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城下2
“竖子无礼之极!”辛梧怎么说也是秦军大将,老迈的他也不是王剪这样斗吏出身的庶民,而是真正的秦国贵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十几万秦军面前,荆王居然在城头对准自己撒了泡尿,这是再大不过的侮辱。他扔掉陆离镜,抽剑喝骂起来。
三百多步不过是五百多米,城下喊着‘杀荆王封侯爵’的秦卒虽然看不清熊荆胯下那只还未长大的鸟,但撒尿的动作每个男人都能意会。他们的呼喊当即就停了,不知荆王在施展什么巫术。因为瓮城远远的凸出城墙,熊荆的动作瓮城两侧的楚军县卒也看得分明,他们先是错愕,然后哈哈大笑,之前秦军营造出来的威慑气氛消失的无影无踪。
童子不但尿得高,还尿的久。熊荆一点也不知道城上城下两军的反应,他只觉得自己的鸟儿被冰冷的北风吹得生痛,还没尿干净他就急忙拉起了素裳,也不管裳上粘到尿液。
“狗屁秦军,只配喝尿!”他摸摸嗦嗦的藏好自己的小鸟,指着城下的秦军骂了一句,最后才跳下女墙。在场的将率闻言捧腹大笑,随即就让城墙上的县卒齐声高喊起来。
“狗屁秦军,只配喝尿!”城上万名县卒对着北风喊话,城下辛梧等人听得朦朦胧胧。
“狗屁秦军,只配喝尿!”城内四万甲士加入齐呼后,声音才传入辛梧耳朵里。
“攻城!”辛梧本就被荆王的举动气得满脸涨红,再闻此污蔑之言,握剑的手青筋暴起。
“将军,白日不可攻城啊。”身边的谋士劝到,楚军有投石机,抛出的火弹一落地就有数名、十数名秦卒着火横死。晚上看不清,白天那是看得真真切切,火弹一打一个准。
“放肆!”辛梧真的被侮辱了,他一脚把谋士踹下了戎车,挥剑再道:“攻城!攻城!”
地道挖不了,甬道被白日出城的楚军频频破坏,攻城只能是蚁附而上。主将有命,阵后的秦卒只好推着云梯车速速向前,军阵里的秦卒紧跟。他们刚入城下三百步,城内的铁弹便雨点般打来。连绵不断的‘轰轰’巨响中,破碎云梯的木屑、惨叫士卒的断肢全被铁弹砸起,在空中胡乱飞舞。
近到一百步时,城头上的箭矢又蝗虫般的飞来,前奔的士卒倒了一大片,余者只能躲在剩余的云梯车的后方,或者聚在一起举盾前行,每前进一步都有无数人倒下。
等到了城下五十步,云梯车正要过桥时,城头城下一阵呐喊,举着钜铁夷矛的楚军甲士似乎是从墙壁里横穿出来,甲士与甲士排成一列,丝毫不顾左右,只高举着钜铁夷矛急速前冲。猝不及防的秦军只顾挡箭,还未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就被夷矛刺死、戳穿。
“将军!”身后的王贲高喊了一句,只希望辛梧退兵。
“将军!”王剪也打马奔到辛梧身旁,“荆人弹石未尽,白日不可攻城啊。”
“不攻城弹石就尽了?荆人粮秣多矣,三个月怎可能粮尽?”辛梧叱道。王剪的建议是等荆人粮尽再行总攻,平日扰袭便可,可秦王的命令是三个月内击杀荆王,辛梧越想越觉得时间不够。“击鼓,进!进!”他怒喝。
‘咚咚咚咚……’城上城下全在击鼓,十数万秦军所列成的与北城墙等宽的军阵开始前进。从城上看去,秦军就像是一座会移动的密集森林,向城墙横压过来。兵观察员急急向城内挥旗,要他们更换火弹,并且要求每一部投石机以最快速度射击。而城上的荆弩已经是盲射了,丈余长箭矢横飞出去,落在森林里激不起半点浪花。
“列阵!列阵!”城下夷矛阵的卒长开始高喊列阵,谁也没有想到十几万秦军会真的推进攻城,矛手唯有背靠城门,列成大阵方能与之抗衡。
“上将军,此当如何?”十几万秦军横压来,城外己方矛手只有三个师,一万三千余人。
“鸣金……”秦魏军四十万,一换五廉颇也不干,何况现在是一万三千对十几万。
“先试试火弹吧。”熊荆插言过来。北城墙一直是防御重点,这里布置的三十多部投石机每隔六秒就能抛出一枚火弹。“告诉兵,只攻北中门,急速射。”
城内投石机阵地,随着长一声大喝,第一枚火弹高高抛了出去,紧急着,其他三十多部投石机也在长的高喝下抛出了火弹。
‘砰!’火弹落地,比清水之战时更猛烈的火焰在秦军阵列里升腾,数名着火的秦卒哇哇大叫,他们又喊又跳,旁边的同袍则避之不及,阵列一阵混乱。
阵后戎车上的辛梧看着火弹落地,但他毫不在乎。秦军阵列宽达两千两百余步,楚军投石之器很有限,火弹绝对无法阻止军阵的前进。
“击鼓!”辛梧喝道,得令的鼓人击得更加卖力,轰隆隆的鼓声中,秦军继续前进。
“砰、砰、砰、砰!”火弹又落了下来,还是之前第一枚火弹落地的阵列。秦军厚不过五六十排,一枚火弹不能击穿队列,但三枚、四枚、五枚、六枚……,火弹接连不断的落下,哪怕是钢铁的队列,也会被火弹炸开烧化。
‘啊呀……火、火!火!’火弹集中攻击的那段秦军阵列瞬间全崩,没有着火的士卒亡命逃离这段被荆人诅咒过的地方,阵后戎车上的屯长、五百主想弹压,忽然一阵更猛烈的火弹落下,挽马的嘶鸣中,车上的五百主被火弹砸中,瞬间变成一个挥剑惨叫的火人。
“杀!杀!”奔到城下七十五步就可以躲避楚军投石机的打击,阵宽三公里的秦军呐喊着急奔上前,哪怕前方并没有敌人有敌人的那一段阵列已经被投石机密集抛射的火弹摧毁。
“杀!”北城中门下,一前两后,品字形分布的夷矛阵传出一阵别样的呐喊,对准那段被火弹砸出的空缺,高举着夷矛,向秦军军阵反冲了出去。
秦军后方预备队虽然已经上前,要填补这个被密集火弹炸开的缺口,缺口左右的士卒也有意识的拉开队列横距,以弥补自己侧翼的空位,但前行的军阵使得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成徒劳。
三个夷矛师,各自以72x50的标准进攻队型一头扎进了这个缺口,天下没有任何军阵能阻挡如此的冲击,何况这本来就是一个缺口。
“杀!”好似荆弩射穿薄薄的楚纸,缺口处的秦卒当即被夷矛戳穿。此时的楚军再也不是去年的楚军,矛阵击穿秦军军阵后立刻转向,向缺口两侧秦军的后方杀去。
侧翼已经是横队军阵的软肋,何况是自己的后背。从未遭受过如此攻击的秦卒惊慌失措,他们有些人右转、有些人左转,密集队列下转向必须一致,一旦错乱长兵便会互相碰撞,乱作一团。现在秦军士卒的武器就彼此交错在一起,完全无法抵御后方杀来的夷矛。
“杀!”急奔而来的夷矛手几乎没有遇到抵抗,宛如刺草靶子似的捅死军阵里的秦卒,当夷矛拔不出来时,他们又弃矛拔刀,全力砍杀。军阵再次大乱,无法作战的士卒只能往前躲避。
攻城本就不智,面对万余楚军列出一个两千多步宽的横阵更是不智。现在横阵被楚军夷矛阵击穿,又从后背杀得秦军丢盔弃甲。王剪见状忍不住了,他大喊道:“请将军撤兵!”
他一喊,其余将帅也跟着喊道:“请将军撤军!”
‘咴儿咴儿……’撤军似乎也来不及了。北中城门吊桥一放,一队骑兵冲了出来。骑士不管眼前混乱的秦军,他们从阵列缺口处驰过,直指三百步外秦军主将辛梧。
“将军小心!”马上之人身着钜甲,手提长矛,胯下的坐骑也披有皮甲。三百步的距离对奔驰的战马来说只需四五十秒,辛梧站在戎车上指挥战斗,前方自然不敢有人阻挡。当骑士冲入百步时,左右两侧短兵才涌至车前试图挡住战马前进的道路。
‘砰!’短兵们的武器多是铜剑,半吨重的战马直撞过来,他们全部被撞飞。铁蹄践踏下,不少人的胸膛被战马踏垮。这时候戎车上越来越近,马上的骑士甚至能看到辛梧大喊时口中露出的黄牙。
‘轰……’战马并没有撞向戎车,而是从戎车旁奔过,但骑士手里的骑矛却捅在了辛梧身上。按照熊荆的教导,骑矛是一次性武器,一旦击中敌人就要放手。骑矛捅中辛梧的瞬间,骑士弃矛拔刀,骑兵刀在无数个短兵身上划过,收割着他们的生命。
“父亲!”千年后才有的钜甲重骑兵突然出现在战场,从看到它们起王剪就呆住了,他似乎能感觉到这种‘武器’的威力。感觉到刺骨危险的王贲没有像辛梧的短兵那般挡在车前,他纵深一跃,把父亲拉下了戎车。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王剪被扑倒的刹那,一支骑矛猛捅过来,将车轼击得粉碎。
“杀!”秦军的本意只是伐交,各将并没有回到自己的阵列,而是齐聚在主将辛梧身测。楚军骑兵突然杀来,短兵保护不及,他们很多被楚军骑兵的骑矛捅死。
身后的喊杀吸引着秦军士卒的注意,转头正好看见自己的主将中矛倒地,每个人都惊呆了。
第七十八章 勇信者贵
百余重骑兵犁过辛梧所在之处,然后冲向秦营外的栅栏,其身后千余轻骑兵紧跟而来,骑手们像义渠人那般一边掠过一边在马上放箭,箭矢一时如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前面最后一支箭矢还未落地,调转马头的重骑兵又从背后犁了过来。
哪怕没有骑矛,战马的冲撞、铁蹄的践踏、骑兵刀的收割,也让卫护的短兵、闪避不及的秦军将帅死伤惨重。这时候城下长达三公里的秦军阵列早乱,一些靠得近的五百主匆匆领兵奔过来救场,他们恰恰碰到再一次犁过辛梧短兵的重骑兵。
步兵结成军阵倒还罢了,救场的秦军队形松散,最前排骑将手中旗帜一转,百余重骑对准军官所在的位置奔来。如同刚才击杀辛梧,战马撞击中秦卒不是撞飞就是倒地被铁蹄践踏,戎车上的五百主还在高喊着结阵,突然就被横飞而来的骑兵刀击杀。军官一死,下面的秦卒做鸟雀散,那还敢救援主帅,只亡命奔回栅栏后的营寨。
“这便是大王的骑兵?”北城墙中门瓮楼,廉颇不再去看从侧翼杀向秦军军阵的夷矛阵,他紧盯着三百步外楚军骑兵,看着他们击杀辛梧、看着他们犁过短兵。
“太仓促了。”身边全是满脸错愕的楚军军率,他们无法接受万余人‘击败’十数万秦军,且击杀其主将的现实,哪怕事情就发生在他们眼前。可熊荆不满意,很不满意。“他们的队形一塌糊涂,冲击力不足,可惜了……”
重骑兵就是坦克,冲击很讲究队形,一般是前后两排,每排大约二十骑。但刚才那波冲击,最前的十名重骑并没有排成横排,而是形成一个圆弧形状,中间凸两边凹。如果是一条横线,更加混乱的秦军将帅可能会死更多。
当然,这是不满意的部分,也有满意的部分:整场战斗就是冷热战争战术结合的产物,先是步协同,撕开秦军宽大的军阵,而后是重骑兵直捣黄龙,击杀猝不及防的敌方主将。
‘当当当当……’秦军撤兵的金声终于响起,辛梧所在的戎车旌旗不断挥舞,夷矛手虽然在追杀,可北中门外的秦军退到三百步外就逐渐停步,身后护住辛梧车驾的短兵被命令填入前方的缺口,整个军阵又一次完整无缺。
“是王剪!”陆离镜里熊荆看到了站在戎车上发号施令的王剪,他皮胄已经掉落,可沉稳自若,命令不断发出,混乱的秦军逐渐有序。
“鸣金。”秦军又回到了之前的阵线并稳住阵脚,老辣如廉颇自然不会冒险出击。
“万岁!万岁!万岁……”楚军在高声欢呼。没有陆离镜的他们并不知道己方骑兵击杀秦军主将,他们只看到秦军潮水般的退走,在城下留了一地尸体。但当那些身披钜甲的重骑兵返回城内时,击杀秦军主将的消息终于传开,瓮城里的士卒把这百余名重骑兵给围住,为首的骑将妫景和项稚被他们拉下马抬了起来。
重骑兵钜甲接近九十楚斤,加上人大约有四百楚斤,鼎一般的重量依旧被高高的抛起,然后接住。瓮城里的士卒在欢呼,城头上的将率看到他们如此疯狂也大声大声的笑起。
“谁,谁击杀的辛梧?”重骑兵第一波攻击杀了秦军不少将帅,但辛梧是最重要的。
“禀告大王,是臣。”和熊荆预料的一样,是妫景和项稚当中的一人。
“该罚。”熊荆出人意料的道,让满脸喜色的众人一愣。
妫景也是一愣,骑矛刺穿皮甲、捅入辛梧身体后他的心就一直在飘,现在大王说该罚,他的心才猛然落地。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妫景额头冒汗。“臣有罪,请大王责罚。”
“你无罪,还有功,只有错。”按楚律,击杀敌军主将是大功,但在封赏之前,熊荆希望他知道自己对在哪里,错在哪里。
“臣……”妫景弄不清大王要干什么,直到熊荆问向身侧的军正。
“两军对阵,以弱胜强,于十数万敌卒中击杀敌军主将,此何功、封何爵?”熊荆高声问。
“禀告大王:两军对阵,以弱胜强,于十数万敌卒中击杀敌军主将,此奇功,当封上执圭,禄五千石。”熊荆说话时瓮城里安静一片,听闻军正说‘此奇功,当封上执圭……’,士卒们的欢呼如弹般炸响,“大王万岁!大王万岁!”
“妫景!”士卒的喊声太大,以至熊荆要大声说话。
“臣在。”妫景已浑身僵直,他还处于击杀敌军主将的喜悦中,并未将喜悦和封赏连在一起。
“不佞封你为上执圭,禄五千石。”事出仓促,熊荆并没有封爵的圭玉,可他带勾上有两串玉饰,他取下了一个玉。
“臣……”人生好似过山车,去年妫景还是个无职的、为生计而发愁的落魄公族,现在就是楚国的上执圭,他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怎么,你不要?”妫景僵在那里半天不动,熊荆于是趣问了一句。
“哈哈……”封爵就在瓮城之内进行,为得是让四周的士卒都能看见。熊荆如此一问,士卒们当即哈哈大笑,他们虽然是旁观者,可也是见证者。
“臣不敢。”妫景赶紧趋步上来,双手接过玉,后退后再揖。
“军中自有黄金屋,军中自有颜如玉。”站于瓮城之中,熊荆环视周遭。童声虽细,可清澈动听,更何况封侯之人就在眼前。但谁也未料到,他接下来的话更让士卒疯狂。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晴天霹雳般的问题,连廉颇也屏住呼吸,注视着被士卒簇拥围住的单薄身影。
“无有!勇信者贵。”熊荆看着周围的士兵,在他们的疑惑中断然大喝。
没有喝彩、只有越来越炙热的眸子;没有欢呼,只有越来越粗砺的喘息。
“何谓勇?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猛虎趋于后而心不惊,刀山火海,死不旋踵。君子生平仅卒一次,小人死前已亡无数,是故贵人首当为勇。不勇者,皆小人也!”
以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语气,熊荆定义了勇,他再说信:“何谓信?行其诺、爱其家、守其职、忠其君、死其国……,若有,可谓有信;无有,虽勇亦不成贵。
楚国勋贵,皆勇信之士;勇信之士,皆楚国勋贵……”
“将军,快!”秦军军幕外,辛胜纵声一跃,从马上急急跳下,随即入帐。
帐内右将军李信、左将军王剪、还有其余将帅全在。这些人有些还带着伤,他们团团围在辛梧塌前。辛梧身上的那支骑矛已经被医者截短,可谁也不敢拔,一拔,弥留之际的辛梧那就真要赶赴黄泉了。
“仲父、仲父!”辛胜挤开人群、跪步向前,人还未到,泪便溅出。
“辛将军、辛将军……”李信、王剪等人赶忙向辛梧揖礼。
“为何如此?为何如此?”辛胜见仲父不醒,只好将目光投射到众将身上。
“辛将军,楚军火弹……”战争存在无数必然,也有无数的偶然。
如果不是昨夜袭城烧毁了楚军女墙上的渠答,秦卒也不会发现旗;如果不是大将军想伐交,秦军也不会列成那种好看不好用的阵型;如果不是荆王在城头上撒了一泡尿,大将军也不会怒而攻城……
有许多许多如果,当时在场之人很难一句话解释清楚,好在辛胜追问时,辛梧喃喃说话了。“铁…、铁……”
“仲父、仲父,我是子较,我是子较啊!”辛胜握住他的手大喊着。
“铁、铁、铁骑…铁骑……”辛胜豁然睁开了眼睛,他嘴里喊着铁骑,目光却瞪着辛胜。可惜中矛未死拖到现在的他已经是油尽灯枯,辛胜的到来让他挣出最后一丝气力,随后,他的目光便黯淡下去,手也无力的垂下。
“仲父!”辛胜大喊。
“大将军!大将军!”一干将帅也是悲声疾呼。城未破而将先亡,人人皆有戚声。
“仲父!”辛胜摇晃着再无生息的辛梧,喊了一声又一声。愤怒的他最后抓住那支断矛猛拔,以矛击柱而誓:“我必要杀尽荆骑!我必要杀尽荆骑!”
“辛将军节哀。”王剪虽是左将军,排在李信之后,可他年长,更懂得人情世故。“荆国铁骑亦我等之死敌。不破铁骑,不破陈城;不破陈城,亦不破铁骑。”
“义渠君可曾见过如此铁骑?”义渠鸩和辛胜一起回营,他也不明白辛大将军怎么就战死了。
“何种铁骑?”先秦之时,没有马镫、没有马蹄铁、没有高桥马鞍,骑士多挥舞着铜兵,那根本就不能称作为铁骑,所以义渠鸩根本就不明白什么是铁骑。
“人马俱披钜甲,骑士夹长矛而冲,挥钜刃而战。”王贲描述着楚军重骑,“数百名短兵上前皆不可阻也。”
“人马俱甲,夹矛…而冲?”义渠鸩凝神细思,眼睛眯做一条缝,正当王贲失望时,他猛然喝道:“有!有此种战法。”
第七十九章 返国
屈遂行至华阳宫时,双脚已经冻僵,上阶需要脱屦,隔着薄薄的足衣,他能感觉到傧阶上刺骨的寒意,只待入了堂室,带着炭火气味的空气将他包裹,整个人才渐渐暖和起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是秦国,漫天飞雪、银妆素裹,但怎么比得上温暖如春的母国?
“见过屈大夫。”尚吾笑眯眯的揖向屈遂,与他,尚吾不必说秦语。
“敢问祖太后……”屈遂问道,他这次是不请自来。
“祖太后正在中廷。”屈遂登阶的时候尚吾就知道他来了,祖太后芈棘也知道他来。尚吾笑着,在前面给屈遂带路。“屈大夫请。”
芈嫁入秦宫已有两个零二十天,屈遂为何而来芈棘一清二楚,此前她不愿见屈遂,可这次她不能不见。
“屈大夫此来,是否要告之老妇,你要带芈返回母国?”中廷之上,芈棘孤独的安坐。高耸的发髻下,她的脸容带着些许无奈。
来咸阳已近三个月,该说的话早已说过数遍了,屈遂揖了揖,神色平静的道:“然也。”
“就为了那个无礼之极的未龀之王?!”芈棘语带怒愤,她的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请祖太后勿要侮辱寡君。”身在咸阳,不能联系郢都,但屈遂还是听到了一些消息。比如:秦军大将辛梧两个多月前被楚军击杀,秦人传说,是荆王于城头施了巫术,大将军才横死。
“侮辱?!”芈棘笑起,九鬟仙髻颤动,上面挂着的珠玉叮当作响。“若无他的舟战之赌,秦楚两国早就会盟!若非他不嫁芈,秦楚两国早就联姻!他与他那无能父亲一样想收复旧郢,却不知,他的举止,只会让秦王更恨母国、只会让更多的子民死于征伐。”
“请祖太后勿要辱及先王、大王!”屈遂愤然拔剑。芈棘说的或是实情,可他是先王和熊荆的臣子,身为臣子,就决不能让他人污蔑大王。
“你敢!”芈棘毫无惧色的站起,对视着屈遂。“如无我芈棘,母国社稷早绝。”
拔剑只是不想芈棘辱及大王,屈遂再也不想与芈棘多言,收剑之后他揖道:“敬告祖太后,秦王若不退兵,十日之后,臣自当与公主返国。”
“悉听尊便。”芈棘目光一闪,如此答道。见屈遂什么也不说就径直退走,她急道:“芈若返国,秦楚两国再无宁日……”
芈与秦王同牢合卺,已经是夫妻,馈食、飨妇之后,她又以秦王后的身份开始掌管整个秦宫。她如果返国,然后嫁给别人,那就是对秦王、对秦国最大的侮辱。春秋首霸齐桓公举兵伐蔡,就是因为蔡国人把他返国的妻子嫁给了别人。
巍巍秦宫,屈遂求见后立刻被寺人迎入了正寝,两个多月来芈和陪嫁的媵妾一直住在总章大室,秦王除了同牢合卺那夜解缨时无礼外,就再也没有入过大室,只是每天都会派人送一些小礼物来。屈遂的到来让芈有些惊讶,她的表情好似一个在外游玩、乐不思蜀的孩童忽然间看到了沉着脸的父母。
“十日后秦王若不退兵,请公主与臣返国。”屈遂揖道,他话一出口芈就愣了。
“臣告退。”屈遂只是来通知的,说完话他就按礼告退。
“屈大夫,我已是秦国王后,怎可……”芈见屈遂要走,连忙拦住。
“未告庙之前,公主仍是楚国公主,而非秦国王后。”屈遂提醒道,看芈的目光带着深深的不解,然后又连连摇头,毕竟,楚国公主的权势怎及秦国王后?他再道:“公主若不愿,请愿返国的媵妾宫女与臣返国。”
“屈大夫误矣,芈怎会不愿返国!”芈大惊,她当即伏拜,为自己的迟疑向屈遂请罪。
“王后要返国?!”屈遂刚走,宦者令就蹑步来到明堂低声相告,赵政大惊。“她已是寡人的王后,她岂能、岂能返国?”
“大王,王后还未与大王告庙,确可返国啊。”大王爱极了楚国公主,宦者令自然知道,可礼法就是礼法,还未告庙的王后并非真正的王后。
“寡人不许!寡人不许!”赵政大怒。这时候他也想起他与芈尚未告庙。以礼,未告庙就不是正式夫妻,不能同房也就罢了,芈此时若死,她将葬入芈姓祖坟而非赢姓祖坟。
芈陪嫁来的车驾,除两辆被少府窃走以研究楚国四轮马车结构外,其余的都留在秦宫。这些车驾是女方的财产,之所以不返国,除了表示自己的谦逊,更实际的作用是准备接女子返国。唯有在告庙后,男方做主让陪嫁的车队返国,车队才能返国,这也代表了夫妻两情相悦。
虽未告庙,可赵政爱极了芈,她的一颦一笑都被他牢记在心里,而在秦人眼中,芈早就是秦国王后,她的喜好、服饰、装扮已成为咸阳贵人议论的焦点,一些女子更学者她的装束,她如果返国,等于是狠狠扫了秦国一耳光。
祖太后芈棘不来了。“屈大夫与老妇言,王后要返国。”
“拜见祖太后。”赵政连忙伏拜,请芈棘坐下后,他方道:“然也。屈遂午前入宫见过王后,言,十日后返国。祖太后,政儿素爱王后,她怎能与屈大夫返国?请祖太后勿使王后返国。”
“政儿。”芈棘见他焦急,不得不喊了他一句。“告庙之前,男女皆可悔婚,自古皆如此。若强留之,秦国颜面何存?且楚人执拗,又怎能强留?”
芈棘说得赵政一怔,他不甘道:“儿与我同牢合卺,又岂能嫁给他人为妇?政儿定要强留。”
“陈城何时可破?”芈棘不得不问起陈城,从亲迎芈算起,围城已超过三个月,三个月攻城不断,但陈城仍未破。
“政儿上月已命蒙武前往陈城,守军弹矢已尽,虽有粮秣,也不多矣。”陈城的战事一直未停,攻城的秦魏军卒死伤甚众,原本攻打项城的秦军也抽调了数万人至陈。
“三个月内可破城否?”芈棘缓缓点头。
“三个月定然可破。”赵政道,三个月那已经是楚历三、四月,再不破城等东湖涨水,水路一通秦军就只能撤兵了。“两月,蒙武说陈城两月可破。”
“既如此,便让屈遂带王后返国,然大王可令沿途县邑不接济他们粮秣。”芈棘无奈道,为了秦国的颜面,她只能出这样的主意。“只要王后还在秦国,大王一旦退兵,便可使人迎回。”
“城阳城破之日,政儿定亲迎王后回宫告庙。”赵政振奋。从咸阳至楚国边境千余里,如果沿途没有人接济车队粮秣,他们将寸步难行。王后人在秦宫、人在秦国,并无什么不同。
“哎。老妇真不知秦楚两国,何日才能弥兵会盟。”芈棘感叹了一句。
“禀祖太后,陈城城破后政儿亲迎王后时,将与荆国新王在稷邑歃血会盟。会盟后,稷邑可赠于荆国,两国至此再不攻伐。”祖太后的心愿赵政早已知晓,此时见她感叹,连忙相告。见他说的如此郑重,芈棘忽然就笑了。
十日后的清晨,咸阳南门大开,三个月前喜气洋洋入宫的楚国车驾此时一辆接一辆离宫,踏上返国的路程。出南门的时候,芈不知为何往回望了一眼,这一眼让她看见城楼上站在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见她回望,立刻对她挥起手来。
“可是对那秦王不舍?”四轮马车很宽大,天冷,回程时礼法不严,几个陪嫁的媵全挤在芈车里。三个月来她们情如姐妹,一说话就格格直笑。
“我若是,也会不舍。”一个年长的媵说道,“除了那晚,秦王并非不知礼之人,做秦王后有何不好。”
“我若是,自要嫁给项氏公子。听闻那项氏公子,于十数万秦卒中击杀秦军大将,封了上执圭,这是何等的英雄!”年轻的媵满脸花痴,自从熊荆与众公主说过‘楚国公主要嫁楚国英雄’后,公主们尚未全部动心,这些生来只能做媵的王族女子却向往不已。
“若是我,自要嫁予大王,大王才是真英雄。”不害臊的声音,当即惹得车厢里一片娇笑。说话之人被众女一阵推搡。
“女公子,她们、她们真是无耻之极……”芈的马车后跟着另一辆马车。一个侍女听闻前面的媵妾居然想嫁给楚王,眼睛瞪大大大。楚王是自己主子芈女公子的,怎能娶她们。
“修竹你任由她们说好了。”芈坐在马车上,修竹能听到前面马车里的浪语,她当然也能听到。以恶疾躲过婚礼的她听闻芈要返国,当即说服了大父,也跟着车队返国了。
“女公子何须与她们计较,楚国大王……”另一名侍女格格直笑,最后拖长语调道:“……只爱女公子一人。”
爱这个字好似炭火,一下子就把假装做女红的芈烫得两颊生出红晕,她跺脚道:“贱婢,不需你取笑我。”
“唯。”说爱的侍女恭敬的答应,但还是憋不住笑出了声,其他几个侍女随之笑起,芈恨不得车箱裂开条缝,然后钻进去。
第八十章 昼夜
冬夕之月,车队北着风雪南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车行甚速,车厢宽大,走了半日车上之人也未觉不适,等中午到了长安,这才发现了问题,长安驿站居然拒不提供粮秣。
“屈大夫,这该如何是好?”一干寺人、小臣看着屈遂。车队沿途全赖驿站供应粮秣刍藁,人吃马嚼,耗费甚多,若驿站不提供,车队将寸步难行。
“市之。”屈遂坐在车上,门是打开的,风雪呜呜灌入车内,雪花落在他高高的楚冠上。
“唯。”寺人小臣连忙答道,赶紧派人去市场上采买。
“此秦人不欲我等返国也。”这些人匆匆去后,身侧的家宰便向屈遂揖告。
“不欲又如何?”屈遂看着车外的风雪。“我等无粮,大王若何?时至今日,大王困守陈郢三月有余……”
带芈返国不是为了悔婚,还是为了让秦国退兵。秦国不退兵,回到楚国的芈将嫁给他人,以礼,谁都不会嫌弃嫁出去但未与夫家告庙的女子。
驿站虽不提供粮秣刍藁,长安大市上买到这些东西并不难。用买来的刍藁喂马、随车的寺人则蒸饭煮羹,食毕车队又在风雪中前行。食物粗砺,秦人冷漠,此时芈等人才知道返国的艰难,车厢于久久沉默。另一辆马车上的芈却未把这当成一回事。离咸阳越远,那就离楚国越近;离楚国越近,那就离爱人越近,哪怕不眠不食,她也要返国。
‘杀!’千里之外的陈郢也是风雪漫天,只是谁也无心风雪,潮水般的秦魏两军一波接一波涌上城头,守军刚把他们杀下去,他们又嘶喊着冲上来。此时的楚军再无铁弹、火弹,投石机只能发射一些参差不齐的砖石和泥块,各种箭矢全部用光,墙外高过城墙的临车上,秦魏弓弩手压制着身着城上的县卒,以使友军登城。
“换!”城墙上不时有人大喝,这是列作三排县卒厮杀时的战术轮换。后队的县卒匆匆上前,替换下前排已经疲劳的同袍。他们大多身着皮甲,少部分人身着钜甲。此时钜铁环片甲不再铮亮如镜,上面全是或红或黑的血迹,而双方的尸首横陈在城头和城下。根本不需要什么云梯车,只要踩着这些冻成霜白的尸梯,秦魏士卒就能从容的登上城楼。
“杀!”刚刚换至前排的卒长挥刀怒喝,但他的喊叫突兀的中断。临车上一支羽箭射入他的眼眶,他一声不吭的倒了下去,顺着尸梯滚入早已切断的护城池。未察觉卒长已中箭身亡的县卒们举盾挥矛不断的砍杀,可头顶箭雨再至,又是一排县卒中箭倒下。
己方箭矢如雨,敌军阵线出现裂口,刚刚爬上车头的持铍锐士大喝一声,举起长铍便是横扫。铜铍虽然不能击破钜甲,可打在县卒身上,往往能把他们扫下城头。
“杀!”秦军锐士也放声狂呼,对准县卒三列横阵的缺口一阵猛攻,终将横阵切成两半。
“报!”北中城楼,传令兵大喝。“报将军,秦军已占左侧城头,请速速救援。”
“我去!”抢在环卫卒长之前,蓝钟闻言站起身来,他身后的誉士也站起身来。与县卒不同,誉士接受过系统的夷矛训练,并且人人钜甲。
“诺。”陈卜满脸乌黑,嘴角起泡、双目早熬得通红,他在蓝钟肩上拍了拍:“记得回来。”
“啊、啊!”城头秦军锐士的长铍像风车一样狂抡,每当长铍扫来,县卒们便只能低身后撤。县卒每后撤一步,锐士便前进一步,他们身后的墙头当即涌上更多的秦军。
也有不怕死的县卒看准长铍抡过的间隙猛向前冲,只是抡铍锐士身后有数人掩护,一旦楚卒前冲,两把长铍便急扎过来。铜铍刺在皮甲上立马洞穿,捅在钜甲上却只能发成当当之声,可这时候往往会有一两个身着黑袍、披头散发的秦卒不顾性命的猛冲上来,抱住拉住钜甲县卒往城外拱,最后双双坠入城下。
这是秦军的陷阵之士,除了少数贪爵不惧死之人,余者多是全家有罪的罪奴。阵战之时他们冲在最前,以死抵罪好使家人得免,攻城时他们冲在最前,以身体作盾,掩护身后的秦军夺城。县卒当中着钜甲者不过十一,这些陷阵之士只要看到钜甲县卒,就会冲上来与之同归于尽。
厮杀至今日,以命搏命的打法并不能让县卒恐惧,他们也已经不惜命,只是这些披头散发的陷阵之士形如鬼魅,他们搏命时脸上不是凶恶的狰狞,而是诡异的微笑。楚人不怕死,但怕鬼,每每陷阵之士冲前,县卒便本能的后退,无人例外。
“退后,退后。”县卒越退越远,直到蓝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们才稳住身形。
“贵人当心秦军陷阵之士。”满头大汗的卒长提醒道,他什么都不怕,就怕秦军罪奴。
“陷阵之士何惧!”蓝钟自然知道秦军的陷阵之士,他们常与锐士结伴战斗。“列阵。”
“列阵。”身着钜甲的誉士高举着夷矛,对准了二十多步外的秦军锐士。锐士也不再是一人在前抡舞长铍,他们也和誉士一样列作十列,但军阵的厚度倍于誉士的五排。
持铍的锐士、持矛的誉士并不是第一次交手。誉士占着钜甲的便宜,可以无视长铍的捅刺,而他们的攻击锐士无法抵挡,是以每一次交手都是锐士被赶下城头。
“啊!”双方还未交兵,数十名披头散发的陷阵之士便冲了上来,他们不是战斗,而是拥抱死亡。紧跟着他们,持铍锐士也向前猛冲,他们要抓住誉士捅死陷阵之士、再行抽矛的间隙。
“杀!”身在前排的蓝钟暴喝,他疾步前冲,其余誉士也跟着他疾步前冲。冲来的陷阵之士手里不过是一把短戈,但他们还是习惯性的把夷矛举过头顶,头整齐的偏向一侧,以防后方同袍误伤。犹如奔跑在城下,五十多名誉士视城头如平地,全速急奔。
‘呃…啊…嗯……’闷哼惨叫中,前排十根夷矛瞬间就将奔来的陷阵之士捅穿,带血的矛尖穿过单薄的身体,又把后面的人捅死。与锐士预料不同,第一排誉士并不需抽矛,他们弃矛而用刀,伏着身子揪着未死的陷阵之士犹如抓住一面大盾,举着这面大盾冲向了自己。
钜刃低伏,夷矛高举,最前排的锐士面对上下两列敌人,尚未决定对上还是对下,钜刃和夷矛就同时杀到。
‘啪!’长铍被夷矛从上方死死压住,矛尖顺着下压之势猛捅。
‘砰!’断气的陷阵之士被誉士猛砸,将中矛的锐士狠狠撞倒,阵列当即就凹了下去。
上下夹攻中,锐士阵列不断的撤步,本就不太宽大的城头显得更加狭窄。
“啊!”蓝钟等人又是一声暴喝,顺着锐士的撤步,他们使劲全身力气再推。‘轰’,重心浮动的锐士又倒了一片,没有摔倒之人踉跄再退,挤压着本就狭窄的空间。
“杀!”第二排誉士也弃矛抽刀,战斗不再是矛阵模式,而是剑盾模式。虽然没有盾牌,可誉士人人钜甲,铜兵打在甲衣上叮当作响,却不能伤及他们分毫。
左臂压住持铍的锐士,右手钜刃一刀接一刀疯狂捅刺,鲜血泉水般的喷发出来,溅了他们一头一脸。无人在乎热血,更无人在乎秦人的惨叫,每个人都在前进、踏着锐士的尸首前进。越是前进,敌人就越是拥挤,敌人越是拥挤,就越容易将他们一个接一个捅死。
锐士被彻底压制住了。此刻战斗已是单方面的屠杀,后方那些看着着急却使不上力的秦卒皮胄不断的颤动,只能坐等楚军誉士越杀越近。头顶临车上的弓弩一次又一次向誉士攒箭,但羽箭只能把他们的甲衣打得脆响,丝毫不能挽回城头锐士必败的结局。
“退!退!”锐士中终于有人高喊撤退。和誉士一样,锐士也是无比宝贵的。面对誉士的贴身进攻,他们除了撤退再无其他办法。
“秦狗、秦狗!啊!”挥着带血的钜刃,蓝钟等人对着攀下城头的秦军锐士狂喊,他们在最后几名锐士倒下之前匆匆下城,人已经数丈之外,怎么也杀不到了。
“荆人甲士如此悍勇?!”连日攻城,城头的女墙一些已被推倒。陆离镜里看见挥刀狂喝的蓝钟等人,接替辛梧的蒙武发出一声感慨。曾几何时,秦军锐士是天下最强的存在;曾几何时……不,不是曾几何时,只是前年。前年楚军就拿锐士毫无办法,现在锐士只能败退。
“禀将军,非荆人勇武,乃钜刃、钜甲不可挡也。”李信答道。清水之战他并不认为蒙武指挥有误,所以对蒙武依旧保持着下属的尊敬。
“亦非荆人不勇,此荆人之誉士也。”王剪补充道,这段时日他探知了不少楚军的消息。
“可是列于军阵前三排之士?”蒙武问道。他当然知道誉士,前年清水一战,荆王要求公卿子弟立于军阵前三排,后封这些人为誉士。
“然也。”王剪答道。“荆人报纸载,荆王与士卒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无有,勇信者贵!’
荆人闻之,勋贵子弟皆习武,以保家中富贵;贫贱之人亦习武,以求因武而贵。县邑若有誉士,富贵人家俱登门以求嫁女……”
“不杀荆王,必成秦患!”蒙武叹息了一句,他当然知道荆国为何发生这些变故,荆国的一切皆应荆王而起。他随即命道:“传令各营轮番攻城,昼夜不得懈怠!”
第八十一章 补给
白日漫天风雪,夜晚寒风彻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白日敌军攻城,夜晚敌军也攻城。茫茫长夜过去,城头的厮杀未有半分停息。秦魏大军此时只剩三十余万,这三十余万分成五阵,一阵五个多时辰,不分昼夜轮流攻城。城内楚军减去伤病只余四万,除环卫宫甲外分成三阵,秦军轮换楚军也轮换,只是如此一来楚军再也无力出击,只能被动守城。环卫、骑兵虽有暇,但廉颇不许出城。
战事一日烈过一日,粮秣的消耗也一日多过一日。四食(1.5石/月)是平常清闲时所食,一旦务农干活那就必须是参食(2石/月),如果是作战,那就是斗食(3石/月)。三个月多月来每名士卒已经消耗了五石粟,最多只剩余一石半。阵亡病死的士卒留下三万多石,每人勉强还有两石半粟。以这样的战争烈度,即便杀马,粮秣最多可以支撑一个月。
是时候补给粮秣了。
陈郢正寝明堂,摆在熊荆面前的正是补给作战的沙盘,这是舟师红等人提出,经由环卫将率谋士讨论过的作战方案。目的除了补给粮秣刍藁,再一个就是运送伤员。
方案讨论过许多次,以熊荆的眼光看不到什么毛病,真正的问题是湖内士卒与鸿沟士卒是否能协调一致。如果双方配合的好,计划必然成功,如果配合的不好,作战很可能失败。
“讯舟为何不见?”飞讯站原本建在陆上,后来移到舟中。舟在鸿沟,秦军无可奈何。
“禀大王,冬日鸿沟水少,秦人以火箭射舟,讯舟不得不退。”红的舟师困在城里,但每日都会在东湖巡逻,巡逻时也常常遭遇秦军的火箭。他说罢又道:“请大王勿忧,鸿沟对岸有我军讯卒,传讯无误。”
“就这么怕火?”熊荆嘀咕了一句,他丝毫没有料到讯舟收发飞讯时间要好几个时辰。这几个时辰足够岸上秦军的火箭把舟点着。
“大王何谓?”红没有听清熊荆说什么。
“无事。飞讯发出去吧。”作战方案浓缩成几十个字,将于东南角楼上反复发出。
“报!陈郢急讯、陈郢急讯!”陈郢这边飞讯发出不到四个时辰,飞讯就传到了郢都大司马府。译好的讯文先是令尹淖狡匆匆读了一遍,淖狡读完又交给了左徒昭黍,昭黍看完又给了新任大司马府府尹的弋阳侯弋菟,最后才是宋玉子莫等人。
“秦军日夜攻城,昼夜不息。城中粮秣只够一月之用。”子莫看罢叹道,他能想象出陈郢尸山血海的模样,硬生生倒吸一口凉气后,他声音有些悲凉:“大王危矣!既然可击破秦军补给粮秣、运送伤员,那何不就此接大王回郢都?”
“接回大王?”人人皆摇头,宋玉无奈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此时离陈便是不勇,大王岂能离陈?”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对世人的冲击力丝毫不逊色于二十七年后的大泽乡起义。熊荆对此的回答是:无有。勇信者贵!
这本是否定贵族等级的一句话,但熊荆的答案让宋玉得到了一个稳住楚国现有贵贱等级的理论基石。即:(熊)氏之所以为王,是因为先祖勇武有信。立国后三十三世、四十三位国君也多数勇武,纵有昏君那也是荫先王之余勇。
楚国国君素有三年不出兵,死不从礼的祖训。楚国能从子爵五十里扩张到今日数千里江山,全是国君勇武所致。从这个角度说,氏为王,天经地义。王族稳住了,公卿士族也稳住了。楚国八百年,翻翻家史,大族谁家没有乐战敢死之人?
只是这样的解释必然会使楚国国内的风气彻底重武轻文,但对公族卿士来说,这其实是件好事。有道是穷文富武,没钱怎么吃肉?没钱怎么骑射?没钱怎么购置钜甲钜剑?贫寒之家食不果腹,春秋之交豆羹芋饭,哪来力气习武?
私卒去年就已经合法了,只要是贵族(包括誉士)、只要在大司马府报备,拥有合格的军官和编制,便可成军。只是大家都在观望,到现在才开始大规模招兵买马。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对楚国国内造成的冲击是题外话,但既然大王已经确定了楚国的最高意识形态勇信者贵,大王自己就必须恪守这一准则。这时候撤出陈郢是不可能的,这时候撤出陈郢只会玷污大王的荣誉。
宋玉说完无人答话,左徒昭黍咳嗽了一声,道:“大翼战舟何时才能造好?”
“最少还需三月。”淖狡最清楚造府的进度。要调动造府之外的民间造船厂,时间是最大的问题,他们必须学习全新的造船工艺。
“三月必然城破。”弋菟接任鲁阳君为大司马府府尹,他也知道造府的进度,他还知道陈郢支撑不了三个月。“且钜甲月产仅五千套,军中不足万套,五万余人,只有半数士卒着甲。”
“本月五千套,下月可至八千套,下下月可有万套,第三月有万余,此计四万余套。”淖狡不同意弋菟的观点,平舆、城阳、陈县就食于郢都的庶民大多完成了训练,已经可以做一些简单的甲片装配工作。环片甲生产因为有轧机,瓶颈全在装配。“五万余卒,四万余钜甲,方可余秦人一战。”
“三万卒足以!”身为大司马府府尹,弋菟自然知道奇袭敖仓的计划。“可在王卒与封君之师中遴选三万精卒,下月一旦凑足两万套钜甲,便可出击。”
“不行!”淖狡大力摇头。“焚毁只是其一,高库缺粮久矣,我军必要全力夺取。再有,下月出击,大翼仅有一百二十艘,还差六十艘;士卒亦未经练习,如何划桨?”
连续两年的战事,郢都高库、县邑高库不是已经见底就是马上要见底,现在的粮秣全靠齐国、燕国接济,赵国因为钜铁术的纠纷一毛不拔,谎称国内无粮。不过这是有代价的,齐国得到了二十部简化版投石机,燕国得到了二千把钜铁宝刀。
敖仓存粮四千多万石,攻占之后如果能抢运一部分回来,定可缓解国内的粟米危机。
这并非不可能,鸿沟水由黄河引至大梁,黄河和大量之梁有圃田泽。远古时期的大泽总是渐渐变成农田。唐时圃田泽东西尚有五十里,南北二十六里,要到清代乾隆年间,圃田泽才最终变成良田。
因为鸿沟的存在,今日的圃田泽东西宽一百一十里,南北长八十多里。只要把敖仓里的粟米转运到圃田泽中的高地,那么日后便可以一点一点将其运回楚国。圃田泽距敖仓八十多里,一百艘大舫一次便可运输粟米十五万石,昼夜运输两次,那就是三十万石。如果将楚国大小舟楫全部调去敖仓运粮,那一日可运一百八十万石,十日,就是一千八百万石。
敖仓乃秦军重地,奇袭后要驻守十日,必然需要五万名身着钜甲的精锐甲士。这也就是说,奇袭必须等到四月,最快也要三月末。只是陈郢真的还能再撑三个月?
若英宫熏香依旧,淖狡每次来这里见王太后,心里都有些发毛。拒绝王太后向秦国交付钜铁之术、投石之器的令命,让淖狡有些愧疚。而且最近王太后都是召自己一人,且见面时又撇开左右,孤男男女独处一室更让他不自在。就在刚刚,他登阶升堂的时候,两个寺人愣看他几下,最后居然快步疾走。
“陈郢如何了?”赵妃脸上挂在笑容,亲自给淖狡斟茶。她衣裳特别换过,一袭曲裾红衣,腰间束着宽大的丝带,衣领是大开的,露出一片晶玉白皙的酥胸,淖狡只扫了一眼就将目光匆匆挪开。
“禀太后,大王无恙也。”淖狡说来说去都是这句老话。
“恩。我知大王无恙。”赵妃扎着一个贵人女子常见的垂云髻,她吐气如兰,斟茶的时候身体几乎贴着淖狡。斟完茶也不回席,而是移步到淖狡席边,附耳轻问:“令尹觉得我美吗?”
“啊!”淖狡好似被人捅了一剑,他着急的起身,走出几步又着急忙伏拜。嘴里喊道:“臣无礼!臣无礼!”喊了两句他又道:“臣告退、告退、告退……”,然后无头苍蝇似的跑出了若英宫,下阶的时候还跌了一跤。
赵妃生于赵国王廷,赵国王廷男女之事她即便未见,也耳闻许多。王太后在赵国是可以专权的,但楚国并无王太后、王后专权之先例,所以令尹敢对她不受命。勾引淖狡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谁想勾引才刚刚开始,淖狡就落荒逃了。
“主君为何……”奔到若英宫外的淖狡还在喘息,他无地自容,恨不得立即拔剑自刎。家仆见他如此正相问,话还未完前方闪出两个寺人,‘嗖嗖……’,寺人怀里突然飞出两支羽箭。
“……刺客!抓刺客!”淖狡倒地后,家仆的魂瞬间就丢了,只知道撕声大喊。
第八十二章 定策
一夜厮杀之后,湖口南侧的陆地非常轻易就被楚军夺下,近万钜铁甲士驻守于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鸿沟上舟楫如云,舟上的投石机和荆弩齐射,秦军逐得远远水路确实不通了,但湖畔宽约一百多步的陆路可以打通。鼠笼式起重机在此立了起来,麻袋装运的粟米从鸿沟上的舟楫吊起,装入百余步铁轨上的小车,最后再调运到东湖内的舟舫上。
湖口北侧陆地上的秦军也被火弹驱走,那里也有数千钜铁甲士列阵,但只要离鸿沟三百步,秦军就是安全的。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一袋一袋的粮秣、一颗一颗的弹运入城内,
“便如此让荆人得逞?”李信天一亮就奔了过来,戎车上的他激动不已。
“将军,荆人舟楫上有火弹、荆弩,地方有又狭小,我等……”副将安契一脸无奈。身披钜甲、手持夷矛的楚军,哪怕是秦军锐士也打不过。再就是那个地方太狭小,列阵不过站两百多人,三千人就能把地方守得死死的。
“击鼓!速攻。”围了三个多月,两军加起来死伤近十万人,怎能再让城内的楚军喘息?李信怒击车轼,下达了进攻的命令。建鼓于瞬间击响,不但北侧的秦军,南侧的秦军也开始徐徐向前,妄图夺回湖口两侧的狭小地带,阻止楚军运物资入城。
“拿下湖口!”李信挥剑大喝,万余秦军往湖口奔来,好似一道棕色的洪流。
“令尹被刺?!”陈郢正寝,城头上的厮杀仍在继续,但士卒士气高昂,每个人都知道水路打通、郢都来人了。随补给入城的是左徒昭黍,他一到就告知熊荆淖狡被刺之事。
“然也。”昭黍道。“宫内亦有秦谍,令尹不防,使其得逞。好在令尹身着皮甲……”
“锁甲呢?”熊荆眉毛拧了起来,锁子甲玉府编好后,他在穿,他还要求所有重臣都穿。
“这……”昭黍此时身上就穿了锁子甲,至于淖狡为何不穿锁子甲,他并不知情。
“好了。淖卿伤势如何?”熊荆不再追究了,只问起淖狡的伤势。
“暂无性命之忧。”昭黍眼睛眨巴着,他从怀里掏出淖狡的信笺,道:“请大王过目。”
“他未愈之前,便有你暂代令尹之职。”熊荆草草看罢信笺,信里淖狡主要说的就是暂代人选,看来他伤的并不轻。
“臣敬受命!”昭黍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了,他前来见熊荆就是为了令尹代职之事。
“切记!敖仓奇袭势在必行。”熊荆叮嘱着昭黍,“不要以陈郢得失为虑。”
“然大王危矣!”昭黍一边点头一边看着熊荆。几个月不见,熊荆看人的目光带着一种别样的冷漠,似乎看谁都是一个死物,毫无感情。“太后亦常念大王……”
“母后?”熊荆凝固的眸子终于有了一丝感情,他早就忘记母后嫁芈入秦的事情了。“母后可好?可好?”
“太后安好!公主安好!”昭黍急急相告。“唯太后常思念大王。臣请大王先回郢都,下回补给之时再回陈郢……”
“不行!”熊荆断然摇头。“此次补给之后,秦军必有防备。舟楫再来,将是我楚军奇袭敖仓,追击秦魏溃军之时。你告诉母后,我在此与数万将卒情如手足、同生共死,故不能于膝前请安尽孝。”
熊荆是真的想母亲了。芈之事他心里却有埋怨,现在则有些感激。试想如果赵妃不疼爱自己,又怎会擅作主张,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这天下,不是因为君臣,只是因为感情,能够为他不顾一切的,也就是只有母亲了。
“大王之语,臣一回郢都便告知太后。”昭黍牢牢记住了。
“秦军如何?项燕如何?”收起那份思念,熊荆问起别的战场。
“城阳仍在我手,平舆为秦军所拔,秦军拔平舆后向东转攻项城,未南下繁阳寝县。”昭黍简要说起另外两个战场的情况。“上将军坐镇期思,只因秦军围城而少有攻城,甚闲。”
“如此说来,这两路秦军是牵制性的了?”熊荆瞬间就得出了这样的感觉。
“然也。”昭黍说起大司马府的一个判断:“秦军此战,或只为大王。”
“为我?”熊荆笑起,“秦军怎会是为我?若是为我,为何不行刺于我?”
“这……,臣亦不知。”昭黍自然不知如何解释这个问题。
“秦军上次攻我,自然知道城阳实不如陈郢。陈郢在手,可顺颖水直下郢都,鸿沟连通黄河,粮秣军器转运便捷。城阳虽然也是水路,但淮上不接南阳郡,转运太难。”熊荆说出自己的判断,他还是相信秦军把目标对准陈郢是为了建立伐楚的桥头堡。“所以说魏人可恶!他们若不借道助秦攻我,秦军岂能攻陈?”
“禀告大王,魏国攻我,实乃移祸之计。此战之后,当伐魏国。”昭黍一样觉得魏人可恶。
“你回去告知郦且,别想伐魏了,要想大梁。”熊荆说出自己的想法。
“大梁?”昭黍不熟兵事不解其意。“大王可是要攻伐大梁?”
“然也。我有舟师甲士,为何就不能把大梁夺下来?”熊荆反问,“大梁乃诸水交汇之所,拿下大梁才是真守住了淮上,不然秦军假道大梁,仍可攻我。”
大梁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但夺取大梁绝非易事。大梁是魏国的国都,拔下大梁岂不非灭了魏国?灭了魏国岂不是秦楚北面也将接壤?越想昭黍越觉得心惊,他正要问时,熊荆又道:“齐国、赵国如何了?”
“齐王不愿出兵。”昭黍道,“然即墨大夫田合愿意出兵?”
“即墨大夫?”熊荆不解。“既然齐王不愿意,即墨大夫如何出兵?”
“齐国行五都制,即墨便是其中一都。即墨大夫可出兵十万,然需我割让莒城。”昭黍道。
“十万兵就想换莒城?”莒城原来是齐国的,还是齐国的一都,齐人想拿回莒城并不奇怪。
“大王以为可割莒城?”昭黍问道,郢都讨论下来是想拒绝齐人的。
“莒城太偏,若只是齐国的飞地,自然可割。”熊荆说出自己的判断。“今后我楚国的国策当是,拒秦、联齐、助赵、吞魏。”
“拒秦、联齐、助赵、吞魏?”昭黍将熊荆的话重复了一遍。
“然也!”熊荆点头。“魏国是一片熟地,他既然已经为秦作伥,那就不再是我楚国北面的屏障。既如此,只有一得空,就应当伐魏。伐魏最重要的拿下大梁,大梁才是淮上枢要,其次是大梁以东的大宋郡。拿下大宋郡与秦国的东郡接壤,我楚国为何不能与赵国、齐国一起把秦国东郡给分了?
齐国肯定是愿意的,秦国如果没有了东郡,那秦军就不能进攻齐国。赵国估计也是愿意的,秦国如果没有了东郡,楚赵两国便能接壤,邯郸的南翼就安全了。如果还能攻占河内郡,那秦军伐赵便只能从上党郡越太行山。”
秦军并非不可击败,关键是诸国是否真能联手。攻占大梁、吞并魏国的大宋郡,进而与齐赵两国攻占秦国的东郡、河内郡。这是熊荆做出的一次攻势努力,真要达成这个目的,那么天下将形成楚赵齐三国共拒强秦的局面。魏国也不是说一定就会灭亡,魏国将变成另一个韩国,苟安于大梁以西。
尚如计划失败,楚国也没有什么损失。这是进攻,进攻不成也会震慑魏王。他只要不蠢就会明白,魏国如果处于秦楚的拉锯战中,最终的结果就是迅速亡国。
“大王,赵国……”熊荆刚才问齐国、赵国如何,昭黍只说了齐国。“赵王似欲伐燕?”
“伐燕?”熊荆不解。现在秦军伐楚,他不休养生息,居然跑去伐燕。
“然也。穆棱使人回报说赵国君臣见秦人攻我,战事一时胶着,故欲伐燕。这是两个月前的讯息,时至今日,恐赵国已从邯郸出兵。”昭黍揖告道。
“秦国如何?”赵国伐燕,如果是小伐,秦国尚可容许,如果是灭燕,那绝不会容许。
“秦国未知也。”昭黍道。“臣请告大王,赵国与秦国并无不同。秦国伐我,赵国绝不救我,秦国伐赵,我国却要救赵。若魏国无存,秦若伐我,赵国宁可伐燕、伐齐也不救我……”
“救赵不过是让秦国多一个对手。”熊荆明白昭黍的意思,群臣中大多对赵国都没有好感。“再说,以魏国为屏障本就是胆怯的表现,我楚国为何就不能正面对敌?非要挡在别人背后自欺欺人?
我楚国吞并魏国,是为了增强国力,攻占大梁是为了夺取要冲。与其魏国被秦国所吞并,就不如被我楚国吞并。躲在魏国这块一捅就破的屏障背后,就不如光明正大正对秦国。不必担心秦国从此以后会伐楚国,以秦国欺软怕硬,打不过就使反间计的下贱本性,他最后只会伐赵,因为他在我们身上讨不到半点好处。”
第八十三章 羞辱
如果说清水之战是凭运气赢的,那大梁、陈郢之战楚军靠的是技术、战术的升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三浆大翼碾压单浆大翼,钜兵钜甲完爆铜兵皮甲,纵队战术远胜横队战术,即便上次战争中秦国最骄傲的骑兵,现在也难以和楚军骑兵抗衡。一年多来,楚军不断地升级,秦军则一如既往,唯一的改进可能就是将率手中少府粗劣仿制的水晶陆离镜。
如果能保持这样的优势特别是钜铁、大翼战舟的优势,十年后楚军将扭转被动防御的态势,转而主动进攻;二十年后等楚军培养起新一代士卒,建立起近现代化军官团,秦国必然将被赶回关中。只是未来十到二十年,楚国不太可能会有整军经武的空闲,只能是一边征战一遍革新军事技术、完善士卒、军官团的培养。钜铁优势也很难一直保持,此战过后,秦国必会想方设法研究钜铁冶炼,或许秦国炼不出钜铁,但总能弄出百炼钢。
正视、并且不惧怕秦国才是楚国应有的态度。盟和熊荆已经不去想了,秦国只能在战场上打和。正因为此,魏国这道屏障已无必要,拆除这道屏障才能楚人切身体察到存亡危机,而不是想以前那样总想着前面有魏国挡着、有魏国挡着。
熊荆的态度如此,昭黍却是惴惴不安。因为魏国的屏护,楚国几十年未有征战,如今,大王不但一即位就与秦国连番大战,此后还要直面秦国,连年征战。
这样的国策他心里很难认同。天下诸国,任谁都是趋利避害,可大王却偏偏要自讨苦吃。两年时间就把高库里的存粮打空了,即便几个月后能抢到敖仓里的粟米,那也是杯水车薪。
与民休息的日子不会再有!五天之后,当万名新卒、两千多吨粟米、一千多吨军资、三百多吨其他补给物资提前运入陈郢,昭黍便带着这样的遗憾回到了郢都。
他一走,东湖湖口便重新被秦军占领,被楚军疏浚的湖口又一次被装满泥沙的舟楫堵死。为了防止楚军故伎重演,湖口两侧的狭长地带被秦军削去,东湖连接鸿沟的葫芦口变作四四方方的梯形口。如此,楚军再也不能靠狭窄的地形抗拒秦军五日之久,东湖内的舟楫再也不能靠近湖畔陆地,这几百步宽的地方是一尺多高的浅水区,水里还遍洒铁蒺藜。
一切都是为了不会有下一次,但这已经晚了。来不及运入城内的粟米、弹……就堆在东南两道水门的码头上,楚军兴高采烈的搬运,几如腊祭。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粟米,主将蒙武不得上书咸阳请罪。
而从封君之师抽掉来的援军新卒第一天上阵就给了秦魏两军颜色。他们居然顺着城墙外的尸梯冲到了墙下,把毫无防备的敌人杀了个人仰马翻。没有及时撤到两百五十步外城头的那些临车,一部接一部的被荆弩拉倒。
昼夜不息的连绵攻势不得不停下,秦魏两军和两个月前一样退到了城墙三百五十步外。他们必须从这里重新开始用数以万计的人命消耗楚军的弹和箭矢。
“蒙武无能!”咸阳曲台宫,收到蒙武请罪书的赵政大发雷霆,把书简狠狠摔在了地上。
“请大王息怒。”国尉桓代头,其余将帅谋士一起向赵政求情。“荆人抢占湖口两侧而输运,此早有预谋也。蒙将军初赴任,难免疏忽。若再免主将,军心难免不稳。士气敌涨我落,对攻城大不利。”
桓说了不少理由,唯有最后一条让赵政歇了替换蒙武的心思。“即便不免,亦要削爵三等。”赵政硬生生压住了怒气,可手一直用力拍着案几。想起三个月里战死的那些士卒,他不甘心道:“军阵所有将帅,皆削爵三等!”
“唯。”大王的王命就是律法,更何况蒙武这次确实太疏忽。他知道荆人舟师厉害,怎么就不提防荆人用舟楫抢占湖口那段狭窄的陆地呢。
“余下战事,该当如何?”明堂里有陈郢地图,图刻在一块木板上。看着陈郢最中心的王城,赵政恨不得一剑把图捅破。可惜,这只是木板。
“臣以为……”屠睢正向进言,卫缭高声打断了,“臣有一策。”
“讲!”赵政目光扫了屠睢一眼,也扫了屠睢身边的赵善一眼,最后落到了卫缭身上。上月,李斯上了谏逐客书,走到桃林塞(函谷关西面要塞)的他又被召回,今日才出现在正寝明堂。
“荆人钜甲钜兵,不可与其斗勇,而当与其斗智;不当以人力攻城,而当以天地之力攻城。”卫缭声高,虽然明堂里皆是老将,可再入咸阳的他已无以前的谦逊客气。
“请先生教我,何谓天地之力?”如昭襄王一般,赵政也有卑身求策的时候,比如现在。
“荆人得补粮秣军器,依仗的是东湖鸿沟。既如此,何不以水破城?”卫缭道。“臣闻廉颇守城,城墙上多开暗门,何不引水于城北浸城。城墙皆夯土所筑,浸城,城基必坏。”
“浸城?!”明堂里的将帅一阵目瞪口呆。老将赵善问道:“陈城之北地势高于城东,敢问客卿如何引水于城北浸城?”
“然也。水往低处走,城东本在水边,城基乃石筑,断不可浸,城北虽是夯土,却又无法引水。”攻城近四个月,陈城已经刻在大家脑子里,以水冲城、以水浸城的战例不在少数。如果能浸城,国尉府早就决定浸城了,何须卫缭来提。
众将质疑,谋士们也大多摇头。卫缭就是不答,也不反驳,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微笑。
“请先生教于寡人,如何将水从低处引至高处浸城?”赵政起身对卫缭深揖,卫缭居然毫不避让的受了莫名其妙就被秦王逐走,他很生气,但他又不得不回来,因为天下除了秦国,再无其他更好的容身之处。
“哈哈。”卫缭突兀地笑起,“大王此问当问荆王,荆王是如何把水从低处引至高处的。”
“啊!知矣、我知矣!”有人纵声大叫,“白龙水车、可用白龙水车!”
“啊啊啊啊啊啊!”陈郢城头,看到城下突然出现的上千部白龙水车,熊荆当即一阵抓狂。羞辱,再大不过的羞辱!他无法忍受这种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羞辱。
可不管他怎么抓狂,覆盖着薄冰的东湖水正流入水车,然后沿着沟渠白花花的流入北城。三十多万人在距北城墙三百五十步外的地方已经筑起一道一米多高的渠垒。坑坑洼洼,满是尸首、破旗的白茫茫大地一经水流的滋润便恢复原来的颜色。水花四溅,湖水最终流入了堵塞的护城池,然后一点点上涨。
“大王勿忧,若是天降大雪……”熊荆身后的右史安慰道。正月已过,田野里虽有冰雪也在逐渐融化,二月江东则是春暖花开的日子,根本就没有什么天降大雪。
“上将军以为如何?”熊荆抓狂,廉颇就呆住了。为了方便楚军进城出城,城上凿了两三百道暗门,本来夯土就不耐水浸,现在又已经挖空。
“当速速填补暗门。”廉颇的回答有些老迈,他接着告罪道:“臣有罪,不当多开暗门。”
“老师何罪之有?”熊荆忙将他抚起。“若论罪责,罪责全在不佞。若非不佞造出这白龙水车,秦军又怎能把水引至北城?”
“大王谬矣。”右史很不同意。“大王造白龙水车,乃为解庶民灌田之苦,天下万民皆赞大王,家中请回水车,俱向郢都拜谢。大王利天下,秦**天下,大王何罪之有!”
“报!”令卒奔了过来。“敬告大王,秦军遣我军俘卒传讯,言有一故人立在城外垒高处。”
“故人?”熊荆不知自己有什么故人会在秦营,他拿起陆离镜看去,渠垒最高处确实立着一个人。那人手上也有陆离镜,见熊荆举镜子望来,笑盈盈的对着这边一揖。
“卫缭?!”熊荆不由自主的喊出这个人的名字。
“大王何言?”熊荆的一言一行史官都要记录,右史没有听见熊荆说什么。
“一个贱人。”熊荆放下陆离镜不屑道。受臣子的影响,他也讨厌卫人卫国是商人遗民,楚人先祖保守商人欺凌,加上变法的吴起,没人大臣不讨厌卫人。
“哈哈!”卫缭也放下了陆离镜,他会读唇。“荆王言,一个贱人。”
“荆王恼怒乃因上卿出的水浸之策。”蒙武就站在垒下,他虽然连降三爵,但脸上再无颓败的神情。“廉颇乃北人,不知淮上多池泽,城墙暗门如此之多,城基浸泡两月定垮。”
“两月太久,最多一月!”卫缭是带着王命来的,秦王要求两个月内破城。
“一月?”蒙武说两个月城垮也是瞎猜,浸城这种事情谁能保证几个月城垮。
“然也。”卫缭早就想好了对策,“待水漫城基,请大将军每夜遣死士凿城。哪怕城墙未开暗门,凿过三十日城亦垮!”
第八十四章 不吉
人的力量不可低估,尤其是统治天下一半人口的秦国,且秦国还联合了魏国和韩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前线三十余万士卒冒着城头箭矢弹,乘夜把三百步外的长垒城很快就推进到了一百五十步,后方则全面征收三国国内农户的白龙水车。
白龙水车发明已近两年,讲究精耕细作的韩魏秦三国从楚国购买、仿制了几万部。卫缭抵达前线之前,征收的命令已经下达,每日都有上千部水车运到前线,以至于最后东湖太窄,已无位置放置水车。这时候东湖已经无所谓了,秦魏士卒另挖了一条连接鸿沟的大渠,水直接从鸿沟里汲。上万部水车日夜不停,仅仅十日,北城城下便是一片汪洋。
暗门虽然堵上,但狭缝中依然会渗水进来。军中谋士见此建议索性打开一部分暗门,城内也挖沟渠,最后将水导入地势低洼的东湖。楚军能想到的,卫缭自然也能想到鬼谷藏有商周两朝典籍,如何浸城有一整套办法,城内还未挖开引水沟渠,秦军便在东湖水浅处筑垒了。
东湖这个时节本就水浅,湖水汲至北城那就更浅。已经汲了十多日水,之后秦军又将万部白龙水车调至东湖,把东湖里的水往鸿沟里抽,偌大的东湖最后只剩中间一块有水,靠近城墙地方全露出了滩涂,之后,秦军用淤泥轻易便筑起了高垒。
引水不成,城外秦魏两军夜里轮流凿墙,城上虽然砸下滚木石,奈何士卒毫不畏死。夜里墙下的凿墙声、水花声听得城上的县卒毛骨悚然,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小声议论城墙何时会塌。司马陈卜发现后立将大部分县卒撤出城头,不让他们守夜。奈何越是看不见越容易瞎想,城中的士卒居然暗传某段某段城墙已经塌了。
越是危急越是要镇定,这是廉颇对熊荆的教导。但是心怀愧疚的廉颇某日巡城,看到城下一片汪洋居然当即晕倒。主将病重的消息更让士卒惊慌。好在熊荆还在,陈郢的主心骨还在,每每见到熊荆巡视,士卒的目光更加期盼热切。
“城外仍无灯火回应?”陈郢正寝,巡视完毕的熊荆问向众将。此时他不再穿那件血红色的韦弁服,而是身着铮亮的钜甲铁胄,他比两年前强壮了许多、结实了许多。
“禀大王,城外毫无回应。”飞讯官很年轻,他们多是公族识字的子弟。“臣以为……”
飞讯官欲言又止,熊荆扫了他一眼,问道:“以为如何?”
“臣以为秦军骑军已经屏绝城周四十里之地,故无讯卒能见城上所发讯息。”飞讯官答道。这是他的推测,但半个月都不见城外回讯,只能是这种情况。
“臣愿杀出重围,传讯于郢都。”骑将妫景和项稚对视一眼,异口而同声。
“敬告大王,臣亦愿意乘舟告讯于郢都。”舟师将军红不甘落后,他觉得舟师离鸿沟更近,只要舟楫入了鸿沟,那城内的讯息就能传至郢都。
“如何告于郢都?”熊荆没看妫景项稚,只看红。
“遣冒突乘夜便可。”红答道。“东城门离鸿沟仅四五里,两里之外仍有湖水。湖通鸿沟,冒突吃水浅,只要入湖,便可设法行之鸿沟。一到鸿沟,便可顺水而下。”
“将冒突抬到湖里,抬得动?”熊荆讶然。陈郢四周已经没水了,两里外高垒后才有湖水。
“然也。”红答道。“冒突若重,可于城内再造独木之舟……”
“禀大王,骑士可出城传讯。”红说的越来越不靠谱,妫景趁机再道。“出城后径直南下渡河入项。项城有飞讯站,可传讯于郢都。”
“不可!”熊荆想也不想就否决了。骑士的马镫虽然有马镫裤掩饰,但战死任何一人都会泄露马镫的秘密。另外还有马蹄铁,马蹄铁是很不显眼的东西,却能使战马更具抓地力,还能保护并不坚硬的马蹄。
“臣愿褪去马裤再出城求援。”妫景知道熊荆在顾虑什么,这也是骑兵只有千余骑的原因。
“不可!”熊荆还是摇头。骑士宝贵,里面全是会骑马的公族子弟。
“臣不畏死,事涉大王、陈郢安危,请大王恩准。”妫景、项稚说完便伏拜,久久不起。
“大王……”陈卜进言道,“北城暗门太多,现已处处渗水,恐半月城墙便要垮塌。”
“外城若失,还有王城。王城若失,还有手中之剑。”熊荆毫无畏惧,反倒有一丝兴奋。
“大王,王城太小。且外城可浸,王城亦可浸。”养虺揖道。
“浸又如何?王城并无暗门。”熊荆反驳道。“此时已是二月,拖到四月不过两个月。王城内兵甲俱全,粮秣充足,难道守不了两个月?”
“守到四月又如何?”养虺等人并不知道奇袭敖仓计划,“若到五月城内粮尽,城必破。”
“不需等到五月,四月耕种之后,大军便会汇集陈郢,最迟五月初便可反攻秦军。”熊荆不得不给了大家一个希望。“且死又何惧?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庸人何自扰?”
“……”熊荆说的荀况天命里的语句,养虺等人闻言一时呆了。
“舟师速造独木舟趁夜出城,告之郢都内情即可,其余计划勿需变更。”熊荆最终选择了独木舟,说罢起身欲退往堂后,然后这时寝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令报:北东门城陷。
“啊!”温暖的马车上,睡着睡着的芈忽然蜷曲着身子,长长地啊了一声。正值夜半,驿站不宿的返国车队正停于道旁空地,她如此惊叫顿将翠袖、修竹等侍女惊醒。
“女公子、女公子……”翠袖几人连呼,摇晃了一会才把乱语中的芈唤醒。醒来的芈先是一阵呆滞,再见自己身处马车之上,眼泪毫无征兆的流了下来。
“女公子可是梦见了大王?”翠袖年长,最为贴心。她知道除了父母、祖太后、大父,能让芈流泪的也就只有楚王了。芈于睡梦间忽然惊叫,当是做了噩梦。
“恩。”芈抹泪。“我梦见大王娶了齐女,未告庙便遣我返家,呜呜……”她哭了起来。
“格格,女公子误矣。大王爱你若珍宝,岂会遣女公子回家?”翠袖本不是叫这个名,但那首《佳人》芈爱极,便将身旁的侍女全改了名字。
“然也。”最乐天的采柏也笑道。“大王爱女公子甚深,年少便如此爱之,年长爱意定会深入膏肓,任谁也除不去。那齐女听闻年方四岁,少时生得美,大了必然丑极。便如我,少时也生得极美,如今步于咸阳大市,从无男子返身看我。”
“哈哈……”侍女们大笑不止。采柏是个圆脸,细看真有几分美人模样,奈何脸长开了,脸大显得五官很不协调。且眉毛也粗,脸如果涂黑了,咋一看很像个男子。
“你们几个就知道哄我。”芈本还在哭泣,听闻采柏说‘从无男子返身看我’,也格格格笑了起来。她一边哭又一边笑,说不清是高兴还是悲伤。
“敢问盈女公子何事?屈大夫使小臣来问。”车外传来寺人的声音,芈半夜里惊呼,之后马车内又亮起灯火,巡夜的寺人因此前来查看。车队通关的传中芈不叫芈,而是叫芈盈。
“无、无事。”芈犹豫间答了一句,“只是梦中之语。”
“无事便请盈女公子少歇,今日需晏时方有膳食。”寺人悉心相告。一说膳食众人的肚子不免咕咕直叫。那一日在长安大市购买了大批粟米刍藁后,沿途其他县邑再也购买不到大批粟米刍藁秦国国内的粮秣全部官营,咸阳令命一下,有钱也买不到粟米。
车队只能在沿路县邑内的酒肆、食店里就食,或从大市私商手中大量购买芋菽。芋菽是青黄不接时穷人的食粮,并不在官府管控之内。再说咸阳并不是要把人饿死,要的只是延缓车队的行程。延缓的办法很多,不卖粮秣只是其中之一。真正苦了的是拉车的挽马,没有刍藁它们只能吃草。草上多有积雪,哪怕寺人铲开了雪,小半挽马也常常腹泻,一些甚至病死。
寺人相告之后,芈等人熄灭灯火再次睡下。待他回到屈遂所在的马车,屈遂已经起身。
“何事?”屈遂头戴楚冠,玄衣玄裳,昏暗的灯火下,他脸色灰暗,目光依然炯炯。
“乃盈女公子梦中之语。”寺人揖告道,他又看了一眼漏壶,还不及明。屈夕之月,白日八个时辰、夜晚也是八个时辰,离天亮还有两个多时辰。
“梦中之语?”屈遂眉头一挑。芈盈是谁他当然知道,他如果不知道,芈怎能混于车队当中,随自己一起返国?他不但知道芈的身份,还知道芈与大王私定了终身。同姓不婚是周礼,但楚国在楚庄王之前,并不完全行周礼,王族公室娶同姓女子并不少见。
“此不吉也!”芈乃大王心爱之人,冥冥中两人自有感应。他赶紧取出筮草占筮,越占心里越惊,一会便大汗淋漓了。
第八十五章 不吉2
“不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郢都卜尹府,灼烧龟甲的火焰还未熄灭,群舞祈祷的巫觋刚刚退出中廷。卜尹观曳拿着犹带火温的龟甲,久久久久地看罢,最后吐出这两个字。
“恩……”观季探出双手接过他手中的龟甲,用手细细捏抚甲片上的裂纹,最终点下了头。此时的他,已经瞎了。
“大王危矣!”观曳急道,“当速速报于令尹,举兵赴陈勤王。”
“不可。”观季抓住了他想抢龟甲的手。“圣王也,天命在身,上必眷之,你我何做杞人?”
“大兄何言!”观曳有些激动。“大王困于陈郢五月之久,今音讯全无。怎能不救?圣王之说乃唐渺之言,焉能信之?”
“若非圣王……”说到这,观季喋喋笑了几声,“我岂会目盲?”
“你……”兄长忽然目盲是很奇怪。几个月前双目尚有神采,谁料最近几月眼睛日渐浑浊,到最后居然目盲了,而这一切皆因那日大王入府卜问天命。
“若非圣王,岂有天命?若非天命,何有天机?如非天机,怎致目盲?”观季说罢发出老人般的叹息。“我已闻命,等不到那日了,你若亲见,当不忘祭告为兄。”
“大兄……”闻命之人便是将死之人。臣子每每伏剑,皆言‘臣闻命矣’。观季自然不会伏剑,可他的生机便如他的双目,早就昏暗一片。“弟知也。”观曳退后几步,伏拜相答。
“陈郢无讯已有十七日,请令尹速派精卒救陈,晚之悔矣。”同一时刻,大司马府府尹弋菟、作战司郦且等人对着暂代令尹的昭黍深揖。
“速派精卒?”为令尹已有一个多月,昭黍还是无法从左徒转入令尹这个角色,尤其无法理解大司马府这个机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新鲜的。
“然也。”弋菟大声道。“侦舟言之,陈郢东湖已涸,北城一片汪洋,秦军浸城也。以信平君守城之法,门上暗门甚多,水浸一月,城必坏。大王只能率军退入王城,王城狭小,不能久守,请速派精卒救之,我弋阳之师可为先锋。”
“精卒……”昭黍想起了敖仓,更想起了熊荆‘不要以陈郢得失为虑’之语,他摇头道:“不可。精卒乃袭敖仓之卒,怎能派至陈郢,且人数不及五万,秦魏大军四十万,如何能救?”
“请令尹急令各县各邑速召士卒,并召上将军至郢。”郦且当然知道光靠五万人救不了陈郢,“召县卒之命立即由飞讯发出,大军最迟三十日可至陈郢,三十日内王城当无忧。”
征召县卒确是可行,只是已经是二月下旬,三月恰是春种时节,这个时候全面征召各县士卒,必然会耽误农时。看着案几上的征召符节,昭黍忽然就犹豫了。他犹豫弋菟一点也不犹豫,他喊道:“来人!令尹有命,各县各邑,速征士卒赴陈勤王。”
“主君……”闻声进来的是昭黍的家臣,弋菟的令命他当然不受。
“还不速去制诏传讯?!”弋菟见他如此顿时怒了,他急得呛的一声抽出钜剑。
“主君?”家臣丝毫不畏惧弋菟手上的钜剑,只问昭黍。
“速去制诏。”昭黍终于点下了头,犹豫的他又加了一句。“江东之卒不召。”
不需昭黍嘱咐,一个月的时间,江东之卒也召不了,他们太远太远。能征召的只是淮水南北之卒。只是马谷驻兵一万,城阳、新蔡、穆陵关三地各驻兵二万,期思项燕麾下有三万,再加上陈郢的五万,以及郢都正在训练划船的五万精卒,已经有二十万人。
楚国前年实际征召士卒约三十八万,不召江东之卒,那就只剩下三十三万。三十三减去已征召的二十万,能征召的县卒不过十三万。除了马谷、穆陵关、城阳、新蔡四地的七万人不可调动,期思项燕麾下的三万、能赴陈勤王的士卒一共不过十六万。即便加上陈郢城内的五万人,也只有二十一万,而秦魏联军却有四十万。
想到二十一万楚军对阵秦魏四十万大军,昭黍一阵摇头:“我军兵寡,当请齐国出兵。”
“齐国?”弋菟也知道己方兵少,一个月内能征集的士兵不超过三十万,而且还要驻守城阳、新蔡等地,剩下赴陈救援不过十数万人。“齐国肯出兵助我?”
“即墨大夫田合曾言愿出兵相助,然……”与齐国的交涉并不顺利,谈着谈着齐人不断加码。昭黍道:“我国需割让莒城以北予齐国,即墨大夫方肯出兵十万助我。”
“莒城以北?”郦且当即想起了穆陵关,沉痛道:“不值也。穆陵关一去,齐国进可攻、退可守。他日齐国再伐我,若之何?”
“穆陵关本为齐国所有,还之,有何不可?”弋菟的意见和郦且截然相反。“大王生死未卜,大王若安,岂虑小小穆陵关?请令尹割莒城以北予齐国,请齐国出兵。”
“此事……”割让莒城以北不止放弃穆陵关那么简单,这还包括琅琊。另外莒城一去,下一个能遏制齐军南下的城池只能是沂水沐水之间的郯城。郯城距穆陵关三百里,一下功夫退这么远,等于舍去了鲁地的侧翼,将鲁地的阳城、费邑直接暴露在齐人的戈戟之下。
“请齐国出兵相助之事,还需再议。”想到莒城的意义,昭黍还是不敢做主。“最少要请重臣商议。”
“那便速请。”重臣人在郢都能来商议的,也就只有太宰阳文君、太傅宋玉、左尹蒙正禽、箴尹子莫、军校鲁阳君、太卜观季、司空唐缈等七人。这些人很快就接召而来,可真正来到令尹府商议的,只有宋玉、蒙正禽、子莫、鲁阳君、唐缈五人。观季不来情有可原,他眼睛已经瞎了,身体也不适,可阳文君不来就很诡异了。
“阳文君为何不在?”子莫一直抨击阳文君通秦,对他极为在意。
“阳文君寝疾告假。”昭黍说着阳文君家宰所回之话,“今日所议,乃请齐国出兵之事……”
“上将军若是不信,请杀我。”期思项燕军幕,本该寝疾的阳文君摇着一把折扇,安坐以谈。
“大王未曾失德,岂能废之?”项燕一直鄙夷阳文君的为人,怎奈之前有过合作,他可以不与阳文君合作,但不能不见他人。“且军中士卒皆敬大王,何人敢行废立之事。”
“大王困于陈郢,秦军不破陈郢绝不罢休。上将军以为,秦魏四十万大军,我能胜否?”阳文君收扇反问道。“且我非言废立之事,乃言大王薨后谁人即位之事。”
“荒谬!”项燕又一次看到阳文君以拥立新王作诱饵的恶心嘴脸,上一次是在两年前。
“有何荒谬可言?”阳文君反驳道,“大王刚强,过刚则易折,薨于陈郢虽非我等之愿,然大王将薨,为何不能言即位之事?”
“去!”项燕再也忍不住了,他手指向帐外,要阳文君滚出去。
“上将军可是忘了两年前助负刍为王之言?”阳文君一点也不想滚,反而提起了往事。
“那时郢都叛乱,大子生死未卜。”项燕急道。
“然否?”阳文君呵呵笑了两声,“我闻当年淖狡回军救援郢都时,上将军一卒不发。”
亲县邑、远郢都一直是项氏的作风,项氏乃楚国社稷之臣,而非楚王之臣。回军救援郢都项燕做不到,他必须保卫楚国每一寸土地而非保护郢都一个未龀的大王。
阳文君一言点明项燕的立场,让项燕有苦难言。他再道:“大王生而知之、天纵之才,我知矣;大王英武敢战、深得士心,我也知矣。然,此与县公、邑尹何益?谁人愿意看到大王之誉士入封县下各党、各族、各闾?新政者,变法也。陈县如何?陈县尽废县吏,代以誉士,陈公与其说是县尹,不如说是陈设。
且秦国攻我,不为拔城掠地,只为击杀大王。大王若薨,或郢都另立新王,秦魏自当撤兵。以一人之死而换举国之安,何而不为?”
“以一人之死而换举国之安……,这是大王!大王!!”项燕再度愤怒,他质问道:“你也是大王之臣,你可有半分君臣之守?你岂能说如此大逆之语?”
“我不知大王,我只知楚国、只知社稷!”项燕怒斥,可阳文君声音更大。“秦王已虑我楚国,祖太后见此不得不君子弃瑕,请秦王击杀大王。大王薨后,秦军必然攻赵,我楚国得安。”
“啊……”事情居然牵出了华阳太后,击杀大王才是秦军伐楚的最终目的。恍然醒悟的项燕双眼怒瞪,他猛然深吸一口气,捶着几案大骂道:“下贱!下贱之极也!!”
“下贱又如何?”阳文君不怒反笑,坦然受之。“若下贱可存社稷,我宁愿下贱。”
“那也是你等下贱役夫之社稷,非我决烈楚人之社稷!”项燕怒站起来,他的怒火无处发泄,一剑将横在阳文君身前的案几劈成两半。“陈郢若失,我项燕必救之。滚!滚出我的幕府!”
“那也要县邑有卒可派。”阳文君丝毫不畏项燕的怒火,他慢条斯理的合上纸扇,起身告辞。他这边刚走,飞讯官便闯了进来。“报上将军:陈郢危矣,令尹请上将军速速至郢商议救陈之事。”
第八十六章 力量
从期思到郢都不过三百余里,行船三天光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三天每天日落舟停之时,项燕收到的飞讯总是越来越紧急。第一天说是陈郢北城墙已塌,敌我两军似于城塌处厮杀;第二天说敌军已攻入陈郢,外城尽失;第三天舟已至郢都,匆匆入城的项燕刚入宫,便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那是王太后赵,是她在啼哭,项燕听到一个更可怕的消息:大王已然战死。
好在这不是官方的消息,是市井间的传闻。公主于宫外得知,忍不住告之赵妃,于是赵妃亲来令尹府探问陈郢情况。淖狡从不向赵妃言战事如何,他只会重复的说‘大王无恙’,昭黍不然,昭黍答话时一阵犹豫,看出不到赵妃当时眼泪便滂沱而下,昭黍见此更慌,只能告知陈郢城破的实情,然后赵妃便开始嚎哭了。
一干重臣、各氏族长正跪地伏拜,刚刚登阶入堂的项燕、彭宗也在一侧对赵妃揖礼。昭黍极力辩解道:“太后,陈郢城中粮秣不缺,五万甲士,万套钜甲,人人钜铁兵刃,又有千余铁骑,百余重骑,大王怎可薨落?此谣言也!此谣言也!”
“太后,郢都仍有秦侯,秦侯编造谣言,以求乱我军心,不可信也!”知彼司屈开也跪步上前,他搞不清大王为何不肃清国内的秦侯间谍,任由他们作祟。知道的人也就罢了,不知道的人比如王太后,很容易就被他们放出的谣言蒙蔽。
“请太后稍安,令尹已飞讯传令征召各地之县卒,上将军项伯已至,臣等正商议救陈之策。”宋玉是太傅,地位最高,他的话也最有分量。
赵妃泪眼蒙蒙看着眼前这些臣子,嚎哭一时停了,听闻宋玉之言她又看了站在堂外的项燕一眼。见赵妃看来,项燕立即上前揖礼,道:“臣项燕拜见王太后。”紧跟着他,军司马彭宗也揖告道:“臣彭宗拜见王太后。”
臣子中唯有项燕、彭宗两人身着钜甲,天色已暗,甲片上反射膏烛的光芒,最是显眼。赵妃抬袖抹泪,看着项燕问道:“大王危在旦夕……项伯何日方能发兵救大王?”
“禀太后,秦魏大大军三路攻我,现有大军皆被牵制,而再征召各地县卒颇费时日,以臣度之,当在下月之末。”一听项燕说要到下月末才能发兵,赵妃眼泪又急涌而出。项燕忙道:“太后勿忧!陈郢五万甲士中三万县卒,一万封君之师,五千王卒、五千环卫宫甲。其中万人身着臣身上的钜甲,此甲不说铜兵,便是……”
‘呛’的一声,项燕腰中宝剑猛然砍在自己左肩,赵妃当即一呆,甚至忘记了流泪。项燕指着被砍之处道:“太后请看,钜甲便是宝刀也不可破也。王城纵横三里许,城虽小,然所需兵力也少。城内粮秣无忧,士卒用命,秦人岂能月余破城?”
“敬告太后,王城高四丈八尺,其内多有投石之器,箭矢又是刚刚补充。不说攻城,便是靠近城池三百步也需等城内箭矢弹耗尽。臣断言,秦人不及破城也。”彭宗也说话了。“太后当知,陈郢外城守了三月有余,城内箭矢弹耗尽,秦军仍未破城。此次破城,乃秦军引东湖水浸城之故,非攻伐之故,更非我楚军士卒不敌秦卒之故。
外城此前由上将军信平君驻守。信平君当年守邯郸达三年之久,秦人惧也。然上将军乃北人,不知淮上地理水土,故于城上多挖暗门,以利守军进出。秦军浸城,暗门渗水,这才墙坏破城。外城如此,王城不然,王城城墙并无暗门,哪怕是浸城,也许数月之久。”
彭宗娓娓而谈,把外城为何攻破、我军有何优势、王城哪里牢固一点一点地说出来。赵妃并未去过陈郢,也不知道敌我形势,此时听他细细说来,碎了的心终于勉强合在了一起。最后她起身对群臣一礼,道:“老妇失仪了。”
太后行礼,群臣连忙避让,昭黍趁机道:“请太后回宫,臣商议完救陈之策,定至后寝禀告。”
“然。”赵妃又看了看众人,这才移步出来令尹府,往后寝去了。
“哎!”昭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他越来越觉得令尹不好做。“项伯一路行来可好?”
伯是项燕的爵位,昭黍如此称呼显得尊重,项燕闻言讪笑,他并不习惯项伯这个称呼。“一路安好,谢令尹挂心。敢问……”项燕对着群臣揖了一圈,“救陈可有成策?”
不提救陈还好,一提救陈之策昭黍、宋玉等人又叹,子莫更是大骂道:“县公邑尹皆通秦也!”
“为何如此?”项燕大惊。他在路上也计算了兵力,现实很残酷,哪怕加上陈郢城内的五万人,楚军也只有三十一万他还不知道奇袭敖仓计划,郢都的五万精卒不可调动,也不知道江东之卒因为集结时间太长,昭黍此前没有征召。
“你看罢!”子莫塞过来一叠飞讯讯报。上面第一份上言:‘本县县吏已罢尽,士卒无可召也,请令尹遣国中誉士救之’;再看下一份,上言:‘春种时节,丁男不入役,县卒难召也’;再看下一份,又言:誉士杀人不死,民皆以为大王不仁,不欲救也……
林林总总几十份飞讯,有一大半直接回复本县无法召集县卒,另外一小半则推说各种理由,借口高库缺粮是最普遍的,待翻到最后一份,上面居然写:‘使鹤,鹤实有禄位,余焉能战!’
“怎能如此?怎能如此?!”项燕双手捧着这些飞讯,整个人气得发抖。
“我等以为上将军也不至也。”宋玉苦笑道,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我是大王之臣,也已告庙。如今大王有难,怎能不救?”项燕当然明白宋玉为何会出此言,他本应站在县公邑尹那一边,这才是他应该坚守的立场。
“哎!”项燕之言更让众人感叹,他们枯坐在席上,人人一言不发。
“敢问令尹,大司马府能调动多少士卒?”项燕沉默了一会才问。
“加上大将军麾下三万卒,郢都十五至六十俱出城与战,只有十万。”昭黍说道,他这是把奇袭敖仓的五万精卒算进去了。“若能等到江东之师,那便有十五万;若齐国……若齐国可出兵助我,当有二十五万。”
“县公邑尹当真敢一卒不发?”项燕还是想着县卒。县卒虽然征召了一部分,但最少还能征召十万人。加上这十万,楚国应该能聚集起三十五万大军。“还有齐国,齐国素不问各国战事,这次为何愿意出兵助我楚国?”
“齐国助我,乃贪我城邑之故。”项燕一直率军在外,昭黍不得不向他解释这段时间郢都与齐国的交涉。“齐王惧怕秦国,不愿出兵,唯即墨大夫田合愿使宫人窃取兵符,出兵十万助我,然需我楚国割让莒城予齐国,质于郢都的可嘉公主也已动身返齐。
县公邑尹……”说起县公邑尹昭黍就是叹息,身为令尹,他当然知道这些人要什么,但这些正是新政不能给的东西。真要答应了他们,新政必然是名存实亡。“本尹尚在与各县商议出兵之事。十万不能征召,数万或有可能。”
“数万是几万?”项燕追问道。“钜甲、钜刃又有几何?”
“几万?或两三万卒、或四五万卒。”昭黍心里根本就没地,他只能一个县一个县的说服。“钜甲造府已日夜赶工,下月末当有三万套,钜刃之数倍于钜甲。”
“若齐国救我,当可一战。”项燕不再期望县卒,只希望齐国真能出兵十万相助。
“齐国若不愿出兵……”见项燕开始期望齐国,心知机会渺茫的昭黍还是一阵苦笑,他决然道:“不管齐国出兵与否,我昭氏全族将与上将军同往陈郢,拼死以救大王。”
“我屈氏全族也愿往之!”屈开大声道,他这是代族长屈遂做主。
“淖氏亦往之!”淖狡之子淖信满脸虬须,说话斩钉截铁,一如其父。
“景氏亦往之!”说话的是景氏的景龟,景氏因景骅之叛灰头土脸,这次誓雪前耻。
“宋氏亦往之。”宋玉的声音很轻,却一样坚决。
“蒙氏亦往之!”蒙正禽并不落后于人,蒙氏也是公族。
“我唐氏亦往之!”
“我鲁阳氏亦往之……”
在坐之人皆愿举族同赴郢都救援,这些都是大族,他们的子弟早在军中,很多还是王卒中的誉士。熊荆的新政到底是收大权于己手,还是分权于臣下,他们人人清楚的很。排除重文教之政不说,新政的本质是一次贵族换血:用敢战有信的公族卿族子弟取代客卿出身的县公邑尹、以及庶民出身的县吏和啬夫乡官。
楚国不似他国那样有完整的宗族,大多是室,自然不如宗族那般团结,可时至战国之末,楚国同氏之间的亲密甚于他国那些早已零散解体的宗族。如今大王为国而战、深陷孤城,不辱社稷、亦不负先王,公族自然要举族相救,不然,日后如何姓芈?
公族们一个个举族誓死,本还在担心的项燕闻言一直点头,立场完全站在县邑那边的彭宗则忍不住色变,他终于明白了楚国真正力量之所在:繁衍八百多年的庞大公族。
第八十七章 力量2
作为项燕的军司马,彭宗只能知悉与战事有关的信息,当淖狡留下项燕令密议他事时,他这个军司马只能趋步从王宫茅门退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外朝腊祭之后便不再开启,大廷如砥,廷左的祖庙此时一片灯火,阶下立着威严的持殳环卫,里面则传来若有如无的歌声。
楚人祭必夕,这应该是王太后在祭告先祖,请先祖保佑大王。祖庙、祭歌、公族……,走到大廷尽头的彭宗忽然转身看向王宫。天已大黑,满是星光的天幕映衬着王宫茅门两侧高耸的宫阙,目光穿过宫阙便是高大威严的正朝大殿,再往后,那是比正朝稍高一筹的正寝。
夜幕下虽有灯光,仍然看不清殿堂的颜色,只能看到整个王宫正面的剪影。一动不动中,彭宗不知为何想到了曲沃代翼、诛尽诸公子的晋献公,想到了尊贤上功、废长立幼的齐景公,想到最后,他忽然自嘲的笑了笑,之后头也不回的离开。
“新闻!新闻!秦军拔郢,大王身陷危城!新闻!新闻!赴陈勤王,县邑不发一卒……”
清晨天只是蒙蒙亮,卖报的小童便在兰台宫里叫唤。听闻秦军破城,一些学生披头散发、不着履屦便奔了寝室,卖完报纸头版还未看完便开始破口大骂县尹邑尹无君无父。大王于陈郢与秦人苦战半年之久,而今身陷危城,那些县公邑尹居然拒不发兵勤王。
一人破口大骂,人人破口大骂。只是,不束发、不穿履一大早奔出来买报纸的自然是小学学生,大学生们镇定的很,直到上课前才拿出报纸与临席小声地议论。
“……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很诡异的,今日浮邱伯教的居然是孟子,待学生读过一遍,他方才言及正题。“今日新闻言,陈郢城破,大王危矣,又言县邑皆不发卒。何故?”
环视堂内的学生,一向严肃的浮邱伯脸上难得露出笑意,他自问自答:“只因不仁也。不仁而人心失和,人心失和自然寡助,寡助自然不发县卒,此皆有因也。”
“先生误矣。大王行的上强民之政,非弱民之政,此非不仁也。”大学生昭断揖礼后说道。陈县刖刑之谏完完整整的刊登在大楚新闻上,聪慧如他,顿时从中发现了一个黑白颠倒的世界。每每听闻有人言大王不仁,他便要站起来反驳。
“何谓强民?”浮邱伯自然也知道什么是强民之政,什么是弱民之政,他很早就知道了。“难道行强民之政便可将弱民践踏在履下?此乃人也,非草芥也。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庶民岂能如草芥般践踏?”
“敢问先生,北城门之案又如何?”难得的,满脸青春痘的申通居然也起来反驳先生。“若无践踏弱民于履下之强民,弱民何存?皆坠入城池喂鱼否?”
“哈哈……”学生们一阵笑声,这让浮邱伯脸上更显恼怒,“放肆!你等可是忘了尊师之道?”
“然先生却忘了忠君之道。”昭断又开始反驳。“大王乃我楚国之大王,大王大可以和先生一般,在此坐而论道,然大王既为大王,无畏暴秦,抗敌于边,而今城破,先生何乐?”
“无礼!”浮邱伯看过早上的报纸心里确实很高兴,只是他也不是希望熊荆薨于陈郢,他最想要的莫过于熊荆能痛改前非,从秦国接回自己的恩师荀况。
“学生……”昭断和申通对视一眼,同声道:“确是无礼,请先生责罚。”
被昭断直击痛处,浮邱伯再也无心讲课,他并未处罚这两人,而是甩袖出了课堂。然而他还未走远,课堂内就发出一声‘彩!’听闻此声他脸色再变,脚步更急的去了。
“那廉颇怎能害大王?”没有先生,课堂里叽叽喳喳,报纸上已将秦军如何破城说得明明白白,学生们读后自然责怪廉颇。若非廉颇挖什么暗门,陈郢岂能破城。
“此南北天文地理迥异也。我楚国陈郢怎是那赵国邯郸?廉颇以赵国守城之术行于陈郢,自有此祸。”景肥的声音,他人如其名是个胖子,最近这一两年熟读兵书,倒也能说出一些门道。“好在王城城墙未开暗门,秦人浸城城不坏。”
“王城仅十二里,如何据守?”很担心的语气,郢都也有王城,王城多大人人心里有数。
“县尹不发县卒,此乃抗命谋反,当数其罪而杀之。”蒙知乃蒙正禽之子,但凡有事,皆要数其罪如何如何。
“二三子等,”众人杂议间,昭断和申通已经谈论一会,谈完昭断便高声相告诸人:“县邑不发卒勤王,罪也。然大王曾言,楚国勋贵,皆勇信之士,我等公族子孙何不持戈赴陈勤王?”
“善!”芈姓之人或多或少都有好斗易怒的习性,昭断一说赴陈勤王,众人便一阵欢呼。可惜他们还未高兴多久,便被匆匆赶来的家仆接走了赴陈勤王之人并非只有兰台宫学生,还包括族中所有男丁。
“县邑不发县卒,公族举族勤王。”那一夜议后,城外、城东家家都在整备兵甲,半天功夫不到,公族举族勤王的消息便传遍整个郢都。一时间,大市之前的酒肆里议论纷纷,全在谈论此事。“莫不是那些公族也要与我等并肩为战?”
酒肆内,最聪明的不知已经能识几个字了,可惜他还是看不懂报纸,一些问题只能问于独行客。“先生以为此事如何……”
日日混在一起喝酒,又曾是军中同袍,独行客渐渐渐渐就和这些庶民混在了一起。他闻言笑道:“早若如此,楚国何至今日?县邑不发县卒,公族救之乃天经地义。只是,除了屈、景、昭、淖、沈尹这几家,他们又能出多少战车兵卒?”
“哦,原来亡矣先生尽知楚国公族?”旁席一个声音插言过来,此人面貌生疏,口音也非郢都语调,每次来都是一个人喝酒,从不主动与人说话。
“郢都谁人不知道楚国公族?”独行客不动声色,仅仅回了他一句。
“亡矣先生言公族勤王乃天经地义,既如此……”此人笑了笑,“若敖氏岂非也要赴陈勤王?”
独行客闻言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他手当即抚在了剑柄上,只是很快他就醒悟,干笑道:“先生何言?若敖氏?若敖氏几百年前便已亡族,如何勤王?”
“哈哈。”来人也笑,但笑后他立刻收起笑容,起身对着独行客深深一揖,郑重道:“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何必借步,请说。”酒肆中如此结交并不少见,两人笑过,除与独行客同席之人,再无他人看来。独行客这时候细细打量眼前之人,此人年岁大约四十,肤白,颧骨略高,头戴一定士人常见的缁冠,白衣绿裳,腰带上悬着的玉饰并不出奇,倒是那把剑并非一般铜剑,年岁似乎有些久远,且佩在右边。这是侍臣的佩法,常人之剑都是佩剑于左。
独行客打量着眼前之人,不想此人揖后低语了一句:“威道之剑,其芒岂能泄于酒肆?”
“你!”独行客这下忍不住了,见对方又揖,这才行色匆匆与此人出了酒肆。
第八十八章 力量3
“公族?哈哈……”息县县府,县公成介看着郢都来的讯文瞬间失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当年大肆建县之时可想到我等公族?当年诛连七十二家之时可想到我等公族?!当年尽分若敖之室时可想到我等公族?!!公族?狗屁!狗屁!!”
成介手里原本捏着讯文,他越说越怒,手中讯文被他狠狠地撕成碎片。年老的他本不该如此大怒,可公族二字就像两支利箭,洞穿了他的心。
与中原诸国不同,楚国行的是县尹封君制,可县尹也好、封君也好,其实都是公族。只是公族也有新旧,庄王之时为了收县权于王廷,除了打压旧族、任亲信为大县县公之外,还封子嗣于各邑,使其制衡县尹,这当是王族第二次侵染公族之权。其时若敖氏之乱,国人皆曰若敖氏可杀,但作为若敖支系的成介心里很明白,先祖根本就是被庄王逼叛。
“传令下去,一兵一卒也勿出息县!”成介心绪起伏不宁,但令他心绪更不宁的事情接踵而至:一个家仆奔入堂中,此人满头大汗,浑身打颤,跪在地上却是不语。
“何事?!”正在火头上的成介又怒,这是孙子成菽的臣。
“禀…禀…”臣说不出话,只将一片木(椠)递上。成介抓过,仅仅读罢‘大父,我已赴郢……’六字,便觉一股热血直冲心脏,胸口的炸裂让他根本站不住脚,好在县丞成墨眼明手快,在他倒下前于身后相扶,不然他可真要载倒在地。
“县公、县公……,速去拿药、拿药!”成墨喊着成介,见成介双眼直瞪,他不得不抓过木快速的扫了一眼县公最宠的孙子成菽,居然去郢都勤王了。
灌了一碗柳树皮汁,又休息了个把时辰,成介才缓过劲来。他一开口就道:“菽儿、菽儿……”
“父亲、父亲……”妻妾、儿孙全跪在榻前,一身钜甲的成通本非长子,但隐约间他已成了成氏下一代的核心。“父亲勿忧菽儿,孩儿已命人于郢都截他,过几日定能送回来。”
“菽儿……”儿子的话成介根本没有听下去,他并非是只要孙子的人,他还要孙子的心。“扶我起来!”他挣扎着就想起身。
“夫君……”妻子邓伊抓住了成介的手,“菽儿年虽幼,然非不明理。大王有难,县吏不为,令尹故召公族救之,菽儿再怎么也是芈一族啊。”
“狗屁!”夫人出自名族,年长亦是貌美,也聪慧知礼。可成介想到先祖的冤屈就秽语出口,他又仍不住激动了。“公族便是那熊氏之厕,急时不可耐,不急时便弃之如敝履。公族、公族,彼何时善待过我等公族?彼何时善待过我等公族?”
成介气呼呼的说完只停了一会,又道:“来人,把息县卖报纸之人都给本公捕了!菽儿…菽儿定是看了那害人的报纸才赴郢都的!”
一部诗经不过三百篇,一部左传不过十九万字,可一份大楚新闻却有万余字。这是一天一万余字,一年三百多天,每天一份大楚新闻,一年就是三百多万字。正所谓谎言说上一千遍就是真理,报纸以其庞大的信息迅速在士人心中建立新的观念。
成介这样的老人只看报上的新闻,便有煽情之言,也是蔑笑对之。但成菽这样的少年公子却喜欢看报纸上连载的楚史,更追慕那些活生生的楚人英雄。为他们的勇武欢欣惊叹,为他们的牺牲流泪哀伤,那一日他读到屈子自沉于湘水,竟是数日未食,好似自己死了至亲。
如今大王有难,县邑不发一卒,父亲说息县之卒需援助城阳,故不能赴陈勤王,他思来想去,最终的结果是自己携剑赴郢只因那报纸上说‘公族齐聚郢都,择日便将赴陈’。
报纸,确实是害人不浅的东西。邓伊没劝丈夫不要抓捕卖报之人,她只是摒退诸人,之后才道:“夫君,你当真不救大王?”
“我为何要救?”成介不悦道,“山木自寇,膏火自煎,息师若救,必有大祸。”
见丈夫还是山木自寇的想法,邓伊笑了笑,她摇头道:“夫君误矣。”
“我误矣?”成介反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如何误矣?息县若不行韬晦之计,我成氏何至于任县尹至今日?夫人你莫非也是看了那报纸?”
老夫老妻,知心知肺。邓伊还是笑,成介看着她笑很是莫名,最后干脆不看她,闭眼假寐。这时候邓伊才说话:“我听闻秦国文信侯使人编了一本一字不易的吕氏春秋,上言啊,有一楚人,此人就住在息县,还做了息县县公……”
“你!”见妻子变着法子挖苦自己,成介眼睛又睁开了,看见妻子笑颜更盛,他再次闭眼,被妻子抓着的手也抽自胸前交放,爱理不理的模样。
“县公有祖传宝剑一柄,素爱之,日夜伴与身侧。某日渡江,宝剑忽而自舟中坠于水,县公大急,速速刻迹于舟木之上,曰:‘宝剑自此处坠江也,我记之。’舟至江岸,县公便从舟木刻痕处入水寻剑,奈何终是不见。”
妻子的故事说完了,成介忍不住嘴角露出笑意,他还是闭目,口中却道:“你夫君如此之愚?”
“然也!”邓伊收敛笑意。“愚不可及!”
“我如何就愚不可及?!”成介睁眼怒视,他向来以为自己聪明。
“就是愚不可及。列位先王如何观史皆知,如今大王如何,你怎就不知?”邓伊责怪道。“大王新政,果收县权于己乎?真如此,为何要尽罢县吏?”
“尽罢县吏乃为安置誉士,誉士皆忠于王,此遍收县权于王廷也。”成介驳斥道。
“非也。”邓伊完全不同意丈夫的说法。“誉士中公族几何,庶民又几何?各国变法收公族之权,皆以庶民士子为官吏以代公族贵人,而今誉士公族十占其九,以公族子弟尽代庶民县吏,此怎是遍收县权于王廷?此乃是分王权于公族,绝非收公族之权于王廷。”
“我弗信!”成介一时呆了,他嘴巴嘟着,脑子里则使劲打转,想驳赢妻子。他终于找到了可驳斥的东西,大声问道:“那外朝朝国人之政又何解?区区商贾便能使钱买简,摇身变为外朝国人,此乃假庶民商贾之力制衡我老公族,不过是封君第二。”
“还是误矣!”妻子又笑了,一副你已落伍了的表情。“外朝朝国人,确有商贾使钱买简成为国人,然若誉士尽代县吏,他日站于外朝大廷者只会是誉士,怎会是商贾?”
“啊…啊!”成介错愕,瞪着妻子看了又看,这次他真是无言以对。邓伊再道:“大王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无有,勇信者贵!’;大王又言:‘楚国勋贵,皆勇信之士;勇信之士,皆楚国勋贵。’
此何意?意为日后楚国之政皆在勇信之士手中。勇信之士又以朝国人之政遴选,于外朝大廷商议国事。此何政?此先祖族议之政。
庶民子弟,读书尚可,弓马怎识?贵人子弟,譬如菽儿,读书不成,然自小便舞剑弄棒,战时列于阵,你说,何人为勇?何人为怯?而信,贵人衣食无忧,何须行那苟且之事,庶民却食不果腹,为求一饱,无所不用其极。你说,何人为誉士?”
妻子以女性特有的敏锐剖析着新政,她的观点与丈夫截然相反。看上去新政给了庶民封公封侯、为将为相的希望,实际上却堵死了他们的希望。
“我闻大王为大子时,曾为悍王子求封地而言于先王曰:‘唯有兄弟同心、公族合力,然后以江东为根基,团结各县县尹,国事才可一搏’。
今日看来,新政确是兄弟同心、公族合力之政。夫君或可以救援城阳为由而不发县卒,然不能以城阳为由而不遣族人。新蔡、期思,沿淮各县邑,皆已遣人入郢……”
“彼等真已遣人入郢?”成介一直在抗拒妻子之言,直到听闻新蔡、期思已遣人入郢,他才一咕噜从榻上爬起,搞笑的是爬到一半,他又哼的一声躺了回去。愤道:“我成氏乃若敖氏之后,死国可也,死君不可也。”
“你就不为菽儿着想?”邓伊好不容易劝动了丈夫,没想到他又缩了回去。
“有何好想?大王薨后,阳文君为我楚国令尹,菽儿日后照旧是息县之尹。”成介这次是真想睡觉了,此话说话他便再也不言,一会就起了鼾声。
“遍召公族?此令尹之技穷也。”郢都城外寿陵君邑,得闻越来越多的公族子弟入郢,寿陵君笑的是前俯后仰。他是春申君的死党,与要立熊悍为王的阳文君是天然的同盟。笑毕,他关切问道:“子琅以为,陈郢当薨于何时?”
琅是阳文君的字,子是敬称。同为封君,寿陵君不称君号而呼其字,是为了表示亲切。
“秦魏大军已围王城,王城不似外城,可四面攻之,援军至陈之前,必薨也。此事一月可见分晓。”阳文君笃定道。自古攻城,外城破后仅凭王城,未有独存之先例。究其根本在于士气。外城破后攻者士气大涨,守者士气大衰,小小王城焉能不拔。
第八十九章 杀戮
三月的郢郊已是芳草萋萋,繁花似锦,上巳将至,出城入城多是贵人的车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只是与往年不同,这些车驾不是放置戈戟,就是立着几根两丈四尺长的钜铁夷矛。车驾前后还伴着些身着甲胄的随从仆役,这些人也举着一根夷矛。
这就是从县邑陆续赶至郢都的公族子弟,有的零零散散,有的拥前呼后,更有的整整齐齐、列队而行。每一支队伍照例都有一面写有姓氏的旗帜:或书鄂、或书庄、或书屈、或书红、或书沈尹、或书蒙、或书……。旗帜迎风招展,伍卒甲胄鲜明,他们一入郢就引起众人的瞩目,只是这些族卒从高库领取兵器后,便全数前往芍陂,再也不在郢都出现。
立于南门之外,独行客对周遭熟视无睹,他只看着眼前之人此人正对着他顿首大拜,嘴里喊道:“唐县县公之展笃,拜见斗公子。”
展笃的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独行客见此不免有些无奈。“我并非氏斗,亦非公子……”
“公子曾于酒肆亮剑,又曾将宝剑市之饮酒。冥山剑奇特,非铜非铁,又是残剑,故而县公闻之。”展笃细言自己为何会出现在郢都,他是奉命来寻人的。
“原来是此剑之故。”能叫出冥山剑的剑名,自然知道剑主人的历史。“我非你口中说的斗公子,你若想要此剑,给我十金,剑便归你。”说话间,独行客真把宝剑扔给了展笃,他也不索金,只返身潇洒而去,走了一段才传过来一句话:“十金送至那家酒肆便可。不谢。”
“公子要隐至何时?你若非若敖氏之后,又何以祭拜若敖氏先祖?”展笃捧着宝剑对着独行客的背影大喊。“县公闻你现于郢都,已在来郢途中……”
独行客越走越远,展笃最后看到他的背影闪入人潮汹涌的南门不见。他没看的是,步入南门的独行客已是涕泪满面,两侧行人全都怪异的看着他。
“已备……,放!”沙哑的嗓子、赤红的眼睛、满是污迹的甲胄。陈郢王城兵阵地,长庄季正高呼放。他刚刚喊完‘放’,远处便传来停止射击的命令,这个声音同样沙哑:“大王有令,停止射击!大王有令,停止射击!”
“停…射击。”庄季失声了。楚军退入王城后,再也没有湖泽保护,已是四面接地,因此兵很多时候需要移动阵地。投石机重达五六万楚斤,每一次转移阵地都要了兵的老命,庄季的嗓子就是这样喊哑的。
“停……击!”他又喊了一句,还是失声。好在其他长都在喊停止射击,如此转盘才停止了转动,盘内三个力卒已经累得没有力气爬出来,只趴在盘里头喘气。
此时阵地已位于城墙后方四十步,如此射程才能达到最远。这并不是一个安全的位置,城外敌军的箭矢不时越过城头,落在阵地上。城外敌卒攻城时震天的喊叫也透过城墙传了进来。
退入王城已有十数日,城外的嘶喊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没有浸城的秦魏大军再次使用轮换战术,昼夜不停的蚁附,不予城内守军任何喘息之机。正因如此,庄季不解大王为何下令停止射击。这绝不是节约弹的时候,身后弹有的是,全是撤入王城时抢运进来的。
“杀荆王!杀荆王!杀荆王……”弹一停,连绵不绝的鼓声中,城外又传来海啸般的呐喊。手持戈矛的秦卒争先恐后的奔至城下,冒着滚木擂石,踏着同袍的尸首,攀着云梯妄图攻上城头。而城门之下,早已填塞的护城池上,偌大的冲车被秦卒急急推过,冲车第一击便把城门撞得晃荡不已,门上铜钉间用于防火的泥屑纷纷落下。
“撞!再撞!”屯长高呼,他才喊了两声,一支从凿门射出的箭便将他射倒。
‘砰、砰、砰、’建鼓在怒响、士卒在嘶喊,一次又一次的撞击中,城门发出的摇晃越来越大,城门内的楚卒则越来越慌,凿门里的箭羽已经是乱射,一些箭甚至飞过偌大冲车,射到了车后。
“撞!撞!撞!”宛如屋顶的车盖之下,铜索纵吊着粗逾四尺冲木,冲木的前端是一个狰狞的青铜撞首,近百名士卒的协力下,青铜撞首一次又一次撞击在城门上。撞击之处铜钉早就脱落,包门的铜皮已经深凹,可城门撞了小半个时辰都没有撞破。
“止!”另一名屯长忽然下达了停止撞击的命令,但停止仅仅是一瞬,他随即就喊道:“加疾也!加疾也!”
此前因为急切,冲木没有荡到最高,撞击的力度不够。屯长喊止就是为了让士卒将冲木荡到最高,如此撞击的力度最大。
“砰!”更沉闷声音传来,满头是汗的屯长再喊:“止!加疾也。”
“砰!”又是重重的一记,‘咔’的一声,门后传来楚卒的惊呼。
“止!加疾也、加疾也……”不等屯长再喊,近百名士卒自己主动喊起。冲木被他们荡到了最高处,然后人人用出全身力气死命前推。“砰!”冲车猛烈一震,那青铜撞首终于撞破了城门,卡在门上的破洞里。门内的楚卒更急,破洞中射出一蓬密集箭雨。
“城门破矣!城门破矣!”门内门外都在高呼,所不同是门内是惊慌,门外是欢呼。
“报!”令卒匆匆奔至旌旗之下,高声喊道:“报大将军,北城门已破。”
“速速入城、速速入城!”蒙武想也不想便命令士卒入城,
“报大将军,”又一个传令兵奔来,“东城门已破!”
“东城门也破了?!”蒙武先是不可思议的表情,后又大笑:“难道荆人城门是楚纸做的?”
“荆王多术,不可不防也。”一旁的卫缭建议道,他也觉得这么快就撞破城门有些不可思议。“入城之前,悬门先需顶住,顶住悬门方可入城。”
悬门就是千斤闸,守城一方最常用的战术就是先放一部分士卒入城,再突然降下千斤闸截杀。
“传令:顶住悬门方可入城!”蒙武令道。他又看向王城城头。城上还在激烈厮杀,但让人诧异的是,城墙上并没有多少驻楚卒,可己方不管涌上去多少人,都被那些楚卒杀死,而后抛下城头。
蒙武的命令立即传到前线,负责东门的都尉白林看着城门内欢呼的冲车士卒有些不思议。楚卒就好像消失了一般,根本不在城门处死守。“切记,顶住悬门,方可入城!当心有伏。”
“嗨!”城门大开,麾下的校尉好似饿狼看到鲜肉一样急不可耐。好在白林的命令他们没有忘光,校尉高声大喊要顶住悬门。
“杀荆王,封侯爵!杀荆王,封侯爵!”底下的士卒猛喊起来,冲向城门的队列并不混乱。锐士、陷阵之士冲在最前,余人举着战旗戈矛紧跟,大家呐喊着冲入那扇击破的城门。
“杀!”王城西门,魏军可没有秦军这样讲究,他们击破城门后一窝蜂的涌了进去。等挤过五六丈长城门道,刚出城门就发现前面挤不动了,人群只能转向两侧。这时候士卒们才看见:原来城门外横着一堵高墙,高墙对着城门口的墙上竟然用白色的蜃会细细抹过,蜃灰上画着街道、屋宇、城内的天空。不靠近的话,任谁都也不出这原来是一堵墙。
城门和画墙之间宽只有六七丈宽,涌入城内的士卒只能沿着墙行向两侧。画墙很长,走过城门这一小段,靠城墙这侧忽然惊现一条两丈多宽的壕沟。壕沟很深,里面遍插锐木,每当城上一名同袍滑下,便落在这锐木上戳死,壕内全是尸首,一些未死之人还在呻吟。抬头再望高墙,这才看见墙头靠城内的这侧已削成一个陡峭的斜坡,同袍一踏上城头就会站立不稳,惨叫着坠落下来。
壕沟的存在让道路变得更窄,但身后的士卒还在在不断涌动,即便不想走,也会被人推着走。画墙很长,一直延伸到另一面的城墙。涌入的魏卒能看到画墙上站着的楚卒,他们目光冰冷,看自己如同看着一堆早已死亡的尸体。
“放!”城门之上,感觉到了时候的令兵忽然挥旗,城楼上准好好的滚木一同推下。还在看那幅城内风景画的魏卒顿时被砸了个措手不及,众人赶紧举盾。可举盾是无用的,城头上又是一声高呼,“点火!”
‘轰!’带着火焰的轻油直泻而下,瞬间就把砸落的木头点燃。
“啊…啊……”火焰吞没的魏卒一边翻滚一边大喊,肢体扭曲到了人类的极限。他们一会就没有了生息,或强壮、或瘦弱的身体很快被烤出尸油,随着木头熊熊燃烧。
与此同时,画墙两端一小队高举夷矛的环卫开始沿墙向城门推进。画墙和壕沟之间宽不过四丈,只能并排站立八个人,整个军阵不过五排。人数虽少,可四十根夷矛可以一起前捅,他们一步步前进,每一步都踩踏着魏卒尚未完全断气的身体。
杀戮,从来没有这样高效过。困于墙壕之间的魏卒仿佛是在排队等死,即便他们冒死扑到了环卫身上,或者以命搏命用长兵反击,铜兵打在钜甲也只能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丝毫不能挡住矛手前进的步伐。
第九十章 食肉
尸体燃烧的恶臭在王城四门弥漫,熊熊火光夹渣着黑烟腾空升起,窜出城墙后又随风飘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比魏军更为谨慎的秦军虽未狂涌入城,但最前方锐士高喊‘有伏’时,身后门洞里的士卒照旧看着那幅墙画往里疾冲。城外、门洞、墙壕相夹的狭长过道,此三处的秦军彼此不能相视,前方不知后方,后方不知前方,只待画墙处落下滚木火焰,这才知道自己然中伏。
后有烈火,侧有墙壕,两端夷矛阵还未开始推进,锐士便亡命攻来。长铍的捅刺让最前排的环卫手忙脚乱,后面几排夷矛立即疾刺,方才化解锐士这一轮冲击带来的慌乱。解决完这些锐士,四十人的矛阵才真正往里推进。
风往北吹,忍着尸体燃烧的恶臭,北城楼上的熊荆正看着墙壕之间发生的一切。削墙为坡、墙内挖壕、壕后筑墙,这是他依照廉颇守城思路设计的防御体系。可惜的是敌军昼夜攻城,画墙之后无暇多筑长墙,不然整个王城将会建成一座迷宫,处处都是夹墙。
这其实也是鏖战数月来士卒拼杀经验的总结。身着钜甲、手持夷矛钜刃的楚卒完胜同样数量的秦卒,训练过的、无畏强敌的誉士完胜数量相等或略多的锐士,但这都要有一个前提:地形狭窄。唯有在地形狭窄之处,楚军才能发挥出装备、战术优势,获得高交换比。
“报大王,西南两门入城之魏卒尽死,门道也已收复,城门亦在修缮。此役杀敌七千余人!”王城四门,彼此用信号旗传递信息。大火烧了一个多时辰,西、南两门传来旗语,令卒欣喜相报。
“魏军可否收兵?”熊荆不关心杀伤了多少敌人,楚军现在要的是休息。
‘当当当当……’令卒正要发旗语相问,南门便传来魏军鸣金之声。
“报大将军,魏军已收兵。”北城门外五百步,魏军收兵的消息也报给了蒙武。
“末将亦请大将军收兵。”李信犹豫了一下,还是揖礼相请。攻东门的白林刚刚相告他的一个亲信短兵也随前锋入城,看到城内墙壕布置后,侥幸在城门轻油溅落前跑了出来。
“荆王多术,又有廉颇。我也请大将军暂收兵一日,聚将议完攻城之法再拔不迟。”卫缭也道。此前的进攻是针对王城正常防御体系,但城内防御并非如此。比如城墙,如果真像白林说的那样,内侧已经削成了一个陡坡,那冲上去再多士卒也是白搭。
“大将军……”王剪亦看揖向蒙武。他其实很早就觉得城内有古怪,但己军刚刚夺得外城,士气正盛,大王令命又急,这种话确实不好说出口。
蒙武实在不想给楚军予喘息,只是攻入城内的士卒尽死,城头又是陡坡,上去了也站不住,他不得不重新布置攻城战术。“鸣金!”蒙武命令道。戎车上的铜钲开始敲响,听闻钲声,一干将尉全松了口气,终于有时间坐下来计算战损了已连降三爵,再不升爵……
城楼上的建鼓声日夜不歇,城外秦军钲声一响,军吏就下令停止击鼓。鼓卒虽歇,可鼓声依然在众人脑中回响,只等令卒沿城大喊:“敌军已退,战卒下城”,他们才茫茫然回过神来,没有人任何欢呼雀跃,他们已经累的喊不动了。
不约而同的,袅袅炊烟在城内城外升起。王城东面是宫室,西面是苑囿,士卒皆在苑囿扎营。囿内珍贵的竹木尽伐,楼台亭阁也全拆,除了硬木柱梁,余下的木料全做了柴火。
淮北的三月,苑囿里的青草正在抽芽,可它们等不到长大,松软的泥土便被粗暴地挖开,军灶里的火焰将它们吞噬、烧焦。火焰同样吞噬着青铜釜,釜的下面炖着羹,上面蒸着饭。水开之后,热腾腾的白色蒸汽冒了出来,羹饭很快就熟了,围灶而坐的疲惫士卒闻着粟饭的香味,不知不觉中竟然睡着。
“大王至!礼。”釜底的菜羹还在沸腾,最外侧的军率就高喊着行礼。
‘哗!’介者不败,铁甲皮甲交集声混在一起,四万多名士卒全然起身揖向熊荆所在的方向。
“大王有令:勿以王在。汝等用饭。”要想四五人听见自己的声音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廉颇倒下后,熊荆特意在军中找来十几个大嗓门帮自己传话。
而他每次出现在士卒当中,士卒都会不自在,不是对他行礼就是低头拘在那,等着王命王言。他不得不下令‘勿以王在、自行其事’,好使自己的行为不扰士卒。
听闻‘勿以王在’的王令,‘哗’的一声,四万多人又坐下了。没有人敢打瞌睡,也没有人敢嬉闹,一个个开始正正经经的吃饭。黄澄澄的粟米,绿油油的菜羹,还有一条小枯鱼。这种没什么油水的饭菜,每日三餐一餐就要吃掉一楚斤多粟米。
五卒围着一个军灶,混着滚烫菜羹,全军正哗啦啦的吃饭,那声音不比起立小多少。熊荆看着小山般的饭菜有些头疼,一楚斤多粟米大约是五百五十克,等于后世电饭煲塑料杯三杯半,这些米煮出来的饭,够三口之家吃一天。一餐如此,一天就是一千六百五十克粟米。
而抗战期间,美军营养专家针对中国士兵给出的供给建议是每日八百五十克大米,约为楚军斗食标准的一半,不过楚军没有新鲜蔬菜、没有肉(只有进口自齐国的枯鱼干,楚国缺粮,齐国售卖粮秣的商贾赚大发了)、更没有油。
二战各**队蔬菜多少、肉多少、油多少,sb军普区贴出来好几回,可熊荆全忘记了,他只记得大米大约是八百五十克,日军似乎少一些,只有六百多克,但狗日的有罐头肉。
看着楚军士卒吃饭,熊荆又某名的想起了罐头。马口铁生产卡在镀锡前的酸洗上,没有酸洗能镀锡吗?他不知道;能以陶瓮代替马口铁做罐头吗?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应该增加肉食、油、蔬菜的供应,茶的供应也很重要,皇家海军给士兵配发茶叶后,疾病率大幅下降。
还有一个益处就是后勤压力大减。现在楚军弹占了后勤供应吨位的三成,粮秣煤炭占了大约五成,剩余的才是箭矢、兵器等等。但这是守城,野战用不上投石机,也就无所谓弹。如果能改善伙食供应,那么后勤中粮秣吨位可以减少三分之一;如果全是罐头熟食,那根本就用不着做饭,燃料吨位也可以省下来,而且士卒还吃得饱、吃得好。
‘嗵嗵嗵嗵……’整齐的脚步声传来,千余名宫甲抱着酒瓮入场。吃得正开心的士卒一看就咧嘴笑了:今天居然能饮到酒,哈哈……。当众卒以为大王要与全军一起饮酒时,大王却离开了苑囿。
“烧柴和烧煤……”熊荆想到了一个问题,“哪个省?我问的是重量。”
“禀告大王,烧煤省。”做饭的燃料也归于粟客管辖,他挤上前,躬身答道。
“省多少?全军以后能否只供应煤?还有,釜能不能改个样子,做得轻一些,釜上的盖子也做严实些,这样少漏气,饭容易熟。”在臣下眼中,大王一深入实地,总有各种各样的主意。比如禁喝生水,仅此一项就让全军燃料耗费剧增。如果没有煤,又不拆屋,守城时是做不到。
“禀告大王,烧柴每伍一日需柴十斤,烧煤不过五斤,烧煤仅及烧柴一半。然柴草各处皆有,勿需后方运来,煤只能于后方运来,且煤需用钱而柴不废一钱,煤易费时而柴不费时。”粟客负责全军后勤,自然是个有耐心、细致的人,熊荆的问题他一个个回答。
“全军或可煤柴混用,有柴烧柴,无柴烧煤。铜釜是军中旧式样,自然可改,然是否能造轻些,臣不知也。然五人一釜,再造有数万只釜,此巨费也。釜盖亦是如此,臣不知如何将釜盖铸得严实,严实之后又能省多少煤柴。”
“恩。”熊荆没说话了。只要不是在中原地区作战,柴是很容易打到的,大不了拆房子,墙是夯土,梁是木头的、顶是茅草的。煤从后方运输确实不便,也增加了后勤压力,但釜确是要改进的,还有士兵的饮食结构要改变,茶叶不现实,蔬菜、肉和油水增加的。
大王不说话,站在身侧的粟客缓行几步,正要把位置让给别人,这时熊荆再道:“你找人试试,让士卒食菜、食肉、食油,看看可省多少粟米?”
食肉?粟客呆了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肉食者鄙并非说着玩的,现在士卒一天能吃一条两指宽的枯鱼已经是大恩大德了。孟尝君的门客冯谖期唱‘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就是因为自己是最低一等的门客,没有鱼吃。肉比鱼可贵多了,士卒怎能食肉?
“然也!”熊荆知道他的惊讶,这种惊讶曾出现在春申君黄歇的脸上。“你选几卒县卒,让他们每日只食八百五十克粟米,不饱则食菜、食肉,羹里再加些油,看看他们每日需食多少克菜、多少克肉、多少克油……”
事情很琐碎,但不说明白粟客根本就难以理解,熊荆最后交代道:“好伙食等于半套甲胄,楚军伙食必要改善,食菜、食肉、食油、少食粟米是必然。”
第九十一章 食肉2
下午时分,修缮一新的王城城门再一次关闭,门后植木上上下下横了九道,竖的则顶了八道,算是彻底把城门关严了,而不是像上午那般,横竖不过一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城门修缮一新,画墙前烧成半截、或压根就没有半截的焦尸已经清理,只留下一地炭灰。白色的蜃灰又抹在了墙壁上,焦黑的地方全被盖住。两个画室用沾水的锦巾掩住口鼻,专心的作画,在他们的UU小说,城内的街道、房屋、天空……再次活灵活现的出现在白墙之上。受命清理门道的陈胜正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描绘这堵已被士卒称作鬼墙的画壁。
‘咳咳……’被人紧盯着,一位年长的画师不得不转头看了陈胜一眼,见是个不及冠的清秀少年,因为堵住口鼻不好说话,便只挥挥手,要陈胜离开。
“敢问先生,这可否是大王之巫术?”年少胆大,陈胜不但未走,还说起了话。
墙壕之间密密麻麻全是敌军的尸首,据说此战斩杀秦魏两军万余人,而己方无一人阵亡。陈县地处楚夏之交,商贾众多,信息流通也快。杀敌万人而不损一人,爱听落魄游士、残废武卒吹牛的陈胜从未听说这样的战绩。和击杀秦军大将一样,很多士卒说是大王施了巫术。
不然,那些敌卒怎会命也不要涌进夹道中送死?而巫术的关键就是城门口这幅画。敌军只要一入门洞,魂魄就被画吸走,失了魂的人生不会反抗,只会呆子一样被环卫捅死。
军中好事者的解释让人深信不疑,以致有些人闻后脸色如土此前他们可是看见过这幅画的,若这幅画真会吸魂魄,那自己的魂魄安在?
“然也。”画师恶作剧的点头,中午那些醉酒士卒的言论他们也有所耳闻。“你若再看,魂魄也会召入画中,再也不是回不去了。”
陈胜闻言不敢再看,身边同袍更拉着他要他离开,可他还是问道:“那先生为何不怕?”
“我有符,自然不怕。”尸体虽然清理完了,可画墙下不是烤肉的香味便是尸油的恶臭,画师有些不悦,道:“你再不走,我便将你画于墙上。”
“啊!”陈胜这下被吓坏了,他匆匆一揖,快步跑到深壕里去了。然后整整一下午都哭丧着脸,想着那画室会把自己画在鬼墙上。
壕沟里也全是尸首,从九米高的城墙滑下来落在锐木上,根本不用补戈,很多掉下便是死透。丈余的锐木串着一个又一个的敌卒,尸首叠在一起,清理并非易事。想着鬼墙的陈胜一走神,抬到锐木上端的尸首又滑落下来,伍长陈忿怒瞪着他:“你死大父啊!”
五家一伍,虽然伍长就住在同闾,可怎么也带个长。此人年老,个子不高,嗓门大。陈胜被他一吼跳了一大跳,他赶紧把那具落下去的尸首又死命顶到了锐木上端,谁料此尸锐木横穿腹胯日久,几番拉扯,硬邦邦的尸首咔一声断成两截,里头内脏白蛆滑出,恶臭扑鼻而来。
“役夫!”伍长一边骂一边在口鼻处绑了块麻布,又指了指,要他去清理干净。‘当当当……’,发粮的金声恰好在这时敲响,陈胜逃过一劫,皱着眉头的他被同袍陈苟拉上了深壕。
“何事如此?”看着愁眉苦脸的陈胜,同伍另外三人看着他,问话的是年长的陈实。
“那……”陈胜想说又不想说,陈实再问他才道:“那画师言,要将我画于墙上。”
“墙上?”画墙代表什么大家都很清楚,胆小的陈黑臀吓得忙蹿后了几步。陈实也瞪看着他,不敢置信。唯有陈苟不信:“画师定是骇你,我等佣夫,画于墙上何用?”
“何不归?”自己的部下居然缓行,陈忿当即停步再吼。“不归则无食。”
卒长从粟吏那里领粮领柴,一卒二十个伍,虽说有份数,可陈忿一直觉得去晚了必然无米可食。可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们这卒真是撞狗屎运了。陈忿抱着粮秣、菜羹盗贼似的跑回了军灶。与他一起去的陈黑臀也是神色慌张,跑到灶前竟然跌了一觉,怀里捧着的蜂窝煤和引火柴全飞到了地上,要不是蜂窝煤摔烂了也能用,陈忿估计又要他揍他一顿。
‘咔、咔、咔……’陈实在刮擦着燧石,准备引火做饭,陈忿一把将他按住,四周瞄了瞄,道:“等。”
“等?”旁边的军灶都已经生火,更远处已经冒出来热气,陈实想不通他要等什么。
陈忿手抱在怀里没解释,陈黑臀左顾右盼,也没解释,等旁边几个灶也开始冒气,陈忿嗅了嗅,恨恨道:“彼等也有肉。”
“肉?”担心被画上鬼墙的陈胜这时也忘记了恐惧,他也闻到临灶越来越浓的肉香。
“今日米少,然有肉,有油。”变巫术一般,陈忿从怀里拎出五条已经切好了的生肉。真是太想吃肉了,哪怕是生的!对准肉条,陈忿啊的一声狠狠咬下一口,然后生嚼起来。其他三人还好,馋了半天的陈黑臀突然伸头过来也想咬一口,陈忿手一缩,他当即落了空。
“你也想食肉?”陈忿一掌把他推了一跤,见其他三人看着自己,又道:“食也要熟了,造饭。”
煤火造饭自要比柴火慢,以前无所谓,这次却一个比一个急。饭刚冒热气,闻到肉香受不了的五个人便掀开釜盖开始抢食。陈胜慢了一步,那条被陈忿咬去一口的肉归了他,他正要埋怨,陈忿的肉已被他强哽了大半,嘴里还在嚼的他目光又盯向锅里这条。陈胜不敢再说什么,抓起肉条退后几步,这才不顾滚烫塞入嘴中大嚼。
肉,有田的人家腊祭时候或许能吃上一块,陈胜这种无田的佣夫每年腊祭只能在富贵人家门外等着这种人家腊祭被鬼神吃过的祭品多少会分些给孤寡,只要眼疾手快,最重要的是不怕挨打,总能抢到块肉。但今天这样,没有挨打就吃上肉,记忆里从来没有。
嚼着嚼着,陈胜的泪就下来了。肉真是太好吃了!
嚼着嚼着,陈黑臀就哭了起来,他抽噎道:“为何我等今日有肉?”
“食肉还哭,真是役夫!”舔过手指的陈忿又给了他一掌,这次陈黑臀没有扑到。
“我闻之,”陈黑臀哭得更厉害了,“呜呜……,唯…陷阵之人酒肉管饱,呜呜……呜呜呜……”
陈黑臀一提陷阵之人还在嚼肉的陈实就呛了出来,好在肉呛在他自己手上。
“当真如此?”陈实、陈苟、陈胜三人没有去领粮,闻言心中一寒,目瞪口呆的看着他。陷阵之士他们自然知道,那些冲在最前、不穿甲胄的秦卒,死了之后也是满身酒气。老卒说,他们是酒足饭饱了才上战场赴死的。
“不如此为何食肉?”陈黑臀凝噎,不想他下一句却是:“死则死矣,只要有肉可食。”趁着陈实呆滞,他抢过他手上呛出的那团肉迅速塞嘴里,然后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硬吞了下去。
“你!”陈实怒指着他,而其他人则因为陈黑臀这一抢开始抢羹、抢饭。
羹是加了油的,上面油汪汪飘了一层,香气更是四溢,喝上一口五脏六腑全身每一个毛孔都觉得舒坦,和上饭,饭也比平时香百倍。瞬息之间,一釜饭一锅汤就见了底。陈胜举着釜把最后一滴油水倒入嘴里时,决心去死的陈黑臀抢过铜釜奔到饮水处,倒了小半釜开水唰了唰,美滋滋的喝了起来。他如此,其他伍的人也学着样子,奔来倒开水唰釜底。
“这竖子。”陈忿究竟年老,想到自己多咬了陈胜一口肉,心里得意,不介意陈黑臀如此。陈实家境好些,又是一家之主,腊祭总能吃到些肉;陈胜、陈苟就不同了,两人话也不说直接奔过去和陈黑臀抢铜釜。这釜喝完再唰两遍,一人喝了半釜水方才作罢。
‘嗝!’放开被两人压在地上的陈黑臀,陈胜打了饱嗝,这才拍着圆鼓鼓的肚子离去。他走的时候把铜釜直接扣在了陈黑臀脑门上收拾铜釜一向是陈黑臀的事情,这东西要是丢了那可要陪一千钱。
“荆人此处是墙,墙上有画,看画皆不觉有墙。此处则是深壕,壕内锐木林立,城上立足不稳的士卒一旦落下,便会被锐木刺死……”今日一早,白林损失了两千人,是四个城门中最少的,最重要的是他的亲信看到了城内的防御布置,单凭这点就能让他在蒙武心里加深印象。
“上卿以为如何啊?”蒙武谁也不问,就问卫缭。外城就是卫缭破的,他还是大王的特使。
“城内之事……”卫缭面色不愉,他刚收到别的信报。“我闻之,荆人已知荆王被困,正在郢都集结大军,或许此时已在路上……”
“荆人何惧?”李信不屑,“两国大军近四十万,项燕无兵矣。”
“正是,荆人举国不过四十万……”相邦子季带着魏将列会,他不解卫缭为何会提及楚国援兵,亲赵两国可有三十八万人啊。
“非也。荆人正求助于齐王,请齐王出兵。再有……”卫缭欲言又止,有些事他不好当着大家的面说。“我等还需谋划一策,使荆人勿救陈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