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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贰零肆柒     荆楚帝国txt下载     荆楚帝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章 相会

    迦太基人是优秀的商人,整个地中海都有他们的商船,而公元前五世纪的古希腊史学家希罗多德在其《历史》第一卷中引述波斯智者的话说,腓尼基人是从一个叫做‘红海’的地方迁徙到了波斯湾,从此扎根在波斯湾地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庞大的贸易网必有上古时代最为通畅准确的消息。靠着腓尼基人,汉米尔卡巴卡得知塞琉古二世从东方购入了几万套塞里斯铁盔甲和塞里斯铁武器。靠着这些武器,他打败了他的那个弟弟安条克伊厄拉斯,夺回了安纳托利亚。

    东地中海所有国家对此都非常吃惊,最吃惊的是埃及的托勒密三世(也许很快就要爆发第四次叙利亚战争)。各国都不相信塞琉古二世使用的是塞里斯铁打造的武器,塞里斯铁微小的贸易量不足以武装其几万人,塞琉古一定是有新的铁器来源。

    汉米尔卡对这件事非常关注。当听闻蒂米亚特里翁城的人说东方人赠送的宝剑很锋利时,他忽然间有一种猜测,也许塞琉古二世的武器就来自世界的最东方。

    他提起东方人的宝剑锋利无比,国王西法克斯马戈看着他连连摇头,“汉米尔卡,战争已经结束了,没有人希望再和罗马交战。”

    “我当然知道这一点。但是,”汉米尔卡道:“我们离罗马人太近了。”

    “我始终认为,宽广的地中海有足够的空间容纳两个大国,罗马和我们。”西法克斯马戈道:“上次战争只是一起意外,在战争之前,罗马人并没有与我们交战的打算。”

    “仅仅是一次意外,就引起了一场长达二十三年的战争?”汉米尔卡并不想与国王辩论这个问题,因为十年来这个问题已经辩论了很多次。“我们离罗马太近,他们担心我们的舰队出现在台伯河河口……”

    “可我们现在并没有一支能威胁罗马人的海军了!”西法克斯马戈重申说了无数遍的理由。“只要我们的海军无法威胁到罗马人,双方就能保持和平。”

    “和平?!和平?是,和平。”汉米尔卡笑,脸色如风暴前的大海。“你去罗马拜访二十个罗马人,你看到的将是同一套银器!!终有一天,他们会再度向我们开战,抢夺我们的矿产、抢夺我们的土地、抢夺我们的奴隶,抢夺我们现在拥有的一切!他们……”

    ‘轰……’汉米尔卡正在怒吼,他气愤于包括西法克斯马戈在内的绝大多数人看不清罗马的威胁。这时候城下的港湾忽然传来一阵雷鸣。他大吃一惊后连忙四顾,此时雷鸣声再度传来,他终于看到是哪里发出了雷鸣,是那两艘东方人的帆船。

    ‘轰……、轰……、轰……’

    不光哈米尔卡注视那两艘东方帆船,城墙上的元老,码头上欢迎东方人的外交官,都被雷鸣声吓了一跳。他们看到帆船上冒出一阵一阵的白色烟雾,每一次雷鸣都伴随着一束火光。

    “以敝邑楚王的王命,敝邑鸣放礼炮以对迦太基国致敬。”毕方号上,无勾长对惊惧的哈斯德鲁巴如此解释。礼炮实际是一个很谦逊的用词,实质上它有好几个用处,第一个当然是表示自己的强大;第二个则是检查火药,海舟潮湿,火药容易回潮,有经验的炮手可以通过施放礼炮来判断火药的性能;第三是通过对方的回礼以表示臣服皇家海军鸣放一炮对方要鸣放三炮回礼。

    无勾长人畜无害的微笑,七响礼炮鸣放完,哈斯德鲁巴几乎要瘫在甲板上。而这时候身着钜甲的海卒已经集合在甲板上,依照卒长的命令顺着栈桥一一登岸。

    哈米尔卡也吃惊于礼炮,虽然礼炮除了释放烟雾没有造成任何的破坏,可雷鸣之声还是让人震撼。然而当他看到帆船上海卒穿着闪亮的钜甲时,他惊喊了一声哈蒙神,飞快的跑了下去。

    “臣奉敝邑楚王之命,航至地中之海,以谒见迦太基之大王……”迦太基有两个国王,好在无勾长对地中海世界早就有所了解,知道一些国家的国王也是遴选出来的,因此对迦太基元老院出现两个国王并不惊讶。

    迦太基元老院是高耸的石质建筑,一百名钜甲铮亮的海卒排着齐整的队列跟着他一起进入元老院,在迦太基众多元老、将军,以及无数官吏的注视下,作为正使的无勾长递上了国书,作为副使的市令不疾则献上了贽见礼。

    “……从中洲大陆最东方齐国之成山,至西洲大陆最西端迦太基国之达赫拉克勒斯石柱,中西大陆今日于此相会。唯愿太一神庇佑,两国无相加戎,交赞往来,通商无壅,永世盟好。”

    面对着迦太基国王,历经五万多里,终于抵达地中之海的无勾长不名有些激动。他完成了上古历史上最漫长一次的航行,从此将中洲以东和西洲以西紧密相连。波斯翻译忠实的翻译着他的话,自此以后‘成山’成为与达赫拉克勒斯石柱相对应的地理坐标,代表大陆的最东方。

    “迦太基欢迎最东方楚王国的使臣。”接过国书后,两位国王对视一眼,西法克斯马戈开口说道。“阁下返回楚王国时,迦太基将派出最优良的船队,前往楚王国觐见楚王国之王,致以迦太基最崇高的敬意。迦太基愿意与楚王国通商贸易,将西方的货物运至东方,一如贵国将东方的货物运至西方……”

    西法克斯马戈礼貌的答话,实际则是元老院商议好的议题:跟随楚王国的船队一起前往东方,开辟航向大陆最东方的航道。这条航道开辟后,东方之国、印度、波斯湾、阿拉伯以及索马里的物产自此以后将源源不断地运入地中海。

    西法克斯马戈的话无勾长和市令不疾听在心里,两人也如两位国王一样对视一眼,却没有开口。当然也无需开口,迦太基的浆帆船并不具备远洋能力,众多桨手需要比纯帆船更多的粮秣和淡水,也许他们连好望角都到不了。

    “奉敝邑楚王之命,敝人还需东去希腊、埃及各国,返程时将与大王之使臣同往敝邑楚国。”无勾长道。

    “去希腊和埃及?”西法克斯马戈有些疑惑,身边的官吏在他耳边小声相告后,他才点头。不过另一位国王问道:“你们是否要前往罗马?”

    无勾长答应西法克斯马戈的请求,与迦太基船队一起返回楚国,元老院内的贵族大喜过望,他们本以为无勾长会拒绝。他们高兴间,听闻国王问出‘罗马’,所有人顿时沉默,汉米尔卡更是屏住了呼吸。

    楚国士兵进入元老院的时候,他特意观察了他们的盔甲和武器,是铁质的,完全是铁质的!如果他们真的是售卖武器给塞琉古二世的那个国家,那宁愿他们沉在地中海,也绝不能让他们前往罗马,将成套成套的铁质武器卖给罗马人。

    因为战败,迦太基每年要支付两千两百塔兰特银给罗马,现在迦太基国库极度空虚,而罗马人的国库堆满了迦太基银币。即便楚国同时将武器卖给卖给迦太基和罗马,迦太基也无力支付这笔昂贵的开支。而如果没有盔甲……

    已知世界的中心是东地中海,希腊人的盔甲最为优秀,但即使是希腊人,也只有铜甲而没有铁甲。罗马和迦太基作为边缘地带的国家,士兵的盔甲更加落后,只有贵族军官才能有一套铜鳞身甲,一顶青铜头盔,普通士兵最多只有一套皮甲或者亚麻甲。武器双方都是铁制武器,不过以蒂米亚特里翁的描述看,最好的铁质武器也不如东方人赠送的宝剑。

    哈米尔卡难以想象装备铁质盔甲、东方宝剑的罗马军队将怎样击败自己,他希望东方人不要前往罗马,更不要将优秀的武器卖给罗马人,然而让他失望的是无勾长的回答。

    “使臣说,他奉国王的命令将拜访地中海各国,罗马也在其中。”波斯翻译尽量婉转的转述,然而在场的迦太基人仍然发出一片哗声。“贵国与罗马没有处在战争中,楚王国也将保持中立,不介入彼此之间的矛盾,不偏向任何一方……”

    “我想知道,”哈米尔卡突然发问,“这些士兵身上的盔甲是否就是塞琉古帝国从东方购买的盔甲?”

    给迦太基元老院的贽见礼中就有钜铁盔甲,无勾长没想到会有人问起塞琉古,他不以为意的答道:“然。塞琉古之兵甲皆我楚国所产。”

    “原来是东方人的盔甲。”因为冶炼、制造技术的限制,穿得起一铜盔甲的人根本穿不起一副铁盔甲,无勾长的回答让人震惊。

    “如果罗马人想购买贵国的盔甲……”哈米尔卡再问,他犹豫着,瞳孔有些收缩。

    “敝邑奉行贸易自由原则,”无勾长感受到了他的凝重。“若贵国未以罗马国交战,敝邑可以出售兵甲予罗马国,也可以出售兵甲予贵国。”

第七章 折辱

    从贺兰山以西越过阴山,再从阴山以北的草原往东疾行,最后从雁门郡或者代郡入赵,这便是熊荆返回楚国的路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四月时节,一望无际的草原已是黄绿一片,蜿蜒的河流好似镶嵌其上的陆离镜,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镜带旁的小土丘上开着或红、或蓝、或紫的花朵,点缀着无垠的草原。

    目光所及如此,鼻翼间则是牧草汁液青郁的气味。只要诸人一停下,坐骑就会低头啃食身下的嫩草,哪怕早上刚刚将它们喂饱。不过熊荆无暇欣赏草原上的美景,因为他的臣子要死了。

    “启禀大王,”医者一入账便揖向熊荆,直言结果。“弋侯伤重不愈,将卒也。”

    “将卒?!”熊荆看着医者,他知道会这个结果,可他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然也。”医者无奈道。“请大王……”

    正午时分草原上阳光晒的人刺眼,皮蓬内却有些昏暗,此前曾服下一杯皓玛汁的弋菟见熊荆来,想要在儿子的搀扶下起身,熊荆忙道:“弋卿不必行礼。”

    “臣将卒也,不能再为大王效死。”药物支撑着弋菟的精神,他看向熊荆微笑心里却是无奈。他看不到楚军收复旧郢,也看不到熊荆大败秦人,称霸天下。

    “弋卿所做足也,不佞……”熊荆凝噎的说不出话。弋菟是他最信任的人,他只是他的臣子,而不是楚国的臣子。

    “臣还有二事……”弋菟看向自己的儿子,流泪的弋醉躬身一礼后出帐,就在帐外守着。看见儿子出去了,弋菟才抓着熊荆的手道:“臣忧患君权弱也。项氏坐大,若敖氏复起。项伯恭顺,然其子孙恭顺否?若敖氏昔有叛心,大王今日或可役使,然大王子孙可役使乎?”

    人臣就说人臣的话,弋菟忠诚不二,临死前忧虑的仍然是君权与权臣。他说的这些熊荆一直放在心里,只是当下面临最重要的问题是楚国的存亡,而非君权的强弱。项氏和若敖氏最少也要等到拿下旧郢、秦国衰亡后再行削弱制衡。

    “不佞知矣。”熊荆没有过多解释,只对弋菟点头。“日后必设法削弱此二氏。”

    临死前进谏大王能够立刻听从,弋菟欣慰。靠着皓玛汁的最后一点药力,他再道:“臣不知四洋六洲,亦不知大千世界,然大王与越人盟,授其制舟航海之术,他日或生大害也。越人性愚,骆氏自大,为求复祖宗之地,假以时日骆氏必欺哄越人以叛我,臣请大王勿忘设备。”

    “不佞知矣。”熊荆再揖,“复郢败秦后,当以诸越制衡骆氏。海舟需装有火炮,方可纵横四洋,骆氏只知造舟航海,不知铸炮制药,难成大害。”

    “臣安也。入黄泉谒见先王先君,可言…我大楚必昌。”弋菟轻轻舒了一口气,了无牵挂后生命从他身上飞速逝去,待弋醉、弋通、熊悍等人入账,他本想对他们微笑,然而这笑容刚刚泛起他便永远停止了呼吸。嚎哭声从皮蓬内响起,外面楚军骑士闻之皆泪。

    “此不佞之过。”熊荆自责道。是他派弋菟入秦的,然后秦人设伏,重伤弋菟。

    “大王何过之有?”弋通极力维护熊荆的威严。“主君死于秦人之手,我等日后必伐秦以报。芈女公子之事,朝堂诸公误矣!大王允娶芈女公子为妻在前,秦王封其为良人在后,我楚国王后岂能成秦国良人?大王命主君入秦以迎芈女公子,信主君也,死而何憾?死而何憾?”

    弋通老泪纵横,他不但要维护大王的威严,还要维护弋菟死的价值。他的话熊荆无言以对,待他默然回到帐中,得闻弋侯已卒的芈也是不安。两人对视片刻,熊荆将她抱在了怀里。

    “我……”因为自己弋侯身死,忆起姑母常说赵女如何如何,芈心头全是灰暗。

    “不许说话。”熊荆堵住了她的嘴,两人就这么相拥着,感受着对方的心跳。

    “见过大将军!”

    “见过大将军!”

    ……

    弋菟身死的时候,气候已是炎夏的赵国番吾一片忙碌。经过半个多月的整肃,赵军军纪为之一清,士卒对将率军官的敬畏随之大增,每见上官必恭敬行礼,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称兄道弟;将率军官也不敢再与士卒沆瀣一气,喝酒纵乐。

    清晨,颜聚的戎车行驶在军营中,沿路的赵军将卒纷纷行礼。想到以前赵军目无尊长的模样,颜聚满意的点头,他的努力终没有白费。

    “大王有命,令我军出城与秦军一战,再败秦人。昨日本将已命各营今日出战,故而今日……”幕府内全是赵军将尉,看着他们,颜聚准备下达出战的军命。

    “大河已通航,大将军为何急欲出城与秦人战?”诸将心里实际全是不愿。李牧被秦人刺杀后,所有人都担心秦人再度强攻,然而十多天来秦军都在制造攻城器械,未再强攻。

    “通航又如何?”颜聚看向帐内诸将。“各国只愿秦人伐我赵国,合纵至今未成。为今之计,只有再败秦军,赵国方能不亡。”

    “秦军五十万,我们不过三十万,何以为战?何以不败?”说话的是都尉赵敖。整肃军纪他忍了,看着颜聚把赵军往死路上带,他实在忍不了。

    “秦军五十万又如何?”颜聚目光锁定赵敖,“此前既能数败秦军,何以今日不胜?”

    “此前能数败秦军,皆因武安伯一人之力。凭你?”赵敖毫无畏惧,“战则必败,赵国亡矣!”

    “无礼!”赵敖这样直接的抨击让颜聚大怒,不过抢在颜聚之前,赵葱喝了一句:“小小都尉,也敢誉敌?还不速向大将军请罪。”

    “战之将败,败之亡国,我何罪之有?”赵敖不屑。“一齐人耳!齐人也知战?”

    “你!”颜聚真是怒了,齐军从缗王后便不能战了,似乎要到两千多年后的四野,才算挽回齐人善战的传统。颜聚是齐人,最忌讳别人抨击齐人如何如何,他的怒气不再克制,大喊道:“你竟敢折辱本将?!来人!斩。”

    “颜聚!你出战欲亡赵国,赵国若亡,齐国亦亡,你存何居心……”赵敖被幕府甲士拖了出去,听闻颜聚要杀人的诸将忙道:“赵敖,莽夫也,请大将军不计莽夫之过。”

    “大将军善战之名,我等早有耳闻,赵敖死不足惜,然士卒见此或军心不稳。”狐婴究竟是谋士,急的时候知道拍马屁,强过其余赵将十倍。

    “哦?你竟闻本将善战之名?”颜聚挥手拦下了入帐请示是否斩首的军吏。

    “然。昔年大将军率军大败魏军,臣耳闻也。”狐婴博闻,把十多年前的颜聚的一次小胜也扯了出来。这时候赵将也附和着他,都说曾闻颜聚善战之名。

    “死罪可免,刑罚不可免……”颜聚的声音回荡在幕府中,帐外辕门,赵敖已跪在地上引颈待死。谁料一会幕府内奔出的军吏没有下令斩首,而是将他押入囚牢。

    “为何不杀我?为何不杀我?”赵敖大声疾问,可惜军吏不答,一直到幕府议战结束,才有人过来相告,说起狐婴向颜聚求情一事。

    “呜呼!”赵敖哀叹了一声。“救我何用?!赵国将亡,救我何用?”

    赵敖挑衅颜聚,就是想让所有都尉都反对颜聚,从而不出城与秦军野战。没想到为了救他,所有都尉都向颜聚求情,大战不可避免。

    “王命如此,武安伯亦亡,我等奈何?”同时都尉的司马宪发出比赵敖更悲切的叹息。李牧被刺让赵军陷入深深的不安,颜聚整肃军纪只是做了表面上的工作,甚至比不整肃军纪更糟。

    “你等……”囚牢里的赵敖欲再言,却见司马宪等人已经不在。此前一直紧闭的番吾城忽然城门大开,成批成批的赵卒匆匆出营,于城外列阵。

    “啊!啊、啊、啊……”看着赵卒离营而去,囚笼中的赵敖大喊起来,然而除了几个赵卒往这边看了一眼,没有任何人搭理他,番吾迅速变成了一阵空城。

    越是看不到人赵敖越是大喊,直到嗓子喊哑,发不出声。这时候城外激战的鼓声已是惊天动地,伴随着两军士卒的喊杀,这些声音传到他耳中,让他心中更加焦急。可这种焦急不及一个时辰,就听到城外有人高呼万岁。战场上忽然高呼万岁当是有一方大胜,赵敖自然希望胜利的是赵军,然后仓惶奔入城内的竟然是赵军。

    “大秦万岁!大秦万岁!大秦万岁……”番邑城外,大将军颜聚的首级被辛胜麾下的畴骑挑在长矛上。他们身前,阵势已溃的赵军被数十万秦军驱赶着,惊慌失措中他们连番吾城都不敢进,而是丢弃甲胄跳入尚浅的呼沱水,往北逃亡。

    “禀大将军,我军大胜!我军大胜!”秦军中军,看到这一幕的将率纷纷向王剪道贺。

    “天佑大秦,大王庙算,方有今日之胜。”王剪喜形不露色,尽是汗水的手心此时才在长襦上擦拭,随机下令秦军追击。

第八章 提前

    消灭赵军就是灭亡赵国,王剪深悉‘毋独攻其地而攻其人’的道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故而赵军虽大败,他仍严令秦军追击,只有追击才能尽可能多的消灭赵军,减小日后灭赵的阻力。并且,一旦赵军失去了可战之卒,楚、齐、魏三国很可能不再相救,赵国已经没有可救的价值。

    “速敬告大王,我军大败赵军。”下达完命令的王剪对护军赵梓说道。

    赵梓以前是蒙武的护军,现在是王剪的护军,他见王剪这么着急,讶道:“我军并未计首,如此仓促告于大王……”

    赵梓觉得这么仓促不妥,王剪却道:“赵国将亡,三国或救或不救,此事必要速告大王。”

    “然。”王剪考虑的并非是军事,而是赵军大败后的天下态势,这当然是赵政考虑的范畴。他话说完,手中陆离镜看向的不是满地尸首的战场,而是战场远处的飞讯站。他已派秦骑攻击飞讯站,可他相信,临淄、大梁、郢都今天就能收到赵军大败的消息,三国会出兵吗?

    “禀项伯,赵军今日出战,阵溃,大败……”郢都大司马府,飞讯以最快的速度传到项燕这里。他感觉耳朵嗡了一下,然后就迷糊了。赵军不是在坚守番吾吗,何以出战大败?

    “何谓?”平静呼吸后的项燕看向飞讯官,且让人速报诸敖。

    “赵军不知何故今日忽然出战,阵溃,大败,大将军颜聚战死。”一刻钟后,讯文又被读了一遍,这一次听的不仅仅是项燕,还有诸敖以及大司马府各部各司。

    “赵军为何出战?”每个人都是一脸凝重,淖狡则是说不出的气氛。“番吾城坚,赵军为何不坚守城池出城与秦人野战?”

    没人说话,安静了一会勿畀我才清咳一声,道:“我闻建信君入秦求和未归,当是此故。”

    “既是求和,为何出战?”淖狡再问。赵国最近一个月大事不断,先是建信君通秦,再是春平侯身死,然后是李牧被刺,现在出战又大败。风起云涌,天下局势大变。

    “即为求和,自当以战促和。”勿畀我道,他在诸人缓缓点头之际又道:“一如长平。”

    长平之战,廉颇退守,赵孝成王却命赵括代之,随即出击被围。赵孝成王换将,并不是后世广为人误的赵国缺粮。赵军与秦军在长平不过对峙数月,而非像秦军连续作战三年,出击并不是因为缺粮(赵国向齐国借粮而齐国不听,事情发生在齐王建六年,长平之战结束,邯郸之战开始),而是要以战促和,当时赵使郑朱正在咸阳与秦国议和。

    现在按照情报,建信君也在咸阳与秦国议和,原本坚守不出的赵军忽然出战,当与长平大战时的情况相仿:赵国想再败秦军,以战促和,没想到竟然被王剪大败。

    “我当如何?”淖狡点头后追问,这也是诸敖同时想的问题。

    “若赵军败而未亡……”郦且有些忐忑,赵军战败好像一记霹雳,狠狠的劈在他头上。

    “秦军每次大胜皆斩首,赵军大败,必是败亡,如何能聚而再战?”成介插言道。虽然没有更具体的战报,可他对赵军持最坏的打算。“我以为,旧郢之战当提前。”

    “大王未归,如何提前?”项燕想的是救赵,赵国如果不救那就真亡了。

    “大王不归,亦要提前。”成介大声道。“此时秦军百万之众尚在赵国,下月或许赵国已亡。秦军回援南郡、咸阳,于我大不利。”

    “赵军三十万于番吾大败,国内已无可战之卒,不救赵国赵国必亡。”项燕急道。可惜他只是大司马府府尹,不是楚国大敖,不知诸敖的决定。

    “攻秦即救赵。”成介道。“我攻秦国,秦军必回援……”

    “攻秦岂能救赵?”项燕干脆站了起来。以前他同意复郢,那是因为李牧守住了井陉塞,一旦攻秦,秦国伐赵力度变小,也许赵国就挺过来了,现在李牧已死,赵军大败,除非楚军攻到蓝田,不然秦军绝不会从赵国全部撤军。

    “攻秦、救赵皆在诸敖,不在大司马府!”项燕站起,成介也站起;项燕激动,成介更激动。两人猛然对视,目光交错好像要撞出火星。

    “你为若敖氏一己之私,竟要亡赵?”项燕不再隐藏心思,直接抨击成介的私心。

    “放屁!何谓若敖氏一己之私?复郢之战只为楚国。而你又为何救赵?不正为你项氏一氏之利?”成介大怒拔剑,剑尖指着项燕喝道:“你既敢相辱,便应拔剑!”

    “无礼!”淖狡就要阻止两人的决斗,没想到他话正出口,项燕已经拔剑。

    “止!”这次已经不是淖狡一个人阻止了,其余诸敖全站了起来。成介如果和项燕决斗,死了谁都是楚国的损失。

    “成敖辱我项氏,自要比武相决。项氏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人,太一庇佑,请证真伪。”项燕的剑没有归鞘,而是接受成介的挑战。他的左手抓在锋利的剑刃,鲜血顺槽而下。

    项燕明誓,成介也明誓,两人的决斗无可避免,旁人看得摇头长叹。可对这种事又没有办法,每年死于决斗的楚人没有一千也有数百,朝堂并无调整喊止的意思。唯一的好处是两人明誓后就不再举剑相向,打断的商议得以继续进行。

    “赵人,秦也;秦人,赵也。”成介道。“赵人通秦已久,昔日更不救我楚国,与其救赵,不如攻秦。攻秦原定五月,我以为当提前最少半月,如此秦人不及回救,你等可行否?”

    成介问向诸敖,也问向大司马府在坐各司。昭黍道:“大王尚在塞外,如何提前?”

    “大王尚在塞外便在塞外。”成介提起这件事就青筋暴起,他甚至想另立楚王。当然,这只是气头上的想法,不现实也不可能。“我军先下竟陵以及汉水诸城,大王可从淮上直入旧郢。”

    “旧楚人如何?”攻城当然不要大王打先锋,大王的作用主要是唤醒旧楚人反秦。旧郢沦于秦人之手已近五十年,虽然风俗未变,可很多人只知道自己是秦人,不知道自己是楚人,这需要大王亲自号召。

    “旧郢之地,旧楚人乃新黔首,秦人乃旧黔首,旧黔首常辱新黔首,屡禁不绝。”成介道。“且秦人治下年年征战,庶民苦不堪言,苦秦久矣。若能大破秦军,庶民当奋起反秦。”

    旧郢渗透数年,情况不说大司马府,就是诸敖对此也一清二楚。楚国治下,等级森严,可楚国懒政,官府并不过多干涉庶民的生活,税赋也是循例,最重要的是不打仗,不打仗年有结余,日子虽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秦国治下不同,官吏勤政,以法为教,以吏为师,每年不是打仗,就是劳役,一年到头不停,说不定还要陨命战场。

    “我不以然也。”出人意外的,勿畀我出口反对成介的。“我等皆知秦政与楚政之不同,然旧郢旧楚人知否?”

    “如何不知?”成介反问道。“秦政、楚政,一目了然……”

    “一目了然仅我等旁观者耳。旧楚人生于秦国治下,无私塾、无报纸、无商旅、无巫觋,唯知秦法秦吏,如何知楚政如何?”勿畀我道。“旧楚人甚多只知有秦,不知有楚、有天下。若大王不入旧郢之地相召,庶民苦秦又如何?适时斩木为兵反秦者,秦吏也。”

    “秦吏?”不单成介,连淖狡、项燕也吃惊于勿畀我的判断。

    “若我军能大胜秦军,先反秦者,必秦吏也。”郦且的判断竟然与勿畀我一样。

    “弗信。”若敖独行曾亲入旧郢,回来后与成介深谈过,成介深信楚人苦秦久矣。

    “成敖弗信,我能奈何?”勿畀我苦笑。“庶民岂知天下大势?庶民岂知我军攻秦?知天下、旧郢之势者,必是秦吏;庶民非至墟市,不出本里,如何聚兵?庶民农耕为本,趋利避害,怎敢反秦?能聚兵反秦者,必是秦吏。故我以为,旧郢秦吏,不当斩杀,而当收降。”

    勿畀我的意见已经提过了,那就是赦免旧郢秦吏和奸人,以为我用,然而朝臣不同意。楚国国内已无官吏、奸人,怎能赦免秦国官吏和奸人?这些人说不定杀过楚人、杀过芈姓。

    这是朝臣不同意的理由,却不是勿畀我的本意,他的意思是先赦免,战后再寻机将这些人尽迁出旧郢,一样能达到肃清官吏、奸人的目的。不过这个办法一说出来就被朝臣骂了个狗血喷头。斩杀就斩杀,赦免就赦免,答应赦免又尽迁那就是无信,背信之事楚国不做。

    “此言可止也。”作为上官的项燕瞪了勿畀我一眼,要他住口。

    “大司马府以为,若大王晚至五月方入旧郢,战事若何?”淖狡问道,他必须做最坏的打算。“大王入旧郢与秦军派军救援孰重孰轻?粮草、舟楫、兵甲、士卒皆备否?”

    “尚不知。”郦且没办法回答这些问题。

    “何时可知?”淖狡追问。

    “四日之后。”郦且张口又闭口,最终张口。

第九章 王令

    四日并不是很长的时间,作战司演算的同时,番吾之战的结果也将了解的更加清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果然,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乃至第五日早上都有消息传来。秦军侦骑四处宣告秦军此役斩首赵卒十四万;州派去侦查的骑士说赵军全溃,士卒十不存一,唯见万余代郡军尚成行列。呼沱水以北的赵民大肆恐慌,很多人弃家北逃。

    晏食时分,大司马府的军事会议再次召开,与四日前不同的是七敖之一的成介已死,代他执行敖职是他的二儿子成通。成通以前是项燕的下属,他不看项燕一眼。

    “赵国不救必亡。”项燕没看成通,而是看向了诸敖。“赵国若亡,天下倾也。”

    “我有钜甲之固,有夷矛之利,有火炮之强,秦人能奈我何?”前日比武项燕虽然手下留情,胜而不杀,但成介以此为辱,伏剑而亡。成介之死让诸敖决心泯灭分歧,以防类似事情发生。“赵人数通秦国,以使楚秦再战,渔翁得利。而今其又与秦人议和,欲割呼沱水以南之地予秦,此等行径,三国如何救之?

    大司马府执掌戎事,而非执掌政事。若府尹以为大司马府可定国策,置正朝于何地?置诸敖于何地?置大王于何地?本次集议,只言攻秦可否提前,只言大王不至与秦军回援孰轻孰重,不言是否救赵。攻秦与救赵前岁早有朝决:不救!”

    成介已死,此时说话的是淖狡。他不想成介死,也不想项燕死,可惜成介死了。他现在再次提醒项燕:大司马府无权决定国策,权力只在正朝、诸敖以及大王。

    ‘项伯’、‘府尹’,称呼上的差别透露出诸敖对项燕的态度,项燕苦笑后提及一事:“前岁朝决虽不救赵,但许我项师出兵救赵。”

    “四师。”淖狡伸出四个指头,“前岁许四师之军救赵,以牵制秦军。府尹欲救赵国,只可发四师之兵。余下二十八师,俱要攻秦。”

    “报”淖狡说话间,堂外讯官急报。准允后他入堂大声道:“大梁来讯:秦人舟师满载土石,一夜之间尽沉于鸿沟、南济诸水,至大河之水路绝矣!”

    楚国战舟耀武扬威鸿沟、黄河有数年之久,秦国不是不能阻塞,而是没有必要阻塞。眼下赵军大败,赵国存亡在即,虽然阻塞最终也会被楚军清除,可能阻塞一日就阻塞一日,能延缓一刻就延缓一刻,只要拔下邯郸,赵国也就亡了。

    “秦人欲灭赵也。”闻音知意,诸敖闻讯对视后如此叹道。大司马府这边却无动于衷,这本就是预料中的事情,秦军阻塞诸水正是灭赵的前奏。邯郸也许只能守三个月、也许可以守六个月,也许守一年,谁也不知赵国还能支撑多久。

    诸人越来越能感受到时间的急迫,淖狡问道:“可提前攻秦否?”

    “可。”郦且答。“然仅可提前七日。”

    “为何仅能提前七日?”昭黍追问。

    “今日已是四月第八日,原定本月十五日下令动员集结,五月十日进秦,故而只可提前七日。”鄂焯道。“这四日输运司便查水文,知此时水虽尚浅,但仍可行舟。”

    气候永远是影响军事行动、尤其是影响大规模军事行动的第一因素。成介此前提议八月进攻,除了就粮于敌外,另一个没有明言的就是八月进攻可以避开长江中游地区四月开始、六月末达到顶峰的雨季。用后世的术语,就是避开梅雨季节。

    虽然这个时代长江流域的植被没有遭到大规模破坏,但暴雨之下,洪水冲毁城邑、破坏道路那是很常见的事情。如果秦军趁机以水代兵,一样可以迟滞楚军的进攻速度。八月已是夏末秋初,秋高气爽,天气干燥,最合适行军不过。

    不过楚军的野心不仅仅占领旧郢,还想进兵蓝田,直捣咸阳。丹水成了最重要的通道,为确保舟楫吃水深度,只能将进攻时间提前至五月初。四月下雨不久,此时云梦泽泽水太浅,不宜通行战舟,五月之后云梦泽泽水大涨,战舟可以不通过汉水,直接从泽内北行至竟陵。

    以后寝作喻,夏浦(今汉口)是路门,竟陵是寝门。要到寝门先要登阶,登阶之前要闯过路门。夏邑筑城之前,江对岸的夏浦只是个小邑,夏邑筑城五十里后,秦人在夏浦筑三十里城。夏浦后方七十五里的汉(rui,即汉水与水交汇处。水南出桐柏山,过唐、随二县流入秦境,穿安陆县汇入汉水),也建有城邑,舟师随时可以阻塞汉水水道。秦人如此设防,楚军只能是从长江往北穿过云梦泽直入竟陵。

    鄂焯的解释诸敖没有异议,水深水浅这是实际,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如此说来,大王不过延迟七日?”昭黍接着问。

    “然也。”郦且道。“大王心知我军五月攻秦,定能在五月前赶赴夏邑。便是延误,也不过延误三五日,于战局无碍。”

    “那秦军如何?”蓝奢问秦军。“赵军大败,我军猛攻旧郢、南阳,秦军何时回援?”

    “以今观之,秦国急欲灭赵,故而阻塞鸿沟、南济诸水。我军若能在攻秦之前清除阻塞之舟楫,攻秦时战舟封锁大河孟津、委粟、西沃、牛口诸渡,邯郸以南之秦军只可从河东道退回秦境,陆路至新田沿汾水入大河,从风凌、大禹、茅津三渡至大河以南,出崤山雁翎关沿橐水(今青龙涧河)至洛水,宜阳、洛阳,再从洛阳往南行至南阳,此逾一千八百余里。若其每日行军六十里,需三十日方可至宛城……”

    在郦且的描述中,因为楚军战舟扼守三门峡以东黄河上的所有渡口,因此秦军只能往西退至汾水流域,最近也只有从三门峡西北的茅津渡南渡黄河,渡河后走南崤山道,出雁翎关进入洛阳盆地,再从洛阳盆地南下,进入南阳盆地。因为是内线行军,估计每日可行军六十里,所需时间为三十天。

    三十天再加上决策时间、军队集结时间,路上的各种意外和延误,真正进入南阳盆地的时间应在四十天以后,有火药爆破,四十天足够楚军横扫汉水沿线。

    “……,然此需我军偏师集合魏齐两军,以诱秦军集重兵于共邑。”郦且回答完后,再一次说明偏师的重要性。三国必须做出全力以赴的姿态,才能诱使秦军把剩余的兵力集结在白陉附近的共邑,阻止三国联军救赵。

    “诱敌之策足以,偏师不可再多。”淖狡仔细看过整个作战计划,诱敌是攻秦之战极为重要的一部分。实际以淮水为界,淮水两岸以及淮水以北楚军都要参与诱敌。

    “韩国既欲复国,当袭扰秦军,阻其进兵。”淖狡又说起了韩国,洛阳南下必要途径韩地,秦国吞并韩国后并没有遵守承诺,给予韩王安此前许诺的封地,贵族、富人拥有的田亩也尽数被秦人收归官有,韩人对此极为不满。

    “韩人太弱,未必可阻秦军进兵。”勿畀我道,他对韩国的情况最为熟悉。

    “韩人不阻秦军进兵,他日何以复国?”淖狡看着他。“大王之嫁于列国,难道凡是娶我楚国公主之国,皆可复国乎?”

    淖狡问得勿畀我无语。助韩国复国是大王许诺过的事,但这仅仅是大王许诺而不是楚国。当然韩国也有一些筹码,比如遍布秦国的侯谍网,可这个筹码有功效而无奇效,还不足以说服正朝诸臣支持韩国复国。淖狡要求韩人阻挠秦军,算是要韩人支付日后复国的报酬。

    “我知也。”勿畀我揖礼道,决心派遣张良等人返韩。

    “若无异议,今日便可下令。”淖狡看向其余诸敖,本就打算在今天全面动员的。

    “无异议。”昭黍、蓝奢、东野固、骆开、大长老宋、成通六人皆无异议。

    “请符节。”询问只是一个过场,七人都带来了符节,七块符节相合可以代楚王下达动员令。七节合并于项燕眼前,由当值之敖昭黍交予项燕,项燕将七节捧过头顶,喊道:“奉大王令,全国城邑、南方各部即刻动员集结,以备攻秦之战,有延误缺漏者,斩不饶!”

    “奉大王令,全国县邑、南方各部即刻动员集结,以备攻秦之战,有延误缺漏者,斩不饶!”项燕喊时,大司马府各部各司全都起立,复喊后便匆匆出堂。很快府内四处再度响起类似的话语,不过‘攻秦’二字已换成了‘救赵’,王令随即被骑士、舟楫、飞讯发向全国所有县邑以及南方百越各部。

    按照诱敌之策,大司马府传出的王令毫不掩饰,半个时辰不到这道王令就传遍了郢都。

    李牧被秦人刺杀、赵军为秦军大败,这些消息早就人尽皆知,而赵国通秦、与秦议和知道的人却少之又少。王令传出后,郢都街巷市井人人喝彩,到下午,一些甲士竟然汇集到王宫茅门前大呼万岁。这一天,他们实在等得太久。

第十章 问题

    以后世地图,七国所占的省份主要是陕西、山西、河北、山东、河南、江苏、安徽、湖北八省,再加上五分之一个四川和小半个浙江,总面积不过一百五十万平方公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按当时的耕种水平,三、四千万人积聚在如此狭窄的地域,地力已到了极限。春秋末期王孙贵族便没有城邑分封,战国时期列国如果不互攻伐吞并、不抢夺他人的城邑土地,到时人丁繁衍无地可授,就会盗贼横行、举国大乱。战争是无奈的选择,也是唯一的解脱。

    海舟联通世界还是太晚,列国已深陷战争惯性无法自拔,而庶民,即便是没有生计压力的楚人也因为仇恨,要与秦人决一死战不可。

    郢都从下午开始庶民就聚集在王宫前的大廷,到了晚上燎火大炽,男女老少彻夜不眠。身为太后的赵妃不知道‘救赵’只是大司马府定下的诱敌之计,以为楚军真要去救赵,大喜中宣布全城大脯,游行中的庶民大悦,这顿酒食一直吃到天亮。

    楚国下达王令宣布全国动员,与大司马府早有勾兑的齐国当日下午也下达王令,全国动员,只是齐军最少有一半兵力要堆在济西防线和黄河防线,真正能出战的齐军不过二十万,甚至可能不到二十万。楚齐两国几乎是平等的,魏国等于是楚国的附属国,魏王魏增自然不知道楚齐两国的勾兑(楚国许诺齐军不过大河以北),他犹豫了到半夜,第二天早上才同意相邦蔡文的建议,下令魏国动员。

    至此,楚齐魏三国全部动员,楚军二十二万,齐军四十万,魏军二十万,加起来总兵力竟然达到八十二万。这个数字当然是理论数字,除了楚军二十二万可以全部出战外,齐军最多二十万出战,魏国上蔡郡、大宋郡因与秦国接壤,只能出兵十万。三国联军真正出战的人数,大概也就五十万。

    此时的华夏没有经历帝国时代,没有文过饰非的习气,不懂、也不屑把一、二十万人吹成八十万大军,或者百万大军。三国动员王令传到邯郸时,联军的数字是五十万。

    邯郸闻讯全城狂喜。太后灵袂后悔自己误会了楚王她曾听说楚王不许赵国撤换李牧。既然李牧不能撤换,那一旦秦军不再攻赵,李牧这些将军就会适时废掉赵迁,立赵嘉为王。考虑之后她唯一的选择就是撤换李牧,同时与秦国议和。没想到李牧撤换了,赵国派人与秦人议和了,楚国仍然救赵。

    灵袂觉得后悔,她不知道的是如果不撤换李牧,再过一个月楚军就将大举攻秦,秦军回援后喘过气来的军中主战派必然会废黜赵迁,立赵嘉为王。她之所以失败不是因为决策失败,而是经历三年苦战、一年大旱的赵军,实在太过疲弱,没办法完成这个决策。即便如此,她也避免一个月后与赵迁同时身死。

    狂喜的邯郸,兴奋的赵人,与之相比咸阳却是无比凝重。楚国动员令下达的第二天,咸阳就收到了消息,第三天,齐、魏两国动员的消息也传到了咸阳。

    国尉府谋士拿出的具体敌军数字是五十五万至六十万,其中包括:楚军二十五万(楚国三十二个师满编二十一万四千多人,瓯越、闽越、南海、雒越、西瓯各有一个不满编师,加上其余部落的士卒,数量约在二十五万);齐国因为要驻防济西,出兵人数约在二十万;

    魏国人丁最少,但离上次大战已过去整整七年,很多当年不满十七岁的孩童已经傅籍,若魏王孤注一掷,可出兵十五万。若是魏王保守,那也可以出兵十万。这时大梁重建已经结束,城墙高度超过六丈,两、三万人便能死守数月之久。

    “禀国尉,最迟四十五日,三国救赵之军便渡过大河,行至共邑。”狄道在一千三百里外,赵政的王驾每日只走三、四十里,没有一个月无法返国,而今军事全由卫缭负责。

    “四十五日?”卫缭有些诧异这个数字,这和他以前了解的情况不同。“荆人最远者,乃南越、雒越,其至大梁,最少需六月。”

    “禀国尉,荆国海舟从南越至郢都不过二十日,从郢都至大梁不过十余日。”汇报的是张苍,荀况的弟子,荀况离楚后他在楚国呆了很长一段时间。楚国将筹算家引入大司马府,秦国很早就这样做了,清理到一批老人后,张苍因李斯推荐进了国尉府。

    “海舟?”卫缭不得不承认张苍说的对。楚国海舟一年时间便可往返西洲,百越士卒从海路走速度要快过陆路。

    “三国积粟几何?”卫缭问道。“海舟运粮几何,荆国可否仗着西洲之粮与战?”

    “三国仅楚国有三年之粟,魏齐不过一年有余。”张苍对楚国一些事情的了解超过国尉府其他人。“为救赵之故,去岁起,荆国便大造舟楫运粮予赵国,停造海舟。而今海舟不及百艘,每艘运粮三万石,即便百艘,也不过三百万石。”

    “海舟一次可运粟三万石……”海舟此前还没有彻底进入国尉府的视线,张苍说起海舟运量是一舟三万石,卫缭思考后问道:“一艘大可运粮几石?”

    “一艘大可运粮一千三百余石。”张苍有些不解。

    “如此说来,一艘海舟可抵二十多艘大。造二十多艘大与造一艘海舟孰易孰难?”卫缭的思路非常清晰,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大声道:“非也!非也!海舟运粮于赵,一年可运数次,如此说来,造一艘海舟可抵百艘大。”

    卫缭的声音突然拉高,张苍被他弄得一惊一乍,只听卫缭再道:“既然造一艘海舟可抵百艘大,为何荆人不造海舟而造大?”

    “这……”卫缭问出极为正确的问题。虽然楚国不造海舟而造大的情报去年他就知道了,可听闻张苍说及海舟的运量,他察觉到了这其中的不合理。不过很多时候即便问出了正确的问题,也得不到正确的答案。

    “国尉可曾听闻荆王尽拆宫室以造海舟?”张苍在楚国呆的久有好处也有坏处。

    “然。”卫缭点头。“确有耳闻。”

    “海舟非常木可造,造舟需大章,还需风干数年。”张苍道。“齐、魏、赵三国尽拆宫室以造海舟。此前柏木、桧木、梓木尚不能造舟,只可用木、黄杞、榆木,后荆王准许,三国宫室所拆之木方造海舟。

    舟行于海,时有飓风。荆国海舟数遭飓风,每遇飓风皆舟断人毁,故不得不慎。我以为荆人不造海舟而造大,乃因海舟之木不足,大之木有余也。”

    “有理。”卫缭初次听说海舟之木与大之木的异同,当即向张苍揖礼表示受教。待张苍回礼,他问道:“先生何以知悉此事?”

    “惭愧。”卫缭的这个问题让张苍有些尴尬。“荆人不信外人,然对亲、旧之人笃信。兰台乃荆人最高之学舍,苍于兰台多年,诸事多闻而已。”

    “哦……”卫缭若有所悟。诸国当中楚国最难刺探情报,最难之处在于去的人在楚国立不住脚。连脚都立不住,又如何刺探情报。

    大战在即,卫缭的所悟只是一时,他必须尽快考虑如何迎击五十五万甚至六十万三国合纵军。此时秦军已经征召八十万士卒,五十万在王剪麾下,三十万在李信麾下。李信三十万人已退至共邑附近,提防楚军突袭,王剪的五十万,除了三十万顺势横扫赵国、攻拔邯郸外,只有二十万人可以南下与李信军合为一军。

    五十万对五十五、甚至六十万,卫缭对此毫无胜算。如果这一战输了,不说灭赵,恐怕太行山、函谷关以东的所有郡县都会被三国收复,一如十八年前信陵君合纵败秦。真造成这种局面,秦国的国运也就到此为止了。

    想到这里,卫缭不免有些坐立不安。如今的天下大势实际就是秦楚争雄。楚国复强,并且越来越强。秦国如果不能迅速拿下赵国,连横齐国,迅速的把数量优势转化成战略优势,以楚国日新月异的国势,打垮秦国是迟早的事情。

    伐赵连败,夜深人静时卫缭与赵政一样忧惧,因为留给秦国的时间不多了。若这三年还是不能亡赵,君臣两人都知大势已去。幸运的是荆轲的刺杀扭转了整个大势。

    “呼……”卫缭深呼了一口气,他觉得胜利就在眼前,只要秦军击败合纵军。又觉得失败也就在眼前,如果秦军遭遇大败。但不管如何,此时决战对秦国是有利的,人数上秦军多于合纵军,战力上秦军胜过魏军和齐军,只是不如楚军。

    “备车。”卫缭对臣喊了一句。他要马上去见赵政,说服赵政立即征召全国的傅籍男子,然后在共邑击败三国合纵军,如此数年内便可一统天下。

第十一章 奇计

    “在安纳托利亚,乌鸦能为人占卜凶吉、预测未来,人们把它们称为神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白嘴鸭十分羡慕它,也想这样做。它看见有人从路上经过,就飞到路边的一颗橄榄树上,大声地叫起来。地上的人惊奇的听到了白嘴鸭的声音,转过头来看了看,其中一个人说:‘朋友们,我们赶快走吧。这是一只白嘴鸭,它的叫声根本就没有作用。’”

    古老的寓言从亚里斯多德四世嘴里说出,经过毋忌的翻译,最终变成古朴的雅言,没有坐在宴席中央的秦王赵政听后哈哈大笑。他是非常聪明的人,夷狄大人讲这个故事是在讽刺李斯,这一路上李斯都在挑起争端,然后被夷狄大人反驳。

    “大人诙谐。”赵政笑完对亚里斯多德四世揖礼,请问道。“然我大秦首要之敌,乃荆人也。寡人敢问大人,如能才能大败荆人?”

    战国时期列国君王都礼贤下士。邹衍到魏国,魏惠王亲到郊外迎接;到赵国,平原君侧身陪同,亲自拂拭他的坐席;到燕国,燕昭王拿着扫帚走在前面帮他清扫道路,自己坐在学生的坐席上向他请教,又建了碣石宫请他居住。

    赵政尊敬亚里斯多德四世,不过是战国君王的礼贤敬才的遗风罢了。他让亚里斯多德四世坐主席,以弟子礼请教他,史官、臣,乃至很多宗室大夫不但没有异议,反而认为是美德。唯独李斯这个客卿出身的大臣很不自在,将亚里斯多德四世的言论斥之为蛮夷之道。

    “楚尼我曾经去过。”亚里斯多德四世在赵政的期望下说起了楚国。“那是一个……,一个很混乱、又很有希望的国家,她有全世界最好的铁、全世界最好的商船、还拥有罗马人的火山泥,它可以建造高大的城墙,要想击败楚尼几乎不可能。……但是,”

    亚里斯多德四世说话的时候,所有人全安静了下来。每每发言,他不是能让诸人知道昆仑山以西的世界,就是能说出诸人闻所未闻的道理。

    他说楚国拥有全世界最好的铁、最好的海舟,诸人对此非常失望。他们本以为‘已知世界’还有更好的铁和海舟,没想到楚人的就是最好的。倒是火山泥的说法让人耳目一新,罗马人如果有火山泥,那是不是说秦国也能有火山泥?

    诸人如此希望,赵政却很想知道他‘但是’后面的东西,亚里斯多德四世说完‘但是’就好象说完了一样,低着头在俎上用刀小心的切肉

    回到索格底亚那,整理那半本游记的过程中,他发现自己真是太过愚蠢了。东亚蛮族并不知道希腊文明如何伟大,更不知亚历山大大帝的威名,而自己以为他们知道。他还不如索格底亚那人,仅凭一个石榴就把楚尼人哄的团团转,几杯大麻汁就换到无数楚尼铁。

    这一次来,他带来了比大麻汁更有效的忘忧酒,带来了一顶特制的王冠,还有一个破产却狡猾无比的索格底亚那商人和一堆在巴克特拉失业的贫民。同时他说话也开始欲擒故纵。

    “敢问大人……”等了良久,亚里斯多德四世已经切完了肉,喝着万里迢迢带来的葡萄酒,似乎已经忘记自己的话没有说完,等不及的赵政只能开口。

    “请大人赐教。”赵政一揖当地,他急欲知道‘但是’后面的东西。

    “请大人赐教。”跟着他,在场的臣子除了李斯,余则也揖向亚里斯多德四世。看着蛮族的君王如此尊敬,他开始微笑,以前在楚国受到的‘侮辱’又一次获得了小小的抚慰。

    “不必。”赵政见他笑起,就要挥退群臣,亚里斯多德四世不想他这么做。“要毁灭楚尼几乎不可能,但要打败她,虽然很不容易,却不是不能做到。

    有些国家,军事上的进攻不如政治上的挑唆,因为这样的国家内部的力量很强大,造成的混乱会让她的力量变得分散,最终虚弱无力;有些国家,政治上的挑唆不如军事上的进攻,因为这样的国家内部已经虚弱无力,政治上再怎么挑唆也不可能演变成混乱或者变革,但正因为没有内部力量的支撑,只要在战场上击败他,这个国家就会迅速灭亡。”

    亚里斯多德四世是已经世界最渊博的学者之一,他的政治学视角是赵政闻所未闻的东西,一时听得发怔,身后的史官奋笔疾书,不漏一字。这时候亚里斯多德四世正盯着赵政的眼睛,道:“楚尼,就是前者;秦尼,则是后者。”

    毋忌把这句话翻译过来的时候,赵政无端打了一个冷颤。好在这时候亚里斯多德四世已经挪开了目光,开始下面的论述:

    “楚尼有君主,也有贵族。她的权力由君主和贵族共享,这是一种少见混合政体。罗马人也是如此,他们没有君主,只有贵族,但在贵族之外还有公民。她的权利由贵族和公民共享,也是一种少见的混合政体。

    每一种政体都有自己的优点,也有自己的缺点。政治上的挑唆就是要根据政体对一群人进行鼓动,让内部的力量相互争斗,而乐于这样做的人,往往都是政治上的失意者……”

    亚里斯多德四世说到这里,大多数人已经听不懂了,赵政听得半懂半不懂,毕竟这本就不是华夏原有的东西,更确切的说,这不是周人原有的东西。

    周人并未有意识的区分人与自然,而是认为‘天人合一’、‘天人合德’,故而圣人要‘法天’、‘法地’、‘法四时’。既然人与自然没有区分,那也就没有独立于万物之外的人。

    家是国的原型,国是家的扩大。社会是一个整体,君、臣、民三者利益必须一致,不然‘上下交征利而国危’、‘争必乱,乱则穷’,尤其是不能‘一人一义’,这不但会使国家大乱,还会使天下大乱。

    既然没有独立于万物之外的人,自然不会也有由个人组成的利益集团,更直白的说,华夏的权利特征是只可以串联,绝对不能并联。

    ‘并后、匹嫡、两政、耦国、乱之本也’、‘多贤不可以多君,无贤不可以无君’、‘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君者,国之隆也。……隆一而治,二而乱’、‘王者执一,而为万物正。国必有君,所以一之也;天子必执一,所以持之也。一则治,两则乱。’……

    诸子大多认为权利必须‘一’,只允许向下垂直授权,绝不允许纵向分权。

    亚里斯多德四世没有这种根深蒂固的‘一’的观念,即便楚国里里外外上下一体,他也还是看到了许多纵向的、可以与王权、贵族势力争斗的利益团体。用后世语说,那就是阶级。

    楚尼本来就有很多贵族,熊荆即位后又增加了誉士。庶民可以成为誉士,可实际上成为誉士的大部分人都是贵族子弟或者没落的贵族子弟。奇怪的是,楚尼君主又有宣布儿童只要到了八岁,不分男女都可以入学。

    教育是贵族优于平民的根本。楚尼人重视教育是好事,然而从学园出来的儿童如果不能成为贵族或者誉士,他们难道真的心甘情愿回家种地?

    楚尼政治体系中虽然给予了平民舞台,却没有给他们权力他们只能站在王廷门前的大廷,否决那些涉及自己、会直接伤害自己利益的东西,然而他们是国家的一员,是最多数,君主和贵族的每一个决策都对他们影响深远。他们有权参与决策,更有权左右决策。

    在雅典政治中,贵族与平民之间的矛盾是所有政治矛盾中永恒不变的主题,亚里斯多德四世随口就能说出十几种挑起平民叛乱的方法,整个古希腊政治史就是一部贵族平民斗争史。

    花费了很长一段时间,赵政才明白蛮夷大人要做什么。用华夏政治视角,这就是国人暴动,西周时周厉王的故事。楚国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那就是楚人从不愿提起的‘庄暴郢’。

    “奇计也!”一想到庄暴郢,赵政的脑子就轰响、浑身振奋。鄢郢之战白起能胜得那么利落,深层次的原因就是庄暴郢后,楚国上下离心,政治混乱。所谓‘(楚)兵殆予垂沙,唐蔑死,庄踽起,楚分为三四。’白起打的只是个分裂成三、四块的楚国,焉能不胜?

    “大王甚不可!”凡是蛮夷支持的,李斯就要反对。亚里斯多德四世刚刚说完,李斯就开口说不可。

    “为何不可?”赵政语气里全是责怪。

    “以其所说,鼓动荆人暴郢,然我大秦若何?”李斯反对确实有理由。阶级斗争乃洪水猛兽,一旦引入,势必会造成连锁反应,摧毁儒家浑然一体的家国体系。“今日荆人暴郢大王大悦,他日黔首暴咸阳,大王悦乎?”

    “一个太监怎么能做男人才能做的事?”听完毋忌的翻译,亚里斯多德四世笑起。“在秦尼,君主可以撒谎,没有人敢指责;但在楚尼,君主不敢撒谎,一旦撒谎,所有人都会指责。”

第十二章 变夏

    亚里斯多德四世的直接让赵政说不出的尴尬,群臣也全部低头,装作没有听到这句诛心的大实话,没想到蛮夷大人不留情面又进行了补充:“这就是楚尼与秦尼的不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秦尼能做的事,楚尼做不到。秦尼明天可以宣布:国家一切权力属于平民,但楚尼不敢。陛下认为,如果秦尼看起来比楚尼更加民主、如果秦尼平民看起来比楚尼平民更有权力决定国家的命运、更像国家的主人,楚尼将会发生什么?”

    “寡人不知。”赵政从来没有阶级斗争的经验,更不清楚什么叫做民主。

    “楚尼平民将憎恨贵族,甚至会憎恨楚尼王。然后,”亚里斯多德四世笑道。“他们会暴动、会反叛,会与贵族的军队交战,以争取他们应该有的权力。只要流血,平民与贵族的界线就自动产生,永远也不会弥合。”

    “善!大善!!”赵政早前的尴尬一扫而空,折服于亚里斯多德四世的政治哲学当中。

    这时的他,又有了以前看韩非著作时那种‘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的感觉。走到眉县的时候,卫缭的车驾到了,他带来了飞讯难以表达清楚的消息:“启禀大王,荆、齐、魏三国大征甲士,欲发六十万人救赵。”

    “大军六十万?”现实终于将赵政惊醒,他霍然发现,胜利才是真的,其他一切都是假的。

    “然也。”卫缭报高了敌军数量。“国尉府以为荆人出兵二十五万,齐人出兵二十万,魏人出兵十五万,计有六十万甲士,其四十日后便会出大梁北上救赵。”

    大梁北面就是秦境,距离黄河还有一段距离,但谁也不会天真的认为,秦军可在大河以南与合纵军决战,那样只会被楚军战舟切断退路。决战之处将在将在共邑附近,白陉之外。

    “大秦当如何?”赵政脸色没有了这几天常见的喜悦,只有铅一样的沉重。

    “请大王尽发全国甲士与之决!”卫缭道。“六十万人仅荆人善战,齐人、魏人弱矣。若我军有百万,必能胜之。”

    “百万?!”赵政吃惊卫缭嘴里的数字。“粮秣如何输运?”

    “粮秣无虞也。”卫缭道。“上党、河内、东郡,三郡有县五十余,每县一万余户,共计六十多万户,每户税赋、市售五十石粟,便有三千万石。今储于共邑、白陉以北之粟尚有一千余万石。斗食一月三石,可供百万人食四、五月之久。”

    从河东道运粮到邯郸以南千难万难,河南道又很容易被楚军切断。上次大战中秦军就开始在共邑、白陉以北大建粮仓,就地储存上党郡、河内郡、东郡五十多个县的粮食和刍藁。这基本上是三百里以内的陆路输运,另外还有水运,然而仓禀里的存粮也不过一千七百多万石。

    “四月之后呢?”赵政问道。他很清楚秦军的制约,粮秣是最重要的因素。

    “四月之后便可收粟,彼等再不与我战大河将冰封,只能退兵。”卫缭道。“三国虽有舟楫,大河一旦冰封,舟楫不行,必要与我相决。我亦可退守白陉不出,只令王剪率三十万人猛攻邯郸,三国若北上邯郸,我可断其归路。”

    内线作战,在有准备的情况下,粮秣并不是多大的问题。楚国之所以停造海舟、大建大,也是海舟不能进入内河运粮的缘故。

    卫缭说完粮秣,又道:“三国不与我战,赵国将亡。赵国若亡,我得天下之三而攻天下之一,必胜也。三国与我战,我或可延至大河冰封再与之战,如此其军锐气已失、士气浮动,我亦大胜。若荆人以破城之器、巫器攻我营垒,速与我战,我必要百万之卒方能大胜之。

    大王请知,此战乃我大秦灭四国、一天下之战,此战若胜,天下就此定矣。”

    灭四国、一天下!这六字慑住了赵政的心魂,他追究的不正是一天下吗?此战如果胜利,秦军击败三国合纵军,日后灭魏、灭楚、灭齐,就水到渠成了。可如果此战战败……

    “卫卿以为……,我军胜否?”已经忘记了呼吸的赵政如此问道。

    “无有八十五万,不可胜。”卫缭道。“臣以为欲败荆人,必要以两倍之卒。荆人二十五万,故需五十万,余者相等足以,多者益善。”

    秦国有三百万户,每户一人便有三百万人,关键是粮食是否能够支撑。当年决战于长平,先君昭襄王赐河内庶民一等爵,就是为了运粮。现在粮食足够吃到秋天收粟,那就没有什么能够阻碍百万秦军于共邑与三国决战了。

    “可!”赵政点头,他答应后再度看向卫缭,告诫道:“此战可胜不可败!”

    “臣知矣。”卫缭读懂了赵政的意思,心中稍凛。

    “何人为将?”赵政又问。百万大军交予他人之手,他很不放心。

    “当以李信为大将军。冯劫为右将军,蒙恬为左将军。”卫缭揖告。“护军乃赵亥。”

    护军是朝廷控制军队的一种重要方式,听闻是赵亥为护军,赵政不再多言。即命赵高书写王令,加盖印玺后交予卫缭。卫缭没有停留,当日便急返两百多里外的咸阳,数日后当赵政的车驾返回咸阳时,全国各郡县的士卒已开始征发。

    赵政西去狄道亲迎蛮夷大人,以致于两个多月都没有视朝。这一日的清晨,王宫皋门外玄端颤动,异常热闹,几乎所有人都在私语大王亲迎回来的那位夷狄大人。

    “大人?!”浮邱伯高声的喊起,“茹毛饮血、衣羽寝皮之族岂有大人?彼人乃白狄,白狄豺狼,不可厌也。大王必是受人蛊惑,方才亲迎其入秦。”

    “大王还要长公子扶苏拜其为太傅呢……”秦臣多客卿,客卿大多数是献计献策强秦之人,而不是什么博学之士。浮邱伯作为荀况的弟子,对白狄大人狠的是牙痒痒,可这些客卿没有那么多怨恨,对这件事多是抱着看热闹的态度。

    “此大谬也!”浮邱伯大怒。“长公子拜白狄为太傅,此以夷变夏者也,君等怎可坐视?”

    浮邱伯再怎么诋毁大王亲迎的夷狄大人,群臣也是看热闹,可他要把大家拉过去一起反对夷狄大人,尤其大王正在兴头上,那大家就不参合了。

    浮邱伯话说完,诸人全部退后,与他离得远远的。他见诸人如此更加气愤,这时候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子伯何必如此?”是韩非。

    “彼等竟不知夷夏有别。而今大王欲使扶苏拜那白狄为太傅,此日后欲行夷狄之道也!”浮邱伯大愤,手上的玉笏几乎要被他扳断。

    “大王亲迎白狄大人,其必有强秦之计。”老师是儒者,但韩非不是,他丝毫没有浮邱伯这样的愤慨。

    “可这是以夷变夏!”浮邱伯似乎要把对其他人的气愤全转移到了韩非身上。

    “变夏又如何?”韩非一点也不在乎浮邱伯所说的变夏,他道:“‘宾客群臣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此先君穆公之求贤令也。大秦能成今日之大秦,便是因为不论贵贱、不辨夷夏、不分敌我,但凡能强国、能得利之计,便要行之。郑国本是韩侯,入秦为行疲敌之计,然又如何?修渠对大秦有利,是侯谍又如何?”

    “你!”浮邱伯愠怒。儒家重‘义’,可法家重‘利’,他在乎的东西,韩非一点也不在乎。

    “皆是老师弟子,为何怒目相向?”官越大到的也就越晚,李斯来了,看到浮邱伯与韩非争论,他过来说话。他说的浮邱伯低头,这才看向韩非,“你也是老师学生,为何要帮那白狄说话?”

    李斯一句话也说得韩非瞥目,他再道:“众弟子中,你最善辩,今日视朝,你当与我一起驳斥那白狄。”

    “诺。”靠着熊荆的提醒和荀况的庇护,韩非才没有惨死狱中。白狄大人入秦韩非心里其实是很高兴的。有那位白狄大人在,自己就不再是李斯的眼中钉、肉中刺,反而成了他拉拢的对象。李斯说完他答了一声诺,心里根本没想把那位白狄大人辩倒一旦辩倒,李斯说不定又担心自己会抢他的位置。

    韩非心里如此着想,入廷后才发现自己显然想多了,白狄大人根本就不想和大家辩论。

    “有人告诉我,秦尼是一个强大的国家,他有最贤明的君主,最善战的士兵,最富有智慧的大臣。我,亚里斯多德四世,为了表达我对陛下的尊敬,特意制作了一顶纯金王冠献给陛下。”

    亚里斯多德四世就站在赵政王座下,他身着白色希腊式的托加长袍,面对秦国七百多名朝臣从容而谈。随着他的话,仆人献上了那顶精美绝伦的黄金王冠。

    “但是,我很担心工匠制作时掺进了白银、白铅,或者红铜。既然秦尼有这么多最富有智慧的大臣,那请你们帮我甄别:这顶王冠是否是纯金的?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甄别时不能损坏它。”

第十三章 定数

    甄别献给大王的金冠是否是纯金所制,如此古怪的问题让正朝的群臣诧异低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荀况大步出列,斥道:“此奇技淫巧,悦妇人之物也。”

    “原来你们不在意国王陛下戴一顶假王冠?”亚里斯多德四世笑道。众臣本想附和荀况,见夷狄大人抬出了大王,打算出列的脚又缩了回来。

    “我中国有冕冠、有爵冠、有皮冠、有玄冠,无有金冠。”荀况继续驳斥。“请大王明鉴,夷狄之人,豺狼之性,献夷冠于大王,欲变夏也。且我大秦地方万里,持铍之士百五十万,车万乘,骑数万,天下之霸。朝廷诸臣专理国政、以治黔首,何需知此夷冠之真假?”

    “若寡人欲知呢?”荀况说完还没等李斯、浮邱伯、张苍等人上前,赵政就开了口。“先生既言夷狄,然我中国为何不可解夷狄之问?如此寡人亦知夷狄乃夷狄,中国乃中国。尚如我不知如何辨之而夷狄知之,此我中国不如夷狄乎?既然我中国不如夷狄,寡人便要扶苏拜夷狄大人为太傅,以知夷狄之道。”

    “大王甚不可,辩王冠之真假,此小计也。小计不可治国,何以为太傅?”李斯急道。

    “小计?!”对荀况赵政还留些面子,对李斯他就没必要留面子了。“荆王作荆弩、马车之时,亦被人称为小计,然荆王作水车,小计乎?荆王冶钜铁,小计乎?荆王造战舟、造海舟,小计乎?三年大战,秦军数败,死二十余万,小计之威也。

    金冠真假事小,所含小计甚大。但凡有能辩金冠真假而不损者,赏万金、封万户……”

    赵政亲自出来为夷狄大人撑腰,竟然赏万金,封万户,群臣一时间目瞪口呆,这已是封侯的级别。殊不知赵政想起吕不韦《吕氏春秋》改一字者赏千金心里就来气,既然夷狄大人说了这个问题不会有人回答出来,那就索性赏万金、封万户。

    “大王有令,但凡有能辩金冠真假而不损者,赏万金、封万户……”赵政的王命传出正朝大殿,一直传到皋门外的荆轲耳中,大夫蒙嘉向他解释道:“但凡能为我大秦效死者,皆可封侯。”他说罢又看向荆轲,“壮士刺杀李牧,赵人大败,此大功也,必得封侯。”

    “若能封侯,自当报效。”荆轲一身黑衣,束着的头发包着一块红色的帻巾,异常显眼。他身侧的臣也是黑衣红帻,手里捧着一个木函,里面装着李牧的首级。

    “大王既言封侯,必当封侯。”荆轲一个多月前就到了咸阳,一直等到昨天赵政回宫视朝,这段时间蒙嘉得了他不少钱。他刚刚说完,便听廷内傧者高喊:“召!壮士荆轲上殿。”

    “召!壮士荆轲上殿。”秦宫巍巍,声音一道宫门一道宫门这样传下来。召荆轲上殿本是第一大事,只是因为夷狄大人的缘故,一直拖到现在。

    入赵潜伏一年有余,终在关键时刻刺杀李牧,直接促使了赵军战败甚至是赵国的灭亡。这样的大功怎么封赏都不为过。赵政一回国就派人前去驿馆探问,今日开朝又召荆轲上殿,以示自己对荆轲的看重。

    傧者的声音传到皋门,几个谒者忙在前面引路,然而走到正殿阶下正要登阶时,一个郎中将荆轲两人拦住了,道:“请壮士解剑。”

    “敝人剑不离身,身不离剑。”五尺长的斩鼎剑就悬在荆轲腰际,甚是惹眼。“且敝人正以此剑斩下李牧首级,大王若问,正好一观。”

    如果是别人,郎中肯定会把剑夺过,但荆轲是刺杀李牧的大秦功臣,即将封侯,他不免犹豫起来。他没放行,也没摘剑,而是趋步登阶至大廷禀告:“敬告大王,荆轲言剑不离身,身不离剑,不欲解剑也。又言其用此剑斩下李牧首级,大王若问,正好一观。”

    秦国很早就禁止臣子佩剑上殿了,倒是关东诸国一直保留春秋时的传统,准允臣子、使臣佩剑上殿,毛遂按剑上殿不过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

    郎中匆匆而来,言罢赵政只怪他多事,他正要准允荆轲带剑上殿时,旁侧的赵高轻道:“大王,此刺客也。”

    刺客二字让赵政一怔,他正犹豫要不要让荆轲佩剑上殿时,赵高再道在:“大王可使郎中解其剑奉上供大王一观,谒见后还之。”

    “可。”荆轲是功臣,不让其佩剑上殿有损功臣的心,也显得自己怯弱,赵高的办法恰好能避免这样的尴尬,赵政自然说可。

    得奉王命的郎中有急急下殿,下阶后道:“大王欲观壮士之剑,请壮士解剑由小臣奉上。”

    “何须如此……”荆轲看了自己的臣一眼,忽笑道:“这有何不可。”遂解下佩剑交给郎中,这才在谒者的带领下大步登阶。这时候正朝内的群臣已经等不及了,他们急欲一观潜伏赵营、刺杀李牧的刺客到底是何种风采。

    赵政从眉县返回咸阳的这几天时间,熊荆恰好从碣石港登船,从淮水进入楚国。海上走了五天,登岸后逆淮水西上走了两天,七天就回到了郢都。此时距四月晦日尚有四天,距楚军发起旧郢战役还有八天。

    出塞入塞,几个月之间天下局势就大变:赵粱寝疾而卒、李牧被刺身死、赵军番吾大败。他搞不明白这些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还有荆轲,荆轲怎么就、怎么就刺杀李牧了呢?他本应该刺杀秦王!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身在郢都王宫的熊荆想到荆轲就禁不住念出这首歌。这是燕人的歌,豪迈、悲壮,能瞬间让人就置身于北风吹拂的易水河畔。然而,曾在另一个时空高唱这首歌的人现在却对暴秦下跪屈膝,以求封侯。

    物是人非不免让熊荆有些心灰意冷,天命自有定数,历史独具韵律,他是君王也不可能让它们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

    “臣以为大王而今加冠不妥。”清晨,正朝大廷上的朝臣不知王座上的大王正精神恍惚,而在议论大王说的加冠一事。“此举不合礼法,且大战在即,便要加冠,亦当在大战之后。”

    “然也。”楚国又开始文武不分职,出者将、入者相,因此今日视朝朝廷上并没有多少大臣,大部分人都离郢动员县卒、私卒去了。熊荆在这种情况下要求提前加冠,实在是不妥。

    “好。”朝廷上朝臣寥寥无几,熊荆不得不答应昭黍的请求,“此事便战后再议。”

    “大王英明。”昭黍低头时一阵窃笑。大王加冠当然是为了成婚,要娶芈为王后,这点朝臣心知肚明。娶芈为王后也就罢了,娶了芈那齐女怎么办?到时候又是一场外交纠纷。赵国将亡,魏国弱小,齐国的重要性越来越凸显,这个时候怎能惹恼齐人?

    “赵国若何?”昨天夜里才回到郢都的熊荆还不知臣子们的心思,他问起了赵国。赵国既然不救,那总要善后吧。

    “臣以为数日后当遣使入赵明言之,楚军不救赵而攻秦。”淖狡道。“如此,赵人亦可经营代、燕之地,不绝祭祀。”

    “不可。”子莫道:“若赵人知我不救,必降秦人。其降秦人,百万秦军回援南郡、咸阳,与我不利。当使赵人知晓,我军拔下旧郢便出兵救赵。”

    “谁信?!”项燕斥道。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楚国牺牲赵国以换取旧郢。

    “秦军已围邯郸,赵人仓惶忐忑,但有一线之机,其必坚信不疑。”子莫辩道。“尚如我军攻入咸阳,赵人有救也。”

    “此小人之作为!”项燕再斥,“救与不救,皆当明言。不然他日赵人必怨。”

    “我楚国救赵数次,何以不救赵国其必怨我?”子莫驳道。“秦人杀李牧,赵军大败,秦人围攻邯郸,赵国将亡,此与我楚人何干?大王,臣以为此事不可明言,明言之,赵人见救援不至,必降秦人。赵人若降,与我不利。”

    “城破又如何?”熊荆对子莫和项燕的争论不予置评。“不佞太傅、妻妾尚在邯郸,若其为秦人所掳,难道不佞又要入秦将其迎回?”

    熊荆说的是太傅、妻妾,实际是为赵妃。楚国不救赵还坑了赵国,母后肯定会伤心。把一些赵氏宗室在城破前接出来或许能让母后不那么伤心;再就是敌后反抗,如果赵王迁没有被秦军掳走,赵人心中自然存有希望,日后从海路登陆赵地,秦国统治顷刻间就会土崩瓦解。

    “臣以为……”淖狡说话,勿畀我也说话。“臣在邯郸有诸多侯者,若邯郸将破,可以鸽讯告知大梁,适时战舟可迎赵王、太傅、赢南公主出城。”

    “大梁距邯郸数百里之遥,如何迎彼等出城?”熊荆摇头。滏水过邯郸通漳水,这是邯郸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只是到了冬天,楚军想救也就不了了。

    “九月我军已攻向咸阳,若赵人能守到九月而城不破,或可待明年。”东野固劝慰道。

第十四章 诸事

    “或可使战舟于齐国平原津待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很少出主意的骆开张口建议道。“平原津距邯郸三百余里,一夜可至,只是不知……”

    平原津在邯郸以东,只能逆洹水至漳水,这样走近一些,可秦军会不会阻塞洹水水道?如果阻塞,洹水不同于黄河和漳水,战舟是万万过不去的。

    “臣以为或可视战况而定,”子莫不太懂军事,但他那句话没错,如果楚军攻入了咸阳,秦国亡国,赵国也就得救了。“若我军九月顺利攻至蓝田而邯郸得存,可不派战舟至邯郸;若我军不能攻至蓝田,则当遣战舟将赵王、太傅、赢南公主迎回楚国。”

    “可。”淖狡说的办法或许是最适宜的办法,熊荆只能说可。

    熊荆说可,项燕欲言又止,最后黯然无语。局势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楚军已经全面动员,士卒、粮秣、辎重按照大司马府的计划日夜行进,他说什么都没用了。也就只能像子莫说的那样,期待楚军攻入咸阳,只要拔下咸阳,秦国必定大乱,邯郸也就解围了。

    “诸卿还有何事?”一切都按部就班,熊荆要处理的政务极少,更多的还是他自己的家事。

    “禀大王,无勾长鸽讯相告:其已入地中之海,访迦太基国。”昭黍揖告道,这已经是半个月前的消息了。

    “善。”熊荆高兴了一下。“可有航线回报?”

    “有。”昭黍点头。“已将航线置于大王正寝,待大王过目。”

    “印度又如何?”这时候问的不再是天下事,而是世界事。无勾长进入地中海宣告楚国终于开辟了西洲航线,既然开辟了西洲航线,那香料计划就可以全面实施。作为胡椒、闭鞘姜、甘松香、三条筋叶的产地,印度是垄断计划中最基础的一环。

    “欧拓禀告:百乘人连败印度之军,今已逐印人北去。百乘以南、大陆以西又现一小国,其人自称泰米尔。胡椒之地,可以此国为界……”大王想操纵垄断胡椒贸易,臣子们只要照办。然而项燕、淖狡等人对此无丝毫兴趣,蓝奢、东野固更是听的打哈欠,逼得熊荆挥袖散朝,让昭黍到正寝来说,没想到诸敖、一些大臣一直跟到了正寝。

    此时的印度,僧罗迦之外,南方大陆分成五个国家,百乘、折罗、潘地亚、朱洛,以及新冒出的泰米尔小国,孔雀王朝的势力已经驱除出德干高原。按照欧拓与百乘人的商议,他出售兵甲予百乘,百乘保证南方诸国的独立,不干涉南方诸国事务。

    只要控制了泰米尔和折罗这两个国家,就能垄断胡椒。泰米尔国在折罗和百乘之间,面积大概只有折罗的四分之一,但她的国力并不逊色折罗、潘地亚多少。要想让她与折罗变成楚国的被保护国,势必要进行一场战争,与泰米尔、折罗、潘地亚、朱罗四国的战争。而这场战争所导致的垄断又势必会损害波斯商人,也就是塞琉古帝国的利益。

    欧柘对于印度南方四国的报告并不长,但关于波斯商人控制南印度贸易的内容非常长。他认为这涉及到每年三千五百万德拉克马以上的贸易并不只是胡椒,印度大陆东面、尤其是恒河平原的物产都要途径潘地亚治下的阿拉干库兰港西运。

    “……欧拓还言,潘地亚对我于僧伽罗设港一事素有怨,其已不允我海舟入港。”昭黍再道。

    “不允我海舟入港?!”熊荆声音提高八度,“为何如此无礼?”

    “恐是……”靳以将昭黍的话打断,“敬告大王,潘地亚、朱洛、折罗使臣至郢都后,得知天下诸国以秦国最强,我又与秦国交恶,故轻我也。此前未售甲兵尚有礼节,而今我于僧罗迦筑港,我海舟虽多,潘地亚女王自持力强,故而屡屡无礼。”

    “炮舰若何?”熊荆问道。楚国停造海舟,但未停造炮舰。

    “今年可下水五艘。”公输坚揖告。“只是如今举国征召,水手已是不足。”

    饕餮级本就是炮舰,和怒海争锋里那艘幸运号是同一等级。混沌号下水经过长时间的试航,改进一些问题后,去年秋天定型。与飞剪船一样,它的龙骨肋骨也用钜铁片缠绕过。五百多吨的海舟建造周期很短,下水五艘主要是因为要建造大批内河舟楫。

    “臣以为不当此时与潘地亚等国相伐。”淖狡担心熊荆一怒之下去打潘地亚、折罗等国。

    “大王,诸事以攻秦为要。”项燕也道。印度实在太远,他难以想象楚人跑去那干什么。

    “自然不是此时与彼等相伐。”熊荆深吸一口气,他要先解决完旧郢才能回头解决印度人。“然炮舰下水后自要入驻僧罗迦港,不作威吓,彼等必会得寸进尺。”

    混沌号标配一百八十人,五艘炮舰不过九百人。听闻大王只是命令炮舰入驻僧罗迦而不是派出郢师或者越人之师入驻,淖狡、项燕等人稍稍放心。

    “还有何事?”地中海的事情只能被动等待消息,印度的事情则要缓到明年或后年,熊荆不知还有何事。

    “七日后我军攻秦,请大王速至夏邑。”诸人就等着他这句话。从郢都到夏邑有一千七百多里,还要战前动员、鼓舞士气,熊荆必须尽快出郢都赴夏邑。

    “不佞知矣。”熊荆目光无意间扫了一下西室,一回来就要走,这几个月与芈耳鬓相磨,他竟然有些不舍。不过如此一来,告庙的问题也就解决了王尹居然要芈重新在楚宫告庙。

    “为不误军机,臣请大王今日便出郢。”昭黍看到了熊荆的目光扫向西室。

    “不佞总要……总要拜别母后,”熊荆道。“总要与王后道别。”

    “大王谬矣。”昭黍道。“芈女公子尚未告庙,更未与大王合卺,非王后矣。且大王已娉齐国公主,当娶齐国公主为后。此言若被齐人知晓,必当不悦。”

    “齐人?”熊荆呵呵笑起,但没有说话,他挥袖让长姜送客。待回到西室,芈已帮他整理好了书简,正坐在那里发呆。

第十五章 刺客

    虽然已成敌国,咸阳依然遍行楚风,两国宫廷的衣裳并没有太多的差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从华阳宫的素色深衣,到一再要她试穿的那件赤色阕狄,再到葬礼时穿的原色缌麻,再到羌人送的粗砺皮衣,现在的芈穿着一件缘衣,次而横笄。

    缘衣色黑而赤缘,尊贵又很显素雅。穿着王后才能穿的衣裳坐在楚宫中,即便早有心理准备,也让芈觉得茫然。熊荆进来的时候,宫女低声相告,她还是行礼晚了。

    “退下吧。”熊荆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芈。她肤色本来就白,现在穿一件黑衣,黑衣边缘包着红色的边,红与黑的衬托下,整个人变得玉一样晶莹。

    “次不好。”男子有冠,女子就只有首服了。首服最尊贵者,为‘副’,次者为‘次’。前者类似后世的假发,‘副’通‘覆’,编织后覆在头上,再于上面横插玉笄,笄上再系珈(珈:类似秦后之步摇)。‘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女子最盛的妆容莫过如此;‘次’也是假发,(didi)是也,它不是覆在头上,而是和原来的头发拼在一起,以使发髻堆的更高。

    几个月相处,熊荆熟悉芈身上每一寸的地方,头发亦是如此。他能清楚的认出那些芈自己的头发,那些是‘次’。想到这些‘次’很可能是髡刑剪下来的,他便有些心理障碍。

    芈见熊荆说次不好,不由一愣,这时候男人已把正要行礼的她一把搂起,在她耳侧亲了一记又道:“人甚美。”

    两人如此亲昵,退在一侧的寺人宫女见状掩嘴直笑,听闻笑声的芈忙从熊荆怀里脱身,道:“大王不可如此,臣妾……”

    在帆船上的时候芈还欢笑蹦跳,一入郢都熊荆就发现她像变了一个人,变得沉默寡言,处处拘谨。熊荆不让她挣脱,而是看着她的眼睛,直问道:“你害怕?”

    “我……”熊荆之言直击芈的内心。她确实害怕,害怕太后赵妃会讨厌她,害怕朝中大臣会非议她,害怕街头巷尾会说三道四……。就这么被熊荆‘掳’来了,路上还不觉得,入了楚宫她才发现自己原来是一个人,一个孤零零的人。

    “不佞也害怕。”熊荆轻声道。“害怕时间退回三个月前,害怕在风雪里寻不到你,害怕你做了秦王的媵妾,害怕你我只能在黄泉相见。”熊荆说着自己的害怕,他是真害怕。

    “可母后,还有朝臣,”芈放弃了挣脱,任由男人抱着。

    “母后早就允你嫁入楚宫。”熊荆只说了前半句,没有说后半句。“朝臣不必担忧,楚国并非秦国,大夫从不恭顺,士卒素来桀骜,他们只臣服勇者。”

    男人的前半句让芈松了口气,这时候她挣脱了怀抱,素拜道:“臣妾让大王担忧不悦,臣妾之过,请大王恕罪。”

    “王后此言差矣。”芈的举动让熊荆皱眉,一路上他都在教她如何做一个合格的王后。“不佞与王后相爱相悦、相亲相惜,为何有罪?”

    “臣妾使大王不悦,臣妾之罪。”熊荆的话让芈感动,然而女德之教却让她更加愧疚。

    “唉!”熊荆摇头。芈不仅仅是王后,以后还将是母后。女德让她顺从,可女德会使她教育不好王子公主。他见芈不解己意,呜呼了一声,叹道:“人啊!认识你自己。”

    亚里斯多德四世阅读毋忌翻译成希腊文的华夏书籍,他不知道的是熊荆一直在读希腊原文典籍。熊荆要了解的当然不是希腊政制,甚至不是希腊哲学,而是西方各国的神学和神话。

    楚国灵教只是一种原始的、稍微被改良过的多神宗教,要改成一神宗教,仅靠现有的巫觋、短短数年是远远不够的。原始宗教或者说原始神学才是一切文明的本源,这是人类最懵懂时期的思维映射,其用最粗糙的理性归纳总结天地万物,将未知之物归结为神。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几乎是同样的物质世界,各个族群却有着外表相似而精神完全不同的神学构建,这些精神自然反射出不同族群的思维特性,正是这些思维特性决定着族群的未来。身为楚国的灵修,熊荆想的是:既然基因可以优化,那这些思维特性是否也能优化?

    希腊神学孕育了希腊哲学,希腊哲学培养了亚里斯多德四世这样的智者。既然是智者,追求的当然是智慧而非神灵,而这正是熊荆从不向他请教的原因。这就像没办法向一个法兰西共和国的公民请教勃艮第公爵一样。第一,他可能完全不懂,第二,他可能会破口大骂。

    熊荆劝慰自己的王后,要她认识你自己,亚里斯多德四世正站在章台宫大廷之上,看着谒者引领一个伟大的刺客上殿。

    秦宫本就威严,诸宫中尤以章台宫最为壮丽。但凡宫室都建在夯土台上,上阶才能登堂,登堂才能入室,最后至廷。燕赵的夯土台不过一丈有余,楚宫高堂邃宇,也才两丈,章台宫台高超过三丈。登堂的台阶不说走,就是看也看得人目眩。

    谒者上上下下跑惯了,一点喘息都不带,荆轲和奉剑上殿的郎中额头微微冒汗,倒是捧着木函的臣没有喘息也没有冒汗,只是脸色发白。一入明堂,再过大室,霍然见到大廷上几百名朝臣全看过来,奉木函的手竟然有些颤抖。

    臣颤抖,朝臣此前的好奇心终于得到了满足:原来刺杀李牧的刺客就是这幅模样。

    荆轲身材不高,毕竟是卫国大夫,面上很白净,有须,但不多。唯有那两道竖眉才带着些杀气,瞪看过来的时候杀意逼人,一些朝臣被他看的心中大惊,‘刺客、刺客’之声不断。

    后世人心中,刺客是英雄豪杰,但在先秦乃至秦后,刺客多认为是小人。太史公为其立传,与其说是赞同其行径,不如说是在警告汉武帝: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听闻‘刺客’二字,荆轲胸膛抬的更高,倒是他身后的臣颤抖的越来越厉害。待走到最前,‘噗通’一声,他手上的木函居然没有拿住,当即就摔在了地上,好在木函有盖,李牧的首级没有滚出来。

    臣君前失礼,面带笑容的赵政有些不悦,廷上的群臣也鄙夷了几声。荆轲揖礼笑道:“此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慑忐忑。愿大王少假借之,使毕使于前。”

    荆轲揖礼告罪时,臣已经把木函拾了起来。荆轲的解释让赵政一笑,但笑容随之收敛,他高声道:“五年来,寡人食不甘味,寝不安席,你可知为何?”

    “大秦伐赵,数被李牧所败。”荆轲正色而从容。

    荆轲的回答很让赵政满意。他再道:“你杀李牧,要何封赏?”

    “为秦杀敌,不求封赏。”荆轲朗声道。

    “大谬!”赵政声音忽然更高。灭赵在即,与三国的决战可能就在下月,他要重赏荆轲,为天下人竖一个榜样。“大秦以法治天下,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寡人不赏则已,一赏惊人!”

    赵政威严的声音在大廷内嗡嗡回响,群臣皆屏吸以待,想知道什么叫做‘一赏惊人’。这时候一队寺人已匆匆上殿,他们有些捧着简册,有些捧着印契。

    “宣寡人法令。”赵政挥袖,声音里带着傲然。

    “大王法令:赵将李牧,杀大将军蒙武、斩秦卒二十万有余,有刺杀李牧者,封其为侯,赏万金,食万户。”赵高大声念道。除了荆轲的封赏,还有对卫元君的许诺。“念及荆轲乃卫臣,寡人复卫元瑕君号,称卫元君,封于濮阳,不绝其祀……”

    刺杀李牧封侯群臣早有预料,他们没想的是大王还恢复卫元君的君号,将其封于濮阳。濮阳是卫国的都城,有民四多万户,这可是四个侯的食邑。

    “臣叩谢大王。”卫元君早在殿上,听闻赵高宣布王令,他激动中倒地大拜。

    群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卫元君倒地大败,燕太子丹想说话又不敢说话,赵政很满意自己封赏的效果,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然而他身前十多步外的荆轲不知为何,脸上没有丝毫的笑容。挥袖之后,大廷一片安静,赵政道:“荆卿不乐寡人之赏?”

    “臣不敢。”荆轲高声答道,“臣既已杀李牧,还请大王亲验其首,以证臣之勇武。”

    按大秦律法,斩首后是要勘验的,赵政一笑,道:“当如是。取李牧首级。”

    首级就在臣身上,荆轲转身取过木函,然后双手捧着走向赵政的王座。木函上殿,郎中早就检验过了,但赵政身边的赵高总有些不安。他正要上前接过木函时,荆轲已近王座十步,他打开木函,拎出首级高举道:“请大王勘验,亦请诸大夫勘验。”

    李牧死了数月,蜃灰和冰块保持着首级不腐,赵政定睛看过去,发现那首级居然是笑着的。

第十六章 刺客2

    赵政被首级上的笑容惊得毛骨悚然,荆轲转身把首级举向众臣,前排的熊启、李斯等人也看到了首级上的笑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荆轲刺杀李牧,斩其首级,可为何李牧死时发笑?难道说,李牧自愿赴死,故而死时大笑?

    首级高举,所有人都注视着这颗首级,谁也没有注意到早前颤抖不止、振慑忐忑的臣似乎换了一个人,他箭一般扑向奉剑上殿的郎中,一拳击打在他脑际,将斩鼎剑夺了过去。

    “剑!”臣喝了一声,宝剑抛向十步外的荆轲。

    “大王……”电光火石的动作,众人被他那句‘剑’吓得心脏震颤。十步外的荆轲微笑接剑,‘呛’的一声,宝剑出鞘,距离赵政仅有十步的他举剑疾冲向王座。

    “刺”被臣一拳击在脑际的郎中几乎与赵高同时惊呼刺客,可惜的是荆轲接剑时首级抛给了臣。首级不仅仅是首级,这是无剑时的后备。臣从李牧的发髻中抽出一把带血的匕首,当场就把这名郎中格杀。

    “刺客!”明明是受封的忠臣,瞬间就变成要自己性命的刺客。赵政已经失去了反应,眼睁睁的看着荆轲疾冲而来。宝剑寒光四射,荆轲还未刺到,他就感受到了锋芒。

    “诸神啊!”亚里斯多德四世就站在王座之下,他原本以为这是一场平常无奇的封赏:一个忠于秦尼的刺客刺杀了赵尼的将军,然后被秦尼王封为城主,拥有自己的城邦。没想到这个刺客现在要刺杀秦尼的王。

    情急间他没办法想象举剑刺来的刺客为何会产生如此的转变,他只能把手上那顶用来甄别的黄金王冠仍向这名刺客。

    迈一步为跬,两跬为步。十步不过是十三、四米距离。荆轲眼中只有王座上的赵政,旁侧忽然扔来一个金光灿灿的东西,前刺的剑式只能侧劈。‘铮’的一声,掺入黄铜的王冠被宝剑一劈为二,发出一声鸣响,可他前冲的剑式也为之一滞。听闻铮鸣的赵政这时才记起自己也有剑,奈何跪坐的他竟然拔不出来。

    “大王!”赵高一声厉呼,想做什么都已来不及,因为寒光闪闪的宝剑刺在赵政胸口。

    “大王!!”赵高厉呼,大廷上的群臣也厉呼,可持匕首的臣挡在身前,谁也不敢迈前。

    “莫向甲……”斩鼎剑刺在赵政胸口,赵政猛然往后跌倒,荆轲发现宝剑怎么也刺不进去,他想起了百兵莫向甲。他再刺时,奔前的赵高趁他失神大力撞在他腰上。

    “大王速走!”赵高把荆轲撞的踉跄,趁着这个空隙,赵政急忙爬起来奔走。大廷极为宽大,为了安全,群臣距赵政有二十步之远。赵政想奔入群臣当中,再奔至堂室召持殳郎中上殿,然而身后的荆轲持剑紧追,南面还有一个手持匕首的臣,这二十步好似天堑,怎么也过不去。他也想拔剑,可惜剑太长仍然拔不出来,好在廷上的寺人纷纷徒手阻挡荆轲,然后全被荆轲劈成两段。

    又劈死一个徒手相搏的寺人,看着绕柱而逃的赵政,荆轲大笑,“哈哈哈哈哈……,此秦王乎?此秦王乎?此秦王乎?此丧家之犬耳!堂堂一国之君,手中有剑而不用,宁做逃犬也不敢与我一搏?为何不敢与我一搏?!”

    荆轲的讥笑实在刺耳,仓惶中的赵政此时充耳未闻。十三岁即位为王,不管是刻意还是自然,他早就忘记了十三岁前在邯郸的那些日子。那时候他经常被质宫的凶少追得满街乱跑,只要被逮到就是一阵痛彻肺腑的暴打。荆轲的刺杀让他瞬间忆起了前事,似乎荆轲就是那群凶少,他除了逃只能逃。

    “大王拔剑!大王拔剑!大王拔剑……”大王绕柱而奔,寺人上前相搏,群臣就只有大声疾呼拔剑了。没想到距离荆轲已有十步的赵政不再绕柱,而是趁荆轲追之不及冲入了群臣当中。群臣大哗,再看荆轲持剑追来,剑上沾满了鲜血,慌乱中他们不约而同跟着赵政绕柱而跑。人多混乱,荆轲居然把赵政追丢了。

    “这当如何是好?”持匕首的臣实是鲁勾践,他看见荆轲一剑刺中了秦王,却不明白中剑的秦王为何还能奔逃。大廷旷阔,又有寺人郎中亡命相搏,荆轲一直没有得手。现在秦王混入群臣中,人头颤动找到秦王都难,不要说杀了秦王。

    “杀!”明堂里已传来甲士‘护大王’的喊声,刺杀眼看就要失败,荆轲吐出一个杀字。挥剑猛砍向眼前的朝臣。两人入秦本就抱有死志,眼下秦王就藏在群臣当中,只能大肆砍杀。

    “救命!救命……”两人都是剑客,杀心一开群臣接连到地,鲜血断肢挥洒四溅。群臣惊惧下,有些还能奔逃,有些则连滚带爬,疾呼救命。

    有意识的,两人赶羊一样把数百名朝臣往明堂方向赶,以堵住甲士进入大廷。但明堂方向的甲士堵住了,东面青阳、西面总章冲进来的甲士没有堵住。鲁勾践手上持的是匕首,他毅然返身冲向甲士想保护荆轲,很快他就身中数殳,头上被砸的鲜血直流。待后排矛手刺来,胸腹立刻被刺出几个血窟窿。

    “荆”鲁勾践想喊荆轲,告诉他自己挡不住了,‘荆’字刚出口,他便被持戈的郎中斩下首级。

    荆轲听到了鲁勾践的喊声,连斩二十多名朝臣的他也开始着急。“吕政!庸夫!野种!”他大骂:“你也配为秦国之王,你也配一统天下。一丧家之犬耳!一庸夫野种耳!一……”

    “啊!”人群中有人忽然怒喝,已经拔出佩剑的赵政不再犹豫,冲向荆轲就要一剑把他劈死。荆轲根本不挡,他抱着同归于尽的心反冲向赵政,剑尖不再刺他的身躯,而是刺向脸庞。

    眼看两人就要交兵,‘嗖’,鹰翎箭离弦而去。大廷内射箭,箭矢一闪即逝,没入荆轲的背心。他手中的剑顿时变得虚弱无力,一交兵便被荡开。赵政一剑劈在他右臂上,秦剑是百炼制成,不如楚剑锋利,可这一剑还是斩下了手臂。

    “为何刺杀寡人?为何刺杀寡人?为何刺杀寡人……”荆轲倒地,赵政连斩在他身上。他不是在询问,而是在发泄。他以国士待荆轲,封其为侯,不想荆轲反而刺杀他;他想为关东士人立一个榜样,没想到这个榜样却追着他绕柱而跑。他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难道人不是法家说的趋利避害、畏死乐生?不是荀况说的人之性恶、其善者伪?

    倒地的荆轲被赵政砍的体无完肤,见大王癫狂的臣子们想劝又不敢劝。砍着砍着赵政也累了,赵高疾上前道,“大王斩杀刺客,此……”

    赵政连砍荆轲十多剑,可惜历经生死疾速奔跑的他此时已手脚发软,这些剑又全都砍在肋骨上,流血是多却没有击中要害,赵高上前时荆轲的左手还想去抓宝剑,赵高大骇连跳,赵政奋喊一声又斩断他的左手。

    荆轲没了双手,知道自己无法完成李牧的嘱托,他笑骂道:“虎狼之秦欲吞天下,关东人不服。楚王曾言:勿全生,毋宁死!我宁为庶民,亦不为秦侯。今日你若非身着楚甲,已死我手。我死之后,必有他人……”

    荆轲将死,本待让他说完。可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挑动关东剑士刺杀大王,郎中令齐褐赶紧上前一剑将他刺死。

    “臣等失察,死罪死罪,请大王治罪。”郎中令齐褐带头跪下,涌入殿内的郎中甲士也跪下,惊慌不已的群臣跟着跪下。大王差点被刺客所杀,所有人都有罪。

    群臣请罪,赵政只感到一阵眩晕。刚才被剑刺中的地方隐隐作痛,但更打击他的是荆轲最后的话:关东人不服!

    这不是一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时代,更不是一个‘你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的时代。这是一个‘君视臣如土芥,臣视君为寇仇’的时代,也是一个‘燕军掘垄墓、烧死人,即墨人俱欲出战,怒自十倍’的时代。

    尚武的精神还在民众的血脉里流淌,反抗的意志于诸子百家中无处不在。秦军战无不克、攻无不胜,可关东人就是不服。他们拒绝非耕即战、事无巨细的秦政,拒绝从贵族或者庶民变成毫无差别的黔首。

    他们有自己的骄傲和荣耀,即便这些骄傲和荣耀很多已经尘封;他们有自己的习惯和自由,即便这些习惯和自由渐渐显得破旧。最重要的是关东本是个完整的文明世界,这个文明世界虽然渐入衰弱,但依然可以本能的反抗粗鄙蛮横的征服。

    赵政所受的打击由此而来,对此他束手无策。一如他明知关东卿士多侯谍,也不得不用他们那样束手无策。这时候毋忌正用希腊语小声说话,他在转述荆轲的遗言:“残暴的秦尼想占领天下,关东人不会屈服。楚尼王曾经说过:给我自由,或者给我死亡……”

第十七章 办法

    章台宫满廷尸首,一片狼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群臣死伤者三十余,寺人郎中死伤者十余,这都是被刺客所伤所杀,奔逃时因为跌倒、踩踏,又有数十名朝臣受伤。本来是诸侯恭敬朝秦的巍巍章台,仅仅因为两个刺客就变成狼奔豕突、斯文扫地,这不得不说是莫大的讽刺。

    而这种讽刺同时也意味着秦国的虚弱。她的强大只对外而不对内,只要敌人戳穿外墙闯入内里,就不会遇到什么像样的反抗,有的只是徒手相搏的寺人郎中,再便是同样绕柱奔走的群臣。

    刺杀之后,秦宫六日不朝。六日中,朝廷内外都在想杜绝刺客再度行刺的办法,从严查商旅到加强宫禁,从铜铁勒号到以陶代金,从禁习剑术到尽罢六艺……。

    想出来的办法应有尽有,大臣上书后,正寝的文吏迅速将其分类归档,里面的内容如果雷同便不再禀告。如果有所新意,就会立即禀告赵政,因为正寝这几天商议的就是由杜绝刺客、使关东臣服的问题。

    “不知壹天下、建国家之权称,上功用、大俭约,而差等,曾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墨翟、宋、荆王是也。”

    正寝明堂,在赵政、亚里斯多德四世,还有墨家钜子燕无佚、熊启、李斯、韩非等人的注视下,荀况愤然而言。这些人当中,李斯、韩非是他的弟子,即便不站在他这边,也不会反驳,倒是燕无佚、亚里斯多德四世不时出言反对,让他很是生气。

    “……要使天下人臣服,当一天下,财万物,长养人民,兼利天下;通达之属,莫不从服。如此八说者立息,十四子者迁化,则圣人之得势者,舜、禹是也。”

    不懂得统一天下、建立国家的法度,崇尚功利实用,重视节俭而轻慢等级差别,甚至不容许人与人间有分别和差异的存在、也不让君臣间有上下的悬殊,(这就是秦国当下的问题,也是儒家之外诸说的问题)。但是,持异说的人立论时有根有据,解说论点时又有条有理,足够用来欺骗蒙蔽愚昧的民众。墨翟、宋、楚王就是这种人。

    ……因此,要想使天下人臣服,就要在统一天下后,管理万物,养育人民,使天下人都得到好处;凡能到达的地方,没有人不服从,这样上述八种学说立刻消声匿迹,十四个人也弃邪从正。这是圣人中得到了权势的人啊,舜、禹就是这种人。

    荀况的办法其实就是‘兼利’,持不同学说的人是‘是圣人之不得势者也,仲尼、子弓是也’,但如果能做到‘兼利’,这些人的学说就会消失,持这些学说的人也会改邪归正。

    数日的讨论已经得到一个诸人都认可的结论:是信奉不同的学说造成了荆轲的刺杀。

    荀况认为,荆轲心中无君,故而置卫元君于不顾,因此当下需要重建秦国的法度,确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等级差别,更要有上下悬殊。如果荆轲忠君而不为己,他就会因为卫元君放弃刺杀而臣服于大秦。

    燕无佚是墨家,他认为荆轲之所以会刺杀,是因为他不理解大秦统一天下、制止杀伐的意义。他不同意荀况再建法度、重树等级的办法,荀况进行冗长论说时,他被铁水探伤过的脸一直在发笑,待荀况最终说完,他当即道:“儒者之说,不合于秦。

    古者圣王之为政,列德而尚贤,虽在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高予之爵,重予之,任之以事,断予之令。是故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封侯之武安君亦可贬为黔首,黔首若立功亦可封为君侯,岂能‘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刺客之事,乃天下之义尚不同,因而天下乱。若能一同天下之义,天下自然兼相爱,交相利。”

    “试问如何一同天下之义?选择天下贤良、圣知、辩慧之人,立为天子,使从事乎一同天下之义乎?”李斯笑问。“尚如……”李斯继续笑,“尚如天下人不选大王为天子,若何?”

    “你!”墨家提倡人人平等,以贤尚同。墨家的天子是众人选出来的,那么问题就来了:如果天下人不选赵政做天子,这该怎么办?

    “大王贤德英明,天下人为何不选?”见赵政脸色一沉,燕无佚焦急争辩。“天下人不选大王,必是受敌国挑唆之故,当是国贼。既是国贼,人人得而诛之。”

    “哦。原来足下便是如此成墨家钜子的?”李斯还是笑。墨家那一套他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兼爱、非攻、尚贤、尚同,说的好听,实际上毫无实施的可能。

    “大王之贤,足可为天子。”燕无佚不理李斯,只是揖向赵政。

    “然燕卿又有何计?”选立天子根本就不可能,赵政不在乎燕无佚的解释。他灭关东列国不是要把列国从土地上削去,而是要让他们臣服大秦。

    “臣……”燕无佚结舌,被铁水烫伤的疤纠在一起。

    “大人容禀。”韩非揖道:“刺客猖獗,乃大秦律法有疏,增补律法、防患未然即可灭杀刺客,又或……”

    “再增补律法,亦不可使关东之人臣服于寡人。”再渊博的人,学识也有极限。赵政看到了韩非学识的极限,或者是法家的极限。律法只能惩罚行为,不能控制人的思想。

    “大王……”赵政失望间,毋忌揖告道:“大人言,为何不焚书?”

    “焚书?”赵政燃起一些希望。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岂能焚书?”荀况闻言怒斥。“昔卫鞅教先君孝公燔《诗》《书》而明法令,天下人皆怨。”

    秦国焚书是有传统的,韩非说话嗦,他‘又或’后也想建议赵政焚书,但被打断。李斯心里也这么想,奈何老师荀况的态度他很清楚,故而不敢提议。

    “先生稍待。”赵政看向毋忌和亚里斯多德四世,“大人请言。”

    “三百多年前,犹太国王约雅敬焚毁了先知耶利米写的《巴录便尼利亚》,因为他不喜欢这部作品中对巴比伦将入侵犹太王国的预言。”亚里斯多德四世说起了公元前七世纪初的事情。“毋忌告诉我,刺客临死前说的那句遗言,实际并不是楚尼王所说,而是一个叫做杨朱的学者所说。既然如此,请将杨朱的书全部焚毁就可以了。”

    “杨朱?”赵政对杨朱了解甚少,在秦国,他读不到杨朱的言说。

    “还有其他类似的学者吗?”亚里斯多德四世看向毋忌,又看向赵政,还有荀况、李斯、韩非、燕无佚等人。“如果有,那就应该一起烧掉。”

    “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于杨,即归于墨。”燕无佚有些自傲,杨墨之言盈天下的时候,儒家之说只缩在鲁国一角。

    “陛下,自称为墨的学者与其杨朱没有任何相同之处。”亚里斯多德四世不知道燕无佚是在自夸,他以为他在担心会不会焚墨家的书。“墨学者和其他学者的学说一样…。现在,我们只要焚烧杨朱的著作,并要禁止有关他的言论和思想在秦尼传播。”

    为了不挑起荀况、韩非、燕无佚等人的反感,毋忌在翻译的时候做了一定的保留,但亚里斯多德四世的建议还是让赵政有些好奇,他问道:“为何如此?寡人闻杨家之说乃是利天下而不拔一毛,其不入危城,不处军旅。”

    “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其书确当焚。”赵政提问、毋忌翻译时,荀况一改态度,赞成焚书。

    “天下尚同,然杨家利己,我墨家岂与之同?”燕无佚也道。

    “杨家之说,不服法令,贵生畏死,确该焚之。”韩非跟着道。

    “杨朱之言当焚,荆王之言,大荆新闻亦当焚。”熊启担心有漏网之鱼,故而将大楚新闻也加上了。“大荆新闻使黔首知世界之事、晓人性之利、倡杀伐之勇,惑民久矣。”

    臣子们一个接一个赞同自己的提议,亚里斯多德四世一边笑一边点头。等所有人都说完了,他才回答赵政之前的问题。

    “陛下从这些学者的态度中,就应该知道他们之间虽然存在分歧,但本质上是一样的。他们都希望有一个伟大的神,或者和神一样伟大的人来统治整个世界,只有杨朱的言论不是这样,他知道什么是‘我’。

    他不为国家牺牲自己的一根发毛,是因为这个国家与他毫无关联;他不进入危险的城市,是因为他明白生命的可贵;至于他不愿意披上盔甲作战……我很想知道,发动战争的时候是否经过了他的同意?”

    说到这里亚里斯多德四世看向赵政,目光里带着询问。赵政对此毫无反应,他从来不知道发动战争要经过黔首同意,国家大事岂是黔首可以参与?

    “所以我认为杨朱的学说与其他人的学说完全相同,陛下只要焚烧他的著作,驱逐它的信徒,然后……”亚里斯多德四世看向荀况、燕无佚、韩非等人,饱含鄙夷的微笑道:“就可以了。”

第十八章 原委

    亚里斯多德四世是一位智者,智者自然能迅速获知不同学说的核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此前他只知道商鞅和韩非,这几天他又简略了解了诸子与其说是了解,不如说是嗅探,只要毋忌简略提及这些学说的思想甚至只是翻译一些语句,他就可以将它们归类分级。

    嗅探之后,他很确定自己清楚所面对的一个什么样的文明。这个文明中,只有杨朱、公孙龙等人是异类,其余大多数是同类,这就是他建议只需要焚烧杨朱书籍、驱逐其信徒的原因。然而他没办法向赵政解释原委,也没办法、当然也没必要向他鄙视的那些蛮族学者解释原委,他只能告诉他的学生毋忌。

    “蛮族就是蛮族,但不能说蛮族不会有漂亮的少年。”夜深人静,赵政赏赐给亚里斯多德四世的芷阳宫内,师生两人正在对话。寺人宫女就在身边伺候,奈何两人说的是希腊语,除了波斯总管和那一票希腊随从,没有人听得懂。

    “在很久以前,希腊人曾经也和蛮族一样,觉得自己与整个世界密不可分,同时他们还认为万物有灵,将自然中的一切都看作是神灵,对它们跪拜、给它们献祭,向它们祈祷。如果一直这样持续下去,而不知道什么叫做‘我’,那希腊人也是蛮族。”

    亚里斯多德四世由衷的感叹,他研究过很多蛮族,也见过不少文明,完全知道‘我’的可贵。可惜的是,毋忌似乎不太了解这一点。他甩了甩脑袋,遗憾的道:“我看到了不同的语言和不同的国家,却没有发现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同。”

    “如果你现在忽然成为秦尼人,你会不会带上盔甲和武器前往战场?”亚里斯多德四世问道。

    “我?”毋忌没想到老师会问这样的问题,他只是稍微的犹豫,然后坚定的摇头,“不会。”

    “为什么?”亚里斯多德四世再问。

    “因为我没有任何的权利,我只是一个、一个官府的奴隶。”通读过《商君书》,毋忌知道秦国内部采用何种方式进行统治。“我找不到前往战场的理由,除非是被人逼迫。”

    “按照秦尼王的命令,你可以通过砍下敌人的头颅变成一名贵族。”亚里斯多德四世笑道。

    “楚尼报纸上的分析,这只是极少数,并且从未有人超过第五等级。”毋忌道。“秦尼军队接连战败,从楚尼王即位到现在,秦尼最少在战场上损失了五十万人或者更多。”

    “你的这些言论和思考,都是在为你自己考虑,而不是在为秦尼这个国家考虑。”提问是为了论述,亚里斯多德四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你知道什么是‘我’,什么是‘非我’,也许一些秦尼人也知道,但他们明白的不够清晰。尤其重要的是,很少有学者论述什么是‘我’,为什么‘我’就是‘我’,为什么‘我’不是整个世界的一部分,而独立存在于世界之外?”

    亚里斯多德四世终于说出了问题所在,他看着仍在思考的毋忌:“孩子,这就是高级文明和低级文明的差别。蛮族人无法区分‘我’和‘非我’,所以他们是蛮族;希腊人知道什么是‘我’,什么是‘非我’,所以他们高贵。”

    “可……”毋忌还是困惑。“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秦尼和巴克特里亚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他们一样有国王,一样有官员,一样有军队,一样有……”

    “你之所以不想带着盔甲和武器走向战场,是因为你和所有希腊人一样,知道国家或者城邦是因为我的需要而存在;那些秦尼人之所以和你不同,是因为在他们看来,自己只是因为国家或者城邦的需要而存在。这就是你和秦尼人的不同,也是希腊人和其他蛮族的不同。”亚里斯多德四世打断道。

    “你有自由的精神,有独立的意志,但秦尼人、蛮族人没有,即便产生,也会被强行抹去,因为他们只为整体而存在,不符合整体就要抹去。这没有意义吗?这正是一切意义的根源。

    只有存在独立的‘我’,才能追逐属于‘我’的智慧,而追逐智慧就是哲学。那些学者的著作是哲学吗?不,不是,它们不是智慧,他们只是巫师们的经验总结。

    只有存在独立的‘我’,才能研究‘我’之外的世界,而这种研究就是科学。那些学者的著作是科学吗?不,不是,它们不是科学,他们只是首饰匠人的劳作心得;

    同样,只有每一个‘我’都独立于整体之外,人与人之间相处才需要法律和契约。现在铜鼎上铭刻的那些东西是法律吗?不,不是,它们不是法律,更不是契约,它们只是刑罚。

    只有每一个‘我’都独立于整体之外,人与人之间交流才需要逻辑和辩论。现在我们看的那些存在逻辑和辩论吗?不,不是,它们毫无逻辑,也不是真正的辩论,它们只是一堆胡言乱语。

    哲学、科学、法律、契约、逻辑、辩论,这些都因为‘我’存在所以存在。这就是高级文明和低级文明的不同,也是希腊人和蛮族人的不同。”

    毋忌汗如雨下。就像人浸生活在空气中,正常情况下谁也不会在乎空气是否存在,可一旦处于真空,他会立刻窒息甚至是死亡。亚里斯多德四世把哲学、科学、法律、契约、逻辑、辩论全都抽走,他立即感到死一样的窒息。再想道秦王已经下令焚烧杨朱的书籍,驱逐信奉杨朱之说的信徒,他当即汗如雨下。

    “你明白了?”亚里斯多德四世问,然后笑着点头,“你明白就好了。”

    “老师,”毋忌犹豫,“如果秦尼统一了这片土地,杨朱所有的著作都被烧毁……”

    “如果秦尼统一了这片土地,杨朱所有的著作全部烧毁,那么以后不会再有人知道什么是‘我’。因为没有‘我’,那不会再会有哲学、不会再会有科学、不会再会有法律、不再会有逻辑……。人们将像蛮族一样愚昧和迷信,他们永远生活在黑暗中。”亚里斯多德四世道。

    “我曾经说过,这里存在着一部分高级文明,比如杨朱,但剩余的都是低级文明,比如儒、墨、法、道、还有你向我推荐的崇尚自由的庄子,可惜他的自由看不到人的意志,那不是自由,那是梦游。他们都没有产生‘我’这种独立意志。

    现在,低级文明正在消灭高级文明。实际上如果有足够的时间,高级文明将击败所有低级文明,就像希腊城邦击败波斯帝国一样,希腊人利用科学发明了弩炮,但波斯人做不到这一点。可在这片土地,令人遗憾的是两部分文明是共生的,因为持续的战争在不断吞并城邦,高级文明还没有展露出自己的智慧,像荆轲那样愿意为独立意志而死的人还没有团结起来,就被无情的吞噬了。

    这或许再一次印证了诸神眷顾着希腊。只有希腊那种不利于战争和吞并的多山地形,才能较好的保存高级文明。在东方这种的平原地带,高级文明即便已经产生,也没有时间成长,因为战争已经到来。”

    “楚尼王呢?”毋忌追问。“他做出了弩炮,发明了水车,他说过‘给我自由,或者给我死亡’……”

    “楚尼王的工匠盗窃了希腊人的智慧,他做出的弩炮就是希腊弩炮,他的战船就是希腊三浆战船。他发明的水车原理和阿基米德水车没有什么不同。”亚里斯多德四世道。“我曾经说过,我给他带来了文明,但他拒绝了我。他现在的老师一个是儒,一个是道,还有一个我不清楚是什么人。

    既然他分辨不出什么是文明,什么是野蛮,他又怎么能让这片土地的人沐浴在文明的光辉中?如果他击败了秦尼人,统一了这些国家,哪怕他知道‘我’是如何的宝贵,权力也会让他迷失,他的老师会建议他学习秦尼人,将那些高级文明毁灭,他不会和秦尼人有什么不同。

    而他盗窃来的弩炮、水车、战船,还有……应该是从塞里斯人那里盗窃来的炼铁术,因为没有哲学和科学的支撑,它们很快就会退化。总有一天,楚尼人会造不出弩炮、造不出水车、造不出战船和海船,也炼不出比赛里斯人更好的铁。”

    毋忌是亚里斯多德四世的学生,他知道这个学生在担忧什么。他再道:“孩子,你是希腊人,是希腊孕育你成长,你为何要为这片土地上的人担忧?他们本来就是蛮族。”

    “我只是……”毋忌出生于索格底亚那,可他的父亲是个齐人。

    “不要为他们担忧,这种担忧没有必要。”亚里斯多德四世微微笑起。“在我教导你之前,你还认为秦尼和巴克特里亚并没有什么不同呢。

    依靠许多智者的努力,希腊人才独立出了‘我’。你即便告诉秦尼王或者楚尼王,他们也不能理解什么是‘我’,‘我’有什么意义。你说的那个庄子,他曾经说过,你不可以向井里的青蛙描述大海,也不应该告诉夏天的昆虫冰雪。青蛙无法想象井和大海有什么不同,昆虫也没办法感受冰雪的寒冷。

    文明也是这样。所不同的是高级文明可以俯视低级文明;而低级文明即便仰视,也无法理解他们所没有的东西,哪怕这些东西就摆在他们眼前。”

第十九章 雨季

    五月的江南正值一片雨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绵绵细雨笼罩着一切,所有东西都变得湿漉漉的。对此早有预料的大司马府给每一名士卒都准备了斗笠、蓑衣、足衣、皮靴,还在战舟、重车上安装了雨蓬,但雨水还是浸湿了一切。

    人或许只是难受,每天更换一次甚至两次足衣脚是步卒最重要的部位,其他地方受创或许还能战斗,脚一旦受创那就会变成全军的负累。军备司的工作中,脚是保护的重点,和头一样重要,一双皮靴的价格超过一整套甲胄,好在这笔钱绝大多数由郢都大府支付。

    人还能接受,马却受不了。生活在干燥草原地带的马匹最难忍受潮湿炎热的环境,不管是战马还是挽马,它们一匹接一匹的倒下,以至以马医认为要爆发了马瘟,各师一阵慌乱连忙疏散隔离,直到进攻前才匆匆运回前线。

    “见过大王!”

    “见过大王!见过大王……”

    马上的熊荆脸上一片雨雾,他巡营方回,衣裳尽湿。“雨太大。”进入幕府的他接过臣递上的毛巾,这时雨下得更大,雨点打在军帐外面沙沙作响。

    “雨大则水深,水深则便于行舟,于我有利也。”军司马庄无地一脸笑容,不以为忧反以为喜。“且雨中所视不远,秦人侦骑不见我,飞讯亦不可传递讯文。”

    雨水不断,哪怕是越人,对此也极为生厌,但在庄无地口中,这反倒是好事。

    “秦人若何?可有最新讯报?”熊荆坐下后问道,雨水也阻碍了楚军讯息传递。

    “未有。”淖信负责军情汇集,“秦人俱往共邑而去,郡守腾契仍在征召士卒。”

    正月时南郡郡守芈杉被调离,灭韩有功的腾契被任命为南郡新郡守。此人一上任就整肃吏治,严惩不法,还发布什么为吏之道。吏治国家只要整顿吏治,就意味庶民又要受苦了。腾契到任,显然是要使秦政在旧郢更深层次的推广,以前那种法外留情的面纱现在要全部揭去。熊荆对此自然是庆幸,庆幸自己很快就能把旧郢的楚人解救出来。

    “骆开所率舟师至大河否?”他再问。

    “当至矣。”淖信仍然没有收到讯报,鄂君乐判断后如此答道。“以日程计,骆开所率舟师此时已入大河,只是逆大河而上还要数日。”

    鸿沟、南济水系被秦军阻塞,楚军疏通的同时,越君骆开的舟师沿海北上,从黄河入海口逆水至鸿沟出口。秦军可以阻塞鸿沟南济诸水,但没办法阻塞黄河。

    “如此说来我军已可进攻?”熊荆道。郢师之外,还有鄂师、西陵师、洞庭郡师、苍梧郡师、彭蠡师、(qiao)阳师等十数个师、旅。熊荆没有聚将,但这些师、旅的将率大多聚在幕府之内。鄂县作为江南大县,规模有三个师,比洞庭郡一个郡还多。

    “臣以为可攻。”鄂君乐揖道。“从东海至鸿沟,一千六百里八日即可至。我军攻拔竟陵,消息传至咸阳,咸阳再命秦军回援,舟师已至鸿沟以西。”

    “我军于大梁驻留逾久,秦人越是生疑。”昭黍这次随军攻伐,攻郢之战,芈姓诸氏倾巢而出,生怕拿下旧郢分地少了。洞庭郡多昭氏,所以他不从淮水西进。

    “何日天晴?”熊荆看向军司马庄无地。

    “禀大王,这几日皆雨。”庄无地道。气压计实在简陋,依照经验判断,雨会下好几天。

    “马匹若何?”熊荆再问马匹。虽然楚军行军都靠战舟,但战马、挽马不可或缺。

    “马匹皆备。”虚惊一场的楚军军马又运回各师旅中,马匹是死了不少,好在计划时马匹本就多了百分之二十,所以马匹根本不缺。

    “击鼓。”熊荆不再发问。与桐柏山方向楚军约定的时间很快要到,既然不能等到天晴,那就索性雨中进攻。也许真像庄无地所说,雨中进攻更加隐秘。

    军命既下,庄无地摇响了鼙(pi)鼓,鼓人闻声立即击响帐内的建鼓,以召诸将入帐。‘咚咚咚’的鼓声从幕府传出,雨幕为之一歇。各师旅的士卒忍不住张望中军大帐,让人厌烦的雨季中,他们等待进攻的命令已经等的很心焦了。

    大雨中楚军幕府击鼓聚将,南郡郡守府所在的荆州也浸在绵绵雨水中。芈杉离任,腾契接任,最先整治的就是郡守府。芈杉爱伺候花草,府内花草遍地,腾契一上任就将府内所有花草移除。花草如此,对郡守府内的官吏却出人意料的尽数留任。

    南郡是边郡,以前又曾是楚国故郢之地。腾契只忠于秦王,可内史外的诸郡全归丞相府管辖,也就是右丞相熊启管辖,楚地的大族说不定能和咸阳的丞相扯上关系。郡内虽积弊已久,但他仍要依法、依理清扫这些积弊,让咸阳的那些人抓不住把柄。

    “去岁盐税不过四千金,若是今年再减,臣只能以死谢罪。”郡守府明堂,隐隐诉苦的是郡内史陈。他的前任富已经治罪罚为城旦,今年是第三年,若盐铁走私还不能大规模遏制,他的下场不是城旦就是鬼薪,与其如此,倒不如死个痛快。

    “盐铁之税,少府之重。”腾契身姿挺拔的坐在席上。“然南郡积弊甚深,非一时可除。臣奉大王之命至南郡,自要清扫积弊、杜绝私盐。然则……”

    席上的腾契身形挺拔,但他的话没有一句是实在的。他既没有说何时开始清扫积弊,也没有说何时可以杜绝私盐。郡内史陈听的颇为失望,他本以为芈杉走后新郡守会有所作为,没想到新郡守一样心存顾忌,不敢大刀阔斧的清扫积弊。

    他连连叹气,带着失望告辞,他走之后腾契也长叹一口气。

    郡内史代表大王,他求见腾契不得不见,可有些话他又不能直说。盐铁走私表面上看是走私问题,实际上却是外交问题。每当求盗、游徼缉拿私贩,私贩就躲至楚境。他们胆敢越境,对面的楚卒必将他们全部斩杀。猖狂时楚卒甚至直接闯入秦境,把亭长的亭衙一把火给烧了。

    县尉敢报复吗?不敢,县尉只能请示郡尉。郡尉敢报复吗?也不敢,郡尉只能请示咸阳国尉。咸阳敢报复吗?这已经不是报复不报复的问题了,这是战略方向上的选择。既然决心先灭赵国,那大秦就不能因为走私与楚国陷入另一场战争。

    腾契上任后战局有所改观,赵军大败,秦军将与三国联军决战于大河之北的共邑。不过咸阳国尉府还是没有授予他全权,准允他清剿私贩,未准他与楚军县卒交战。一切都看白陉之战的结果,如果秦军胜了,他也可以猖獗一会,跑到楚境杀人,说不定还能拔下唐、随二县;

    如果秦军败了,那他只能设法肃清郡内的盐铁私贾,不过这又涉及到郡内的芈姓家族、涉及到右丞相熊启和王后芈这些外戚。他必须得到内史乃至大王的授意,才能将郡内这最后一股力量打散,毫无留情的推行秦法。

    “禀郡守,郡尉求见。”腾契沉思间,仆从入堂相报。

    “荆人如何?”腾契一见左沮便问。

    “荆人皆赴大梁,唐、随二县为之一空。”左沮答道。

    “消息确否?”腾契再问。他很怕左沮是看大楚新闻得来的情报。

    “确也。”左沮道。“这几日大楚新闻皆言随师、唐师出师远赴大梁,以救赵国。”

    “除此呢?”腾契心里咯噔一声,没想到郡尉真的是看大楚新闻得来的消息。

    “除此?”左沮不明所以。“除此亦然啊。斗于雉已率军至大山之东,远赴大梁了。随、唐二县仅剩老弱之师,若此时能趁虚而攻,二县必拔无疑。”

    郡尉和郡守不同体系,郡守是文官,管民政,郡守是武官,管郡内的军备和抵御外敌。腾契一见到左沮就不喜欢,但他没办法将他调走,只能尽量磨合使用。

    “不得王命,随、唐二县不可攻拔。”腾契道。“此举只在肃清郡内盐铁私贩、坐贾,即便进入荆地,也只能斩首不可拔城。”

    “为何?”左沮很是懊恼。“荆人大举至梁,我军此时恰可趁虚而入。”

    “咸阳王命仅是如此。”腾契反问道。“你我攻拔荆人县邑,咸阳治罪,罪在何人?”

    “若能趁此拔下随唐二县,将荆人赶至大山以东,大王为何治罪?”左沮不解。“足下若非伐荆,何以要本将再召士卒,进驻安陆一线?”

    “进驻不过是进驻,非要攻拔唐随。”腾契不明说自己要等共邑之战的结果,这是他和大王之间的默契。他也不想与左沮纠缠攻伐随唐之事,只问道:“士卒征召几何?”

    “三万有余,五日内当有五万,然则连日多雨,十五日后大军方至安陆。”左沮答道。咸阳准允南郡征召五尉兵力,以肃清盐铁私贩,这是破天荒的事情,奈何不准攻拔楚地县邑。

    ‘轰、轰……’左沮答完天际便炸起一连串惊雷,雨越来越大,到最后瓢泼而下。

第二十章 竟陵

    绵绵细雨很快变成倾盆暴雨,东西长四百多里、南北宽两百余里的云梦泽一夜之间变成了湖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楚军长江‘s’形的上弯处出发,到竟陵行程不超过两百三十里,然而一入云梦,早前做好的路标大多不见,本来一夜可至的竟陵到早上还不见任何踪影。如果不是楚军有磁罗盘,恐怕此时已经分不出东西南北了。

    早上雨势稍停,然后又下,卒翼战舟上的熊荆一脸愁云。迷路他以为只会在海上发生,没想到进入长宽不过几百里的云梦泽也会迷路。

    “大王勿忧,臣已命舟楫四处探寻。”庄无地愁容更甚,大军迷路,这是他军司马的责任。

    “禀告大王,”一艘大翼急急而来,“我军过矣!”

    “过矣?”战舟上站的是巫觋横,草原上他导航极准,所以这次也随军。熊荆看着他蓦然回望身后,身后什么也不没有,只有白茫茫一片水泽和浩浩荡荡的舟队。

    “我军已过竟陵纬度。”巫觋横的话只有熊荆能听懂。竟陵的纬度早有记录,用太阳石和六分仪可测量出此时舟队所在的纬度,可得到误差大约数公里左右的结果。

    “已过几何?”熊荆连忙追问,现在看来能确定方位的只有纬度了。

    “已过十二角秒,五十三里。”巫觋横说出的数字无人敢信,居然越过竟陵五十三里。

    “不可能。”东城师师长养虺连连摇头。“偏差五十三里之多,我师士卒……”

    “我军在何处?”熊荆没搭理他,而是看向庄无地。

    “当在……”竟陵附近的地图庄无地烂熟于心,冒汗的同时他终于想起一种可能,也是唯一一种可能。“我军当在扬水、竟陵泽之上。”

    春秋时期云梦泽非常大,到了战国因为人工开垦遂缩小成三块:一块是汉水、旧郢竟陵运河以南与长江的相夹之地;另外一块则汉水以北,与安陆以南相夹之地;最后一块是旧郢竟陵运河以及运河以北的竟陵泽,三块当中以长江第一块最大。

    战舟越过竟陵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到了运河以北的竟陵泽,不然水路根本不可能越过竟陵。而水泽之间存在的陆地很可能因为暴雨被淹没了,如此全军才能到了运河以北。

    “竟陵在东南。”方向是最重要的,里程倒在其次,而且六分仪本来就有数海里的误差。

    “急令,转向东南!”养虺不敢怠慢,急忙战舟转向。

    “急令,转向东南!”雨势稍歇,数里内已能视物,令旗挥舞下,数百艘战舟陆续转向东南。

    竟陵最早的城邑是郧,这个郧是安陆的郧国灭亡后迁其公室的结果,确切的说是郧城、或者郧乡。吴楚之战中,竟陵郧城大破,担心再战的郧人往西北迁到了后世的郧县。后世的郧县在春秋时是绞国,楚武王时屈瑕率师于蒲骚大败随、绞、州、蓼、郧诸国联军。郧国战败,一部分郧师跟着绞军退到绞地,于是有后世的郧县、郧关。

    郧人离开竟陵时,楚庄王时期建设的旧郢竟陵运河凿通已有一百多年,作为南北、东西水路的要冲,城邑的繁华不下鄢、郢。白起拔郢后,鄢、郢、竟陵、、卢……,汉水一线的重要城邑迁走了城内的楚人,迁入赦免的秦国罪人。

    四十多年过去,以前卑贱的罪人成了繁华城邑的城民。富饶的江汉平原,又处于重要的贸易节点,占据楚人田宅的罪人只要不是太懒,以前的菜色和寒酸早就消失不见,吃穿用度也渐渐讲究,唯有一口秦腔改变不了也不去改变在满是楚音的南郡操一口标准的关中秦腔,这是是旧黔首身份的象征。

    阴雨绵绵的清晨,一到开门时间,竟陵城城门便是大开,不过多是出城的人少有入城的人。这也没什么奇怪,昨日中午起便天降暴雨,路上的商旅躲雨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冒雨赶路?最少也要到中午时分才会有商旅陆续入城投宿就食。

    县令陆喜很早就起来。年仅三十三岁的他成了竟陵县的县令,这在旁人看来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尤其是他的名字曾被丞相熊启提起,说是此人年少有为,可堪大用,然则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所以他还要多在地方上历练,很快,他就做了竟陵县令。

    人生太多变换,即便已过去了八年,陆喜想起这一切依然感叹。除了不时想起救他的楚军司马彭宗,他还想起几句话就说服他的知彼司侯谍,当时两人的对话非常简略,只有数句:

    “灵柩入墓时,可否抛草马于灵柩之上?”侯谍是这么问的。

    “何谓?”陆喜当时很吃惊,他不是没听清,而是很诧异。

    “然否?”侯谍再问,一双眼睛直看着他。

    “然。”父亲灵柩入墓时,陆喜亲自抛洒草马在他的灵柩上。

    “你非楚人,更非秦人,你是陆浑戎人之后。抛草马于灵柩乃殉马陪葬之俗。”侯谍道。

    本就没有什么家事的陆喜原以为自己是个秦人,后来才知道自己原来是楚人。知彼司侯谍几句话就颠覆了他是楚人的想象,他不是秦人也不是楚人,而是个戎人。

    秦地很难看到简牍,陆喜后来才得知陆浑戎本建有陆浑国,大约两百年前陆浑被晋国所灭,陆浑之君带着残余士卒奔至楚国,楚平王将他安置在旧郧国,旧郧国始称安陆。

    陆喜站在廊檐下看着檐外的雨丝出神,还没有到上衙的时间,身后打伞的仆人一声不响,就在他身后静静站着。等听到县衙里梆子声响,他才快步从后门入衙,这时候县丞、县尉、各曹、诸吏全都到齐。

    “敬告上官,郡府前日来讯所言郡卒今日或至竟陵。”县尉甲揖礼后说起今日的大事:沿汉水南下的郡卒要路经竟陵,这是数日前通知过的事情。

    “粮秣足否?”陆喜说话时中气不足。郡卒南下的消息他一收到就传出去了,他一直在等楚军,希望楚军能先于郡卒到达竟陵,没想到郡卒到了,楚军仍然还未到。

    “粮秣早已备足。”库曹揖告道。“郡卒不过留宿一日,所耗粮秣不多。”

    “郡守昨日有命,言竟陵乃南郡咽喉之地,郡卒来时勿要细验令符,无令符者不得入城。”为吏之人细致,这几日思考良多的陆喜无中生有的捏造出一道郡守之命,各曹诸吏真以为郡守下了令命,一时不疑有他。

    很快他担心的事情就来了。临近中午时,县吏禀告郡卒前锋已抵达东门,却因令符还在后方,无法入城。这时候城头忽然鼓响,县尉甲奔下城墙急告荆人来袭。

    旧郢竟陵运河在竟陵之南与汉水相汇,竟陵又在汉水西面。虽然战舟可以通至竟陵南门,但驶出大泽后,楚军骑兵便弃舟登岸,直奔二十多里外的竟陵。项超已返回项师,妫景率骑一师和重骑归属北线楚军,现在冲向竟陵城的只是弃疾踵的骑三师。

    千名骑兵疾驰而至,楚字大旗在细雨里迎风招展,城头的秦卒顿时吓破了胆,示警的鼓声响彻全城。县令府里,县尉甲一冲进来就大叫道:“请准郡卒入城。”

    “郡卒令符不见,不可入城!”吏曹也急道。

    “郡卒乃我秦卒,岂能有假!”尉曹甲大怒,带兵的五百主他见过,不可能有假。

    “是秦卒亦不可。”吏曹道。“为何两军来得如此之巧?此当有诈。请官长速起吊桥。”

    城上一敲鼓、一喊荆人来袭,门卒就疯了一样拼命关门,铜钉上全忘了摸泥,城门外只丢下千余名郡卒。现在吏曹建议将吊桥吊起,那些郡卒就要被赶出护城河外。

    县尉甲再也忍不住了,他指着吏曹骂道:“此荆人之侯也。来人!速将其……”

    “放肆!”陆喜大喝。“来卒不见令符,荆人又至,彼等岂可入城?”

    “此乃荆人之侯,上官为何……”县尉甲手指指向了陆喜。

    “为稳妥计,当起吊桥。”陆喜看向他也看向其余各曹,“若郡府治罪,本府一人之过。”

    各曹诸吏听见陆喜要一人承担,当即松了口气,县尉甲还想再言,却见吏曹和县令目光交错。他心中有所警觉,但不明说,只匆匆告辞出去安排防务。竟陵毕竟是坚城,他不相信凭几千楚军就能拔下。等楚军退了,他必要上书郡尉,以告吏曹、县令通敌之罪。

    城门外的吊桥缓缓吊起,护城河外的郡卒破口骂声。咒骂是没有用的,更大的危机随之而来千名楚军骑兵绕过竟陵城,忽然出现在他们南面。千余人不过是郡卒前锋,大军还在两里之后,不能入城又来不及与后方大军汇合,郡卒只能在一片慌乱中列阵。

    城上的县尉甲看到这一幕眼睛几乎要迸出来,谁知让他意想不到事情发生了:那些楚军骑士只是掠过这千余名阵列不整的郡卒,快速向两里外正在列阵的郡卒大军冲去。一时间他有些恍惚,难道说,城下这千人真的是荆人假扮的郡卒?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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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楚帝国介绍:
公元前241年(秦王政六年),关东五国最后一次合纵攻秦失败,败亡之势已无可挽回;
降生于楚国王宫的熊荆,身不由己的卷入这段六王毕、四海一的历史。
*
诗与书,礼与乐,八百载璀璨文明;
战与火、铁与血,两千年尘封故事;
先秦与现代、天下与世界,全然不同的人类上古史。荆楚帝国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荆楚帝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荆楚帝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