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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贰零肆柒     荆楚帝国txt下载     荆楚帝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章 不可灭

    自那一日授斧钺之后,宗庙的烛火再一次燃起,面对着即将即位的熊悍、李妃,面对着中廷内诸多朝臣大夫,新太宰沈尹鼯头戴玄端、一身朝服,肃穆中念着君王即位的古老言辞:“天命有终,往而不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大王薨前,未立大子,亦无子嗣,悍王子同为先王嫡子,当即王位。请大子即王位,李妃为王大后……”

    此言言毕,见王印、酒爵、册书皆已奉上,寿陵君也依礼道:“大王薨前,道扬末命,命汝嗣训,临君楚邦,率循大卞,燮和天下,以答扬先君列祖之光训……”

    母妃牵着自己的手,熊悍看得饶有兴趣。他自然也是角色之一,而且是最重要的那位。寿陵君说完,李妃一阵暗示,熊悍大声背咏道:“眇眇予末小子,其能、其能……?”

    前年熊荆即位时直接篡改台词,现在熊悍则是忘了词,场面一度非常尴尬。满脸幸福的李妃在儿子身边低声道:“……其能而乱四方,以敬忌天威?”

    “其能而乱四方……”宗庙里所有人都看着熊悍,这让他小脸绷得更紧,李妃又低声说了两遍,他才把整句话说完整,正当他要端起酒爵祭祀先祖时,持殳的环卫突然冲了进来。

    “放肆!”功亏一篑使得阳文君大怒,他瞪着带人进来扰局的王尹由大喝。“此乃宗庙之地、大王即位之礼,岂是你等阉人能来的?滚出去!”

    在楚国,阉人也好,太后也好,全是无权的摆设,阳文君大喝,其余朝臣则是瞪目,王尹由心中发寒,下意识背上冒汗,等比他慢一步的弋菟进来时,他连忙躲到弋菟身后。

    “弋阳侯!”见是弋菟,朝臣的脸色再变,阳文君眯眼笑道:“弋侯何为啊?”

    “观猴。”弋阳侯一句话就让阳文君没了笑脸。

    “此我楚国大王即位之礼,弋阳侯却言此为猴,大逆之罪也。”阳文君不跟他绕圈子了,直斥他犯有大逆之罪。“众卫士,何不将其拿下!”

    “有人勾结秦人,有人鼓动县邑抗命,有人阻拦上将军勤王,更有人欲谋害大王,”弋菟声音越来越大,朝臣面色逐渐转土。“此叛乱之罪也!众卫士,还不将彼等拿下。”

    “唯!”环卫本就是来拿人的,闻令如狼似虎地扑向阳文君等人,将他们一个个拿下,即便是熊悍,也由两个寺人抓住,他惊惧大哭,泣喊着母妃。

    “弋菟,你竟敢王前丽兵!你竟敢王前丽兵……”阳文君白脸涨红,眼珠暴突欲出。楚王是至高无上的存在,王权更是一切之圭臬。弋菟居然敢抓捕新王,他真要气疯了。

    “大王?”弋菟蔑笑,他怀里有一张来自陈郢前线的讯文,可他实在痛恨阳文君这个小人,只‘啪’的一耳光打过去,喝问道:“大王?谁是大王?”

    阳文君被他一耳光抽得生疼,他仍迎着脖子,骂道:“弋菟,你竟敢于王前丽兵、大逆犯上,他日必要夷你三族!”

    诛三族是秦法,楚国最重的罪王前丽兵也不过是逮三族、诛宗室,两则截然不同。见阳文君如此恶毒,弋菟更怒,愤恨间他又狠抽阳文君耳光,把阳文君半口牙全部打崩。阳文君这次再也骂不出话了,他只觉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转,血沫断牙不是吞入肚子就是淌于嘴外,若非环卫左右挟持,他已经瘫倒在地。

    弋菟见此不敢再打,阳文君涉及华阳太后,如何处置需听大王处置。“带走!”

    “弋侯可是要杀了我母子?”朝臣全都带走了,花容失色的李妃和淘哭不已的熊悍仍在宗庙。李妃此时不再慌张,她只想死得明白。

    “悍王子太后自有安排,至于你……”弋菟看向李妃,他警告道:“楚国绝非三晋,更非秦国,若想祸乱宫帷、耦连朝臣以图即位,必死无疑。”

    “我无罪!大王已薨,阳文君要悍儿即位……”李妃眼泪说来就来,梨花带雨人见人怜。

    “你有罪无罪,待大王返郢自有定夺。”弋菟对王尹使了个眼色,王尹喊了一句,便着寺人把李妃带走了,她将单独囚禁于五仞台,直至大王回宫定罪。

    “将悍王子细细看管,不得有误。”弋菟最后嘱咐道。“大王未薨,我将急报太后。”

    收到项燕的飞讯,大司马府一片欢腾。弋菟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阳文君,他决不能让熊悍即位,虽然他即位也是个假王。此事想罢,才是禀报令尹和太后。来之前他已派人至若英宫告讯,可传的不过是一句话:大王未薨。至于大王身在何处,敌我军势如何,这些都未言及。

    弋菟急入王宫时,得知王弟未薨的芈小心脏正怦怦乱跳,她坐在马车上,急奔向太卜府邸。

    太卜观季将卒,忽然说想见太后和令尹。赵妃虽然伤心欲绝,可又担心儿子假太卜托言于己,最终还是去了。

    前月观季不过是目盲,今日病榻上再见,已然瘦得不成人形,几如骷髅。他似乎一直在迷梦之中,额上满头大汗,嘴里则念着谁也不听懂的卜辞祭歌,好似祈神。

    观曳跪坐榻前不动,昭黍也跪坐不动,直到家仆言太后至,两人才起身揖礼。这时候观季的吟唱声越来越响,脸越来越红,汗珠越来越大,仰躺着的身躯突然诡异地上拱,腰越拱越高,到最后好似折断,唯有手脚着榻。

    赵妃瞬间就吓呆了,观季上拱时‘咔咔咔’的骨节暴响惊得她几欲晕倒。观曳和昭黍连忙大拜,这是已引神入体的征兆,谁也不知此时占据观季身体的是神灵还是恶鬼,而以观季的巫力,不管是神灵恶鬼,都不是其他巫觋能够驱除的。

    “楚君何在?嘎嘎…嘎嘎……”观季转过身,因为上拱,他头下腰上,倒视着榻前三人。此时的他披头散发,宛如恶鬼,赵妃啊的一声,若非事关爱子,她恐怕早已昏厥。

    “敢问、敢问是那位仙君?”赵妃呆立,观曳和昭黍连连伏拜。

    “本君蹇于云中,今有一语告于楚君。”观季道。这时他不是头上冒汗,而是全身汗如雨下。

    “请君上直言。”观曳、淖狡虔诚再拜,已把观季当成了云中神君。

    “一不可灭也!”观季说完嘎嘎嘎再笑,可他还未笑完拱起的身子便急急落下,脸上的血色也瞬间消散,最后变得一片苍白。

    “君上!”昭黍大喊,他希望云中神君能解释一为何不可灭、何又为一?可惜再度仰躺的观季已没了呼吸,他,已经卒了。

    “兄长……”观曳扑向自己的兄长,他身后的赵妃此时再也支撑不住了,‘砰嗵’,她木头似的载到在地板上。

    “母后、母后……”不知过了多久,赵妃才听到有人喊自己母后,她朦胧胧睁开眼,见喊自己的人是熊荆,当即抓住此人急道:“荆儿……”

    “母后,我是儿啊。”喊赵妃的人是芈,看清楚女儿的赵妃再度流泪。

    “母后,王弟未薨也。”芈脸上也是泪水,但这是高兴的。王弟活着,母后又晕厥了,现在好了,王弟无事,母后也无事。

    “荆儿……”抹泪的赵妃看着芈发呆,她好像听到了什么,有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上将军于陈郢来讯,言王弟仍守着王城宫室,听闻援军至,故命人发火弹于王城城楼。”芈拿出那份飞讯急念道,一口气念完她再度看向赵妃,哭道:“母后,王弟未薨也!”

    “恩。恩。恩……”赵妃已经听清楚是怎么回事,她抢过那份飞讯,却根本没看,而是紧紧捧在怀里呜呜呜大哭起来。

    太后哭得如此悲切,中廷的宫女、寺人也都流泪,立于旁侧的昭黍、弋菟、子莫等人则很是尴尬。大王未薨是喜事,哭他们是哭不出来的,劝又不知道怎么劝。

    “禀太后,若要大王真无恙,还需上将军大胜秦魏两军,方能救出大王。”弋菟是武人,说话不会拐弯,他一开口昭黍就皱眉不已。

    “禀太后,大王天命所在、上天眷顾,定会无恙。”子莫口舌最利,当即劝慰。

    “禀太后,阳文君乱党欲谋反篡位,臣已尽捕押入廷狱。李妃偶联阳文君,罪不可赦,现已囚于五仞台,待大王返都再行定罪;悍王子年幼,唯有太后照看,方不为宄人所用。”昭黍开始汇报弋菟平叛的结果,这是仅次于大王未薨的大事。

    “太后万不可心善将李妃再度放出。”鉴于上一次赵妃的行为,弋菟不得不加劝了一句。

    “嗯。”哭了一阵之后,李妃顿觉抑郁悲苦去了不少,其他事情她都不想问,只道:“大王何时才能无恙?”

    “大王此时困于王城宫室,秦魏大军虽不能入,大王亦不能出。好在宫室中不缺粟米井水,方才支撑到今日。秦人必是久攻不下,方造谣大王已薨。”弋菟大声相告:“然大王虽无害,若要脱困而出,则需上将军击溃秦魏大军。以讯报论,此时当是敌我阵战殊死之时。”

第九章 大王3

    等待了两个多时辰后,八米高的木塔顺利搭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顺着简易木梯,攀上木塔顶端的熊荆终于看见了陈郢东南大阵横陈的敌我两军。

    楚天清碧,春风和煦,骄阳下项燕率领的楚军并非面西背东,而是正对着陈郢的东南角,宽逾五公里的阵列一头在东湖之畔,一头恰好在横在城南大泽近处,前排士卒穿着明亮的钜甲,阳光下甚是耀眼。这应该是算好了的位置,军阵似乎恰好横在湖泽之间。

    秦魏两军的阵列距离楚军大约三百多步,他们紧挨着陈郢城墙东南角,军阵更宽,其东面是魏军,西面是秦军。因为被无数军旗遮掩,熊荆数不出他们的行数,但显然要比楚军厚实。

    这是两道长墙的对峙。项燕将其左翼向陈郢南面横移,避免了马上就要西斜的太阳,同时也占据了有利风向。春夏之交陈郢刮的是东南风,楚军射出的箭矢将获得更远的射程,而秦魏两军的箭矢如果他们还有足够的强弩手射出密集箭矢的话,其射程将会比正常情况下短。

    不知道项燕的筹算、不知道楚军的人数,木塔上的熊荆只能自己臆测敌我两军的布局。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登上木塔这个举动竟然影响这场战争的走向。

    看见熟悉的旗在王城上空飘荡、看到一个身着钜甲个头不高的人站上木塔,楚军将帅举起陆离镜,看向木塔上的那个人。

    “大王也!”邓遂高声呼喊起来,他人竖子般跳起。“大王也!!”

    “大王?”精卒其他将领也看向那座木塔,士卒虽然没有陆离镜,他们同样仰头看向前方。正午的阳光晒在熊荆身上,铮亮的钜甲发出刺眼的光芒。

    “大王!大王也!”越来越士卒大喊,他们站在的更直、握的手更紧。长短兵器狂挥,本已灼热的血再一次沸腾,一些人甚至泪流满面。

    “吾王!吾王!吾王!吾王……”忽然间,楚卒收敛了激动,开始低声地沉喝。

    没有任何前进的命令,更听不见一记鼓声,然而楚军长逾五公里的阵线忽然自动地踏步前进了士卒们不想再等待,他们要大王听见他们的呼喊、他们要击垮拦住眼前的秦魏大军、他们要用热血和生命表达自己的忠诚!

    “吾王!吾王!吾王!吾王!吾王……”军阵自己在前进,卒长、将帅无法令其止步。

    “上将军!”军司马彭宗大骇,军阵无令而进,此前的布置很有可能失效。

    “进!”项燕瞳孔收缩着,看着木塔上的那个身影时他无奈地长长叹了口气。

    “进!”彭宗明了了他的意思,想要命令鼓人马上击鼓。

    “不得击鼓。”项燕再道。己方士气已经沸腾,再击鼓军阵真就要乱了。

    “大将军!”十万秦军在军阵之右,卫缭听闻楚军铿锵不绝的低喝,他回望王城上空那面飘扬的旗,也长长叹了口气。

    ‘嗵嗵嗵嗵……’六公里的阵线没办法靠蒙武一个人指挥,卫缭长叹之际,李信部已然敲响了所有建鼓。建鼓一响,秦魏两军全部击鼓。军官高低起伏的命令兼杂在鼓声之中,臂弩手冲至军阵最前,整个阵线也开始跨步前进。

    两道长逾五六公里的长墙相距三百多步,这段距离并不遥远。行进到最后百步时,楚军阵后的弓手也冲到军战之前,利箭上弦,准备对越来越近的敌军放箭。

    弓的射程远胜臂弩,行至八十步时,前排楚军军吏一声暴喝,箭矢狂风般的飞向敌军。风一旦刮起就不会停止,楚军弓手数量虽远不及敌军弩手,可他们两秒钟就能射出一支箭矢,逼得对面的敌军一边举盾挡箭,一边大喊着猛冲过来。

    “止步!止步!”楚军卒长在做最后一次努力。按照军令,楚军除了中军那一百列,其余阵列禁止奔驰迎敌。“止步!止步……”每个卒长都在高喊,他们还未喊完,身后敌军的弩箭便骤雨般射来,乌黑箭矢几乎遮挡住了天空。

    “啊!啊”卒长伤亡在自己眼前,原本止步的楚军阵线再一次前进,他们越过身前的弓手,举着戈戟夷矛,向敌人暴冲,与同样暴冲而来的敌军士卒凶狠的撞在了一起。

    “轰轰”军阵左翼是连绵不绝的撞击声,这是短戈手盾牌间在猛烈相撞。

    “啊!啊……”军阵中间和右翼,这里没有碰撞,只有魏卒的惨叫。他们的盾牌被夷矛戳破、捅穿,连同他们身着皮甲的身体,也一起被楚卒手里的夷矛了结。

    “杀!”鲜血让人亢奋。军令、阵法、队列,这些似乎全部忘记,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的杀戮。夷矛手在前进,县卒前排的短戈手也在前进。

    “杀!”秦军锐士见识过太多太多这样的厮杀,他们不似楚军那般热血,有的只是死亡般的冰冷。列成纯队的他们,最初的撞击就看准楚卒钜甲下方的空隙,把最前排的戈手捅死。第二排戟手还未挥戟又被他们削断了木。

    当戟手抽出腰间的钜刃时,长铍猛戳。‘当’的一声巨响,双方都惊讶这次攻击。锐士吃惊自己全力一击居然没有洞穿楚人的胸甲,戟手则吃惊自己面对的竟然是秦军锐士。

    “啊!”两人几乎同时狂喊起来,钜刃没入锐士腰腹之际,戟手也被他悬空举起,来不及抽刀的他被暴摔在地,长铍斩下,彻底失去了知觉。

    “杀!”身后的锐士接替受伤倒地的同袍,继续向楚军阵列凿进。五万套钜甲,宽五千两百多列的军阵最前九行人人有甲。与去年清水之战不同,锐士再也不能所向披靡的击垮楚军阵列,每进前一步都要付出一名甚至是数名锐士的代价。

    锐士挥铍前进之时,立于阵后的独行客看到了他们,但他对此无可奈何。只希望自己四十行厚的军阵能在中军击溃敌军前抵挡住锐士的进攻他毕竟是若敖氏之后,项燕虽然没有解释‘此战左中右三军皆不奔,唯此百列可驰奔迎敌’的战术意图,可他听完就明白了。

    交兵之后,‘百列驰奔迎敌’的楚军中军前将伸出一百步。百列就是夷矛大阵冲阵时五十行的倍数。一旦中军那百列冲出百步(或者没有百步),而左右皆不冲,一个完美的倒t便形成。这百列矛手一左一右转向,正好是五十行夷矛大阵的冲阵队列,它可以横击敌军侧翼,或攻击敌军腹背。以夷矛阵的锐利,以及三人一排、三人一排的绝死冲矛,他相信即便是秦军也抵挡不住挡。

    独行客的心吊在嗓子眼,他一会看着高大的锐士把麾下县卒杀的人仰马翻,一会又看向几公里外的中军,希望那边百列矛卒能马上冲矛,然后敌军阵溃。然而他什么也看不到,因为此前整个阵线不自觉的前进、暴冲,那百列矛手根本就没有冲出去。整个阵线根本不是倒t字形,依旧是最开始的‘一’字阵形。

    “上将军,此当如何是好?”彭宗看着没有冲出去的矛卒,整个人欲哭无泪。夷矛阵的优点是可以不顾侧翼后方,这恰好可以前冲百步,然后从中间横击敌军左右。现在好了,全军暴冲,百列矛卒虽然也使劲往前冲了,但他们绝大多数都位于阵列线之后,唯一的好处是给项燕增加了**千名预备队。

    所有人都看着项燕,项燕紧抿着嘴唇,嘴上虽然没说话,背上已经湿透。现在这种情况他能有什么办法?!他不可能把时间再拨回去,然后悉心告诫楚军不可激动不可前冲。

    “上将军,左军危矣!”十几个纯队的锐士凿穿九行钜甲士卒后,破阵的速度突然加快,左翼阵列已人潮鼎沸,卒长、师旅、将帅全在狂喊。

    “传我将令:王卒两万、精卒五千速补之!”项燕毫不犹豫的动用了手中仅有的预备队。两万王卒、五千精卒派出后,他手上剩下的兵力大概只有四千人。这些人太少太少,等于说他对战局再也没有左右的能力,只能坐等胜负分出。

    “上将军不可啊。”彭宗喊道,“王卒一去,秦军骑军必袭我!”

    “去!”项燕怒喝。主将要紧还是军阵要紧他心里清楚的很。左军阵宽一千两百五十多列,两万五千人补充过去,可以列出一个宽一千两百五十多列、厚二十行的军阵。关键不在于厚度,关键是这样大规模的增援让己方士卒信心大增的同时,更能让秦军绝望凿穿四十行军阵的他们,又要面对钜甲楚卒的拼死阻击,

    “项燕技穷耳。”秦军中军,蒙武闻讯大喜,楚军几乎把所有预备队都投入到了左翼,手上大约只剩下大约三、四千人。几十万的阵战,三、四千人改变不了任何结局。

    “上将军危矣。”木塔之上,熊荆渐渐失望的同时,身侧的廉颇不自觉担忧了一句。两军之外,秦军万余骑兵正狼群般的游荡,他们很快就会对项燕发动迅猛的攻击。

第十章 向左

    “他”熊荆并不知道因为自己的出现,使得项燕原本万无一失的计划彻底失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觉得项燕此战最大的问题就是浪费了兵力,他本不应该将未经矛阵的训练县卒作为左军,现在这些县卒撑不住了,不得不以游阙补阵,造成手上再无机动兵力的窘况。

    矛是百战之王,虽然有过于密集的缺点,但更有其他兵器所没有的威力。秦军再强,矛阵十五行纵深足已,且矛阵与矛阵之间还能存在空缺,等于楚军可以最大化的拉长己方阵线。

    未见过真正的阵战之前,熊荆无法相相信几十万人排成数公里的阵线交战,可冷兵器时代……实际上热兵器时代同样如此:一战时期西线所谓的奔向大海,就是双方拼命想包抄对方的侧翼,然后齐头并进一直向北将堑壕延伸到大海,最后整条阵线长达三百多公里。

    一战是西方的整体战时代,战国则是华夏的整体战时代,长平之战廉颇就筑有百里石长城,如果当时赵秦两军真的发生阵战,战线最少也是十几公里。

    十五行矛阵可以最大程度的拉长自己的阵线,包抄敌军的侧翼。对方必须紧跟着自己‘奔向大海’,什么时候它跟不上了,他的侧翼也就被包抄了;或者什么时候他的阵线因为拉得太过单薄,抵挡不住矛阵的进攻,他就失败了。

    项燕不懂矛阵,他根本就没有以卒为单位布阵,发挥矛阵最大的优势;也没有将矛阵布成凹凸阵线,如此凸的部分可以向两侧横击,敌军军阵将会被楚军一段一段撕烂。

    木塔上的熊荆坐立不安,他隐约觉得项燕此战会输。希望满满的时候忽然失去一切希望,即便是两世为人的他也难以承受这样的打击。这等于他要继续苦守在这座纵横不过四百米的土城,没有钟乐、没有歌舞、没有食飨、没有母后、没有儿、没有帆船、没有……作为一个君王应该拥有的一切。

    然后,自己如果选择投降,最好的结果将是押解到咸阳,囚禁在某座清冷的宫殿里,也许能见到儿,也许能寿终正寝;如果选择宁死不降,野兽般的秦军必定会斩下自己的脑袋,然后立在军营外面的木杆上勘验,就像秦军在沂邑做的那样。

    阵战僵持不下,太阳越来越偏西。想到死的熊荆趁着还能看到土墙外的风景,于是将陆离镜看向战场以外的地方。东湖水满,鸿沟两岸芳草萋萋,野花在阳光下狂热的绽放,鸟雀于荒野的田地飞起又落下,啄食着田野里青郁的麦苗,更远的地方还有树、有桥、有屋,一望无垠的苍茫田野,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这全是自由的味道。

    “大王?”熊荆的变化廉颇看在心里,他本担心熊荆会哭出来,可一会见他将陆离镜转向别的方向,望着远方久久不动,他不得不喊了一句。

    “我无事!”熊荆放下陆离镜笑道,他不再为项燕的失败而心急如焚,进入陈郢之前他已经抱着战死的决心,既然死都不怕,又还有其他什么好忧心的呢?

    “阵战已僵持,此时譬如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廉颇抚须说道,熊荆目睹项燕失策情绪尚有起伏,他则是古井无波,生死已在度外。

    “老师以为我军将胜。”熊荆闻言有些奇怪。这时候秦军骑兵已经冲向楚军阵后,好在整条阵线都是矛卒,矛手们夷矛平放,秦骑军难以从后冲阵。

    “然也。”廉颇频频点头,他笑道:“魏人不济也。”

    “魏人?”熊荆一直关注着战况最激烈的楚军左翼,从未细看楚军右翼。确实,右军夷矛在不断的冲矛,很对卒已经深深嵌魏军阵中,哪怕军阵厚达五十行,魏军也要支持不住了。

    “放!”楚军游阙,精卒的十九个矛卒组成一个防守矩阵,将主帅项燕牢牢护在阵中。眼见秦军骑兵奔来,卒长们高呼放箭,迫使秦军骑士避让矛阵。

    精卒是奇袭敖仓的精锐,去年开始就在郢都芍陂训练营中训练,他们矛阵战术上是最完整的。不说秦骑兵不是冲击骑兵,即便是冲击骑兵,没有步兵的配合他们也难以冲垮已列阵据守的矛阵。箭矢飞去,骑士纷纷打马避走。

    “冲!”楚军右翼,面对着厚达五十行的魏军,楚军矛卒正在连绵不绝的冲阵。魏卒几欲阵溃,可阵战之时他们身后全是戎车,一旦有人后撤,便会被军官无情斩杀。

    “冲!”沉闷的声音喊起,这是陈县县卒的阵列,士卒全是几个月前撤出的伤兵。再世为人的他们丝毫不顾生死,只排着整齐的队列一排接着一排的向魏卒凶猛冲去。每当一排矛手冲入魏军军阵,魏人就是一阵鬼哭狼叫。攻城日久,夷矛已经成为最恐怖的武器,恐怖到魏卒看到突起的尖物就会浑身难受甚至打抖。

    “报!”魏兵高喊着奔入主将大幕,“禀相邦,楚军夷矛冲阵不已,蔺角将军请相邦速速派兵驰援,不然,阵破矣!”

    “军阵厚达五十行,楚军如何能破?!”相邦子季气急败坏的声音。魏军并不愿意面对楚军尽是矛卒的右军,想打左军,可蒙武不让。聚将之时众将对此颇多怨言,各种鄙薄、讽刺之语让子季一直不舒服到现在。

    “蔺角将军说,楚军夷矛不可挡也!”令兵急道,“再不派兵,阵溃矣!”

    “罢了罢了,”子季并非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再说此战若败,魏王肯定要治他的罪。他抱怨了几声,最后看向晋祝道:“蔺角将军危矣,请晋将军率军两万急救之。”

    “末将敬受命!”晋祝是被信陵君救赵时击杀的晋鄙之弟,他是魏军中最稳重的将军,让他补缺当万无一失。

    “敢问,将军,若楚军夷矛冲来……”子季犹不放心的问了一句。

    “禀相邦,楚军夷矛冲来,末将血肉之躯补之,定不使我军阵溃。”晋祝没有二话。

    “大善!”子季击节道。“此战若胜,本相必为将军请功。”

    “谢相邦!”晋祝不管真假,对子季匆匆一礼便出去了。他带着两万魏卒急奔蔺角阵线,两万人在魏军阵后又列了三十行,将遥遥欲坠的阵线彻底稳住。

    “当如何?当如何?”楚军只有二十行,一行一行的举矛前冲,虽然凿开了魏军重重军阵,但魏人援军一到,将要开打的缺口又封上了,最棘手的是魏卒的战意又上来了。

    伤愈归队的陈敖大声喝问。前方是魏卒,左右也是魏卒,他身着钜甲,手中夷矛不断前捅,然而一个魏卒倒下了另一个魏卒又增补上来,魏人好像永远也杀不完。

    “不可往前,不可往前。”同为陈县誉士,同样伤愈的蓝钟与他编在一卒。卒长交兵前就被魏军的弩箭射死,这一卒陈县士卒已是群龙无首,此时只知道一味猛冲。

    “不往前……”‘当当当’,箭矢不断的射在钜甲上。魏军不但增援了步卒,还增援的弓弩,箭矢正从阵后密集射来。陈敖喘了一口气,他接着问道:“该往何处?”

    “往……”蓝钟也不知道往何处,这时候一支箭矢从缝隙落下,居然射中了他的左脚。他大啊一声,喊道:“往左!可往左!”

    矛卒已深入魏军阵列,往前久攻不破,何不往左横击?

    “往左也!可往左也!”越来越多的士卒大喊起来。驻守陈郢的他们,曾在城头亲眼目睹出城作战的矛卒横击秦军军阵,那一阵,骑兵击杀了秦军主将。

    “听我口令,向左转!”陈县誉士之长的蓝钟只是个偏长,但他有权下达口令。

    “……向左转!”无比熟悉的口令,哪怕战场上嘶喊惨叫不断,士卒们听到‘左’字左脚青筋总会下意识的乱跳几下。‘唰’,更带着几声闷哼惨叫,一百多人齐齐左转。

    “杀!”左边的敌人变成矛卒正面的目标,这些魏卒还在歇力抵挡身前的夷矛,任谁也没想到,此前只是平放夷矛拒止自己的‘友好邻居’现在正高举夷矛猛刺向自己。

    “啊啊啊”一百余人狂喊起来,转向让他们付出了十几名同袍伤亡,可魏军付出的代价将是这个数字的十倍、百倍、千倍……

    “报上将军!”苦等战局终了的项燕看向立于高处的了望手,不知发生了何事。

    “右军……”了望手因为太过激动而凝噎,他喘了口气才指向右军道:“右军横击也!右军横击也!!”

    “右军横击?!”项燕跳跳了起来,他站在最高处望向右军,却见突入魏军阵列的矛卒开始转向,他们不再冲刺眼前的敌人,而是对准左边的敌人。

    “听我口令:向左转!”

    “听我口令,向左转!”

    “听我口令,向左转……”

    阵厚只有二十行的楚军、只懂得左转的楚军,他们艰难而笨拙的转向,将夷矛对准身侧的敌人。每当一卒矛手转向,左侧的魏卒便完全崩溃,往后逃窜的他们冲击着后队的队形,把整个军阵引向混乱。

    没有左转的矛卒则趁势追击着他们,利用他们的恐慌冲击魏军最后三十行军阵。

第十一章 还有谁

    未能突破魏军阵列的楚军只是在敌阵中撬动,如果是木头,撬出来的木屑肯定是飞向自己,但人常常趋利避害,撬出来的魏卒丢弃戈戟的亡命后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后方同袍虽然硬着心肠对他们大肆砍杀,以使其不冲击己阵,但后奔的魏卒实在太多,这不是一处,整条战线皆是如此。

    溃卒冲击之下,最后三十行阵列终于崩溃。蔺角、晋祝还未反应过来,局势便不可挽回了。手持夷矛、浑身鲜血的楚卒呐喊着穿出魏军军阵,仿佛来自地狱。这下不但魏卒,连戎车御手也着急打马回转,好将卒长、旅师、将帅带离这片危险之地。身着钜甲的楚卒拼命追击着他们,车上此前要以血肉之躯补之的晋祝看着这些杀神,无奈的闭目。

    “敌军溃矣!”游阙位置上的项燕看到这一幕几欲流泪。右军只是一些没有完成训练的矛卒,但正是这些还未完成训练、只知左转的矛卒给了敌人致命一击,着怎能不让他激动。

    “击鼓!”项燕大喊起来。交战时久,楚军到现在都未曾击鼓,此刻敌军左翼已溃,正是全军急进的最好时机。

    “击鼓!”军吏大闻令高喊。等得已经心冷的鼓人嘿的一声,开始大力击响戎车上的击鼓。鸿沟上舟楫里的舟人也随之大力击鼓。数千面建鼓敲响,楚军将率听闻鼓声振声高喊:“进!前进!前进!!”

    “进!进!”中军在前进,原本被压着打的左军也在前进。士卒彼此紧密的靠拢,面对着敌人的长铍、戟矛一步一步艰难的前进。这不再是刃与刃的较量,这已是力与力的碰撞。楚军虽然开始使用钜铁,但矮小身躯、营养匮乏的他们和前年清水之战时毫无二致,以致于他们嘴里含着前进,实际却被身高力强的秦卒反推回来。

    “进!进!”不进反退的楚卒歇力高喊,他们咬牙再次前冲,但这一次与前一次不同,这一次他们丢弃了夷矛,手里只握着钜刃。肩膀在猛烈冲撞,手中握着的钜刃则狠狠的前刺,惨叫中的秦卒脚下不稳,当即被他们冲倒。

    “进!”楚卒呼声更烈,秦卒一步一步的后撤,唯有锐士纯队还在大力挥铍,妄图阻挡楚军的步伐。可惜他们只是彼此间隔几十步的小方阵,一旦同袍后撤,他们就陷入楚军包围,然后被蜂拥的楚卒淹没,再无半点生息。

    “我军败矣!请大将军退兵。”卫缭忍了好一会,等魏人摘下幕府上飘扬的旌旗,才向蒙武进言。魏相子季都要撤了,秦军即便未溃,也独木难支。

    “上卿以为我军不可胜?”这是蒙武第二个败战,而且是同一个对手。

    “然也。”卫缭无奈的点头,“荆人钜兵钜甲还罢,可谓荆人皆使夷矛。夷矛长两丈四尺,我军之矛长不过两丈,铍短,不过一丈八尺,戈戟更是不及。荆人冲阵,秦卒一人独对数矛;我军攻去,近至其身前一步,亦不过戈戟矛而已。”

    卫缭说的是19.7cm的周尺,而非23.1cm的秦尺。武器在战争中确实重要,但比武器更重要的是战术。作为留名后世的军事家,卫缭自然看出了秦楚两军的本质。这其实是花队和纯队的差别,虽然花队有长短相济的优势,但面对夷矛组成的纯队,火力输出还是不足。

    “步卒如此,骑军亦然。”说完步卒,卫缭又想起了楚军骑兵。“试问大将军,若项燕手中亦有荆王铁骑,此战当如何?”

    “若项燕手中有荆王铁骑,我军早已败北。”蒙武虎口大张,重骑兵给他带来的震撼至今未息,他觉得辛梧死的并不冤。可他又强调道:“荆王不除,必为秦患。此时荆人铁骑尚少,步卒亦非全是夷矛,我军若退,下次再战更难胜之。”

    “我军不过十万,魏军已溃,王城西门、南门之魏卒亦无战心。荆王之军若出,荆军近二十万,大将军如何胜之?”卫缭反问道。他说话之时战场上的楚卒已经沸腾,他们的呐喊震耳欲聋,魏军仓皇,秦军也开始仓皇。“我闻军败如屋塌,独柱不可支也!”

    “报!禀大将军,我军欲崩,请大将军速派援军……”。

    “报!禀大将军,魏军无护我侧翼,荆人横击我……”

    “禀大将军,李将军请大将军退兵,晚之,围矣!”

    “禀大将军……”

    告急的声音接踵而至,蒙武倔强的脸越绷越紧,这时候卫缭再道:“大将军若不退兵,一旦为荆人所围,十万人必死于此。”

    “父亲!”魏军已经全溃,战场上楚卒一边追击魏军一边疯狂的呐喊,已经加冠的蒙恬不得不开口。他也经历过清水之战,并不想父亲再败于项燕之手,可局势确已无法挽回。

    “大将军若不退兵,大王必罪。”护军大夫赵梓这时候也急了,只是他没有当场斩杀蒙武攫取兵权,哪怕他有这个权力。“大将军于咸阳之家眷……”

    “父亲,”蒙恬更急,“此战败在魏军,护军大夫亦言可退……”

    “此次我军若退,秦患成也!”蒙武忍不住大喊的。三年两战,他切身体会到楚军一次强过一次,下次再战,楚军必成劲敌。

    “大将军大可先行退兵,面见大王时直陈荆国日强,再出兵伐之不迟。”卫缭劝慰道。这时候幕府的短兵已冲出百步列阵,准备迎击疾冲而来的楚卒。

    “报!禀大将军,王城魏军溃矣。荆王、荆王已出城……”

    最致命的消息传来,闻讯的蒙武身躯几经摇晃,就要跌倒。好在他自己站住了,无力挥手道:“退兵!”

    “退兵!”钲铃终于被击响。秦军阵列开始有序后撤,只是没有任何一名楚卒关注撤退的秦军,甚至连四处溃逃的魏军也没有兴趣追击,他们只看到大王的旗从南城中门飘出,重重钜矛之后,钜甲红衣之人正跨坐在一匹高大的战马上。

    “吾王!吾王!吾王!吾王!吾王!……”楚卒面向旗立正,驻矛抚胸齐声高喊‘吾王!’。

    听到士卒喊声的熊荆不免激动,围了六个多月,他终于出城了。但他再看到满地奔走的魏军溃兵和正在撤退的秦人,不由大叫道:“此时不追,欲待何时?”

    “杀!”他拔出自己的短剑大喊,身后的骑兵,身前的矛卒闻声大喊:“大王有命:杀!”

    “大王,此危矣!”身后戎车上的右史见熊荆也要冲出去杀敌,自然很不放心。只是他一句话没有说完,不服便在主人的鞭策下放蹄狂奔,它不再是一岁多的小马,而是三四岁的大马。

    “保护大王!”护卫已不是宫甲环卫的事情,而是妫景、项超等的事情,两人随同自己麾下的骑兵,一左一右将熊荆夹持,开始在溃兵满地的原野上奔驰杀戮。

    一千多骑兵虽少,却有助于楚军的追击。往北溃逃的魏军看到重骑绕至身前不得不停步。好似牧羊一般,拦在陈郢西面北去道路上的骑兵不断来回驰奔,屏绝魏卒的退路,迟滞他们的脚步。当他们好不容易冲到陈郢之北时,廉颇率领的土城大军已横在那里。

    发须皆白的老头子没有半点老态,他大手一挥,三万多楚卒突然高举起夷矛,身上满是血污泥土的钜甲发出整齐的哗响,他们学着敌人的口吻大喊道:“魏人降不降?魏人降不降?魏人降不降?!”

    一千多名骑兵只能迟滞已无建制的魏军,廉颇半数伤兵的楚卒也不敢阻拦士气仍在的秦军,只能任由他们北去。阵线之南,越聚越多的魏卒先是惊恐,可见到对方阵列不过只有五行,心中又起了冲过去就是胜利的冲动。

    “啊啊”持戈的魏武卒在大喊,虽然将帅们把他们抛弃,自己驾驶着戎车逃了,可他们死也不降。他们一人大喊,其余人全跟着大喊。

    “冲!”领头之人高喊一句,几百名武卒持盾挥戈,疾奔向一百多步外的楚军阵列。

    “杀了!”立于西侧的熊荆早就注意这些蠢蠢欲动的魏军武卒,见他们冲出,立刻命令早已列队在侧的重骑兵将他们打回去。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重骑兵手持骑矛,排成六十米宽的横队由西向东疾冲武卒,身负重甲的战马啼声开始很是舒缓,之后则越来越急,步伐越来越大,马速也越来越快。

    ‘啪、哒、轰!’重骑猛撞向武卒。武卒虽然紧急转向举盾抗拒冲来的骑兵,但此时马速达到最快、重逾半吨的重骑岂是他们能拦得住的。‘轰’的一声,几百人仓促结成的小阵顿时被重骑击得粉碎。

    第一列重骑冲过,第二列重骑又至,骑矛狠狠地捅入他们的身躯,前冲之势又将他们拖行了一段才跌撞着倒地。等第三列、第四列、第五列歪歪扭扭的重骑冲过,几百名武卒已死了大半。

    重骑兵的冲击在熊荆看来真是惨不忍睹,队列一塌糊涂,但在魏卒看来却是摧枯拉朽、挡者披靡。本已冲出去的人吓得丢了戟矛,连滚带爬地折了回去。列阵横拦的楚军和越来越拥挤的魏卒之间,只有伤而未死武卒的惨叫哭嚎。

第十二章 还有谁2

    两军鏖战许久,又绕了半个陈郢赶到城北,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此时春风再来,吹拂中再无温暖,只有微微冷意。穿过崩塌的北城墙,越来越多的楚卒汇入廉颇阵中,而溃逃的魏卒也在增加,原来大概只有五六楚亩,现在豁然增加到**楚亩,并且还在增多。

    楚军大阵相阻,又见识了铁骑的可怕,前面的魏卒不敢冲,后面的魏卒使劲挤,密密麻麻全堆在一起,挤成一团。他们半数没有兵戈,少数没有甲胄,还有一些则带着伤,上半身全是血。仓皇、哭丧、怒骂,人人表情各异。

    “魏人降不降?魏人降不降?魏人降不降?”廉颇示意楚军士卒再喊。几万人呼喊气势惊人,加上手中夷矛挥舞,甲衣哗响,魏卒不自觉吓退几步。

    “魏人不降!”有人大声答应,是那些未死的武卒,他们还剩几十个人,因为三面皆敌,是以三面列阵。

    “杀!”熊荆怒道。重骑冲击后他拦住了余下的骑兵,没有让他们再行冲击。此时命令一下,早就跃跃欲试的半重骑当即冲了出去。铁蹄狂奔,最后几十个武卒虽然歇力想击杀几名骑士垫背,但具甲骑兵的威力超乎他们的想象,最重要的是他们只有戈盾,没有长兵。

    “啊!啊……”半重骑犁过之后,骑士又调转马头再犁了一遍,还对未死的武卒补了一刀。

    战场鸦雀无声,刚才一些哭嚎的魏卒也不敢再嚎,直瞪着武卒横七竖八的尸体和楚军重骑兵发愣。熊荆这时候策马上前,他身后的旗和骑士跟着他上前;北侧军阵里的矛卒见此赶忙奔了过来,虽然熊荆离魏卒还有五六十步,但廉颇仍担心魏军有死士会冒死出击;南面的妫景和项超等人本已重新列阵,此时见熊荆上前,也策马微微前行,骑士皆做冲锋准备。

    楚军异动,魏卒也异动,拥挤中只听魏卒喊道:“楚王。是楚王。楚王……”

    “还有谁?”走到最中间的空地,马蹄踏着浸透武卒鲜血的草地,熊荆面对数万名魏卒大声喝问。没有人回应,有的只是一阵乱哄哄的躁动,以及无数畏惧的目光。

    “还有谁?!!”熊荆再喝,他已是厉声,声音大到坐骑不服抖动马耳,打了一个响鼻。

    “还不弃兵就擒!”熊荆短剑直指魏卒,直接命令他们投降。

    ‘梆……’有人扔掉了手上的短戈,接着是盾牌,还有人扔掉了手中的长戟。很快,几万魏卒都丢下了兵器,正式向楚军投降。这时候项燕也赶过来了,在陈郢东南,他也俘虏了几万名跑错路的魏卒。

    “臣拜见大王!”项燕免胄超乘,与赶过来的其余将帅一起向熊荆揖礼。

    “免……”熊荆正要喊免礼,数万士卒喊声大响:“拜见大王!”

    “免礼!”熊荆不得不大喊了一句,喊过他策马跑到项燕面前急问道:“敖仓如何?”

    “敖仓?”项燕一怔,奇袭敖仓他当然清楚,但这个计划已经被取消,他郑重道:“敬告大王,令尹以为若袭敖仓我军兵力将大损,故、故令臣先救大王。”

    “啊?!”熊荆大讶。刚才他俘虏了大概有五六万魏军,可他还不过瘾,还想追着秦魏两军的屁股打过去。现在好了,没有袭击敖仓,秦魏大军粮草不缺,说不定明天就要打回来。

    “令尹为何如此糊涂!”熊荆大喊了一句。

    “大王,臣以为此时再袭敖仓亦不迟也。”项燕当即建议道。

    “大王万不可。”郢都之将管由不出意料的插言,“公主嫁入秦国后,秦王并未应诺退兵,屈遂大夫便以公主未与秦王告庙为由,与公主返国。然秦王对公主甚爱,亲追到稷邑,告屈大夫说已下令秦军退兵,唯陈郢因魏国相邦子季阻拦尚未退兵;又言愿与我楚国会盟,还愿将稷邑赠与我楚国,只需大王迎娶秦女,废止与齐国的姻盟。”

    管由的举动让项燕有些不悦,他刚刚说完项燕就道:“敬告大王,秦军此次伐楚皆为大王,并非魏相子季阻拦蒙武,秦王视我楚国日强,故欲击杀大王,以除后患。秦王所说之会盟,非与大王会盟,乃与新王会盟。”

    “新王?”熊荆越听越诧异,自己还是没死呢,怎么出来个新王。

    “禀告大王,太宰阳文君……”邓遂上来敬告,他没有说完就被淖信打断了。“敬告大王,秦人谣言大王已薨,太宰阳文君欲立悍王子,便使人从太后寝宫强迎出李妃和悍王子。数个时辰前,大司马府府尹弋侯见上将军飞讯后,已将阳文君及其众党捕获。阳文君、李妃等人已押入狱,等候大王回郢处置。”

    “阳文君?”阳文君居然……,熊荆没想到郢都居然乱成这样。他不由想起臣厥,这个该死的太监怎么就没杀了李妃?

    “大王,阳文君与秦人勾连甚深,又得县公邑尹襄助。此次勤王,县邑皆以县吏告病为由不发县卒。我公族、我公族……”景龟大声道,虽然面对的是魏军,公族之卒也死了不少人。故他的言语里含着悲声。

    “景卿节哀。”困守王城这段时间,外面的变化简直是天翻地覆,熊荆不得不一声长叹。

    “请大王入城再议政务。”太阳已经落山,右史不得不建议熊荆入城。

    “敢问大王魏卒如何处置?”十万楚军把投降的魏卒团团围住,只派了一些小兵去收拾兵刃。“魏卒近十万人,纵之,仍为秦虐;留之。我军无粮矣。”项燕的声音很冷。

    杀俘不详那是秦后的说辞,先秦从来未有杀俘不详的说法,有人屠之称的武安君白起秦后供奉武成王庙,历代祭祀,直到赵匡胤取消他的享祀资格。项燕的逻辑很浅显,靠齐国接济粮秣的楚国很难再养这十万人。即便养,这些魏卒家在魏国,也养不熟。

    “卒长以上的军官、贵族分开关押,剩余的人关入王城,我军守住土城,把住四门皆可。”战国时代全民皆兵,不光有丁男、还有丁女,熊荆底线是不杀妇孺。

    “大王,军中粟米无多……”彭宗的意思和项燕一样,杀了最省粮食。

    “粟米在敖仓!”熊荆没好气的答了一句。“士卒缺少陪练,这些魏卒可供士卒练习之用,杀靶子哪有杀真人壮胆?持长杵着钜甲与楚军对练三阵不死者,劳役十年遣返魏国,不欲与楚军对练者,劳役二十年返魏。造府缺工人、煤矿缺工人、越地缺农人,杀之可惜。”

    魏军阵列靠近东湖,王城一旦没封住,廉颇就带人把溃卒拦在了城北,除了一些腿快的,魏军大多没跑掉。清水之战的秦军战俘就在挖煤、伐木,还有几千人送去了越地。熊荆准备在西湖边上把杭州城筑起来,以置放先祖的灵位,同时成为楚国最后的堡垒:杭郢。

    不过这座大城不可能选在历史上的那个位置据说西湖本与大海相通,后来淤塞了才变成淡水湖,杭州城就建在淤塞处,地势很低。除了杭郢,陈郢、寿郢也要重筑,城要造的更大,要连上鸿沟、淮水。为了防止浸城,还必须是砖混结构。夏邑(武昌)、金陵也要筑城,这两座城市也是战略防御的重点;

    另外就是马拉铁路,修路要人,拉车也可以用人,反正不要钱。不、不!要给钱,这样干得才踏实,参照秦国官奴的工资,吃饱一些,每日三钱。十年后秦军攻魏,这些人或许可以重新武装起来保卫魏国。

    “臣敬受命!”项燕见熊荆主意已定,当即命人按照熊荆的意思处置这些战俘。之后,才随着熊荆入城。

    天色昏暗,整座陈郢好似鬼城,刚入城门项燕就闻到一股尸臭味。越靠近王城这股气味越明显。好在入住的地方不是王城,是王城后面的大市。

    得知楚军未袭敖仓,十几万楚军大半住在城里,睡秦魏两军留下的军帐,吃秦魏两军留下的粟米,这时候熊荆才慢慢知道一个月来外面发生的事情。

    在项燕的描述下,秦国确实是为自己来的,秦王口中的会盟对象是新王不是自己。如果不痛击秦国,形成再次合纵的局面哪怕这种局面是假的,秦国将继续攻伐楚国。

    齐国割让下邳以北都不动心,齐王实在是太胆小了,或者说秦国实在是太吓人了。但联齐不能反复,还必须继续,总有那么一天齐王会大胆一回。

    国内县公邑尹真是反了天,还有阳文君这个混蛋。如果秦国伐楚的目的是为自己,那么他必定很早就与秦国有所勾结。秦军负责围城,他则负责内乱,目的自然是使楚国再次走上亲秦的道路,这其实也是华阳太后、昌平君一直希望的。

    当年楚秦同被中原诸国视为蛮夷,从楚成王、秦穆公起,两国就开始联姻,迄今已近四百年。如此久远的联姻使得楚国一直在联秦、联齐中摇摆、失策。怀王、襄王为此付出足够代价后,国内一些人依旧对秦国抱有幻想,无视秦国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淳朴有信的秦国。

第十三章 伤卒

    联齐是楚国今后不可动摇的国策,但楚国毫无疑问的会成为齐国的西面屏障,不断遭受秦军攻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也是没有办法事情,地理位置决定楚国必须扮演这样的角色,就像春秋时期地理位置决定秦国必然楚国的侧翼盟友,共同对付强大的晋国。

    秦、齐是楚国外交战略的关键,被秦国东郡阻隔于黄河北岸的赵国只能成为一支孤军,除非楚军真能变成为大司马府所规划的水上陆军。只是黄河不比长江,航道很不固定,冬季冷的时候还会结冰,春天冰冰化冰凌又塞河,无法行舟。

    外交如此,内政则是一塌糊涂,县邑竟敢不派兵勤王,等同谋反。以誉士代县卒,肯定会造成楚国行政组织在某一个时间段瘫痪,甚至爆发内乱,可熊荆没想到居然是在这么关键的时刻。该怎么处置这些县公邑尹是一个棘手问题。

    不杀,以后只要时机得当,这些估计又要故态复萌,进而造成政局动荡;杀了,这些老狐狸又以公族的名义派了兵,怎么杀?他们等于是封君,县邑经营多年,手底下还有县卒,真逼反了跑到秦国,日后帮秦军带路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群臣商议之时,项燕提到了若敖氏之后若敖独行,赞其先锋之功。说到若敖氏熊荆心有戚戚,苗贲皇对楚国带来的危害还是小的,苗贲皇不过是让楚军输掉了鄢陵之战而已,继他之后的屈巫教会吴人车战,使吴国成为楚国的劲敌;再后的伍子胥率吴军攻入纪郢,楚国差点就此灭国;还有白公胜之后白起一剑斩下,楚国断成东西两截,痛失族地祖陵。

    楚国八百年,每一次贵族倾轧都要付出无法想象的代价,而每一次贵族倾轧的背景都是王权扩张。只是,新政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扩张王权,而是强大公族,让他们重拾被他们抛弃的勇武,这难道也错了吗?还是他们根本就没有勇气再次勇武起来,只能睡在软榻上,听着靡靡之音,拥着美人苟延残喘?

    熊荆一夜未眠,次日本该早起的他醒了一下,又迷迷糊糊睡了回去,等到中午他才起身洗漱。

    阳光明媚、天空湛蓝,春风徐徐吹来,弄得他连打瞌睡。没有咖啡的时代,他只能猛喝几口浓茶压压困意,然而茶喝多了又会缺钙,他不得不吩咐长姜晚上吃豆腐。

    豆腐源于接骨的石膏,找到石膏的熊荆不自觉想起来豆腐。中学化学课有这个实验,酒精灯把豆浆加热到八十度再加入饱和石膏水,豆浆就会凝固,滤布包起来冷却就是一块豆腐。围城的时候即便有石膏豆浆,他也不好意思自己一个人吃豆腐,现在不围城了,他恨不得一天吃成个胖子为了表示与同士卒共甘苦,几个月的粟米酱菜吃的他快要疯了。

    大王睡到中午晚上有煎豆腐吃,同样一夜未睡的项燕等人一直熬到中午也没有休息。与前年秦军骑兵屏绝整个战场不同,现在楚国骑兵完胜秦骑兵,从昨夜开始便不断有讯报传来。得知六十里外还有另一支秦军后,项燕很担心他们会杀回来。

    “见过大王。”一入幕府,士卒谋士将帅便对熊荆行礼,没有人在意大王睡懒觉。

    “免礼。”熊荆呼了口气。“秦军如何?”

    “禀告大王,秦军弃柽城而不守,已在魏境鬼阎。”项燕请告道,他又补充了一个消息:“昨夜被俘魏将告之,秦军王剪率五万大军救燕,故秦军与战之卒不过十万。”

    “十万?”熊荆沉默。十万确实太少,可加上王剪那五万,这已是十五万了。

    “然也。大王勇武,秦魏两军为攻陈郢伤亡十数万之巨,城外葬坑遍地。”项燕不无敬佩的看着熊荆。攻城战如此惨烈,也只有二十多年前的邯郸之战可以并论了。

    “这是廉卿之攻,不佞只是个看的。”熊荆提到廉颇让项燕脸色微变,他心里暗笑嘴上却道:“然若无项卿相救,不佞也好,廉卿也好,四万士卒肯定战死陈郢。”

    “臣不敢,臣勤王来迟,还请大王赎罪。”项燕又揖,他在项城停留,真要追究这是死罪。

    “项卿何罪之有?”熊荆笑起。项燕驻留项城不进之事他已听闻,以当时的局势,项燕还真决定着他的小命。既然项燕已经做了选择,他也就无心追究他当时的犹豫。

    “秦人狡诈,我军兵力不足,项卿暂时受其蒙蔽而已。”熊荆很快就转移了话题,他问道:“昨日一战,我军伤几何、亡几何,还剩战卒几何,会划桨者又有几何?”

    熊荆之问自然是为了袭击敖仓,项燕闻言精神大振,他道:“禀告大王,我军昨日伤一万四千余人,亡四千八百余人,并陈郢之师,可战之卒有十六万,会划桨之卒有四万五千余。”

    “居然三伤一死?”熊荆嘀咕了一句。大司马府作战司的报告认为势均力敌的战斗、胜利的战斗伤亡比大概是五比一,没想到现在真降到了三比一。

    “禀大王:此钜甲之故也。”有些事不提没有人关注,只有模糊印象,大司马府去年开始关注伤亡比、非战损率、敌我交换比后,彭宗这个军司马脑子里也开始有这些概念。

    “确是钜甲之故。”项燕也道,他早上巡视了全军,士卒仍然着甲,几乎件件甲衣都有伤痕。“昨日阵战极烈,魏军阵溃时,秦军锐士几欲破我左军,好在士卒着有钜甲,铜铍不破。”

    “一年后再战,楚军必人人钜甲。”熊荆很自信的道,言辞间有那么一种丰收的喜悦。“去看看伤卒吧。”他喜悦完又想到了伤兵,“若有事边行边谈。”

    “大王爱卒也。”项燕感慨了一句。在他的印象中,伤兵营污秽遍地,惨叫连连。不说君王,便是主将也不敢亲往,那可是疫病之地,一不小心主将染疾那就得不偿失了。

    熊荆与项燕同去伤卒营,彭宗本想劝阻,但见熊荆身后左右史官全无反应,也就忍下了。为了减少伤员的搬动,伤卒营就在昨日游阙的位置,不同的是外面围了一圈帷帐,里面是幕府那样的巨大军幕。离营很远彭宗就闻到一股酒味,熊荆和项燕也嗅到了酒味,几个人正处于伤卒营的下风位置。

    “用酒消毒而已。”项燕彭宗不会骑马,只能立乘于戎车,熊荆控制马速稍微走在前面。

    “酒可消毒?”项燕对这些东西全然不懂,熊荆也解释不了太多,只能一笑了之。

    众人入营后酒味反而消失,里面伤卒情绪安定,他们正在晒太阳,身着赤袍的巫觋忙忙碌碌。

    “大王有令:勿以王在。汝等养伤。”随同熊荆入营的几个大嗓门喊道。只是陈郢守军知道这条规矩,这些人根本不明白‘勿以王在’是什么意思。他们一个个忍痛伏地行礼,喊着拜见大王,看得熊荆一阵头疼。

    “不须行礼!”大嗓门又喊,可行礼的伤卒越来越多。

    “敢行礼者,斩。”熊荆不得不装了一回恶人,此令之后,伤卒不敢行礼,可脸上全是困惑。

    “汝等有伤,大王怜之,故不须行礼。”忙的一团乱的医尹昃离不得不奔出来向伤卒解释,他又下令巫觋对伤卒们解释,这次把伤卒安抚了下去。

    “大王何至于此?”昃离穿着白衣,戴着白帽,双手、身前全是血迹。

    “不至于此,如何改善我军卫勤?”熊荆诧异,他又道:“你去吧,不佞与项卿各处看看。”

    楚军卫勤系统就是按照大王的意思建起来的,外科手术也是大王提出来的,昃离无奈,虚揖一下就跑回去了,他刚才正在给伤卒做手术。

    “伤卒若能痊愈,皆是勇卒。”熊荆走在前面,项燕、彭宗几个人跟着,“可惜此前我军医术太差,消毒不懂、止血不懂、骨折不懂、截肢不懂、缝合不懂,百名伤卒几乎要死一半。如今算是改过来了,陈郢围城半年,百名伤卒仅死数名。若能细析伤卒致伤之原因,还可以改良原有甲胄,减少伤亡……”

    希波克拉底曾经说过,想当外科医生的人,应该去战场。围城半年,楚军死伤三四万人,敌军伤亡愈十万,昃离这些巫觋外科医术真是突飞猛进。开膛、破肚、正骨、缝合、截肢,哪怕是巫女,也练得娴熟,但最大的收获是一批血人。

    “这便是血人。”熊荆领着项燕几个来到一处僻静的、悬有抽血标志的营帐。里面整整齐齐地坐着一堆血人,他们手横放在矮几上。因为没有橡皮管,只能插根银管在血管上。暗红色的静脉血顺着银管流入银瓶,每过一会就会被巡视的巫觋收走。

    项燕头皮突然有些发麻,他见过农人入山割漆,也是这么在树上开个口子,待流出漆液便取走。项燕发麻,彭宗则发现血人的手是被铁箍卡在矮几上的,双脚还栓有绳索,他们各个哭丧着脸,有几个一边流泪一边用秦语道:“即死矣、即死矣、即死矣……”

    负责收血的男觋刚刚揖见过熊荆,闻声怕大王、上将军不高兴,他当即跑过去低喝道:“再哭便加之!”

    此言一出,几人连忙止泪,不敢再哭。

第十四章 绝秦

    “敌军伤兵治好,便可成我军血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熊荆路上已经说了一些血人的情况,只是用的不是现代理论,而是楚国灵教的逻辑。“万物有灵,血尽则灵不济,物死也。伤卒之中,大约两成因血尽而死,故取秦人之血补伤卒之血,伤卒可活。”

    项燕还是骇然,屠尽魏卒他不觉得恐怖,这是兵之常情,可这样捆绑起来抽血,他却于心不忍。彭宗则觉得越来越有意思,问道:“敢问大王,然否人人可为血人?”

    彭宗的问题还真不好回答,这正是输血的秘密所在。人体四种血型中,唯o型血输其他血型而无事,唯ab型血受其他血型而无事。假设秦国懂得了输血的原理,大可以依葫芦画瓢挑选血人只要不怜惜人命,用穷举法很容易挑出人群里的o型血。昃离他们就是这样干的,不过他用的是秦魏伤兵,死于免疫反应、溶血的人着实不少。

    “非也。”熊荆迟疑了一下。“虽万物有灵,可输于他人者不过百十;凡灵皆有魂,不去魂而输者,定会两魂相斗,受血之人本虚,因而必死。故输血之人当是魂弱之人,更须灵巫作法七日,如此受血之人可克其魂以享其灵,如此千人之中不过三四也。”

    熊荆面不改色心不跳,参照灵教教义编了一个大谎,彭宗听得点头不已。他再道:“如今我军只有血人三百余,一次可抽血五升,不过十七石也,伤者逾万,需血者千余……”

    “大王可使人于魏卒之中寻之。”彭宗想到了那十万降军。

    “或可,然医治伤卒要紧。”昨日收治的秦魏伤兵已经在挑选血人了。熊荆说完又走向输血室,输血室就在隔壁。

    与抽血室不同,输血室全是床榻,伤卒卧躺,血液从高处悬挂的银瓶流下,通过重力使血液经银管输入体内。人血凝固的时间在四到十二分钟之间,因人而异,血人挑选的另一个难度是要尽量选择血液凝结时间慢的人。一百毫升血从抽到输总共控制在六分钟以内比较合适,时间如果能延迟到十分钟,那就可以一次性输入一百八十毫升甚至两百毫升血。

    昃离的说法是正常人不能输血过快,但失血严重的伤卒可加速输血,所以银瓶末端可以套一个猪膀胱,必要时压血入体。

    “上将军!”虚弱的声音。此时熊荆身后没有旗,不穿钜甲,伤卒认识项燕不认识他。

    喊项燕的是项师之卒,喊完他就想起来,旁边看护的巫女连忙按住。项燕有些尴尬,他揖向熊荆道:“大王爱惜汝等,特率我来视。”

    “大王?”士卒每次看大王都很模糊,只是一个远远的影子,现在见项燕的动作,他前面之人是大王?伤卒猛然想起来,巫女拦都拦不住。

    “小人拜见大王。”有人翻滚下榻,低喊伏拜,手中的银管一脱,银管里的血直迸。

    “不顾伤势行礼者,斩!”熊荆不得不高喝,阻止他们行礼。

    “为救汝等之命,取血千难万难,死人更是不知几何。如此伏拜,血液尽洒,暴殄不佞之心也。”输血室不过百余,听闻大王来了,醒着的人皆挣扎起身。谁知大王不让大家行礼,还言所输之血无比宝贵。没见过后世送温暖、玩套路的士卒当即哇哇大哭。

    男人嚎哭总那么刺耳,虽然这些人哭的人全效忠于自己。熊荆不得不闻言再道:“好好养伤。鼎有三足,缺一不可,人有四肢,必不可少。不佞等着你们伤愈。”

    “唯!大王。唯!大王……”伤卒的嚎哭忍住了,他们抽噎着的点头答应。

    离开输血室的熊荆感觉自己做了件亏心事,因为他的行为欺骗了伤卒们质朴的感情。他本意真不是来送温暖的,他只想看看自己卫勤方面的建设成就。输血几乎减少了伤兵一半的死亡,而且是在如此简陋的条件下实现,他觉得很了不起。

    “孙子有云:视卒如婴儿,故可以与之赴深;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彭宗叹道,“大王深得军心矣!”

    “狗屁!”熊荆不屑。他说的是屁,但先秦没有屁字,只有‘米费’字,彭宗一时没听懂。“吴起吸脓让人恶心。我爱士卒乃望其活,吴起爱士卒乃使其死。楚国人丁不过三百万,人人皆我子民,战死虽荣,心亦不忍。可偏偏秦国伐我,征伐不止。”

    两次大战皆胜,可每次胜利楚国都要死不少人。熊荆说完长叹,彭宗则是惶恐不安。

    “我闻你乃陈兼之门客?”熊荆问道。

    “然也。”彭宗连忙道,头低着。

    “你既是楚人,那便少一些功利算计。郑国算计,郑国无存,晋国算计,晋国无存。秦国算计,秦国很快也会无存。”熊荆忍不住教训他。“先君共王失弓于云梦,曰:‘楚人遗弓,楚人得之’。既是楚人,何需计较个人得失?楚国便是你,你便是楚国。”

    不知是被吓坏了,还是太羞愧了,后面的巡视彭宗没有跟上来。熊荆也没注意他,只对项燕道:“输血之法,还可用于产子。女子难产难免失血,可输补之。”

    “大王……”项燕愣看着熊荆好一会跪地大拜,“大王乃圣王也!”

    “我非圣王。若是圣王,前岁便该与赵国会盟。”熊荆叹道,他觉得秦国连续伐楚都是因为自己。

    “大王误矣!”项燕使劲摇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秦人伐我与大王何干?关东六国,秦国想伐哪国便伐哪国,非大王不与赵国盟而伐我,乃六国太弱,秦王暴戾恣睢也。

    臣以为,拒秦之道,绝非嫁女求和,乃需击秦之痛处,使其惧我也。秦之性,畏强而凌弱,贪利而避害,我若比他国强,秦王虽恨我亦不敢伐我也,反而作亲善之举,行反间之计,说甘蜜之言。大王当驱逐秦使、强袭敖仓,如此我楚国方得安。”

    秦使昌文君已入楚境,此刻当在赴郢都的路上,项燕之言并非无礼。熊荆却道:“国中亲秦者不少,为此不发县卒,只等不佞薨于陈郢,新王好即位。项卿以为此当如何处置?”

    “大王!此非亲秦之过,此乃令尹之过。令尹劝大王与秦会盟,众人方敢亲秦。若大王驱逐秦使,不与秦交,众人还敢亲秦乎?”项燕不知何时变得能说会道了。“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大王不与秦绝,国中必有人欲亲秦;大王不与秦绝,诸侯唯恐我楚国背盟。”

    “关东六国,若我楚国与秦绝交,秦国年年伐我,若之何?”熊荆拧着眉头,他觉得自己还有一些问题没有相通。

    “秦军已然年年伐我,绝交又有何惧?”项燕反问道,一时让熊荆无言。“以兵法言之,乃必死则生,幸生则死也。”

    “确是如此。”闻及‘必死则生’四字,熊荆重重点头,心中下定了决心。

    巡视很快就结束了,回去的路上熊荆和项燕不断讨论奇袭之事。陈郢既然已经解围,那袭击时间就应该推后。六七月才是黄河水满之时,现在秦军背盟伐赵,何不趁着几个月多造大翼,多造钜甲、多备运粟之舟,同时派人拉拢魏国、联络赵国、游说韩国、齐国,到时四国可再次合纵攻秦陆上攻秦,关隘重重,如果从水路绕至函谷关后方进攻,秦国必然大败。

    项燕是如此建议的,究竟是上将军,锐气比作战司郦且要利,杀气更盛,这其实也是楚军惯有的风格。楚庄王的令尹孙叔敖曾经说过:‘宁我薄人,无人薄我’。楚军常常外线作战,泓之战、城濮之战、之战、鄢陵之战、以及战国时期的蓝田之战,皆是如此。

    不但外线,而且经常是长线,喜欢集中精锐部队进行远距离、甚至是跳跃性的单线挺进式奔袭作战。春秋时越过大别山、淮上伐徐,战国时灭杞、灭莒,都是单线远程作战。

    这种打法对付小国最有效果,乘其不备、出其不意,在对方军队还没有完全集结时攻入都城,而后迁其公族,那这个国就可以变成楚国的县了。

    秦军不同,秦军作战是标准的大兵团持续性作战。每一次都是泰山压顶式的重兵,作战时间漫长,不是靠人多淹没了对手,就是逼得对方粮尽不得不犯错或者撤退。他打的不光是士卒勇武,打得主要是整体国力。所以对耕种、道路、输运的要求非常高,耕种制度、预备役制度、训练制度、动员制度、军功制度、兵器制造非常严苛,不然难以支撑几十万大军作战。

    相较于秦军,楚国确实是落伍了,军制、战略、战术、后勤都不适应战国后期的大兵团长时间作战的趋势。然而新式大翼让项燕这个老楚军又找到了熟悉的感觉。十万大军,一日跃进六七百里,夺城灭国不行,抢夺关隘那是万无一失。

    可惜,敖仓和函谷关两个目标,到底应该先打那个?先打函谷关,敖仓一定戒备,说不定一打秦军自己把粟米烧了,楚国缺粮,尤其今年因为战事耽误了春种;如果先打敖仓,函谷关肯定会有警觉,要知道陈郢距离敖仓大约七百里,敖仓距离函谷关大约也是七百里。

第十五章 返都

    因为东迁时带了诸多公族卿士,郢都人口逾四十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四十多万人的城市每每征战,城内男子除了留守的甲士,便只剩造府的工匠和朝中的官吏。三十万妇孺日日提心吊胆,天天盼着前线传来胜利的消息,等待男人回家。飞讯的建立,报纸的发行,使得以往数个月才能知道的消息,几日之内便能得知。

    “……王策马奔前挥剑而斥之,曰:‘还有谁?还有谁?’数万魏人惴惴,皆不敢视王。王又曰:‘还不弃兵就擒!’魏人当即丢兵弃甲,悉数请降。此战我战死四千六八五十三人,伤一万四千三百二十九人,敌军死三万五千余人,俘魏军九万五千余、俘秦军两千四百余。”

    夏阳安坐在郢都食肆的草席上,此刻并非吃饭时间,他身前却挤满了人。这是在读报,男人们出征后,家里只剩下不识字的女人和孩子,夏阳是别国商人,不在征召之列。

    夫子上课一般,女人和孩子全注视着他,她们并不能完全听懂,也无法想象出几十万大军交战的场面,可还是听出了其中的意思。

    “先生是说,我楚国、我楚国胜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问道,她打扮的更体面,头上还插着一支翠绿色的簪子。这是玟,是半玉石、或者次等玉,有钱的庶民准许佩戴。

    “然也。”夏阳抖了抖手上的报纸,他惋惜秦军再败,又庆幸秦军能全身而退。

    “是楚国胜了?楚国胜了!楚国胜了!”屋里的老妇闺女现在才听明白,一时欢呼起来。

    “敢问、敢问先生,”绿簪女子再问,声音不但激动还很急切。“大军何时才能返都?”

    “大军何时……返都?”夏阳再看了看报纸,终于找到一段文字。“秦魏两军退至魏境鬼阎,上将军项伯令我军严阵以待,防其再来。大王、大王…返都

    报上言:秦魏大军只是退至几十里外的魏境,故大军不得返也。你也勿需忧心,楚军大胜,秦魏断不敢再伐楚国。晚则三四月、早则一两月,大军就要返都。大王已返都也。”

    去年妻子产下女儿后,身为人父的夏阳仿佛一夜之间收敛了锐气,变得圆润婉转起来。他知道玉簪女子牵挂自己的丈夫,他的爱妻又何尝不牵挂着他。

    “大王返都也!大王返都也!”食肆外传来一阵锣声,喊话的是宫中寺人。

    “大王返都了?”屋里一阵骚动,小孩子腿脚最快,瞬间就奔了出去。年轻的闺女则慢了一步,老妇更慢,绿簪女子等她们全都出去了,这才对夏阳一拜,也跟着出去了。

    “主人为何欺瞒彼等?大、秦王必不罢休也。”夏阳读报,妻子就在邻座抱孩子。夏阳接过女儿时,妻子笑了一笑,青春的青涩已从她身上褪去,代之的是温柔与妩媚。

    “盼夫早归,天下贤妻莫不如此,我何苦告其实情。尚若秦魏真退兵了,岂不成人之美。”夏阳也笑。他没笑完就发觉手上有点湿,苦脸道:“尿了,又尿了。”

    食肆里已经没人,包括店仆店主全奔出城外郊迎大王。整座城市万人空巷,除了城墙上能看到些巡城的士卒、城北造府微弱的‘嗵嗵嗵嗵’声,就是狗也不见一只,安静的吓人。

    这是城内,城外淮上码头上却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无数人凝望着淮水西面,那是大王来的方向。嫔妃公主的簇拥下,一身玄衣的赵妃、芈翘首西盼,群臣里性急的弋菟还举起了陆离镜,挂有旗的大翼转入淮水不久,他就喊了起来:“大王至也!”

    “大王至?”全场都看着他,一些谨守礼仪的大臣也掏出了陆离镜。芈也有一支,她看过又给赵妃:“母后,王弟归也。”

    熊荆所乘的大翼顺水而下,航速奇快。他本不想回都,但敖仓之战扩大成诸国合纵攻函谷关之战后,他不得不返回郢都与群臣商议此事。先是外交上的商议,他心里已确定要驱逐秦使,与秦绝交,但不能一意孤行,还需听听重臣们的意见;再就是军事上的布置,敖仓距离鸿沟出口并不远,几十公里而已,函谷关不同,函谷关在敖仓以西七百余里,加上联络诸国攻秦,这些都要仔细讨论,悉心布置。

    “大王!大王!大王……”大臣贵人全在码头上,腿脚快的庶民已奔至靠近造船厂的位置,他们看到舟楫就高喊大王,一时间淮上右岸全是呼声。大翼将要缓缓靠岸时,人群又高呼起‘万岁’,呼声震耳欲聋,恺乐完全被遮盖。

    “臣等拜见大王。”赵妃热泪满面,群臣、士卒为了让熊荆听见自己的喊声,在令尹的带领下撕声大喊。

    “卿等免礼。”即位已经是第三年,熊荆举手投足不但杀伐刚健,更逐渐有了帝王的威严。

    “谢大王。”群臣、士卒起身,然而他们的手还是揖着,等着大王前行。

    “臣妾拜见大王。”赵妃也对儿子浅浅一礼,她身后的嫔妃公主则对熊荆大拜。

    “汝等也免礼。”战争还未结束,熊荆没有像上次一样带棺材,他挥退嫔妃上前对赵妃大拜,喊道:“母后,孩儿让母后忧心了。”

    一声母后喊得赵妃再度落泪,她泣不成声,等熊荆起身上前抓住她的手,她才呜呜哭了出来。只是战胜而归不应该哭,她忍住凝噎,道:“王儿又长高了。”

    熊荆确实有长高了,以前他只能平时赵妃腰上,现在可以平视赵妃的肩下。他闻言高兴的笑。这个时代男女都以高大为美,因此他不但多吃豆制品,还每日卧躺让长姜几个一头拉腿,一头拉臂,拔体助长,好让自己早点长高。

    “请大王振旅饮至。”和出征一样,国君大胜返都也有诸多礼节。令尹昭黍说的振旅类似检阅,饮至则是祖庙里设宴欢饮。

    “战未完也,十数万甲士皆在陈郢。”熊荆言辞里带着些拒绝。“振旅可,饮至不可。”

    熊荆和臣仆等人最先下舟,紧接着是庄去疾率领的宫甲,以及因为守城而新晋的两千多名誉士,最后才是几百名用绳索拴着的秦魏俘虏。献俘于太庙同样是还师凯旋的礼节。

    “听我口令:立正!”各卒卒长已经在列队,航行一夜,大家都是一夜未睡,但现在郊外人山人海,还需要振旅入都,甲士们个个都像打了鸡血。

    “老者前,幼者后!”庄去疾正在整队,振旅与阵战不同,年长者在前。

    ‘嗵嗵嗵’的脚步声,还有甲衣奔跑时的‘哗哗’声,花了好一会功夫,四千甲士才排成一个宽十列的长方阵列准备入都。阵中,誉士在前,宫甲在后,最后才是那些可怜的俘虏。

    “请大王还都!还请三军振旅!”昭黍赶走了傧者,自降身份代替傧者高喊。

    “诺!”熊荆答道。此时庶民的欢呼全都停了,几十数辆戎车驶至军阵最前,熊荆立乘于最前,又赶走了御手的昭黍,亲自给他御马。

    士卒庶民夹道而迎,见戎车来时众人皆伏拜,身后戎车上的钟鼓磬莞大奏恺乐。伴着恺乐,四千甲士在将帅的带领下唱起了还都的恺歌:

    “恺乐奏兮,旌兮阳阳。

    骊骓兮,戈戟殳兮烈光。

    王执竞兮唯烈,师赫赫兮威四方……”

    戎车驶过,两侧的人群才逐渐起身,这时候誉士宫甲正好行来。入郢极为匆忙,今日不过是战后的第三日,甲士眉宇间的暴戾、钜甲上的血污、衣裳上的尘土皆未消散。

    他们走的并不快,恺歌唱的不但不响亮反而有些低沉,但越是如此,越能让人感觉到一种如有实质的杀气。他们一眼瞪过来时,怯弱的孩子瞬间吓哭。

    当然也有胆大的女子奔出人群往他们怀里塞香囊。纤手伸来,香囊入怀,上巳虽然过了,但郢都郊外紫金山上处处皆可野合。宫甲不提,守城半年,靠浴血搏命成为誉士的士卒则有些手足无措。他们看着娇滴滴的郢都美人嘴巴一裂一笑,吓人的杀气瞬间化作乡下人的土气。

    “杀秦寇!杀秦寇!杀秦寇……”迎接士卒的是香囊,扔向俘虏的则是石头泥块。几百人献俘太庙,之后就要枭首祭祀,最后做成京观堆在大廷。这不是残忍,这是给他们的荣誉。

    入城、入宫、入朝、入寝。虽未在太庙饮至,但熊荆还在飨宴了群臣,又定下了誉士谒见赐宴的日子,这才坐在燕朝王坐下面对群臣。淖狡伤未痊,可伤口已结痂,他此时也被寺人抬到了燕朝。除了押入大牢的阳文君、已卒的太卜观季、还在路上的屈遂,重臣们都到了。

    熊荆环视群臣,忽然发现太卜观季不在:“太卜为何不至?”

    “禀大王,太卜卒矣!”昭黍揖告。

    “啊?!”熊荆吃惊,他记得走的时候观季还好还的,“如何卒之?”

    “卜尹言:太卜泄天机而亡。”昭黍献上了一支竹简,又道:“太卜卒前云中君入其体也,云中君问大王何在,不见大王便言告大王,曰:‘一不可灭也’。”

第十六章 还都2

    这个时代一些事情很玄乎,战场上下来的人没有一个不敬畏神灵。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昭黍一说观季泄天机而亡,熊荆眉心就突跳一下。观季是三朝老臣,他泄露什么天机?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竹简上写的就是这么一句话,一共十三个字,再无其他。昭黍是从一个锦袋里掏出这片竹简的,呈上来的时候简文朝下。熊荆看罢有些愣神,不明白这句耳熟能详的话有何天机可言。

    “这便是天机?”他问道。

    “然也。”昭黍答道,“请大王看后速焚之。”

    竹简交给了长姜,投入堂内的火炉。炭火的烘烤下,竹简很快燃起耀眼的明火,熊荆看着那朵火光有些发呆。群臣皆不敢出声,怕打断大王的冥想。

    “不佞半年不在郢都,众卿辛劳了。”火焰暗下去的时候,熊荆站起身对群臣天揖。

    “臣等不敢。”群臣赶忙起身回礼,昭黍道:“大王于陈郢浴血,臣等多有失职也。而今楚军又败秦军,六国侧目,大王执竞,威赫四方也”

    执通鸷,意为猛;竞通(qing),意为强,执竞就是威猛强悍。未龀之王标榜执竞并不妥当,但这是事实,十一年来秦军连续二次大败,上一次还是信陵君大败秦军。

    熊荆想到信陵君就想到函谷关,但他还是先压下此事,只道:“既如此,半年来国中诸事如何,请淖卿、昭卿告之不佞。淖卿、昭卿言毕则是众卿。众卿先出堂等候一个时辰,切记每人只有一刻钟相告,等候中务必想好本职之内何事需告于不佞、何事不需告于不佞,要简明扼要。”

    述职,这是熊荆要臣子们做的。这仅仅是汇报,之后才是议事。

    “敬受命。”除了淖狡和昭黍,其他人都出去了。昭黍想说话时熊荆再道:“淖卿先言之。”

    淖狡才是令尹,昭黍只是假尹。淖卿闻言一喜,想了一想才道:“不袭敖仓而先救陈郢乃臣之过,割下邳以北以使齐国出兵乃臣之过,嫁公主入秦亦臣之过……”

    淖狡一开口就承担起来责任,这三件事确实重大,而且都是熊荆不愿的。熊荆等他说完后问道:“齐王为何不出兵,因为惧秦?”

    “然也。”淖狡道:“下邳乃齐国最盛时之齐地,后为我所夺,齐王非不想,实乃不敢。屈光虽说齐王三国共分秦国东郡之策,然秦魏大军压境,未战不知胜负,齐王不敢也。”

    “禀大王:齐相后胜已为秦侯所说,屈光愿贿其万金,后胜不受。”昭黍补充道。割让下邳以北其实是他的主意,事情也是他在负责处理。“齐国一如我国,秦谍众多。稷下学社有先生公然宣扬降秦之说,曰秦国最强,自当降秦。”

    两人在说,熊荆在纸上记,这是确定接下来朝议时的议题。比如,国内那些大小秦侯、秦谍,确实应该处理了;又比如:国内一些亲秦人士,也该处理了。

    “公主嫁入秦国,秦王虽礼遇之,却未按约退兵。故屈子以为告庙之故,携公主返国。”昭黍接着道,“行至稷邑,秦人以战事未休为由,不许车队返国。数日前秦王追至稷邑,攻伐城阳之十万大军退兵后,车队方返国。”

    告庙熊荆也是这几天才知道的,他本以为和后世一样,婚礼当夜男女就上床了。右史解释说未告庙合床那是欺祖,若女子怀有他人子嗣,乱也。还举了《关雎》为例,所谓‘梦寐思服、辗转反侧’说的正是未告庙时,男子与女子居于一殿不能合床之相思。

    “可是芈不愿返国?”熊荆忍下一些心思,他已不是后世人,只是楚人。

    “然也。”昭黍无奈。“秦王言已下令退兵,公主信之,留秦也。”

    “芈如此不智?”芈长得靓丽,可不是熊荆的菜,先不说不能**,就是可以**,他也嫌弃芈那双腿。短、粗、似乎还有点罗圈,反正就是不直,哪有儿……

    “亦有媵妾不愿留秦,芈曦性烈,下车即伏剑也。”犹豫了一会,昭黍还是说起了这件事。

    “芈曦?”后宫里有太多姐姐,熊荆并不记得芈曦是谁。

    “芈曦乃越妃之媵所生,天性高洁。闻大王已薨,誓不嫁秦王。”昭黍再道,长声叹息。

    “唉!”熊荆也叹了一声。他转头告之长姜道:“你记下,芈曦厚葬,谥之:洁。”

    “唯。”长姜应道。昭黍、淖狡刚想说不妥。谥一般是君王,大夫,士很少谥,何况是名女子,然而芈曦确实配得上‘洁’这个谥,他和淖狡对视一眼,不再反对。

    “女公子……”昭黍再次犹豫,还是说起了芈。“……本欲随车队入楚,然一路行来,不慎被秦人认出,公主求情,秦王已令其返咸阳侍奉华阳太后。”

    提起芈熊荆心里就是一紧,听到她被秦人认出又很是担心,最后则是失望。

    “大王,芈女公子与大王同姓也。”淖狡不得不说了一句,他早就不把熊荆当童子看了,只当他是个大人。“且大王已与齐国联姻。”

    “先君娶同姓多也。”熊荆冷着个脸,“再则后寝三宫,嫔妃数十,淖卿是要不佞只娶一妻?”

    “臣不敢。”淖狡有些结舌,这事情确实不好怎么说。“臣以为大王不应早知男女之事,此不利也。”

    “你!”熊荆不高兴了,现在的他什么都行,就是那里不行。“令尹欺我年幼?”

    “臣不敢臣不敢。”昭黍已经快笑出来了,大王年幼便思女色,做臣子当然高兴。列代楚王凡是子嗣多的,都有作为,文王还抢了别人的王后据为己有。这种事情想想都觉得兴奋.jpg

    熊荆没看出昭黍的笑意,郑重道:“不佞说过,他日必娶芈为后,此事以后不需再议。”

    “唯。”两个令尹答了一句,而后又对望一眼,昭黍笑,淖狡则愁,

    “息县、新蔡、期思、砀、相、芒、彭城、萧、高平、钟离、城父、巨阳、漾陵、下蔡……”昭黍口里吐出一大串县邑,名单长到不得不停顿了两次才念完。“皆以县吏告病为由,不发县卒、不出粮秣、不纳口赋户赋市税,此臣之失职。”

    “鲁地为何不在其列?”熊荆听了半天,发现没有鲁地县邑。

    “鲁地确不在其列。”昭黍说道:“鲁地官吏大多告病,然鲁地之士忠于大王,故代官吏而行,穆陵关亦由都司马东野固率鲁地县卒三万守之,以防齐人趁机犯境。”

    “善!”熊荆不自觉赞许了一句,虽然他对儒生并无好感。“如此说来,全是宋地、汝水、颖水、淮上、吴地之尹为恶。”

    “大王,此事牵涉甚广,各县各邑原因并不相同,且有阳文君阴使之功。”淖狡急道,他担心熊荆一怒之下大杀特杀。“阳文君谋乱已下狱,上将军大胜,大王无恙,今县邑皆惧也。”

    “这渎职!”熊荆怒喝。“既敢渎职,不佞自要问罪。然处置之前,需区分哪些县邑为公族世袭,那些县邑又是官吏所辖。”

    “大王何意?”淖狡不知熊荆要干什么。

    “禀大王:汝水、颖水、淮上县邑多是公族为尹,皆世袭;宋地、鲁地、吴地之县邑,多是士人为官,且大多数黄歇所命。”昭黍告道。

    “鲁地既然没有参与,那便免除在外。其余诸县邑,参与此事者皆免职,等候郢都派人接管。告病县吏一概去职。”熊荆一口气说道。提起这件事他就恼火,以至于未经商议就独断。“公族世袭之县邑,限县邑之尹一月之内入郢,不来或迟到者,免职严惩。”

    “大王!战事未了,如此国将大乱。”昭黍大惊,他虽是令尹,但一直不敢对下面说狠话,反而温言相劝。

    “为臣者不循君臣之理,国更乱。”淖狡的意见和他完全相反,他的意思一直是要严惩。

    “而今大府已空,粮秣全靠齐国接济,如此行之,各县各邑更能借口不纳赋税、不输粮秣。”昭黍还在摇头。“如今县邑皆惧,请大王战后再处置彼等。”

    “战后那是何时?”熊荆反问道:“违令者当速杀之,不然随之必众。军中已在挑选识字之誉士,免职、去职之县邑,可交由誉士代为管辖。”

    “啊?!”昭黍几乎要疯了。三年之后才施行的计划,提出没几个月就要施行。

    “每党皆有国人,既如此,每党再派两誉士……”熊荆继续说自己的构想。

    “大王,誉士若非本县本邑之士,言语不通也。”昭黍再道。“誉士亦不熟人情,且其杀人不死,百姓恐惧也。”

    “师校士子可遣派相助。士子既能入校,自然识字。”熊荆道。这是他的补充计划。

    党已经是基础组织了,全国有九百多个党,一党派遣两名誉士、八名甲士或随从。而每党一校,每校二十名老师,现在是紧急抽调,师校有两千多名士子,每党分配一到两名,人力是够的。再加上去年选的国人,三者配合,完全可以把官吏踢开。

第十七章 还都3

    国家即组织,组织是人与人的有机组合,而非人与人的简单堆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郡县是组织、封建是组织、宗族是组织、宗教是组织、兄弟会(黑社会)是组织、部落是组织……

    组织形式多种多样,其本质决定于组织理论。组织理论是组织的圭臬,在郡县是法律,在封建是契约,在宗族是宗法,在宗教是教义,在兄弟会是义气,在部落则是习俗。

    依照组织理论,组织里会有名称不同但本职相同的人,是他们支撑着整个组织良好有序的运行。郡县依靠官吏,封建依靠贵族,宗族依靠家长、宗教依靠教士、兄弟会依靠大哥,部落则依靠巫觋以及武士。

    官吏渎职那就不要官吏自刖双足的陈壁说过‘奸民之治、弱民之政’,熊荆后来深究过,他说的就是法家的治国之术。何谓奸民?按照法家的定义就是不作而食(不劳动就有饭吃)、不战而荣(不打战就有荣誉)、无爵而尊(没有爵位就受人尊敬)、无禄而富(没有俸禄就能富裕)、无官而长(不当官就能有权力)。

    以右史的解释,奸民并不是熊荆想象中的黑社会,黑社会有组织,奸民无组织。乱在外是奸,乱在内是宄。奸民实则是被宗族、乡土组摒弃在外的带路党。法家重告奸,告奸有赏赐。有组织的人不会告奸本组织,无组织的人则可以不顾血缘、伦理、道德,通过告奸立功获赏。

    组织与组织之间有些情况下相容,有些情况下互斥,然而任何组织都与郡县组织不相容。官吏与贵族、与家长、与教士、与大哥、与巫觋、与武士天生就是死敌,唯有消灭这些其他组织的骨干,方能拆解这些组织,最终将善民纳入郡县。这就是所谓的‘用善,则民亲其亲;任奸,则民亲其制’。

    两千多年法家能有这样的认识,熊荆当真佩服的五体投地,太他喵的绝了!只是他没办法在楚国复制这一套东西,也没办法把楚国所有的非郡县组织全部消灭。这有楚国所面临严峻国际形势的问题,更有楚国本身的问题(我大楚自有国情在此.jpg),还有时间的问题来不及鸟,也许这边在告奸杀人,那边秦军就杀过来鸟。

    他只能反其道行之,把郡县组织全部消灭,而后建立以公族、誉士为骨干的封建\宗族\灵教\兄弟会组织。当然,以法家的观点,这是强民治国,强民治国会使‘民亲其亲,民不亲制’,结果就是‘民强则兵弱,兵弱则国弱’。

    这是可能出现的结果,但不是一定会出现这种结果。法家之所以会得出这个结论,前提是人性本恶,以及君王和善民不可相容。事实并非如此,先不说人性善恶交加,即便人性全是恶的,也存在同舟共济这种可能。

    秦国是郡县组织,力所能及的情况下,郡县组织决不容许其治下有其他组织存在,即便是小小五口之家,也要求‘民有二男分异’,不然就要‘备其赋’。虽然这点因为楚人的反抗,在旧郢实施的并不彻底,但公族、誉士这种有武装、有信仰的组织骨干,势必要被消灭。

    建立公族、誉士为核心的组织,通过外朝制度调和、分配各方面的利益,解决彼此的纠纷,再以大司马府管理、统筹、指挥一切力量组织理论之外,组织技术也是决定战斗力的一大原因。大司马本身是超越这个时代的机构,军校亦然。除了组织技术,军事技术、新式战术也是战斗力倍增的利器。

    照实而论,在军事技术、组织技术相同的情况下,初期的郡县组织完爆其他一切组织,但郡县组织很快就会衰败,且速度超乎人类想象。因此,即便有组织技术的加成,又有诸多黑科技的倍增,熊荆也没有想过要打垮秦国。秦国不用打,只要熬到秦始皇死,秦国自动会垮。到时候只要吹一口气,秦国就会灰飞烟灭。

    但在此之前,楚国自身的组织要构建好、经营好。这不是一场人与人、国与国的战争,这是一场组织与组织的战争。

    正寝燕朝,面对质疑的昭黍,沉默的淖狡,熊荆又一次反思检查自己的行动逻辑,发现无懈可击。唯一的问题就是如何切合楚国的实际以及天下的局势。

    “臣以为,可行也。”淖狡终于开口,完全赞成熊荆的决定。“如此,无官吏之县邑旬月即可听命于朝堂,粮秣赋税可发至郢都。即便不从,亦是少数。臣只忧心两事:其一,誉士可封于闾,将帅、将之肱骨何封?其二,公族之县邑何封?以誉士代公族否?”

    “誉士自然不可取代公族。”熊荆毫不迟疑的回答。“不佞只愿各县邑的公族能像弋菟那样获封成公侯,只可惜他们没有战功和勇武。”

    熊荆这样的态度让淖狡和昭黍同时松了一口大气,他们就怕熊荆把公族累世管辖的那些县邑也一闾一誉士给拆了。

    “至于军中将帅、肱骨之人……”誉士可以封闾,那将帅、肱骨,乃至后勤军官,这些不上前线拼杀之人就显得有些吃亏了。这不是几个人,这是全体高级军官。“前线肉搏拼命、后方斗智竞术,两者必要不同。将帅、肱骨可以加爵、加禄、封食邑禄三世,但绝不能封地。”

    “然也。”昭黍眼睛眨了眨,他是文官,不上战场看来是不能封地了。

    “然若将帅其人能证明其勇,自然可成誉士,自然可以封地。”熊荆又做了一个补充。“简而言之,唯勇者可得地。”

    “然也。”淖狡也答应了。“誉士入县邑,敢问大王官吏如何?有禄否,无禄必成害。”

    “有禄无禄都成害。”熊荆观点和他截然相反。能成官吏必是奸民,他们既然可以给楚国大王带路,那也可以给秦国大王带路,关键是有官可做。

    “大王之意……”淖狡感觉到了一种东西,那是杀气。

    “杀!”熊荆缓缓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面色不变。

    “这、这怎可杀之?”昭黍再惊,整个人抖了起来。“若是清官、若其未涉此事……”

    “清官蛊惑民心,更要杀!”熊荆面无表情。“未涉此事之官吏亦是官吏,是官吏就是奸民,有族者例外。并非涉事者杀,而是奸民者杀。不如此,誉士如何立足?此乃……”

    昭黍迂腐,无罪杀人他无法接受,但历史证明不杀不行。后世围剿苏区,就是通过收买基础官吏渗透蚕食;抗战后大裁军,退伍人员挤占了基层官员的位置,使得他们在之后的战争中迅速反正;还有熊荆熟悉的那支海军,陆军嫡系桂永清出任海军司令后,一夜之间某省官兵全反,某司令不受锁渤海之军令,声称‘不打内战’而率舰南下。

    组织和组织的斗争极为残酷,容不下半点心慈手软。唯一的好处就是这种杀戮是定向的、小规模的,不涉及普通平民,不会伏尸百万,尤其杀的是郡县组织的骨干官吏。如果反过来,要铲除其他组织而推行郡县组织,那杀戮的规模将是杀戮官吏的数倍、十数倍,这正是法家要夷三族、秦后灭九族的原因。

    没有对错,只有选择。如果将组织比喻成系统,那么系统冗余必须删除,不然系统无法运行。

    “大王明也!”熊荆举不出后世他熟知的例子,因为相隔两千多年,淖狡却懂这个道理。“不杀县吏,秦军他日攻来,彼等必然投于秦人。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既有誉士,当诛县吏。”

    “统治必有代价,权力源于杀戮。”熊荆看向昭黍,“不想杀人、不付代价,如何治国?”

    “虽然,”昭黍还是反对。“臣敢问大王,封誉士于闾,各国如何复国?”

    “谁说一定就要复国?”熊荆笑道。“现在不过是编撰了史书而已。再说两者并不矛盾,封誉士于闾,乃封本地出身之誉士,若他是鲁人,鲁国如何不能复国?”

    昭黍因为反对杀官吏反对到了誉士制度上,熊荆说罢不由叹息了一句。

    有太多人以为不用付出血的代价就能得到用血换来的好处、以为打别人几拳别人就会怕他而不敢把人真的杀死。这种一厢情愿出现在后世小布尔乔亚身上极为自然,因为他们生下来就读童话、少年时看读者知音,长大了喝心灵鸡汤,老了去逼呼感动别人或者被别人感动。他们宽裕的生活让他们接触不到系统真正的恶,他们的层次和阅历又让他们够不着也看不到系统的整个运行,于是只能通过想象把世界想象的一片美好。

    昭黍是贵族,他已经被蜜一样的生活融化,又或者因为信奉儒家的仁义、墨家的兼爱,从而早早忘记了血的味道,这让熊荆很失望。

    “此事不需再议。”他最后决断道。“转回正题,你等身为令尹,还有何事要报于不佞。”

第十八章 皆败

    四月的易水河依旧寒冷,如果历史不曾改变,九年后燕太子丹送荆轲赴秦的地方,赵国的军旗正在春风里飘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秦国不敢惹,打燕国赵军是不惧的,再说南面失了北面补,易水长城以西的阳城地区已经被赵国含在了嘴里,不打哽着实在难受。

    “王使入营、王使入营……”大营中忽然传来呼喊,风尘仆仆的戎车直接奔至庞暖帐前才勒马停车。大将军庞暖出帐相迎,才知道来的是相邦建信君的门客禽伯。

    “秦人伐我也!正围邺城,大王命大将军速速回师。”禽伯还未入帐就言明来意。

    “啊!”庞暖心中一震,全身的血都往脑袋上涌,好一会才定下心神。他急问道:“秦军正值伐楚,为何伐我?”他问完又道:“赵秦已然会盟,秦人、秦人怎会伐我?”

    “楚王又败秦人。”邯郸离大梁近,秦魏联军大败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邯郸。赵人还在拍手称快时,桓率领的二十万秦军就攻到了邺城。“大王命大将军速速回师救邺。”禽伯再道。

    “楚王竟然未薨?”庞暖注意力在天下局势,赵王已拜斧钺授军权,他有不回师的权利。

    “然也。楚王于陈城内城之中又筑一小城守之,秦魏不破也。项燕率十五万大军至,大败秦魏三十万之众,杀秦魏四万,俘魏军十万。”禽伯刚才已经递交了王令,见庞暖不提回师之事,只好仔细回答庞暖的问题,到最后他又掏出一份二十多天前的大楚新闻递于庞暖,又重复道:“大王命大将军回师救邺。”

    庞暖抢过报纸匆匆看罢,几乎不敢相信:“楚军如此勇猛?”见禽伯不答,他终道:“伐燕正急,岂能此时回师?邺城已然设备,何惧秦人?”

    “大将军不奉王命?”禽伯大张着嘴,他没想到庞暖如此答话。

    “军在外,王命有所不受。”庞暖放下了报纸,目光看到了斧钺上。“斧钺乃大王亲受,临行时大王一言之命,乃命我攻伐燕地。而今严燕人已退至易水长城以东,以西城邑孤立无援,此时若退,功亏一篑,断不可退兵。”

    “大将军违抗王令乎?!”禽伯怒站起来,他无法接受这种结果。

    “非也。”庞暖一点也不承认。“本将行的正是王命。请回邯郸告于大王,拔城在即,庞暖只受前命,不受后命也。”

    “邺城危若何?”禽伯深吸了口气,又坐了下去,语气也软了下来。

    “邺城已备守军,楚人可守陈城半年,邺城为何就不能守短短三月?”庞暖反问道,他再无说话的心思,心里想的是几千里外楚国。

    秦国伐楚,赵国伐燕,秦国伐赵。原本因为楚人大胜而热闹的邯郸一夜之间就平息了下去。秦军给这座城市带来的灾难仍然刻在每个人心头,哪怕秦军现在攻伐的只是邺城。而赵王赵偃听闻秦军攻邺,大怒之下一夜未眠,第二天就病倒了。

    “禀大王,庞将军已拔阳城,何须再伐燕国?大军再不回城邺城危矣。”看着床榻上病怏怏的赵偃,郭开不得不提起让大王突然寝疾的事情。

    “郭卿……咳咳…”春夏之交天气乍寒还暖,病了半个多月赵偃不断咳嗽,双目也无神。“咳咳…此事当由相邦……”

    秦军伐赵,赵楚中牟会盟已成为过去,建信君罢相后新任相邦的是司空马。感觉到赵偃很可能挺不过这个春天,郭开又想起太子之事,然而话在口中又吞了回去。

    “臣告退。”郭开大拜,而后静悄悄的出了西室。

    “妾身见过太傅。”郭开就要退出正寝时,一个苗条的影子喊着了他,这是王后。

    “臣见过王后。”郭开不敢看王后,趁着揖礼连忙低下了头。

    “大王寝疾,那庞暖为了军功又不愿退兵。若是大王……”王后出身于女市,歌舞容貌身姿都是一绝,而她的名字……。宫中的人直敢呼王后,坊间则传闻她以前名叫袂,因为来自灵寿,故称其灵袂。灵袂年不及三十,颦笑间,即便郭开这样的老臣也会失神。

    灵袂欲哭,郭开听的心头发酸,他揖道:“王后切莫忧伤,大王春秋正盛,岂会、岂会……”

    “然侍医言……”灵袂真的哭了出来,她在小声的哭、压抑的哭,生怕被别人听见。

    “咳咳咳……咳咳……”正寝西面又传来赵偃的咳嗽,即便隔着几层宫墙也能听见。

    “王后勿悲。”郭开很想上去帮灵袂擦泪,可他终究是臣子,只能劝道:“大王春秋鼎盛,岂会千秋万岁而去。大子已立,朝中多是老臣,王后毋忧也。”

    “若朝中皆如太傅,妾身自然勿忧,然春平侯……”

    灵袂还在低声哭泣,春平侯三字一出,郭开整个人好像被雷劈了一记,耳朵里全是‘轰隆隆’的响声,灵识也全被封住。他听不清灵袂走的时候又说了一句什么,他像木偶般的揖别王后,又像木偶似的出了王宫,回到家里什么话也没说,就端坐在明堂,一坐就是两个时辰。

    ……这王位本来是春平侯的,因文信侯扣留,大王才即位为王。大王若薨,虽有太子,可太子年幼,废太子赵嘉却已成年,若春平侯……

    郭开心里越想越怕,春平侯若立赵嘉为王,那自己将死无葬身之地。他赶紧起来道:“来人、来人,速请赵葱将军至府!”

    “罪臣拜见大王。”咸阳曲台宫,赤身负荆的卫缭一见赵政就顿首不已。他曾经保证会拔下陈城、击杀荆王,还要赵政配合自己演一出戏,结果还是玩崩了。

    “你还敢来见寡人?!”赵政看见卫缭就生气,他自觉对卫缭信任有加,结果却是秦军大败,荆王返郢。不但如此,荆国还要与秦国绝交二十多日前昌文君刚到郢都,荆人就要他即刻返秦,若非如此,他此刻还在稷邑傻等楚国新王会盟。

    “臣有罪,那日在陈城本想一死,然,”卫缭伏在地上,看不到表情,唯有背上荆条刺出的血迹。“臣死则死矣,却不能仍由秦军再败于项燕之手,故冒死求见大王。”

    “再败项燕之手?”赵政失笑。“清水一战,若非荆王阵前誓师,荆人必败。陈城一战,我秦军十万,魏军十五万,若非魏军阵溃,项燕早败也。你何我言秦军再败项燕之手?”

    “大王之言虽不误,然不临战阵,不知微末,只看简册,不明毫厘。前岁之荆军,与韩魏之军无异,今日之荆军,已远胜秦军。若非如此,何以伤我大将?又何以大破魏军?”卫缭终于抬起了头:“此返咸阳,罪臣奉大将军之命,冒死带卒百余来见大王,请大王令其与秦卒一战,若罪臣所言有误,请杀之!”

    “你敢带卒百余入咸阳?!”赵政突然就站了起来,没有兵符调兵是死罪。

    “大王若信大将军与我,大王若信鬼谷之兵法,请令此百余卒一战。不信,请杀罪臣。”卫缭已经是豁出去了,他未完成王命本该死,逃离秦国心又不甘,只能入咸阳一搏。

    “来人!”赵政怒喝。他是真的怒了。

    “大王请饮豆浆。”已和赵政告庙的王后芈恰好出来。陪嫁的东西里有两套石磨,一套已经孝敬给华阳祖太后,另一套在后宫用,于是赵政每天也开始喝豆浆。

    “罪臣拜见王后。”卫缭连忙顿首。大王已显杀意,正好出来的王后或许能救自己一命。但让他失望的是,芈微微一回礼便退下去了。

    虽然没有白糖,但榨一点柘汁,或者加一点饴糖,豆浆一样是难得的美味。糖总是能让人高兴,尤其是喝豆浆的时候赵政怒火大半过去了,他对已经入堂的甲士挥了挥手,又问道:“蒙武何言?”

    “禀告大王,”死神来了又走,刚才未曾发抖的卫缭现在全身发抖,他强忍着打架的牙关,道:“禀告大王,魏军阵溃后,大将军本不欲退兵,曰:‘荆人日强,若再给予其喘息,必成秦祸。’今项燕之军,一半夷矛一半戈戟,此战法未广及之兆也。故战后大将军于军中选出百余名与荆人阵战之卒,令其着荆人之甲,列荆人之阵、使荆人之矛,再命其与秦卒战……”

    “如何?”赵政终于听进去了,出言问结果。

    “皆败也。”卫缭直言不讳。

    ‘啪’的一声,酒爵仍在几案上。“寡人弗信!”

    “大王不信,请一战。”卫缭拜道,他等的就是赵政这句不信。

    “来人!”赵政又开始叫人。卫缭虽然知道这次赵政并不是要处死他,可身子还在抖,忍不住的抖。“速召卫尉。”

    “唯!”寺人应声之后连忙奔趋走,卫尉赶过来后,赵政直接命令道:“速令卫卒百余至武场,蒙将军遣卒百余,假荆人之阵与你等战。”

    “唯。”三年前乱后,卫尉由赵政亲自任命,是个叫图的寺人。

    “寡人将亲至武场,许胜不许败。”赵政想到刚才卫缭说的皆败就很恼火。秦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可,怎会败于荆人之手。

第十九章 秦患

    围城半年、阵战几十次,楚军矛手如何列阵、如何阵战,蒙武和卫缭自然看了个七七八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内外城之战也就罢了,土城争夺战因为能立于宫墙之上居高临下,看得那是更加明白。而楚人不到一万矛手硬抗三万秦军的猛攻,两人自然的就有了模仿的想法。

    靠着从战死楚卒身上扒下来的钜甲、钜刃,将折断丢弃的夷矛更换木,再挑选熟悉楚军战法的士卒,最后按照自己的观察领悟进行训练,一支一百五十人的夷矛阵就出来了。

    曾经硬抗秦军、杀得魏军丢盔弃甲的楚军夷矛阵出现在了咸阳武场。钜甲虽有凹陷划痕,但甲片铮亮耀目;夷矛虽然是新,但矛尖依然寒光闪闪;队列虽然单薄,但当五排夷矛横放,密密麻麻的矛头谁看见谁摇头。

    赵政看着矛阵不说话,只阴着脸。当下秦国下辖丁口一千五百万,这一千五百万人中,傅籍男子有四百多万之巨。能皮甲上阵的士卒身高皆在七尺四寸(1.70cm)以上,年纪除了秦地老卒,其他郡县步卒的年龄要求在四十岁以下,身体必须壮健,反应必须迅捷。如此,五人之中选一人,方有秦国八十万大军。

    秦军的单兵身体素质关东六国除了赵国和燕国,其他各国根本就比不上。然而赵国丁口不过四百万出头,燕国丁口不过百万,即便士卒的身体素质能与秦卒抗衡,数量也比不上。一旦连五尺之卒(113、115cm)也上阵野战,那就是大人打小孩,毫无悬念可言。

    楚国地处南方,身高本就矮北方一截,丁口三百万都不到,能选出的精卒不过十六、七万,最多不超过二十万。这只是宏观上的,实际上鲁地和宋地因为尚儒崇墨的原因,士卒很早就不能战了。等于说,楚国真正能打野战的精卒最多也就十多万,其余皆是劣卒。

    二十五万大军,其中还有十万秦卒,打不过荆人优劣参半的十五万大军。赵政无法原谅这样的失败。蒙武和卫缭鼓捣出来一个荆人矛阵,然后吹嘘秦卒打不过荆卒,他自然更加生气。只是,眼下阵斗未分胜负,他心中的怒火只能先忍着。

    赵政阴沉着脸,他身边的大将军镳公、老将军赵善,以及年轻的屠睢等将帅也看着矛阵发愣。碍于大王在此,他们只能小声低语。

    “屠卿何谓?”赵政喜欢年轻的将领,比如李信、比如屠睢。

    “禀大王,阵法必要长短相济,长以救短、短以护长。此阵不合阵法,我军戈手一旦近其身,阵必乱也。”屠睢揖道,可他又道:“蒙武将军两次与项燕对阵,当熟荆人阵法,冒死请大王观荆人矛阵,必有深意。”

    “臣也以为荆人能连败我军,必有可取之处。”镳公是大将军。战场下来的人不是文官、不是寺人,不懂文过饰非,他们只认实际。“臣请大王令其真战,以知荆人之秘。”

    “大王,既然蒙武将军把战败之责推于荆人矛阵,当真战之。”赵善也道,他是秦国宗室,身边站在大儿子赵完,他还有个小儿子,叫赵佗。

    “命其真战,胜者升爵三等。”被两位老将军一说,赵政亦有真战之意。如果矛阵败了,那没什么好可惜的,如果矛阵胜了……

    “大王有命,此战乃真战,胜者升爵三等。”赵政等人立于武场之北,身前五行卫卒重重护卫,因为担心误伤或者弑杀,对阵双方都不能配弓弩。寺人远远的跑过去宣布王令,矛卒闻言精神大振,他们齐齐向赵政大拜,喊道:“谢大王赐爵。”

    矛卒的喊声让镳公等人一笑。卫卒是精卒中的精卒,身高没有八尺也有七尺八寸(180cm),且人人健壮,不然无法展现大王的威仪。众将的笑容间,一队手持戈戟铍矛的卫卒从武场另一头缓缓而来。一看见他们,矛卒们的笑容便消失不见,代之的是无比的凝重。

    一百五十名矛卒恰好三屯。这三屯矛兵列作五行,阵宽三十列。缴获的钜甲不及百套,只能让他们前三排勉强着甲。屯长列于前排的中央这一点是卫缭发现的,楚军矛卒卒长皆立于阵前而非习惯的阵后,两丈四尺的夷矛在他们手里斜端着,并未像楚军那样高举过头。

    ‘咚咚咚咚……’建鼓声猛然敲响,相隔百步的卫卒开始趋步向前,待到五十步时,他们又疾步大奔。武场非草地,灰尘从他们脚下扬起。

    “杀!”三个屯长大喝,矛尖瞬间抬高,可依然持握在胸。这些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身高虽然不及卫卒,但杀气一旦外溢,顿让日常只做仪仗之用的卫卒失色。他们端着夷矛也朝卫卒奔去,所不同的是,最先一、二十步是小奔,最后十步才是大奔。

    矛卒的狂喊让赵政心头一震,这句喊声中他似乎感受到了战场的血腥。镳公、赵善等人则不自觉的点头,这才是他们熟悉的秦军。

    “啊……”卫卒最前列的戈手一接敌就被夷矛捅穿了犀甲,在他不能相信的眼神中,夷矛穿过整个身躯,从身后透出,奔跑中的第二排戟手避之不及,自己撞在了夷矛上,好在他的手死死握住了矛,不让矛身再往自己身体里捅。

    “弃矛!”三名屯长异口同生,这其实是楚军的口令。抽不出来的夷矛被他们抛弃,腰间的钜刃抽了出来。阳光之下,刃身反射出来的光亮让赵政忽然想到了王后芈。

    “杀!”三十名矛卒冲入卫卒阵中挥刃大砍。屠睢瞬间呆滞!他说荆人矛阵不合阵法,我军戈手一旦近其身,阵必混乱。可秦军前排戈戟手一旦完蛋,荆人抽出腰间钜刃,真正不合阵法的其实是秦军。

    卫卒高大,但越是高大就越是笨拙,且他们手上持的是四米左右的铍矛,一旦被这些手持五尺钜刃的矛卒近身,立刻就被杀的哇哇大叫。生死之间他们已经忘了大王就在身侧,也忘了大王‘只许胜不许败’的王命,居然弃兵往后逃奔。

    赵政的脸当即就黑了,他好像被人狠狠抽了两记耳光,脸上一片火辣。三万卫卒是他最信任、最依赖的宫城卫队,居然打不过蒙武从战场上随意派回来的战卒。

    “杀!”他恶狠狠的喊道,喊完之后又咬牙道:“再战,若胜再升爵三等!”

    “大王有命,逃者杀!汝等再战一场,若胜再升爵三等!”奔逃的卫卒很快就横死武场,获胜的矛卒兴高采烈。他们或多或少有爵在身,刚才升爵三等,爵位最高的人已是官大夫,官大夫再升一级至公大夫就能免除军役,升三级就是五大夫,能有三百户食邑。

    须臾,轰隆隆的鼓声再起,又一队卫卒列阵而来。他们显然受了指点,持酋矛、持长铍的卫卒站在最前,短一些的戈戟站在阵后。建鼓声中双方皆是狂喊,而后再次亡命相冲,武场尘土飞扬。

    ‘噗、砰……’交兵时卫卒无一例外的被夷矛捅中,他们手里两丈长的酋矛也捅中了矛卒,可惜青铜矛头只能在钜甲上发出一声砰响,根本就捅不进去。

    “杀!”弃矛抽刀的矛卒一旦靠前,卫卒又被杀得七零八落,即便后排戈手上前也无用,那铜戈竟然被宝刀一斩而断。战斗很快分出胜负,最后剩下的五六十名卫卒人人带伤,被矛卒团团包围。

    “寡人……”赵政再无年轻人的气盛,他走下戎车要去亲看那些矛卒。

    “大王!”明白他意思的赵高大惊,他赶忙拦住:“大王若想一观,召数人近前便是。”

    “然。”赵政闻声停步,几个满身是血的矛卒满脸惊愕的奔了过来,头上的铁胄也未除下。

    “禀告大王:酋矛虽中其身,然不入也!”屏护的卫卒外,镳公赵善等人亲自上前检查矛卒。刚才他们看到卫卒捅中矛卒,但没有一名矛卒因此倒地,原因当然是在钜甲身上。此时摸去,中矛之处确有凹陷,甲片却完好无损。

    “禀告大王,钜刃长逾五尺,斩戈斩皆断也!”赵善抽出矛卒那把犹带鲜血的宝刀,无奈叹息。

    “卫卿,”赵善看向卫缭,见他仍然赤身负荆,于是下车亲将他身上绑着的荆条解下,紧握着他的手和声道:“上卿之意,寡人知矣。”

    “臣……”卫缭眼泪喷涌而出,他挣脱赵政的手大拜:“臣有负大王,臣死罪也。”

    “卿无罪,卿有功。”赵政再次将他从地上扶起。“卿可知荆人钜甲钜刃之卒几何?”

    “项燕之军,军阵着甲者九行;荆王之军,着甲者六行,共有六七万人。钜刃更多,半数荆卒皆有钜刃。”卫缭带着哭音。“除此,荆王还有一支铁骑,战马披皮甲,骑士着钜甲,冲阵时手挟夷矛,矛断后抽刃砍杀,便是义渠人也非敌手,辛梧大将军正为其所杀。

    故大将军言,‘此时荆人铁骑尚少,步卒亦非全是夷矛,若再予其喘息,下次再战更难胜之’。大将军请大王勿攻赵,应发五十万大军先灭荆,不然,荆国必成秦患!”

第二十章 秦患2

    五十大军伐楚是蒙武的请求,秦国虽有八十万军队,但真正能出征进行长期战争的,也就只有四、五十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之所以要这么多,不是没考虑魏国,正是因为考虑了才需要这么多人。

    不然,魏王绝不会同意五十大军从自己的国地上过境,最后二十万魏军也不会随秦军出征。且这二十万魏军一旦消耗殆尽,魏国国内基本上就没兵了。魏国没有可战之军,那灭完楚国回程可以顺道灭了魏国、韩国。如此,天下大国就仅剩赵国和齐国。

    这样的大计划从卫缭嘴里说出,哪怕是赵政听完心神也有些摇曳。灭六国而一天下,他并非没有想过,从先君昭襄王灭亡东周、将九鼎迁于咸阳起,秦人就有了一统天下的志向。只是,他刚刚亲政不过两年,两年就灭楚、魏、韩三国,实在是太仓促了。

    “敢问上卿,若秦军再败,若何?”镳公究竟是老将,不问胜只言败。“四十万大军,一个陈城便攻了半年,还未拔下。陈城之后还有项城,项城之后又有漾陵、巨阳、胡邑,敢问上卿拔下这些城池需多少时日?荆人舟师犀利,我秦国舟师本不能争锋,荆国水系纵横、池泽连片,若荆人以舟师截我粮道,又若何?

    即便拔下寿郢,荆国亦可退守江东,江东之后还有越地、越地之后尚有南海。荆王今日已驱逐秦使,与我大秦断交,拔下寿郢他可会牵羊请降?弗降也。其势必与我大秦周旋到底,我秦军那时定时跋胡尾。赵军攻我若何?灭荆之前,韩魏叛我若何?齐国攻我若何?”

    镳公提出的那些问题让人深思,卫缭不答反问道:“若不伐荆国任其休息,他日荆军必全是身着钜甲、腰悬钜刃、手持夷矛之卒。”

    “然如我大军伐荆,荆王不降,他何不将钜铁之术、矛阵之法交予齐国、交予赵国、交予燕国。于是我秦军不仅与荆人之矛阵战,还要与赵人之矛阵战、还要与齐国之矛阵战、还要与燕国之矛阵战。灭荆并非灭敌,灭荆乃是助敌。”

    镳公越说越生气,他最后揖向赵政:“大王,蒙武之策,下下之下者也。为今之计当与荆人休战。矛阵之强,强在钜甲钜刃,无此两物弗强也。国尉府速速命人从荆国寻钜铁之术,秦军不可再用皮甲铜兵,当换钜铁兵甲。”

    “谬也。韩人兵甲亦利,弓矢也强,其军如何?”卫缭依旧不甘。“军之强,非在兵甲,而在士伍。荆人军中行誉士之制,士伍不惧死,故而军强。而军强非在士卒,而在庶民,荆国欲行重文教之政,男女八岁皆入学。十年之后,荆国人人通文墨、知兵法。

    荆王即位不过三年,三年即有钜铁之术、投石之器、大翼之舟,十年当如何?荆王曾言,欲驾舟于海,取东洲之三谷,寻西洲之骏马、得南洲之金石。

    东洲之三谷,此谷山地亦可种,产出倍于粟米;西洲之良马高近八尺,重逾千斤。得此马可耕于田、可战于野;南洲之金石……”

    昔日熊荆在兰台宫所言之语起先被人当成笑话,李园等人有意对外传播,好让人看低熊荆。卫缭在楚国的时候去过兰台宫,听说了这些话。只是这些话已经没人敢笑了,奇迹一旦发生,那更大的奇迹就无人质疑。

    现在,他将昔日熊荆的豪言壮语说给赵政等人听,还未说完包括赵政在内都笑了,赵政说道:“我闻天下仅九州而已,何来东洲西洲?马七尺为龙,西洲之马高近八尺,莫非天帝之马?”

    “大王误矣。”卫缭长叹。“大王未见荆人矛阵之前,亦不知矛阵可连破秦卒。大王未见东洲西洲,未见八尺之马,岂能说世上无此马?荆王曾言,天下九州仅中洲东面之一隅。若非如此,周穆王如何会西王母?如非如此,大王所佩之白玉,又从何而来?”

    赵政被问得一怔。如果说周穆王会西王母是文人在胡编乱造,那自己腰间佩戴的白玉又从何而来呢?中国并非没有玉石,只是王宫所用玉石皆非中国所产。

    “玉石乃昆仑所出,昆仑者,大河之源,天之极也。”赵善也不认同五十万大军灭楚之议,开始出言反对古人(汉使)考察后认为黄河源出昆仑,而昆仑在极西之地。实际上黄河之源并不在他们所认为的那个方向,而是在昆仑之东南。因此,后世昆仑山不得不南移一千多公里,而先秦的昆仑山只能叫做阿尔泰山。

    见赵老将军与鬼谷出身的自己辩地理,卫缭忍不住笑。他道:“昆仑之西,尚有月氏,月氏之西,亦有邦国。月氏商贾就在咸阳,赵将军何不一问?”

    月氏商贾不但在咸阳出现,也在邯郸出现,此前东周未灭,他们更是云集洛阳。南方的犀角、宝珠也就算了,上等的昆仑美玉,明月之珠全由这些人贩卖。而秦国、乃至天下七国产出的丝绸一年数万匹数万匹全由他们运走,谁相信昆仑之西没有邦国。

    赵善无语。卫缭也不追究,他再揖向赵政:“敬告大王,臣闻荆王已造两艘海舟,海舟若成,当可出海寻东洲三谷,西洲骏马、南洲金石。若得其中一样,患无穷也。”

    “大王,若任由赵国灭燕,赵国得地,患更无穷。”镳公再道。他忽然想起一事,急道:“那燕国大子丹曾言于臣,说燕国亦有炼钜之术,命其献之,我秦国也能有钜甲。”

    “此事确否?”两场战斗赵政看得仔细,镳公等人分析也很仔细。矛阵的依仗还是钜铁,若无钜铁,第二阵时前排矛卒已经被卫卒捅死。

    “确也。”镳公道。“然大子丹说,燕国炼钜之术不如荆国。”

    “既是不如,又有何用?”赵政再次失望,他一生中从未觉得哪种技术如此重要。

    “虽不如亦可用矣。大王,”镳公捧起刚刚被宝刀一斩两段的铜戈,“燕国大子丹曾献宝剑于臣,臣将宝剑与荆国宝刀对击,刃坏也,故臣不敢献。然,刃坏亦是剑,而铜戈一击而断,如此士卒持何物杀敌?臣以为,若无荆人钜铁之术,便先用燕国炼钜之术。”

    “大王,荆王即位不过三年,荆国便有宝刀钜甲,姑息之,他日荆国又会有何物?”镳公之言赵政显然是听进去了,卫缭见此大急。来咸阳的路上他越想越觉得楚国可怕。三年,楚王即位仅仅三年,楚军兵甲战法便焕然一新,十年后又会如何?他真不敢想象。

    “阿欠、阿欠……”郢都大司马府,熊荆莫名其妙连打好几个喷嚏,弄得正在介绍函谷关作战的郦且不由停了下来,其他人也转头看了过来。熊荆解释道:“不佞无恙。这天气忽暖忽冷而已。你接着说,若大翼冲不过去有如何?”

    从水路绕后奇袭函谷关,听起来不错,但郦且一听就变了脸色,连连说不可。熊荆后世只听说过三门峡,知道哪里是个大坝,却不知建大坝之前哪里有什么。

    ‘三门,即中神门、南鬼门、北人门。唯人门修广可行舟,鬼门尤险,舟筏入内,罕有得脱。三门之广,约三十丈。’这是《陕州志》上的记载。《水注经》则说:‘水流浚急,势同三峡,破害舟船,自古所患。’

    郦且十几年前游历过秦国,去的时候这一段无法行舟,待回来的时候他特意顺舟而下,算是见识了神鬼人三门。当时舟楫驶过三门几十里,他才敢喘一口大气。楚国舟师强悍,可再强悍也是相对于人,要和天地斗,那真是自寻死路。

    “禀大王,大翼要么过此天险,要么便撞中水中大石尽碎,士卒皆亡。”郦且有些激动,他决不同意这样的冒险。“桃林之东,大河急转东流,至三门处突收至两百余步,三门处更窄,不及一百五十步。此一百五十步又一分为三,舟楫仅能于人门通行。

    人门入口不过二十余步,出口约五十多步。然此处水流湍急,水声震耳,呼之不能闻声,雾气弥漫,目之不能视物。此死地也!项伯求战心切,拔下崤函确能让秦人胆寒、六国振奋,然令舟师赴此死地,臣以为不智也。”

    “大王,我越卒不惧死,请令越卒赴此死地。”舟师将领欧拓马上开口。“即便大翼尽碎,我越卒善水,亦当无事。”

    “大王,楚卒也不惧死,何须越卒?”红瞪了欧拓一眼。“三门确是天线,然我军逆水而上,舟速抵消水速,航速慢也。既慢,凶险当大减。所不知者,还是此处水速几何?”

    大翼战舟逆水而上,关键的不是险要,关键的是航速。如果逆水而上的速度不能大于此处的水流速度,那是怎么也上不去的。

    “知彼司已遣人至秦国,其将顺水而下,以测水速。”勿畀我道。

    “若此处水速小于八节,我军当可逆水而上。”红道。

第二十一章 入宫

    “崤函谷道长逾十五里,车不方轨、马不并行,松柏参天,白日天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两端皆有关城,设备极密。六十二年前,齐韩魏三国攻秦,数十万之众费三年之功方破函谷;十一年前,信陵君率五国之大军大败秦军,然不敢入关。故曰:舟师绕至关后攻拔,无四万甲士难破函谷。

    关东舟楫欲入三门,水急焉,需奴人沿岸以绳纤之。此绳非麻绳,麻绳断也,此绳需蜀地老竹之竹篾杂编,方可纤舟而上。至三门,奴人无路也,又需凿石壁建栈道,遂得路纤舟。如此,舟楫过三门仍半数尽墨。

    越卒不惧死也,我知。楚卒不惧死也,我亦知。然四万甲士至函谷之西,请死四万甲士于三门天险!”

    郦且说着说着几乎要流下泪来,他又拜道:“三门之南岸者,崤山也。当年秦穆公欲出函谷而伐郑,蹇叔、百里奚谏之,弗听。军出之日,蹇叔送子而哭之:‘晋人御师必于崤。崤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后皋之墓也;其北陵,文王之所辟风雨也。必死是间。余收尔骨焉。’

    四万甲士死三门,若秦人得悉此谋,余下四万甲士则死崤之二陵。以八万甲士夺函谷而使五国合纵攻秦,无智也。信陵君乃魏国公子,又曾救赵,赵王无昏,秦军又伐魏,故能合纵。比之信陵君,今项伯不如也;比之赵孝成王,今赵王不如也;比之魏安王,今魏王不如也。仅我楚国一国之力,如何合纵?仅我楚国甲士赴死,如何破秦?”

    郦且最初就反对函谷关作战,但谁也没有想到他会反对的如此彻底。他说完就请罪告退了,只留下一屋子被他说得心里发凉的人。

    三门峡是天下,崤函谷道也是天险。军队如果杀进去了,一旦后方关城没有守住,或则东面关城没有夺下,那可能就再也出不来了。

    作战司草拟的作战计划是五千甲士从东面关城进攻,这不过是佯攻,主力三万五千人从西关城进攻。三万五千人中,两万人阻截西面来救援的秦军,剩余一万五千人破关杀入关内。因为资料缺失,整个计划总共只有两百三十七个字。

    “卿等何意?”捏着薄薄的作战计划,熊荆只能问在座之人。

    “子期过慎。”弋菟是个不怕死的。“大翼战舟岂是奴人牵引之舟?大翼三浆,前后进退皆在己,又有轮舵,转向随意。舟坏不是卒亡,一旦前舟可过,后舟自是鱼贯而入。何至于输卒四万必死四万?我弗信!”

    “臣亦弗信。”红与欧拓几乎同声。红道:“请大王准臣遣死士驾十艘大翼一试,若不成,当不成;若成,应发兵函谷,以成合纵。”

    “大王,赵国或可合纵,魏国……”负责军校的鲁阳君也被要求与会。大战不止,军校原本确定的春季招生根本就没有招生,只能拖到六七月大战之后。

    “若可将魏俘交还魏国,魏王必与我合纵。”昭黍趁机道,这话一出口就惹来一堆白眼。

    “齐国不定?”熊荆只考虑齐国。拉动齐国才是合纵的关键,魏国在陈郢损失近二十万人,国内可战之军不过二十万,力量可能还不如韩国。

    “齐国……”昭黍无奈地摇头,道:“不定也。”

    “赵国虽有意攻秦,若秦国许其攻燕,不知赵王欲如何。”勿畀我小声说了一句。“且传闻赵王因秦军攻邺而寝疾。”

    “赵王寝疾?!”熊荆吃惊,看向他的目光有责怪的意思。

    “此乃传闻,尚未有确实之消息。”勿畀我解释道。秦国东郡横断南北,魏国又与楚国交战,赵国的消息只能从齐国得来,耗费时日颇多。

    “赵王已立大子?”熊荆皱眉深思赵国的局势。韩魏已经衰弱到任秦国鱼肉御使,便宜岳父齐王又是个胆小鬼,要合纵只能靠赵国。

    “禀大王,赵王已立大子迁,然为立大子迁,赵王废前大子嘉。王后乃一倡女,姿色艳丽,又善歌舞,赵王…咳咳…”勿畀我咳嗽一记,脸上是一副男人都懂的神情。“废大子赵嘉并无恶名,大子迁因是倡女所生,赵人皆恶之,他日赵王薨落,赵国必有一番……”

    “咳咳……”又有人咳嗽,是鲁阳君。勿畀我最后那句话其实很犯忌,因为楚国也是两王子争位,斗的还很厉害,阳文君他们现在还关在大牢。

    “无事。”熊荆眉毛一挑,脸上笑出来。“王位强者居之,诸王子中不佞最强。”

    没人敢说话,暂为令尹的昭黍眼皮都不敢抬,就好象没有听到这句话一样。熊荆也不深究,他看向昭黍道:“县邑公族之尹何日至郢都?”

    “禀大王,彼等已至下蔡,又携甲士,不敢入郢也。”昭黍答道。

    “不敢入郢?”下蔡就在郢都斜对面,两座城市不过是隔着淮水。熊荆闻言先是错愕,然后便想笑。“他们胆子既然这么小,当初为何不勤王?”

    “大王……”昭黍满是为难之色,在大司马府讨论政务,让大家听笑话并不好。他起身请熊荆出了大司马府,待到对面的令尹府才道:“众人惧大王也。”

    “不佞以先祖之名保证不惩。你让他们来。”熊荆吩咐道。“不佞将于燕朝设宴以飨。”

    “大王要设宴以飨臣等?”下蔡县尹府。县公蔡文是四朝老臣,年纪比宋玉大,所以老掉了很多牙,说话漏风。他昏黄的眸子看了看昭黍,又看了看宋玉,仍有些狐疑。

    “敢问令尹,大王召臣等入郢所为何事?”寝县县公沈尹义问道。郢都相召,他不敢不来,来了又怕大王问罪,所以缩在下蔡隔着淮水打听。

    和他一样,其他几十个县公邑尹都担心治罪,生怕一入郢都再也出不来了吴起被杀后,即位的楚肃王先是表示吴起该杀、杀得好,紧接着颁布王命,说要重赏射杀吴起之人。王命自然不会有假,于是七十二名贵族前去领赏,皆被死,唯阳城君少数几人听门客之言逃脱。

    从此楚王与贵族之间难有信任,现在熊荆急召他们入郢,谁都带着几百名护卫,但带了几百护卫也还担心,就怕被熊荆这个未龀之王一锅炖了。

    “乃为誉士之事。”昭黍不得不透一点消息。“大王欲封誉士于县邑,然彼等县邑世袭久矣,封、不封、封几何,皆要与你等商议,不去者,县邑尽封誉士。”

    “这……”众人全然色变。他们也是反对誉士的,但不是像官吏那般从根本上反对,而是因为自己落后那些落魄公族一大步。毕竟,身为县公邑尹的他们,儿孙犯不着站在军阵最前。

    “大王素倡勇信,此天下皆闻,陈郢之低贱佣夫亦为誉士。汝等岂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宋玉看着他们连连摇头,一副鄙夷神态。

    “大王允汝等带甲士入宫。”昭黍赶紧补充了一句。

    “大王信也。”唐县县公斗于雉趁机再次游说。他曾发五千县卒赴陈郢勤王,算是有功之人。“誉士之制,乃废尽官吏重行分封是也。我等虽非誉士,然受先祖之荫,故大王召我等入郢一议。”

    “大王,我信也!”西阳邑尹曾瑕也高喊道,“我愿与令尹入宫。”

    “既如此,”胡邑邑尹庄安也激动了,“臣便与令尹入宫。”

    “入宫、入宫。”一人说入宫,人人说入宫。剽轻易发怒的楚人怕的时候很怕,一旦鼓动起来那就什么也不怕了。几十个县公邑尹最后连甲士都未带,就跟着昭黍、宋玉入城进宫。

    郢都成为都城不过五年,去年虽然熊荆告庙正式即位为王,但多数县公邑尹只派了亲信至郢送礼,而非他们亲至。画舫从淮水入肥水,又从肥水经水门入城进宫,一路都有舟师的新式大翼护卫,一些人又开始担心起来,但更多人则指着新式大翼评头论足。

    与去年建造的大翼不同,今年的新大翼装了两面船帆。这是地道的中国帆,竹篾麻布所制,树立在大翼甲板之上。没见识的县公邑尹们当然不知道这是帆,以为这是扇。在战舟上装两把大扇子,他们搞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大王真欲重行分封?”息县县公成介还是不太相信,作为同氏,他只能问斗于雉。

    “誉士一人封一闾,虽小,然也是封。”斗于雉知道的并不比成介多多少。“我闻数百誉士已入郢,不去,息县便封与誉士,你愿否?”

    “自然不愿!”成介大脑袋直晃。以前楚国的膏腴之地是在大别山以西的江汉平原已经南阳郡,淮上因为与宋国、齐国抗衡,息县、期思这些全是边地,等同鸡肋。封君全封在大别山以西,老公族多数踢到淮上。谁想四十多年前楚国痛失西地,不得不东迁。这下鸡肋变肥肉,成介每天想的都是如何保住县邑之位,然后传给儿子。

    “既是不愿,那便仔细听听大王之言。”斗于雉眼睛眨了几眨,似笑非笑。这时画舫恰恰靠岸停稳,成介想再问时,众人已经下舫了。

第二十二章 入宫2

    正寝大殿四门全开,七个大鼎排成一个‘亚’字,熊熊火焰中,带着油花的汤汁不断翻涌,鹿肉的香味哪怕站在路门也能闻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是王宫苑囿里驯养的鹿,古时大军出征常常猎鹿为食,如今这天下,淮上至黄河一带除深山已无森林,几无鹿群,便是贵族,鹿肉也是难得美味,楚地鹿群更少见,闻到鹿肉之香,一些县尹使劲吞口水。

    “大王信也。”南阶之下,西阳之尹曾瑕闻得食指大动,禁不住高呼了一句。

    “大王信也。”闻到鹿肉香味的其余县公邑尹也互相点头,有几个人居然撸起了袖子,准备饱食一顿。却不见昭黍、宋玉身边的甲士紧跟两人几步,几乎是贴身相卫。

    “大王请诸尹入殿。”傧者说完又习惯性的高呼:“升、升、升、升……”

    诸人脱履顺阶升堂,越升肉香味就越浓,但升堂后只见明堂门大开,目光穿过有些昏暗的大室,似乎看到中廷有些人影。没有人敢造次,大家齐齐对着堂内揖拜,大声道:“臣等奉大王之命谒见,拜见大王。”

    “大王有命。诸尹入廷飨宴。”里面传来寺人的声音,三闾大夫屈遂走出大室,含笑相迎。

    “臣等敬受命。”一股脑的,县公邑尹们再揖后连忙入堂穿室,行至中廷。

    自从烧出了玻璃,中廷便铺了几块明瓦,原本白日也昏暗的中廷终于亮堂起来。阳光穿过明瓦落在滚沸的铜鼎上,鼎前不远是大王的王席,鼎后是倡优起舞的空地,两旁是排排坐席,席前的矮几上刀俎匕勺、尊缶望表皆已备好,唯独不见大王。不待众人狐疑,正长姜立于王座之下又道:“请诸尹入席。”

    “令尹请,宋大夫请、屈大夫请。”以身份,昭黍最高,宋玉次之,屈遂再次,诸尹入席需等这三人先入席。三人入席后,又以下蔡县公蔡文资格最老,又要请他先入席。如此推让下来,等几十个人全都坐好,已花了一刻多钟时间。坐定之后,只闻肉香,不见大王,众人又狐疑起来,不明白大王既请自己飨宴,为何还不现身。

    ‘咚咚咚咚的……’建鼓声突然想起,随之而来的是钜甲之士奔跑时甲片碰撞摩擦所发出的哗哗之音。声音来自四面,这是甲士在登阶。

    “有诈!”众人入廷皆未解剑,早就觉得不对劲的成介一脚踢在矮几上,大喝拔剑。

    “这是何故?!”蔡文看向同样吃惊的昭黍和宋玉屈遂,整个人微微发抖。

    “大王无信也!”曾瑕也拔出了腰间宝剑,愤恨大喊。

    ‘哗哗哗哗哗……’宫甲从四面登阶,涌入堂室,当即把整个中廷围了个水泄不通,夷矛钜刃,寒光闪闪。诸人又气又恨,不得不退到中廷正中倡优歌舞的位置,人人拔剑欲搏,更有人大骂:“竖子熊荆何在?竖子熊荆何在?本公不服!本公不服!本公要与你一决雌雄!”

    “大王万万不可受奸人挑拨。”斗于雉也慌了,他没想到这这真是个陷阱。

    “昭黍匹夫!”有人对昭黍、宋玉、屈遂三人大愤,举剑欲击,身旁的甲士赶忙相护。

    “不必!”昭黍脸上也有讶色,他喝住甲士,走到挥剑欲刺的上蔡县公彭鬣面前高声道:“我昭黍与你等共死。”说罢穿过大鼎,与诸尹站在了一起,屈遂亦如。

    “谁说要死?”熊荆稍带稚嫩的声音从西面的总章传出来。四周的甲士听闻熊荆的声音,立刻夷矛下垂、钜刃入鞘,全部揖礼:“臣等拜见大王。”

    而后,总章这边甲士匆匆让出一条道路,让熊荆、弋菟等人通过,这时候诸尹才真正看清熊荆。未龀之童高逾五尺,未加冠却戴了一顶缁布小冠,上缁衣下素裳,走路时带勾上挂着的配饰叮当作响。脸庞天真,目光老道,看向众人时带着高傲,嘴角还含着一丝蔑笑。众人茫然,熊荆则带着弋菟、左右史官大大方方在王座上坐下。

    “鹿肉已熟,众卿何不入席一尝?”闻着鹿肉的香味,熊荆若无其事的道。

    甲士未退,大家哪里有心思吃肉。昭黍、屈遂拦住几个要说话的县尹,自己奔到王坐下揖道:“敢问大王这是何故?”

    “何故?”羹汤沸腾,熊荆不得不提高几分声音。“我若是先君肃王,众卿已死也。”

    “大王?”斗于雉也趋步上来揖告。“大王既不是先君肃王,何不挥退甲士,与众人共醉。”

    “若敖氏之叛,巫臣之叛、伍子胥之叛,白公胜之叛、七十二家贵族之死,皆王权肆意妄为,侵占族权之故。”熊荆点头挥退了宫甲,又命寺人撤去了炭火,让羹汤先煨着,这才开始说话。“想我楚人昔日能团结一心、筚路蓝缕,今日却像防贼一样彼此提防,不佞就恨不得杀尽三晋游士、举国官吏。然,事已至此,已无可挽回,此我芈姓之悲也。”

    “大王既然念及芈姓,又无意杀臣等,请准臣等离都。”宫甲虽然离去,可人还在郢都,一些县尹已经不敢在这里呆了。

    “鹿肉已熟,何不食完离都?”熊荆指向铜鼎,又看了长姜一眼,让长姜请诸人入席,而后倡优入场,钟乐响起,开始祭食。熊荆是君,诸尹是臣,熊荆祭食什么,诸尹就祭食什么,祭食于案,祭酒于地,之后三饭,三饭后才开始食肉。鹿炖了许久,肉入口即烂,羹喝罢唇齿余香。

    “之前是谁欲与不佞一决雌雄?”熊荆很快就饱了,他饶有兴趣的问起刚才之事。

    “禀大王,是臣。”一个满脸胡渣的胖子在众人注视中走到廷中,熊荆发现他甚为可爱,尤其是那对斗鸡眼。斗鸡眼知道熊荆不认识自己,揖告道:“臣宵敖朔,壶丘之尹拜见大王。”

    周人有王公侯伯子男,楚人没有这么多称谓,只有敖。敖就是王,是楚人首领。但不是所有首领都有资格称敖,必须对楚人有功、让族人信服之人才能称敖,后来敖逐渐变成谥。敖死后,葬于堵,便称堵敖;葬于若,便称若敖;葬于霄,便称霄敖……。若敖氏、霄敖氏和庄氏、昭氏一样,都是以谥为氏,只是前者是楚人旧谥,后者是周人之谥。

    霄敖氏是若敖氏熊之子熊坎之后,楚武王大父,这是老公族了。壶丘则在汝水之畔,新蔡县城下游十里。

    “善!赐酒。”熊荆酒爵里斟满酒由长姜送了过去。宵敖朔有些不解,可他既然喊熊荆大王,那大王所赐无法推辞,只能一饮而尽。

    “不佞年幼,他日再与霄敖卿一决雌雄。”熊荆看着他笑,人畜无害。

    “大王不杀臣等、不侵族权,臣岂敢与大王一决雌雄。”宵敖朔是斗鸡眼,可斗鸡眼不傻。

    “杀不杀众卿……”全场人都在看着,熊荆又笑。“不在不佞,而在卿等。一在卿等彼此相合否?二在卿等手中兵甲有几何?三在卿等可否犯众怒?四在卿等敢叛否?”

    “大王……”昭黍等人闻言大惊,左右史也徒然失色。

    “如何?”熊荆转头看向他们。“我楚国从五十里之地到今日数千里之地,是熊氏一氏之功否?非也!是芈姓全姓之功、是祝融子孙之功,一为氏之利而侵吞他氏,亲相北也。”

    熊荆说的很认真,昭黍等人愁容更盛,他们万万没想到大王会说这样的傻话。这是在否定熊氏之王权,王权不稳,楚国必乱。而诸尹全体瞬间石化,他们心里不是激动,他们是在害怕。事违常情必有妖,有妖肯定没有好结果。

    “然,”熊荆环视全场,此时中廷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听他之言。“熊氏为王八百余载,已不可易。不佞以为可效法父王,父王不问政事,政事皆交由令尹黄歇。只是黄歇由父王亲命,此不当也。故不佞以为,今日起令尹当由不佞、诸卿,以及誉士共命之。”

    “大王?!”昭黍是最吃惊的,淖狡虽然很快可以康复,且熊荆说过十年内不议令尹。但十年后他是有很大机会做令尹的,没想到现在淖狡就不是令尹了。

    “大王之言,臣等不明也。”老迈的蔡文被众尹推了上来,他牙齿漏风,吐字含糊。

    “事易也。”熊荆忽然有一种割肉的感觉,这是自己割自己的肉。“其一,王权需设限,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先明言之,何物归大府、何物归令尹府亦先明言之,从此王权与外朝之权各行其是,两不相涉。令尹之权亦如此;

    其二,卿等可举荐令尹人选数名,此数人不佞允之则可,不允则换。此两至三人由卿等与誉士所成之外朝遴选,胜出者为令尹。”熊荆说到这看向宵敖朔:“霄敖卿,若与秦军战,壶丘可出甲士几何?”

    “……”宵敖朔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也不隐瞒:“禀大王,壶丘可出甲士三千。”

    “若此刻令尹人选只有宋卿和昭卿两人,你愿宋卿为令尹,还是愿昭卿为令尹?”熊荆再问。

    “臣……”昭黍做梦都想做令尹,他瞪看着宵敖朔,就差说快选我快选我。宋玉已经老了,且他早知大王之意,嘴角只是微笑。“臣愿昭大夫为令尹。”霄敖卿道。

    “善!”熊荆点头。“如此,昭卿麾下便有三千甲士,宋卿麾下无一名甲士,若是无人再投……再投甲士于两卿,便是麾下三千甲士之昭卿为我楚国令尹。”

    “啊?!”除了宋玉,大家全傻了,原来做令尹只看谁麾下的甲士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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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楚帝国介绍:
公元前241年(秦王政六年),关东五国最后一次合纵攻秦失败,败亡之势已无可挽回;
降生于楚国王宫的熊荆,身不由己的卷入这段六王毕、四海一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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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书,礼与乐,八百载璀璨文明;
战与火、铁与血,两千年尘封故事;
先秦与现代、天下与世界,全然不同的人类上古史。荆楚帝国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荆楚帝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荆楚帝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