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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贰零肆柒     荆楚帝国txt下载     荆楚帝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五 消亡

    “临行前楚王还言,击秦之事楚国中止,赵国却可行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廉舆说起谒见熊荆时的最后一段话,这话他只能向李牧说。“赵国若行,楚国可予一千辆四轮重车、五十万石菽麦。再便是焉氏塞,焉氏塞可交由楚军破之,赵军不费一兵一卒,长驱咸阳。”

    狐婴在郢都大司马府商议出塞击秦时,楚方信誓旦旦说攻破焉氏塞易如反掌,他与齐国大司马田宗多次相询,但楚人守口如瓶,什么也问不出来。现在焉氏塞仍由楚军负责破关,狐婴一开始想的一些假设完全不成立。

    “此事……”李牧刚想表达意见,廉舆就打断了他。“军国重事,舆不敢筹谋,若李伯已明楚王之意,舆自当告退。”

    谒见时楚王说的话就那么多,廉舆已经一字不差的说完了,再要问,也就是楚王说话时的表情了。当时楚王谒见并没有什么表情,最多是在奉劝赵国多种宿麦、广种粟米时有些不忍之色。这也很正常。秦国三年伐赵,每破一城,斩首都是数千上万,但秦军杀的人没有饥荒杀的人多,去年一年就饿死、或因饥饿病死三、四十万人。

    赵国岌岌可危,唯一的期望就是三国出兵相救。廉舆退走后,看着空荡荡的幕府,李牧如此想到。狐婴不知他的心思,见他沉默微微咳嗽了一声,问道:“计可行否?”

    加上燕地骑士,可出击的骑兵或有两万人。不按楚国大司马府制定的保守的后勤策略,按草原的习俗一人四马,也能杀至咸阳。只是两匹驮负精料的马很可能会在半道上累死,驮盔甲的那匹估计也回不来。两万人出击,大约会有五、六万匹马回不来。

    放在以前赵国绝不会缺马(这也是赵国农业不如魏国、韩国的原因),可现在不同于以前。三年战争下来,马匹庾死无数,去年饥荒时又杀牛马为食,如今赵国国内的马不超过十万匹,跌至历史最低。一次出击就消耗四、五万匹马,接下来的战争肯定马匹不足。

    这是物资上的损失,最重要的还是政治上的:如果只是赵军出塞击秦,邯郸会怎么看?虽说出塞的时间是九月,但如果秦军没有在九月进攻,那就是赵国先挑起战事。楚齐两国朝堂上反对救赵的人不少,如果这件事被他们利用,三国出兵说不定要耽误。

    “此事还当与相邦商议。”李牧久久不语,开口回答的不是行不行,而是要将此事议于赵粱。

    “邯郸多秦侯,若是此事为秦侯所知……”狐婴提到秦侯是连连摇头。赵国不是楚国,楚国素来排外,权力素不容他姓客卿染指,春申君这样有数千门客的令尹完全是个异类。

    排外有不好的地方,也有好的地方。楚国只要内部不互相倾轧,郢都朝廷到底在卖什么药,谁也不知道。反倒是赵齐魏等国,很多大夫卿士并非本国人,且人人重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朝堂上的秘密卖了出去。狐婴的提醒让李牧有了些犹豫,可最后他还是决定赶赴邯郸。

    已是正月,虽然没有腊祭后整日整日的宴席歌舞,但邯郸总有吃喝不完的宴席。李牧见到赵粱的时候,赵粱满脸通红,全身酒气,怀里还搂着一个美人,他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民有饥色,路有冻死,秦军攻伐在即,未料相邦竟是如此理政?”

    “退下!”李牧风尘仆仆,满脸风霜,他的质问终让赵粱有些清醒。他挥退美人与左右,辩解道:“邯郸贵人皆如此,我若日以继夜、忧心国政,庶民当生惧也。”

    赵粱的话或许有理,可李牧见不得那帮贵人蝇营狗苟、穷奢极欲。赵女闻名天下,不是没有缘由的。因此他来一次邯郸就要不高兴一次,此时面色仍然不愉。

    “子游来邯郸所谓何事?”赵粱很快正色危坐,问起了来意。

    “我来邯郸,只为出塞击秦之事。”李牧直言道。‘出塞击秦’四字让赵粱大吃一惊。

    “楚王与你所商者,便是此事?”赵粱酒立即醒来,他指着李牧,不敢置信的问。

    “然。”楚国已经中止了计划,此事可以光明正大的告之赵粱,李牧又细说了几句。

    “此计甚险矣!”赵粱嘴张了半天,久久才吐出一口浊气。“若我击破了咸阳,秦国必举国伐我,不死不休。”

    “若我击破了咸阳,击杀了秦王,秦国为夺王位,必内乱不止,如何伐我?”李牧道。

    秦国政制一切以大王为中心,赵政掌权后,吕不韦的势力立即清扫的一干二净,如果赵政身死,秦国内部又将是长达数年之久的权力洗牌。都是外戚,谁会把赵政的死当一回事?伐赵报仇不过是一种名义。等新君掌权再行报复,那已是十几年后的事情了。

    “然若咸阳不破、秦王不死?”赵粱问起了另一种可能。

    “秦王灭赵之心,自始未变。”李牧道。“我闻当年质于邯郸时,秦王倍受凌辱。”

    李牧之言让赵粱泄气,秦王当年在质宫的那些经历已经成为赵秦化不开的仇恨。秦王死了还好,没死的话必要拔下邯郸,将当年凌辱他和赵姬的人一一杀尽。

    “子游以为可杀秦王否?”赵粱不自觉意动,若秦王执意灭赵,以奇袭的方式杀了他也未必不可。“子游乃我赵国大将军,莫不是要亲入咸阳?”

    “我若出塞,秦人必有所觉,故而……”李牧语顿。原本预定项燕领军,现在只有赵军出塞,赵军将领不少,但真正能领兵出塞击秦的不多,他想了一会才想到一个人:“舍弟可也。”

    “李齐?”李牧有一个弟弟,继承父亲的爵位一直留在柏人邑。

    “然。”李牧点头,不为推荐至亲而脸红。“击秦之事甚密,父母妻子皆不可告。可告之将军中,唯舍弟名望不卓,他领军出塞,秦人不觉也。”

    李齐确实可靠,但李齐从未指挥过大的战事。赵粱道:“司马尚不可?颜聚亦不可?”

    “司马尚既代信平君任南线大将军,岂能去国出塞?秦人必觉也。”李牧考虑过司马尚,但司马尚不行。“颜聚者,齐人也。精通兵法、敢战善战,然其视赵人为齐人,不惜士卒,多有打骂,若士卒愤而投秦以得赏,我之奈何?”

    赵粱未曾领军,不知赵卒秉性。实际上凡是有所作为的赵将都非常爱惜士卒,根本的原因是赵人极度自尊。爱慕奢华不是非要享受奢华不可,而是担心被他人轻视。

    是‘士为知己者死’吗?不是!是‘士为重己者死’。颜聚不明赵人心理,带不好赵军。

    “可。”赵粱不反对赵齐率军击秦,他只要求道:“然若秦军未曾伐我,万不可入秦。”

    “不可,大军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岂能不入秦?”李牧当即反对。

    “必要如此!”赵粱坚持。“秦军未曾伐我而我军入秦……,夫兵犹火,弗戢**。”他见李牧还不同意,再道:“楚人之言不可信!我若决意出塞击秦,必要与楚人言我不击秦也。尚如楚人通秦,意使秦国再度伐我,奈何?”

    赵粱的思虑远比李牧复杂可怕,他不相信任何人,包括眼前的李牧。李牧忽然换了一种眼神看着他,摇头道:“相邦竟是如此看楚人?”

    “楚人救赵,明是助人,实则为己。”赵粱的观点一直没有变过。“不然楚国为何中止出塞击秦之计?又为何要你出塞击秦?此皆是使秦国再伐我之计也。

    又如赵楚联姻。此事数年前姑母便在谋筹,楚王却一直不允,上月忽而应允,何也?楚王欲使我赵国再受秦伐也。子游可知?得闻秦人或再伐赵,三国贵人庶民无不弹冠大悦。而我求其出兵相救,却以积粟未足敷衍。”

    “我弗信,楚王绝非小人。”李牧亲眼见过熊荆,他一点也不相信赵粱的话。“楚王不出塞击秦,必有原委。”

    “有何原委?”赵粱追问道。“以今日之势观之,天下非一于秦,便并于楚。秦人乃我之大敌,楚人便是我友?谬,此大谬也!

    诸国灭亡已不可遏,赵国社稷之存,不在秦人败亡,亦不在楚人败亡,而在秦楚两败俱亡。不如此,赵、齐、魏、韩,四国皆亡。”

    名为相邦,实为赵王。此时站在赵国权力巅峰的赵粱,与赵政、熊荆所看到的、感觉到的毫无二致,都是同一个天下。天下败亡之势不但无可避免,反而愈来愈烈。以目前的趋势,最终能够胜利的,不是靠百余万官吏支撑的秦国,就是贵族誉士越来越紧密团结的楚国。

    横成则秦帝,纵成则楚王。很早便有人预言了天下的最终归属,只是这句话常常被人忽略罢了。不管是横是纵,赵国都要灭亡,这却是赵粱绝不接受的。可惜不接受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他找不到任何办法让秦楚互斗、两败俱伤,只能坐视赵国步步消亡。

第五十六章 未雨

    这或许就是赵国的天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如果当年先君武灵王未死于沙丘,真的率领赵军从云中郡南下攻秦,同时联合韩魏顺汾水出汾阴,逆渭水至咸阳,那历史也就不一样了。可惜时间不能倒转,赵国的命运似乎在三家分晋、定都邯郸时便已注定,不管后人如何努力,再也无法更改。

    赵粱越来越清楚的感觉到赵国将亡的气息,但另一国家已经看到了灭亡。

    二月,刚刚接受完南阳郡不久的秦国突然伐韩,领兵之将竟然是南阳郡郡守腾契。这是个天大的笑话,腾契明明按韩安的意思投秦,没想一投秦他就叛变,成为秦国伐韩的急先锋。

    一份又一份飞讯发往四国,一个又一个使者急驶出新郑。身为韩王安的宠妃,芈芩只能泣告于熊荆,请他发兵救韩。只是韩国已经贿秦,既然贿秦,楚国自然不救。

    “王弟……,呜呜呜……”芈芩抽泣,韩钲和张良跪在她身后,也皆垂泪。

    “芩,王弟救不了、救不了啊!”熊荆无奈的摊手。韩国本打算左右逢源,如果当年韩国抱着宁愿得罪秦国,也要与四国相盟的决心,也就不会是今日这个下场。

    “臣只请大王发郢师相救。”相比于不善言辞的韩钲,张良的请求非常聪明。抵达郢都的他很快就熟悉了楚国的政制,知道各邑都有出兵的权力;也熟悉楚人的性情,一旦郢师发兵,为保护领兵的熊荆,其余县邑的楚师必会跟谁。

    “韩国贿秦在先,若出兵救之,魏国如何,赵国又如何?”熊荆知道这个刚刚加冠的文弱青年就是张良,但他并没有给他特别的礼遇。“韩王贿秦,以为秦人能存其国祚。秦人食言又求救于楚国,朝秦而暮楚,不佞如何相救?”

    “哇……”熊荆话音刚落,芈芩又是大哭,她没有留在明堂,而是掩泪冲了出去。

    “来人!跟着芩。”熊荆看着芈芩冲出去很是不安,担心她想不开。

    “大王不救敝邑,任由秦人得敝邑之地,魏国危矣。”张良继续游说。“若魏国失上蔡郡,秦楚相邻,楚国亦危矣。鄙邑韩王贿秦有错,然对错与否,当以楚国得失计之,今……”

    “正因人人计利求利,各国方争相贿秦,然后终为秦国所灭。”熊荆觉得自己不喜欢张良。人与人是讲究气味或者缘分的,有些人第一眼看见就觉得是同类,有些人刚接触便会敬而远之,保持距离。并且,只在初次见面有这种感觉,见多了气味混杂,就感觉不出来。

    “与规矩相比,利益得失可有可无。”熊荆继续道。“不佞曾言,贿秦者不救,这便是楚国的规矩,也是天下的规矩。韩王若有血气,便应与秦人死战到……”

    “大王!”明堂门口人影一闪,项燕与勿畀我登阶而至。

    “何事?”熊荆看到两人齐来猜到应该是出了大事。

    “是韩国……”看到张良和韩钲在,勿畀我欲言又止。

    “禀大王,韩王降秦矣!”讯报并不是什么机密,项燕也知道这几日芩公主日日哭诉请大王出兵救韩,因此当着韩使的面直言相告。

    “降秦?!”熊荆错愕,秦军兵临新郑才几天,韩国这就降秦了。

    “啊!敝邑…降了…秦……”张良和韩钲也是震惊不已。两人都担心远在韩都的家人,怕破城后秦军斩首记功,家中老弱无存。现在大王降秦,新郑安然无恙,家人应该无恙。张良、韩钲不自觉松气的表情让勿畀我鄙视,两人很快揖礼退出了明堂。

    “韩人如此,焉何不亡!”张良、韩钲出去时没有半点悲哀,也不见嚎哭,项燕叹了一句。

    “韩国既已降秦,魏王该大骇吧?”熊荆笑了笑,说起了魏国。

    韩国贿秦献地南阳郡,以祸水东引,魏国是恨得牙痒痒的。可再怎么恨,韩国一旦灭亡,魏国便首当其冲。韩境距离大梁不及百里,虽有一道长城、外加圃田泽隔着,但秦国从北面、西面两面包围大梁,魏王魏增怕睡觉都不安稳了。

    “信陵君前几日还在游说臣劝大王出兵救韩,而今……”唇亡齿寒,信陵君魏间忧早就在郢都活动了,尤其是游说项燕,可他怎么也猜不到,未等发兵,韩王安就降秦了。

    “秦军攻魏否?”天下局势再变,秦国的战略方向又一次模糊,熊荆因此再问。

    “秦军若伐魏国,何以腾契领军灭韩?”项燕指出了最重要的地方。

    “秦国若伐魏国,鸿沟诸水道当阻塞也。”勿畀我也不认为秦军要伐魏国。

    “那还是伐赵?”熊荆默默道。他倒希望秦国伐魏,伐魏赵国就解脱了。时至今日,韩魏两国的存亡对天下大局没有太大的影响,真正能影响天下局势的,是赵齐两国。

    “以臣之所见,当是伐赵。”项燕道。“只愿赵国出塞击秦……”

    “赵使已经相告,赵国马匹不足,无法击秦。”廉舆又返回了郢都,他带来的第一个消息就是赵国国内马匹不足,无法出塞击秦;第二个消息就是赵王想娶大自己四岁的芈倾,弄得芈倾跑到正寝来哭诉。赵迁确实是赵王,可他是倡妇之子,芈倾不愿意嫁。

    “此事确不可行。”三国不加入击秦计划,赵国自然独木难支,项燕对赵国取消计划并不意外。“然另有一事须告之大王……”

    “何事?”项燕神色变得凝重,与韩国降秦相比,这才是一件大事。

    “春后至今未雨也!”项燕呼了口气,说出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忧虑的事情。

    “未、未雨?!”熊荆出乎意料的想笑,可还是忍住了。祭祀春神很久了,现在正是春种时节,每日都是阳光明媚,确实好像没有下过雨。粟虽然是耐旱作物,可刚种下去也要有雨水的滋润,不然没办法成活。

    熊荆还在担心春旱耽误春种,项燕又道:“臣闻赵国亦是未雨。”

    “赵国也是未雨?!”熊荆终于知道事情的重要性了。赵国去年粮食就不够,今年如果春旱影响耕种,粮食再不够,单凭三国输运的一千万石粟,今年又要饿死不少人。

    “召……、召……、召工尹刀!”熊荆连续转折了三下,才想起要召见何人。

    “大王,此时造海舟已不及也。”项燕知道熊荆为何召工尹刀。海舟建造已经停了,全楚国大大小小的造船厂都在造几吨重的内河舟楫。熊荆要马上开造海舟,好多运点粮食给赵国。

    “为何不及?”去年十一月以前,各船坞已经铺下来龙骨,一艘饕餮级运货海舟大约是两万个工日,三百名工人两个多月就能造出来。

    “便是今年下水三十艘海舟,也不过多运三百六十万石粟米,杯水车薪也。”项燕道。他只是提出了问题,并没有办法解决问题。“或许是臣多虑,楚国不雨,赵国乃雨也。”

    项燕只是期望,然而他的期望并不准确,三天后楚天便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间郢都下了第一场春雨。春雨贵如油,王宫之内、闾巷之中一时人人大喜。

    在太卜观曳的建议下,二月祭祀媵(饮食神)的规模大了一倍,以谢媵教导楚人先民播种五谷,生火烹食,脱离茹毛饮血生活的恩德。楚国下雨,赵国也下了几场雨,唯有秦国一直未雨,一时间人人盛传天弃秦国,故而不雨。

    在秦王赵政看来,关东诸多对秦国有一种刻骨铭心仇恨,最开始是藐视,污蔑秦人是夷狄,后来又说秦国是虎狼之国虎狼当然不是凶狠、威猛的意思,而是畜牲、禽兽的意思。所谓‘天弃秦国,故而不雨’,赵政根本不信。秦赵是同一片天空,秦国大旱,赵国也大旱,秦国地动,赵国也地动。怎么可能赵国下雨,秦国就不下雨呢?

    “大王,今日未雨也。”在赵政的命令下,赵高天天报告是否下雨,今天又未下雨。

    “哦。”赵政已经习惯不下雨了,闻言只是轻轻的哦了一声。大概是明堂外的阳光过于明媚,他放下手中的竹简问道,“今日是……”

    “禀大王,今日是巳日。”赵高谄笑。“渭水之畔全是游人,彀击彀、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臣以为不下雨可也,咸阳几十万人挥把汗便是雨了。”赵高说完,见赵政高兴忙问道:“大王,今日乃上巳,是否郊游一日?”

    赵高说的有趣,赵政呵呵笑起,再看堂外那一片阳光明亮无比,似乎还带着春天的气息,他收起来简牍,笑道:“也罢。今日便休息一日……,王后何在?”

    与素来懒政的熊荆不同,赵政极为勤勉,一年三百六十多日几乎无休,每日批阅的竹简据说要以石计量。这么多竹简,早上视朝结束要到晚上十点、十一点才能看完。如果召见相关官吏询问细节,那就要忙到半夜。

    每日除了给华阳祖太后、太后赵姬问安,赵政几乎足不出宫。今天竟然同意休息一日,赵高真是喜出望外。他赶忙让人去找王后芈和王子扶苏,但这个时候,王后的车驾与华阳祖太后一起,早就出城了。

第五十七章 雨后

    渭水河畔的春天似乎要比江南晚一些,郢都柳长莺飞、山花灿烂的时候,渭水两岸柳树的绿芽儿才冒出不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细细密密的春雨说下就下,雨点打在黄嫩的叶尖上,闪闪发亮。打在河畔的草丛里,五颜六色的花朵愈显娇艳。最可爱的是一群燕子,它们乌黑的翅膀不时剪截着雨幕,鸣叫中突然点击在水面上,激起一圈一圈的波澜。

    上巳原本是巫女祓禊衅浴之日,八百年过去,在这一日洗浴的习俗依然。下雨的时候,王后芈正在女官仆从的服侍下洗浴,她的目光既没有看空中飞翔的燕子,也没有看远处的山花,而是紧盯不远处穿着亵衣洗浴的芈,哪怕两人同是女子。被芈发现后,她忍不住发出一阵娇笑,道:“妹妹甚美甚美!”

    八年前芈刚刚及笈,而今已近花信年华的她正处于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时节。湿透了的亵衣穿在身上虽然遮挡了一些视线,反而将纤细却逐渐玲珑的身材显现出来。瀑布一样的黑色长发徐徐垂下,青春就这样恣肆的荡漾在渭水的春天里。

    “笑我。”芈用手挡在胸口,她不习惯将自己的身体敞露在别人的视线里。

    “我如何笑你了。”芈产下扶苏后再也没有纤细的腰身,卸下王后的盛装,与芈一同站在渭水里,她竟然觉得自己心里已经有了些妒忌。“无怪王弟对你……”

    芈的话很自然的出口,然而一提熊荆,芈娇羞的脸就变得僵硬。八年来她一直念着这个人,竭尽所能打听他的一切消息,然而这个人却一点也不思念她。除了头两年有两份书信,后来再也没有了消息。娉了齐女,又退了娉,然后又娉了齐女、娉了越女,最后还娉了赵女。一个人的时候她不时会想:君王多爱,他或许已经忘记了自己。

    “妹妹去何处?”芈看出芈的不悦,草草收拾一下就与她上了岸。

    “君王自多妻妾,妹妹又何需烦恼?”芈是秦国王后,可天子七十二嫔妃,秦国几十年前就代周而自居,后宫里的嫔妃早就超过了七十二人。而今又灭了韩国,韩王安的妃嫔媵嫱说是要辇来咸阳,人多的只能在渭南某处再建一座宫殿。

    “我无事。”芈很自然的挽了挽头发,她看到芈棘被人抬到了渭水岸边,当即快步赶上去,对左右责怪道:“既雨,岂能将祖太后抬至水畔?”

    芈棘越来越老,三年前便不能行走,只能坐于辇车上让仆人抬着。春天乍寒还暖,上个月还大病一场,芈本不愿她出来,但芈棘生性执拗,谁也拦不住。

    “老奴,”尚吾也老了,他的背越来越驮,说话也开始有些不利索。

    “速把祖太后……”因为芈棘的宠信,芈在华阳宫是半个主人,她一吩咐寺人就要把芈棘抬离水边,芈棘忽然拉住了她,然后连连咳嗽起来。

    “既雨天寒,姑母还是回宫吧。”芈轻捶着芈棘的背,小声的劝道。芈棘咳声越来越大,脸也咳得涨红,可就是抓着她的手不放。

    “儿啊,姑母……”芈棘咳嗽完看着芈,还费力的抚了她生红的脸颊。“姑母冢木拱矣,便想看看这上巳春日,看看这渭水……”

    芈棘老态龙钟,言语缓慢,缓慢到让人忍不住可怜。只是但凡对秦国有所了解的人都非常清楚,三十年来,秦国看上去掌握在吕不韦手中、看上去掌握在赵政手中,实际却掌握在她的手中。而今她终于老了,上个月的大病让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她就想多看看这即将离去的世界、感受人生中最后一个春天。

    “儿,你真欲嫁予楚王?”雨一会就停了,芈棘忽然问。

    “儿也不知……”芈最终没有以媵妾的身份嫁入秦宫,但芈棘也不愿意她嫁入楚宫。倒不是因为同姓,而是熊荆不顾情面,将侄儿阳文君给烹了。这让芈棘隐隐生恨,涉及楚国之事她从不作梗,涉及熊荆的私事,加上秦楚又一直交恶,她就不能成人之美了。

    “是不知,还是不敢言?”芈棘又咳嗽了两声。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她笑着道:“过几日大王问安时,我让大王准你去楚国。”

    “姑母?!”芈以为自己听错了,可这只是以为,她的眼泪很忠实地掉落下来,然后整个人伏在芈棘膝上嘤嘤的哭。

    “日后为王后之人,怎能哭哭啼啼没个仪态。”芈棘轻抚着她的背,饶有兴趣的取笑。

    “儿岂会是王后,”芈抬起了头,泪眼朦胧中忍不住道:“他娉了齐女、又娉了越女,今年还娉了赵女……”心里的委屈从未对他人哭诉,现在全说了出来,说完的芈哭得更加凄惨,她很久很久就想大哭一场了。

    “儿就是楚国王后。”芈棘安慰道。“为了抗拒大秦,楚国必要与齐国联姻,也要和越人交善,齐女、越女他说不得不娶。赵女必然是那个贱妇执意要娉的。赵国就要亡了,赵人不处心积虑求楚国出兵,如何存国?”

    因为赵姬的原因,芈棘素来痛恨赵女。实际上赵女大多卑贱,常常为了富贵而游媚权贵,那个倡后不正是私通了相邦春平侯,才让儿子得以即位的?熊荆以未龀之龄能够坐稳王位,说不定赵妃也私通了哪位权臣。

    这几乎是一定的!赵女的**刻在骨头里,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任何身份,都改不了她们以色事人的本性。想到**的赵女,芈棘心里就生恨。她抬起芈的头:“切记!他日嫁入楚宫为后,必要慎之又慎。那贱妇是楚国太后,又让儿子娶了赵女,必要抢你的后位。”

    芈棘说的是自己一生的经验,芈茫茫然根本就听不懂。见她如此,芈棘知道她暂时理解不了,只能再道:“你记住赵**贱恶毒便可,万不能轻信。”

    渭水之畔,心疼芈的芈棘一再交待,正兴匆匆赶来的赵政恰好看到这一幕:一个未曾梳妆的女子伏在祖太后芈棘的膝上,她身上穿着半湿的亵衣,瀑布一样的头发斜斜地披在肩侧,外面只裹了一件单薄的纯衣。她伏了一会,见芈过来又站起来行礼。芈长的也很美,可与她站在一起,总觉得缺了一些什么。

    出了咸阳,赵政就立乘在车上,车顶也没有华盖。他从很远的地方就开始呆呆地看着那名女子,他察觉到了她与芈的不同,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种不同。直到雨后的阳光透过云层照射在脸上,方有两个字闪现在他的心头:明艳。

    那名女子给人的感觉就是雨后阳光那般明艳,五官精致的芈虽然也美,可与她相比忽然就显得黯淡和小气。

    “那是何人?”赵政指着那么女子大声问道,只想久久留住这种明艳的美。

    “那是王……”女子已经转身,身边的寺人只看到了王后芈立在祖太后的辇车旁。

    “役夫!”赵政骂了一声,再指,那名女子正好上了一辆马车,众人只看到一个背影。

    “此、此……”一个寺人犹豫着,见赵政瞪过来,恐慌道:“禀大王,此或是芈女公子。”

    “芈?!”赵政念出来了一个名字。她本该是王后芈的陪媵,却因为恶疾错过了婚礼。疾愈后她匿于荆国使臣的车队中,竟打算私逃出境。好在,祖太后疼爱她,除了其父新城君芈昌受了象征性的惩罚外,什么事也没有了。

    据传,荆王见到她便是爱极,魏王魏增为了讨好荆王,还找了一个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认为宗室女,最后送给了荆王,荆王大悦。

    “拜见大王。”看到赵政乘车亲来,寺人宫女连忙伏拜,赵政仿佛没有听见。三十不惑,男女之事他很少关注,宫中嫔妃除了少数几人,他也无暇宠幸。但芈不同,刚刚那刹那间的明艳已牢牢刻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拜见父王。”扶苏已经六岁,与芈一样,他五官也长得精致,就是身材比同龄孩子矮。

    “免礼。”赵政和声道,他牵着扶苏的手拜向祖太后芈棘,“拜见祖太后,敢问祖太后安否?”

    “老妇无恙。”芈棘看到扶苏就呵呵的笑。“起,起来。”

    她看向扶苏,赵政的目光则盯着梳妆已毕的芈。她瀑布一样的黑发已然不见,头发不是挽髻在脑后,也不是结束后任其自然下垂,而是如男子那束发于头顶,一块红色的帻布半包裹着头发,中间露出高高的折叠过的发束;两根系带从帻布后下方拉出,从耳背顺着圆润如玉的脸颊结于颌下。

    发饰如此,脸上也未描眉涂粉,且不知为何肤色反而黑了一些,不似刚才那般明艳动人,只觉得端庄大方。说不上美,要说不美又找不出任何瑕疵。赵政有些发愣,要不是刚才亲眼目睹,他几乎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第五十八章 应允

    “大王…为何来了?”辇车上的芈棘只顾和扶苏说话,没有注意赵政的目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一旁的芈见赵政盯着芈看了许久,心里猛然一惊。

    “今日是上巳,又闻祖太后与王后出了宫……”赵政答道,他小心地拭去芈棘肩上刚刚落下的水珠。“春日和曦,政儿愿陪祖太后齐赏春光。”

    只有面对芈棘,赵政说话才有这种孩童的语气。他是纯孝,虽然祖太后在世一日,秦国灭楚就要晚一日,可他宁愿秦国晚些灭楚。辇车可以抬,也可以拉,赵政现在就拉着芈棘的辇车缓缓向前,余人都在后面跟着。

    “止、止了。”赵政拉了大概有半里,芈棘便喊了停。她能听到赵政的越来越粗的喘息声。

    “祖太后……”赵政满头是汗。

    “若是被你母后知道,又要……咳咳,又要多言。”芈棘责怪道。“儿,快给大王擦汗。”

    芈闻声来上帮赵政擦汗,赵政人不动,任由她擦。看着两人如此亲昵,芈棘高兴的笑。她最满意的一件事就是让赵政娶了芈,立芈为王后,然后生下了嫡王子扶苏。

    权力的传承最可靠的就是血脉的延续,扶苏将来就是太子,日后自然会是大王。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也没办法改变。而扶苏即位为王,秦楚两国或许就能保持长久的和平。当然这很难做到,但有熊启、有李斯、有隗林、有王绾、有蒙恬、有王剪、有羌……,国中有大大小小的朝臣和官吏,军中有数不清的将军和都尉,这件事总能办成。

    秦国和楚国,楚国与秦国,芈棘不想看到两国任何一国灭亡。

    “都退下吧,老妇有事言于大王。”笑着笑着,芈棘如此说道。包括芈,一干人都退下了。

    “请祖太后训戒。”赵政知道芈棘要说话,躬身立在辇车旁侧。

    “不是训诫。是祖太后念起了母国。”说话间,芈棘的目光缓缓移到赵政脸上。“大王若是亡了赵国、魏国、齐国,亡荆国否?”

    祖太后直言不讳的把楚国称为母国,自然希望楚国能够存续下去。在没有发生后来的那些事情之前,看在芈棘的份上,赵政当然可以答应日后保留若干城邑,让楚国不至于绝祀。卫国不正是这样吗,因为卫缭求情,历史上的卫国也未曾绝祀,直到秦二世胡亥即位,才将野王的卫角君废为庶人,卫国就此绝祀。

    不过当下的现实显然不同于历史。楚国不但越来越强,还越拉帮结派,与赵、齐、魏三国合盟。现在不是秦国亡不亡楚国的问题,现在是秦国如果不灭亡楚国,楚国必要灭亡秦国。

    赵政因此苦笑,缓缓道:“禀祖太后,而今不是大秦欲亡荆国,而是荆国欲亡大秦。政儿数次遣使入荆,愿与荆国交善,荆王不欲也。”

    赵政说的是实情,芈棘不由闭目。国与国的利益并不以王室之间薄弱的联姻为转移,楚国下定决心与赵齐魏三国合盟拒秦,秦楚已势不两立。

    “荆王惧大秦也。”芈棘并不认为楚国做的有错。“其所为者,不过延国祚、存社稷而已。大王若是亡了赵齐魏三国,亡荆国否?”

    “政儿必不绝荆国之祀。”赵政答应道。“然若荆国能与我大秦联姻交善……。”

    “大王欲与荆王共分天下?”芈棘看着赵政笑问。

    “若荆王愿意与秦国联姻交善,自可与大秦共天下。”赵政说的很认真。他有些疑虑的看着芈棘,不知道她是否有与楚国交善的良计。

    “共分天下不可也。”芈棘不是不相信赵政的保证,而是不相信共分天下可以长久维持。这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赵齐合为一国,三国保持均势。“老妇以为,秦国胜,当不绝荆国之祀;荆国胜,亦当不绝秦国之祀,大王以为然否?”

    “然。”换一个人说这话,赵政肯定要驳斥,但说话之人是祖太后芈棘。

    “既如此……”芈棘顿了一下,目光再次看向赵政,“芈已秦国王后,芈虽然姓芈,可她生来就是秦人,祖太后以为当遣其入荆,以为荆王之后。”

    “芈、芈……”赵政忍不住回头去看,一身纯衣的芈正立在芈身后。

    “怎么,大王不愿?”芈棘看到赵政在回望芈,她本以为赵政会当场答应。

    “政儿,”赵政面有苦色,“禀祖太后:芈已为政儿媵妾,遣其入荆,不妥也。”

    “有何不妥?”芈棘嗓子提了起来,她看得赵政低头。“自先君穆公起,秦荆四百年联姻,若非那年吕不韦伐荆,岂有秦荆交恶之事……咳咳……,而今…咳咳咳咳……”

    芈棘气急语快,但她病愈后的身体实在太弱,剧烈咳嗽起来。不咳还好,一咳嗽便接连不止,赵政大急,忙道:“政儿允诺!政儿允诺!速、速传太医……”

    因为激动,芈棘面色开始发紫,赵政急了,大叫着传太医。芈、芈、尚吾等人急忙冲了上来,看到芈棘面色发紫,也慌了手脚。无奈间只能让寺人端来温好的柳树皮汁,待芈棘止咳才灌下去。

    芈棘年老,本就有心疾,病愈后出来还受了些凉,最后则是那阵莫名的激动,所有的一切加在一起,让她最终晕厥了过去。赵政欲哭无泪,心头之火只能发泄在旁人身上。“来人!彼等看护不周,给寡人、给寡人……”

    眼见相熟的宫女臣就要被甲士拖去问斩,芈心头热血涌动,对赵政素拜道:“杀人不详。若太医无策,还请大王速请荆国神医昃离至咸阳……”

    “皆怨你!”赵政后悔没有立即答应芈棘,现在见芈求情,觉得一切都是她的错。什么‘荆国胜,亦当不绝秦国之祀’,无非是芈苦苦哀求欲入楚国,祖太后心软答应了她,这才来求自己。

    “哼!”挥退要拿人问罪的甲士,赵政狠狠瞪了芈一眼,这才跺脚追着芈棘的车驾离去。

    “哈哈哈哈……”渭北咸阳宫,得闻芈棘晕厥的消息,太后赵姬忍不住大笑。她笑得极为放肆,似乎要全咸阳的人都听到她的笑声。“老毒妇将死、老毒妇将死也!哈哈哈哈。”

    “大王已遣人入荆国召荆国神医昃离,”禀告的寺人尖声尖气,怎么也挥不去阴森霉腐的味道。咸阳作为都城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一百多年前秦国还在与魏国争夺河西,故而王宫极为狭小,不敢逾越礼制。后来虽有扩大,也无济于事,只能在城外渭南另筑新宫。大王、王后皆宿于渭南,咸阳宫很早就空置,只留下一些年老的寺人和宫女。

    “召昃离又有何用?芈姓之人皆有心疾,老毒妇大限已至。”赵姬收敛了笑声,不过她也担心芈棘再次病愈,故而问道:“可知老毒妇为何患疾?”

    “禀太后,说是、说是……”赵姬敢骂芈棘老毒妇,寺人可不敢,寺人也不敢在赵姬面前称祖太后,只能略过。“说是为了芈求情,请大王准允芈入荆。”

    “芈为何要赴荆国?”赵姬不解。

    “窃闻荆王爱极芈,故而……求告于大王。”寺人也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

    “芈已为大王媵妾,如何赠予荆王?”赵姬打断道。

    “说是芈未曾与大王婚礼告庙,故而不是大王媵妾。”寺人再道,这也他听来的。

    “大谬!”本着凡是敌人赞成的,我们就要反对的方针,赵姬开始咬牙切齿。“芈之名早已奉于太庙,先王皆知她是大王之媵妾,岂能赠予荆王?备车,我要见大王!”

    老毒妇既然因为芈激动而再度生疾,那不让芈赴楚,岂不是又能让老毒妇再激动一回?一年心疾两次或许还能苟活,若一年心疾三次,那肯定是要薨了。带着这样的窃喜,赵姬先是赶到太庙,一番布置才前往曲台宫。

    “母后……”芈棘没有回华阳宫,而是送到了曲台宫。焦头烂额的赵政看到赵姬忽然出现,说不出的惊讶。“母后来此所为何事?”

    “母后来此只为政儿。”赵姬看见赵政说不出的怜爱,她一直觉得是那老毒妇抢走了自己的丈夫,然后又抢走了自己的儿子。

    赵政不解,他最担心的就是赵姬在此大闹一场。“母后,政儿还在处理政务,待晚些定去咸阳宫……”

    “不必了。”赵姬拒绝道,她来不是要赵政晚上与自己一起用膳的。“母后听闻政儿欲将芈赠予荆王?”

    “赠予?”赵政很奇怪这个词。“芈未嫁,其欲至荆国,政儿……”

    “甚不可!”赵姬打断道。“芈乃王后陪嫁之媵,其名早已奉于太庙,先祖先君皆知她是你的妻妾,你岂能将其赠予荆王?”

    “啊。”赵政错愕的看着赵姬,想了一会才明白她的用心。“母后,芈未曾与政儿合卺……”

    “先祖先君已知,且她一媵女,怎与你合卺?”赵姬急道。“大秦可割地、可献城,岂能有让妻之举?此事若行,当为天下笑!”

第五十九章 离秦

    不过是王后陪嫁的一个不起眼的媵女,不过是后宫里一件很小很小的事,可因为赵姬的关系,这件事很快就闹得满城皆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满城皆知也就罢了,赵姬还说动了秦国公族。

    六国外戚、关东客卿鸠占鹊巢,执掌秦国大权、抢占大小官职,公族是敢怒不敢言。但有的时候,比如秦昭襄王后期,公族也能乘机返身,左右秦国政局。不过旧王一死,他们又跌会落了下去,毕竟对新王而言,可亲可信的不是赵氏同宗,而是外戚。

    赵政加冠已有数年,现在只要芈棘一死,便可将她先前安排的人全数调离,军中再把蒙氏蒙武战死公族心里是暗自称快的,从蒙骜到蒙武,全是楚系外戚养的看门狗,还有新崛起的王剪之流压下去,把李信、赵亥、赵成这些年轻将领提上来,秦国又会是秦人的天下。

    抱着这样的心事,某日视朝,牙齿掉光说话漏风的赵径、赵荇几日忽然向赵政进言,痛斥让芈入楚是向楚人献妻称臣,不但不能如此,还要让芈尽快告庙。

    面对祖太后芈棘,赵政没什么不能答应,可当着几百名朝臣的面,赵政半点也不能显露此意。他温言抚慰这几名赵氏老臣,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待视朝结束退至路门正寝,一看到熊启跟来他便低语道:“速让她离秦。”

    “大王?”熊启一愣,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揖了一礼,匆匆出了路门。待要出王宫时才发现自己没有准备出行的符传,这又急急跑回相邦府,让下吏速速赶制出一套出秦的符传,这才驾车赶往渭北的华阳宫。

    秦楚交恶数年,但秦楚都要维护的一个人,那就是华阳祖太后芈棘。值守复邑的楚将得闻芈棘再次病倒,第二日便告知郢都,郢都立即用大翼战舟将昃离送至边关,边关的秦军则早已备好从车马,昃离一到就日夜兼程将他送至一千多里外的咸阳。

    几乎没有一秒钟是浪费的,但知彼司还是让逯杲、陆两人速速骑马追赶乘舟西去的昃离。两人两日两夜疾驰千里,终于在稷邑赶上了昃离,随机以他随从的名义入秦,一路窥察牢记武关道各色军情。

    赵粱赶到华阳宫的时候,逯杲与陆正在捣药。说是药,实际就是大麻籽,医尹府研究发现,皓玛汁确有健体功效,尤其对重病、体弱之人有特效。但也有坏处,饮用完皓玛汁,心跳会急剧加快,若本有心疾,那心疾将会加重。

    昃离赶到咸阳时,秦国太医对芈棘已是束手无策了。昃离精通的是外科而非内科(妇科估计也要强一些,楚国已经能施行剖腹产手术),诊断后只能孤注一掷给芈棘饮皓玛汁。

    “这便是不死之药?”陆面无表情的捣着角杯内大麻籽,逯杲看着杯内的汁液啧啧称奇。他见陆不答话,又悄悄的捅了捅他。

    哀莫大于心死悲莫过于无声。这次入秦陆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芈。与他想象的不一样,芈在秦国是王后,人家活的很好,根本就不要他救。八年的苦恋就此终结,然而除了陆自己,没有谁听到心碎的声音。

    “为何不言?”逯杲手指要往角杯里伸,打算沾一点不死药尝尝,陆立将他的手推开,还瞪了他一眼。

    不得逞的逯杲也不生气,他嘿嘿一笑,又安慰道:“只要有战功,娶公主何难?等你我做了将军,上巳之日去大梁、临淄,不嫌路远还可去邯郸,娶公主轻而易举。”

    逯杲的安慰全然无用,不过有个人在身边陪着,陆也能感受到同袍间的温暖。逯杲正要再说,内室传来昃离的声音:“药备否?”

    “禀医尹,药已备。”大麻籽都捣成了浆液,陆答完就要送入内室。

    “不……”眼见不死药就要送走,逯杲急了,他忽然对着房门揖礼,“见过王后。”

    ‘王后’二字让陆浑身一震,他也揖礼时,逯杲的手指已伸进角杯,急急的粘了点不死药浆液,然后快速收回,就要往嘴里塞。逯杲多智,论武则完全不是陆的对手。他张大着嘴就要品尝这不死药时,陆一把抓来,铁钳一样的手扼在他的手腕上,手被当即拉了回去。

    一伸一缩间,除了几滴浆液落在他的脸颊,余者全部陆撸回了角杯,甚至,脸颊上那几滴浆液也被陆刮走。

    “非礼勿动。”陆语态平静,出房时如此说道。

    “善。”昃离看到角杯里的浆液满意的点头。陆力大,角杯里的大麻籽已被他彻底捣烂。“快,给祖太后服下。”

    内室之中挤满了秦国太医,在他们的注视、羡慕下,装着皓玛汁的镶金角杯被昃离交给了芈。喂芈棘饮药一向是芈的事,她让人将芈棘的头微微抬起,再用软木轻轻的撬开牙关,把杯中的皓玛汁液一点一点倒了进去。

    “不死药啊!”看着不死药就这么灌入了芈棘口中,太医令李心都在滴血。

    “然也,不死药。”夏无且与另外几个太医也忍不住叹道。

    “唉!”不死药是什么个玩意,昃离当然不说破。“敝邑楚王使人出海至蓬莱仙山,得不死药三份。齐王强求,食得一份;敝邑太后食得一份,此份本为敝邑楚王所食,闻祖太后疾危,故而敬献之。奈何敝人晚来数日,祖太后已在阴阳之间,真不知这不死药……”

    看着角杯里的汁液被芈一点点喂食进去,昃离脸上写满了遗憾。他也不知道这药能不能救活芈棘,故而先给自己造了台阶。说话间,角杯里的汁液全部喂完,芈棘的头再被寺人轻轻放在枕上。这时候有人小声喊道:“芈。芈……”

    “见过丞相。”喊芈的人是熊启,一些看到他的寺人宫女连忙行礼,室内的太医则全盯着芈棘,等着不死药生效。

    “见过季叔。”芈还是那一日装束,头上戴着红帻,缨带系于颌下,身上是普通的纯衣。

    “走!”熊启一把抓住芈的手,将她拉出内室,出堂后急急下阶。

    “季叔何事?”芈一边下阶一边相问,她不明白熊启要拉着她去哪。

    “速速离秦!”下了阶上了马车,御手按照熊启之前的吩咐迅速策马出城。

    “离、离秦?”芈挽了一下漏下的发,眼睛睁得很大。

    “然也。”熊启看着她频频点头。“今日视朝,几个老臣说你已是大王媵妾,不能让你入楚嫁于王弟。还要让你速速告庙,与大王早日行合床之礼。”马车颠簸,熊启一边说一边将怀里出秦的符传交到她手里。

    “切记!出咸阳后便日夜兼程赶往魏国,符传上你已是魏人,名叫予姜,是名女倡。你还是国尉府的秦侯,得国尉府之派遣,日夜兼程赶往大梁入信陵君府。另一车上有你的衣衫,你的皮屦,你的配饰……;还有路上的吃食,还有金、钱,还有一名侍女……”

    短短半个时辰内,熊启就让人安排好了一切。他的细细密密的交代让芈措手不及。但芈很快镇定了下来,细听他说的每一个字。

    “大王已命全国男子书年,最早今年,最晚明年,便将大举伐赵,赵国危矣……;

    齐人上月阴使人入秦,只闻大王相召,不知齐人所言何事……;

    先君怀王率军至蓝田后,武关道大修,然相邦府所记有限,不知当年关隘如何大修……

    前岁大王前使西去,前日狄道忽有回信。回信如何尚且不知,大王闻之大悦……”

    熊启说的都是秦国的大事。他府上虽然有信鸽,但每隔一段时间丞相府邸就会走失鸽子,然后又从大市买入鸽子,这样的事普通人不以为意,落到国尉府侯正的眼里,总会惹起不必要的怀疑。不知从何时起,国尉府开始监视经常出入燕朝的所有重臣,这让熊启不寒而栗。

    “记否?”马车已经出了咸阳城。连祭路的时间都没有,车驾就行过了渭水。路边,一辆四轮马车正在等待,透过车牖,一个陌生的侍女坐在马车里。

    熊启交代了很多事,芈记是记下了,可此时她心里只想着芈棘。“我不能走,姑母……”

    “姑母因你而疾!你若不走,姑母黄泉有知,亦要怨你!”熊启担心她不走,话的说的很重。然而这话就像利矢,把芈的心狠狠穿透,刹那间,她的眼泪便夺眶而出。

    “勿哭、勿哭。”熊启知道自己把话说太重了。“姑母要你入楚,乃为有一日楚国胜秦,不绝秦国之祀也。我等确是楚人,可也是秦人,不愿秦国灭楚,亦不愿楚国亡秦,你可知否?”

    熊启没有半点掩饰自己心思。他虽叛秦而死,但若局势颠倒,他亦可为秦国而亡。芈一边流泪一边答应,抽噎中说不出话,只能不断的点头。待她上了那辆等候的马车绝尘而去,再也看不见时,遥望中的熊启这才发现自己也哭了。

第七十章 离秦2(前面四章章节号错误)

    熊启送芈出城的时候,赵政的车驾正在渡过渭水上的长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秦王即天子,而天子驾六。因为是春天,故而服马必须全是青色。六匹青色的服马拖曳着偌大的车驾,不敢赶的太快,只能一点一点的在长桥上前行。

    “昃离入秦,乃携不死药而来,说是荆王于海外仙山求得,仅有三份……”华阳宫那边的事情,赵高一直关注着,尤其是不死药。

    “从仙山求得?”赵政笑。“不是海外化人所献吗?还赐了化人二十万斤钜铁。”

    “大王,臣也愿大秦得不死药,”赵高讨好的笑。“好使大王长生不死……”

    “谁人可长生不死?”赵政年轻不知愁滋味,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也要求不死药。“不死药者,不仅难得,亦难……”

    天下的东面是大海,化人或从海上来,或从西方来。赵政事事怀疑,本不太相信不死药的传说,只是为了祖太后,他又希望这是真的。

    服侍日久,赵高难大约能猜到赵政的心事,故而道:“天下皆言不死药服之可以不死。嫦娥连服两枚,因而成仙升天。臣为大秦社稷计,愿大王长生不死。”

    “哈哈!”赵高说的赵政大笑。这时候车驾已过渭水,桥头上国尉卫缭正要求见。

    “卫卿所为何事?”余人都退下了,赵政不知卫缭为何会在桥头相候。

    “禀大王,丞相昌平君送芈出城,欲离秦也。”卫缭疾告道。

    秦国很早就有内部监察制度,只是未像楚国那样独立成一个司。虽然没有独立成司,可秦国国内的监察人员几十倍于楚国。变法一百多年,告奸不但成为一种习惯,还有人以此为业。卫缭执掌国尉后,内部监察一再加强。熊启还在相邦府内赶制出秦符传的时候,便已经有人告奸至国尉府,而后熊启一直被跟踪,直到送完芈后返城。

    早上视朝还在说要芈速速告庙,一散朝右丞相就送芈出城离秦。这样的行径,卫缭不得不亲自赶来禀报。

    “离秦便离秦。”赵政不好说这件事是自己嘱意的。

    “大王之意,”卫缭有些不懂。“任由芈离秦入楚?”

    “卫卿还有何事?”车驾快到咸阳城,赵政不愿再提此事。

    “臣只是担心朝臣会深究此事。”卫缭还是不太明白赵政对芈棘的感情。

    “深究又如何?”赵政笑容有些冷。“他们想深究,怕不是因为芈吧。”

    “臣……”卫缭也是客卿,对于秦国内部的斗争向来明哲保身。赵政只一句就让他察觉事情绝不仅仅在于芈,她只是一个某些不可告人之事的由头。

    “臣请告退。”秦国的权力斗争不但复杂,还极为残酷。卫缭背心开始冒汗。

    “西使之事如何?”赵政问起了另外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

    “彼等非行于草原,乃行于昆仑之南。此路皆黄沙,行止不易。以行程计,最快亦要年末方能入我秦境。”消息是从西面传来的。为了求马,甘罗前年便已西去,他在昆仑之西找到了运马入楚国的大夏国。一开始人家不肯卖马,现在大夏国不但肯卖马,还将遣使入秦。这是件喜事,只因芈棘再疾,赵政一时间忘记,刚才又因不死药再度想起。

    “以卿之见,白狄之国遣使入秦所求者何也?为黄金上币否?”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赵政在想这些白狄人痛快答应卖马,还遣使入大秦,究竟是为了什么。

    “白狄者,非尽肤白也,乃因其人喜穿白衣,故曰白狄。”卫缭是殷人,殷商时期西北便有白狄出没,但这些人不全是白人。“其人素好金银,其来大秦,当为金银也。”

    “既是为金银,此前为何不允卖马?”赵政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若其使至狄道,寡人当亲迎之。”

    狄道是大秦最西边的城邑,距离咸阳足有一千四百里。听闻赵政要去狄道亲迎那些白狄使臣,卫缭大吃一惊。“此甚不可。白狄西来,大王于国境亲迎之,助其势也。”

    “有何不可?”赵政不听。“其国卖千里马于大秦,当礼遇之。”

    赵政当然不仅仅为了迎接那些千里马,他更希望知道西边的事情。楚国有海舟可以西去,大秦扼守天下之西,同样也可以西去。他还想再说什么时,车驾已经到了华阳宫。

    “这不死药……”华阳宫大廷,早前对不死药寄予厚望的太医一个接一个摇头。若不受芈棘在昃离到来之前便已病入膏肓,他们肯定要怀疑昃离的不死药是假药。

    “若不死药亦不能救,先生还有何策?”太医令李探听芈棘的情况后,问向昃离。

    “若不死药也不能救,凡人还能有何策?”昃离反问道。

    心疾是楚国公室的固有之疾,许多楚王因此而薨落。楚国的医者也希望能治愈此疾,可就目前而言并无良策。倒是熊荆说了一个办法:穷举配种。

    心疾是天生遗传之疾,一个有心疾的芈姓男子与一个没有心疾的他姓女子,总有可能生出一个没有心疾的孩子。研究哪些女子与芈姓男子能生出健康的孩子(或者少生出有心疾的孩子),那熊氏以后就娶这样的女子。

    理论是这是可行的,英国人培养纯血马,就是普及登记制度,建立完整的谱系,把马越养越高大。马能如此,人为何不可?甚至不需要穷举配种,只要调查八百多年来,有哪位芈姓贵族不患心疾,再查证他是何姓女子所生,全面统计一下,就能得到大致的答案。可惜的是楚国东迁,记录宗室婚配的简牍皆焚于旧郢各城,所以只能一点一点穷举。

    这是防范于未燃的办法,对于已经患有心疾的人,除了喝柳树皮汁、饮大麻籽汁,也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昃离的反问李也没办法回答。心疾实属膏肓之疾,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之不至,这确实不是凡人能够医好的。然而李担心大王非要自己医好不可,如果医不好,说不定盛怒之下就要杀人。

    李想着大王,大王就来了。得闻祖芈棘仍然未醒,赵政的脸阴沉得吓人,看太医的眼光好似在看死人。杀人的目光下,连上次医好赵政铁水烫伤的夏无且脸色都是煞白。唯有列在最前的王后芈、昌文君、昌平君、新城君等人脸色悲伤。

    “既是不死之药,何以祖太后不醒?”赵政的目光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昃离身上。

    “臣来之前,祖太后已至阴阳之间矣。”昃离重复此前所言。“不死之药,乃助人之不死,而非使逝者复生也。且心疾者,乃膏肓之疾,臣实难有良策。”

    赵政本想说神医亦不过如此,但昃离言辞诚恳,又名满天下。如果他都救不了祖太后,天下也就没有别人能救祖太后了。带着些失望,赵政轻步走向内室,芈棘仍然昏睡于床榻,尚吾伏拜在一侧。愣看中他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待回神,才想起芈已经走了。

    如果芈在就好了。前几次祖太后有疾,都是芈在服侍,可现在她却不在。赵政忽然间有些后悔,他很想让人把芈追回来。这不难办到,只要他现在下令,天黑前芈定能出现在华阳宫,出现在祖太后的床榻之侧。然而,让芈去楚国正是祖太后的心愿。

    这几天他逐渐明白祖太后的意思:即便秦楚两国已然交恶,但秦楚王室仍要延续已经长达四百多年的联姻。秦王娶楚女,楚王立秦后,正是这种紧密的联姻使得秦楚这对被中原诸国视为蛮夷的鄙陋之国,紧密无间,得以壮大。

    祖太后应算是宣太后时代的人,在楚怀王未客死咸阳之前,秦楚间仍保持着以往的和睦。这种和睦通过宣太后折射到祖太后身上,现在又要从祖太后身上折射到芈身上。

    只是,天下早就变了。温文尔雅变成了尸山血海,仁义躬谦变成了尔虞我诈,每个人都计较利益,所有人只在乎得失。这种不适时宜的老旧期望终有一天会寿终正寝。

    赵政叹了口气,他对祖太后的感激发自肺腑。没有她,他和父王将永远是邯郸城里任人凌辱的可怜质子;没有她,他将蝼蚁一样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没有她,他永不能为王。

    “来人!”叹气之后赵政如此喊道,他要命人追回芈。

    “见过大王。”柔弱又坚毅的女声,喘息还带着些细微的急促。

    “你……”赵政看着眼前的芈无比惊讶。她凭空出现,却毫不突兀的立在西室之内,仿佛她从未离开过这里。赵政惊讶她的突然出现,也惊讶于她的肤色原来她的肤色是故意遮盖过的,这才显得那么暗淡。现在所有的掩饰都没有了,他又看见那日在渭水河畔曾经看见过的明艳之美。

    “妹妹。”赵政看芈的眼神让芈忐忑,她想让芈退下,话到嘴边又不知怎么开口。

    “大、大、大王……”床榻旁的尚吾语无伦次的喊叫起来,祖太后就要醒了。

第七十一章 鱼种

    转过朱方港东面的岬角后,少司命号豁然出现在码头人群的视线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艘三年前去往东洲的海舟舟身微微向左侧倾斜,吃水线附近的包铜像被无数虫子啃食过,显得很不整齐。在六月柔和的东南风下,鼓胀的风帆正把它吹向出发的母港。

    ‘当、当、当’朱方城内的铜钟正在敲响,几乎全城的人都在码头迎接这艘直到今天才迟迟返航的远洋海舟。熊荆被群臣簇拥着,见少司命号马上就要入港,群臣一个接一个揖道:“臣恭候大王得东洲之谷。”

    少司命号返航的消息通过飞讯先一步传到郢都,当日郢都震动。第二日熊荆便出郢都,亲自到朱方迎接少司命号返航。少司命号上,装有东洲之谷。

    “回来便好。”熊荆的激动难抑压抑。提前一千多年将红薯、土豆引入东亚,这自然值得铭记庆祝。为此,天下最好的画匠以及塞琉古应邀来到楚国的雕塑匠人正在一旁作画、塑像,熊荆命令他们必须清楚的记录这伟大的时刻。

    “落锚”为了迎接少司命号,半个朱方码头都清空了。海舟毫不费力的入港,收帆落锚。

    “抛缆”舰长红牟沉稳的声音,红就站在他身边不言。

    “抛缆!”粗大的缆绳被水手抛下了海舟,被紧紧的系牢。这时众人才看到,随着少司命入港时的转弯,它右侧后方的包铜片全部不见。

    “臣……”红牟此时有些凝噎,在父亲的陪同下,他对着熊荆郑重的揖礼,然后奉上一斗洗得鲜红的红薯,道:“臣远赴东洲不辱使命,觅得东洲之谷,献于大王。”

    “臣远赴东洲不辱使命,亦觅得东洲之谷,献于大王。”也许是职业的关系,巫觋横生死见得多了,他语态平静,将一斗已经长出嫩芽的土豆奉上。

    熊荆身侧的长姜与昭黍双手接过他们手上的东洲之谷,转奉于熊荆案前,群臣的目光也随着东洲之谷转移。他们曾被粟特人用石榴哄骗过,要不是大王很早就说过东洲有三谷,这一次他们也不太相信。

    红薯还是两千年后的红薯,红皮黄心;土豆非常瘦小,洗的很干净,然而略显粗糙的表皮、坑洼处仍显泥色。群臣本以为大王会品尝东洲之谷,可熊荆心里却知道它们的代价。

    “红卿,”熊荆喊了一声,红两父子一起看来。“少司命号、朱雀号还有几人?”

    “臣死罪。少司命号、朱雀号去时五十九人,而今只九人得返。”红牟伏拜顿首,泪流满脸。

    与去往红洋的海舟不同,考虑到长达半年的航程,前往东洲的舟员越少越好。越少,给养才能装得越多、维持的越久,但这也给遭受风浪后修复帆船带来了隐患。按红牟的叙述,舰队将要抵达东洲时突然遭遇了冷锋。太平洋东岸冬天的冷锋极为暴虐,如同因为粗制滥造而沉没的后世著名宝船阿托卡夫人号一样,朱雀号也在风暴中断裂,而后迅速沉没。

    海水冰冷,落水的舟员很快就被冻死。更为结实的少司命号则被飓风卷向了礁石,撞击后右侧大面积塌陷破裂,海水成吨成吨的涌入,好在礁石周围海水较浅,整艘海舟得以搁浅不沉。但是厄运并没有就此结束,第二天修船时,正在水中修补的木匠连同数名水手遭到鲨鱼的攻击,总共十八人的少司命号上最后只剩下完好无损的十人。

    没了木匠就没办法修船,即便勉强钉上破口也不能保证远航,更致命的是粮秣被海水浸毁,罐头也在风暴中散落不少。当红牟等人准备登岸狩猎时,太平洋东岸无数洄游回内陆河产卵的大马哈鱼将他们带到了内陆,也遇见了住在河边,以大马哈鱼为食的杜华逊人……

    红牟落泪,另外八人这时也泣不成声。如果不是郢都派出了第二支舰队,他们估计要数年才能彻底修好少司命号,同时诓带着印第安人水手返航。

    抚慰完红牟等数人,莠尹孙余将红薯分与群臣。群臣要等熊荆先吃,熊荆开始嚼的时候,他们才小心的咬下了一块红薯。

    “似梨又非梨。”淖狡大嘴巴一张,一根红薯就吞没了。红薯确实多汁,却不知他怎么吃出了梨的味道。

    “似芋……,非也非也。”昭黍也分得一根,他本以为味道应该像野芋,入口后又不像。

    “乃类藕。”骆开是越人,常吃莲藕,他觉得红薯与藕类。

    “敢问大王,此为何物?”每人一根红薯,很快就吃完了。这种东西第一次吃口感确实不错,最重要的是多汁而香甜,吃了一根还想吃第二根。

    “此物色红,当红薯也。”左史细心,东洲三谷为红薯、土豆、玉米。现在吃得红色的自然是红薯,黄白带绿,圆滚滚的应该是土豆,至于玉米尚未寻得。

    “此物当如何载种?”莠尹孙余问道。东洲三谷已得其二,如何种植是一个问题。

    “臣之所见,殷人以鱼种之。”红闻言答道,这时候熊荆还在吃最后一根红薯。

    “以鱼种之?”群臣大讶。殷人实际就是几百年前渡海东去的夷人,去之前他们已经会种粟、种麦,不清楚为何以鱼种之。

    “殷人种时先掘土,置入一鱼,种入其中,后以土掩之,种一根秋后可得十数根。”红细说起自己所见的一次东洲之谷的种植。

    大马哈鱼产卵后随即死去,死去的鱼很快腐烂,恰好可以拿来做肥料。这是殷人,每年洄游的大马哈鱼他们都吃不完。楚国造了不少渔船,却还没有奢侈到用鱼来做肥料。

    “大王……”群臣错愕殷人种谷的方法,这种匪夷所思的种植在楚国是行不通的。

    “恩。”熊荆这时才把最后一根红薯吃光,见孙余问只是‘恩’了一声。吞咽后才道:“何必要鱼?埋入土中,施肥浇水即可。”

    熊荆说的简单,再想又觉得红薯似乎不是这样种的。好像是种红薯藤,把红薯藤买入土中,自然就长成了。“不对。”他再道。“先需育苗,育苗后再种于土里,施肥浇水即可。”

    熊荆说的犹豫,可不管是直接种入土中,还是先育苗再种入土中,都是种入土中。为求保险的孙余心里已经打算去找些鱼来。谷种得来珍贵,万不能疏忽大意。

    “敢问大王,土豆又当如何种之?”孙余再问。

    “切成数块,埋入土中即可。”种土豆熊荆知道的更清楚一些,火星上还种过。

    见熊荆说的更加轻松,孙余愈发觉得要去买鱼。待他问完,犹自怀念红薯味道的淖狡指着案上那一斗没动的土豆问道:“大王,土豆可生食否?”

    “土豆当熟食。”看到土豆已经泛青,有几个还发芽,熊荆摇头道:“此时有毒,不能食。”

    “此时?”孙余听闻此言立即追问。“敢问大王何时可食?”

    “其芽有毒,无芽则可食。”熊荆道。“谷种下发时,必要叮嘱庶民不得食其芽。”

    “如此,当刊载于大楚新闻之上。”昭黍建议。

    “不可!”余人正要答应,淖狡大手一挥,大声反对。“东周之谷乃我楚人以命得之,若被他国、秦人窃之,知其种法食法,于我大害也。臣以为东洲之谷不得外传,以免秦人得利。”

    粮食是军事的基础,更是整个国家的基础。东洲之谷先不说其产量如何,光是它能在收粟后种植,就可以使粮食产量增加数千万石。宿麦并不是什么地方都能种的,宿麦生长需要水,尤其在春季拔节抽穗期间需要大量的水分。一些少雨、又不能灌溉的地方不能种宿麦。

    这也恰是秦国无法种宿麦的原因。所谓‘东方宜麦’、‘关中俗不好种麦’,根本原因是宿麦没有粟耐旱,而关中降雨量一般在五百毫米左右,比黄河下游少一百毫米以上。关中种麦,要到董仲舒(生于河北枣强)上书汉武帝,才逐步推广。

    大部分地区只能一年一种的秦国,如果得了收粟后可再种一季的东洲之谷,那就不是三年一伐,而是六年一伐、十年一伐了。

    “臣以为然也,”孙余也很警觉,他知道一年两季意味着什么。“必不能使秦人得此谷种。”

    “臣等亦以为然。”群臣附和道。“当寻良策以不使谷种外传。”

    秦人如果得到红薯、土豆,一年两收,对关东四国更不利。只是,种在田里的东西,很难不被外人窃取,尤其是红薯。熊荆依稀记得,西班牙人在菲律宾也禁止红薯种外传,后来好像是偷了一根红薯藤,摘去叶子摸上泥,假装是绳子带出菲律宾的。

    “此事还当再行商议。”熊荆斟酌说道,他想起了赵国。

    “或请大王广传之,东洲之谷需以鱼种之。”孙余建议道。“秦国无鱼、少鱼,不可种也。”

    “可。”宣传可以这样宣传,只是熊荆问起一个当下的现实问题:“然赵国当如何?”

第七十二章 远水

    熊荆越来越觉得项燕有乌鸦嘴的潜质,他担心赵国大旱,赵国果然大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三月上旬之后到这个月,赵国一滴雨都没下,种在土里的粟很多连芽都不抽,即便抽芽,也大多蔫死。故而赵人讹言唱道:‘赵人号哭,秦人欢笑,如果不信,看看田里只长草。’

    赵国可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抢一把敖仓,没有敖仓之粮,去年国内就饿死不少人。今年再旱,又要饿死不少。是以四月末、五月初确定大旱后,赵使不断求告于三国,请三国多运粟米。三国有粮,三国的粟米如果运到赵国,赵人肯定饿不死,奈何运力不够。且因为下雨,二月楚国最终没有变更造舟计划,而是全力以赴建造丹水舟楫。

    现在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集三国所有海舟、内河舟楫于齐国,将齐国仓禀内的积粟运至赵国。这样行程最短,一旦解决了海舟码头装运问题,运粮可以翻倍。除了舟楫,马车、牛车、辇车、独轮车,只要是带轮子的,都运粟入赵,最后就是赵人入齐就食。

    办法很多,但依旧不能改变赵国今年绝收的现状。熊荆初闻少司命号带着东洲之谷返航,就想让赵国先种土豆或者红薯,可他忘记如果秦国得到了这些,将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大王万不可使赵人种东洲之谷。”淖狡隐约猜到了熊荆的意思。赵国大旱,东洲之谷入楚,恰好可以让赵国试种。这看上去是个好办法,实际再坏不过。

    “大王可知一亩当用谷种几何?”孙余也问道。本来这个问题他想自己摸索,现在大王有意让赵国试种,他就要问了。“少司命上又有谷种几何?”

    红与儿子对视一眼,摇头道:“不多矣。返航时装入红薯一万五千余斤,土豆八千余斤,然海上数月,谷种半数以上腐坏。”

    顺着贸易风返航幸好只要三个月,再到朱方不及四个月。南太平洋炎热的气候下,舟舱里的红薯、土豆迅速腐坏。即便一斤种一亩,也不过种几千亩。赵国丁口有五百多万,一户百亩地也有一亿亩,现有这点谷种不过是沧海一粟。

    红说起谷种,熊荆绝了让赵国种土豆的心思。假设一小亩只需十斤谷种,那就是十亿斤;假设土豆种收比达到二十倍,其前一年也要有五千万斤的收获;再前一年,则是两百五十万斤;再前一年,则是十二万五千斤;再前一年,则是六千两百五十斤。

    如果八千斤土豆全部没坏,也要有四年的育种时间,才能在第五年让整个赵国种上土豆。这是理论上的计算,即便算上薯类一年两收,那也要有两年时间,两年后那些饿死的赵人尸骨已经不需要粮食了。

    “远水不解近火。”蓝奢揖道。“大王与其让赵国广种东洲之谷,不如在楚国广种之。楚国之田有一亿三千多万小亩,其收不及皆魏人之下田。尚如东洲之谷可得魏人下田之产,楚国积粟无虞也。”

    以后世市亩换算,楚国粟的平均亩产极低,大约在五十五公斤上下。魏国则超过此数,很多田亩的单产超过一百公斤。粟的产量不高,宿麦的产量自然也不高,每市亩只有三十多公斤。并且能够种宿麦的田亩有限。以去年论,楚国种了近六千万小亩粟,实际收粟不过六千五百万石;而宿麦,种了大约三千万小亩,仅收得一千九百万石小麦。

    如果每市亩能收获两百七十五公斤(550市斤,红薯五斤折一斤主粮)东洲之谷,那么整个楚国一年所积之粮将达到惊人的七千六百万石。广种宿麦六年才积完的三年之粟,现在两年就能勉强完成。这还是一年种一次粟、再种一次红薯,一年两收。

    以南方温暖的气候,假设一年全种红薯、土豆,一年当有三收,那一年就可以积攒两年零七个月的粮食。当然,全国都种红薯土豆,一旦发生疫病,就会像爱尔兰人那样突然损失一半人口。杂粮就是杂粮,不可能和主粮平等。

    蓝奢的提醒让人振奋。如果现在抓紧时间育种,明年开始伐秦,三年、或者四年后全楚国都可种上东洲之谷,积粟吃光后,楚国或许还能再坚持一两年,甚至以东洲之谷的高产,很可能仅凭国内的老弱妇孺,战争也可一直支撑下去。

    群臣兴奋,熊荆却在想红薯土豆应该要怎么加工。这种杂粮也就是碾碎、干燥,做成淀粉,然后再用淀粉做成粉丝、粉条。传说还有马铃薯馒头、马铃薯面包,可惜他连怎么用薯类淀粉做粉丝都不知道。

    薯类因为多水,所以极不耐储。广种东洲之谷的同时,淀粉加工设备也要迅速跟上普及,不然收获的薯类很容易烂掉,无法长期储存。另外也不便于运输。运五斤薯才等于运一斤粟,这样大的运输量再多舟楫也承受不起。

    作为大王,熊荆指出哪些问题需要解决就可以了。回到郢都朝会上除了商议如何育种、如何种植、如何禁绝他国窃种之外,如何加工东洲之谷也是一大议题。真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士卒不但要直接吃东洲之谷,还要吃大王嘴里所说的粉丝。当然最好是庶民自己吃东洲之谷,把容易储运的粟卖出,不然几千万石甚至上亿石的产量,短时间内根本加工不过来。

    早上的朝会只是把面临的问题提了出来,散朝后回到正寝的熊荆没有立即更衣,而是找来知彼司的勿畀我,他有一些事情要问。

    “可知……”熊荆很想问芈,勿畀我也知道大王很想问芈,奈何史官在侧,熊荆停顿了一下转口道:“祖太后如何了?”

    “禀大王,祖太后,”勿畀我也停顿了一下,因为芈棘的情况不容乐观。“……暂时无虞也。”

    “暂时无虞?”熊荆所用的词语越来越多的被臣下所使用,他听出勿畀我言语里的不乐观,直接问道:“昃离以为祖太后何时薨落?”

    “禀大王,祖太后醒后口不能言、身不能起,医尹以为不过今岁。”熊荆既然问的直接,勿畀我也就答的直接。

    “不过今岁?”熊荆沉默了。他不喜欢芈棘,可是芈棘是秦国的一座山。

    赵政虽然加冠已久,但只要愿意,芈棘仍然能左右秦国的政局。这种影响不是请求赵政影响,而是能直接的、不经过赵政的影响。可惜,芈棘能决定谁为秦王,却不能阻止秦国这架战车的前进之势。因为从设计之初,这辆战车就不能停止。

    它只会得到两个结果:一个是不断前进碾压一切,直到自己支撑不住自己,最后腐朽散架;另一个则是撞到坚硬的岩石,在一次、或者数次决战中支离破碎。不过现实不可能划分的这么清晰,陈胜起义和巨鹿之战是这两种结果的互相叠加。

    芈棘一死,赵政再无助力,得以全面执掌整个国家。赵政气盛,原先因芈棘而存在的一些老人、一些有利于楚国侯谍活动的政策、一些可收买的官吏,都会被他一扫而空。

    复郢的时机看来选得恰当好处。芈棘死后,原先的官吏将大规模的撤换,新上任的官吏又不能马上熟悉实情,很可能他们连自己下属的名字也叫不出来。一旦遭受全面进攻,必会陷入混乱。可惜的是这只是政务系统,不是少府,更不是国尉府。

    “旧郢之事必要万无一失!”熊荆想到旧郢,不由再度叮嘱。

    “唯。臣必使旧郢之事万无一失。”知彼司渗透了数年,郡守芈杉身边的楚国侯谍不下五人,旧郢之事确实应该万无一失。

    熊荆只是叮嘱,勿畀我答完他终于问道:“芈如何?”

    一提芈,左右史就抬头,然后又低头,两人谁也没说话,也没有记录。右史对熊荆虚揖一下,说去更衣,年轻的左史连借口都没有找,揖礼后也出去了。

    “彼时昌文君已备好车驾符传,速令芈女公子离秦,还送芈女公子至咸阳城外,奈何……”知彼司获知整个过程很晚,还是熊启亲口相告。“奈何女公子不舍祖太后,故而折回。”

    “唉!她、她……”虽然是几个月前的事,熊荆还是懊恼。

    “大王,女公子纯孝,返华阳宫后祖太后便醒了。秦王大悦,上月已封其为良人。”勿畀我再道。然而这则消息让熊荆发狂。

    “她未曾与赵政合卺,更未告庙,怎么就封了良人?!怎么就封了良人了?!”熊荆手大力挥着,以一种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激动呼喊。“她怎么就……”

    ‘呛’的一声,五尺佩剑抽了出来,好在熊荆克制住了自己的怒气,没有劈斩。

    熊荆虽然生气,一些事情勿畀我还是要说。他再道:“据闻秦国朝议已决,本月已令芈女公子告庙。”

    “告庙?!如何告庙?”熊荆厉喝。

    “就在华阳宫告庙,本月起便有数名宗室之妇随其左右。”勿畀我开始担忧,他担心熊荆铤而走险。可话已至此,他只能相告:“请大王下令,知彼司定可将女公子接回。”

    知彼司如果能把芈接回,早就接回来了。勿畀我的建议熊荆根本没听见去,他只道:“退下吧,不佞累了。”

第七十三章 礼乐

    为了筹集造舟的木料,燕朝正寝拆过一次,而后又用混凝土为柱墙重新建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虽然这种来自后世的材料可以拔地筑起几十米乃至上百米的高楼,但受限于规制,依然只能原样复建此前的正寝。不能高一分,也不能阔一尺。

    没有后世农村土胚房那种木制阁楼,熊荆仰头上视时,一眼就看到正寝四阿重屋下暗乎乎的屋顶,还能看到混凝土柱子上鸟巢一样错落有致的斗拱,粗大而结实的木梁,以及密密麻麻又整整齐齐支撑着屋面瓦当的椽木。

    再复杂的建筑,在匠人的眼中都显得简单;再高耸入云的大章,也将在斧凿之下变成合适的形状,成为整座正寝的一部分。用公输坚的话说,这叫规制;用太傅孔谦的话说,这就叫礼。

    为了建起一座正寝,有些木料为柱,有些木料做拱,还有木料变成梁、成檩、成椽;而为了构建起一个国家,有人为君,有人成卿士,有人做庶民奴仆。和而不同,彼此守礼。

    来到这个时代,成为楚国的王,熊荆越来越明白这个道理,即:所有人都有固定的位置,所有人都必须恪尽职守。

    能够礼贤下士吗?当然不能!贤士、客卿的结果往往是摧毁整个国家,瓦解随国家一起建立的封建组织。齐国礼贤下士的最后就是田氏代姜,秦国任用客卿的结果就是迅速从封建国家转变成官僚国家,最后在内外两种力量的作用下走向毁灭。

    国家的发展、强大必须是现有组织的发展壮大,必须源于内生性的力量,而不是贤士客卿主持下的解体**,靠组织分所产生短暂的热量。

    可以有人**望吗?当然不可!人性是对组织的腐蚀,一如构建正寝的木料在阴雨天里发霉。讲求人性的实际就是最上面的椽木可怜最底层的都柱,而都柱的解放就是整座建筑倒塌的开始。从正寝建立,都柱的命运便已经决定,它必须支撑整个屋宇重量,如此才能为连同自己在内的所有木料遮风挡雨。

    这似乎很不公平,但实际没有任何的不公平。武力和信义决定一个国家何人为君王、何人为卿士、何人为庶民、何人为奴仆。戈矛不能赢来的东西,想靠嘴皮子的得到,那就是对所有武者和死者的侮辱。这等于说前者的血白流、后者的命白丢。

    这当然也不残忍。戈矛赢来的东西必须靠戈矛保卫,而使用戈矛的是人,所以君王与卿士必须时时克制住自己的**,保持武者之本色。

    ‘既能……又能……’,这种布尔乔亚式的两全其美,只能创造在梦里才能运行的永动机,出身于庶民阶层的他们无法想象也无法理解贵族的精神与世界。如果他们不是袭荫了他人的余福,又或者是搭上了强者的便车,现实很快会教他们、或者他们的子孙如何做人。

    ……

    在左右两史返回正寝明堂之前,仰头望天的熊荆看着正寝的屋顶想到了这些。这是他逐渐明白的道理,为了压制住出塞入秦的冲动,他又把这些道理再想了一遍,以让自己冷静并且克制。他似乎在自己说:这就是为王的代价,他不能为了一个女人而抛弃整个国家。

    只是,在他以为已经说服了自己的时候,他忽略了自己最初生活的环境一个经历文艺复兴,充斥着‘人性’、‘民主’、‘自由’、‘平等’……,诸如此类布尔乔亚式普世价值所浸淫的世界。这个世界已经荒谬到人们竭力邀请嫌疑犯到自己的家里来,以方便他们奸杀自己的妻女;或是已经堕落到每个人都在骨子里深信:卑劣即胜利,屠万是为雄。

    这个世界成长起来的人,本身就包含着某种程度的纵欲与怜悯,以及或多或少的算计和自私,并不能与仍然保持着贵族品格的先秦楚国水乳交融。

    这实际也是太傅宋玉、孔谦,以及诸多老臣要极力纠正、悉心教导的内容。君王就必须恪守君王的礼仪,不能像庶民、野人那样肆意妄为。君王恪守君王的礼仪,臣子谨守臣子的礼仪,整个国家就稳固了。

    右史回到正寝的时候,肚子里装满一肚子诸如此类的进谏之言,然而当他登阶入堂,神奇的发现大王竟然在唱歌。一首以一种从未听过的音节所唱的歌,曲调极为悦耳,可细听这却不是什么大雅之乐,而是靡靡之音。

    他就要进谏劝止的时候,熊荆不唱了。他责怪道:“为何如此之久?不佞还要去造舟之所一观。”

    “唯。”右史揖礼。他与先回到明堂的左史跟着熊荆,一起出宫行往紫金山下的造船厂。

    “禀太后,大王至造舟场也。”王尹由揖告。整个王宫由他掌管,正寝发生何事他一清二楚。

    “去了造舟场?”赵妃很担心儿子。她刚才听说儿子召见知彼司司长勿畀我时忽然大怒拔剑。因为当时没有任何寺人宫女在场,谁也猜不到勿畀我说了些什么。能确定的是,大王此前询问了华阳祖太后的病情。

    儿子什么心思赵妃自然清楚。他答应与齐越联姻是迫于无奈,他对迎娶赢南是漠不关心,他心里只有那个已经成了秦王媵妾的芈,对此赵妃身俱戒心。

    如果君王太过溺爱一个女子,对国家而言绝非好事;如果君王又心存怜悯,那便将万劫不复。这在祖父赵武灵王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如果祖父不是那么的溺爱吴娃,就不会答应她死前的请求:废嫡长子公子章,立其子公子何;如果祖父不心存怜悯,就不会可怜本该即位为王的公子章,为他向已经即位的公子何讨要封地,以使两兄弟分国而治。

    溺爱和怜悯,使得祖父饿死在沙丘宫,也使赵国王权陷入动荡。如今秦国欲灭关东而一天下,楚国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犯赵国的错误。

    “启禀太后,大王怒而止之,克己复礼,此大善也。”席上坐着几次病危,又几次用皓玛汁救回的孔谦。他老糊涂了,也不太了解熊荆,故而如此说道。

    “非善也。”宋玉虽然也老了,但他看着熊荆‘长大’,知道这个大王的秉性。“大王善忍,然忍到极点便要、便要……”

    宋玉词不达意,好在他的意思赵妃明白。赵妃也觉得儿子怒而止之不是一件好事。这次他止怒了,那下次再怒,怒气必然倍之。再克制,再怒更倍之。一旦克制不住,那就要彻底疯狂。

    “敢问太傅,此当如何是好?”赵妃起身向宋玉、孔谦素拜,两人受之。

    “情之一事,殊难制也。”宋玉叹道。他也年轻过,懂得男欢女爱。“且我楚国之君素来多爱,大王爱极芈,不违常也。”

    宋玉答完,赵妃又看向了孔谦。孔谦故作姿态的清咳了几声,这才道:“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作乱之事……”

    赵妃也是读过书的,孔谦一开口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乐记》,讲述如何通过礼乐来规劝人的行为。“大傅以为,大王应当享乐?”

    “然也。”孔谦颌下白胡抖动,“乐者,心之动也;声者,乐之象也。文采节奏,声之饰也。君子动其本,乐其象,然后治其饰。欲使大王克己,当行礼乐也。我观正寝少有礼乐,当尽复之。

    郑音好滥淫志,宋音燕女溺志,卫音趋数烦志,齐音敖辟骄志;此四者皆淫于色而害于德,是以祭祀弗用也。《诗》云:‘肃雍和鸣,先祖是听。’夫肃肃,敬也;雍雍,和也……”

    孔谦看重礼乐劝导的功效,赵妃心里则不以为然。如果礼乐规劝有用的话,天下又怎么会礼崩乐坏?但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她还是召集了宫中就以荒废的乐师,翻出已经生尘的钟乐,等候熊荆从造船厂回宫。

    夜幕将领,华灯初上,在造船厂视察完的熊荆登阶入堂时,正寝地宫忽然钟乐大作。

    “何人奏乐?”他大怒。他不喜欢听慵懒而乏味的钟乐,更不喜欢听哀乐,现在地宫奏得就是祭祀之乐。

    “禀大王:是、是太后……”王尹由道。赵妃也等在明堂,见熊荆回来,已然起身。

    “见过母后。”熊荆对赵妃行礼。他有些了明悟,只道:“此乐肃穆,乃祭祀所奏,何以……”

    “太傅言,宫中无乐,故而母后尽复之。”赵妃也不说破为何突然奏乐,只抬出了太傅孔谦。

    熊荆自然没有想到那么远,他虽不喜地宫里奏的祭乐,可因为赵妃,他只能默认接受,也许,这些祭乐真能熏陶他的心性。

第七十四章 本分

    “大王复礼乐也!”几年前王宫尽罢乐声,自上月开始诸乐尽复,郢都一时人人称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楚国乃礼乐之邦,非蛮夷之国。”更多的人说道,以此为荣。

    “真是一群酸儒!”立乘于车上的誉士飘过,对欢欣的士子和人云亦云的庶民不屑一顾。

    “将军,大王何以复乐?”誉士车驾后面,是骑马的若敖独行。他已是将军,可一入郢都,他仍然喜欢去以前那间酒肆,与以前的酒客、同袍们痛饮。

    “大王为儒士所惑也。”骑在马上的若敖独行仰头灌了一口酒,才回答等人的问话。“礼乐若是有用,为何还要兵甲?”

    “母妃,王兄正寝为何每日皆奏乐?”王宫外议论纷纷,王宫内也有人在小声的议论,熊悍就是其中之一。

    “大王受太傅之教,故而日日奏乐,以成君子。”数年过去,李妃不再软禁。安定的日子里,她似乎忘了儿子差一点就即位为王,也忘了当年寄予厚望的阳文君。

    “已成君子?”熊悍比熊荆年幼几岁,今年已十二,早期的磨难让他变得早熟。他并不相信母亲的善意谎言,追问道:“孩儿闻王兄素爱芈女公子,而芈女公子已被秦王封为良人,王兄故而大怒……”

    “噤声!”儿子之言虽无不敬之意,可李妃还是担心这些话会让太后不悦。

    “为何要噤声?”熊悍歪着头感到不解。“孩儿所言有误?”

    “悍儿!”李妃佯怒。“大王之事岂是你能言之?母妃平日是如何教导你的?”

    “然母后教与太傅之教各异也。”熊悍感觉自己生活在两个世界,一个是傅保教导的光明世界,一个是母妃教导的实利世界。“孩儿以为若王兄爱极芈女公子,何不去秦国迎她回来?”

    作为曾经有罪之人,李妃当然不敢说熊悍的傅保是错的,自己是对的。她只能顺着儿子的意思答道:“芈女公子人在秦国,秦国乃我楚国之敌国,大王如何能亲迎之?”

    李妃说的熊悍一怔,他不太了解秦国现在还与楚国交恶,毕竟楚秦休战已经好些年了。李妃再道:“大王乃我楚王之君,岂能犯险入秦?”

    “王兄乃我楚国之大王,确不可犯险入秦,可我楚国卿士为何不为王兄分忧?”熊悍令人惊讶又非常自然地问出了这个问题。他的问题让李妃无言以对。

    大王既然必须恪守大王的本份,那臣子的本分何在?

    这一日的早晨,同样的道理又一次翻转于妫景心头。作为当年陈郢之战熊荆的骑兵亲卫,他了解大王与芈女公子的那段情缘,也领略过芈女公子绝美的舞姿。那一刻他觉得,这世界除了他的月,就数芈女公子最美。

    “在想何事?”每天起床都是妻子月帮妫景着衣穿戴,此刻腰间的玉带明明已经系上,妫景却站在哪不动。

    “我在想……”妫景看向妻子。儿子都已经入学读书,他头上也能找出零星白发,可妻子似乎不会变老,一如当年在女市里看见的模样。所不同的是当年妻子冰冷着脸,看谁都是畏惧警惕,而今她已是上卿之妻,温润大方。

    “为何看我?”丈夫的注视让月脸红。

    “我在想,”妫景接着之前的话题。“大王不能入秦迎芈女公子回楚国,那我等呢?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等为何不能入秦行此事?”

    “你要入秦?!”月脸上的羞红消失不见,脸色开始发白。她是赵人,清楚秦人的野蛮。然而就在妫景对她的反应愣神间,她转而一笑,道:“良人所言,妾以为然也。即为君之臣,自当忠其事,不然何以为臣?”

    “你不必忧心我。”妻子的笑容妫景怎会不懂,他拉着她的手,用力握了握。

    “我何须忧心你。”月再度笑起,这一次笑容不再僵硬,全是温柔。“去吧。”她道。

    骑兵营地就在芍陂军营,妫景习惯骑马而不喜欢坐车。他的坐骑是一匹去势的缎黑色尼萨马,高大而健壮。与亲卫出城后,他像往常一样策马疾跑起来。一时间,人马风一样地刮过夏日清晨行人寥寥的官道,骑着戎马的亲卫怎么赶都追之不及。

    “吁……!”奔跑了一段,妫景勒马减速,军营已经到了。

    “禀妫将军,”一个令兵奇怪的出现在军营门口。

    “何事?”妫景下马,将坐骑交给圉童。

    “项将军请将军至二师军帐。”令兵在前面带路,他说的二师是骑二师,师长项超。

    妫景走入骑二师军帐的时候,发现一师有几个军官也在,还有三师师长弃疾踵,这些人虽然对他行礼,可却沉默不言,目光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期待。

    “请恕我直言。”诸人坐下后,项超神色一变,郑重说话。“芈女公子,子景知否?”

    “知。”妫景含笑,回答后他环视众人一眼,尤其是方正持重的骑三师师长弃疾踵。

    “既知,可敢与我等一起入秦,迎芈女公子回楚国?”项超并不废话,直接问敢还是不敢。

    “我等是何人?”妫景再看,“我等如何入秦?又如何迎芈女公子回楚国?”

    妫景的话让人在坐诸人沉思。愿望是愿望,可没有良好的策略,再好的愿望也不能付诸实施。大司马府建立后,楚军战役策划、战术运用、后勤支撑,这些方面确实变强了,但这是就总体而言,全国各师的参谋能力是减弱的。尤其是现在,全国各师几百名谋士、上千名参谋云集于郢都西北的阳云台。

    “你先答敢不敢?”项超注视着妫景,并不冷静。妫景不单是骑一师师长,还是整个骑军的军长,如果他不愿意,所有人都无法成行。

    “非不敢,而是如何行之?”妫景问道。“秦国乃四塞之地,芈女公子人在咸阳华阳宫,我等如何入秦?又如何找到芈女公子?又如何使其安然返秦?”

    “子景所言有理。”弃疾踵道。“而今不是敢不敢,而是当如何行之。军中谋士皆不在,如何入秦、如何寻人、如此出秦,此难也。”

    弃疾踵之言让人泄气,骑士有谋士相助才能发挥骑士的作用,现在只有骑士而无谋士,胆子再大也无法为大王分忧。

    “我倒知晓一人,他定能……”众人失望间,妫景又燃起了诸人的希望。

    “他在何处?!”项超一把抓着妫景的胳膊。“上月芈女公子已然告庙,下月过后,她便是秦王之妾,要与秦王合床。”

    “此人……”妫景当然也知道时间不多了,他只道:“此人不在楚国。”

    “不在楚国在何国?”项超追问,最远不过赵国,他要马上将这个人找到。

    “他在……”妫景泛起苦笑,答案让人绝望:“他在秦国。”

    “秦国?”要去的地方就是秦国,谋士的作用是让诸人入秦之前准备好一切,而不是入秦之后再找到这个人。“此人是谁?”有人问道。

    武关道上,正坐在马车上返楚的逯杲不知道自己已成为一干骑兵将领谈论的焦点。他不过是比别人聪明一些而已,今生的愿望就是娶一个公主做妻,以提高逯氏越来越式微的声望。凭什么项氏能封伯?凭什么成氏能做诸敖?我逯氏也行。

    妫景知道他,是因为几个月前他和陆追赶昃离的车驾时,伴行护送的正是妫景。而他之所一个人先行返楚,是因为大司马府急于得到武关道的情报。陆嘴笨,留在咸阳继续给昃离当药童,这一路所窥得的情报全装在他脑海中。

    夏日炎炎,顺着秦国宽大平坦的驿道,马车每日行九十里,饶是这样,他仍然花了十六天才从咸阳赶到秦楚交接的复邑。一入关,大司马府的人便出现在他眼前,还有几个月前伴他骑行的妫景也出现在他眼前。只是跟着这些人走了不过百十步,逯杲便发现不对:众人没有护送他前往邑令府,而是前往城西一处民房。

    妫景是骑兵之将,骑兵之将会是秦国侯谍?逯杲想到这一点手脚顿时发冷。他极力克制住自己的颤抖,在马车转弯时,他往车厢后门奋力一撞,就要撞下车去。

    马车‘砰’的一声巨震,车门碎裂的同时逯杲也跌下了车。然而落地的他还未起身,一个绳套便套在他的脖子上,让作势欲喊的他发不出声。生死时刻逯杲极为冷静,他一手抓住绳索一手飞快的拔剑,可横祸再至,后脑的重击让他身形一颤,整个人晃了两晃便载到下去。

    “你!”妫景看着射箭的成夔大怒。

    “只是晕厥。”成夔的箭收发由心,射的时候他把箭头折了,只是将逯杲击晕。

    “唉!”妫景猛叹。他只是想将逯杲请到一个便于说话的地方,没想到他竟然如此警觉。逯杲冲破车厢时他心里就说不好,真要被他喊上一句,什么都完了。

    “这该如何?”项超收了套马索,刚才是他将逯杲的脖子套住的。

    “速离此地。”妫景做贼心虚的四处观望几眼,迅速命人把逯杲抬上马车。

第七十五章 计划

    “士可杀,不可辱!”民房之内,苏醒的逯杲大叫,他的剑已经被解下了,人被项超还有另一个骑士按住,妫景就在他身前的一副草席上坐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此乃误会。”妫景示意左右将佩剑还给逯杲。“请足下至此,乃是要事相求。”

    逯杲没空跟妫景说话,他挣脱项超,接过自己的剑才道:“何事?若有赏赐尚且可谈。”

    逯杲索要赏赐不过是先稳住妫景,陆不在,以一敌五他毫无把握。他这样的表示让项超嗤之以鼻,“我等只为大王,无有赏赐。”

    “为大王?”逯杲仍然生疑,但不像之前那样震惊到颤抖。

    “足下从秦国返楚,当知芈女公子之事。”妫景感觉到逯杲的怀疑,可还是选择相告。

    “你等、你等……”逯杲的防备终于有了一丝松懈,“你等要迎芈女公子入楚?”

    “自然如此!”项超带着些骄傲。“人皆云秦国乃虎狼之国,可我等……”

    项超之言被妫景打断,妫景道:“素问足下多智,又从秦国返国,故而请足下相谋,如何方能入秦,如何迎芈女公子入楚?”

    “大王……”逯杲见妫景等人神色不像作伪,以为这是大王嘱意,但很快又觉得不对。如果是大王嘱意,又何必以这种方式与自己想见,一定是这些人私自打算入秦迎芈回楚国,这才相求于自己。

    逯杲只是一瞬,便想清楚了这种关系,他心下大定,全身肌肉不再紧张,这时后脑勺开始剧痛,而且越来越痛。“谁击的我?”他怒道。

    “是我。”成夔站了出来。“子明兄,请恕罪。”

    成氏、逯氏本是联姻,正因如此,成夔与逯杲少时曾见过,还知道逯杲的字。他这么坦诚的站出来逯杲反倒不好当面发怒,这件事只能先记着,日后再算账。

    “请子明兄……”妫景起身向逯杲揖礼,项超却不行礼,瞪着逯杲责怪道:“你也是大王之臣,大王不能入秦亲迎芈女公子返楚,我等岂能不为大王分忧?”

    “入秦之事,我也曾想。”逯杲实话实说。“只是……”

    “既曾想过,那就与我等一道入秦。”项超逼近一步,逯杲不自觉后退一步。

    “然则……”逯杲却转口道:“此事甚难。且我……”

    “且你如何?你若是勿胆,我等……”项超再进逼一步,成夔把他拦住,“请听子明兄说完。”

    “我入秦乃有要事。”逯杲道。“必要先回郢都大司马府复命,才可与君等计议入秦之事,若是晚了……”

    “晚了如何?”妫景记得逯杲是怎么入秦的,对他的话并不怀疑。

    “晚了就……”逯杲正要说晚了大司马府接不到人,必会全城搜寻。他这话还未出口,便听见‘轰隆……’几声,外面院落的围墙突然间倒塌,成列成列的剑盾甲士涌入院子,一个卒长模样的人大喊道:“拿下!”

    “确是如此?”郢都知己司,屈开看着眼前的逯杲如此问道。

    “确实如此。”逯杲连连点头。“妫将军见我返楚,故而请我到茅舍一聚,未想……”

    都是年轻人,逯杲即便不愿意协助妫景几个入秦,也不能将彼此之事报于知彼司。这是告奸,即便是庶民,告奸也没有好下场。他身为誉士,真要照实说了,那可要名誉扫地。

    “禀上官,知彼司来人要……”被知己司‘拿获’后,逯杲被迅速带到郢都,妫景等人也回到了郢都。他们已经被问过话了,唯有逯杲一直被知己司盘问不休。

    “若是无事,敝人…告退。”知彼司还在等待武关道的报告,逯杲因此立即告退。屈开没有拦他,只待他出了堂,才召来一人:“其为誉士。有事速速禀告。”

    身负重要使命的誉士返楚便消失不见,找到后又与一干骑将混在一起,这就让人很生疑了。虽然以这些人的身份不可能谋叛通秦,可屈开总觉得此事极为蹊跷。即便对方的身份是誉士,他也要派人紧紧的盯着。不过这种事究竟很不光彩,所以他特地点名了逯杲的身份。

    几天过去,逯杲后脑勺还是肿的,睡觉不能仰卧,只能侧睡。睡着睡着如果翻个身,那就会大叫着痛醒,每每这时候他就要骂成夔歹毒,射哪里不好,偏偏射后脑勺。

    骂归骂,成夔等人事情他一点也没有含糊。关中四塞之地,入秦只能从焉氏塞方向,其他任何一面都不可能。这条路他亲自探查过,不过作战司是否完成了从焉氏塞击秦的计划,如果完成,完成的计划又是如何?这就不是他能知道的了。

    入秦计划不知,对秦国国内也是两眼一抹黑。出塞击秦计划包含两个部分:一是出塞赶赴焉氏塞的部分,再是入焉氏塞后,攻入咸阳的部分。前者逯杲知道路径,勉强可行,后者必须得到知彼司潜伏于秦国侯谍的支持策应,这就不是逯杲能玩得来的了。

    “必要从焉氏塞入秦?!”骑兵第二师军帐,逯杲介绍完整个计划,一干人目瞪口呆。

    “那从何处入侵?”逯杲含笑。“从武关入秦?从函谷关入秦?从散关入秦?”

    逯杲一个一个问,诸人看着他全然发呆。对楚国关塞大家也许了解,对秦国的关塞那就只闻其名,不知其详了。

    “然!”项超猛然点头,“那我等便从焉氏塞入秦。请子明兄与我等一起……”

    “我不能去。”逯杲的回答又一次让人错愕。“我乃医尹之药童,回楚国是取药的。”

    “子明仍要返秦?”妫景也在错愕之列。

    “然也。”逯杲点头。“故我不能与君等出塞。而出塞……必要先寻一艘海舟。”

    “寻海舟为何?”连妫景也不解。诸人都是骑士,有马就可以了。

    “今日何日?”逯杲只一笑,如此问道。

    “今日……”妫景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已是九月。”

    “芈女公子七月起告庙,七月、八月,九月,”逯杲述说着现实。“若本月过后她仍未见孕,十月便要与秦王合卺合床,成为秦王之妻妾……”

    时间已经很紧,虽然不可能一入十月就合卺,但时间最多不过四十多天。郢都到雁门郡有三、四千里,雁门郡出塞经焉氏塞到咸阳又有三、四千里。即便一天行百里,也要七、八十天。

    明白这个道理的妫景问道:“必要乘海舟入赵?”

    “必要如此。”看过临淄战役后勤准备工作的逯杲不但点头,还加了一句:“海舟御风而行,如今东海已刮北风,故而不但要有海舟,还需是飞剪海舟。”

    海舟已经很难找了,还要找海舟中数量不及十分之一的飞剪海舟,这几乎可以宣告计划失败。

    “君等切莫忘了,塞外冬日苦寒,彼时大雪覆野,牛马无以为食,若不能在十月前后入秦,必要等到明年夏秋再行。”逯杲又一次提醒,他随后拿出一份楚纸写就的简要计划。“如何出塞至焉氏塞、如何从焉氏塞入秦,如何从咸阳退出秦国,皆在其中。”

    “再则,此事如无知彼司相助,甚难行也。”逯杲再道。“不然即便入秦至咸阳,也寻不到芈女公子。如果寻不到芈女公子,又如何迎其入楚?故而我以为此事当求告于知彼司。”

    “求告知彼司?”诸人对视之后一阵激烈的摇头。

    知彼司是什么机构在座之人全都知道,正因为知道,所以才会鄙夷知彼司这种机构。可就像每个人虽然恶心茅坑每天又都要去茅坑一样,这个机构必须存在。平时诸人对知彼司是故意忽视的,现在要亲自去知彼司求告,这不是要大家去茅坑里捞大粪吗?

    “若无知彼司之助,此事必不成。”逯杲知道诸人的心理。君子不窥他人之信,何况是深入他国不择手段刺探各种情报的侯谍。

    “知彼司会助我等?”忍着捞大粪的恶心,妫景如此问道。

    “知彼司也是大王之臣,也要大王分忧。若不助我等,大可用不忠君相胁。”逯杲说出的办法也很恶心,只是既然都已经捞大粪了,这件小恶心可以忍。

    “再则是赵国。”逯杲继续告诫提醒。“入赵之后此事当求于武安伯李牧,他麾下有楼烦、林胡之士,彼等熟悉河南之地,可助君等至焉氏塞外。然,”说到这里逯杲环视诸人一眼,“武安伯之外,赵人不可尽信之。据闻上次合纵便是赵人暗通文信侯,致使事败。”

    知彼司是个大茅坑,作战司也差不了多少。阴谋论、性恶论在谋士当中很有市场,其内各式各样、阴暗无比的推断和猜测数不胜数。逯杲在作战司呆过,听说了不少东西,赵人通秦就是其中之一。

    “赵人竟然通秦?!”诸人不敢置信的看着逯杲,眼睛几乎要爆出来。

    “此前次合纵,十年前之事。”逯杲有些后悔伤害了骑士们的幼小心灵,特别说是十年前。

第七十六章 为臣

    逯杲没有在郢都呆多久,当日就起程返回秦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留下的计划虽然简单,却极其详细,尤其是出云中至焉氏塞、再由焉氏塞入咸阳的部分。只是他草拟的计划必须得到非常准确的策应,骑兵赶至咸阳时,必要有人将芈女公子带至咸阳城外。这一点如何实现逯杲也不知道,所以他让妫景等人去找知彼司,只有借助知彼司的力量,才能做到这一点。

    “彼等竟要入秦?”知己司内,跟踪逯杲数日后,屈开终于知道妫景等人要干什么。

    “禀上官,确也。”侯人一身圉童的打扮,他瓮声瓮气,低着头相告。“今日妫将军又至知彼司,项将军则入宫请见了悍王子……”

    “悍王子?项超请见悍王子何事?”如果不是确定这些人是为大王分忧,屈开肯定要以为他们正在策划一场叛乱。

    “小人不知也。”侯人只是负责跟踪诸人,无法渗透诸人之中。

    “求见知彼司自然是求告勿畀我,以得我楚国于秦侯谍相助,可请见悍王子……”屈开只能猜到妫景的目的,猜不到项超的目的。照说,此事当与悍王子无关啊。

    知己司内,屈开琢磨的时候,春阳宫里,慷慨激昂的项超刚刚说完入秦之策,熊悍听得兴奋不已,心下就要答应项超之请,然而话出口时他又忍住了,道:“项将军请先允小子一事。”

    项超来见熊悍是来求飞剪海舟的。飞剪海舟数量不但少,而且留在国内的多数在翻新建造,以更换缠绕钜铁的龙骨和肋骨。三艘可航的飞剪海舟中,其中两艘属于大王,剩下一艘属于李妃前几年李妃变卖财物造了两艘饕餮级,赚了钱在熊荆的建议下,又造了一艘可以航至东地中海的新式飞剪。因为复郢的耽搁,这艘海舟上个月才迟迟下水,现在正在芍陂栖装试航。

    打听到飞剪海舟的情况后,考虑到骑术高超的项超曾教过熊悍骑马,所以众人让项超前来游说。年轻人总是喜欢找年轻人说话,项超本以为这件事一说即允,没想到悍王子还有事相求。

    “敢问殿下何事?”他深揖道。“项超赴汤蹈刃,死不旋踵。”

    “此乃小事。”熊悍的小心脏兴奋地欢跳,脑子里想着该如何才能拿到母妃的印玺。这个时代不能亲自办理的事情,皆以印玺为凭。只要拿到母妃的印玺,他就能调动三足金乌号。

    “妫将军可知,”大茅坑知彼司,昏暗的堂室内,妫景看不清勿畀我脸上的表情,勿畀我却能顺着光将他看得一清二楚,这让妫景很不舒服。“调动兵马需大司马府之符节……”

    “五十人以下不需符节。”妫景打断道。“足下也是大王之臣,难道愿芈女公子嫁于秦王?”

    “我自然不愿。只是知彼司未得大王与大司马府准允,敝人不能令侯谍参与此事。”勿畀我笑了笑,然后再道:“难为妫将军亲至知彼司,鄙人惭愧之至。”

    勿畀我对妫景揖礼致歉。知彼司在外什么名声、还有他在外什么名声,他心里非常有数。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知彼司做的全是小人之事,故而朝廷大夫、骑士誉士从来不正看知彼司一眼,哪怕自己也是卿士出身。

    不过他之所以毛遂自荐来做知彼司司长,自然对这些鄙视不以为意。狗屁迂腐的贵族!没有知彼司侯谍以小人行径窃取敌国情报,他们早就死在战争上了。

    “我闻大王素重足下,足下便是如此忠于大王?!”妫景的话狠狠刺伤了勿畀我。

    他不是不愿意帮忙,而是他对妫景等人生疑,一旦调动知彼司在秦国的侯谍支援这些愣头青,苦心布置的侯谍网必然暴露。侯谍本是棋子,他们的死倒无所谓,可如果芈没有被接出秦国,那些侯谍就白死了。讪笑间,勿畀我道:“妫将军仅以五十骑入秦,敝人以为……”

    “足下既然不愿,又何须多问?”妫景起身,勿畀我失神间,他已大步退出这间暗乎乎的明堂,头也不回的去了。

    “知彼司如何?”妫景一回到芍陂军营,一干人就围了上来,包括先回来满脸笑容的项超。

    “彼不愿。”妫景艰难的吐出这三个字,让诸人大失所望。“且……”

    “且如何?”弃疾踵问道,听闻知彼司不愿,他并未与项超等人一样大声哀叹。

    “勿畀我乃小人之性,此时不应,或将言于大王。”妫景说出自己的担忧。“上月我谒见大王,曾言愿入秦迎芈女公子,大王不言,乃不允也。若勿畀我相告,大王必……”

    妫景担心勿畀我会告奸,然后大王下令禁止此事,他看向去找海舟的项超,道:“海舟如何?”

    “海舟已备,悍王子言明日可登舟。”项超笑容复起,“然悍王子欲与我等同去。”

    “何谓?!”妫景大吃一惊,双目瞪圆。“此行险之又险,悍王子岂能与我等同去!”

    妫景的想法与弃疾踵一样。大王之所以不能亲入秦国,就是因为此行千难万险。大王不去,悍王子竟然要去,这是嫌王室的男丁太多么?

    “悍王子万不可去!”妫景狠狠摇头。他说完项超正要争辩,帐外传来战马的踏步声。

    “何人闯我师幕府??”卫兵戒备的喊声随之而来,他们这是对内示警。

    “何人擅闯……”项超与妫景飞快出了营帐,然后两人看到身着红衣、身披钜甲的环卫骑兵,瞎了一只眼的庄弃疾立在幕府之外。“小人!”妫景心里大骂勿畀我。

    “大王有命,”寺人尖细的声音。“召妫景、项超、弃疾踵、成夔、项梁、景肥、景缺、屈桓、屈仁、屈损、昭柱、昭石……入寝。”

    寺人足足念出十八位骑将的名字,这才亮明召节,拖长着语调,喊了一声入寝。“各位将军,请吧。”寺人道。

    事情果然暴露了。好在来的环卫人数很少,也没有捉拿之意。

    “请小臣带路。”妫景笑了笑,其他人已经笑不出来了。

    “不佞听闻,你等欲为不佞分忧?”王宫正寝,熊荆用一种异常冷漠的目光打量着妫景等人,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责怪。他责怪他们,因为他们,他再次想起不该想起的人。

    “臣不敢。”妫景大声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大王为君,我等为臣。大王恪守君王之礼,臣等亦要恪守……”

    “放屁!”不知为何,熊荆心脏一阵突跳,不顾礼仪的大骂一句。“你等皆是骑兵之将,乃我楚军重器。重器破敌可也,战死可也,岂能为一女子而入秦。”

    大王盛怒,诸人一时无言以对。素来对计划泼各种冷水的弃疾踵出人意料的出言:“大王谬也。臣等只为大王而战、只为大王而亡,而非为一女子入秦。大王待臣等如父,臣等侍大王如子。大王之礼大王守之,臣子之礼臣等守之。”

    “你可知尼萨马所费几何?你等可知兵甲所费几何?你等可知粮秣、衣履、马料所费几何?”熊荆差点就被弃疾踵说服,他重重吸了口气,大声反问。“骑军非不佞一人之军,骑军乃三百万楚人之军,你等怎能为不佞一人而战,为不佞一人而亡?!”

    “大王之理臣等不解。”弃疾踵说不过熊荆,但他有他的坚持。“臣等为臣,自有为臣之礼。且大王之爱,岂可成秦王之妾,任秦王凌辱?此事问于任一楚人,皆言不可……”

    “你、你、你!”熊荆激动而起,手指着弃疾踵,面色已经隐隐发紫。

    两个月以来,他的情愫是压抑着的,他故意让自己沉浸在繁重的事务中,犹如将脑袋埋入沙子里的鸵鸟。上个月妫景提了芈一次,差点让他的心防崩溃,现在弃疾踵竟然当他的面说‘成秦王之妾,任秦王凌辱’,他的心脏几乎炸裂。

    “大王!”长姜以前见过熊元面色发紫,现在见熊荆如此,立刻疾呼。“速召医尹……”

    “何须召医尹!”熊荆疾挥大喝,身躯震颤。

    “来人!!”他强忍着心脏处传来的不适,沉声命令。

    “臣在。”庄去疾就在廷外。见熊荆召唤,立刻上前。

    “彼等不服君命!将彼等关入……”熊荆身子晃了一下,“……关入监牢。”

    以上卿、誉士之尊,要被关入监牢,妫景等人没有半点后悔,也没有半点沮丧。他们深信自己没错,他们不过是尽为臣的本分,忠于君爱于国而已。关入监牢不但没有丝毫毁损他们的荣誉,反而彰显了他们的品格。

    “谢大王!”妫景对熊荆深揖。

    “谢大王!!”跟着他,其余十七人也对熊荆深揖礼。他们恭敬的趋步出廷,然后昂首挺胸的跟在庄去疾身后,去往王宫监牢。

    左右史、长姜等人被妫景等人的言语行至吸引,君贤臣忠,国之将盛。然而当他们回头看熊荆时,却见他面色全紫,往后跌倒。

第七十七章 秘密

    “大王无恙否?”半个时辰不到,赵妃便急急赶至正寝,还未登阶,就问向阶下的寺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禀太后,大王无恙也。”大王刚才气急跌倒,但仅仅是跌倒而已。长姜虽然召来了医尹,医尹诊断完就被大王挥退了。

    “无恙?”赵妃看向身侧的王尹,王尹刚才急告大王心疾。听闻心疾赵妃就慌了神,丈夫就是因为心疾而死,儿子再心疾那还得了。

    “禀太后,小臣只听……”王尹的解释已经跟不上了,赵妃急急升阶,在明堂里看到了儿子。

    “拜见母后。”熊荆穿着一袭视朝的皮弁服,白衣素裳,安然无恙。

    “大王……”赵妃走的太快,到了熊荆身前触碰到儿子,才最终放心。

    见赵妃徐徐坐下,长姜和王尹由带着寺人宫女知趣的避退,但两人没有出寝,就在室外侯者,等候可能的召唤。

    “孩儿无事,让母后担忧了。”看到赵妃熊荆心里发苦。

    他刚才是被气的,十八位骑兵之将傻头傻脑要入秦去接芈,他们难道不知为了培养他们,自己花了多少心血,楚国又做出了多大的付出。骑兵是楚军的重器,重骑又是重器的精华,骑兵之将则两者的灵魂,他们可以牺牲,但绝不能牺牲在战场之外。

    “荆儿,”赵妃叹了口气,无奈道。“你若真爱那芈,母后也不拦你,你可遣人去迎她,但不能自己去迎她。入楚以后,王后是王后,少夫人是少夫人,嫔妃是嫔妃。后宫的品级不能乱,更不能像、像……”赵妃这是妥协了,她总不能看着儿子心疾而死。“不能像外曾王父那般,太过宠爱于她。你要知……”

    外曾王父就是赵武灵王,熊荆并不知道赵武灵王的故事,是以问道:“外曾王父如何?”

    “外曾王父年少时也爱极了一位白狄女子,”赵妃声音低沉了下去。儿子此时的年龄与外曾王父即位时的年龄相仿,儿子即位时的凶险与外曾王父即位时一样,稍不慎就万劫不复。看到儿子她总是想起外曾王父,他必然会是一个伟大的君王,可惜伟大的君王自由自己的软肋。

    “白狄女子?”熊荆不知道赵妃心里在想什么,只被她所说的事吸引。

    “然。赵国多白狄人,中山国更多。”赵妃继续道。“外曾王父年少时喜欢的白狄女子是中山国人,中山国受齐国唆使,不时攻伐邯郸。外曾王父即位时与你此时年纪相仿,自不能娶敌国公卿女子。数年后女子死,外曾王父游大陵,梦见女子鼓琴而歌:‘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命乎命乎,曾无我瀛!’外曾王父自此日夜思暮,数细言女子于臣。有上卿吴广献其女,遂为王后……”

    “此女是瀛女否?”熊荆遥想片刻才问。见赵妃不答,他也笑了。世上怎么可能会有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那吴广必然和魏王魏增一样,以芈的模样挑了一个女子出来献给自己。

    “吴广之女曰吴娃。外曾王父宠吴娃,吴娃死,应其所求废嫡长子太子章,立吴娃之子何。后又怜废太子章,致废太子章欲弑君而立……”接下来的事赵妃不想再说下去,她转而道:“楚国亦有此事。先君成王年少多爱,立商臣,后欲废之,乱,弑成王。

    荆儿爱谁,母后本不该过问。然你既为楚国之王,娶何人为妻,立何人为后,以何人为太子,皆关乎楚国国运,容不得半点私欲敷衍。芈并非王室公主,仅是一女君,你迎之可也,若立其为后,断不可也。”

    话说了一圈,赵妃立场又强硬了起来。她只希望芈找点嫁于秦王,好让儿子断了娶她为后的心思。可赵武灵王之事在前,即便芈死了,儿子日后也会梦见她,佞臣肯定会像吴广、魏王一样,寻来长得肖似芈的女子以讨儿子的欢心。赵妃眉头紧蹙,一时不该如何是好。

    “禀悍王子,妫将军、项将军等人已被大王关入监牢。”春阳宫,趁着李妃沐浴,她的一个亲信宫女正向熊悍密报正寝下午发生的事。

    “为何、为何王兄要将彼等关入监牢?”熊悍不解道。

    “大王大怒,说是彼等不服君命。”宫女一边说话一边看向浴室,担心李妃召唤自己。

    “彼等皆忠贞之臣,王兄误也。”熊悍感慨一句。读书数年,忠君尚武在他心里已渐有雏形,母妃的实利教导也在逐渐积累。他并不觉得项超等人有错,臣子难道不该为君王分忧吗?

    “悍王子……”宫女眼巴巴看着他,她为熊悍做事不是没有条件的。

    “印玺何在?”熊悍再问道。他需要母妃的印玺调动三足金乌号。

    “在此。”宫女摸出李妃的私人印玺,熊悍要拿走时候不太愿意放手。

    “下月我求母后准你出宫嫁人……”熊悍不得不承诺了一句。宫女既然是亲信,自然不舍得放走。年近三十而不嫁,再服侍下去真要老死在宫中。

    “谢悍王子。”宫女松了口气,她再道:“若是夫人问起……”

    “若是母妃问起,我必说是我自取的。”熊悍看了看印玺,如此答道。只是印玺虽然到手,妫景、项超等人却被关入了监牢。王宫监牢他知道在哪,那里必须要有王兄的令符才能放人。难道,自己又要去正寝明堂窃王兄的令符?

    九月丙午,这一日楚国史官只记录了三件事:第一件当然是妫景、项超等十八人忤逆王命,被大王关押于监牢;第二件则是太后赵妃教导大王,不可因宠而乱国;第三件事便是悍王子至正寝与大王欢饮,大王大醉。

    这一日后的第二天上午,王宫里就热闹了。李妃哭哭啼啼的跑到若英宫,说悍王子不见了。

    “悍儿何在,老妇如何知晓?”李妃披头散发,嚎哭不已。她虽然没说是自己让熊悍不见了,可心中存的就是这个意思。“王尹何在?”

    赵妃心中恼怒,只是后宫一直是她执掌,活生生一个王子不见了,她确有责任。

    “禀太后,臣已四处寻遍,未见悍王子。”王尹由满天大汗,李妃是先问了他,才来太后这里哭诉的。

    “阍者如何言之?”王宫有门就有阍者,每门阍者四人,又有囿游,门禁森严,一个人大活人不可能不见。

    “阍者?”王尹这才想起阍者,“召阍者,速召阍者。”

    “禀太后,昨夜、今晨未见悍王子出宫。”阍者日夜看守大门,悍王子如何出宫,必然瞒不过他们。他们如果说没看见,那就真的没看见。

    “禀太后,昨夜有妫景等十八人得大王之赦而出苑囿,余者未见也。”帏门的阍者禀告道,王宫监牢设在苑囿,出王宫阍者自然记得。

    “再找!”赵妃并不能从妫景联想到熊悍,昨日她也劝过儿子要赦免关押的妫景、项超等人。

    “呜呜呜……”见赵妃没有半点作伪的模样,李妃放心的同时又再次担心。

    宫中遍寻悍王子时,熊荆才刚刚起床,正在洗漱。朝廷五日一休,今日正好是休日,所以他不必急急忙忙赶去正朝视朝。晃了晃有些麻木的脑袋,他渐渐昨日发生的那些事情,尤其是母后所说的赵武灵王之事和先君成王之事。

    母后虽然勉强同意芈嫁入楚宫,可她还是担心自己对她太过宠爱使得后宫失了尊卑。他更加明白身为君王,就要没心没肺的活着,不然就将逾越礼制。

    “咳,噗!”想到这,正在刷牙的他使劲‘咳’了一声,吐了口痰在盂盆里。

    “禀大王,”长姜从明堂疾步过来,他示意旁人退下后才道:“悍王子不见。”

    “悍弟不见了?”熊荆大讶。这个弟弟越来越懂事,昨日还与他喝酒。

    “然也。”长姜道。“李妃至太后处哭诉,宫中正在四处寻人。”

    “他能去何处?”熊荆匆匆漱口,想不通熊悍为何要躲猫猫。他疑惑间,一个文吏面色苍白的奔来,急道:“禀大王,令符无故短少一枚。”

    “……啊!”熊荆愣了一阵才啊出一句,他脸也没洗便跑到明堂,令符确实少了一枚,他呆立半响才想起是谁,大喊道:“熊悍!”

    “妫景等人何在?”大概猜到熊悍拿令符干什么,熊荆急命人去苑囿监牢。果不出他所料,昨夜他的好弟弟拿着他的令符把妫景等人给放了。

    “召庄去疾!”熊荆喊道,喊完他又道:“召屈开,急召屈开!”

    “你带人去芍陂军营,看见妫景等人,抓回来!”熊荆对庄去疾嘱咐道,他担心庄去疾动粗,又道:“勿伤了彼等。”

    “大王,臣以为悍王子、妫将军等人不会在军营,此时应在入秦途中。”昨日是屈开密报妫景等人计划入秦的,现在他们既然不见,自然不可能再回芍陂军营。

    “速速找到彼等,截住彼等!切记勿伤彼等。若彼等不听,就说:大王早已派人入秦迎芈女公子。”熊荆醒悟了过来,说出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第七十八章 金乌

    王宫里真的乱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听闻熊悍窃了令符私贩放罪将,李妃当场晕了过去,更让惊讶的是大王竟然已经派人入秦去接芈。闻言的屈开、庄去疾、长姜皆是吃惊,郢师、环卫、宫甲全在郢都,大王派人入秦派的又是何人?

    惊讶归惊讶,当务之急是速速找到熊悍、妫景等人。一时间郢都飞讯频发,往魏国大梁去的、往淮水上游城阳去的,甚至往穆陵关去的,这些方向的城邑都接到严令:找到并阻截悍王子、妫景等人。可惜,飞讯发出去数个时辰,三个方向皆回报:未见悍王子、妫景等人。

    十八名骑将,加上一个熊悍,即便他们骑的是尼萨马,十个时辰也跑不出两百里。三条路都没见人,他们难道是昼伏夜行?

    “传令,严查夜间行舟之人。”熊荆想到了大翼战舟,“尤以颖水一线为重。”

    “禀大王,昨夜三足金乌号驶离芍陂,”一个知己司的侯人向屈开禀告后,屈开终于明白了项超求见悍王子的目的。“此舟上月下水,为李妃所有。”

    “三足金乌……”熊荆脑子里一记轰响。妫景这是要去赵国啊!去赵国,然后出塞,从焉氏塞入秦,这是哪个王八蛋给他们制定的行军计划?!

    “告知运河沿线与大江沿线,出动战舟截住三足金乌号!”熊荆命令。从芍陂到长江大约有四百多里,虽然楚国各航道夜间也能行船,可帆船终究是帆船,一夜功夫不可能行驶那么远。

    阻截三足金乌号的王命从郢都快速的发向郢芦运河以及长江沿线,就在沿途飞讯站一个接一个传递着到命令时,全帆装的三足金乌号已经行驶在濡须水。桅杆入云,风帆全张,沿途舟楫看到海舟驶来慌忙避让,水手们呜呼间看见舟楫上的年轻女子还会抛下去几个橘子。

    水手欢畅,作为乘客的熊悍和妫景、项超等人就难堪了。芍陂、巢湖还好些,百余里的运河、还有这段濡须水,舟楫剧烈的摇晃让他们人人呕吐。这当然要怪操舟的舰长红牟,在芍陂和巢湖,他竟然让水手挂出了翼帆,然后整艘船以十二节的速度破浪疾行,在运河河道和濡须水水道,他也是全帆装航行,三足金乌号的速度不低于八节。

    “报!”濡须水入江处,飞讯终于赶在了三足金乌号前头。“大王有命,昨夜飞剪海舟三足金乌号驶离芍陂,若见三足金乌号飞剪海舟,当以战舟将其拦截。”

    “三足金乌号?”驻守于此的官吏宁正在喝茶,他闻讯失笑。“芍陂距此三、四百里,三足金乌除非会飞,断不可至此。退下吧。”

    宁的笑容还未落下,一道阴影便快速的掠过他所在的官衙。看到门口斜射进来的阳光瞬间不见又瞬间出现,他并未太过在意,这或许是天上的云吧。然而等他抬头再望时,全帆装的三足金乌号正从门前的濡须水高速驶过,在河道西岸留下一道浅浅的暗影。

    ‘当’,手里的茶盏掉落于地,看着眼去的飞剪海舟,出动战舟阻截已经不及,愣了半响,宁才命令道:“速报于郢都,三足金乌号刚刚驶过本邑,已入、已入……”濡须水的尽头就是浩浩荡荡的长江,宁凝噎了两下,终于道:“已入大江也。”

    “风向北偏东十七度,逆风。准备左转舵,航向北偏东十五度。”入江在即,红牟再一次下达舵令让舵手准备转舵,在此之前,水手们已经解开干舷上的脚索与角索,开始转帆。

    “让你的人!上来转帆!”这一段长江是朝北而流的,三足金乌号不再是顺风而是逆风。三根桅杆上的风帆都要调整,昨夜仓促登舟,红牟没有这么多人。

    “转帆?”妫景脸上泛出病态的青色。他很努力的克制住呕吐的**,然而仅仅说了两个字,他就‘呕、呕……’的呕吐起来。

    “转帆!转帆!”红牟看着妫景的样子连连摇头,他只能自己跑到下甲板,对着那些萎靡的骑士道:“转帆之人不够,速速上来转帆。”项超等人对他的命令几乎是麻木的,好在他最后说了一句:“为大王!”

    昨天‘为大王’三字让红牟入了伙,驾驶着三足金乌号驶离芍陂,现在他反用这三个字激励这些打算入秦迎人的骑士。

    “为大王!”有人忍住不适喊了起来,可脚步跌跌撞撞,眼看就要摔倒,后面的项梁赶紧扶了他一把。

    “为大王!”舟舱里的骑士应声喊道,即便呕吐,他们也很快上到主甲板。

    “拉!拉!!”甲板上水手已经在拉动转帆索,红牟也在其中。此时距离出口只有两百米,长江不是大海,如果不能在海舟驶入长江前完成转帆,整艘海舟就会在北风的吹拂下撞向长江右岸。即便不会舟毁人亡,三足金乌号舟也会搁浅在浅滩上。

    除此,转舵与转帆必须协调一致,风帆的转动也要协调一致:前后桅杆左转时,主桅杆要右转,如此风帆受力方能平衡。任何地方出错海舟都会撞向水道旁侧,造成搁浅。

    “拉!”随着转帆索的动作,正向对北风的帆布发出‘砰砰砰’的大响,桅杆也透出一阵‘咯咯’之音。红牟这时候跑回艉楼甲板,以命令甲板上的水手。

    “拉!!”他的命令喊的更厉,北风更猛,矮几上的一份大楚新闻突然被风吹起,飞出舟舷后在空中转了两圈,随即又一阵风来,将它吹的更高更远。

    “拉”心里预估着到入江口的距离,又估算当下的风速,红牟的命令有些迟疑。现在拖曳着转帆索的水手正回头看着他高举的右手,等待最后的命令。

    “海舟入江,速速避让!海舟入江,速速避让……”海舟舟艏桁上,一个水手猴子一般趴在那里疾呼,让那些正要从长江转入濡须水的舟楫避让。北风将他的喊声吹得很远,其实看到三足金乌号高耸入云的风帆,这些舟楫已经避让了,现在听闻喊声,舟人又往岸边靠了靠。

    “转!!”海舟舟艏已经入江,这时候红牟右手一挥,大喊一声转。随着他的命令,舵盘在四人的推动下迅速左转,拖曳转帆索的水手胳膊一紧,奋力转帆。

    “加疾也!加疾也!”主帆实在过于沉重,又是顶风转桁,所以慢了一步。动作的不协调让红牟感受到脚下的甲板在扭曲,龙骨咯吱作响,他大喊加疾,自己也冲向主帆,帮助转桁。

    “拉!拉!拉!”水手也知道主帆转桁慢了前后帆一步,他们用尽全身力气嘶喊起来,主帆终于一点点转向,在海舟被北风推向长江右岸之前,帆桁终于转了过来。

    “啊……”呕吐本就让人全身乏力,现在一番用力,项超几个一头栽倒在甲板上喘息。妫景也在喘息,但经过这样一番竭尽全力的拉扯,他觉得自己原先的不适减轻了许多。

    “舟行于海,便是如此这般费力?”妫景看着同样气喘吁吁的红牟。

    “舟行于海,若非遇见飓风,不会这般费力。”红牟心头闪现过那次风暴,如此答道。“这艘飞剪比……比前一艘重,却也牢固,大善之舟也。”

    和人一样,虽然每艘海舟形制几乎相同,但一艘有一艘的特点。从芍陂航行到这里,红牟已经逐渐摸清了三足金乌号的特点。改进后的飞剪海舟吃水要比以前深一尺半,转舵更重,但很坚实。舟行于海,结实是最基本的。

    “我等何日才至州?”妫景不懂红牟嘴里大善之舟的含义,他只关心需要多久才能到赵国。

    “州?”红牟摇头。“不可去州,大王知我等驾舟出海,定会告知州。”

    “那去何处?”逯杲的计划上写着就是州。

    “去碣石港。”红牟答道。碣石是北方大港,后来秦始皇便曾临碣石刻石,曹操更是作诗:‘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碣石港?”妫景对碣石港毫无概念。

    “碣石港在州东北三百余里。港内多胡人、亦多马匹,出塞也便捷。”红牟细说碣石港的好处,“寻武安伯求助之事……,你以为大王不会告之武安伯,以将我等拦住?”

    “这……”就像昨天一样,大王若知自己私自出海,必然震怒,让赵国武安伯拦住自己是一定的。可如果不求助于武安伯,就没有出塞向导,茫茫草原,自己很可能不辨东南西北。

    “巫横……”说服红牟加入的时候,妫景曾大致说起过出塞入秦的计划,红牟见妫景犹豫,自然知道他担心什么,于是喊起了巫觋横。

    “何事?”巫觋横从艉楼走了出来,昨日一通游说,他也上了三足金乌号。

    “草原之上,可辨南北否?”红牟明知故问。

    “草原之上,亦可见日月星辰,自然可辩南北。”巫觋横一本正经。

    “你有地图,我可导航。五日后到了碣石港,重金找几个胡人出塞便可。”红牟如此道。

第七十九章 存国

    从碣石港进入赵国,再从令支塞出塞,沿着滦河北上,可以行至后世的承德,承德往西边便是草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只是这条路比起从雁门或者云中出塞要远,赶赴咸阳的时间要晚一、两天。然而除了这个选择,众人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

    至于赶至咸阳后如何找到芈女公子,如何带其出咸阳,那就只能靠逯杲和陆了。逯杲曾经说起过这个办法在他草拟的计划,一个补充的计划就是靠他与陆将芈带出咸阳城,不过这需要有人在城外的一处食肆与他先取得联络。而且他也无法百分百保证此计可行,所以最稳妥的是找知彼司。

    项超和其他人根本不看任何计划,认为到了咸阳一切都会顺理成章。熊悍的加入加重了诸人的盲目,激动万分的众人很快将妫景、弃疾踵裹等人拉上三足金乌号。

    出濡须水后,三足金乌号顺江直下,虽然朱方港进行了最后一次拦截,但长江几十里宽的江面注定这次拦截是失败的。猛烈的北风下,即便十多艘大翼战舟射出的弩箭死死钉住了舟舷板,人的力量仍然不能与大自然相提并论。迟滞三足金乌号还不到半刻钟,这些往后拼命划桨的大翼战舟就被三足金乌号拖向了大海,逼得战舟上的舟吏砍断丝绳,遥看着三足金乌号随风而去,只留下一片帆影。

    拦截失败的消息传到了郢都,趁着秋日最后的夕阳,要求赵国拦住这些人的飞讯从郢都发向了州和番吾。州港已是熊荆的食邑,当日就做好了扣押三足金乌号的准备,只要它停靠州港;发向番吾的飞讯当日没有送到李牧手上,在第二日上午才转至邯郸此时秦军进攻在即,李牧正在相邦府求见赵粱。

    相邦府内明堂幽暗,李牧与赵粱独对商议战事。此时数千赵军已出塞,按行程算,最迟二十天就能到焉氏塞,然而准允赵军入秦的命令一直没有下达。因此李牧的平静神色中透露出一丝焦灼,更有一些不满。“今秦人聚重兵于晋阳,晋阳城外粟米藁刍堆积如山,秦军必将伐我。再不传令,大雪将至。”。

    “秦人尚未伐我,不可入秦。”赵粱还是几个月前的态度:秦人如果没有先进攻赵国,赵军不得入秦,以免外交上的孤立。

    “十日!最多十日!”李牧咬了咬牙。飞讯可以通到九原郡,从九原传递入秦命令至焉氏塞外,大约需要十天。“超出十日,我军不入秦,楚军亦将入秦。”

    “楚军入秦便由楚军入秦。”赵粱无所谓的道。一小支楚军奉楚王之令,入秦只为了接一女子,故而两军同行、齐头并进,以免彼此打草惊蛇。赵军因为没有命令需要等待,楚军为了在秦王婚期前赶至咸***本不会在焉氏塞外多做等待。

    “任由楚军入秦,我军再入咸阳已迟!”李牧牙齿似乎要咬碎。楚军如果入秦,那么整个击秦计划将彻底失败。楚军人是不多,可任何他们在咸阳大闹一通,必然不能击杀秦王。

    “子游当知,今日我赵国如何?”赵粱言语悲切。李牧在意击秦计划是否成功,赵粱却要力保整个赵国不失。“今我赵国道有饿殍,野有遗骨,百姓卖妻鬻女,易子而食。我能不战便不战,能议和则议和,能缓一月便是一月,能缓一年便是一年。”

    邯郸繁华依旧,歌舞升平,邯郸城外如何赵粱心中自然有数。今年大旱,除了河水可灌的上田,其余田亩大多绝收。楚齐魏三国运粮不歇,可在怎么运也就只有一千多万石,加上可灌溉田亩的收成,收粟不及正常年份所食粟米的三分之一。现在整个赵国有一半以上的人挨饿,真要打仗挨饿的人将更多。

    “赵国大旱,秦人会予我喘息?!”李牧不可置信的看着赵粱,连连摇头。“秦人必趁我大旱而举国伐我。聚于晋阳之秦军逾四十万,不是本月,便是下月,其当东出井陉塞……”

    赵粱为何严令赵军不得入秦,除了担心外交上的孤立,另一个原因李牧也清楚,就是希望秦赵两国不战,秦楚之间再战。以一个赵国人的立场,李牧对此并不反对,只是现实已经证明,秦国无意伐楚,秦王自始至终都是想灭赵。

    李牧务实,赵粱却偏执的认为事情必然会有转机前日他算了一卦,卦象被巫觋释为大吉。

    “禀大将军!”堂外有人大声揖告,是一个飞讯官。

    “何事?!”李牧有些不悦的回头,他正在说服赵粱,不想被打扰。

    “禀大将军,郢都急讯至也。”飞讯官趋前两步,如此相告。

    听闻是郢都急讯,李牧收敛了不悦。他没有让飞讯官念,而是自己接过飞讯细看起来。细看后他有些紧张的神情稍微有了些许放松。

    “楚人何事?”李牧与楚王有直接的联系,这一点让赵粱很不舒服。

    “郢都来讯,说是有一些骑军之将已乘海舟北上,其欲借道雁门、云中出塞……”讯文只是一道协助拦截命令,并不是什么机密。

    “骑军之将?骑军之将何以入我赵国?”赵粱不解,“彼等也要入秦接那女子?”

    “我也不知。”李牧不想被其他事情打扰,他继续道:“秦王居于渭南。渭南并无城墙,亦无宫城。若我军能突至渭南,必得秦王。秦王一死,秦国大乱,唯有此计方能存我赵国……”

    一国的兵马全由君王执掌,无令符不得调动,而海舟那样的巨舟,据说是楚王亲掌,现在竟然有一些骑军之将乘坐楚王亲掌的海舟北上,这……

    难道是楚王?赵粱的心脏突跳。李牧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回响,可他一个字也没听清。待李牧说完,一直压抑着呼吸的他才道:“飞讯由楚王亲发否?”

    “飞讯?”李牧已然不悦,他说的都是赵国存国之策,赵粱根本就没听。

    “那道飞讯是否由楚王亲发?”赵粱复问,目光更加热切。

    李牧见他连问,不得不掏出飞讯看来一眼,道:“然也。”

    赵粱已经入障。如果飞讯不是楚王亲发的,那就证实了他的猜测;如果飞讯是楚王亲发的,那就是楚人欲盖弥彰。

    “此楚王也!此楚人欲盖而名章!!”赵粱大叫,人也兴奋的席上跳来。李牧不解其意,见他如此兴奋,完全摸不着头脑。“此天不亡我赵人!”赵粱再喊道。

    “来人!”赵粱急跳后大叫,然后呼喊左右。

    “这便是碣石?”五日之后,跨越惊涛骇浪的东海,三足金乌号进入风浪稍微平静一些的渤海。看着越来越近的碣石港,熊悍妫景等人一脸的迷糊。

    红牟说碣石港是北方大港,不下于齐国的转附,然而眼前的褐石连楚国内河港口都不如。没有鼠笼起重机,没有灯塔、没有引水舟、没有楼房,只有一片密密麻麻的小舟和夯土墙围城的大市,以及供那些小舟进入港区的一条内陆河流。港湾如此,好在陆离镜里能够看到穿着各异的胡人,还有大市外成群成群的牛马羊群。

    “楚舟来矣!楚舟来矣!”三足金乌号上众人对碣石港有些失望,碣石港内的商贾对突然出现的楚国海舟则是喜出望外。一些正在交易坐贾当即就闭市不卖,更多的商人聚于市外河畔,等着楚海舟入港登岸。

    一艘海舟的装载量是小舟的几百倍。每次来海舟来都会卸下海量的货物,而后将港内货物一扫而光。这是在夏季,每年夏季楚国海舟都会光临碣石港两次,夏初一次,夏末一次。褐石这个连通后世东北、朝鲜、乃至俄属远东的港口,很快就适应了楚国海舟的交易时间。

    现在楚国海舟突至,商人们是很高兴的,这意味着他们手里的土产不必囤积到明年;而换来的楚国货物,今年就可以出塞进入东胡,明年开春可以抢在其他商人前面运至内陆各地。商人们巴望着,碣石港的港令则已命人划小舟出内河,引楚国海舟入港。

    为了最快速的融合燕地,赵国对督亢地区、蓟城平原这些人口密集的产粮区,悉更官吏,但对孤竹以东的辽东地区,除了安置燕国公族外,主要是以羁縻的方式管理。碣石这样的大港,除了税吏和关吏,余下的人还是燕人。

    “敢问……”碣石港外,小舟上舟人仰望三足金乌号的艉楼甲板,欲问海舟是否入港。他目光及出,只是众人簇拥着一个缁衣垂发的少年。少年不过在艉楼甲板上张望了几眼,便和身边的寺人退了下去。少年退下后,舟人心中连连巨震。

    “海舟入港,还不登舟引水?”红牟见下面的舟人发怔,扔给他一个银币的同时喊了一句。碣石港他也是第一次来,秋冬水浅,没有熟悉水文的当地引水员,海舟说不定要搁浅。

    银币砸在脑袋上生疼,舟人毫无感觉,他结巴道:“小臣、小臣这就…这就登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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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楚帝国介绍:
公元前241年(秦王政六年),关东五国最后一次合纵攻秦失败,败亡之势已无可挽回;
降生于楚国王宫的熊荆,身不由己的卷入这段六王毕、四海一的历史。
*
诗与书,礼与乐,八百载璀璨文明;
战与火、铁与血,两千年尘封故事;
先秦与现代、天下与世界,全然不同的人类上古史。荆楚帝国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荆楚帝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荆楚帝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