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三国
秦魏三路伐楚,楚国只能拒坚城而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魏国粮秣不能支撑,还有占天下之半的秦国提供粟米。秦国三百多万户,一年可结存近亿石粟,供养七十万大军毫不费力。灭国都不是问题,何况只是击破小小王城,真正的问题在于齐赵两国作何决策。
战国史基本就是一部群殴史,分化敌盟、团结友邦才是胜败的关键。楚国正是因为楚怀王时期外交上的犹豫不决,在联齐拒秦和连秦伐齐之间摇摆不定,才落得东迁蔽地的下场。
齐国虽然已经衰败,但复国后几十年休养生息,力量不可小觑;赵国士卒不输秦国,可他体量太小,甲士不足,难以和秦国抗衡,但如果他与齐国一起救楚,就很让人忌讳了,或者他不救楚而伐燕,真成事了那又将是秦国的劲敌。
战争,非决胜于沙场,实决胜于诸国之庙堂,更决胜于纵横家之口舌。卫缭提及齐王时,齐王的心脏正噗噗噗地乱跳,他难以置信的问:“下邳以北真尽归我齐国?”
“然也!”屈光言辞郑重。“下邳将赠予可嘉公主为封地,以示我楚国交好之意。”
“下邳、下邳也交予我齐国……可嘉公主?哈哈哈……”田健大笑,他真是太高兴了,这可是六百里地啊。六百里虽说只是沂沐水道以东,不包括鲁地,可也只有齐王之前,齐国疆域才到达过下邳。齐国正是因为灭宋被各国仇视,方有五国伐齐。以前为得到差一点灭国,现在居然送给了自己,怯弱如田健也真的动心了。
“大王万不可!”后胜使了一个眼色,立即有一个大臣出列。
“卿何言?”田健看着他,有些不解。“下邳以北尽归我齐国,有何不可?”
“当年楚国大子横为归国即位而许我齐国淮上之地五百里,先君王信之,准大子横归国即位,不料大子横悔而不践诺,大子横如此……”
跳出来的大臣是个老头,说话慢条斯理,屈光见此忙道:“大王若不信,可今日派兵至下邳接收城防库府民策,先得我地,再派兵至陈郢不迟。寡君以勇信治国,岂有不践诺之举?”
“哈哈……,今日便可派兵至下邳?”田健又是一阵大笑,他眼泪都笑出来了。那个老臣翻出陈谷子旧事,说的就是楚国言而无信,但屈光承诺可先收地后派兵,那就没这个问题了。
“大王,”后胜兜不住了,只能自己上。“若我齐国出兵救楚王,秦国日后必记恨于我。他日与魏国、赵国、燕国,四国一共伐我,奈何?”
一提秦国田健就像霜打过了的茄子,顿是无精打采。大将军田洛也帮腔道:“禀大王,若秦魏赵燕四国伐我,齐军不敌也。”
“敬告大王,赵国与秦国世仇,又素恨燕国,若秦魏伐齐,他自当伐燕。大王可许赵王,若秦魏燕三国伐赵,齐国可救之,而我楚国亦诺之,若他国伐齐,楚国必救之。以齐楚赵三国而抗秦魏燕三国,何惧之有?”屈光勾画出齐楚赵三国对秦魏燕三国的战略图景不说,又道:
“齐国有五国之伐,几近亡国,秦国有五次合纵,却强霸至今,何也?非秦国之变法,非秦国之士卒、非秦国之甲兵,乃秦国之地利。
鸿沟一开,荣阳为天下中枢,此重兵之地,而荣阳之西又有成皋,成皋之西又有巩洛,巩洛之西又有新安,新安之西又有渑池,渑池之西又有函谷,函谷之西又有桃林。非举关东六国之力,不费数年之功,难破秦国。
齐不然,齐南仅有穆陵,东或有高唐,北几无防也。若不结盟南北,再受攻伐又退至即墨乎?魏国已助秦为虐,秦若伐赵,赵必请我楚国救之,凭此,我楚国当使齐赵盟好,互相不再攻伐。尚若齐、楚、赵三国一共伐秦……”
大司马府作战司那份报告描绘的战略构想由飞讯告知了屈光,屈光自然以此说服齐王。他说到关键处故意卖了一个关子,好吊齐人的胃口。他转问齐国众臣道:“君等以为如何?”
“还能如何?”后胜不悦,“屈大夫已言秦国据有地利,难以破秦。三国伐秦无用,事后秦国将择其一国而伐之,你楚国有魏国为屏,自然无忧,我齐国与秦国接壤……”
“国相缪矣!”屈光大声打断。“秦国难破,只在荣阳以西,若我楚国、齐国、赵国三国伐秦而分秦之东郡,齐国当不再与秦国接壤,试问秦国如何伐齐?若齐国海路助赵国灭燕,陆路助我楚国灭魏,何忧之有?”
“尚若楚国与赵国一共伐我?”包括后胜,一干齐人都在思考屈光提出的三国共分秦东郡之议,越来越多人点头,唯有大将军田洛一直忌讳楚赵联合伐齐。
“然也。楚赵或可伐齐,那齐国今日为何不笑纳楚国下邳以北之地?”屈光反驳道,“下邳以北归于齐国,楚国如何伐齐?齐国公主又为楚国王后,楚国怎会伐齐?楚赵伐齐,秦国岂非大悦,楚赵两国为何要自乱阵脚、株伐同盟?”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田洛哑口无言。三国真结盟,对齐国确实最有利,因为齐国不再与秦国接壤,且黄河以南,浮阳、饶安两城自然也会还给齐国,齐赵两国将以黄河为界。若是助赵灭燕,又可以分得更多的城邑。
这些都是好处,坏处就是一旦伐秦不成功,那秦国很有可能伐齐。伐齐时若楚国不救齐国,反趁机索要下邳以北之地,那齐国又将回到原地,甚至还有亡国之危。
孰盟孰不盟,这是真个问题,尤其是在合纵连横时代,外交素来重于内政。朝会很快就在齐王田健的托词中散去历来纵横家都需言于外朝,与举国朝臣相辩,外朝之后,国策才议于正寝燕朝,至于最终君王会作何决定,那就很难说了。或缘自近侍佞臣之一语,或仅因床榻嫔妃之一哭。
“呜呜呜……”华灯初上,田健来到丽妃小寝时,听到丽妃在哭。
“爱妃何事悲伤?”田健不是个好大王,却是个好丈夫,他不但劝慰爱妾,还将其抱起,搂在自己怀里。
“大王,可嘉已和楚王纳征请期,然妾闻楚王将薨……呜呜……”丽妃眼泪更甚,“便想,若楚王真的薨了,他日可嘉将嫁于何人?”
先秦之俗,告庙才算真正结婚,未告庙大可跑回娘家继续嫁人。无贞操的时代,性是自由的,上巳节、或者不需上巳,只要和哪个姑娘看对了眼,大可带着她到小树林里一番野战,孔子不就是这样生出来的吗?正因如此,婚礼之后不能同房,而要困居,三月后告庙方行合床之礼,这样才能避免喜当爹。
可嘉公主与楚王不说婚礼,亲迎都没到日子,所以田健很诧异:“爱妃何出此言?可嘉乃齐国公主,楚王若薨,何人不可嫁?”
“大王,大王不知……”丽妃眼泪不止,“可嘉生时便有人言其害夫,她与楚王刚刚请期,楚王便薨,世人必以为可嘉真害夫也,他日何人敢娶可嘉为妻?”
“哼!”丽妃的理由很牵强,田健闻言依然不悦,“此必是那帮术士所为。”
丽妃再道:“妾闻楚使就在临淄,大王何不废了可嘉与楚王之婚约……”
“废了婚约?”田健一愣,他很自然的摇头:“此不义也,若行,天下必笑我齐国。”
“那大王不救楚王,天下便不笑我齐国了?”丽妃再让田健一愣,她再道:“楚王乃大王之婿,大王不救,天下人不但笑我齐国,还将轻视大王。且妾闻之,楚王以未龀之龄三败秦国,此天下之真英雄也。大王若救之,楚国今后世世亲齐,齐国必有后福。”
“爱妃是要寡人发兵救援楚王?”田健疑惑,脸上看不出喜怒。
“妾只愿大王或废了婚姻、逐了楚使,或应楚使之请,出兵相救。”丽妃泪汪汪看着田健,人见人怜。“若跋胡尾,不但害了可嘉,还害了齐国,更使天下人轻视大王,不可也。”
这么体己的话真说到了田健心里,可田健的苦恼也在此处:救女婿可得六百里地,何乐而不为?但秦国是一座大山,压得人直喘不过气来。他苦恼道:“寡人也不想跋胡尾,然秦国、秦国可畏啊!”
“妾闻楚军钜兵钜甲,仅万余人便一战而破二十万秦军,杀秦军大将军辛梧,若我齐国士卒亦有钜兵钜甲,秦国何惧?”丽妃适时再劝。
“成与不成,全在丽妃了。”稷下学社,淳于越举爵遥请屈光和韩终,然后仰头痛饮。
“成与不成,我楚国都牢记淳子、韩君之今日之助。若无君之提醒,又怎会有此策。”可嘉返齐博得了丽妃的感激,丈母娘再为好女婿说说话,那是自然而然。
“若是大王仍是不允,无我齐国之兵救之……”饮完一爵的淳于越不由问道,他当然希望楚王不死,有一个不服秦的楚国挡着,齐国安全的很。
“我芈姓公族已聚,若齐国不发兵,那便十数万打四十万,不死不休!”屈光决然,说罢一爵干尽,不作他言。
第九十三章 左转
乍寒还暖的春天,老人总是难熬,中了两箭、勉强救回来的淖狡更是如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床榻上的他照旧虚弱,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闭着眼睛听昭黍说话,时不时还咳几声,每每这样儿子淖信总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看着父亲干着急。
“……咳咳…咳咳…”一顿长咳后,淖狡小声道:“便只有公族?”
“还有项伯的三万人,还有江东之卒五万,还有……”三月将近,再不拔营就要来不及了,但齐国仍在犹豫,既不派兵接收下邳以北的楚国城邑,又不按照秦人的意思逐屈光离齐。“哎……,为今之计,敖仓之袭已不可行,郢都五万精卒当救援大王要紧。”
“何谓?咳咳……”淖狡睁开了眼睛,还转头看向榻前的昭黍,目光里全是疑惑。
“哎……,大王要紧啊!”昭黍也是无奈,五万精卒训练了几个月,就是为了奇袭敖仓,截断几十万大军的粮秣供应,好使秦国退兵。可陈郢提前城破,五万精锐如果奇袭了敖仓,就无法救援陈郢,救援了陈郢,就无法奇袭敖仓。击退秦军与救援大王之间,昭黍选择了后者。
“子狡,知彼司密报:荣阳驻有五万秦军,敖仓亦有两万人卒役。五万精卒便是烧了敖仓粮秣,又有几人能返至陈郢勤王?我只能先救大王,再袭敖仓。”昭黍言语里全是无奈,大半县邑借口县吏告假而不派县卒。当然,更严重的问题是楚国到底有多少人上一次带有料民性质的整理军赋是三百一十年前的楚康王时期(楚庄王之孙),之后楚悼王也想试图料民,只是还在计划便突然薨了,不说料民,就是变法也仅仅开了个头。
商鞅的强国十三数:竟内仓、口之数,壮男、壮女之数,老、弱之数,官、士之数,以言说取食者之数,利民之数,马、牛、刍藁之数,三晋和秦国那是明明白白,可在楚国就只能靠猜。县吏是不可或缺的,现在县吏告假不干了,县公邑尹想征发士卒也是不能。
“阳非这段时日又与寿陵君等人相耦,欲在大王薨后立悍王子为王,前几日他还入宫见了李妃。”昭黍说完不袭敖仓的理由又说起了阳文君,这时淖狡的眼睛猛然瞪了起来,他想说话仍是咳嗽,只待咳得头颈发红,这才憋出一句话:“他……他敢!”
“他此时是不敢,可若是……”阳文君很聪明,他根本就不是鬼鬼祟祟在做这件事,而是光明正大的做这件事,理由是楚国不可一日无君。他这套说辞蛊惑了不少人,昭黍也没办法拿人。你说他谋反,他不是,但任由他这么闹下去,寿陵君那帮人说不定真就谋反了。
“大翼、大翼如何了?咳咳……”淖狡终于平复了激动,他也不知当初大王为何要让阳文君做太宰。从其父开始此氏便一直窥视着楚国王位,大王做不出了,就想着做令尹。若真立熊悍为王,阳文君真就可以做令尹了。
“大翼?”上个月时,昭黍还每隔几天就去造船厂巡视,追问工尹刀大翼建造的进度,而今为了救援陈郢,他一次造船厂都没有去过。“恐、恐或三百艘了吧。”
“造大翼呀,嘿呦……;伐秦寇呀,嘿呦……;救陈郢呀,嘿呦……;抬大梁呀,嘿呦……;多使力啊,嘿呦……”芍陂造船厂,烟囱冒出黑色的烟雾与蒸房泄出的白色蒸汽在交错,雾蒙蒙中,光着上身的力夫呼喊着号子,鼓着劲把一根旧梁抬到船台的龙骨墩上。
他们正喊,船台不远处突然又擂起了鼓,轰隆隆的声音大作,‘哗!’一艘大翼从滑道滑入芍陂,激起一片巨大的水花,舟首猛沉入水中后又马上浮了起来,整艘大翼最终荡漾在春水中,吓的几只鸭子张着翅膀在水面上嘎嘎嘎疾行。
“你!你!还有…你!”很威严的声音,这是去年休学入王卒的陆发。不比逯杲,没有成为誉士的他只能苦哈哈在军营训练新兵。“你等为何……不听号令?”
军营就在造船厂斜对面,大翼下水的时候,景肥、景缺几个大学生一时走神,居然被他这个小学生抓住了。兰台学宫不大,景肥景缺陆以前是见过的,看到他们自然是一呆,但终究经过军旅生涯的磨练,陆的错愕很快就转成严肃。
“学友……”景肥也认得陆,可惜叫不出名字。景缺察言观色,知道这个曾经的小学生不会放过自己,只答道:“我等有错,请官长责罚。”
“大声些!”陆脸贴着脸瞪着景缺,口水喷到他脸上他是有样学样,王卒当初是怎么训练他的,他现在就怎么训练景氏私卒。
“我等有错,请官长责罚!”景缺几个大声喊道,口水又回喷过来。
“你等要看,我便让你等看!”陆抹了把脸,“你等三人出列。向前……进!进!进!进!”
夷矛阵一卒共有两百二十五名矛手,平时训练或以五十人为一纵队、或列成15x15的方阵。夷矛沉重,公族的训练难度小于环卫宫甲、环卫宫甲的训练难度小于王卒,王卒又小于县卒。持着两丈四尺的钜铁夷矛,景缺三人一步一步走向水边。
“步止。”陆拖着调子命令他们三人止步,复又喊道:“端矛!”
端矛是冲锋前的动作,端矛时右脚后退一步,左手至胸,右手握着矛端,摆至身后半尺,矛身向前倾斜四十五度夷矛阵本来并没有这些东西,但在熊荆的要求下,军校将矛手的各个动作都具体化、标准化,并通过战事不断的改进,最终形成标准动作。
而各地公族入郢之后全部安排入了芍陂军营,这里不但是五万精卒的训练场,还是军校所在地,在这里学习矛术最好不过。
“端矛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解散。”陆的惩罚就是让他们看个够。闻言景缺三人心里一阵发苦。为了逼真,训练用夷矛与实站夷矛一样重,都是十八楚斤。端着十八楚斤重的夷矛站一个时辰,右手估计要断掉。
“未闻否?”见三人迟疑,陆又瞪了过去。
“唯!官长。”端着夷矛的三人大喊,陆这下才退走,回到矛阵之前。
“阵战之时,无有你我,唯有阵列,任何疏忽皆要以血为代价。”陆大喊道,这些人如果有氏全都氏景,无氏也是景氏的家仆、隶臣,或者附庸农,但他一点也不惧,与齐军拼杀过的他,知道自己说的就是至理。“听我口令:立正!”
‘唰!’两百二十二个人一起立正,训练二十多天,这个动作他们做的最好。
“向左转!”陆再度命令。这次就乱了,虽然绝大多数人都转对了,可有些人是迟疑之后再转、有些则是以右脚跟为轴旋转,这是转反了。军阵如果转反,尤其是矛阵如果转反,结果将是灾难性的,向前四十五度伸出的夷矛将横扫转幅内的一切东西,夷矛和夷矛将别在一起,害人害己。
“错!”陆大喊。他又道:“听我口令:向左转!”
‘啪啪啪……’照旧有人转反了,不是以左脚为轴,而是以右脚为轴。
“错!”陆怒了,两次转错他不能忍受。“听我口令:向左转!”
还是向左转,‘啪……’,这次转反的人少了许多,但还是有十几个。
“错者出列!”陆喝道,不待那些人出来,他便指着他们:“你!你!你!你!还有你……”
十几个人被他揪了出来,他忍着心肠给他们最后一次机会:“听我令:向左转!”
‘啪、哒……’四个倒霉鬼倒霉到家了,哪怕已经转了四次。
“来人!”青草地上不止陆这一个卒,还有景氏另外二十多个卒,执行军法的军正每几卒就有几个。陆一喊他们便过来了。“向左转四次仍错,请火刑之。”
贵人不可能四次转错,只有左右不分的隶臣、农人才会出现这种情况。四个庶民一听火刑就有些发抖。转错的惩罚是左错是火刑,右错是冰刑。几个人正欲求饶,脚上的皮履就被小卒给脱了,炭火桶里烧红的铁丝烙在了脚面上。
‘啊!’四个人鬼叫起来,然后使劲跳脚,同卒两百多人闻之大笑不止。火刑冰刑都是轻刑,要的是剧痛长记性,但又不影响接之后的训练。几个被罚者很快就入列,训练继续。
“公族私卒何日才能练成?”项燕正走在芍陂军营,他不是第一次来,每日来都是为了看私卒训练的进度。
“若是再有一些时日……”每回项燕问这个问题,校长鲁阳君都说这么一句话。
“已无时日了,再不去晚矣。”项燕看着他,“我想五日后拔营。”
“可他们……”鲁阳君想在争取一些时间,只是想到陈郢他又无奈的叹了口气,“他们只知左转,不知右转,只知端矛、冲矛,不知……”
“会左转即可。”时间太紧,所以只教了公族私卒左转,没有教右转,鲁阳君认为这是个问题,项燕却不以为意,大不了多转一两下而已,没什么大不的。
第九十四章 不可
军阵对战并不需要太多技能,会左转已经足够,右转不就是三次左转吗,何必加一个右转让庶民分不清左右,徒增混乱?只要军阵所有士卒动作保持一致,与敌撞击时队列不乱便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同时夷矛阵的优点也被项燕发现了:无谓左右对齐与否、无谓战线完整与否、无谓侧背安全与否,一卒就是一阵,哪怕这一卒被敌军包围,那也是海中礁石,惊而不倒。
公族之卒想想就可怕。可怕之处不在于甲兵,而在于身份。一千年来庶民就是庶民,贵族就是贵族,卑贱等级已经深入人心。当庶民之卒看到自己正对面站的居然是一个贵族甲士,他将作何感想?贵族喝一声,庶民就要抖三抖,未战已然先怯。
而己方阵中的庶民看到贵族与自己并肩而战,自然是士气大振,清水之战已是明证。但清水之战的县卒并不是贵族的隶臣或者附庸,他们不认识列于前排的贵族。公族之卒不然,平日里就见过,甚至还曾服侍过,和主人同上战阵,士卒不是害怕而是兴奋,甚至是疯狂。
不到一百个公族私卒在芍陂之畔训练,来得早的已经训练有一个月,来得晚的则只有半个月,夷矛有些都还端不稳。正如鲁阳君所说,还应该多一些时日。
“五日后开拔。”草草巡视了一遍,项燕心中最终坚持自己的决定。
“然。”鲁阳君陪项燕走着一段路,心里也想了不少。大王才是最重要的,其余都是次要的。“公族列于阵前,只望人人有甲。”
鲁阳君说的是钜甲,项燕闻言道:“造府已造三万套钜甲,十五万人五人可有一甲。”
项燕麾下三万人,精卒五万,郢都本已召了两万人编入精卒,再征召勉强凑够两万,这两万其实将是后勤杂役。公族私卒气势很盛,实际上人数不过两万。时代已然不同,这两万人放在几百年前是一直大军,放到人人皆兵的战国,也就是一支偏师。
“江东之卒已至?”鲁阳君听闻有十五万大军,终于点了点头。这已经不少了。
“未有。”项燕答道。“时日太急,江东之卒未至。”
“那……”没有江东之师,公族私卒又只有两万人,鲁阳君不解项燕怎会有十五万人。
“穆棱两万王卒已行往陈郢。”项燕小声道,“敌虽围项城,然项城或可出一万兵。”
“项城?”项城也处于秦魏大军的包围中。“项城深陷重围,怎可再行抽兵……”
“救大王要紧。”说话间项燕目光落在了别处。他当然知道被秦魏十数万大军包围的项城不能抽兵,可己方手中人数实在太少。哪怕凑足二十万人,也是以一敌二。人数不够地形凑,项燕准备在大泽之间找一块适合己方十五万人的战场。
“见过李妃。”春阳宫内,阳文君含着笑对李妃揖礼,这是他第二次来。
“君上勿需多礼。”李妃娇怯怯的声音,婉转悦耳,更妙的是其中带着些沙哑。“你等都退下吧。”李妃目无表情,对阳文君也没有多看两眼。
“唯。”上一次阳文君来也是挥退了左右,待余人都退走,李妃忽然流下泪来。“妾盼君上如盼天帝,君上若是再不来,妾便要……”
李妃啼哭,阳文君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没想到李妃哭着哭着居然起身走了过来,到他面前时,突然就投到了他怀里。
“啊。”阳文君魔怔了,全身汗毛皆竖。李妃可是楚宫绝色,先王的最爱。现在绝色扑在他怀里,这是大罪。阳文君魔怔,李妃一边哭一边用纤手抓着他胸前的衣襟,泣道:“太后之人遍及春阳宫内外,妾和悍儿或许哪一日便陨命了。”
“太后怎敢!”阳文君喝道,他已经忘了先王,只把怀中泣哭的娇躯搂得更紧了些。“太后绝不敢如此!大王薨后,悍王子便是我楚国大王,她岂敢弑君?”
一番话说的义正辞严,可李妃还是使劲往他怀里缩,好似身后就是要杀自己的太后。
“妾身只愿日日与君上相伴。”梨花带雨的李妃说出这句话便顿觉失言,她想的是相伴求安而非相伴相恋,但任谁听来这都是一句情话。此言一出,她脸上羞红,不敢再看阳文君。
绝色在怀,再说如此赤的情话,最后李妃又这么一羞,把持不住的阳文君伸手转过李妃的脸,李妃羞看了他一眼,轻言道:“不可。”又转过脸去。
她不说还好,一说阳文君某个部位噌的一下就充血了,他忍不住亲在了美人的侧额,又往下亲了美人的耳背。
“啊…”包含**的娇吟,之后又是:“君上不可。啊…啊……,嗯…,不可……嗯……”
李妃一边娇吟一边喊不可,这让阳文君欲钬更盛,他没有脱李妃的上衣,而是把衣服从香肩两侧直接给褪了下去。李妃忙推开他,只是一个弱女子又有多少力气,很快,光洁如玉的上半身便沦陷了,紧接着下半身也是一凉。
“母妃?我欲见母妃。”春阳宫大室两具赤的身体正在缠绵碰撞,宫外熊悍举着一把野花奔上了阶,想入堂找母亲。李妃的贴身侍女险险将他拦住,哄着他去了别处。
“呜呜呜……”激动时的交欢总是很快,半刻钟不到,李妃便裹着衣服坐在一旁痛哭。阳文君搂抱着她,想看着她说话时,她老是别过头。
“你若如此,我便退下了。”阳文君佯怒,这下李妃不得不羞看他一眼,然后又低头。
“抬头。”阳文君挑起了她的下巴,亲了一记才道:“我定不负你!”
“……”抽噎的李妃看了他一眼,又一次转过脸。
“你不信我?”阳文君再把她的脸转过来,李妃已经不哭了,脸上唯有两道泪迹。
“不信。”李妃漠然,目光里充满了无助。“昔年先王亦说不负妾,然则……”她又要哭了。
“我非先王,我乃阳文君是也!”一听到先王,阳文君声音立刻大了数倍。“秦魏大军围住小小王城已有一月,此时不是城破便是将近破城。大王一薨,我请秦国助之,悍王子又是嫡子,他即位为王,谁敢不服?”
“然……”上次阳文君说起即位之事后,李妃就日日念着这件事情,可惜她的亲信上次景骅谋叛后全被拔除,兄长李园也因私造符节打入大狱,除了身边两个侍女,再无可信之人。
“这是令兄之信,”阳文君忽然从怀里拿出一张叠得很小的楚纸。
“啊。”李妃抢过信快速读了一遍。李园在信里直言阳文君与秦国华阳太后芈棘的关系其父阳秦是华阳太后之兄,他则是华阳太后之侄。二十多年前,芈棘原本使秦王强留先王,好让兄长即位,不料黄歇掩护,先王穿着御手的衣裳,冒充随从出咸阳昼夜疾行回国即位;两年前先王薨于军中,芈棘又想使熊悍为王,不料熊荆一千宫甲竟然大败景骅五千王卒。
立熊悍为大王,以阳文君为令尹,如此秦楚方能弥兵会盟。此事不但寿陵君这些黄歇余党全部赞成,国中大多数县公邑尹也暗中支持。现在,就等陈郢王城城破,大王战死了。
李园身为黄歇门客,又委质于秦,知道的事情自然很多。泪眼蒙蒙的李妃看完信眼神清亮,她看着阳文君道:“君上……”,阳文君正直勾勾看着她,灼热无比。
“君上何苦急于一时。”李妃羞红的又低下了头。“若是悍儿真即位为王,妾便……”
“便如何?”阳文君再次挑起她的下巴,作势欲亲。
“不可。”李妃这句不可没有半点诱惑,“君上入宫已久,若英宫、若英宫太后那边……”
太后二字顿时让阳文君软了下去,他愤道:“太后过不了多少时日便是假太后了。”
“可上将军项伯欲救大王。”公族入城浩浩荡荡,李妃也有所耳闻。
“项伯?莽夫而已。”阳文君又是不悦,“昔年他也曾答应助我,后却悔之。如今各县各邑皆不发兵,他十二万人如何救援陈郢?秦魏攻伐陈郢,可是有四十万大军。”
十二万对四十万,李妃哪怕不懂兵事,也知道项燕救不了陈郢。救不了陈郢熊荆就会死在城中,自己的儿子将会即位为王。想到这时,她乖巧的倒入阳文君怀里,任由他上下其手。
“真是个贱人!”若英宫里,得闻阳文君再赴春阳宫,与李妃摒退左右密谈的消息,太后赵妃用脚趾头也能猜到两人定是睡在了一起。不过她脸也红了,她也曾……
“太后,大王曾留命于,若是……,当……”臣厥悄声相告,声音很小不说,也不明言何事,一切都是你知我知。
“不必!”赵妃知道儿子留有王命,一旦自己薨落就使人杀了李妃,再由自己抚立悍儿即位。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王位总要人来继承,让已经加冠的庶王子即位,就不如让未龀的熊悍即位。未龀的孩子,还是养得亲的。
“你便去春阳宫把悍儿接来,就说老妇想悍儿了,让他以后住在若英宫。”赵妃不动声色,如此说道。
第九十五章 议战
大军五日后开拔,郢都再也不似之前那般平静,先是王太后将悍王子接至若英宫居住,李妃哭闹一场被人架回了春阳宫,几等于软禁;再就是阳文君带着寿陵君、襄城君一干封君大夫跑到令尹府,请昭黍劝说太后让悍王子母子住入东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的理由是如今大王危在旦夕,又无子嗣,为防楚国动乱,不但要早定王储,还要防止悍王子母子被奸人所害。阳文君来令尹府劝说,县公邑尹也纷纷来讯,要令尹确保悍王子安危云云。
这一个月里,县公邑尹们提出了修新政、废誉士、重贤德一系列出兵的要求,可多数要求被重臣们反对新政和大王同等重要,若是此时代大王答应,那救出大王又有何用?信乃新政之本,总不可能救出大王,然后大王再出尔反尔吧?
县邑不出县卒、不出力夫,仅以芈姓公族的名义派出了一些私卒。县邑如此,郢都也就不把他们的讯文当一回事。且大军即开拔,各种物资调运频繁,昭黍一日有半日在大司马府。
“我军共计十二万一千余人,此包含力夫之数。”军司马彭宗向在座各位重臣通报军队数量,“穆陵关两万王卒已行至水蕲城,距陈郢尚有四百余里,约七日可至;项城亦可抽调一万精卒……”
项城也在秦魏大军的攻伐中,此前一万项师已抽调到去了马谷,县中并未更多精锐,再调走一万,项县恐怕只能依靠老弱妇孺守城了。群臣皆看向项燕,敬佩之情油然而生。项燕毫无表示,只用目光催促彭宗快说军情。
“江东之卒,”彭宗咳嗽了一记,“唯有越地两万人在昼夜赶赴郢都,此时已行至金陵,要到郢都尚有十数日。瓯越、闽越各派了五千甲士,然越君开禁止其师过境,亦不供给粮秣,两军唯有从海路绕过越地,于吴地之南武城上陆……”
“越君开为何如此放肆?”子莫闻言大愤。县邑不愿意派兵后,令尹府的勤王令发遍南方各地‘镇尔南方,无侵中国’,楚国地处南方,是越地、瓯越、闽越、南越(南海)、雒越、西瓯、苗人……大小邦国部落的王,而今大王有难,要臣下发兵勤王理所应当。奈何远水解不了近渴,估计等到战争结束,远一些的邦国部落也未必能收到郢都的勤王令。
“还能为何,都想着越国复国后做越王。”鲁阳君心里透亮。中国看楚国所蛮夷,楚国看南方也是蛮夷。去年准允各国的消息传开后,诸越都带着珠宝美人来郢都巴结。
“诸越是为争王,西瓯、苗人等族则是为了建国。”宋玉解释道。准允治下各国有条件复国后,在大司马府作战司的鼓捣下,针对南方各部落又弄出一个建国计划。
大致的内容就是以楚国为样板,在楚人的指导下,帮助各部落完善宗教、政治、经济、科技、文化等方面的建设,使其可成为独立的邦国,这也是一次有计划、长期的同化。
复国也好,建国也好,有四件事最是重要:其一就是神灵,这是区分我与非我的重要标识,什么都可能有假,但祭祀的神灵不容有假;其二则是史书,史书尤以本族的英雄人物为要。楚史草稿熊荆看罢,最大的意见就是‘以英雄人物为基点重编楚史,而不要以历史事件。必须让楚人英雄活生生展现在楚人眼前,使其成为每一个人楚人心中的神灵’。
其三,那就是语言文字。复国各国,皆用自己本国的语言文字,禁用秦国在国内推行的雅言,以人为造成语言隔阂和统治壁垒,使日后这些地区统治者和非统治者之间形成我与非我之区别;而建国各族,语言短期内当然没有办法改变,只能留待以后普及教育时改变,但文字从最开始就必须使用楚国的鸟虫文。
其四就是军事制度。军校除了招收誉士,也招收南方各邦国部落的贵族和武士,帮助其建立自己的军事制度和军工制度。
大司马府的之所以费尽心思的拟定南方建国策略,很大一个原因是为了防止秦军于南方采取战略迂回。此时湖南陆路已经可以连通江西了,江西则威胁楚国最后根据地浙江的侧背。如果不在南方大量埋设钉子,日后秦军将三面包围浙江;
或者按照历史,秦军修通灵渠,进占雒越、南越,那么楚国的商船队将失去广州这个中继站。更重要的是,一旦秦军掌握三浆大翼的建造技术(与蒸都是使木材弯曲的手段,只要缴获楚军大翼战舟,从技术角度言之,秦军也可建造三浆大翼),极有可能会在南海地区以三浆大翼舰队攻击商船队,帆船速度不如三浆大翼;
除此,还有一个看得到好处就是南方各部落的人力。输出文化、制度、技术只是楚国现有版本的拷贝,而不是勒紧裤腰带援助他们。高精尖的东西创造很难,创造出来后再复制成本却很低。楚国帮他们建国,他们自然要帮楚国拼命。只是建国计划才刚刚开始,令尹府就要抽调南方部落的人力,显然是太急了。
“南方各族之师无望。”彭宗接起被子莫打断的话头,又说起了齐国。“齐国至今未有讯息,齐军若是不至,我军仅十五万一千余。若与陈郢之军汇合,或有二十万。”
陈郢守军退入王城已一个月,二十万只是彭宗的猜测。如果撤退时按部就班,那么守军的损失将会很小,可如果撤退的时候很慌乱,那么守军肯定没有五万。
二十万对四十万。唯一庆幸的是这四十万是疲军,截止到今日,他们攻城已近半年。而十五万援军全是生力军,体力、意志都处于优势状态。
“舟楫如何?”彭宗说完兵力情况,项燕则问起来运输。十五万大军不是步行,而是乘船此前为了奇袭,除了其他防线必须的船只,楚国大小舟楫全部征调到了郢都。
“禀大将军,舟楫充足。”答话的是输运司的鄂焯。“新式大翼已有三百二十一艘,可输运五万两千九百六十五人;旧式战舟五百六十五艘,可输运士卒三万零三十人。其余舟楫一千六百二十六艘,可运八万人,实则仅需运送六万三千余人。”
鄂焯说完又道:“郢都至陈郢六百四十里水路已设夜间通航灯以及浮标,夜间亦可航行。新式大翼一昼夜可至陈郢,旧式大翼需两日,民间舟楫则需……恐需四日。”
“四日?”项燕虽然是上将军,可他对未来的楚军是怎么样一直军队全然不知。
“然。民间征调舟楫虽然装了大王所言的撸,可逆水行于颖水一昼夜不过行一百七十里。”项燕是惊讶舟楫行舟如此之快,鄂焯则以为他是嫌慢。
“项伯有所不知,”知道未来楚军是一支什么样军队的弋菟和项燕不对付,根本不做任何解释,于是鲁阳君开了口:“以大王之意,日后楚军将全改为舟师。”
“舟师?”项燕很想笑,可怎么也笑不出来。
“然也。”鲁阳君很认真。“新式大翼若仅划行一日,顺水一昼夜可行九百里,逆水一昼夜可行六百余里。试问二十万楚军,一日行六百里,敌若之何?”
“九百里?”项燕也好、彭宗也好,闻言皆张口结舌。一昼夜行九百里,这等于是凭空出现在敌军眼前,根本来不及集结兵力就会被一**平,项燕显得有些激动,道:“防无可防也!”
“然。”聪明人说话不费口舌,鲁阳君微笑。“楚军日后皆以舟楫行止,士卒只需练习划桨,不必练习水战。彼等登岸即战,不利则退,凡是舟楫可至之城邑,即我楚军攻伐之城邑。”
“如此,何不……”项燕再次结舌,结舌之后急道:“为何不攻拔荣阳?春夏之交,魏国已然粮尽,今秦魏大军所食粟米皆出敖仓,若能下荣阳而焚敖仓,敌军无粮矣!”
“上将军可知,荣阳有秦军五万,敖仓两万。我军新式大翼有限,可去之卒仅五万余人。”作战司郦且不得不说话了。“若袭荣阳,战后可剩几人再救陈郢?”
“可剩几人?”五万对七万,还要拿下敖仓,项燕顿时愣住了。
“即便焚尽敖仓之粮,沿途之粮车、军营之积攒、韩魏之余粮,亦可使秦魏两军支撑半月。半月若是城破……”难得有人和自己想到一块,郦且不免说起了细节。
“截其粮道,若何?”彭宗插言道。他也在想日行九百里的大军该如何使用。可惜他话一出口郦且就笑了。他这时也察觉到了问题,赶忙道:“我误矣。若粟米出自敖仓,那定将是从韩都新郑转运至项城、陈郢两地。”
本就兵少,再走陆路深入韩国去截秦军粮道,显然有些不智。说不定二十万韩军的任务就是守卫秦军粮道,韩国可要比魏国更亲秦国。
“一切以大王为重。”一直不言的昭黍开口。陈郢和敖仓的选择早就做出了,已无再讨论之必要。“上将军以为此战可胜否?”
“我军将卒用命、钜兵利甲,必然可战而胜之。”救援之战很可能是十五万对三十万,秦魏只留十万人牵制城内守军。项燕考虑此战已久,胸中自有方略。
“哦。”昭黍脸上泛起了笑容,这是他一个月来听到的最高兴的一句话。“请上将军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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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或休息一日。
第九十六章 兵权
太阳要落下的时候,军灶里的饭渐渐熟了,肉香味弥散在整个军营,士卒们个个吞着口水大军开拔之前需要告庙宜社,宜社祭祀过祖先的牲品就成了士卒们的犒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是难得的美餐,每个人都等着开饭。
唯有贵公子们对肉食不感兴趣,他们有些人举矛干愣,有些则聚坐而谈,最后有一些还在训练刺矛。开拔在即,最后这几天没有再练新的东西,只练端矛和刺矛。矛是真矛,寒光闪闪的钜铁矛头,长四点八米五米,重十八点九楚斤。
不同于此前环卫的端矛和刺矛,改良过后的刺矛战术动作是三排一组冲刺,奔跑距离约十步,而非此前一窝蜂般的上前冲刺。冲刺之后如果无法抽矛、受伤、矛断,都要立即抽出钜刃避向两侧,以使后方十步外的同袍有冲刺的空间。
“杀!杀!杀!”靶子是一堵一人高的夯土墙,墙上斜插着几根向上的长木杆,每三排公子弟子冲刺时,都会按例怒喝,手里夷矛下压木杆的同时,猛然刺入胸墙。可逯杲有些奇怪,他好像听到了别样的声音。“怎会有女子?”
“女子?!你若是想疯了,何不去女市?我请。”陆正拿着一个皮囊往嘴里灌酒,闻言嘿嘿嘿笑起。军中是个大染缸,他也渐渐明了男女之事,还知道一些女市伶人的芳名。逯杲这个学友是什么德行,前年腊祭时他便知道了。
“非也。”逯杲真是有口难辩,“我确是听见了女声。”这时喊杀声又起,“听,女子!”
夜幕稍暗,三人一列,疾跑向胸墙的几人中,确实传出了女声。陆身为训练官一眼就看出最后面那个人动作不对。冲刺时夷矛必须高过头顶,以求在接敌时从上而下压住对方的长兵。而为了防止身后同袍的夷矛刺到自己,头一律往左偏。
然而此人只能将夷矛勉强举过头顶,冲的时候没有压杆动作。墙上那根长木杆是造府特别设计的,平常是斜向上的,宛如敌卒手持长兵,一旦压杆得力,它就会低垂下去。此人冲刺的时候压杆无力,甚至根本就没有压杆动作,就这么直挺挺的刺过去。
“错!”陆职业病犯了,他一声大喊,那几个人当即回过看头来。“为何不压杆?”
“禀官长,舍妹非军卒也。”一个年轻的男子趋步过来,如此相告。
“即非军卒,那便无事。”陆一呆,逯杲抢在他前面说话。“你等再练,我等喝酒。”
“唯。”男子揖了揖,又趋步回去,之后又对自己的妹妹比划了几下,应该是在说压杆。
“真有女子?”陆道。“诶,你为何不与那女公子亲近亲近?”
“女公子?”逯杲一笑,“女公子非我所欲也,我此生非娶公主不可。”
“咦!”陆鄙夷,他是标准的军人,心里想的永远都是战争,逯杲不然,他好女色。
“此战,”逯杲没在意陆的鄙夷,娶公主是他这一辈子的理想,不是色不色的问题。“朝廷以项伯为上将军,全军十五万人,敌军四十万……”
“我有钜矛,何惧秦寇!”陆打断,目光凌然。
“我非言敌我悬殊,我乃言全军十五万以项伯为大将军,县邑不出一卒。”逯杲此时已经入了大司马府为吏,他解释的声音很小,带着一种只可意会的凝重。“若大王不测……”
“若何?”同学同袍日久,陆听懂了他的意思。
“悍王子将即位。”逯杲带着难以言状的忧虑。“若悍王子为王,新政、誉士皆罢。”
“岂能如此!”陆怒道,“若无新政,我楚国如何求强,他日如何阻拒秦师?又要耻嫁我楚国公主入秦么?令尹断不许如此。”
“若悍王子即位,令尹当由阳文君任之。”逯杲道,“彼时朝廷再无兵权。”
朝廷没有兵权才是逯杲真正担心,这也是他这个刚入大司马府不久的小卒向府尹弋阳侯的进言。他的提议极为两难,朝中诸将,唯项燕可担此重任,不任命项燕又任命何人?
逯杲说出自己担心的时候,在一队环卫的严整护卫下,黄灿灿的斧钺正由攻尹恭送至太庙,大王不在都中,唯由令尹昭黍代授斧钺。此刻,昭黍与太后赵妃正立于太庙之北,朝中大夫封君立于太庙之东,将军、裨将等人立于太庙之西。
“升、升、升……”太庙外的傧者在高喊,项燕已至,他喊升是让项燕升阶入堂。
项燕身着钜甲,举重若轻,在傧者的喊声中,他一步接一步的升阶,直至堂前。斧钺已由昭黍亲持,见他升堂,昭黍高声道:“社稷之命,在将军耳。今大王有难,愿请将军帅军应之。”
“臣敬受命。”项燕说完趋步行之昭黍身前,双手高举。
昭黍拿着斧钺之首,将斧钺之柄置于项燕手中,高声喊道:“自此上至天者,将军制之!”
斧钺黄铜所铸,饰以黄金,其形若铲,斧锋长逾一尺,极为巨大。昭黍当着祖先的灵位喊完此句,又把斧钺之柄从项燕手中收了回来,然后调转,自己手持斧钺之柄,将斧钺之首置于项燕手中,再度高声喊道:“自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
战国之时兵符和斧钺并行,大军之将必受斧钺。没有斧钺,就是窃了兵符,也要用大铁锥锥杀晋鄙才能夺取军权。斧钺代表王权,授将军予斧钺等于是将王权授予将军,从而‘上至天、下至渊’,皆有将军制之。
“……见其虚则进,见其实则止。勿以三军为众而轻敌,勿以受命为重而必死,勿以身贵而贱人,勿以独见而违众,勿以辩说为必然。士未坐勿坐,士未食勿食……”
一连串苦口婆心的叮嘱之后,项燕仍然不敢接斧钺,他也高声应道:“臣闻国不可从外治也,军不可从中御也。二心不可以事君,疑志不可也应敌。臣既已受制于前矣,鼓旗斧钺之威,臣无还请。唯愿太后垂一言之命于臣,太后不许之,臣不敢为将;太后若许之,臣辞而行。”
斧钺之授无比郑重,事前事后再怎么千言万语、反反复复都是无效,唯有受斧钺时这一言之命才是正式的,被祖先、被群臣、被将帅所认可的。项燕说完,赵妃克制住身躯的颤抖,道:“请将军救出大王。”
“臣敬受命!”项燕高声领命,随之接过昭黍手上的斧钺,也正式接过了十五万大军的兵权。
“县公,公子言……”看着额际微微冒汗的斗于雉,展笃真是不忍心相告实情。
“公子何谓?”得闻展笃等人找到了斗氏正室余脉,斗于稚马不停蹄从唐县赶来。千里路途,他只走了八日。
“公子言,相见不如不见。又说其非氏斗、亦非氏苗。”展笃无奈说道。
“他人在何处?”斗于雉眉头一皱,冥山剑他已经看过了,确是先祖宝剑无疑。至于氏,当年斗越椒死于阵中,其子斗贲皇连夜逃至晋国,晋国封其于苗邑,故改氏为苗。氏不是姓,非不能更改。先君共王至今已经三百多年,此人不氏斗也不氏苗,应该是又改了氏。
斗于雉如此作想,展笃无奈,言道:“禀县公,公子为郢师一卒长,此时正在军中。”
“卒长?”斗于雉大讶,旁边县司马斗常问道:“郢师不会划桨,岂不是明日便要开拔?”
大军乘舟楫前往陈郢,不会划桨的军队先行,会划桨的后行,一昼夜可达陈郢的五万精卒最后一日离郢,如此大军才能在同一日抵达。郢师不会划桨,自然是乘民间舟楫最先行。
“速带我去。”斗于雉急急说道。小小卒长,死于战事的可能性极大,若今日不见,说不定此生只能会于黄泉。
发兵陈郢,沿路县邑并不提供粮秣力夫,郢都这两万士卒本打算作力夫,奈何援军兵力实在太少,只能在就食于郢都的城阳、平舆、陈县之庶民中抽了两万人代作力夫。
与公族之卒一样,这两万人也只训练了一个月左右。夷矛又长又重,很多士卒刺矛中做不出压矛动作,好在矛不比戟、不比殳,它就只有一个动作,那就是前刺,这是易学易懂的。左转也容易学,反正只转这一个方向,最笨的那些用烧红的铁丝烙两回也就记住了。
斗于雉赶到军营时,独行客正在指挥士卒刺矛。仅仅从侧面看他挥手喊话,他便呆住了。血缘之间的关系无法解释,然只要源出一脉,气质、神情、动作、相貌,虽是千差万别,骨子里的神髓却是几百年也不能改变。仅仅一眼,斗于雉便确定这是斗氏的子嗣。
“斗伯棼、斗伯棼……”斗于雉念起当年起兵与先君庄王大战的斗越椒,蹒跚中走了过去。
独行客此时也发现一个人朝自己走来,依稀中此人好似自己已故的父亲,他愣了好一会才听到他嘴里喊的名字:斗伯棼、斗伯棼……
斗于雉不知觉淌出两行老泪,他抓起独行客的双手颤抖着问道。“你可是…可是斗伯棼之后?”
第九十七章 薨落
立于郢都北郊码头,太后赵妃正看着装满士卒的舟、方舟、青翰舟、船、大缓缓离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六万五千余士卒,一千三百余艘民船组成了一个宽约一里半、绵延四里的宽松队形,以尽量避免舟与舟之间碰撞。
没有棉花的年代,木棉也尚未引种,防撞只能用一捆一捆的稻草。春风拂面的季节,船舷处的稻草每当轻风吹过,就会掉下无数草屑,最后使得整段淮水都飘满了草屑。草屑顺水东去,舟楫逆水西行,恍惚间有人似乎在高唱国殇:“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请太后回宫。”王尹由立在赵妃身边,低语相告。
“母后?”芈看到母亲又流泪了,心里有些不安。“上将军此去必能救出王弟。”
“我非念及荆儿,我是……”赵妃想到的是丈夫熊元,那一日他也是如此高歌,一去不返。
“臣斗于雉见过太后。”大军出征而泪,恐不吉,赵妃连忙擦泪,这时候唐县县公斗于雉忽然越过环卫,趋步过来深揖。
“斗卿何事?”斗于雉垂垂老矣老矣,见他身着上卿的玄衣素裳,赵妃微微一礼。
“大王困于陈郢,项伯虽去,臣恐其士卒太少。臣与息县之尹成公有军万余,愿赴陈郢以救大王。”斗于雉说道,话语赵妃瞪目。
“斗卿愿出兵勤王,老妇之幸也。”不明情况的赵妃对他又施了一礼,这时候王尹低声相告,她脸色方凝重起来,待王尹说完她又道:“大王去岁曾与老妇言:若敖氏乃楚之柱石,先君庄王时致使若敖氏叛,楚之不幸也。”
“啊。”斗于雉闻言晃了两晃,差一点就没有站稳。他无礼的紧盯赵妃的双眼,讶声道:“大王真出此言?”
“然也。”赵妃重重点头,儿子确实说过这种话。“大王还曾言:害楚国者,皆楚人也。如苗贲皇、伍子胥、巫臣、白公胜等。然害楚之人,多因先君不智、不仁而反……”
“太后明鉴、大王明鉴啊!”斗于雉老泪又下来了,这是他这几天第二次流泪。“老臣所求,乃请大王赦苗贲皇之罪,使其后人可列班于朝,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老妇……”要求如此之低,一旦答应便可增兵万余,不说赵妃不知其中利害,便是知道其中利害,她也会答应。不想昭黍远远看见斗于雉揖见大王,他赶紧奔来过来。
“禀太后,苗贲皇鄢陵之战曾助晋军伐我,先君共王因此痛失一目、楚军大败,不可赦也。”斗于雉已经见过昭黍,他的要求昭黍明白的很,重臣们的意见都是不可赦。
“为何不赦?”赵妃不悦,“鄢陵之战乃三百年前旧事,而今楚国危亡、大王困于陈郢……”
“太后有所不知,苗贲皇助晋军伐我,此楚贼也,万不可赦。”昭黍坚持道。“若赦苗贲皇,伍员若何。伍员引吴人欲灭我楚国之社稷,鞭先君平王之王陵,若赦,朝臣国人必大沸。”
苗贲皇乃斗越椒之子,伍员伍子胥乃伍奢之子,两人皆是族诛之后逃至外国,引外军伐楚以复仇。不同的是苗贲皇只是助晋国赢了鄢陵之战,伍员则带着吴师攻入了郢都。
赵妃听闻昭黍例举出了伍员,一时不再言语。伍员害楚国之深,郢都妇孺皆知,要赦免一个这样的人,举国不容。昭黍说完便退下了,只留下斗于雉失望当场,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的赵妃言道:“令尹之言,绝非大王之意。若斗卿能救出大王,大王必赦苗贲皇之罪。”
“然大王能赦伍员之罪乎?”斗于雉茫然间反问,他正是因为昭黍不肯才来求太后的,刚才是他第一次听到不赦苗贲皇的理由。伍子胥之罪,只要是楚人都不会原谅。
“此老妇不知也。”赵妃叹息。“然赦与不赦、仇与不仇,公族子嗣皆是姓芈。而今芈姓危亡,斗卿为何不能引兵至陈,卫我楚国、护我芈姓公族?”
“独行先生真是若敖氏之后?”四里长的船队缓缓转入颖水,大之上,全卒士卒都看着卒长的独行客。他们此前已知道独行客是位贵人,却未想到他居然是若敖氏之后。
若敖氏虽逝,然其威名仍铭刻于楚人心中,以致每每听闻楚军战败,都有楚人感叹:尚若敖氏还在,那便如何如何。事实也是如此,凡若敖氏与战,楚军每战皆胜,即便输了那场退避三舍的城濮之战,听闻楚军主帅子元被逼迫自缢,晋文公重耳喜形于色,当即大喊:莫余毒也(今后再也没有人能伤害我了)。
士卒多是庶民,他们知晓若敖氏赫赫战功,却少有闻及若敖氏之叛乱,即便听闻若敖氏叛乱,也不知道斗越椒之子苗贲皇曾助晋人大败楚军,共王痛失一目。
独行客见部下全看向自己,苦笑道:“数百年前之事,谁还曾记得?”
“先生不知么?”一个年轻的步卒,嘴唇只有些许绒毛,带着难得的书卷气。“楚人英雄传里,多是若敖氏之英雄。斗大将军领兵于大败邓师,前岁大王大败秦寇,用的便是之战的阵法。是时楚军横列于巴师之间,初战后佯作不敌,遂北奔。邓师以为己胜,逐我军,巴师则当于其背夹攻之,邓师当即阵崩大败。”
年轻的步卒一口气说完,又羡慕的看着独行客,“先生是若敖氏之后,定有家传兵法吧。”
“兵法?”独行客未曾想到一个小小卒子也知道之战,更未想到他还以为自己有家传兵法。他忍不住大笑了起来,道:“阵而后战,兵法所常,然变化之道,皆在一机。”
“一机?”大楚新闻上曾刊载过一些兵法,然而独行客说的东西,步卒全然不懂。
“然也。战场之上,时机稍纵即逝,拘泥于兵法,不可胜,唯有掌握时机,方能百战不殆。”独行客说了一个开头,只是他并不打算收一个学生名将不是人人都能做的,战场敌我态势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把握的。
“独行先生可在此舟?独行先生可在此舟……”一艘冒突鱼一样的在船队里划行,逢舟便喊‘独行先生’,大上的士卒闻言,不少人对那艘冒突招手。
“太后有命,请独行先生下舟随我等入宫。”冒突上立着一个舟师军吏,他先是仔细打量了独行客一眼,方才宣布太后之命。
听闻是太后之命,余人全都跪下来了。独行客揖礼后道:“臣不能受命也。臣虽仅为一卒之长,然军命不可违,臣断不可离舟。”
“先生何至于此?”军吏叹道。“唐县县尹斗大夫已诺太后,许派五千县卒赴陈勤王.此五千县卒已命你为将,你若不去,何人帅之?”他说完转而命令正在摇橹的舟人,“奉太后之命,此舟停舟,速速靠岸、速速靠岸。”
首级深深穿在铜戟之上,含笑的面容被蜃灰腌过,不但肤色惨白,发间亦沾有灰末。这时戎车驶出秦营、试过军阵,长戟连带着首级一起震颤,待到项城之外三百步,铜戟上的首级被车右高高举起,早已列阵的秦魏两军当即大喊道:“荆王首级在此,项城速速请降!”
“荆王首级在此,项城速速请降!”十几万人海啸一般的欢呼。攻伐项城不比攻伐陈郢轻松,荆王首级一送来,秦魏军营当即鼎沸。他们喊了数遍后又齐声大喊:“陈城已破,万岁!万岁!万岁!!陈城已破,万岁!万岁!万岁!!”
听闻城外秦魏大军的呼喊,城头上的县卒面色皆白,县司马项普奔到县府时,手脚软得几欲跌倒,待冲到县公项鹊身前,已是连滚带爬,他只嘴里大喊道:“禀县公、禀县公……陈城破,大王薨矣!”
“啊!!”项鹊也听到了城外的一些喊声,可声音到此已模糊不清,他也不愿出去听敌人的谣言,没想到谣言居然是真的:陈城城破,大王战死!
“啊啊啊……”项普忍不住大哭。大王身先士卒,死守陈郢半年,而今薨落,谁人不悲痛。
“狡、狡计,秦人狡计。此乃秦人之狡计!”项鹊先是一愣,而后大喊起来,他随即训斥项普道:“不许哭嚎!此秦人之狡计也。”
“大王首级正在城外!”项普忍住伤悲,“前岁与大王对饮之誉士…用陆离镜观之,确是大王,还有那赵人廉颇的首级。啊啊啊……大王薨落矣……”
项普正是确定了那是大王首级,才觉得全身手脚发软,奔过来报讯的。这下项鹊也慌了,他不得不亲上前把项普的嘴堵住,“若真是大王,更需禁言,不然城内必乱。”
“请县公准我等为大王报仇!”项普泣道。和项鹊想像的相反,得闻大王战死,县卒毫无动乱之心,只有出城复仇之意。
“不可!”项鹊依旧不同意,然而这时他忽然听到一阵哭声。是城上的县卒在哭,城内得讯的庶民也在哭。哭声压抑、悲切,更带着无穷无尽、毁天灭地的愤恨,而后是建鼓毫无征兆轰隆隆敲响,项师,要出击了!
第九十八章 薨落2
项城城头年轻的项梁含泪击鼓,几百里外的城阳,驻守于此的潘无命亦立在城头,他不是击鼓,而是不可置信的看着秦人撤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身边的士卒欢呼雀跃,半年来秦军攻城十数次,但都被他们击退。温暖和煦的春天、万物复苏的春天、百花怒放的春天,秦军终于退走。
“令!”潘无命丝毫不敢马虎侥幸,他喝了一声,身边军率全部躬身听令。“侦骑紧随秦军,视其退至何处,每十里回报一次。”
“唯!”骑将潘晡高声应了一句,之后便匆匆下城,带着部下出城探敌。马儿半年未曾奔驰,一出城便律律律嘶喊,欢快异常。
“将军,此事当速报郢都大司马府。”身边的裨将建议道。秦军撤退,这是大事,不管真假都应该立即报告大司马府,以使郢都朝廷明白前线动向。
“报。”潘无命点头道。“此事速报于郢都,就言秦军忽退,尚不明真假。马谷亦遣人报之。”
潘无命领蔡师驻守城阳,项师驻守马谷,成通于息县作为后援。秦军撤退,不仅应该通知息县、郢都,还应该通知马谷。说起马谷潘无命那颗硕大的脑袋就无奈的摇头,此前秦军已将马谷两端全堵上了,好在谷内粮秣不缺,不然项师士卒饿也要饿死。荒无人烟、道路狭小之谷道,真不知大司马府要来何用。
秦军攻城,周围飞讯杆全毁,好在隐于密林之中的讯兵能读到城阳城头发出的飞讯,快马骑行几十里后,讯息急急传至息县。讯文是明码,息县全城欢腾之际,讯息正一站一站传往郢都。而在城阳城以西一百余里的稷邑,止行日久的楚国返国车队则陷入一片惊恐:
今日天还未全亮,稷邑之令就亲来相告,说大王已下令撤军。之后又请屈遂节哀,说是陈城王城已破,魏国相比子季使人斩杀荆王。
屈遂听闻王城已破就觉得脑门被劈了一记,再听闻大王薨落,整个人克制不住的颤抖。然而依礼,他还是客气的将邑令送走,之后方忍声嚎哭。天降大王以救楚国,大王却与数万将卒殉国于边城,此天不佑楚矣。
屈遂哭声虽轻,车队里的臣仆兵卒依旧听见,待天色大亮时,他们也嚎哭起来,而后对着东方伏拜不止。芈这几日一直睡得轻,翠袖、修竹等人闻声起身时,她坐床嘤嘤哭泣已有小半个时辰,旁人不安慰还好,一安慰她扑入翠袖怀里嚎啕大哭。
“我弗信!我弗信!我弗信!啊啊啊……”芈放声大哭,声音大得整个车队都能听到,她一边哭一边使劲拽着翠袖,翠袖等女也跟着落泪。
众女曾伴芈入楚,女公子和楚王之间的感情,修竹这些少女还是半懂不懂,但翠袖这样的过来人又怎会不知?楚王年幼,然而举手投足、言语注目皆与大人无异,对女公子爱恋更是极深。可惜的是天不假年,他居然薨落于战阵之中。
芈大哭,臣仆兵卒嚎哭,芈和陪嫁的媵妾亦是人人落泪,尤其是几个年轻的媵,她们哭得最为凄惨。然而芈哭着哭着便抹了泪,在众人的诧异间起身下车,她行至屈遂车驾时,脸有泪迹的屈遂赶紧下车相迎。
“屈大夫,”芈忽然对屈遂大拜,“芈不忠,请屈大王准芈返回咸阳。”
芈一拜屈遂立即避让,待听她说完,眼泪又下来了,只道:“公主何曾不忠,此大忠也。然秦宫险恶,秦王喜怒无常,便入秦宫为王后,亦未能存母国社稷。”
“芈尽心力而为之。”芈脸上再无悲伤,只有一种说不清的淡然。王弟已薨,楚国或将大乱,即便秦王放她归国,她也不能归国,更何况……
“然。”看着决心已定的芈,屈遂当即对她重重伏拜,等他拜完起身时,芈已去。
回到车驾的芈好似换了一个人,于众女的哀哭中,她出声道:“勿要再哭,秦王既已经退兵,我等便当践诺返回咸阳。”
“返回咸阳?!”哭声顿时就停了,而后众女嚎声更大,一个年轻的媵妾大声道:“秦王害死了大王,公主怎能再嫁于他?”
“楚秦两国有诺在先,而今秦王既已退兵,我自然要重返秦宫,与秦王告庙。”芈重复之前的理由,脸上无半分表情。
“弗去!我芈曦宁死也弗嫁秦人。”芈曦还在流泪,她瞪看着芈,似乎是第一次认识芈她。
‘啪!’巴掌抽在了芈曦脸上,抽耳光的芈若无其事,挨耳光的芈曦毫无痛觉,两人就此直直对视,而后芈曦忽然就笑了,她笑道:“下贱!”
‘啪!’芈又抽了她一记耳光,可她还是笑,“下贱便是下贱。我芈曦誓不与贱人同车。”
芈曦说罢就下了马车,芈脸上晕红一片,她看向车内媵妾:“不欲回咸阳者,可在此下车。”
没人下车,她们都是公主陪嫁的媵妾,芈嫁于谁她们便要嫁于谁,一切任凭芈做主。
“既然欲与我返回咸阳,那便不许再哭,我等已是秦王之妻妾,与母国再无半点干系。”芈如此告诫。这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惊喊:“来……来人!女公子、女公子伏剑了。”
“臣等拜见大王!”稷邑城外常旗飘扬,无数臣仆、士卒伏拜于地,秦王赵政来了。并不看眼前伏拜的臣民,赵政的目光只看向不远处的楚国车队,他正是为此而来。
“臣屈遂拜见大王。”带着蹒跚,屈遂终于来到常旗之下,和秦人不同,他不过是揖礼。
“屈大王可知,寡人已命秦军退兵。”阳光播散在赵政年轻的脸上,他在微笑。
“臣知矣。”屈遂低声的回应,不带半点哀喜。
“既如此,公主当与寡人回咸阳告庙。”赵政脸上笑容更盛。
“然。”屈遂又低应了一句,没有看赵政半眼。
“寡人还将于此与荆国新王歃血为盟,秦楚两国自此弥兵罢战,永世修好。而后,稷邑亦将赠予荆国,作为公主之聘礼。”赵政言辞里带着高高在上的恩赐,让他失望的是,揖向自己的屈遂并未大喜而拜、或是对己深揖,他依旧佝偻在那,一动不动。
赵政终有些不悦:“屈大夫不愿秦楚两国弥兵罢战?”
“非也。”佝偻的屈遂终于动了一动。“然寡君新丧,臣哀矣。”
“荆王若非与我大秦、与寡人作对,何至于此。”赵政言辞里带着不屑,秦国是天下的霸主,任何人敢于秦国作对,那都是死路一条。“然荆王战薨于陈城,寡人半道闻之,敬其英武。故寡人命左丞相昌文君入郢吊唁,将于屈大夫同行。”
赵政月初决定退兵,昌文君本将作为秦使入郢商与两国会盟之事,而今荆王薨落,那昌文君除了商议秦楚会盟,自然要吊唁先王,静待新王即位。听闻赵政之言,屈遂不由看了昌文君一眼,之后才低头揖道:“臣谢大王之恩德。唯愿楚秦两国自此弥兵,永不攻伐。”
“哈哈哈哈……,大善。”赵政大声笑起,他又告诫道:“切记!新王亦当娶秦国公主为后,万不能娶齐女。寡人听闻令尹昭黍允割六百里地予齐,求齐王出兵十万以救陈城,然齐人不救。故寡人愿出兵二十万,助荆国新王一道伐齐,为荆王报仇。至于魏国……,因为魏国相邦子季阻挠,陈城二十万秦军过几日方能退兵,此后荆魏之争,与我大秦无关。”
“伐齐?”屈遂心中泛苦,他揖告道:“寡君新丧,怎可再动兵戈。”
“那便明年再伐齐国不迟。”赵政也不勉强,伐齐之事自要然写入盟书,若楚国不伐齐,秦国就要伐楚。“屈大夫即日返国吧。寡人尚有家事……”
屈遂闻言告退,转身的时候他看到了芈,也看到了芈,所不同的是芈脸上毫无悲戚,芈则发髻散乱、泪流不止。他不由叹息了一句,趋步而去。
“臣妾拜见大王。”芈微笑着向赵政素拜,她肤色本就皓白,此时微笑,容颜更为夺目。
“芈拜见大王。”芈不是自己想来的,她被两个宫女押来。
“爱妃一路苦矣,寡人已命人责罚沿途官吏。”赵政未看芈,只笑看着芈。
“臣妾拜请谢大王,然沿途官吏皆忠于大王,并未苛待臣妾,请大王勿要责罚。”芈眼波流转,赵政一时看得呆了。
其他人也是就罢了,芈也与众人一道食山芋饮菽羹,他闻后自然大怒,此时见芈无恙,怒火方才稍歇。“既然王后求情,那寡人便免他们一死。”说完这他又瞪向芈,“芈已为寡人媵妾,却欺瞒寡人,私出咸阳,你该当何罪?”
“芈只求一死。”芈伏拜,她哀莫大于心死,一心求死。
“大王,”芈忙道。“若无妹妹入王宫相说,臣妾断无嫁入秦宫之理。念妹妹促成秦楚联姻,臣妾请大王绕其一死。”
“请大王赐死。”芈求情,芈则死意已绝。
“既然王后求情……”想到祖太后,赵政无奈太息。“寡人便饶你一死。你去华阳宫伺候祖太后吧。”
第九十九章 薨落3
一百多里的山路并不遥远,秦道又宽大,屈遂、昌文君一行第二日下午就到了城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此时城阳再无前日的欢欣,内外一片缟素,还未入城便听到城内有人恸哭。屈遂重重叹息一记,脸上一片麻木,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大王真的薨了。
“禀上将军、各位将军:陈郢未闻战事,外城、王城城头皆见秦魏军旗士卒,不见我军军旗士卒。城外有不少敌卒在掘坟,大埋尸骸……”不过两昼夜功夫,项城城外的秦魏大军便匆匆退走,早前的营地空荡荡一片,似乎这里从未发生过战事。
听闻陈郢城破、大王薨落,前日项燕便火急火燎率军赶至此处。他不相信大王薨落是真的,昨日派出数艘大翼前往陈郢探查,没想到陈郢确无战事,内城城头皆是敌旗、敌卒。
“我弗信!”淖信大喊道,他是公族之将,今日刚刚抵达项县。“我不信大王薨落!请上将军即可发兵至陈郢。便是大王薨了,也要夺回王体。”
“然也,请上将军速速发兵至陈,早日夺回陈郢。”同为公族之将的景龟也道。
“大王不会薨落!”精卒之将邓遂声哀。“秦人必是见我大军将至,以计惑我也。”
“请上将军速速发兵至陈,勿再延误。”一干将领见项燕并不表态,当即齐声相揖。
“我曾闻之,秦军此次伐楚,只为大王一人。若非大王已薨,秦军怎会退兵?”沉默中的项燕终于开口,他想起了昔日阳文君之言。“首级或有假,然城阳、项城秦军退兵不假,舟师所见王城敌旗不假。”说到此他又拿出一份讯文:“送公主嫁入秦国的屈大夫已至城阳,其飞讯至郢都言:秦王此时已至稷邑,又遣左丞相昌文君入郢吊唁,还说待我楚国新王即位,当与新王会盟于稷邑,并将稷邑作为公主聘礼赠予我国……”
“与秦之战,不死不休!”淖信大愤,他是年轻人,最为激烈。“我楚国不与秦寇会盟!”
“会盟与否,全在朝廷,岂由我等定夺?”项燕瞪了他一眼,这才继续往下说:“秦王言,因为魏国相邦子季阻挠,二十万秦军过几日方才退兵,楚魏之战,秦国只会坐视。”
“上将军要等秦人退兵方攻陈郢?”景龟年纪比项燕还大,他只是一族之长,并不善战。
“我军十五万,敌军四十万。”郢师之将管由插言道,“秦人既要退兵,何不等秦人退兵之后再与魏人战,此当万无一失也。”
“大王若何?”邓遂瞪着管由,牙缝里只吐出这四个字。
“大王已薨!”管由大声道,他不但对邓遂高喊,还对其余将领高喊。“若非大王已薨,秦人岂会退走?项县誉士也亲眼看过首级,确是大王无疑。上将军又遣舟师前往陈郢,陈郢未见战事,王城城头全是敌旗,大王已然薨落……”
整个中廷都是管由的声音,事实已无可驳斥。若说一切是计,那王城城头之敌军军旗乃舟师士卒亲眼所见,王城既已陷落,大王岂能独存?
管由说着说着,莫名其妙便流下了眼泪,他抹泪道:“我军势弱,尚不能独对秦军,唯有全军皆着钜甲、皆持钜矛,方可与秦人一战。”
管由并非荆党,他这样一个不是荆党的人忽然垂泪,顿时惹得人人落泪。项燕的头一直是上扬的,只等众将退走,他才低头擦了擦早已湿润的眼睛,叹道:“天不佑楚矣!”
“大王薨落,郢都这几日已然大乱,听闻阳文君使人聚于路门,要立悍王子为王。”项鹊说起了郢都的事情。“他也来讯数封,请兄即刻率军入郢助悍王子即位。”
“阳文君,无耻之徒也。”项燕听到阳文君这三个字就一阵不悦。
“然阳文君言,若助悍王子即位,必以兄为大司马。”大司马三字让项燕目光一怔。他确实很想成为楚国的大司马,然而项氏并非公族,仅是卿族,朝中又未经营,大司马之职是永远轮不上的。那一日大司马府会议上说起将来之楚军,他竟然一无所知。
“郢都此时仅有王卒五千,大军若至,悍王子必然即位。”项鹊知道兄长抱负,因而再道。“国一日不可无君,战事未毕,确应早立新君。不如此,他日悍王子立,阳文君若记恨,项氏不幸也。”
“项氏不与无耻之徒为伍。”项燕不是不想做大司马,可三年来种种故事,让他对阳文君为人非常鄙夷。“且大王已封我为项伯,新王即位又能如何?”
“唉!”项鹊看向兄长,不得不再次提醒:“项伯之封,仅三世而止。兄可见那廉颇,他亦是封君,还曾任赵国守相,如今客死他国,不得归葬……”
“阳文君又许了你何种好处?”项燕反问,他觉得弟弟今日言辞有些不对。
项鹊闻言干笑,他知道事情瞒不过兄长:“并无甚好处,只是顿县……”
顿县在项城西北三十里,早为顿国,为楚所灭后为顿县。项鹊只重实利,大司马、令尹这些他是不稀罕的,他在意的是项氏所辖县邑的扩大。阳文君投其所好,许诺将顿县也交给他管辖,他自然忍受不了诱惑。
“军争之难者,以迂为直,以患为利。故迂其途,而诱之以利,后人发,先人至,此知迂直之计者也……”项燕忽然念起了兵法,项鹊闻声不得不退下,他知道兄长一旦心意已决便不可再说。等出至明堂,他才吩咐县丞项阙道:“速发讯于郢都,事不可为也。”
“此乃寝宫,你等意欲谋反?”路门之外站着数百名朝臣,环卫之前,令尹昭黍言辞恨恨。大王薨落的讯息传来,他当即令人闭口,可寿陵君等人还是很快知晓。郢都当即大乱,朝臣大夫频频求见太后,请立悍王子为王,然太后皆拒之不见。
“国一日不可无主,我等只求悍王子早日即位。”一干朝臣喊道,阳文君却不在其中。
“市井传言,悍王子与李妃已被奸佞戕害。我等要见悍王子!我等要见李妃!”襄城君站在群人之前,他的嗓门最大。
“然也。我等要见悍王子,我等要见李妃!”一干朝臣高声附和。昭黍身后的环卫一时没拦住,居然让几个人挤进了路门,待环卫要把人赶出去,其余朝臣顺着缺口也挤了进来。他们是朝臣,环卫自然不能动刀动剑,于是一干人齐齐奔向若英宫,拦也拦不住。
“我等要见悍王子!我等要见李妃!”乱哄哄的声音在寝宫里回荡,众人奔至若英宫时,王尹由已经带人等在阶下。
“何人敢擅闯太后寝宫,老奴便与何人拼命!”太监声音尖细,王尹由持剑而立,面露凶光。
“阉人亦敢挡道!”朝臣齐齐踢去,由还未挥剑,便被众人踢到。楚国不是三晋,更不是秦国,太监职位再高,当着大王的面也是一脚踢倒。
由一跤跌倒,其余拦路的寺人更被朝臣们一冲而散,他们气喘吁吁登阶入堂时,赵妃已经在明堂里坐着了。王尹大家可以随意踢到,但太后终究是太后,诸人不得不揖道:“臣等见过太后。”
“群殴王尹,擅入寝宫,这便是你等的为臣之道。”赵妃花容消瘦,但精神未垮。她蔑视着所有人,目光则洞穿所有人的心。
“禀告太后,市井传言有奸佞戕害悍王子与李妃,如今大王已薨,臣等……”
“谁说大王已薨!大王仍在王城,大王仍在王城……”寿陵君还未说完便被赵妃厉声打断,她脸庞狰狞,然而说着说着便开始抽噎哭泣。
寿陵君见此不再心慌,又道:“国一日不可无君,为我楚国之社稷,请太后准允悍王子即位。”
“为我楚国之社稷,请太后准予悍王子即位。”群臣齐道,明堂里轰轰作响。
“芈!”抹泪之后,赵妃又一次厉声喊道,再度把群臣吓一大跳。
“母后。”芈从大室里奔了出来,她也满脸是泪,跟着她出来的还有臣厥。
“彼等欲如何便让彼等如何。”数百名朝臣的注视下,赵妃如此说道。
“太后不可啊!”臣厥立即伏拜。他最清楚太后的意思,太后不但没有杀了李妃,还要把李妃和悍王子交给群臣。如今大王已薨,失去悍王子便是失去一切。
“母后?”芈年幼,但受厥的影响,她也知道悍王子事关重大。
“儿!”赵妃看着女儿,“你为何不听母后之言?”
“唯。”芈低低的应了一声,无奈碎步走向大室,厥欲言又止,终究无语。一会,带着些得意的李妃便出现在了明堂,与她一起出来的还有茫然不知的熊悍。
“臣寿陵君拜见大王。”寿陵君带头向李妃母子大拜,更违礼喊起了大王,群臣不甘人后,纷纷拜倒高呼大王,喊声响彻王宫。
“若敖将军欲何往?”春水荡漾的郢都北郊码头,看着大翼战舟上的独行客,县司马斗常有些莫名。
“自然是去勤王。”独行客看着他微笑。
“大王薨矣!”斗常失笑。“适才阳文君寿陵君等人已拥立悍王子为王。”
“大王仍在陈郢。”独行客并不与他争辩,只下令道:“传我将令,!”
“将军有令:!”甲板上的令旗官很快将独行客的命令以旗语打出,五千一百人的县卒不过四十几条大翼,令旗一出,便传来一阵锚链声。
“若敖将军……”斗常这下真急了,但县公已任命独行客为五千县卒之将,他呼喊也罢、跺脚也罢,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五千人于淮水上越行越远,最终不见了踪影。
第一章 尸台
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比陈郢王城堆积了更多的尸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秦军的、魏军的、楚军的当然大部分都是秦军和魏军的,它们横七竖八、交错重叠的垒在一座长宽仅仅四百米的土城四周。
这是数日前王城被湮土攻陷后草草筑成的土城,楚军最后的堡垒。它每一面距离王城城墙都是三百米,这是顾及秦军蹶张弩、魏军十二石弩而特意选定的距离。以魏武卒十二石弩两百步的有效射程言之,这个距离还是近了,可熊荆没有办法,王城狭小,仅军营就占去四分之一的空间,他必须最大限度扩大自己的控制区域,三百米是让出的极限。
除了垒出这座单薄的、高不过三米的土城,熊荆还指挥士卒将王城东面的宫室、围墙全部拆空。以前王城东面是三进大院般的宫室,西面则是王家苑囿,现在土城到王城城墙之间的这三百米,已经成了一块平坦的空地。殿宇木料早就拆卸一空,宫室的围墙、高台也被暴力推到,泥土恰好用于构筑土墙。
敌人的尸体就挨着土墙在外堆砌出数米宽的高台,每一次攻城这里都会留下厚厚的尸体,以致尸台越来越宽,高度甚至超过了土墙。城内狭小,以熊荆的角度看,也就是四个足球场那么长,八个足球场那么宽。这些尸体无法掩埋、无法烧毁,只能任其在墙外腐烂。四月的天气已经很温暖,阳光暴晒下,风里不是充满鸟语花香,而是呛人鼻息的尸臭。
血肉、尸体、骸骨、内脏、蛆虫……,不说前线的士卒,便是熊荆也见得多了。初见确实会感到恶心,习惯了也就不以为意,再说他现在关心的不是墙外越垒越宽、越垒越高的尸台,而是己方的生存。
退入土城的楚军尚有三万六千余人,有一半人带伤;一切制式弹都已用光,现在用的是用尸油烧制的不规则弹和火弹,且投石机发射次数太多太多,轴承磨损严重,抛出的弹难有什么准头;
弓箭手的箭矢基本用光,和楚军箭矢一样,敌军弩箭的箭羽射出后就不可复用,一些士卒虽然在收集敌军弩箭重新装配箭羽,但弩矢、弓矢全然不同,装出来的短小箭矢十有**射不准,也射不远;荆弩箭矢还有三百余支,可它只用在关键时刻,主要是射杀敌军将率、连弩等重要目标,并不协助阵斗。
五万人近三个月的粮秣,现在只有三万六千人,且仅仅过了两个月,并不缺粮;水源也不成问题,王城内本就有几十口大井,春天地下水水位逐渐回升,足够三万六千人外加两千多匹战马以及其他牲口饮用;木柴煤炭全用完了,但燃料不缺,不但不缺,还能烧制弹;药品、酒精、止血丝絮也全部耗尽,好在已是春天,士卒褪下来的麻木、丝絮蒸煮后勉强可用。
敌军除了数人换一人的疲劳战术,还调集了数万弩手立于削平了的王城之上,或立于王城之下,每次进攻他们的箭矢皆如暴雨。未着钜甲的楚军士卒稍一暴露便被射杀,有钜甲的士卒如何疏忽,环片甲不能保护的面门、手臂、大腿也不时中箭。秦军的三棱箭头也就罢了,阴毒的魏军箭矢带有倒钩,中箭后不能贸然拔出,不然肌肉、血管将被撕裂,只有用巫医的手术刀切开伤口才能将箭矢挖出。
无穷无尽、暴雨般的箭矢成了楚军的噩梦,即便临时加固钜甲、增制大盾,前排甲士也很难幸免,三万六千人有一万五千人因此受伤。这不由让熊荆想起了sb曾经科普过的浚稽山之战和卡莱之战,此两战都被称作是步兵的噩梦,也是如何对付重步兵的重要战例。
浚稽山之战李陵所部携带的箭矢一旦用完,汉军就大势已去;卡莱之战小苏克拉麾下两千多名骑兵一旦覆灭,罗马军团便败局已定。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两个战例,让熊荆巩固了支撑下去的信心。与汉军和罗马人相比,楚军最大的依仗是粮秣、饮水充足,正是因为粮秣、水源充足,楚军才能筑起一道、或者数道简易的土墙。
同时汉军、罗马人的敌人全是骑兵。轻骑兵可以冲至军阵前二三十米抛射,然后转回,如此近的距离即便是力道稍弱的骑弓,箭矢也能穿透铁甲;一旦汉军、罗马人想要出击,等在旁侧的重骑兵就会把出击的士卒一波带走。等于说,汉军、罗马人只能挨揍,不能反抗;而为了防止重骑兵冲击,他们还要立出密集阵形当箭靶。
楚军面对的只是步兵,弩手只能在王城城头、或者在距离土墙一百五十步之外的地方射击。这么远的距离,哪怕是十二石强弩,也无法穿透钜甲。当然,他们也可以近一些,可他们不敢。因为谁也没有办法阻止楚军冲出土城,将那些弩阵砸个稀巴烂。
除了以外,最让熊荆高兴的是时间已是四月,按大司马府的计划项燕已经奇袭敖仓,敖仓是敌军粮秣基地,敖仓一旦被焚,敌军最多半个月就要撤军。
“禀大王,敌军要攻城了。”看着大王嘴角的甜笑,立于身侧的庄去疾早已熟视无睹。旷日持久的杀戮让人变得麻木,他不笑,脸上是毫无生息的冷漠。
“攻城又如何?他们破不了矛阵。”熊荆正在站在正朝大殿的高台上,病愈的廉颇坐于他身侧,除此还有其他将率。此时大殿已经拆光,只剩下光秃秃、高约三米多高的高台。熊荆选择此处是因为城内任何地方都能看到这里、看见自己,九尺高的旗则插在他身后,迎风飘扬。
“已备”兵将军公输忌的声音。楚军深陷绝境,熊荆不但要求巫觋每天多跳舞多祈神,还要求所有将军要站在一线以鼓舞军队的士气。
“已备”公输忌喊过,投石机长接着喊。随着他们一声‘放!’。极为刺耳的一记‘咯噔’,投石机机架再发出一阵危险的摇晃,尸油烧制的粘土弹才被吊杆高高的抛了出去。
‘轰、轰、轰!’攻城半年之久,敌军士卒对楚军的投石机早已无视,除了中弹之人会发出渗人的惨叫,其他人仍如海潮般从四面急涌向土城外的尸台。
陈县右司马陈卜镇守城南,舟师之将红镇守城西,王卒之将养虺镇守城北,封君之将子爵六风镇守城东。每一面都安排了两千四百名钜甲精锐,他们手持圆盾,在土墙下站成六排,阵宽四百米,其后则是数排全身无甲的士卒。
矢如骤雨,甲士手上的盾牌被抛射来箭矢射得砰砰作响,钜甲也不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好在楚军阵列于土墙之下,反斜面天然避箭,再远,箭矢的力道便弱了,甚至连普通皮甲也射不穿。
“杀!”不需军令,敌军一旦冲上尸台,前三排夷矛手就会顺着阶梯也冲上去,将尸台上的敌卒尽数戳死,然后牢牢地控制住台顶,勿使敌军上台。
箭矢这时候已不分敌我,皆射向台顶。甲士或中箭身死,或中箭受伤,身死的甲士、受伤的甲士全都拖入墙内。他们身上的钜甲被麻利地脱下来,由后面无甲的士卒穿上。一旦前面六排全部拼光,他们就要冲上尸台继续作战,以顶住敌军连绵不绝的攻势。
带血的钜甲套在陈胜身上时,他两条腿抖的厉害,站也站不稳。以麻布吊着手臂的卒长一脚别踢了过来,大喝道:“立直!”
“唯、唯…唯。”陈胜不但腿在打抖,牙也在打抖。
“大王正看你!”卒长下一句话让陈胜背上升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身体中则发生无数起难以描述的化学生理反应,热流最后全冲上了大脑。他迷糊应道:“大、大王……”
“然也!”卒长指向身后不到两百米的高台。“大王立于台上,大王正看你。”卒长说完还敲了敲陈胜已经穿上的环片钜甲:“有甲,秦寇何惧?!”
未受伤的士卒越拼越少,陈胜这样十多岁的弱兵也披甲上阵。卒长知道这些少年害怕,故而用‘大王正看你’来振奋士气、祛除恐惧。他话语说完,陈胜不自觉地回望高台,大王恰好此时转身过来,激动中他什么都忘了,只听到同袍们的呐喊。
“啊!”鲜血不再刺目,恶臭不再熏鼻,呐喊着的陈胜顺着阶梯也冲上了台顶。
‘当当当当……’暴雨般的箭矢不断敲击着他的甲衣,可除了胸前数痛,箭矢全都无奈落下。他用手里的夷矛笨手笨脚的捅穿了一名秦军士卒,对方几杆长戟立即不要命的向他挥来,其中一杆居然勾住了他的小腿。正当他以为自己无甲的腿肚子要不保时,这名戟手突然惨叫,他倒下的时候陈胜看到他背后插着两支弩箭。
陈胜是幸运的,他的同袍陈实刚刚冲上来就被箭矢射中面门,踉跄载倒后被人拖了回去。伍长陈忿最刁,陈苟正学者他。他们压根就没有刺矛,而是在尸台上拾起块破盾敌军其实不需要自己杀戮,敌军的弩手会帮着杀戮,楚军要做的,只是在箭雨里生存。
陈黑臀大概是所有人当中最疯狂的。矛阵三排,立于最后一排的他不断刺矛,捅中一个又一个已经中矛的敌卒。战后他说他想的就是自己吃了那么多肉,要用死报答大王。
第二章 尸台2
“止!”随着王城北门城楼上一声令下,漫天的箭雨突然间就停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然而楚军还未来得及喘息,又一波敌卒呼喊着冲了上来,这时候墙下三排钜甲矛手也冲上尸台。立于第一排的陈胜并不向前刺矛,他是用夷矛将敌人拒开,留待身后的同袍刺枪。
夷矛为所有制式兵器中最长,即便是秦军的长铍,也要比夷矛短上一节。六排矛手皆着钜甲,即便有人冒死前突,也难取得什么战果。战斗很快就陷入僵持,敌我双方就以一矛长度为距,你不向前,我也不向前。只是楚军不过六排,敌军却有近二十排,每每军官在后方一命令,前排的士卒就被推过这一矛之距离,惨死于矛下。
“六排矛手,拒我三万大军。”王城北城楼,大将军蒙武越看越觉得生气。楚军矛阵单薄,可己方连续冲了几天就是冲不进去,而今,士卒连冲都不敢冲了。
“禀大将军,最多十日,矛阵必破。”卫缭再也不似此前那般游刃有余,攻破外城,再攻破王城,已经用了他毕生所学。任何一支军队都应该缴械投降,但因为楚王人在军中,楚军居然筑起一座土城再战。
“敢问上卿可其他破城之术?”攻拔外城秦军伤亡了四万多人,攻拔王城秦军伤亡了四万多人,若是攻拔土城还要伤亡四万多人,那早前围困陈城的二十万秦军剩不了几万人。李信身为秦将当然是嗜血的主,但这样的消耗即便是他也于心不忍。
“困兽犹斗,何况荆王之卒。”卫缭叹道。他当然明白李信的意思,然而即便鬼谷先生亲来,面对这样的军阵,也只有硬攻一条。
“可水攻否?”蒙武早就对盈论升爵不报希望了,他现在就像早些结束这场战争。
“不可。”卫缭断然摇头。“王城地势本高于外城,现土城以外朝正殿为正中,其地势更高。一旦浸水,垮的将是王城城墙而非土墙。”
“攻吧。”蒙武无奈,他示意鼓人立即击鼓,催促尸台上外士卒立即交战。而按照战前的计划,王城上的弩手大多已下了城头,他们将在土城外五十步列阵放箭。为了防止楚军矛手出击,弩阵前方列有厚达二十排的军阵保护。
与此同时,数千名魏武卒和秦军锐士集中了起来,他们并不与楚军做正面搏斗,而是打算趁隙而进。一旦楚军矛阵出现破绽,他们便将扩大缺口,杀入土城制造混乱,促使楚军阵崩。
“报!”令兵急急奔来,虽然三米多高台大王能看到城外的情形,但军中规制如此。“禀告大王、上将军,秦魏弩手皆已下城布阵。”
“多远?”看了一眼老廉颇,熊荆追问秦军弩阵距离自己多远。
“约……五十步。”令兵回想之后重重点头,表示自己所报无误。“弩兵前有二十排秦卒为其护卫,似为防止我军出击。”
“老师以为如何?”廉颇才是上将军,论战阵经验,谁都不如他。
“秦人如此行险,必有后着。”大病一场的廉颇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全军齐齐欢呼。士卒的拥戴让廉颇再无心结,重新回到古井无波的境地。有他在,楚军等于有了预警。
“老师是说,弩矢之后,会有锐士冲阵……”弓箭、投石机这些,熊荆一直将其看作是后世的炮兵,大炮轰完步兵冲,步炮协同是击破坚固防线的最佳战术,两千年来并无改变。
“然也。”廉颇自然不知道学生脑子里在想什么,可他明白这个学生战术上的道理常常一点就透。“大王需在墙下箭矢不可及之处备下重兵,以防秦人锐士冲入城中,台上钜甲矛手亦应伺机避箭。弩阵一旦布好,秦人便会不分敌我射杀台上士卒。”
“传令公输忌和荆弩空,让他们选好地段后集中射击,压制敌军箭矢。”熊荆丝毫迟疑,他必须在敌军未完全布置好之前抢先攻击。“妫景、项超!”
“臣在!”击杀辛梧后,骑兵再没有出击,也没有出城告警,他们是楚军中最清闲的人。
“一旦敌军被压制,就冲出去!”熊荆攥着拳头,他早就想把秦魏弩兵一网打尽了。
“臣敬受命。”高台是露天的,这里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四周的城楼监视。因此军中揖礼全部取消,受命的妫景和项超在高台上又站了一会才隐人人群,悄悄的下阶,行向马厩。王宫马厩是唯一未拆的建筑,两千多匹战马过得比人舒服,唯一的遗憾就是土城太小,遛马的空间几乎没有。
“大王有令,骑兵出击!”妫景、项超突然出现在军中,徜徉许久的骑士们当即围了上来。所有人都在与敌卒拼杀,唯有骑兵闲着,而且一闲就是两三个月。
“敬受命!”一千多名骑士齐声大喊。重骑本只有一百六十三骑,其余皆是轻骑,但轻骑与重骑的差别只在甲具。土城内有万余套钜甲,马甲确实没有,但士卒有犀甲、有皮甲,临时赶制出一千多套皮制马铠并不困难,如此即便不能算重骑,也可以算半重骑。
‘聿聿……’战马牵出马厩后兴奋的嘶鸣,囿童几乎要拉不住他们。待它们平静下来,皮制的马铠才披在它们身上。哪怕是皮铠,重量也有一百多楚斤。这些皮铠一旦披上,就把战马全身都包裹了起来,只露出了马的四肢
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东西,几百年前的戎车挽马就披有皮制马铠。大概因为同样出身东夷,且有别于善御的赵国先祖造父,秦国的畴骑,齐国的纹骑皆是赫赫有名的披甲骑兵。遗憾的是秦齐两国未能保留这样一支兵种。秦国应该是重量不重质,就如用训练数月的庶民弩手代替十年方成的贵族弓手,齐国则很可能是没有养马区的,维持这样一支骑兵太过昂贵。
马铠之上,是骑士的高桥马鞍,鞍带从马铠两侧的孔洞间穿过,在马腹下紧紧勒牢。马铠、马鞍之后,才是骑士的盾牌、骑矛、骑兵刀,以及可能用的上的骑弓和箭囊。这些武器的摆放皆有秩序讲究,目的是使骑士能最方便的获取。
马匹着甲,骑士也在着甲。环片甲没办法保护大腿,锁子甲数量又不够,这个位置只能用布面铁甲做成的裙甲凑数。其余地方则和步兵甲无异:小腿是覆盖至脚面的胫甲,手臂是只能保护手臂外侧的环臂甲,铁胄不是罐头,露出眉毛以下的位置,但有护住两侧脸颊的甲片。
许久未参与战事,骑士身上的甲衣擦得铮亮闪光,当他们坐在马上,左手长盾,右手骑矛奔驰于城内草地上时,甲骑具装的威势让每一个士卒都放声狂喊:“万岁!万岁!万岁……”
压抑了许久、麻木了许久的楚军终于露出了笑容,上一次骑兵出场击杀了秦军大将辛梧,这一次他们必能带来更大的胜利。
“铁骑!荆人铁骑!”王城高高的望楼上,重骑一奔出马厩四周的帷帐,秦军的了望手就大喊。铁骑是大将军辛梧临死前的遗言,也只有浑身包在钜甲里的楚军骑兵能称之为铁骑。
“万岁、万岁、万岁……”土城内楚军呼喊不断,东面的投石机、荆弩早已进行压制性的射击。东城墙上的弩将被射杀,剩余的弩手则被弹打得抬不起来。木板钉成的平缓阶梯已横在土墙之前,而尸台上的夷矛阵不顾伤亡的往前刺矛,他们必须为重骑兵出场打开一条通道。
“报!”令报声传到了王城外的一处军帐,来人大喊道:“报辛将军,荆人铁骑出阵。”
“啊!”辛胜一声大喊,全身发怔。他本以为上次楚军输送粮秣时铁骑已撤出陈城,没想到铁骑仍在,且今日又一次出阵。他一把掀飞身前的矮几,冲上戎车奔向王城。
“拦住、拦住荆人、拦住荆人……后退杀无赦!后退杀无赦!”
“射!射!加疾也!加疾也……”
楚军钜甲矛兵不要命的冲刺,尸台秦军阵后的屯长撕声大喊。但已经呈冲击队形的夷矛阵根本就没办法阻拦。五十排的厚度是秦军军阵的两倍半。一波又一波的突刺的矛手好似怒海里的巨浪,每一波冲来都要剥下秦军一两排士卒,二十排的军阵很快就给海浪凿空。破阵后的矛手从侧翼、反卷攻击,整段军阵当即大乱。
不等后方军令,还未完全列阵完毕的蹶张弩手已经开始射击。三十多步的距离蹶张弩威力强劲,厚度不及两毫米的钜甲不再是当当作响,而是被箭矢射穿。但这并不致命。穿透钜甲的箭头不及一寸,它只能让甲士流血,不能让他们倒下。
“列阵!列阵!”弩阵前方保护弩兵的二十排士卒为了防止弩箭误伤,此前是跽坐于地。眼见楚军矛手突破尸台上的军阵,他们不得不紧急起身准备迎敌。然而他们错了,从尸台上冲下来的不是步履沉重的楚军钜甲矛手,而是闪亮刺目的楚军钜甲铁骑。
第三章 不信者
重骑兵并非无敌的存在,相反,重骑兵很多时候都极为脆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以重骑兵冲击敌军完整的军阵那是愚蠢,即便侥幸成功,造成的损失也难以承受,更何况楚军真正的重骑兵只有一百六十骑,其余全是半重骑。两者最大差异就是半重骑的战马不敢冲向戟矛林立的军阵,马是胆小的动物,它们尚未完成这方面的训练。
重骑兵于尸台上列阵之时,楚军最最优异的三百多名五石弓手正对着秦军军阵快速放箭。这是最后一批箭矢,箭如雨泼,猝不及防的秦卒一片惨叫,可惜的是这轮射击持续不过三分钟,总共射出不到万支羽箭便收弓不射了。
“驾!”妫景两侧各立有三十骑,尸台对骑兵来说太过狭窄,他身后仅有一排骑士。最后一波箭矢还未落下,他便催动战马冲下尸体纵横的缓坡,冲向五十多米外的秦军阵列。
“驾、驾……”其余骑士随他一起策动战马,骑矛仍然竖立,当战马冲下缓坡,逐渐加速时,几近五米的骑矛才逐渐逐渐放平。
战马开始拉开了自己的步伐,蹄音先是‘哒哒哒哒’,随着骑士逐渐并排前进、战马大力加速,蹄音渐渐变成惊雷般的轰鸣,地面不断的震颤,草屑和泥土飞扬起来。五十米的距离并不足以加速,哪怕重骑是从缓坡上冲下,但因为刚才的那波箭雨,骑兵眼前的秦军军阵已是千疮百孔,即便侥幸未死的秦卒,也处于刚刚放下的盾牌的慌乱中。
‘轰轰!’二十排军阵被重骑一冲而破,丢弃骑矛后,骑士们不约而同抽出了雪亮的骑兵刀,在蹶张弩阵里收割着生命。弩手们豕突兔奔,呼号惨叫,蹶张弩、弩箭扔得遍地皆是,试图指挥的秦军弩将先是被一刀斩去手臂,还在惊呼的大嘴随即开始旋转他的脑袋被另一名骑士削下,以致脸上还保留着失去手臂的惊恐。
“杀!!!”前两排重骑击破秦军军阵的同时,后面一千多名半重骑宛如蝗虫,他们毫无队形的掠过满是尸体伤兵的弩阵,然后跟着重骑清扫全场土城之外皆平地,当初熊荆之所以命令士卒拆毁那些宫墙、高台,就是为了让楚军骑兵能顺畅的通场。
此刻,一千多名骑兵用骑矛、用骑刀斩杀着秦魏两军数以万计、避无可避的弩手。他们的前方是秦军军阵,此时楚军矛手已经冲出土城、冲下了尸台,致使他们无法返身回援;而他们的后方是王城高达九米多的宫墙,唯有四座城门方可逃出生天。
“杀尽弩兵!”妫景挥刀高声的喊道,城墙上的箭矢不断落在他身上,可他恍然不觉。
“杀尽弩兵!”一千多名骑士呼应,随后开始高喊。他们手中的骑兵刀拖割一个又一个敌卒,迫使他们避入正在迎击楚军的秦军军阵,以造成敌人更大的混乱。
“铁骑!铁骑!!”匆匆赶到北城楼的辛胜撕声大喊,他终于看到了杀死仲父的凶手。愤怒、震惊、俱骇在他脸上不断的交替,他从未见过如此之骑兵,更不知骑兵能如此之杀戮。
“荆人铁骑……委实可怕。”看着城下奔走呼号的弩手,蒙武情不自禁的感叹。他庆幸自己没有设营帐于城下,不然他将与辛梧一个结局。
“披甲骑士,古已有之。”从见到骑兵的那一刻起,卫缭的面色便是发白,可他又歇力的想表现出殷人的骄傲。“秦之畴骑、齐之纹骑,皆源出于商,奈何周人重车不重骑……”说到此他又指着城下的骑兵道:“我以为此必是戎人。”
“戎人?”蒙武不解。“此非荆人?”
“持骑矛而战,挟骑矛而冲,断不可能是荆人,唯有戎人方有此骑技。”卫缭说的很有道理。
“我军弩手经此一击,恐不复再用。”蒙武按下寻根究底的心思,只看着城下被斩杀的弩手。
“末将愿率军入城救之。”李信请缨道。城内宛如角斗场,没有躲进军阵的弩手大多被杀。城内本有七万步卒,两万弩兵,但他们并不堪楚卒一击,哪怕楚卒不到四万人。
“末将亦愿领兵入城救之。”王剪也揖道。他不受辛梧待见,蒙武也不太喜欢他。
“王将军也就罢了,李将军率兵入城吧。”蒙武令道。等李信走了,他才拿出一份刚刚送来的王诏,递给王剪道:“王将军看看吧。”
“啊。”王诏很短,王剪看罢脸上全是惊讶,他没想到……
“王命不可违,王将军收拾行装吧。”蒙武挤出些笑容。“我愿将军旗开得胜。”
“谢大将军!”王剪对着他深深一揖,而后匆匆下了城楼,一去不返。
“王将军此去……”王剪是秦军左将军,他奉王诏而离军,必有大事,故卫缭出言一问。
“救燕。”蒙武吐出两个字。
“可是率军而去?”卫缭并不吃惊,这是早有预料之事,他担心的是秦军兵力。此前虽然不断从项城抽调士卒,但秦军依旧不满二十万,攻下王城后只剩下十四、五万。如果王剪再调走一部分,秦军可能只剩下十万人不到。
“王诏令其率军五万救燕。”蒙武点头,秦军主力全在楚境,要救燕自然要抽调兵力。
“五万?!”卫缭大骇,他击节道:“如此我军不足十万人。”
“然魏军尚有十四万人。”蒙武提起了魏军。魏军虽然开始怠战,可他们人数并不少。
“项燕十五万大军正在几十里外的项城!”卫缭苦笑道。“魏人不可持,此时岂能分兵而去。”
“王命如此,我能奈何?”蒙武也不想分兵,但王命就是如此。“且荆人已然中计,项燕未至陈城而滞留于项城,等待我军撤军。此五万人撤走,不恰好迷惑荆人?”
“荆人确实中计,然迷惑不过一时。”卫缭几欲捶胸。“尚若荆人有不信者……”
世上总有不信邪的人,尤其是不完全受大司马府节制的县卒。卫缭说话之时,一支五千多人的县卒正驶过项城,欲往陈郢而来。
“若敖独行见过上将军。”项城幕府,刚刚登岸的独行客正揖见项燕。若敖二字让项燕眉毛一挑,这两个字实在是太刺耳了。
“我闻将军仅有五千余卒,却欲往陈郢勤王?”项燕打量着独行客,他并不清楚独行客此前曾在他麾下做一名偏长,以为他是唐县县公斗于雉的人。
“然也。”独行客道。“末将以为大王未薨。”
“未薨?”项鹊插言:“王城上皆是敌军士卒军旗,王城既破,大王如何得免?且郢都已立新王,若大王未曾薨落,群臣何至于……”
“新王需次年正月告庙方是大王,此时不过是假王。”独行客一笑,他很清楚县尹们的立场,他们对新政反对多多,对亲齐外交也不尽赞同。齐国如今势弱,联齐必要抗秦,抗秦就要打仗,他们全都不想打仗。“陈郢之中粮秣充足,王城失守亦可再守宫室,大王绝非妥协软弱之辈,上将军若再犹豫于此,国之祸也!”
“郢都已命我暂驻项城,秦军未退兵前不得行往陈郢。”项燕看着独行客道。
“敢问上将军,可是阳文君所命?”独行客追问。他见项燕微微点头,再道:“阳文君与秦人素有勾连。此令更言陈郢战事未决,阳文君令将军暂驻于此,乃襄助秦军谋害大王也。”
“荒谬!”独行客说话时,有人在郢师之将管由耳边悄悄低语,管由怒道:“你一小小卒长如何出此大言?上将军几次遣人至陈郢探查,皆言陈郢无战事。”
“呵呵。”独行客大笑。“小小卒子也比命人于城门上涂上蜂蜜、大造祥瑞的门阍好。”
“你!”管由是真怒了,前年城门上的蚂蚁天书,人人皆言与他脱不了关系。
“信大王已薨者,若非耳聋眼瞎,便是当初欲拥立悍王子之人。”独行客不再理他,只看着项燕说话。“大王重手足之情,从未戕害兄弟姊妹,然却有人为一己之私,欲使上将军见死而不救,谋害大王,望上将军明察。”
“我必会使人再查。”项燕脸若寒冰,余光不由看了项鹊一眼。
“上将军何必再查,领兵一战便知真伪。”独行客又笑,看向项燕的目光带有另一种色彩。
“王命在身,岂能不遵?”项燕无奈一言。
“非也非也。”独行客大声斥道。“从此上至天者,将军制之;从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此乃大王之令,与新王何干?”
军幕之内,并非只有项燕、项鹊、管由等数人,还有其他军中将帅。独行客说完项燕哑然无语,余人也是不语,幕府全是可怕的沉默。
“诸君食有肉、行有车、禄千石万石,独行不过是酒肆之徒,然今日救大王者,唯酒肆之徒而已。”郢都酒肆乃官场百态尽显之所,独行客言毕当即领悟众将之意,他哈哈大笑的走出幕府,又哈哈大笑的登上大翼,乘舟北去。
第四章 凤兮凤兮
“末将告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独行客走后军幕里依然沉默,并没有将领请求项燕发兵,但他们揖礼时的冷笑,显然已将项燕看成了阳文君一党。诸将走后,管由仍在,他揖道:“上将军万不可听信谣言,秦楚会盟在即,若我军至陈郢与秦军大战,秦王必然震怒。陈郢可待秦军退后再拔之,魏军虽二十万众,然攻城半年已疲,我军必能大胜之。”
“管由将军请回营吧,本将自有主张。”项燕挥手道,待管由离开,下令舟师再行查后他便盯着帷帐开始发愣。
“弟以为……”项鹊咳嗽一声,开口后又觉得‘以为’二字太过见外,于是直言道:“项氏他日如何,皆在兄之手也。”
“楚国他日如何,亦在我之手也。”项燕回望着他,目光中寒芒一敛,又别有深意的道:“如今新王已然即位,项燕自知如何择决。”
“善也。”项鹊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兄长提及新王,自然是站在新王一边。大王薨也好,未薨也好,只要拖过四月挨到五月,那一切都已成定局。届时楚秦会盟,两国弥兵罢战,连续两年的战事终于要结束了。
“父亲、父亲……”幕府外传来项梁的声音。十五岁的少年走路无比轻快,他风一般的进来,对着项燕、项鹊揖礼后相告:“父亲,我闻大王未薨也!唐县之卒已赴陈郢,大军何时……”
“咳咳。”项鹊一阵咳嗽,“此谣言也。大王若是未薨,郢都何至于另立新王。”
项鹊一句话就把项梁嘴堵住了,他只好看向项燕,期盼的道:“父亲,梁儿思念兄长,请父亲准孩儿随唐师赴陈郢。”
“胡闹!”项燕听罢拂袖,“你尚未加冠,岂行戎马之事?”
“兄长亦为加冠,却已是誉士。兄长大我三岁,骑技不曾比我精湛。”项梁不解项燕心理,以为父亲看轻自己,顿时不乐意了。
“你下去吧。”几个儿子当中,项燕最喜欢项梁,因为他长得最像妻子。
“父亲?”项梁不解父亲之意,开使劲挠头。
“下去!”项燕眼睛一瞪,他便灰溜溜的出去了。见他走,项燕又笑道:“竖子。”
“若敖独行之言已动摇军心,兄当严令禁止之。”想到侄子也听信若敖独行‘大王未薨’的之言,项鹊如此建议道。“不然,军心必乱也。”
“不赴陈郢,军心已乱。”项燕出乎意料的回应,这让项鹊猛然一呆。
时隔半年,郢都正寝燕朝再一次热闹起来,熊悍连同李妃坐于王席之上,阳文君坐在左下首,这是令尹的位置,寿陵君、襄城君、沈尹鼯等封君大夫于左,唐睢、朱观、虞卿、周文这些谋士于右。朝议还未开始,谒者便带来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太卜观季将卒。
独行客说新王还未告庙,所以只是假王,实际上不说告庙,就是即位都还未进行。即位要太卜、卜尹选择佳期吉日,前日群臣才从若英宫迎出李妃母子,最近的吉日也在两日之后。没想到的是,太卜观季就要死了。
“令尹……”阳文君说顺口了又说起了令尹,他立即改口道:“昭黍可在观季府邸?”
“然也。”谒者答道,“太后亦在观府。”
“太后亦在?”寿陵君顿觉不安,“难道彼等想谋反不成。”
他这话顿时惹来唐睢、虞卿几人的窃笑。“嗯嗯。”挥退谒者的阳文君嗯了几声,道:“再过两日便是吉日,大王即位后首要之事便是与秦会盟……”
“君上误矣。”事情会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实在大出唐睢、朱观等人预料,只是他们身为寿陵君的门客,就不得不为新王提供计策。“大王即位之后,首要之事当遥祭先王。先王薨于陈郢,楚人皆恨秦也。与秦会盟之事,不可急也。”
“然秦王正在稷邑。”阳文君有些不悦,“若秦王大怒,再出兵伐我……”
“秦国出兵四十万、魏国出兵二十万,六十万大军一同伐楚,先王不惧也。若新王即位不与秦人战,反与其会盟,楚人必不服也。”唐睢垂垂老矣,但说出的话一点也不糊涂。
“当务之急乃是郢都王卒。”唐睢考虑的是人心向背,周文想的则是自身安全。“未得王卒兵权,我等皆为鱼肉耳,昭黍不杀我等,乃为先王骨血之故。”
“无礼!”几个客卿被请上正寝燕朝,要的是他们出谋划策,周文是在出谋,可话说的太难听了。一幅端庄神情的李妃闻言花容失色,不得不可怜巴巴的看向阳文君。
“当务之急是退出这正寝燕朝,”周文说完虞卿又开始说话。“即位何必急于一时,庶王子怎能与嫡王子争位。臣以为,首要之事乃避居东宫,时机一至,朝臣必请悍王子即位。”
“然也。然也。”朱观也开口,“进一步不如退一步,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你等……”不说阳文君,就连寿陵君也听不下去了,“君等何出此言?我寿乐薄待乎?”
“主君何曾薄待我等,”朱观揖道:“正因主君厚待,我等方劝主君不宜操之过急。陈郢远在数百里之外,尚若大王未薨……”
“放肆!”朱观之言打在了阳文君的软肋上,他最怕的就是大王未薨。
“君上不听我等之言,我等只能告退。”朱观说罢起身,唐睢等人也起身,几个人一边揖礼一边趋步往后,摆明了不愿与阳文君为谋。行之阶下,‘当’的一声,虞卿裳下又掉出来一块金饼,他赶忙拾起,擦去灰尘道:“爰金啊爰金,主君已迷心窍,大祸不远矣。”
“先生真以为大王未薨?”几人当中,周文最不信邪,可其余三人都相信事情没那么简单。
“我闻阳文君一日数次讯于项城,令项燕不得赴陈与秦军交战。”朱观浅笑,说出自己的疑惑。“若是大王已薨,何不让项燕加疾赴陈,已表勤王之心切。”
“阳文君俱与秦交恶,这才严令项燕不得赴陈。”智商上周文还是差了一大截,他此言一出,唐睢、虞卿皆笑。然而活到他们这个岁数,已不想做无谓的口舌之争。
“此别之后,虞卿何往之?”唐睢笑问正在藏塞金饼的虞卿,他从怀里掏出一双玉璧置于虞卿手上:“此玉乃魏王所赐,赠君以为车马之资。”
“还能去往何处?”虞卿毫不客气接过唐睢的玉璧,“自然是回邯郸。赵王听信建信君之言与秦会盟,必酿灾祸也。赵国朝堂即将大变,我若晚去,何立于朝?”
“哈哈……”唐睢笑道,“与虎谋皮者,必死于虎口。”他笑过却重重叹息,“魏国危矣!”
彼此都是聪明绝顶的谋士,从楚国与齐姻盟开始几个人便清楚天下格局自此大变。楚王真死了还好,可现在诸多迹象都说明楚王未死。楚王未死,楚齐联盟与秦国相衡,赵国相邦建信君极力促成与赵秦会盟,赵国日后必受秦噬,到时候楚齐赵三国必然会走到一起。
而魏国夹在秦国和楚齐赵三国中间,自然是无比危险。唐睢是魏人,自然忧心魏国,但同时他也痛恨秦人,且如今这形势,他即便返回大梁游说魏王,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若三国再行合纵,我等或可入大梁游说魏王。”朱观也是魏人,他做春申君门客的日子比唐睢久,对魏国的感情比唐睢要浅。若不是春申君身死门客尽逐,寿陵君一意孤行助立熊悍,他此生是不想返回魏国的。
“呜呼!”唐睢好似没有听见朱观之言,他一个人呜呼起来,而后唱道:“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唐睢唱着歌出了路门,这首两百多前的歌谣楚人皆知,但此歌之所以出名,还是因为孔子入楚时,楚地狂士与孔子车驾接舆交错时大声唱起,孔子下车欲与之言时,此人趋步避之。因不知此人氏名,故称其为接舆。
‘凤呀!凤呀!为什么你的德行竟如此衰败?已往的事情不可挽回,未来的事物还来得及。算了吧!算了吧!眼下从政的人物都很危险!’
接舆劝谏的是孔子,唐睢劝谏的似乎是寿陵君,又似乎是魏国。几人走后,寝内阳文君等人还在商议即位会盟之时,忽听寝外有人唱凤兮凤兮,诸人一时噤声。
“唐睢者,胆怯之徒也。”阳文君抢先开口,直斥唐睢胆怯。“县公邑尹皆不愿与秦人为敌,若我等能早日与秦王会盟,大事定矣。我以为,两日后即位,即位当速离郢都。”
“郢都乃我国都,为何离去?”沈尹鼯诧异道,他终于又成了楚国太宰。
“王卒兵权不在我手,唯有与秦会盟再召各县县卒,方可再入郢都。不然,我等朝不保夕也。”阳文君目光扫过李妃,最后落在群臣身上。他这边话刚刚说完,一个臣就急急进来,“禀主君,项燕拔营也。”
第五章 大王
城外的鼓声是天亮前响起来的,那时候熊荆还在梦里他梦见自己正帮儿检查身体,然后芈跑过来说她也要检查,然后是李妃,她跑来就撒娇说大王你真偏心,怎么不帮臣妾检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熊荆说你是父王的爱妃、我不能检查时,长姜这个老东西开了口,他说按蒸报婚制,宫中除了太后,先王的大小嫔妃媵妾都是大王的妻妾,都要大王检查身体。
熊荆闻言乐坏了,可惜这个时候听见城外鼓声的士卒忽然大喊‘援军至矣’,那些嫔妃一瞬间全部消失。长姜踉踉跄跄奔来时,擦完口水的他已然起身。床榻的位置依然是正寝西面的总章,没有屋宇,有一个不大的军帐,睡在里头每当有风吹过,军帐总会沙沙作响。
“大王,援军至矣!”长姜老泪纵横,这段时间每天早晚他都祭拜太一,为的就是大军勤王,现在,援军终于来了,大王有救了。
“援军……”援军二字让熊荆不再遗憾梦中的美人,想起来当下的现实。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在此与敌军死战的,若非如此,恐怕早在外城浸坏时丢了小命那时候红就曾劝他突围,前提是全军掩护最后几艘大翼下水。
“天佑我楚国也!”长姜也好,其他寺人也好,皆伏拜于地,没看到熊荆脸上笑容渐渐消散。
“不对。若是援军,鼓声怎会如此之小?”王城城墙高愈九米,三米多高的高台根本就看不到外面的情景。熊荆侧耳听那鼓声,只觉得声音太小。钟鼓是极为贵重的东西,战鼓皆建鼓,平时立于戎车之上,便于携带。项燕若来救援,全军当有上千面建鼓,敲起来必是惊天动地,现在这鼓声太小太小。
“禀大王,援军前锋至矣!”其余将领急急奔上了高台,他们脑补的倒好,说是援军前锋。
“公输忌?”熊荆扫了众人一眼,没有看见兵将军公输忌。“公输忌何在?”
“禀大王,公输将军还在阵地。”庄去疾已是熊荆的副官,很多时候由他协助熊荆公务。
“速召他来。”熊荆吩咐道。四百米纵横的小城,根本不存在召不召的问题,谒者奔到台下朝兵阵地喊了几嗓子,公输忌就跑了过来。
“速速搭起一架木塔,本王要看看外面的援军!”熊荆懊恼的看了看四周九米多高的城墙,他觉得自己闷在铁屋子里。
“唯!”公输忌也知道是援军来了。虽然退入土城时抛弃了很多东西,但正朝大殿、正寝大殿、祖庙、社稷拆下的都柱大梁全在,舟师修理大翼的蚂蟥钉也有,军中木匠、皮匠、铁匠一应俱全,搭建一座十米高的木台并不难。
“此援军前锋也。”廉颇也醒了,他过来时众将都高兴的向他揖礼。
“真是前锋?”熊荆终于放下狐疑,他以为楚军的例行骚扰,毕竟鼓声太小了。
“鼓声骤急不懈,战意昂扬。必是前锋无疑。”廉颇又听了听,再一次断定,众将脸上笑容更甚。“我军与援军高墙阻隔,还应尽早使其知晓城内还在坚守。”
“坚守?”熊荆有些不解,他觉得郢都应该一直知道自己在坚守。
“然也。”廉颇点头道。“前几日敌军攻城时忽然止鼓不进,数次,此为妖也。臣以为,敌军当外传王城已破、大王已薨之假讯,如此令上将军不救我。而今援军仅有前锋……”
廉颇的推测让大家吓了一跳,前几日确有几次敌军很奇怪的停鼓不进,只在城头大肆挥旗。而己方的建鼓不是击毁了,就是变成了骑兵的马铠,可用者所剩无几。
“末将有一策可使城外援军知我!”众将错愕间,养虺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说!”熊荆被廉颇的推断吓了一大跳,背上居然微微冒汗。
“大王可命兵以火弹攻击城楼,援军必见也。”养虺其实想的是抛高火弹,然后弓手射之,但他的目光恰好看见东城城楼,当即改了主意。
“大善!”熊荆也在想如何提醒城外的援军自己还活着,搭木塔实在是太慢了。“来人,命兵以火弹猛击北城城楼。”
“荆人!荆人!!”攻陷外城后,秦魏大军已在城中扎营,天未亮便闻鼓声,一时满城皆惊。卫缭是最恐慌的一个,他一边高喊着荆人一边疾跑至蒙武幕府,连皮履都没有穿。
“卫缭求见大将军。”军幕之外,面无表情的短兵将其拦住,待帐内传来蒙武的声音,才放他入帐。“请大将军速速召回王剪。”卫缭还没有看到蒙武就大喊道。
“召回王剪?”鼓声一起蒙武就惊醒了,之前暗夜里看不清鸿沟沟畔,现在天渐渐亮了,这才发现鸿沟之畔并无多少楚军,以侦骑刚才的说法,人数还不到万人。
“然也。”卫缭脸上全是焦色。“项燕已来也。今我军不过十万,魏军虽有十五万,然此十五万人攻城日久,早已疲顿,相邦子季又不得军心,一旦阵战其军必乱。项燕十五万大军与城内荆王之军当有二十万,我军不敌也!”
“报!”令兵在帐外高喊,“敌军不待列阵便杀魏军,魏军恐不敌也。”
“啊?”蒙武低呼了一声。东湖两岸各驻有一万人。因为城北、城东由秦军负责,城西、城南由魏军负责,故湖口北面驻扎的是秦军,湖口南面驻扎的是魏军。楚军不过几千人,居然敢不列阵而战,这是疯了么?
“众将卒!灭此朝食耳!”湖口之南,鼓声响了还不到一刻钟,按耐不住的独行客便不顾阵法,带着尚未列好阵的县卒冲击同样未曾列好阵的魏军。他手持钜刃、身溅热血,斩下一名魏卒的头颅高高举起,对着身后的五千多县卒大喊。
主将身先士卒,拎着人头对自己大喊,憋了一夜的士卒好似血液被点燃,他们嗷嗷大叫起来,冲到敌军之中便大肆砍杀。唐县在大别山之西,属旧郢之地,且山林间民风本就悍勇,他们一阵乱冲,竟然把眼前的魏卒给镇住了。刚刚睡醒的魏军不是结阵而战,却是返身而走。
魏卒退而县卒进,很快数千县卒就冲入魏军军营。草地上全是魏军的营帐,众卒冲过军帐欲急追魏卒时,前排只听见一声大喊:“射!”
雨一般的箭雨迎面而来,猝不及防中县卒接连中箭,此时魏军鼓声方才咋起,数千魏卒在魏将的指挥下反冲过来,把数千名楚卒给围上了。
“杀!”魏军士气如虹,围着楚军便是一顿猛打,阵后的弓弩手射出的箭矢则不断落入越来越密集的县卒当中,惨叫声越来越急。
“若敖将军,这便是‘变化之道,皆在一瞬’?”此前与独行客同为一卒的读书郎苦笑,觉得必死无疑的他已经顾不上什么尊卑他本以为有着若敖氏偌大名头的独行客会一战而胜魏军,没想到己军反被魏军团团包围了。
“不知便禁言!”独行客也有些懵逼,他没想到魏将这么老道,居然在军营里设伏,这动作实在太快了些,他一边挡箭一边喝道:“夷矛列阵!十人为排。”
“将军有令:夷矛列阵,十人为排!”箭矢不断落下,四周皆是喊杀。好在县卒并非弱兵,一时还能撑得住。他说召唤的夷矛不是县卒的武器,而是此前的麾下。
“夷矛列阵,十人为排!”包围圈还没有到人挤人挤不动的程度,战场虽然厮杀呼喊,可几千人并没有占多大地方。随着命令,离得近的百十杆夷矛迅速汇集了过来,三十六名弓手也冲过来二十多人。这些人在戟矛手后方急急列阵,矛手挤在嘶喊的县卒当中,队形歪歪扭扭。
“听我口令,端矛。”独行客背对着敌阵站在矛阵最前,一支羽箭穿过人群钉在他背上,他身子颤抖了一下。
“官长口令:端矛!”新的条例规定,交战时矛手需要重复卒长口令,以免矛手误听。矛手一边重复口令,一边端矛,这边的举动当即引起戎车上魏将的注意。
“已备”独行客转过身,从端矛姿势变成了冲矛姿势,钜铁长矛高举过头顶,这时候又是一波箭雨袭来,他再次中箭,连声闷哼。
“杀!”一声暴喝,独行客疾冲了出去,前面正于魏军交战的戟矛手被他一冲而开。不受影响的他手中夷矛开始全力下压,一支长殳被击落在地,紧接着‘噗’的一声,夷矛从一名持戈魏卒的胸口捅入,擦着脊骨穿透身后。
“杀!”矛手十人一排,前三排矛手也如独行客这般往前疾冲,只是他们有半数人被前排戟矛手挡住,己方前线阵列一片混乱。好在混乱只是一时,冲击完的矛手立即避向两边,戟矛手见后面有同袍举矛重来,也急急避让。
“杀!!”矛阵开始第二轮冲矛,这一次三十名夷矛上实打实的刺入魏军军阵。刚锐迅猛的攻击不但让魏卒连声惨叫,后方士卒更吓得急急后退。三十杆夷矛同时扎向十个人,谁看了都会害怕。
“杀!!!”第二轮冲矛刚刚结束,第三轮三排矛手又冲向同一个位置。这下魏卒撑不住了,他们啊呀一声,如同之前那般返身大奔,矛手上依旧追上了他们,将他们刺死。
矛阵冲阵如同海潮,一波接着一波。独行客想象不出天下有什么军阵能挡得住夷矛阵一冲。他对魏军阵溃毫不意外,因为不是第三轮击溃,就是第四轮击溃冲击后的矛手会回到后方列队,等于说这样的冲击将持续不断、连绵不绝。
独行客正要命令矛手击杀魏军主将时,忽然发现所有部下瞬间便忘却了战斗,愣看着一个地方。那里,高高的王城东城楼上,耀眼的火光猛然升起。
第六章 大王2
‘砰!’几乎是不能耳闻的声音,一个黑点撞在城楼上突然爆裂,火焰喷发的同时县卒们开始喃喃呼喊大王,这种喊声越来越响,最后有人振臂高呼起来:“大王、大王!大王!”
“大王!!!”数千人同时高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此前他们愣神之时,对魏卒的进攻不闪不避,现在他们高喊大王,魏卒禁不住转头回望,然而这时候县卒们呐喊起来:“杀!杀!!”
“杀!”独行客钜刃指向戎车上的魏将,两百多名矛手紧跟着他前冲。魏将身前的护兵根本就挡不住夷矛,戎车转向撤退也是来不及。夷矛刺在挽马上,狂跳的挽马将戎车重重摔倒,独行客跳上前去几刀剁下,连手臂带首级,魏将身首异处。
“啊!啊!!”抓着犹戴着皮胄的魏将首级,独行客站到了戎车车厢上。他身前身后都插着箭羽,可他对身上的伤势浑然未觉,只高举着魏将的头颅,凶兽般地对着身后的县卒咆哮。
魏将已死!敌阵已溃!大王未薨!任何一件都能让五千县卒疯狂,何况是累加在一起。数不清的县卒奋不顾身地扑入魏军军阵,魏军当即大乱。他们不是被县卒击溃的,他们是被县卒挤溃的。楚军越战越勇,溃阵的魏卒只能向后逃奔,阵战变成了追逐战。
就在所有人振奋得难以自持时,独行客忽然大喊:“止步、止步!鸣金!速速鸣金!”
‘当当当当……’戎车就跟着县卒,上面不但有建鼓,还有钲铃。钲铃一响,追逐中的县卒脚步便停下了。此战虽然是一场乱战,可县卒并非没有军纪。击鼓则进,鸣金则止。既然主将已鸣金,他们就只有缓缓后退,回来的时候顺便把摔在地下的魏军伤兵一一刺死。
“列阵!列阵!”战前不列阵,战后却列阵。独行客的指挥真让人看不懂,但他的判断并没有错误。楚军列阵之时,陈郢南门冲出来的秦军骑兵正汹涌而来。
“列阵!”不是独行客一人喊列阵,唐师师长、旅长、卒长都在喊列阵。好在士卒并没有冲出太远,五千县卒皆属精锐,秦骑冲至眼前放箭时,军阵虽不整齐,但已成雏形。
“放!”呼吸仍然急促,心脏也砰砰乱跳,然而县卒还是射出第一波箭雨。
“退!速退。”箭矢还未射出,冲近的秦骑就一声惊呼。大可怕了!这支楚军居然人人有弓。
“放!”第一波箭雨刚刚射出,第二支箭已在弦上,箭矢追着打马回转的秦军,将最后那一小拨退之不及的武骑士射下马来,未来得及逃出弓箭射程的战马也不但中箭嘶鸣。
“止!”独行客最后令道。之后他箕坐在戎车上,身上犀甲脱下,露出重重包裹绸缎的上身。魏人箭矢造有倒钩,箭矢射在重重绸缎上,破甲后入肉未深,能咬着牙硬拔了出来。
“啊…”每拔一箭都让独行客额头青筋暴起,三箭拔完他已经痛得发不出声。
“敢问将军,我军若何?”唐师虽然击溃了魏军,但很快就有更多的敌人杀到。五千楚军不过两师一卒,两名师长此前对独行客还很是不服,此战打完,两人包括旅长卒长,全都服了。
“退至鸿沟近畔,以箭矢为守,再使人…速速告之上将军,若其不信……,便……”独行客撕声说道,伤口仍在流血,每说一个字、每呼吸一次他都觉得痛。
“报将军,报将军!”人墙外有人大喊,“上将军至矣、上将军至矣!”
独行客冲入魏军军营时,项燕所在的大翼已经在十多里外。看着这群县卒没头没脑的冲进敌营,彭宗不得不一声叹息,道:“惜矣!”
项燕没有做声,依旧举着陆离镜细看战局。军营四周皆是屏遮的魏军军旗,他只能隐约看到魏将在戎车上发号施令。可一会就见魏卒再次溃逃,魏将被独行客斩杀,他不由微笑着点头,道:“不愧是若敖一氏。”
彭宗这时候也发现魏军又溃了,他禁不住笑了起来,大声道:“猛如虎也!”
“非但猛如斑,还狡如狼。”这时候独行客正高喊着鸣金,而后便是秦军骑兵冲阵攒射。可惜秦人万万没想到这支楚军人人持弓,骑弓就射不过步弓,何况是骑弩,几千武骑士丢下百余人不得不与楚军保持一定的距离。
“斗氏之卒竟然人人善射?”县卒是唐县斗于雉的,故彭宗有此一说。
“然也。”项燕放下了陆离镜,“若非养由基……”
几百年前的若敖氏之叛项燕听大父提起过,说若敖氏作乱与先君庄王对阵时,正好处于下风,故而连射两箭都未能射中庄王,射第三箭时养由基乘其不备一箭封喉,若敖氏之卒遂大败。
“父亲!看……”项燕还在回想小时候的故事,身边项梁忽然指着陈郢大叫大跳。
“大王?!”陆离镜里,项燕终于看到东城楼腾起的火焰,这是投石机射出的火弹。
“大王?是大王!是大王!”整艘大翼上的将卒都在喊叫,其他舟楫上的士卒们呼喊更是震耳欲聋:“大王未薨、大王未薨也!”
连绵八里的舟队一阵波动,士卒们又哭又笑,又喊又跳,一些甚至落入水中。这还是小事,舟上皆有会水的舟师士卒,他们入水救援即可,真正让人不安的是不少舟楫彼此相撞一艘大碰撞后居然散了架,裂成两艘单舟,单舟上人人惊慌,又撞上其他舟楫。这可不是几个人落水,而是一舟百余人全部落水。
“大王未薨也!”谁也不关心落水沉舟之事,他们只想快点上岸,速速击溃秦寇救出大王。
舟行十余里并不需要多久,八里长的舟队落锚于东湖湖口之南。因为忌讳楚军的荆弩和投石机,秦军骑兵远在四百步之外。楚军陆陆续续的登岸,小舟不足的情况下,一些士卒直接跳下水深至半胸的鸿沟,涉水上岸。太阳升起的时候,东湖之南、鸿沟西畔已是军旗招展,登岸的楚军丝毫不乱,他们有条不紊的在三百步外扎寨立营埋灶。十五万对三十余万,士卒最少要食个半饱才能与秦魏大军死战。
“我军十五万,敌军或三十万,故需以一敌二。”趁着造饭的间隙,将帅齐聚项燕幕府。其实并没有什么幕府,这里只有一片空草地,筹板就放在地上,项燕站着,诸将围坐。“然大王未薨,我军士气正盛,而敌军攻城半年有余,人人皆疲。”
王城东城楼上的火弹此时已经停了,每个人都相信大王正死守最后的宫室。正因如此,决战刻不容缓。援军已至,秦人必会对大王发起最后的进攻,哪怕是拖延一个时辰,大王都是危险的。
没有说太多鼓劲的话,项燕指着筹板说道,“前岁清水之战,我军薄中厚方,引秦人中军入伏。此战,我当反其道而行之,厚中薄方。中军由邓遂将军五万精卒任之。阵厚二十行,宽两千列。然,正中百列需加厚一百行。切记!此战左中右三军皆不奔,唯此百列可驰奔迎敌。
右军,由两万公族之卒、两万郢都之卒任之,阵厚二十行,宽两千列;左军,由本将所率三万县卒,一万五千项师任之,阵厚四十行,宽一千一百二十五列;两万王卒为此战游阙,为本将所辖……”
“上将军,我军若何?”独行客是被人扶过来参加战前会议的,其他人都有安排,他这五千人却没有安排。
“唐师可为游阙否?”项燕看了他一眼,不想安排他上阵。
“为何如此?”独行客不服,“上将军轻我唐师?”
“你!”独行客咄咄逼人,项燕还好,彭宗则有些气恼。
项燕不得不道:“唐师若战,只能列于左军。右军有东湖相屏,无惧敌之骑军。左军未习矛阵,厚达四十行亦可为秦军锐士所破。”
“何惧之有?我军便立于军阵最左。”左军最外侧确实是整个军阵最危险的地方,此时己军军阵宽不过五千一百二十五列,敌军有三十万,哪怕阵厚五十行,也有六千列,其宽度也会大大超过楚军。右翼因为毗邻东湖无法包抄,左翼却没有这样的地利,占有数量优势的敌军必然重点攻击左翼。
“然。”项燕见独行客决心已定,不再这件事情上犹豫。“给若敖将军五十万支箭!”
“谢上将军!”五十万支箭听起来很多,实际分到每个人手里不过百支。加上唐师原有的箭矢,每人大概有两百支箭。
“此战……”项燕接起打断的话题,在他的示意下,筹板上的敌我两军开始由谋士推演,推演完毕他高声问道:“你等知否?”
“禀上将军,我等知矣!”筹板上的推演精妙至极,众将心中笃定。
“此战……”楚军战前必卜,彭宗亮出之前占卜的龟甲,道:“我大吉也!”
“天佑大楚,天佑吾王!”众将齐声高呼,呼完他们个个揖礼而去,大战终将开始。
第七章 左翼
鸿沟之畔军旗招展、炊烟袅袅,火弹在东城楼炸裂时,蒙武便心觉不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果然,楚军舟楫尚未靠岸,楚军士卒就争相跳水登岸,而后扎营造饭。鸿沟离外城墙不过四里许,仿制的陆离镜哪怕再不清晰,楚军的动作也看得极为清楚。卒不解甲、伍不立帐,这摆明了是要与自己决一死战。打或者不打,这是个问题。
“项燕不过十五万,请与其一战。”李信也站在陈郢城头,陆离镜里看把楚军仔仔细细看了个遍,他并不觉得楚军难打,毕竟己方人数处于压倒性优势。
“荆人七成持矛……”鏖战半年,楚军夷矛优势尽显,冯劫想到密密麻麻的矛头就心有余悸。“却不知项燕为何要将持矛之军调至右翼?”
“真与项燕决一雌雄亦当等王剪五万军返陈。”一边的卫缭插言。在他的建议下,蒙武已派人急告王剪,要王剪率五万人速速返回陈城。
“王将军奉王命救燕,已不受大将军之制也,等他他也未必至陈。”李信战意昂扬,这半年攻城战打得非常窝囊,他早就希望能与楚军野战一番,一战而定胜负。“今项燕军刚至,士卒疲也,若能称其立足未稳而战之,我军必胜。”
李信关于王剪的判断并不错误,但他对楚军的预想则全是错的。前年清水之战蒙武对付楚军,是一次接一次的袭扰,搓其锐气才与项燕决战,而非一上来就与其决战。楚人是热血之徒,在他血液燃烧之时与其相斗是下下策,如果可以袭扰他、疲惫他、迟滞他,消磨他的意志、挫伤他的锐气,再与其决战那就事半功倍了。
作为年轻的将领,李信显然没有这样的作战经验,蒙武也不愿当作众人的面教授这些东西,所以他一直沉默。即没有说战,也没有说不战,这时候魏相子季疾步来了。
“蒙将军,项燕军已至,我军恐不胜也。”子季满脸苦笑,人还未到,言已先到。
陈郢外城周长三十里,拔下这样的城池伤亡四、五万人勉强说的过去(这需要忘记外城是被水浸坏的),可攻拔小小王城又伤亡了四、五万人,这就让所有魏军将领很失望了。尤其是前天,楚军铁骑驰骋于王城之内,斩杀半数弩手,更让魏军谈楚变色。
“相邦何出此言?”蒙武含笑对子季揖礼,他身后的将帅虽然不屑子季,也跟着揖礼。
“诸将帅听闻项燕军至,再闻项军人人夷矛,已欲拔营返魏也。”子季继续相告,楚军夷矛人人胆寒。对面钜铁夷矛着甲是一死,不着甲已是一死,很多人宁愿不着甲。
“怎会如此?”蒙武终于变了色变,秦军十万,加上骑军也不过十一万,魏军十五万,若魏军真拔营返魏,这场战根本没办法打。
“攻城日久,我军死伤逾十万,此前又……”有些事秦军或许不记得,可魏军人人记得。当初己军已夺陈城,是秦军让自己撤出的,这一撤再攻进去就死了四、五万人,此后的王城争夺战更加惨烈,数不清的魏卒摔下王城,被城下锐木刺死。
还有一次魏军被引入城中,惨死过万,而秦军伤亡仅数千。谣言因此而起,有人说秦人助魏攻楚乃秦国灭魏之毒计,此假楚军之手尽歼魏军也。一旦魏军尽死于楚,秦人就会大举灭魏。
“相邦乃魏军之帅,何人敢如此大胆言拔营返魏?”卫缭也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魏军军心不稳,这对战事极为不利。
“魏军之帅?”子季欲哭无泪,他倒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国中军中,我已是魏国之贼、秦国之犬。请大将军速速决断,或今日便与项燕一战,或拔营退兵,他日再攻陈郢。”
“荒谬!战至今日,秦魏两军死伤近二十万,怎可弃陈而去?”李信大怒。他随机揖向蒙武,“请大将军今日便与项燕一战,晚则恐生变故。”
“报!”快马在城下急停,一个令兵匆匆冲上东城,远远的便拜道:“禀大将军,王将军言其王命在身,救燕时日有限,且荆人不过十五万,秦魏二十余万可一鼓破之,不欲返陈也。”
“这个王剪!”卫缭大怒,王剪带走两万骑兵三万步卒,他五万大军不来,胜负难料。
“王剪出身斗吏,乃钻营之徒,知陈郢再战无升爵也,而赵军攻燕皆赴易水,邯郸以南空虚,攻赵易升爵也。”冯劫毫不避讳,直接把王剪的心思道出,听得人人皱眉。
“他日面见大王,我必诋毁之。”李信也是大怒,虽然他不认为缺了王剪那五万人己军就不能战胜项燕,但王剪如此唯利是图,着实令人不齿。
“请大将军再遣人斥之,王剪军至,我军必胜。”卫缭怒后又恢复理智,劝蒙武再遣使者。
“上卿误矣。王剪奉有王命,已不归大将军节制,救燕又有时日限制,他必不救也。”冯劫再道,他随即看向仍然沉默不语的蒙武,“大将军明鉴,王剪已不助我,今日不战,魏军再无战心,我军只能退兵;若战,或可趁荆人远道而来立足未稳胜之。”
“禀大将军:北城墙已塌,军中无积攒粮秣,我军退入城中亦难据守;不退入城中,项燕必前行与我军野战。城南乃魏军之地,若魏军再溃,大事休矣。”李信也揖告道。
“请大将军速战速决!”子季也不想煎熬了,他只想快快结束眼下的痛苦。
没有人知道蒙武是怎么想的,众将劝后他一阵沉默,最后才沙哑道:“击鼓,召将。”
鼓声突然在陈郢城内响了起来,虽然急骤,却只是一阵。城外城内都懂得这是秦军在聚将。看着逐渐成形的木塔,熊荆激动中不断搓手,他太想念郢都的美食、城外的风景了。
“秦军聚将,老师以为如何?”木塔搭在正朝三米高台上,熊荆看罢等不及又问廉颇。
“大王急也。”廉颇难得呵呵笑了几声。他此前说鼓声是援军前锋也有瞎蒙的性质,可秦军击鼓聚将就不同了,一支小小的前锋并不值得秦军聚将,所以定是项燕到了,且已经登岸列阵,不然蒙武犯不着击鼓聚将。
廉颇说的熊荆一愣,他再道:“臣亦急也。可惜我军困守王城,无助项将军野战。”
“我军?”四周都是九米多高的城墙,即便用投石机轰击,也不是一日两日能轰得开的。投石机的威名是靠老迈单薄的莒城城墙、简陋石砌的穆陵关关墙建立的,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夸张。没有攻城器械的楚军,一日两日还真拿敌军没办法。
“请大王稍安毋躁,我军此刻当严防死守,而非攻拔王城,助项将军战。”廉颇捏着白胡子,想的和熊荆全然不然。
“啊!”熊荆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老师以为秦军将攻我?”
“有备无患也。”廉颇点头。这是他本能觉察到的危险,两军决战绝非想战便能战的。他担心秦军不甘心吐出到嘴的肥肉,在与项燕大军相持时,派出数万人不舍昼夜的猛攻土城。一旦土城被攻破,秦军大可以在阵战前亮出熊荆的首级令项燕军心大乱。
当然,廉颇到底是赵人,不理解楚人火一般的性情,以为项燕会谨慎的先试探敌军,而后与之决战。城外真实的情况是五千先锋不顾阵法、不畏埋伏,直挺挺冲入魏军军营,最后竟然打胜了。而项燕麾下的十五万五千大军,压根就没有立帐,士卒吃饭的时候味同嚼蜡,眼睛只瞪着敌旗飘扬的陈郢城头,每个人都知道大王未薨,正在死守最后一间大殿。
当最后一口羹喝完,性情激烈的楚卒举起夷矛末端的配重一下两下就把铜釜捅破。破釜并非首先出现在巨鹿,春秋时楚武王最后一次攻伐随国,渡汉水前士卒便破釜以示死战之志。
早食之后,十六万大军按照项燕的布置开始布阵。公族之卒、郢都之卒在右,四万精锐在中,三万县卒、一万五千项师、五千唐师在左。整个军阵宽五千两百余列,以一卒一米的间隙排列,其长度超过五公里。
阵宽如此,厚度就很值得玩味了。凡是夷矛之卒厚度一律二十行,非夷矛卒厚度则为四十行,唯有独行客麾下的唐师附有一卒夷矛,他们的阵型是标准的15x15,立于军阵最左。
阵后百步外即是楚军的预备队游阙。他们列成宽三百,厚一百的矩阵。两万王卒在右,隶属于中军的一万精卒在左军阵绝非一成不变的,一定敌军列阵,两军在建鼓声中向对方军阵疾冲,这一万精卒就会追着百步外的中军向秦军驰奔。
那时,楚军阵列将不再是一条直线,而将演变成一个标准的倒t。上一次清水之战,楚军在交战后中军撤退六、七十步,将秦军引入阵中,然后左右两军横击之;这一次楚军交战后是中军急进百步。至于为何这样打,除了项燕、彭宗、以及精卒之将邓遂等少数人,其他将领并不了解,他们要做的就是稳住战线,尤其是左翼战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