不但大规模使用钜铁,还开始使用火炮。他则迎回了自己心爱的女人,正带着她安然返回楚国。事业大成、美人在侧,人生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事情?
“回到郢都,不佞便要加冠。”轻轻地在芈脸上亲了一口,篝火旁的熊荆如此说道。
“大王无礼。”告庙期间不能有男女之事,但熊荆小动作依然不断,芈一开始抗拒,后面也就习惯了。“大王不过束发之龄,如何能加冠?”她心里泛着甜蜜。
“束发之龄为何不能加冠?”熊荆双手置于脑后,惬意的靠在一块背风的岩石上。“天子、诸侯十二而冠,十五可生子,不佞为何不可?”说罢,熊荆又探身到芈耳边,轻声道:“而今我夜夜不眠,辗转反侧。如此再等几年,当要憋死。”
告庙是最难熬的,明明美人就在眼前,却不能碰,故而先人作诗说‘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此话说完,熊荆看向芈的目光全是**,恨不得现在就把她抱入皮蓬内,连皮带肉一口吞进肚中……
芈见他如此,先是一惊,脸红的同时纤手却伸了过来:“若大王……,儿今日便可侍寝。”
“不可。”熊荆忙将她的手推开,自己也坐的离她远了一些,“你是王后,不告庙而怀子,母后、朝臣必有异议。”
“儿不在乎是否为王后。”芈心中温暖。“只愿一生在大王左右。”
“不佞在乎!”熊荆见她如此更加坚持。“你若告庙时怀子,母后岂能让你嫁入楚宫?”
告庙不仅仅是伦理问题,还是个严肃政治问题。芈真要在告庙期间怀孕,母后大可以拒绝她嫁入楚宫,然后把她踢回娘家。不,芈已经没有娘家了,把她抢来的后果就是她已经变成美人那样的礼品,与奴仆无疑。
想到此熊荆不免觉得对芈有所亏欠。这不是一个私奔的时代,更非后世**放纵的世界。男婚女嫁必须依照六礼,遵循父母之命。齐国的君王后未经父母之命便与齐襄王私通,其父太史敫一生不认这个女儿,哪怕她已贵为齐国王后。
想着这些,熊荆心中**渐渐褪去,握着芈的玉手对她不停微笑,相顾而无言。
“禀大王”远远的,项超的声音传来。臣子们知道大王甚爱芈女公子,为了不坏大王好事,每每走近都声响极大,以免自己非礼勿视。
“言!”熊荆放开芈的手,她与羌人侍女起身返帐。
“斥骑见有人贩龙马入秦。”已是二月下旬,诸人刚离开羌地不远。天地依然寒冷,可冰雪已在化冻,春天马上就要来了。
“贩龙马入秦?”熊荆闻言一惊。难道是粟特人不守信诺?
“然也。”项超道。“贩龙马之人距秦境尚有两日行程。”
“龙马几何?秦人遣军相护否?”熊荆问道。自己这三千人在羌地休息了一个冬天,伤员大多康复,马匹又充足,完全可以打一仗。
“龙马数匹,秦人已遣军相护,有五、六千人之多。”如果没有秦军护卫,项超早带人冲过去抢龙马了,根本没不会向熊荆报告。他报告是因为不出动炮兵己方并无胜算。
“数匹龙马,五、六千秦卒相护?”熊荆再惊,难道秦人想龙马想疯了?有可能。
他如此想,却不知楚国人民的老朋友亚里斯多德四世就在距他不到十五里的官道上,先行到达的六千秦军保护着他的安全,秦使甘罗则小心的伺候在他左右,说着赵政的行踪:“敝邑秦王已至狄道,后日便可亲迎足下入秦。”
“这是他应该做的。”漫长的旅程让亚里斯多德四世显得有些疲倦,但他的精神是亢奋的。“我给他带来了文明,他和他的臣民自此以后将摆脱野蛮人的习俗,生活在伟大的文明中。我去过楚尼,楚尼王不但傲慢,而且愚蠢,他一定会后悔他当初的那个决定……”
第四章 神邸
亚里斯多德四世自始至终都觉得自己没有得到熊荆的尊重,刚刚抵达郢都时他曾要求熊荆亲自迎接自己,但他未曾亲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个举动当时就让亚里斯多德四世非常气愤,事后越想越不甘。
这是蛮族不尊重人才、不尊重知识、不尊重伟大文明的具体表现,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身后是何等伟大的文明、有何等伟大的民族。而今见秦尼王,他不会傻乎乎走到咸阳才要秦尼王亲自迎接自己,他一定要秦尼王到国境上迎接自己,不然就不入秦尼。
亚里斯多德四世自己都不知道,他就像一个怨妇,被前任丈夫虐待抛弃后,对以后的每一个男人都抱着不信任的态度,还要把前任那里受的委屈发泄在现任身上。身受无妄之灾的赵政不得不西行一千多里,亲到国境上相迎。并且,他还要接受一系列的考验,如果考验不合格,亚里斯多德四世照样会带着人打道回府。
赵政当然不知道夷狄大人在楚王那里受了气,最后要发泄到自己身上。带着求贤若渴的真诚,第二天他便亲出过境,亲迎亚里斯多德四世入秦。
他真诚的举动很快就被准备截杀粟特人的楚军斥候发现,斥候抢在秦军先锋到达前奔至设伏地点,向熊荆禀报道:“禀大王,狄道秦人已出境相迎。”
“来者几何?”熊荆张望了一下南面,入眼的只有山林,没有秦军。
“有四、五千人。”斥候告道:“距此不过十数里。”
“粟特人距此也不过十数里。”李齐连连摇头。从未想到狄道方向也有秦军出境,按眼下这个态势。自己还未伏击粟特人,就要被前后两股秦军夹击。“大王,臣以为……”
李齐之意不言自明,弋通也道:“我军先机已失,当速离此地而去。”
弋通说完,嘴唇再张再合,吐出‘五月’二字的口型。五月是楚军进攻旧郢的月份,进攻旧郢作战计划的重要一环便是熊荆率军从汉水逆流而上,号召当地旧楚人反秦。如果熊荆不能赶到或者不能及时赶到,整个战争计划就会大受影响。
‘五月’二字好像紧箍咒,让熊荆只能放弃。他一点头准允撤退,埋伏于此的两千多楚赵骑士全都往东北方向撤退,在秦人到达之前渡过黄河,消失在茫茫雪林里。
“大王为何……”林中营地内,芈正在虔诚的祭拜大司命,以求大司命保护自己的男人,她刚刚对大司命的神主顿首完,熊荆就回来了。
“时宜不济。”熊荆就站在那里,芈会意的帮他解甲。
“那……”芈想问又不敢问,她希望熊荆平安回来,可按礼,她又应该鼓励他出去打仗。
“明日便返楚国。”甲衣被侍女拿了下去,熊荆一转身便把芈抱入怀里,从身后在她肩颈处重重吸了一口气后,赞道:“好香!”
“无有胭脂……”就这样被熊荆生掳了出来,芈什么东西都没带。倒是羌人大豪莳的妻妾送了一些女红、首饰、衣服给她,还送了她两名侍女,不然她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
“无胭脂也甚香。”女子自有体香,熊荆闻到的就是芈的体香。并且透过皮裘与肌肤的缝隙,他能看到皮裘深处白玉一样的浑圆。血液又开始冲脑了,仅仅抱了一会熊荆就将她放开,再不放开他估计又要流鼻血。
“何事?”芈不知出了何事,转身仰看着男人。
“无事。”熊荆非常镇静,但身体某处出卖了他,触及此处的芈皮肤瞬间赤红,几欲滴血。
“寡人见过大人。大人亲入秦国,寡人心悦诚服,故而亲迎……”狄道外的山谷,在万余秦军的保护下,亚里斯多德四世终于见到了赵政,赵政也见到了夷狄大人。虽然不能确定,八年后出现在狄道的大人是否就是亚里斯多德四世,但秦国与昆仑山以西的正式接触提前了八年。未曾改变的历史中,那一年他刚刚扫灭六国、一统天下。
亚里斯多德四世对赵政并没有太多的热情,赵政和他想象的一样,就是一个低等文明的蛮族国王。原来他以为秦尼国是斯巴达,称呼它为斯巴达秦,仔细阅读《商君书》、《韩非子》后,他发现自己错了。
斯巴达有公民,有公民大会、有长老会议、有监察官。城邦的权利集中在长老会议上,三十人的长老会议除去两位国王外,余下二十八人全是贵族。斯巴达是贵族(寡头)共治,但秦尼不是。秦尼没有贵族。
当然,这涉及到一个什么样的人才是贵族的问题?在亚里斯多德四世看来,贵族是可以和国王抗衡的力量,而非那些只能依靠国王力量的仆人。前者可以在利益受到伤害的时候反抗国王,甚至与国王交战,后者一旦失去国王的信任,他就什么也不是。
贵族有领地、有军队、有只效忠于自己的私人臣仆,他是发光体;后者却只是一面镜子,反射太阳光芒的时候它非常耀眼,一旦失去了太阳的光辉,他就会变得毫无光彩。所以说,秦尼没有贵族,只有波斯式的官吏。
那么秦尼是已经灭亡了的波斯帝国吗?很像,但不是。
波斯帝国施行行省制度,国王任命每个行省的总督,只是总督以下再无官吏。或者说总督就是一位小国王,他治下有许许多多的部族或者城邦,部族有自己的酋长,城邦会自己选举自己的代表。
他们向帝国纳税,为皇帝服兵役,但纳税额度和兵役都有一定的限度。比如由索格底亚那人、帕提亚人、花刺子莫人、阿里伊人合并的波斯帝国第十六行省,规定每年缴纳的税金是三百塔连特。如果超过这个数值,就必须得到索格底亚那人、帕提亚人、花刺子莫人、阿里伊人的同意,这种同意,很多时候会演变成一场战争。
秦尼的官吏如果按领取王国薪饷为标准,任命到亭,管辖两百五十户居民;如果不以领取薪饷为标准,那官吏任命一直到伍,管辖五户家庭。这是波斯帝国无法比拟的,波斯帝国的行省不过是秦尼国的郡,皇帝只能控制到郡一级,而秦尼竟然可以控制到户。
每一户的出生、死亡、财产、家人都记录在秦尼官方的简牍里。正因如此,秦尼能征召全国的男子赶赴战场。而波斯的万王之王和总督只能依靠言辞,恐吓利诱行省内的部落和城邦派出士兵。
秦尼不是斯巴达、不是波斯,当然也不是叙拉古,似乎整个已知世界都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国家或者城邦来与它作为类比。在亚里斯多德四世看来,最接近秦尼的应该是托勒密埃及。
埃及的官僚也一直深入到‘村’,村长叫做考马克,他有自己的书吏,负责‘村’内的社会稳定、公共工程建设等等。整个埃及人口大约三百多万,它一共有三万多个‘村’,每个考马克管辖一千左右的人口,与秦尼一‘亭’所管辖的人口相似。
官吏以外,埃及也很少有商人,谷物、纺织品、盐、莎草纸、啤酒、蜂蜜、鱼、木材、香料……,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国家专营,这点与秦尼非常相似。
然而托勒密埃及只是和秦尼接近,而不是完全一样。埃及有自己独特的宗教,有独立于王权之外的神庙,以及庞大的祭司阶层,这些秦尼都没有。
托勒密埃及的军队主要雇佣希腊士兵、马其顿士兵打仗,秦尼不是。不过按照《商君书》上说的那些做法,亚里斯多德四世相信,秦尼很快也要使用雇佣兵,因为‘使平民削弱’的政策最终会让平民变得没有任何战斗力。
赵政在向亚里斯多德四世揖礼的时候,亚里斯多德四世脑子里想的是托勒密埃及和秦尼的异同,以至于赵政揖礼完毕,他竟然毫无反应。
李斯与赵政同来,他见所谓的夷狄大人竟然如此无礼,正要斥喝,赵政却将他拦住。他也许不知道李斯的居心,但他不想李斯破坏自己求贤若渴的形象。
“对于已知世界而言,因为沙漠和草原的阻隔,秦尼所在的东方只是一片蛮荒之地。”亚里斯多德四世微微走神,然后说话。从楚国赶来与赵政一起迎接他的毋忌翻译着他的话。
“我并不否认,这块蛮荒之地已经有了文明,”亚里斯多德四世想起了熊荆,嘴角笑起。“然而与西方诸多国家、城邦的文明相比,因为地理上的闭塞和人种的原因,这里的文明过于简单,并且低劣,尤其是,这里竟然没有宗教和神庙。
我带来了更优秀的文明,也带来了优秀文明的神邸。”亚里斯多德四世示意自己的随从扯开十二辆马车上的厚厚帷幕。“如果陛下祭拜、供奉这些神邸,并向它们匍匐,那么就可以接受一种新的文明;如果陛下不愿意这样做,那我将返回巴克特里亚。”
第五章 元老院
信仰是永恒的遗存,神邸则是信仰平原上巍然耸立的山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每一位神邸都有一个传说,这些传说是先民的集体无意识,烙刻着所有的过去,构筑着文明的内核。
欲想灭其国,必要去其史,但要想灭亡一个族群或者民族,那就要抹去她的神邸,毁灭她的信仰。反过来,一个族群是否强大、是否坚韧,完全可以考察他们的信仰是否虔诚,神邸是否鲜活。
哈斯德鲁巴非常清楚这种逻辑迦太基是腓尼基人的一支,而腓尼基人又是闪米特人的一支。腓尼基人最早生活在迦南(意为平原,即后世以色列),自称为迦南人,但希腊人却给迦南取了另一个名称:‘腓尼基’(phoenike),意为‘紫色的土地’或者‘红人的土地’。
闪米特人似乎对宗教有着独特的天赋,犹太教、基督教、***教都是闪米特人的产物。身为迦太基人的哈斯德鲁巴继承着闪米特人的特性,又有商业民族的好奇,他喜欢探寻异族宗教,并希望能从这种探寻中了解异族最核心的秘密。
毕方号、鬼车号此时正航行在地中海上。离开蒂米亚特里翁后,两艘帆船在迦太基五浆战舰的护送下通过了三十多里宽的达赫拉克勒斯石柱,进入西地中海。迦太基人并没有直接前往迦太基城,而是先行前往伊比利亚,在哈米尔卡巴卡女婿、汉尼拔巴卡的姐夫哈斯德鲁巴的陪同下,舰队方前往迦太基城。
哈斯德鲁巴即便以东方的标准来看,也是一个美男子。他有浓密曲卷的胡须,俊朗的外貌以及蔼可亲的笑容。虽然双方言语不同,可他与无勾长之间还是无话不谈。这一天的下午,两人谈到了彼此的宗教和神邸。
迦太基人最重要的神邸是巴力哈蒙神,以及巴力哈蒙神的妻子坦尼特神。这位女神有一个不太好的嗜好,那就是喜欢啖食婴儿。迦太基人每年要献祭婴儿给坦尼特神,但仅仅限于贵族的子嗣,尤其是最尊贵的贵族,只有出身高贵的婴儿才能取悦坦尼特神。
活人献祭无勾长听来并不吃惊,殷商时期商人的祀品也多为活人。这些祭祀的活人当中有羌人、有鬼方、有楚人,也有殷人自己的贵族,他们自愿献祭。
“楚人有太一,有太水;有大司命、少司命,当然也有司祸。有春、夏、秋、冬四季之神,亦有日、月、云、雷之神……”楚人的神邸仔细说可以说上三天三夜,只是楚国并没有对外传教的目的,也不太希望别人了解自己的宗教,故而无勾长只是点到为止。他反而说道,“敝人曾闻希腊人有十二主神,最尊者为宙斯,次者乃其妻赫拉,不知贵邦神邸……”
翻译是一个波斯人,已知世界就是希腊化世界,这个世界中的波斯人只是二等民族。无勾长的问题实际在黑希腊人,因此他翻译的兴高采烈。
“是希腊人盗窃了我们的神邸。”果不其然,哈斯德鲁巴如此说道。“他们按照我们的神邸构造了自己的神祗,比如宙斯和赫拉。凡是我们有的神邸,希腊人也有,他们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希腊名字而已,这种做法必会受到真神的处罚。”
哈斯德鲁巴还想说罗马人也是如此,但无勾长是立场不明的异族人,他不能贸然的指责罗马人如何如何,于是只能作罢。
哈斯德鲁巴的言辞让无勾长感觉到他是一个虔诚的人,他小心的问道:“迦太基信神,不知前往迦太基城有何种禁忌?若有,请相告。”
迦太基战舟必须沿岸航行据说,上次战争中的罗马将军不听从船长们的劝告,执意要横渡地中海,故而遭遇风暴几乎全部沉没。与他们同行的毕方号、鬼车号也只能跟着他们沿岸航行,并且不能挂满全帆。
“没有什么禁忌,”哈斯德鲁巴打量着无勾长,或许是一路行来相谈甚欢,他犹豫后还是郑重建议道,“不要告诉元老院你将会前往罗马。”
“为何?”罗马是舰队必须前往的国家,如果不是达赫拉克勒斯石柱内外都被迦太基人所控制,无勾长说不定会先前往罗马,而后再去迦太基。“贵国与罗马人战事已毕。”
“最好不要告诉。”哈斯德鲁巴再一次叮嘱,没有解释原因。
无勾长对此只好谨记,不过又觉得这件事并不重要。自己并不是来地中海探险的,返航后必然再来。达赫拉克勒斯石柱宽度只有短短的三十多里,不超过三十四里。这样短的距离加上石柱内外连绵不绝的迦太基城邑,要想在不惊动迦太基人的情况下穿过海峡并无可能。
迦太基人是商人,自己也是商人,商人与商人之间难免会产生一系列的冲突。正确的做法应该是与罗马人结盟。一旦与罗马人结盟,楚国商船就可以自由通过迦太基人所控制的达赫拉克勒斯石柱。而罗马人并没有多少商船,也不注重商业,与他们结盟没有多少利益冲突。
无勾长此时的想法便是如此,他可以不主动说自己会前往罗马,也不主动说自己以后还会在地中海经商,但若迦太基人问起,他不会刻意隐瞒。因为无需隐瞒,两年后等楚国商船通过达赫拉克勒斯石柱时,想隐瞒也隐瞒不了,索性直言相告看看迦太基人的反应。
按照哈斯德鲁巴的介绍,迦太基在利比亚海岸有三百多个城邑,这些城邑大约有七十多万。而最大的城邑就是迦太基城,它城周大约有八十里,住着七十多万人。
这个数字让无勾长很自然的想到咸阳,天下人口最多的城市就是咸阳,然而咸阳也不过十二万户,也就是六十万人,他很难想象八十里之城如何住着七十多万人?不过当他从陆离镜里看到迦太基城时,答案便一目了然了。
整个迦太基城峭立在一座从西面大陆伸向东方的半岛上,岛的北面是高高的海岬,南面则是徐徐的缓坡,浓密的橄榄林中能看到高约六丈左右的城墙,以及城市最高处的神庙和神庙下方的一些房舍。与东亚城邑多为一层建筑不同,迦太基城内的一些房舍竟然高达六层,这也许就是这座方圆只有八十里的城池能住下七十万人的缘故。
城市之北的海湾是迦太基城的商港,港内停满了地中海式的浆帆商船。不过显然迦太基人没有让毕方号、鬼车号停靠这个港口,在五浆战舟的引领下,帆船徐徐驶过这个商港,驶过高高的海岬,航向海岬南方的一处港湾,那里已经有人站在码头上迎接了。
世界最东方王国的国王派遣他的使臣前来寻找达赫拉克勒斯石柱,整个过程费时两年,航行十五万斯台地亚,途径印度、塞琉古,并绕过了广袤的南部大陆。无勾长还在伊利比亚半岛时,这件事情便长了翅膀一样传遍迦太基元老院。
大约三百年前,一个汉诺的迦太基航海家曾带领一支船队驶出达赫拉克勒斯石柱,无畏的往南航向,仅仅航行到利比里亚整个非洲像一把枪口朝下、枪托朝西的小巧手枪,阿拉伯半岛就是这把枪的击锤,南非是枪口,尼日利亚(几内亚湾)是扳机,利比里亚是枪托的前部,达赫拉克勒斯石柱是枪托的后部,
也就是手枪的枪托前段,就被海岛上笛声、锣声和燃起的大火吓了回来。饶是如此,人们仍将汉诺奉为迦太基的英雄。而今,绕过整个南部大陆,连通塞琉古、印度的东方王国使臣抵达迦太基城,国王和所有元老都等待他们的到来。
“他们的船果然没有桨手……”半悬风帆的毕方号和鬼车后一前一后,跟着迦太基战舟缓缓入港。高大的城墙上站在迦太基的一干元老。他们没有在码头上迎接,但大多站在城墙上观望。毕竟是商人,元老们对不使用桨手的帆船非常感兴趣。这将节省那些不可或缺的划桨奴隶,养这些奴隶需要一笔大钱。
“他们从南部大陆东方而来,那里有数不尽的**和没药……”又有人说道。香料是最值钱的商品,然而因为地理关系,迦太基想要获取阿拉伯**、索马里没药非常困难,尤其现在埃及人占领了迦南、叙利亚地区。
“他们的国王竟然知道汉尼拔?”元老们商议着已经商议了无数遍的议题,国王西法克斯马戈看着身前的汉米尔卡巴卡如此说道。
与斯巴达人一样,迦太基也有一个三十人的元老院,包括两个国王和二十八个元老。身为国王,西法克斯马戈关心不可能只是商业,而是最东方王国号称无所不知的国王。
“汉尼拔本来要敬献给神,也许他们听到过他的名字。”汉米尔卡解释道,“我觉得这件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武器和盔甲。蒂米亚特里翁的人说,他们的剑锋利无比,也许塞琉古二世的武器就是来自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