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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贰零肆柒     荆楚帝国txt下载     荆楚帝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二章 推倒

    熊荆并未在意陈壁的生死,陈壁进言或有道理,但绝不适合当下的楚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死了也就罢了,可熊荆总觉得要说些什么表明自己的立场,表明郢都朝廷的立场。他清咳几声后,身侧的正令当即大喊大王有训,所有人又是伏拜。

    “罪人所言,愚民之政也。奸人治国,民亲君王;以弱去强,弱民强国。我楚人乃祝融之后,火神之裔、太一所眷,生来便比天下诸民高贵一等,岂能行此愚民之政?”熊荆看着伏拜的众人,心中泛起一阵尴尬这种伏拜不知道是不是愚民?

    “不佞只愿你等强而不愿你等弱,只愿你等富而不愿你等贫,只愿你等聪慧而不愿你等愚钝。故不佞之政,皆强民之政。民强国乃强,若无工商之民,怎有钜铁之术?若无豪侠之士,怎有善战之卒?若无饱学之士,岂有传世之文?若无公卿巫觋,我楚人何以成楚人?

    罪人言,民强则兵弱。不是兵弱,实是兵少。兵少又如何?一只狼会惧怕一群羊?一只斑会不敌一群鹿?楚国之政,强民之政,楚国之卒,精锐之卒;楚国之兵,勇武之兵。魏人何惧?魏人进了城亦被赶出了城;秦人何惧?秦人去年大败于清水,今年将大败于陈郢。”

    为了让更多人听到自己所言,熊荆也算是用出来吃奶的力气。可惜他一通大论出来没有半个人鼓掌喝彩。他没想到的是这些人听不懂,他说的是楚语,陈郢的庶民听不太懂楚语。

    “不佞知道,你等尚且不知何叫强民之政,但等新政行后,你等便会知道,何叫强民之政?”熊荆说完那这句便挥袖回宫了,众人等他进入茅门才敢起身,随着正令一声‘行刑’,之前还惶恐的人们瞬间兴奋愤怒起来,抽肋时人犯发出的惨叫却是他们听得懂的。

    “禀大王,陈壁所言,乃秦政也。”明堂内并无他人,那本楚史草稿熊荆也暂时看不下去,右史见此进言道。

    “这便是秦政?”楚国不收集法家著作,也没有人研究秦政。

    “然也。”右史深深点头,“奸民治国,则民亲制;人人皆弱,是以国强。”

    “原来……”奸民治国的逻辑熊荆懂,不过是黑白脸唱双簧罢了。

    奸民、也就是官吏必须狠毒,必须欺凌得百姓哇哇大喊、生不如死,如此百姓才会期望清官、感盼皇恩,所以历朝历代,官吏总是恶的、贪的,清官皇帝总是好的、仁慈的。

    殊不知贪官恶吏本就是治理系统的一部分,皇帝真要是听信贤臣所言,除尽贪官恶吏,那就是自挖墙角,自断生机。他可以适时杀一些官吏让庶民解解气、热闹热闹,产生这个皇帝是好皇帝的幻想,但决不能颠覆整套统治系统。

    临高里的邬德管理俘虏,就是要让有奸民潜质的符有地管理分饭。这不但使俘虏之间产生矛盾争斗,还让所有俘虏产成‘大人是受了奸民蒙蔽、大人是好的、大人请为我等做主、主持公道’诸如此类的想法。

    这便是‘奸民治国,则民亲制(王)’。真有社会经验的人,真正深读史书的人都知道这套把戏,但熊荆吃惊的是这是两千多年前,两千多年前这套双簧把戏就有了。

    “陈壁言:‘民强则国强,民弱则国弱,此更是大谬!上古当如此,中古或如此,今之绝非如此。为何?民心恶矣!’”熊荆说起陈壁的另一段话,“史卿,此言何意?”

    “何意?”右史尚在思索间,左史便道:“敬告大王:陈壁之言是说当今之世礼崩乐坏,比屋可诛。臣闻孟子曾说:‘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荀况却言:‘人之性恶,其善者伪’。此可见民性愈来愈恶……”

    “谬!”右史年长,和左史之父平辈,一训斥左史就不敢言了。“大王,礼崩乐坏确有,逼屋可诛则不然。荀况所言‘人之性恶,其善者伪’,此言秦国三晋之民心,非言我楚国。”

    “那我楚国民心如何?”熊荆不关心秦国三晋,只关心楚国。

    “楚国非中国,自无中国之弊。”民心是决定双簧统治施行与否的根本。民恶,自然要以奸民治国,民不恶则不然,右史深知此理。“楚国从无郡县之制,下虽有县、实似封国。

    且每次征伐皆体恤民力。当年收复江畔十五邑,仅发兵十五万;解邯郸之围,发兵十万。东迁之前,制齐魏而救燕,发兵三万;丹阳之战,发兵十万,便是蓝田之战,亦不过三十万。

    秦国三晋民恶,在其发尽傅籍之丁,又经年征战不休,致使家家带孝、人厌兵戎。实非民恶,乃民为求存,不得不恶。民愈恶,故出奸民之治,法家法术势之说,皆言于此。陈县早前毗邻郑国,而今毗邻魏国,陈壁推崇奸民之治,皆由于此。”

    “懂了。”熊荆大大松了口气,他喜欢自己的臣民不恶,不需要用奸人去统治。“去年江邑兵败,危及社稷,人人恐慌,故发兵三十万;今年则不然,发兵不超二十万。”

    “此大王仁也。”右史叹道。“我楚国民心如此,再行强民之政,国必强也。”

    “那……”熊荆想到了陈县,虽说在战时,但战争终有结束的时候。“陈兼去后,若尽去县吏,以誉士代之……”

    “臣请大王不使陈兼去职。”右史谏道。“但应尽去县吏,以誉士代之。”

    “哦。”熊荆闻言一愣,随后笑了起来,偷梁换柱确实要比推倒重建为好。他随即召来正长姜,道:“统计时日已久,可有眉目?郎尹呢?簿人呢?”

    官僚盘根错节,且大批郢都官吏进入陈郢实在惹人耳目,要全盘推倒陈郢现有制度的熊荆依仗的是宫中寺人,郎尹是王尹之下管理王宫日常的官,簿人则是王宫的记账员。

    “老奴这就召来。”长姜很快就召来了郎尹和簿人。

    “禀大王,陈郢之治,恶也!”簿人翻看过陈县所有账目,对陈县财政知之甚甚。“全县六万余户,呈报令尹府岁入仅八十五万七千五百余石,实则收取田租两百三十七万八千多石。”

    一个八十五万,一个两百三十七万,几乎是三倍。熊荆摇头道:“如此之多?”

    “然也。”簿人说完郎尹也道,“禀大王,我楚国市税百二、关税百一,陈县乃楚夏之交,故县尹与关吏时有勾结。运入楚国之货,关税并非百一,多为百三、最高者乃百十。市税亦非百二,多为百七,市令陈标,人皆称其陈七。入市商贾不缴百七之税,便横夺打杀。陈壁、司败、县吏等人受其贿,皆为之隐。”

    “关市税他们又捞了多少?”熊荆忽然冷笑。

    “去岁之岁入为……”郎尹说着说着就看向簿人,倒不言语了。好在两人是太监,要不然熊荆还以为他查账的时候从中贪墨了一把,只给自己剩下零头的零头。

    “禀大王,去岁除去上交大府之税,犹余八千多金。”簿人告道,哪怕熊荆见惯了万金,也吃了一惊。这可是一个县的岁入,正常的县,田租一年有六百金就了不起了。

    “每年余八千多金,十年就是八万多金,钱呢?”熊荆赶忙追问。“陈兼的钱呢?”

    “大王,县尹无钱。”簿人的答案让熊荆绝倒。“陈兼好酒贪色,据闻家中皆是美酒美姬。一名美姬,百金千金不等,既有美姬,当有珠宝丝锦……”

    簿人说了很长一段话,总而言之就是陈兼没钱,他的钱吃喝玩乐,全部花光了。不但花光,还借了不少钱,总计加起来大概欠了商贾们五六千金。

    “混帐!”熊荆气得直骂,他真想把陈兼也给抽肋活煮了。簿人不知他是骂陈兼,赶忙跪下道:“小臣帐不混,请大王明察。”

    “并非说你。”熊荆挥袖,“陈壁家内?还是那些县吏家呢?”

    “此尚未查也。”郎尹答道。右史忙道:“请大王尽赦余人之罪,以免军心不稳。”

    正值围城,左史与郎尹也道,“请大王尽赦余人之罪。”

    “赦、赦、赦。”熊荆无奈的连说了三个赦,随后又对郎尹道:“明日午时你把县府的帐册全抬到大廷,当着大家的面然后全烧了。就说本案只及陈壁,不及其余。”

    “唯。”郎尹重重相答,深觉大王此举甚好。

    “那你等就再说说县吏吧。”熊荆放过了贪腐之人,可绝不放过奸民之治。

    “禀大王,陈县之官制与他县相仿,然尸位、役甚多。”郎尹答道。“县公之下有县丞、司马两职。县丞之下又有门下和户曹、仓曹、田曹、水曹、金曹、集曹、司败、狱掾、邮掾各职,另有小吏、斗食、役夫等;司马之下有左右司马,再下有乡啬夫、役卒等。乡里之间,又有胥、师、正、长、大夫等民官。以食谷禄之人度之,计有三千七百一十七人。”

第六十三章 策画

    陈国西周时并不小,第一任国君就已经是公,可惜陈国地处郑蔡之间,并无发展空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混了几百年几度兴亡东周之时,灭国复国如同家常便饭,全在大国斡旋,符合某大国的意思,那就能复国,忤逆某大国的意思,那就要灭国。

    陈国数亡国,后又复国,直到两百多年前亡于吞蛭不死的楚惠王。国,并非公器,仅为国君私产。陈国亡国,但陈氏公族并未衰亡,反而在齐国茁壮成长,最终取代姜姓,成了齐国的王族,齐王田健说起来还是陈国公族之后。

    如此古老国家,本就繁衍了诸多官吏,楚国吞并之后并未清理国中各种势力,只是加了一套县治官吏。陈县是富县,陈公为人谦和,各地县公邑尹又把子弟都送来,拜托陈公‘管教’,这些人自然也就在陈县县府尸位素餐了。

    公卿子弟、县吏役夫,乡里又有胥、师、正、长、大夫五层乡官,最后还有各种啬夫,加起来只有三千多人算是少的。听闻郎尹说完,熊荆叹道:“三千多官吏,一年要食多少谷禄?”

    “禀大王,恰好是陈县一年之田租。”簿人不懂大王是在感叹。

    “军赋呢?”熊荆再问。“可有勘查军赋?仓禀是空是满?高库是空是满?”

    “仓禀足也。”郎尹答道,“陈县富足,官吏不需窃盗军赋。”

    “若以誉士代之,如何?”熊荆再问。他不想说军赋这个话题,这又是一笔算不清的烂帐。

    “这……”郎尹只是来查账的,闻言根本就答不上来,熊荆只好挥退他们,独自一人自言自语起誉士代官吏的设想:“五家为邻,五邻为闾,一闾一誉士足以,六万多户也就是两千多名誉士。人数比官吏少,哪怕年奉三百石,一年也不过六十多万石,比正税八十五万石还少。

    一闾一誉士、一党一国人、一巫觋,再就是一党一乡校。国人以后也要是誉士,非有军功者不可为也。庶民除了供奉誉士、巫觋,再就是支付乡校先生的俸禄。一党五百户,大概两三千人。两三千人……,史卿,一党应有多少学童?”

    人口年龄比例决定孩童数量,右史怎知当下楚国的人口年龄龄比例。

    “有谁知道一党八岁到十一岁孩童几何?”熊荆又好问长姜等人。长姜也不知道一党有多少孩童,他当即派人出去相问。

    “禀大王,小口之人为大口之人之半也。”长姜问出来一个约数。

    “小口为大口一半?”这已经是数学题了,“那便是百分之三十三……”

    “老奴不知,县吏皆有小口未籍之人仅大口之半。”长姜答道。

    “小口未籍之人,那便是十四岁以下的孩童了。八岁、九岁、十岁、十一岁,四年……,若比例平均,大概就是百分之十。两三千人,也就是说有两三百名学童。三十人一个班,那就是七个到十个班。一班需先生……”

    一班需要多少老师熊荆还真不清楚。楚国的普及教育,语文历史是混编的,这算一门课;数学和自然也是混编的,这算第二门课;耕种、生产生活技艺、礼仪,也就是实践,是第三门课;最后一门自然是武艺,第四门课。

    四门课自然要有四名老师,有可能还不止四名,女子最少要一名女师教授女红。入学八到十一岁,也就是说有四个年级,全校八个班等于是一年级两个班,如果这五人负责两个班,那就有二十名老师,再加上若干杂役,恐怕要超过二十五人。

    一党除了养二十名誉士,再养二十名老师、一名巫觋,等于十二户养一户。即便所有人都有田,每户田租十五石,年奉也只有一百八十石。太少,遇上荒年就更少。且每户不可能都有田,很多人不种田而为雇工,这些人大约占二三成,实际只能收到一百二十石左右的田租。

    如果誉士也去学校教习武艺,那要供养的人便只有三十七人,等于十三户半养一户,每户田租十五石,年奉两百一十石,只算七成有田之人,大约有一百四十石,勉强能过日子。

    如果再把口赋(傅籍者一年三十钱,未傅籍者一年十二钱)转作教师工资,那年奉勉强能有两百石,可以过上较为体面的日子。

    至于学校建设费用,大约十间教室,大约十六套教师房舍,可能还有其他实践课实验室、运动场之类,这些根本就不成问题。一党五百户,每年本就有一个月徭役,教室就用夯土造房,无非是木料、要花点钱。这些钱或有郢都支付,或是在教师未全部到位(第一年只有一个年级,四年才有四个年级),由教师工资支付。只是纸张、课本、教具的费用要郢都大府支付。

    誉士取代官吏,巫觋除了祭祀祈神驱鬼的本质工作,还有乡村医生的职责,教师自然是教育孩童,三位一体,这便是熊荆心中理想的党闾基层。真要达成这种理想局面,需支付不过是田租和口赋,属于令尹府的关税、属于大司马府的军赋、属于大府的山海池泽以及户赋、市税并无损失,真正损失的就是所有官吏。

    “大王之策画,诸君以为如何?”数日后的郢都令尹府,等诸位重臣看完一遍策画,淖狡才开始发问。在把这个策画送至外朝商议之前,他必须知道大家的意见。

    “不可。”最不爱发表意见的宋玉第一次抢着说话。“以誉士代官吏,县邑官吏必反。”

    “不然。”鲁阳君对此表示反对。“大王此策,官吏不过是去职,俸禄犹在。全国百余县邑,在册官吏不计尸位者,仅一万两千余人,其下啬夫、胥、师、正、长、大夫等,多数并无俸禄,有俸禄者不及万人,此两万人年奉即便一百五十石,也不过万金。朝廷宁愿出万金使其让出官位,好使新政不受其阻。”

    “父若为官,其子也为官,父若为吏,其子也为吏。”宋玉反对道。“且陈郢私收田租一百余万石,每人四百余石。若是你,年奉本为四百石,忽而减至一百五十石,愿否?”

    “四百余石皆非法之税,岂能当成俸禄?”蒙正禽插言道。

    “然在官吏眼中,他便是法,有何非法之税?”宋玉反问。“且朝廷只惠及有俸禄之人,斗食、小吏、役夫、闾胥、族师、党正皆无俸禄,此等人若何?”

    “此等人既无俸禄,自不能买断。”买断是熊荆用的词,其实就是下岗。后世是工人下岗,他是要楚国除天官之外的全体官吏下岗。为了不让他们闹事,不得不买断他们的工龄。

    “绝不可!此等人虽无明禄,却有暗俸,如此,断其生计也。”宋玉不断的摇头,脸上忧色更重。“庶民皆愚钝,若官吏挑唆,举国皆叛。此国战之际,更不可如此。”

    “你等何意?”宋玉是全然反对的,蒙正禽和鲁阳君不说话后,淖狡只好问其他人。

    “此事应当缓行。”昭黍见其他人都不说话,只好开口。“战时尤不能提及。”

    “大王之意也是缓行。”淖狡道,“然此事必要提至外朝商议。第一年不成、第二年不成,第三年、第四年就要成了。”

    “由我等交予外朝商议?”子莫问道,他是觉得不能由重臣交予外朝商议的。“此不妥。”

    “有何不妥?”蒙正禽道。“陈县仅一县之地,贪贿如此之巨,他县当如何?此策画可由左尹府提至外朝商议,一年不过两年,两年不过三年。朝国人之政若能深入民心,又何惧官吏唆使庶民谋反?”

    “此可也。”三闾大夫屈遂赞同,“左尹府提至外朝,我等或赞同或不赞同。”

    “我也觉得可行。”阳文君也点头,“官吏贪贿、诸事不行、自要以外朝震慑之。”

    “县吏或可为党学之先生。”唐渺出了一个主意。“全国九百余党,每党一校,一校二十先生,此两万人也,若是县吏可为先生,岂不是……”

    “县吏除文吏可为文教之师外,其余皆不可为师。”宋玉负责文教之政,小学有多少门课他很清楚。“党学不缺文教之师,缺的是筹算之师、善农善技之师。今已招收两千名师范生,大半为文教之师。两万名先生,文教之师不过四千名,若官吏充斥其中,全国士人必要不满。”

    “此策画提与不提?”淖狡不想讨论唐渺的提议,话仍紧扣主题。

    “可提,使其不成便可。”阳文君笑了笑。

    “可提。”子蒙正禽、莫、屈遂、唐渺、昭黍、鲁阳君全都点头,唯有观季不出声。

    “太卜何意?”淖狡问道,不解他为何不出声。

    “此事可提。”外朝这段时间,提议什么的都有,根本就是乱哄哄一片。“我忧心大王。”

    “大王如何?”群臣全看着他,淖狡更是忧虑。“如今秦魏并无攻城之念。”

    “劳师动众而不攻城,令尹以为如何?”观季反问。

    “秦人反复不断,魏人受其驱使,本无战心。”淖狡道。“敢问太卜,可是卜筮有异?”

第六十四章 拜会

    至上上月启外朝至今,国人这种新鲜的朝臣已不再被郢都的民众围观,但郢都外县邑的士人庶民、乃至天下的士人豪右受大楚新闻的影响,对国人是越来越艳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从朝国人律令上来说,有家有产、年三十五、历经戎事,只要符合这三个硬性条件皆有可能为国人。

    秦后有诗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听起来简单,可这却是要十年寒窗、三次大考、名列三甲方能实现。现在好了,不需十年、不需三考,不需名列三甲就可立大廷进言、商议国政。此情此景,不得不使让人在大楚新闻上感叹:

    煌煌哉,外朝

    巍巍夫,大廷

    赫赫兮,楚国

    阳阳乎,国人

    文人爱做梦的毛病与两千年后并无不同,未入郢都、未见外朝群议的士人总觉得郢都大廷金光闪耀,每个国人都阳光闪闪、高大高尚且个个为民请命。实际上从熊荆离开郢都第一天起,外朝就混乱一片。不少国人是带着任务(阻止县邑启外朝、朝国人)来郢都的,这个任务之外,县公邑尹们并无其他交代,只能任由他们自然发挥。

    “陈县县丞狠毒之心,禽兽不如,县吏贪贿之重,举国所无。今大王赦免彼等,不得已也。”并不是左尹府蒙正禽把废县吏的提议捅上外朝,而是阳夏国人吴融,这个白天于外朝侃侃而谈,夜晚在朝臣面前卑言屈膝之人来当这个出头鸟。“大王有言:县吏之治即奸民之治,奸民之治即弱民之政。然我楚国乃行强民之政……”

    “谬、谬!大谬!”有人不顾廷仪当即站起来反驳,马上被傧者喝了下去。

    “……然我楚国乃行强民之政,若不去奸民,何以……”

    “若无县吏,田租何来,傅籍何录?”又有人忍不住站起来反驳。廷侧傧者在此喝止,可此人并无住口之意,傧者不得不喊了一句:“此已擅言,当带口球一日。”

    口球就是一个木球,以绳串之,塞入口内,绑于脑后。国人陈述时皆有规定时间,他人在其陈述未完时严禁打断,违反者当戴口球一日或数日,视情节而定。戴了口球之后嘴巴塞着,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这其实就是禁言、塞抹布,但不影响此人旁听、表决。

    “此乱国之政,为何不得擅言?”这是息县的国人成瑜,贵人出生的他自然不能像奴隶那般被廷卒在嘴里塞个木球。“我退朝。”他愤然起身。

    不戴口球那就退朝,退朝就是放弃听议和表决之权,如果当日廷议有表决的话。

    “息县国人成瑜退朝一日。”傧者又喊一声,示意廷卒驱其出廷,之后才道:“国人请续言。”

    处理成瑜的时候,计时的陆离沙漏是横放的,现在处理完了,这计时的沙漏又竖起。但两次被打断的吴融几乎忘了此前想好的言辞,只草草道:“诸君皆来自县邑,县吏之恶,有目共睹。楚国既行强民之政,当废县吏而代之于誉士。……且县吏之奉不断,年奉如常。”

    吴融匆匆说了几句就下场了,一些该说的话根本就没有说明白,之前发对的人抢着冲上来发言,大力抨击这是乱国之政,但这些都已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有人在外朝提及此事。吴融未完的提议将完整的刊登在大楚新闻上,供全国士民评说。

    “这吴融废县吏之议……”次日沐休,左右两廷的朝臣自然是各住各家,国人在郢都无家,或宿于朝廷安排好的驿馆,或居于本县贵人于郢都之别舍。这些人行有车、食有肉、兜有钱,白天最喜欢去的地方是酒肆,晚上最喜欢去的地方则是女市。

    酒肆之内,息县、期思、新蔡等县的国人齐聚。念及吴融之议,自有人猜测吴融此议的本意。

    “吴融,小人也!”不得不退朝一日的成瑜豪饮一爵,极为不屑。

    吴融善于钻营大家都清楚,可正是如此,大家才担心这是大王或令尹暗示其提此议。新蔡国人蔡璞道:“公子不以为此乃上之意?大王于陈郢才言楚国之政,乃强民之政,吴融便……”

    “即是小人,自然惯于揣测上意,此乱国之政岂能行之?!”成瑜提起此事便是愤恨,若不是每位国人皆有两名誉士护卫、且少出郢都,他定要杀了此人。

    “成亭见过阳文君。”同一时刻,阳文君府,息县另一名国人成亭正拜会阳文君。

    “先生免礼。”阳文君脸上微微笑起,显得极为客气,请成亭入坐后他很自然的问道:“敢问县公如何,去岁一别,今无恙否?”

    “县公无恙也,然心忧陈县之事。”去年阳文君跑的地方不少,息县便是其中之一。

    “哦。”阳文君还是笑,他懂成亭匆匆拜访自己的原因。“可是忧心大王尽废县吏?”

    明不说暗话,成亭直言道:“然也。大王车裂陈壁,又使人提废县吏之议,此……”

    “呵呵。”阳文君笑出了声。“陈县之事,县公接惊,废县吏之议,吏吏皆怒。然,大王行朝国人之政,你等怒又如何?郢都有国人,县邑也有国人,县吏去而国人重,如何不为?”

    阳文君的话说到了点子上,朝国人之政已经把县公们的底子抽空,商贾豪右、士人强民,个个都想做国人。真的废了县吏、架空县公,那整个县就是他们为王。没有这些人的支持,县公县吏想怒也怒不起来。

    成亭脸色数变,他向阳文君三顿首,后揖道:“请阳文君教我等,息公必有厚报。”

    “大王行事,素来果决,我一太宰又能如何?”阳文君收敛笑容,发出一声感叹。

    “若淮上、汝水、颖水各县邑皆推君为令尹……”成亭抛出自己的厚报,如是说道。“如何?”

    “大王有三不议,最后一议便是令尹十年内不议。你莫忘了。”阳文君提醒。

    “若我等行使鹤之计,可乎?”成亭又道。使鹤二字他是重读,阳文君目光猛然一滞。成亭见此毫不避让,双方对视中,周围空气好似凝固,只有后寝传来的女子娇笑声和彼此的心跳。

    “县公这是何意?”阳文君压抑着心跳,声音变得冷峻

    “县公只求自保,君身为太宰,请君相助。”去年景骅谋反之前阳文君曾于各县游说,之后又曾为令尹在各县奔走,一些隐秘之事很多人都清楚。成亭说完使鹤,又补充道:“陈公亦是只求自保,去岁与君之诺,必然践诺。”

    “出去!”阳文君这下不是声音冷峻了,他是整个人跳了起来。“送客!”

    “君何须惊慌?”成亭依然安坐,“君即便此时杀了我,又能如何?那负刍之事……”

    “你住口!”阳文君大喝,声音之大惊来一干奴仆,但这些人又被他挥退。

    “你想如何?”成亭沉默,喘息了好一会,阳文君不得不主动开口。

    “我已言过,县公只想自保。”成亭还是之前那句话。“君身为太宰,自能相助。”

    “我只是太宰,太宰不涉政务,如何相助?”阳文君急摊着手,一副无能为力的表情。

    “燕朝之议如何?”成亭一提燕朝就将阳文君击倒,“大王之意如何?废县吏到底是何种方略?由谁人行之?又将何时行之?且君与秦国素有往来,此次伐我,秦人意欲何为?”

    “大王确有废县吏之意,如何废止方略尚未定下,然三年之内必废县吏……”阳文君眼神不断闪烁,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成亭也不急,在一旁默默的等着。“十日后秦人使者将来楚国亲迎,那时局势或又变。”

    “秦人使者亲迎?”成亭大讶。“秦国正伐我,何来我楚国亲迎?大王不是不让公主……”

    “此事大王不知。”阳文君打断。“仅太后、令尹、我、公主、越妃五人得知……,还有知己司的屈开。”说起屈开阳文君就笑:“大王以为公族不善欺人,故以屈开为司长,谁料……”

    “公主嫁入秦国,亲迎之日,大王岂能不知?”成亭还是不相信。

    “公主离楚之前不言离楚,也不说这是公主,谁知道是哪位公主出嫁?”阳文君道。“出嫁之后,此事由太后告于大王,且此事又是为了秦人退兵,大王又能奈何?”

    嫁公主以求和,朝臣内部早有此议,奈何大王不愿。可此事由太后主持,先斩后奏,于情于理大王都无法责罚太后。成亭明了之后再问:“君说那时局势或又变?何意?”

    “何意?”阳文君斟酌着,他反问道:“诸县县公真愿助我为令尹?”

    “然也。”成亭不解阳文君为何又说起此事。“若君能废朝国人之政,必奉君为令尹。”

    “朝国人之政既行,自无废止之理,我只能阻废县吏之策。”

    “诺!”成亭郑重应道。

    “既如此,那就请各县县公等我半月,半月之后,必有消息。”阳文君再无半点不安,只觉一切尽在己手。

第六十五章 帛书

    六月末秦楚重开战端,实际上除了陈郢、平舆、城阳三城,楚境并无太多战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即便是敌军最多的陈郢,也就是那一夜破城之战剧烈,魏军被逐出城后,秦魏大军只是远距离围困,城外的甬道虽然继续在建造,但投石机也在不断轰击破坏。

    血淋淋的战争似乎已经演变成一场土木之战。一方要筑城、一方要拆迁,城外的甬道于是越修越厚,城内的投石机也越造越大,没有半点杀戮的血腥。

    兵不血刃的战争持续了两个月,负责供应五十五万大军(平舆尚有十万秦军、五万魏军)粮秣,每日还需陆路输运粮秣的魏国就支撑不住了。入咸阳求告的使臣去了一拨又一拨,美人宝器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却连秦王的面也见不到。于是举国群议纷纷,皆曰相邦子季可杀,弄得魏王不得不遣数百名武卒于相邦府邸相卫。

    魏国撑不住,楚国情况也不好受。去年一战已使郢都大府之金空了一半,县邑高府之粮也出仓半数。今年再战,虽不至全国五尺至六十全部征召,但也征召了十数万士卒。军费或许还有,但粮秣已捉襟见肘那些平时盗取军赋的县邑,高库里的粟米本就不满,去年秋收尚可调用现粮,今年春夏之交、粟稻未熟,哪还有粮可调?

    无粮可调便只能出钱在市面上买,一买本就高昂的粟价又涨。去年最高五十钱一石,今年七月的粟价最高超过了六十钱。农户尚好,城邑里的佣夫、百工可要只能顿顿豆叶羹芋头饭了。好在楚齐会盟后,齐国履盟卖了几批粟米,这些粟米运入楚国方把粟价压住,没有再次暴涨。

    魏国支撑不住秦魏五十五大军的供应,去年打了一场国战的楚国硬抗秦魏也抗得难受。嫁女求和的意思去年便有了,今年则更加迫切。本以为此事毫无希望,没想到华阳太后一病,秦王就答应了。

    嫁女、退兵、会盟,这是双方暗中接触的结果。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这一连串婚娶之事进展的极为顺利。只是上个月收到咸阳昌文君的帛书后,隐约其辞的行文中,阳文君觉得退兵不会那么简单。

    “见过阳文君。”秦国亲迎楚国公主的使臣还是顿弱,这是他第二次赴楚。

    “秦使一路可好?”顿弱仍由城阳入境,从淮水顺流而至郢都。

    “尚可。”上次接待顿弱的是沈尹鼯,初见阳文君,顿弱不免将他打量了一番。高冠之下,别的楚人或是清秀儒雅、或是多须粗旷,阳文君确有一种说不清的阴郁。

    “此乃祖太后之书,请君一观。”顿弱从怀里掏出一份帛书。

    “谢秦使。”祖太后托秦使带书给自己,那定是有利秦国之书。果然,帛书读了一半阳文君手心就开始出汗,秦人其他和盟的条件有两个:一是废熊荆改立熊悍;二是索要钜铁之术、破城之器、大翼之舟。

    “此万万…”阳文君看着顿弱连连摇头,“……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顿弱微微一笑,“立熊悍为王,君为令尹,荆国大事小事皆操于君手。”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熊荆的影子在阳文君脑海里浮现。那双半天真半凌厉的眼睛他根本无法直视。“此事无法做到,太后也不会答应……”

    “此事并非要你去做,”顿弱解释着,“此乃祖太后告之于你,大王不达此二者不会罢休,你只要暗中促成便可。”

    “请敬告华阳祖太后,此事我无法促成。”阳文君顿首大拜。“此叛君之罪啊!”

    “其他如何?”顿弱呼了口气,“大王要钜铁之术、破城之器、大翼之舟,可成否?”

    探知赵国将献钜铁之术于秦后,楚国当即掐断各种炼铁的原料,到了邯郸的工匠也拒不开工,秦国钜铁之术又黄了。钜铁之术之后,秦国又见识了大翼战舟和投石机,大翼战舟倒是罢了,投石机秦王时不时念叨的,少府也动手试制,可惜全都不成。

    “钜铁之术或可,”阳文君想了想道,“破城之器万不可,大翼战舟万万不可。”

    “其余也就罢了,那破城之器绝不可少。”顿弱强调道。“大王非要破城之器不可。”

    “此事需禀明太后、令尹,我不能定夺。”阳文君道。

    “那便请君禀明太后令尹吧。”两件事情没有办成一件,顿弱有些不高兴。当然,他不着急,现在是秦军在攻伐楚国,而非楚国在攻伐秦国。阳文君脸上也看不到什么波澜,他并没有交还那份帛书,而是揣入怀里退走,上车便行向王宫。

    王城的东面是宫室,西面一半是苑囿。随着熊荆一声令下,苑囿里的台阁拆的是七零八落,只剩下高高的台阶。齐国公主一来,苑囿里又砌了一道矮墙,好好的苑囿当即短了一小半。

    寺人在前面领路,前往若英宫的路上阳文君无意看那些残台,只想着帛书上的那些话。废了大王而立熊悍,以今日大王的威势,这是万万做不到。既然明知自己做不到此事,那华阳祖太后为何又要在帛书上提起呢?难道是……

    “秦使何言?”若英宫明堂,除了太后,令尹淖狡也在,两个人都看着阳文君。

    “秦使言,”阳文君一顿,“秦使言若要撤兵,还需钜铁之术、破城之器、大翼之舟,不然……”

    “不然如何?”赵妃看了一眼淖狡,抓着袖子的手又紧了进紧。

    “不然便不撤兵。”阳文君答道。

    “秦人果然无信。”赵妃顿觉失望,之前秦人不是这样商议的,之前直说嫁芈入秦。

    “钜铁之术、破城之器、大翼之舟,”淖狡声音很沉,眼睛血红血红的。“此三者皆是攻伐利器,秦人若有,数年便可一统天下,其知我必然不予,为何还来亲迎?”

    “这?”阳文君不由看向了淖狡,淖狡不是聪慧之人,难道是大司马府的谋士提醒了他。

    “禀太后,秦使顿弱,此人最善狐假虎威,以势压人。此绝非秦王之议,不过是他邀功之举。”并不是什么谋士给淖狡出策,而是秦使到哪国都是这种德性。“且臣听闻秦王大婚定于岁首,若我等不愿,秦王岂非不能大婚?”

    已是八月之末,秦国岁首放在十月,八月末到十月,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两个月的时间,这还要减去路上的时间。既然秦王听信华阳祖太后、既然秦王要娶楚国公主为后,那时间就是楚国一边,想到这点赵妃重重松了口气,她道:“原来如此,老妇便不忧心了。”

    “请太宰言于秦使,若索要他物,楚国断不会嫁公主入秦。”淖狡嘱咐阳文君道。“钜铁之术或可如赵国那般出钱购买,然需在退兵之后。投石之器、大翼战舟断无可能。去岁秦相昌平君曾言,舟战之后,两国和盟,而今秦国并未与我和盟,反驱使魏国一道伐我。若我予秦国投石之器、大翼战舟,秦军又再伐我,若何?”

    质问之言出在淖狡嘴里,那是气势汹汹、义正词严,再由阳文君转述给顿弱,就变成和和气气,温文尔雅了。顿弱听后笑道:“太宰只是传话?”

    顿弱希望阳文君帮忙说服令尹和太后,不想结果一如所料。出钱购买钜铁之术是怎么回事赵国已经上过当了。楚国想什么时候掐断钜铁冶炼原料就什么时候掐断原料,且每件兵器还要收两金的专利金,这种东西买来毫无价值。

    “我仅为太宰,不传话能如何?”阳文君挤出些苦笑。“若秦使不愿,我可请令尹来此一会。”

    “不必。”顿弱收敛了笑容,“本使之责,仅迎公主入秦。帛书所言,非我之责,乃君之责。”

    “我仅为太宰,如何能成此事?”阳文君笑容越发苦。“令尹不愿,我能奈何?”

    “那便不言此事。”顿弱不再勉强,“大婚之日定在岁首,公主娇弱,一千余里,路上最少需二十日或二十五日。最迟下月初便要离郢入秦。”

    公主出嫁并非小事,何况还是嫁入秦国为秦王后。请期之前,楚宫上上下下都在准备芈的嫁妆。当然,这是以嫡公主芈的名义,她明年就要及笈了,准备嫁妆理所当然。

    嫁妆事小,退兵事大。阳文君问道:“若公主入秦,秦军不退……,如何?”

    “莫非要秦军先退兵,楚国才肯嫁公主于秦?”顿弱直接点穿阳文君的心思。“君当知悉,此前说的是先嫁公主入秦,事后秦军退兵。你等不愿也可,本使过时不候,空手返咸阳向寡君请罪便是,大不了一死而已,可荆国……”

    淖狡抛出了胜负手,迫使顿弱不再索要那些器物。现在顿弱也抛出了胜负手,迫使楚国做一个选择。毫无悬念的,楚国自然是备足嫁妆,下月初送公主离郢入秦。八月末九月初这十多天,王宫里忙得没日没夜,一直到出行前一天晚上,数百车嫁妆才匆匆备好。

第六十六章 沧浪之水

    九月的清晨带着些寒意,郢都王宫里尽是红色的喜装服,寺人宫女们脸上全带着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此时出嫁的是哪位公主众人已心知肚明,奈何太后严令此事不能外传,所以只能心中暗喜。上午告祭完太庙,一身喜服的芈来到若英宫,向太后、母妃辞别。

    芈生得本就靓丽,穿上喜服更显雍容华贵,可惜脸上垂着泪。赵妃见她如同看到二十年前的自己,那一次她也是匆匆出嫁,匆匆去国。

    “母后……”芈见赵妃凝视着自己,泪也止了,朝她行素拜之礼。

    赵妃顿将她拉了起来,道:“儿,你心里可曾怨恨母后?”

    “儿不敢。”赵妃这一问芈眼泪又下来了,她认真道:“王弟不顾生死亲赴陈郢与秦人战,儿亦是王族血脉,岂能坐视母国社稷危亡。儿到了秦国,定劝秦王勿要……”

    “不然。”赵妃把芈抱住了,“你到了秦国嫁于秦王就是秦国王后,不再是母国公主。你不应去劝秦王,若秦王伐我母国,亦不要相劝。你要做的,是处处为秦王着想。”

    “母后?”芈看着赵妃,不明白她为何这般说。

    “儿!”赵妃看出她的疑惑,不得不伸手抚着她的肚子,小声道:“你要做的,是为秦王产下嗣子,然后助其为王。他日当你成了秦国太后,才是你念及母国之时。”

    赵妃的叮嘱让芈直愣,她还未完全反应过来时,赵妃再道:“祖太后会助你的,还有芈,她会嫁于秦王为妃,她也会助你,还要昌平君昌文君,他们亦会助你。”

    “儿明白了。”赵妃的手火热,她说的是男女之事,却又是母国存亡大事。

    “去与你母妃……”赵妃也流了泪,侧过身把芈让给可怜巴巴望着的越妃。

    “母妃!”对赵妃尚有些礼节,一看到自己的母亲,芈几乎是扑到她怀里,然后母女俩呜呜大哭,一帮的宫女也忍不住落泪。一直到堂外的傧者大喊吉时至,母女俩才拉着手哭喊着离别。此时重臣都来送行,昭黍叹道:“大王若知此事,必要大怒。”

    “大王若知,老妇当罪。”赵妃抹罢眼泪,如此相对。

    “太后,秦人无信,若公主入秦而不退兵……”鲁阳君也是今天一早才知道此事。芈他知道,各国君王闻起貌美,求亲者众,包括刚做了大王岳父的齐王,谁能料到她还是嫁了秦王。

    “有信无信,总需一试。”赵妃不能告之群臣芈嫁入秦国的最终目的,只能如此搪塞。

    “吉时至,请公主登舟。”傧者又在高喊。为了瞒住大王,出嫁车队清晨前就出了城,于淮水码头上舫,芈因要祭拜先祖,不得不于王城登舟,出寿郢南门由肥水入淮。

    赵妃带着越妃、群臣一直送到渠边,上了小舟的芈一边哭泣一边在舟首大拜,最后小舟出了王城,众人被绿柳遮住,她才起身擦泪,在侍女搀扶下入了舱。舟出王城驶入肥水,于肥水之上遥看寿郢高大的城墙,想到此生再也不能重返此地,芈又泣哭起来。不知为何,她忽而擦泪击起了筑,看着舟外肥水喃喃而歌:“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大父、大父,我不欲嫁大王、我不欲嫁大王……”同是嫁人,芈是随遇而安,芈却不甘认命。得知自己要嫁于大王,她先是在祖太后那里大哭,祖太后不见,又闹到祖父芈昌这里,哭哭啼啼了好几天,芈府上下被她闹得是鸡犬不宁。

    “儿啊。”芈昌看着这个孙女有些无奈,她自小就被祖太后宠坏了。“你可知,你父还有几个叔父皆是无爵,你若不嫁于大王,这个家、大父这个新城君,到你父这辈就要被大王收去了。大父未曾薄待你,你父亦未曾薄待你,你虽是女公子,府里上上下下亦不曾薄待你……”

    “儿,”芈平立于父亲身边,看着自己女儿也是无奈,“嫁与秦王有何不好?你是女公子,不是哪国公主,为妃已是万幸了。再说王后就是芈,与你……”

    “儿不要!儿不要……”跪在地上的芈哭声更大,大父和父亲越是逼她,她就越想念熊荆,想他当日是如何拒绝芈嫁入秦国的。想着想着,她忽然站起身来,学着熊荆的口气愤然道:“你等的爵位为何要建立在我嫁入秦宫的基础上?”

    明明是个不懂世事的女子,忽然间吐出这种质问,芈平当即就愣了,根本无法作答,倒是芈昌惊讶后说道:“父凭女贵,天下莫不如此。”

    “大父缪矣!”芈开始擦泪。“大王之志,在灭六国而一天下。当今天下能与秦为敌者,仅楚赵两国。大王灭赵必灭楚,若大王灭楚,季叔一定去职,父亲仲叔亦将去职。我嫁入秦宫为妃,非利家也,实害家也。”

    “啊?!”芈昌差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拦住要训斥女儿的芈平,问道:“这是何人所教?这是何人所教?快快道来。”

    “是大王。”芈脸上的泪还未干,这时候居然笑了。“是母国大王。”

    “未龀童子之言何信,父亲……”芈平一听大王就吓了一跳,他以为是秦王,谁知是楚王。

    “大父。”芈不管父亲,只看着芈昌。“我在母国一直劝王弟准允姊嫁入秦宫,可王弟却说:‘祖太后万岁之后,秦王必要灭楚,一旦攻楚,你等楚系外戚必定打入冷宫。我是绝不会屈服的,只要我不屈服,楚秦便战争不断,你们就很难从冷宫里爬出来,得到秦王重用。

    然,大王不会杀了你们,他会把你保护的好好的,适当的时候再拿出来用。只有当最后一名楚卒战死了,然后我也死了,你们才能重回权力的核心。你们是楚人,王后也是楚人,立一个楚女生的太子又助于秦国平定楚地最后的反抗……’”

    那一日熊荆说这番话气势汹汹,芈记忆犹新。她这般全盘复述出来,芈平也就罢了,芈昌听得是认认真真。他当然知道祖太后一定要大王迎娶母国公主的原因,这不但是为了母国社稷,也是为了楚系外戚在秦国的权势,芈嫁入秦宫不过是个添头。

    但母国那个未龀之王不但一语中的,更有全然不同的看法:他认为嫁出公主并不能保存母国社稷,也不能延续楚系外戚的权势。因为灭楚,反而会导致楚系外戚失势。

    “父亲,童子之言不可信也。”芈平说完又瞪着女儿:“谁让你如此妄言的?自古婚娶皆凭父母之命,岂容你不想嫁便不想嫁的!”

    芈戎、芈昌、芈平,越往后越是平庸,见识也越是短浅。芈乃赵女所生,但赵女不过是个妾,从小就不被芈平痛爱。诡异的是在熊荆那里,芈却能得到父爱一般的爱护。她更明白的是,像熊荆那样的男子绝不会像父亲这般,为了爵位把女儿嫁予权贵,正如他不会为了求和把芈嫁入秦宫。

    生平第一次觉得父亲厌恶,芈别过了脸:“我就是不嫁。王弟已诺,将娶我为后。”

    “啊?!”父子俩异口同声,芈昌更抓住了孙儿,盯着她道:“适才何言?”

    “王弟已诺,日后必娶我为后。”芈没看父亲,只侧看祖父芈昌,话声大了一些。

    “啊呀!”芈平气道,“你怎可胡如此胡言!”举手要打女儿。

    “住手!”芈昌喝了一句,因为喝得太急,老朽的他还咳嗽了几声。“坐、坐下……。儿啊,你可不要欺哄大父。”

    “儿怎敢欺哄大父。”芈委屈道。“王弟……王弟亲口对我说了数遍,还要我喊他大王。母国左右史官,亲寺人,皆知大王对我……”

    “父亲,同姓不婚,同姓不婚啊!这、这……,此禽兽也!”芈平又作势想打。

    “儿,母国大王已与齐国姻盟,他要娶齐国公主为后啊。”芈昌说起了这件事。“且母国大王未龀,这不是哄骗你?”

    “不是。”芈摇头,“大王曾与我说,说母后喜欢赵女,日后恐要娶赵女为后,他不能忤逆母意,只得应允,然,只是应允,日后还是以我为后,娶齐国公主怕也是如此。”

    “可你的年岁……,哪个君王不多爱?待他加冠,你已年老,且你等又是同姓。”芈昌现在有些相信芈了,但年龄、姓氏都是障碍,尤其是年龄。

    “大王言,他只爱儿……”芈脸红了,情人之间的话当众说出来让她难为情。“同姓不婚不过是周人胡谬之言,相隔三代便可婚娶。”

    “大父知矣,你退下吧。”芈昌挥手让芈退走,见芈不愿,又挥手:“退下吧。”

    “父亲,你万不可……”女儿一走,芈平就出言相劝。

    “役夫!”芈昌一巴掌打在儿子头上,芈平当即错愕。“为妃之利几倍,为后之利又几倍?祖太后薨后,大王真若灭楚,我们芈家就全靠儿了。”此话说完,芈昌起身道:“我这就去见祖太后。切记!此事万不可声张。”

第六十七章 龙骨

    对秦王政来说,九月几乎就是一晃而过,加冠一年的他终于要大婚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为了大王的婚事,这几个月咸阳城也在大事张罗,尤其是正寝曲台宫、小寝六英宫、还有王宫苑囿亭阁,几乎是重新装饰了一遍。椒墙、翠屏、朱门、席,珠被、寝衣、绮缟,乃至兰蕙花草、陈设景观、珍宝奇异……,一切的一切,都与寿郢王宫毫无二致。

    后宫素有祖太后操持,国事、战事、召集臣子、审阅公务,赵政每天都忙到半夜。只是婚期越来越近,事务也越来越多,祖太后的亲信尚吾越来越多的打断公务,告之那些琐碎之事。

    “陪嫁的媵女里……”一份用楚纸写就的名单,这是楚国公主陪嫁的媵妾。赵政看了看,不知为何发现少了一人,“芈为何不见?”

    “禀大王,芈恶疾,赶不上大婚,祖太后便将她去了。”尚吾心中咯噔一下,赶忙解释。

    “那便等她疾愈吧。”燕朝里群臣正等着,陪嫁媵女、大婚时日、寝衣颜色、宾客飨宴,这些琐碎之事本不该赵政这个大王关心,可他习惯如此,不然怎么看公文看到半夜。

    赵政说完便度步回燕朝了,燕朝里廷尉冯去疾、国尉桓、客卿卫缭、还有国尉府众多谋士正等着。见大王来,冯去疾报道:“禀大王,魏王求见大王不得,又遣使求于文信侯……”

    吕不韦去职后,今年便返回自己的封地河间。赵政念及他对父王的拥立之功,对他还算是手下留情。要知非外戚的客卿,如商鞅、范睢者对秦国虽有大功,结局仍是车裂而死。吕不韦之功比不上商鞅、范睢,可他对庄襄王有大功,结局则与外戚类似当年秦昭襄王逐四贵也是命其离都就国,永不再入咸阳。

    听闻魏王遣使求见文信侯,赵政的眉头不自觉一拧。“仲父早已去职,魏王为何遣使相求?”

    “禀大王,仲父门客众多,朝中受其恩惠者亦多。前几月昌平君又赋闲,这、这……”冯去疾是个中立派,不亲赵也不亲楚。他越是说,赵政眉头越是拧。他没想到让昌平君赋闲居然给了吕不韦一丝希望。

    “寡人已知,退下吧。”赵政语调极为平静,唯有卫缭感觉出了他的杀意,是以背心冒汗。

    “唯。”冯去疾来此就是禀报此事,事情说完就退下了。

    “陈城之事便如你等适才所言。”早前被打断的军事会议终于被赵政接起,他这是同意了国尉府的方案。“寡人要问的是:何日?”

    何日?时间很关键,早了无效,晚了也无效。桓看了卫缭一眼,又看了国尉府其余谋士一眼,道:“当在月末,大王大婚之前。”

    “善!”赵政忽然笑了,娶了楚国公主,又击杀了楚国大王,那些楚蛮子要大哭流涕了。“项燕呢?项燕等人可否遣兵相救?”

    “禀大王,侯者有报,荆王欲废县吏,荆国大哗,我军围城他县当不相救。”桓简言楚国此时内情,废县吏之议经过一个月的发酵,招致县公邑尹的集体反对。“项燕之军乃县邑之卒,若各县司马不愿救陈城,项燕亦无法救陈城。而王卒远在穆陵,进水不救近火也。”

    “禀告大王,此策若成,请告知辛梧将军不必急于击杀荆王。可挟之以命荆人,使其献钜铁之术、破城之器、大翼之舟。得此三者,六国十年可灭。”卫缭的背心还在冒汗,但他不会放过进言的机会,这是功劳,此事若成,他也能因此升爵。

    “大善!”赵政环视群臣一眼,显得极为满意。“寡人姑待之。”

    “龙骨铺下了?”陈郢正寝,工尹刀冒了出来。大王在陈郢坐镇,小事或可通过飞讯,大事他就不得不亲来了,比如造海舟这样的大大事。

    船是木头造的,可绝不是砍下来就能造,必须阴干,越干越好,只有含水率在百分之二十甚至百分之十五以下,才能彻底杜绝变色菌、腐朽菌的侵蚀。船材的含水率最好在百分十二以下,如此日后变形的可能性才小。是以很多船造之前木材要阴干,造的时候拖个几年,还要在船坞里阴干,就是这个道理。至于烘干……,不到万不得熊荆真不想用。

    烘干并不简单,几年完成的事情十几天、一两个月完成,效率确实提升了,可一旦出错那就一错到底,无法挽回。比如,烘干房内有大功率风机,风机的位置、风量必须严格计算,木材的堆放、间隙,木材的烘干温度、相对湿度、烘干时间也有严格的限定,如此热空气才能均匀地吹入烘房,木材各个部位失水率一致。

    小的船材或许无所谓,龙骨、肋骨要是烘得不好,船材发生曲翘扭歪,乃至开裂、表面硬化,造成的损失那是难以估量。所以熊荆想来想去,解决之道只能拆宫殿。楚国之地多楠木、黄木、桧木,这些都是建筑宫殿的原料。黄木因为砍伐,后世少见,又不像楠木那般出名,可做船材并不比楠木差,倒是桧木……

    后世东亚大陆桧木似乎绝迹,只说台湾山里的桧木被日本人基本砍光,只剩些千年老树造船最好是硬木,但硬木老了常常空心,最适合造船的橡树一般在一百到一百五十年树龄,两百年就老了,千年更不行。好似樟树槐树,千年的可以搬张桌子到树心里打麻将。

    造船和造宫殿同理。都柱、廊柱、梁、额、斗拱,这些全是楠木、黄木,桧木介于硬木软木之间,多做檐、橼子。都柱是整个宫殿的重心,高大笔直,立于宫中阴干了数年,拿来做龙骨最好不过。只是直径是个大问题,龙骨的长度取决于龙骨的直径,龙骨超过二十米直径必须七十厘米以上,并且最好不要拼接。

    太庙、社稷坛、正朝、正寝(燕朝)、若英宫,这几处大殿的都柱都在四尺以上,但这几处宫殿都不能拆,剩余的都柱不大不小,造大船龙骨太细,造小船截断则可惜,以致最后选来选去,选了两根七十五楚尺(16.76m)的廊柱作了龙骨。

    龙骨定下了,船就定下了。全船长二十四米,最宽处六米,深二点八米,吃水不超过一点八米,吨位、按熊荆的计算是一百二十吨,比哥伦布的那艘圣玛利亚号少了十吨。桅是单桅,并设计了八处桨眼,无风的时候船可以划桨前进。按照古老的吨位船员比约五至六吨货物配一名船员,整艘船大概有二十名船员。

    这是标准配置,不是说全船只能装二十名船员。且之所以选择最小的廊柱做龙骨,就是因为这两艘单桅帆船有练习性质。造帆船需要练习、缝制船帆需要联系、操帆需要练习、远洋航行需要练习……,船出海肯定要多装十几名甚至二十名见习船员或者见习水手。

    “禀告大王,两艘海舟龙骨已择吉日铺下。”工尹刀不单递上了图纸,还递上了船模,这是造船厂做的模型。很精致,比熊荆以前的做得好。

    “善。”熊荆放下了船模,“马上十月,明年五月可造完?”

    “若大王能亲往督促,当可造完。”海船和大翼战舟建造不同,最明显的就是木料弯曲工艺。大翼战舟还是使用‘’,就是火烤,火烤使其,海船不然,海船按熊荆要求不能,要蒸。怎么蒸、蒸多久都有讲究,特别是蒸完后弯曲时间只有短短的一刻钟,超过就不行了。

    还有就是包铜皮,大翼战舟是不用包铜皮防蛀,可海船需要。造府现有的、造环片甲的轧机能够轧制合格的铜皮,可这些铜皮怎么包上去,这谁也没干过。

    二十四米的船比大翼战舟还断三米,可大翼战舟简单,就是一个船体,几十个坐凳桨眼,最上面一块平甲板。海舟建造工艺不同,又要包铜皮,还要立桅杆、挂风帆,且这两艘海舟一艘设计成单桅、一艘设计成三桅。

    “我走不开。”熊荆有些奈何。“秋冬时节湖泽水少,秦军虽不至于把陈郢围了,但可攻的地段也就多了。陈县之民被那些县吏管束的太久,多已成了弱民。秦人杀来,大多人只知逆来顺受、引颈就戮,却不知反抗,我一走……”

    围城之前发生在北城外的惨案凸显出誉士的作用,是他们带领乡卒抵挡住了秦军骑兵,保护了乡民。但熊荆不这么看,他看到的是他的子民面对敌人宁愿跳水也不愿反抗,更在混乱中互相踩踏,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站出来,这很让人痛心疾首。

    这叫什么?这叫自己不能保护自己!这离‘你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的宋人已经不远,万幸的是还没有人喊出‘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以熊荆对清末的了解,一直到曾国藩时代,军人都是让人看不起的,湘军的《陆军战胜歌》,歌词是‘保你福多又寿长’,要到清廷大练新军的时候,军人地位才真正有所提高。

    “敢问大王,此两舟何名?”工尹刀有些失望,只好闻起了船名。

    “就叫少司命、湘夫人吧。”熊荆用了神的名字,两位都是女神。

第六十八章 包围

    造大翼、造海舟、造钜甲、造宝刀、造夷矛、造投石机、拉铁丝、磨水泥、挖煤矿……,今年起郢都各府就忙做一团,四月份确定秦军会再来那就更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如此繁忙人力是不够的,最开始是抽调铜山上的工匠和矿工,后面陈县、平舆、城阳三地一疏散,十余万人口全到郢都就食,这才缓解了人力缺口。

    这些十几万人投入工业生产,自然就无法种田了,粮食压力更大。令尹府的解决之道只能是对外卖出商品,购入粮食。粮秣是军用物资,能换粮食的商品自然不会是一般货色,成批量的钜铁兵器、成批量的钜铁盔甲、投石机、荆弩、这才是各国想要的。

    齐王就想买投石机,他愿意出一百万石(13500吨)粟换二十部破城之器,这些粮食可供五万人吃一年;燕国因为赵国有了钜铁,也愿意出一百万石粟买两千把钜铁宝刀,或直接购买钜铁之术;赵王赵偃除了辩解他和秦国清清白白,催促炼钜匠人马上开工、楚国速发原料外,也在打听破城之器售价如何,应该是想买一批回国,驻防邯郸,支付仍用马匹。

    什么可以卖、什么不可以卖,这些都要仔细商量。这是工尹刀来陈郢亲见熊荆的目的,再则是明年的战备。钜甲和大翼战舟的数量很关键,这涉及到明年春夏的反攻。以大司马府的计划,明年最少要有三百艘大翼。

    一艘大翼有一百二十四名手,士卒船吏鼓人等共计四十一名,因为有了轮舵,三名舳舻去除,实际一百六十二人。甲士标配是二十五人,钩镰长兵四人,实际甲板上即便是击鼓的鼓人,也是着甲带戈的。大司马府是想全舟皆甲士,这样舟师就可以陆战了。

    三百艘大翼就有四万八千六百名甲士。这四万八千六百甲士因为有大翼战舟,一昼夜可以从郢都行至陈县,又一昼夜便能从陈县行至大梁,这样的速度步卒赶之不及。这样的舟师是一支水上骑兵部队,只要有河道的地方,舟师就可以杀至。局势不利也可以从容撤退,后勤更不是问题。而且可以船运投石机和攻城器械,水上骑兵不仅可以野战、更可以攻坚。

    为打击秦军使其撤军,按作战司的计划,这四万八千人第一次投入作战的地方将是秦国的仓储重地,邙山敖仓。那里有四千多万是粟,还有数以百万计的刍藁。古语有云,三年一积。秦国大约有三百万户,每户年产一百五十石到两百石粟,这些粟除去农户自己每年吃掉的九十石、非农业人口吃掉的三十多石、各种损耗,真正能储藏起来的大概在四、五十石左右。

    一户积粮四、五十石,三百万户则是一千二百到一千五百五石,烧掉敖仓里的四千两百多万石粟,等于烧掉秦国三年的粮食结余。即便咸阳、南阳还有库存粟米,也未必能马上运至前线,秦军这架战争机器必然停顿。

    大翼是水战利器,也是水运工具。而为了使这四万八千人战斗力达到最强,环片钜甲是必备的,钜铁宝刀也是必备的。此时令尹府已经征集了全国的木匠,并准许民间造船厂建造大翼战舟,且除了龙骨和肋骨也不再要求木材的含水率,到明年六月建造出三百艘新式大翼战舟问题不大,加上现有的四十余艘,陆战舟师人数将超过五万五千人;

    环片钜甲产量就不容乐观了。钜铁府虽有轧机,但熟练工人太少,到现在月产量也未超过千套。距离明年盛水期七月只有九个月,九个月能造出一万套钜铁环片甲那就要谢天谢地了,到时候楚军估计只有前三排士卒着有钜甲,其余仍是犀皮甲。

    陈郢正寝,熊荆和工尹刀相谈一夜,第二日一早工尹刀就急急离城返都。他的青翰舟刚刚从东湖转入鸿沟,湖畔沼泽里就冒出几名浑身泥泞的人影。这些人此前一直潜伏在泽中,这时候刚刚爬到湖泽相连之处,这里,枯水的秋季水宽不过百余步。

    “诸事已备否?”秦军幕府,几个月的等待,主帅辛梧的胡子似乎又花白了一些,可他双眼赤红,等这一日他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禀将军,万世皆备。”众将答到,墨家钜子燕无佚也在其中。

    “大善!”辛梧颔首。“此役便交由大工师和右将军李信,你等必要截断陈城水路,便是死,也要死在那百步宽的湖泽里。”

    “末将敬受命!”李信大喝道。与此同时燕无佚、叶隧也一脸郑重,揖礼受命。

    “骑将军辛胜。”辛梧看向辛胜,虽是一家人,可辛梧目光并无异样。

    “末将在!”辛胜也是大喝一声出列。

    “义渠君。”辛梧紧急着看向义渠鸩,这个戎人站在那好似在神游。

    “本君在。”义渠鸩也学着辛胜等人喝了一声,对辛梧揖了揖。

    “水路若断,荆王或于陆路撤往项县,你等骑军,必要将其截而杀之。如若走脱,军法处置。”

    陈城有水路、有陆路,水路的软肋在于东湖和鸿沟的连接处,这里水面最窄,夏季宽不过四百多步,秋冬时间水深处仅有百余步。陆路则是在城南湖泽间有一条大道,行过湖泽就和其他地方无异,道旁皆是空旷平坦的田野。此路一直通向鸿沟颖水交汇处,过颖水就是项城。堵死水路、切断陆路,那陈城就真的被包围了。

    “末将敬受命!”辛胜大喝,他手下三万骑军,绝不会让荆王跑了。

    “义渠君,你有何异议?”辛胜大声领命,义渠鸩却不答话,辛梧怒而视之。

    “辛将军,去岁有言,‘杀荆王,拜侯爵封万户’,今年还作数么?”戎人果然直率。

    辛梧被他问的一愣,他忽然想起去年清水之战中二十万秦军士卒‘杀荆王,拜侯爵封万户’的呼喊,以致半响才道:“既是王命,当然作数。怎么,如无封赏,你便不杀荆王?”

    “打仗要粟米、要菽藁、要马匹,这些都要钱,义渠的勇士也不能白死。”虽然只是淮上,但因为湿热的气候,义渠骑兵病死不少马匹,很多战士不适合南方的气候,也病毙了不少。“大王不是说杀荆王拜侯爵封万户吗,那我便杀杀荆王拜候爵。”

    义渠鸩带着戎味的秦语说得众将只想笑。辛梧一声大喝:“你受不受命?”

    “本君受命。”义渠鸩没有半点惊吓,草草揖了一揖,不说话了。

    “王剪将军。”辛梧看向最左侧的王剪,王贲就站在他身侧,再后面是一列左军将领。

    “末将在。”王剪出列对着辛梧一揖。

    “你守好营寨,若荆人出城,便将他们打回城去。”辛梧最后道,他只让王剪看家。

    “末将敬受命!”王剪从出列神色就一直恭敬,闻言当即答应。

    “退帐!”辛梧的命令都下达完了,余下便是各将回帐宣布具体命令。

    “父亲,”王贲和王剪同车回营,“辛将军为何不然我等与战?”

    “那湖口就百余步,站得下几万人。”戎车御手也姓王,虽然说话他能听见,可这是自己人。

    “可……”堵湖口和堵城池并无两样,不过湖口换一点罢了。“我总觉得辛将军不喜我等。”王贲懊恼道,“那骑军才三万余人,何不遣左军上前,若荆王弃城而走……”

    “荆王既然进了城,便不会再离城,除非我等退兵。戎人想拜侯,那是做梦。”昌平君是王剪的后台,现在这个后台却赋闲了,王剪其实也很懊恼。他之所以会被昌平君举荐为将,是因为他熟悉北方、熟悉赵国,谁想为将之后伐的是楚国。

    “为何?”王贲问道。“难道三万多骑军拦不住荆王?”

    “否!”王剪声音大了一些,还扫了儿子一眼,似乎在责怪他没有眼色。“荆王素勇武,去年清水阵战之时荆军大营被焚、帅旌被夺,他撤出军阵了么?未曾。他反而亲率士卒欲击穿秦军军阵。如此之人,怎会弃城而逃?”

    王剪说得儿子连连点头,他再道:“欲杀荆王,必要破城。可要等荆人饿垮了再破城。谁先入城谁便能击杀荆王,谁便能拜侯,我等姑待便可。”

    戎车已经到了左军幕府,被父亲说得心头大热的王贲追问道:“何时?何时能破城?”

    “何时?”王剪没看儿子,他一边入账一遍凝神思索,最后道:“运输粮秣入城的舟楫甚多,城内又无老弱妇孺,以今度之,没有半年荆人饿不垮。”

    “禀大王,秦军异动,适才听闻中军击鼓升帐,恐今夜将攻城。”守将陈不可因决策失误,已被免去守城之责,调去郢都筹备军校,此时守城以上将军廉颇为总指挥,养虺、陈敢为左右司马,等于是副帅。陈敢负责统帅县卒,养虺负责环卫以及新调过来的五千名王卒。

    “只是击鼓聚将?”熊荆看向养虺,觉得他有些大惊小怪。

    “非也非也。”养虺忙道:“这几日角楼连连望见秦人在筹备转关。彼等虽用草料遮掩,陆离镜里仍是看得一清二楚。转关乃横渡城池之物,秦人不欲攻城为何准备如此之多转关?”

第六十九章 包围2

    秦人的转关好似后世工程兵的舟桥车,四丈宽的城池一架就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秦军七月那场大战后,很多转关桥梁来不及撤走被楚军缴获,陈敢本要将其焚毁,但廉颇拦住了。

    不烧魏人的舟桥、秦人的转关,还在城墙上大开城门、暗门,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守军能快速出击,又能快速撤退。楚军偶尔出击一次,敌军淬不及防就要吃大亏。秦军此时准备转关,可能是攻城,也可能是为了别的目的。

    九米多高的北城墙,站在墙头看下面有一种傲视感。看向几百步外的秦军大营,就更觉得城下的一切显得渺小。熊荆举着陆离镜看向养虺指的那些地方,确实看见了很多转关桥。虽然露在帐外的部分用稻草遮盖,但陆离镜的放大倍数越来越高,转关桥根本就藏不住。

    “老师以为如何?”廉颇也来了,皮胄卸下他头发俱白,但戎容暨暨,不可轻辱。

    “确是转关。”廉颇放下陆离镜道。“戎车驶往各将军幕,秦人正在传令,今夜当攻城。”

    对秦军,廉颇无比熟悉,熊荆细看转关的时候,他在看各将军帐外的戎车。主将聚将后,各军将帅也要聚将传令。各将将帅没有击鼓,可看那些弃驰的戎车也能判断这是在聚将下令。

    “难道是东城?”熊荆嘀咕了一句。马上十月了,枯水期东湖面积大减这本是平原地区的湖泊,湖并不深,不过数米,但面积很广。

    “有备而无患。”廉颇随同着熊荆往回走,城头上遇到行礼的士卒他会拍拍他们的肩。

    “老师今夜要劳累了。”熊荆微笑道。他觉得自己在陈郢起的作用是象征性的。

    “为大王守城,何累之有。”熊荆对自己的信任让廉颇又找到了赵孝成王时的感觉。他的瞌睡病好了不少,哪怕年老,每日也必巡一次城。陈城周三十里,他每日就步行三十里。如此下来,士卒的名字虽然不知道,模样却是记得的。

    他的做法熊荆也在学,可他那副爱卒如子的神态很难的学得来。城池交给他熊荆很放心,士卒对廉颇这个赵国人也很放心,一些胆大的受委屈的县卒还向他告状。

    在城头草草转了一圈,熊荆便又回正寝了。他已然是是个甩手掌柜,可不等于没事可干。他要干的事情多了去了,造府那边不说,师校、军校、巫校、海校,仅这四校的教材就让他忙得昏天暗地。

    师校这个月已经开校,录取的两千多士子诗经、五经这些精通,可说起加减乘除,就大多不会了;如果更进一步,说起力、光、热、压强、密度、简单机械,每个人那是两眼一抹黑。

    倒不是说小学要教物理,而是作为教师,最少对这些概念要有一定的了解,小学教育虽然是普及性质,但也有选拔意味。小学毕业后极少数品学兼优的学生可以升至中学,中学再读完就可以进造府实践。造府全是些不识字靠经验传承的工匠,依靠他们可以支撑起起大航海,但支撑不起工业革命。

    作为风帆时代的爱好者,熊荆并不热衷工业革命,也无意以一己之力去推动工业革命。蒸汽朋克确有力量,可他觉得丑陋,乌漆八黑的蒸汽战舰哪有风帆战列舰安静漂亮?

    只是他也无意阻止工业革命的发生,或者说,虽然他个人不想把世界推入蒸汽时代,但第一台可实用的蒸汽机将诞生在楚国郢都。大航海时代开启之后,原本由陆路调配的全球资源转向海路,乘着信风的帆船通过更便捷、更低价的方式将整个世界联系起来。

    在此背景下,路上丝绸之路必然荒废,人口大量往海岸迁徙。没有了东西方贸易产生的巨额收入,贵霜帝国、萨珊帝国、哒帝国、突厥帝国、阿拉伯帝国、萨曼帝国、塞尔柱帝国、蒙古帝国、奥斯曼帝国……,这些庞大的帝国即便产生也无法维持。

    世界将与两千多年后一样,以海路为中心,形成一系列的国家。楚国的商船队以及齐国、赵国、燕国的商船队将获取巨额贸易利润,各国将在竞争中迈入蒸汽时代,进而殖民整个世界。中学毕业的那些理工科学生将全面替代造府工匠,支撑起这个由华夏统治的世界。

    师校的数学、自然教材花费了熊荆大量的精力,他幻想着一个维持现状的天下,因为自己而跨入大航海时代,进而对整个世界产生的巨变,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秦王赵政必然要扫灭六国,扫灭六国之后,秦国必然会像冠子说的那样禁民出海,即便远洋,也是朝廷控制下不以贸易利润,只扬君威、只求仙药的远洋,结果只能是焚烧船图。

    真要推动大航海时代,就要抗击秦国,调动航线可及之处的一切资源抗击秦国,所以军校是一切的根本。军校明年春天开校,教材还在编撰,熊荆虽然不精通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战术,可他最少也看过一些后世的军队条例,知道一些军校的段子。

    将战术动作拆解,使其标准化他还是懂得的;德国人指导日本人建陆军时,那些招生的要求也还是记得的;采取纯队战术的楚军,合同化下编制、配合,他也是有谱的;各兵种的建设,对后勤的重视,新技术对战术带来的影响,这些他心里全然有底。

    他就好象一个厨师,按照自己的心意搭配着郢都送来的、按他的要求写就的军事操典,最后划分出楚**官学校的科目、编出楚**官学校的教材。巫校的建制、教材已是如此,巫的那部分熊荆不懂,这个不管,医的这部分就是以他为中心了。

    虽然他知道的很是有限,但总也比现在的普遍使用的火炙、熨疗、针刺、熏疗先进。这些都是由外及里的治疗,确切的说应该是理疗。

    柳树汁只是内科,熊荆对内科除了知道脏腑外,也就到底为止了。不过他知道细菌、知道营养,还知道隔离防疫,这些已让医尹昃离等人大吃一惊了,尤其是细菌。外科他知道的多是战场医学,比如骨折、开膛破肚、输血;最后就是产科,女子十四岁及笈,这么小的年龄怀孕很容易滑产,生产时也容易难产,最后就是婴儿生下来也不强壮,容易早夭。

    楚国的现状是产下一百个婴儿,最多只有七十个(普遍是六十多个)能活到一岁,最多最多只有五十个活过十四岁。人口贫乏又要想繁衍人口,最重要的不是什么破腹产、助产钳,而是勒令女子未满十八岁不得嫁人。虽然营养无法改变,但增强母亲体质,自然而然就减少了滑产、难产、婴儿早夭的概率。除此,熊荆能想到的就是普及婴儿恒温箱。

    婴儿死亡率如此之高,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体质虚弱,体温过低以致缺氧、酸中毒、低血糖,后世的解决之道是进恒温箱,使其温度保持在三十五度以上。做到这点一点并不难,现在造府已经做出了水银温度计,有了水银温度计自然也有干湿湿度计。

    巫校的医学全靠熊荆编撰,航校的教材更是如此。船艺、航海常识、绳缆、操帆、防撞、海上求生……,这些都只能靠他一点点写就。并且,导航绘图的职责熊荆还不打算交给船长或者船员,他准备将这个任务交给巫觋,他们的忠诚度比船员要高。

    此刻,深夜,正寝明堂的灯火下,熊荆正在编撰适用于巫觋的航海教材,其中最要的内容就是天文、海洋、洋流信风、以及四分仪的使用。

    航海天文此时并不复杂,只要知道将四分仪对着太阳或者北极星即可,但以后现在使用的是等维度航海,只要把简陋的、石器时代就能做出来的四分仪白天对准太阳、夜晚对准北极星就行,它有几度的误差,没有六分仪那么精确,可已经够用了。四分仪发明于十七世纪,六分仪要到十八世纪中期才装备英国皇家海军

    司空唐渺已经在用陆离镜观察月亮,绘制星图。这是确定经度的另一种办法、是钟表之外的,简陋却可以实用的办法。历史上钟表法、月距法是齐头并进的,当航海钟出来的时候,月距法也基本可以实用了,只是钟表不需要计算,更加简单,所以世人选择了钟表。

    熊荆不记得棘轮机构是什么样子,也不懂如何制造钟表,他觉得花十八点六年的时间记录月相、绘制星图,可能要比制造航海钟更快捷一些。到那个时候,海船上的导航员不但要认识星图,还要精通计算,如此才能准确确定船的位置。

    ‘……必需切记海洋不是陆地,并非船头指向南面,船就驶向南面。乃是洋流驶向何处,船就驶向何处。指南针对于定位毫无作用,真正有用的是纬度和经度……’

    熊荆正在纸上疾笔书写导航教材,正长姜忽然闯了进来,他有些紧张,“大王,秦军似要攻城。”

第七十章 围城3

    陈郢北面的秦营营帐内全是火光,西面的魏军大营也是一片光明,战旗颤动、人影摇晃,其中还有挽马的嘶鸣,甚至是军率的怒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城墙上楚军将校县卒们的瞌睡早就一干二净,传令兵无头苍蝇般的四处奔走,县卒驻矛而立,呼吸渐粗的同时摸向胸口百兵莫向符,随及又想起那些救死扶伤巫觋。

    长姜告知熊荆秦军欲攻城的时候,廉颇已经站在北城墙上了,见他来,士卒当即大定。与陈不可有别,陈不可常在城内司马府击鼓聚将、下达军令,廉颇则喜欢在城墙上聚将议事,他极力让更多的士卒能看见自己,哪怕城下的敌军会因此看到自己。

    于城上环视秦营之后,廉颇从瓮城前楼退往后方的城楼,他一落坐就是假寐,当陈卜急急奔来时,听到脚步声的他睁开眼睛,清澈的目光盯着陈卜,带着诧异。

    “禀上将军,秦军大营异动却未攻城,末将以为有诈。”陈卜来之前已经四处转了一圈。

    从秦军营内火光突起到现在已有半个多时辰,如果攻城,那早就攻来了。

    这确实有些怪异,廉颇点头之余令其左右:“令兵速发火弹,以探敌情。”

    “令兵速发火弹,以探敌情。”军幕内就有兵士官,命令以灯光的形式传至城下。城下受命后燃起火光,红通通的火弹抛过城墙落向城池二百步外。火光乍起之后,城外空地白茫茫一片,唯有几条甬道昏暗的侧影。

    “再发!”越来越觉得不对的廉颇沉喝。“西城、东城、南城,亦发火弹探敌。”

    ‘砰……’接连不断的火弹抛落在城外,但依旧不见敌踪,之后其余各城纷纷用信号灯回信,‘城下不见敌踪’。

    “地听有异否?”廉颇又问地听,这是探听敌军挖掘地道的东西,虽说陈郢附近几尺之下就是地下水,但他还是不但怠慢,每日都要问地听如何。

    “禀上将军,地听无异。”身边的军率急急的去,又急急的回。

    “的确有异。”一切都显得正常,廉颇眉头皱的更紧。

    守军火弹四起时,东城两里外的湖泽之畔全是黑压压的秦军,他们身负泥土填于转关车不能通行的路段。湖泽水退之后非常松软,填土之后又盖上木板,一条长五里,宽四丈的大道缓缓伸向连通鸿沟的狭窄湖口。

    道旁的戎车上,李信按剑而立,看着陈郢抛出的火弹呵呵笑起,旁边的副将安契闻声道:“廉颇那役夫必在城头惊慌不已,哪想到将军一夜就切断陈城水路。”

    “将军英明,知岁末东湖干涸,一旦水路切断,击杀荆王便是稳操胜券了。”又是一名拍马屁的都尉。“末将只愿将军早日封侯。”

    “末将只愿将军早日封侯。”戎车下站着一干将领,例外的是还有一个庶民。

    庶民陪着笑,可惜黑夜里李信看不到他,他也想出声祝愿李信早日封侯,但恐惧让他说不出话。众将的庆贺下,李信哈哈笑过转头看向了庶民:“陈牧,本将如若封侯,该如何谢你?”

    “将军、将军……”陈牧闻言有些惶恐。“小人乃卑贱之人,怎敢受将军之谢。”

    那日决斗后陈牧差点被陈且宰了,后又听闻陈敖未死,最后传说县公要拿使钱买简之人,他可是出了大把钱购买选简的,闻言后这个咸鱼贩子不得不携家逃亡,他不敢逃去郢都,只想逃去魏国,结果路上被秦卒拿住,为了保命,他于是献了一策。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李信不再看他,而是看向火弹四出的陈郢。“你不是要我放了你吗。天色一明,我便放了你。我会使人用小舟将你送回陈城,如何啊?”

    “啊。”陈牧吓得一跤跌倒,他没想到李信所谓的放了他是把他放回陈郢。“将军不可啊,小人既已献策,陈人必视我为死敌,小人小人……”

    “列国都说我秦人无信无义,与戎狄同俗。苟有利焉,不顾亲戚兄弟,若禽兽耳。本将看你才是禽兽,你可知水路一绝,全城人皆要饿死?”李信很年轻,不但年轻,而且得志。未经磨砺他犹带着少年的直率和正直,他喜欢陈牧之策,却又恶心他的为人。

    “将军饶命啊。将军饶命……”陈牧吓得已经失声,他趴着车轮前不断抽搐。旁边的短兵架起他将他拖走,而李信则仰头看向繁星似锦的天空。

    “报!”三个时辰后,“禀报将军,墨者已在架设转关。”

    “大善!”路终于铺到湖口了,湖口宽不过一百多步,七八十个转关便能铺过去,水深的地方则用舟桥。一旦桥铺到四五丈宽,桥上站满秦军,楚军舟师再厉害也没办法打开通路。

    “速架转关、速架转关。”顺着新铺的道路,一辆又一辆转关车‘扑通扑通’推入水中。转关打开之后便浮在水面上,水中的士卒速将这些转关牢牢衔接,一条水上桥梁逐渐成形。

    “抹泥、抹泥、速速抹泥!”既然是木桥,自然最忌火烧,所以桥面上要抹上淤泥。随着命令,一捧又一捧淤泥从湖底捞上来,抹在了桥面上。

    一边架桥,一边抹泥,一个时辰不到,湖口就被截断了,一列一列的甲士速速通过转关桥,在湖的对岸列阵戒备。架桥的士卒在墨者的督促下并未停歇,更多的转关推入水里,桥面本只有一丈,待到天亮时分,桥面已经宽达四丈,上面站了一万多名士卒。而湖口两侧,秦军更是数不胜数,密密麻麻一眼看不到头。

    “大王、大王……,秦军围城矣!”长姜这个老寺人昨夜紧张,早上就是恐慌了。

    “恩。”昨夜将四分仪写完之后熊荆便休息了,他还未睡醒。“秦军不是早就围城了吗?”

    “大王,秦军……”长姜词不达意,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大王,昨夜秦军截断了水路。”

    “啊!”熊荆闻言还是迷糊,但一会就从床上跳起,“何言?秦军截断了水路?!”

    “然也!然也!”长姜连连点头。“奸人陈牧献策于秦军,说秋冬之时湖口水浅,秦军遂于湖口架设桥梁,一夜之间、一夜之间……”

    陈郢东面是湖,湖口连接着鸿沟,那是宽度几近两里的地方,但这是夏季,熊荆来的时候就是夏季,此时已值秋冬,一里多宽的湖口现在剩下半里不到。

    “上将军何在?”熊荆想明白之后连忙问道。

    “上将军正在明堂求见大王。”长姜又端上粱汁,好让熊荆洗脸。可这时候那还有空洗脸,熊荆套起衣服就往外走。长姜赶忙捧着带勾、短剑追上,麻利的给熊荆佩好。

    “臣见过大王。”白首的廉颇,满是困顿的陈卜,还有养虺、庄去疾,以及舟师的红、欧拓、兵的公输忌等人。县公陈兼也来了,这几个月来他是足不出户。

    “免礼。”熊荆的紧张只是一时,面对群臣他若无其事。“众卿一大早就来见我,何事?”

    “臣,”陈卜最急,可论武上将军廉颇在此,论文县公陈兼在此,他开了个口就不敢再言了。

    “禀告大王,昨夜秦军已断我水路。”廉颇揖告道。

    “断我水路?”熊荆笑道,“那群旱鸭子也能断我水路,不佞不信。”

    “敬告大王,确是如此。”陈兼的酒糟鼻这几个月颜色暗淡不少,说话中气也不足。“秋冬之时湖口宽仅百步,水深处不足五十步,秦军……”

    “红,你怎么看?”熊荆听了一半就将陈兼打断,问向了舟师将领红。

    “禀大王,只要我大翼战舟不断撞击,秦人转关必破。”红早就想出击了,但廉颇不准。

    “上将军以为如何?”熊荆又问向廉颇。他相信廉颇有廉颇的考虑。

    “我军舟师秦军早知,臣以为转关桥之前,秦军已布锁链。”廉颇道。“红将军率舟出击可,然臣担心秦军缴获大翼战舟。战舟之重,甚于投石之器,故臣已命公输将军移投石机于舟舫。”

    “大王,此策甚缓。为今之计,当速速以大翼战舟冲撞之。”陈卜揖告道。“秦人在湖口还有数百架转关,每过一个时辰,那桥就宽阔数尺。”

    “城内尚有多少粟米?”陈卜焦急,熊荆却半点也不急。去年城阳之时秦军就是用了铜索阻断淮水,今年再用铜锁阻断湖口并不意外。

    “敬告大王,”一个粟客挤上前来,“今城内存粟二十七万五千余石。”

    “可食几个月?”熊荆再问。

    “敬告大王,城内士卒人等共计四万三千八百一十二人,每人有粟六石二斗七升半。若是参食(2石/月),可食三月又四日;若是四食(1.5石/月),可食四月又五日;若是五食(1.2石/月),可食五月又六日;若是六食(1石/月),可食六月又八日。”粟客来之前就计算了粮秣消耗,此时是对答如流。

    “六月又八日?”熊荆彻底放心了,那时候已是四月。

    “然也。可……”粟客下一句让熊荆肉疼,“敬告大王,城中尚有两千三百多匹马……”

第七十一章 围城4

    太阳出来的时候,南城水门忽然驶出了悬挂战旗的大翼战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舟师主将红立在首舟的甲板上,举着陆离镜看向三里外的湖口。已经分不清没有什么湖口了,哪儿只有密密麻麻、数以万记的秦军。晨风吹过,军阵后方的旗帜猎猎飘扬,衬托着刚刚升离地平线的红色朝阳。

    迎着阳光并不利于观察,好在湖口是舟师每日进入之地,在熊荆的严令下,舟师早就对那里进行过水文勘测。标定深水区的浮桶已经不见,可任何一名合格的舟长舟吏都知道航道在何处。只是诸人知道哪里是航道,却不知道秦人的桥有多宽;还有铜索,水下到底有多少根铜索没人知道,水面上也看不出来。

    “传令!”放下陆离镜的红喝道,“冒突速速清除水下铜索。”

    “将军有令,冒突速速清除水下铜索。”指挥舟与普通大翼之舟不同,多了几个信号旗手。旗手将命令发出后,四艘冒突吆喝一声,箭一般的驶向湖口。

    新式大翼战舟吃水一点一米,冒突是十吨不到的小船,吃水不到零点六米。秦军的铜索要想发挥作用,只能布置在水下一米以上。湖水清澈,一米的深度只要靠近便能发现,冒突的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铜索,然后用铁钩将其破坏。

    宽广的湖面上,插着楚军军旗的四艘冒突飞驰而来,秦军的战鼓当即敲响,蹶张弩阵列已然上弦欲射。只是,冒突上有撸盾,弩箭未必能伤到人。

    冒突越来越近,近到进入蹶张弩射程之内。指挥弩阵的军率忍不住了,大喝了一声‘射!’。乌黑的箭雨飞向四艘冒突。箭雨太过密集而目标太小,箭矢落下时频频撞在一起跌入湖中。可这只是少数,更多的箭雨射在撸盾上、射在船舷上、射在飘扬的军旗上。

    “划、划!”冒突被箭雨打得咚咚作响,一些箭矢甚至落到船舱里,手们当即色变,舟长毫不在乎的把箭矢踩断,继续命令他们划桨。

    “射!”蹶张弩手何止万人,为了阻止楚军的舟师,辛梧不但调集了秦军的强弩,还调集了魏军的强弩。守城的连弩也搬来了不少既然城墙上射出的连弩可以拉倒城外的临车,那么凭借这种连弩也能俘获楚军的大翼战舟。可惜现在来的是冒突,连弩不能发箭。

    箭雨雨点一般落下,四艘冒突很快射成了刺猬,只是小舟继续前进。舟吏和甲士背着秦军扫视湖面,终于,他们发现了横在水面三尺之下的铜索。

    “勾起来!”舟长一声令下,甲士的钩镰勾住铜索。

    “撤。撤。”此时冒突距离桥上的秦军不过十几步,勾住铜索的冒突开始回划。

    一艘如此,其余两艘也是如此,唯有一艘留守,在铜索上方来回游曳。看着回划的冒突身后留下若有如无的绳索,副将安契心觉不妙。他揖礼道:“将军,荆人欲拔我铜索。”

    “拔便拔了。”李信也看到了冒突留在水下的绳索,毫无使用连弩的意思。“军中可有神射手,可否射断那些绳索?”

    勾住铜索的绳索浮在水面上,并未拉直。直到冒突驶到两百步外,将绳索结在两艘大翼抛出的绳勾上,这几条绳索方绷出水面,拉得笔直。两艘大翼拉一条绳,建鼓声中,舟上手全力划桨。‘哗哗……’铜索当即被扯出水面,被钩镰勾住的那一节拉成一个钝角,铁制的钩镰和铜索因为这着力发出嘎嘎的响声。

    “射!”即便铜索被钩镰拉了出去,离桥也不过二十步,这么近的距离要射中并不难。只是箭矢都是锥形破甲箭,不是斩绳箭,且角度也不对,箭矢射去的方向是顺着绳索的方向,而非垂直切断,于是众人看到是绳索上顺插着许多箭矢,但铜索却越拉越远,最后‘啪’的一声,铜索两端打入湖底的木柱被拔了起来,一条铜索被楚军拉走。

    铜索不是竹索,转关桥前不过布了八道铜索,一下就去了一半。李信神色不动时,钜子燕无佚就有些忍不住了,看着冒突小舟再来,他道:“将军,若铜索尽去,荆人舟师就要撞桥了。”

    “大工师勿忧,本将要的正是荆人舟师撞桥。”李信嘴角笑起,他说完又道:“大工师难道不想看一看荆人的大翼战舟?”

    大梁水战,少府苦心建造的楼船全给楚军舟师撞沉了。和荆弩一样,燕无佚这些人想象不出楚军大翼战舟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以秦军的大翼战舟撞击楼船,结果不是撞不动就是大翼战舟撞断舟首。听闻李信要俘获楚军大翼战舟,燕无佚当即闭口不言了。

    ‘咚咚咚咚’拔除四根铜索后,大翼战舟上的建鼓又响了起来。这次箭矢终于射断两根绳索,这使得更多的冒突飞驰过来,在冒突的遮蔽下,最后两根铜索也被拔去。

    “准备连弩!”看向远处的大翼战舟,李信对左右暗喝。

    “连弩准备!”命令一层一层传下去,秦军阵列后的连弩纷纷上弦,只待大翼驶来。

    “撞击转关!”红所在的大翼终于打出这道命令。四艘早已对准深水航道的大翼战舟建鼓轰鸣,以十节航速快速的向转关桥冲来,其余十六艘大翼则列成四队,等候在两百步之外。

    ‘咚咚咚咚’建鼓声中间杂着大翼手们的呼喊。李信以为俘获大翼手到擒来时,飞速而来的战舟却给他当头一棒。两百步的距离大翼冲过来只需五秒,五秒钟本就短,加上操弩的军率士卒惊恐于大翼的速度,当他们想发箭时,四艘大翼已经冲到了面前。

    ‘轰、轰!’四声巨响,水花溅起数丈,转关桥上的秦军士卒被撞得飞来了起来,转关本身也摇晃不定,射出去是连弩几乎全部失的,只有少数一些命中目标。可这也无济于事,四艘大翼撞击之后便开始回划,正当转关上的秦军士卒拉起连弩上的绳索,想把后退的大翼留下时,另外四艘大翼战舟从前排的空隙中撞来。

    “轰、轰!”第一次撞击直接撞毁了第一道转关,撞歪了第二道,第二次撞击则把第二道、第三道转关撞断撞毁,站在桥上欲拉住大翼的秦军士卒根本就站立不稳,哪还能拦住连弩末端的绳索,他们只能看着第一批大翼快速而去。

    紧接着第三排大翼凶狠的撞来。这时转关桥‘砰!’一声彻底被撞断。那四艘大翼余势未消,直接冲入了鸿沟水道。第四排四艘大翼不再以转关为目标,而是对着水中漂浮的秦军士卒撞来。舟上的甲士冒着箭雨用钩镰、夷矛猛刺水中的秦卒,场面一时大乱,转关上剩余的秦军士卒纷纷躲至岸上。

    “射!”蹶张弩、十二石弩开始对准大翼战舟射击,舟上有些甲士中箭倒下,但甲士们对水中秦卒杀戮得更加猛烈。这时候第五排大翼急速撞来,这次撞击的不再是五十步的深水区,而是撞击深水区两侧的浅水区。

    ‘轰轰’数声,大翼虽然搁浅在淤泥里,但被撞的转关桥尽数断裂。这时候舟吏一声留下,舟首的甲士、手顾不得杀戮水中的秦卒,齐齐跑到舟的后端,剩余的手们用出吃奶的力气划桨。随着舟首的翘起,本已搁浅的大翼战舟缓缓退入了深水区。

    “万岁!万岁!舟师万岁!!”舟师开撞的时候,包括熊荆都立在东城门上,围观的县卒则更多。第一排大翼撞击时他们就想喊万岁,但秦军一发射连弩,万岁二字当即被他们吞了下去,直到连续不断的撞击彻底把秦人的转关桥撞断,他们才大喊起万岁来。

    “打得不错!”熊荆微笑,对红的指挥很满意。力是能破巧的,秦人埋伏连弩不可谓不狡猾,可他们低估了大翼战舟的速度和力量,更对舟师凶猛的攻击性缺乏了解。

    “大王,秦人不可低估。”廉颇就站在熊荆一侧,他心里也为这场精彩绝伦的撞击战喝彩,但秋冬时节的湖口实在是太窄,这次秦军猝不及防转关被转断,下次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那就等着郢都快快送粮秣来吧。”熊荆收敛了笑容。陈郢城外三十里的飞讯杆被秦军破坏了,他现在处于失联状态。因此每一艘参与撞击的大翼都收到一条命令,即:撞出东湖后直奔最近的飞讯站,速速告知郢都陈郢水路被秦军截断,并且要求郢都速送粮秣和军备至陈。

    “荆人舟师怎会如此凶狠?那转关之桥怎会……几如土牛木马!几如土牛木马啊!”秦军大多都不会水,看着湖里飘着的几千士卒被楚军残杀,李信恨不得跳下水。

    身侧的燕无佚听闻他批评转关是土牛木马,脸上瞬间充血涨红,目光更毒视他几眼。转关是墨家的杰作,且天下独有,他岂容李信诋毁。

第七十二章 守礼

    岁入十月,咸阳城南门外人山人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荆国芈公主嫁于大王为后,是以大王出城亲迎。为了节省马匹,嫁女车队大多是四轮马车,共计五百多辆。秉承着楚人一贯的华美,哪怕是役夫所乘之车也是华美至极,远胜朴实无华的秦国马车。

    秦道不比楚道,宽大平坦,一日行百里并不碍事,只是作为陪嫁大臣的屈遂不让车队速行,沿路之中,他一直在等待秦军撤军的消息。可惜拖到十月车队抵达咸阳,也不曾听到秦军退兵的消息,反而听到秦魏大军截断陈郢水路,把大王围在城中。

    母国越来越远,咸阳越来越近,忧心忡忡的屈遂急得嘴角起泡、形容也是枯槁,只是今天至咸阳,秦王亲迎于都外,他才不得不洗漱一番,穿上朝服,随同芈行向秦王。

    与后世一样,男方要亲到女子家中迎娶,只是两国交战,秦王要做的事情概有秦使顿弱代劳。等入了秦境,一拨接一拨的王使、沿途县郡的官员不断代秦王言于陪嫁大臣屈遂,为大王不曾亲迎而告罪。这些都是礼仪,春秋时君王便不必至他国亲迎,迎于都城之外便可。

    玄衣裳的秦王赵政立于郊外,神采奕奕,嘴角挂着若有如无的笑容。旁侧陪他一起亲迎芈的,除了华阳太后芈棘、太后赵姬,还有秦国的公室、秦廷的臣僚。这些人后面则是数不清的寺人宫女,寺人宫女之外甲士身后,那是纵观亲迎、人头攒动的咸阳市人。

    芈并未下车,马车缓缓行至赵政身前停住,屈遂与赵政等人见礼后,车队便跟着赵政所乘的马车驶往咸阳南门。等进来咸阳南门到了王宫外屏,她才在侍女的搀扶中下了马车。

    后世新娘的红盖头源于东汉,并非先秦古俗,遮羞的却扇则起于南朝。芈脸上擦有淡淡的燕脂,但容颜并无丝毫遮挡。美颜本如玉,身上又是玄衣裳,黑色更显肤白娇柔。她一下马车,秦王赵政便紧紧地盯着她看,目光再也挪不开半分。华阳太后芈棘打量芈后笑意更盛,唯有太后赵姬先是一呆,惊讶芈之美,再见儿子已挪不开眼睛,不由连连皱眉。

    “礼!”傧者一时间也看呆了,好在他深知自己的本分,早早挪开了目光。

    王宫便是男方的家,以礼,赵政应当对芈一礼,然后请她一起入宫。傧者喊了一声礼后,赵政毫无反应,他仍然盯着芈细看,直让芈羞得低下了头。

    “礼!”傧者又喊了一声。这一次赵政才呆呆的向芈揖礼,请她入宫。秦宫五门,威严不凡,等入了库门,展现在众人面前的居然是从洛阳取回来的周室九鼎。王宫皆有主道,主道两侧站满了寺人宫女,九鼎并没有被遮挡而是故意空开。屈遂等一干楚臣被九鼎烫得目光一震,但他们目不斜视,一个个全看向走在最前面的芈。

    等到了后寝外的路门,赵政再对芈一礼,请她入寝。

    婚礼之婚乃黄昏之昏,时乃黄昏,正寝曲台宫、小寝六英宫,整个王宫忽然间就变得灯火通明。朝臣历来都是从南阶升明堂,婚礼不同,芈是从西阶升总章(宫室四堂,南曰明堂,东曰青阳,西曰总章、北曰玄堂),随同她嫁入秦宫的媵妾宫女则速速在总章和大廷之间的室、夹之内布置宴席,一刻钟后,赵政与芈才从容入席,相对而坐。

    同牢而食、合卺(jin)而饮。牢是肥腻的牲肉,卺是苦涩的瓠瓜,同牢合卺意味着夫妻从此以后同甘共苦、不离不弃。飨宴后便是安寝,芈入室,赵政也入室,按礼帮她解去颌下的帽缨,缁帽一去,芈的青丝便随意地垂落下来,遮住了白玉般的前额。

    解缨的时候,两人已有肌肤相亲,芈感觉到赵政的手一阵冰凉,这是礼节,她并未拒绝。可赵政的手并未停下,反而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嘴唇亲在青丝上、亲在额头上。芈吓得身子僵直,她身后的侍女大急,喊道:“请大王自重!请大王自重……”

    “滚!”从看到芈第一眼起,赵政便想马上得到她,借着解缨的机会,他将芈紧紧抱在怀里,不顾她反抗亲吻着她的脸颊和玉颈。

    “请大王自重!”夜色已深,飨宴结束后其余人早已离去,整个正寝只剩下陪嫁的媵妾和侍女。见秦王如此无礼,不仅侍女,陪嫁的媵妾也拥了上来,妄图把芈从赵政怀里拉开。

    “给寡人滚出去!”一干人坏自己的好事,赵政大怒,踢倒几个见她们还上来,当即放开芈,转身喊寺人把这些楚女全赶出去,忽然,身后‘呛’的一声,一道光芒映在寺人无比惊恐的脸上。

    “这是为何?”赵政返身,看到芈手中的匕首。这是钜刃,不是铜兵,烛火之下,雪亮的刃身反射出耀眼的光,可利刃对准的却是芈自己。他嘴角笑起:“你要刺杀寡人?”

    “臣妾只想请大王守礼。勿辱臣妾。”同牢合卺之后两人就是夫妻,所以芈自称臣妾。她手中匕首离胸口很近,手颤抖不已,这是芈偷偷送给她的。

    “守礼?”赵政懂芈的意思,怎奈芈生得太美太美,他控制不住体内的燥热,就想现在将芈全部剥光,然后压在身下**。见此他眉头一跳,道:“你若要寡人退兵……”

    “臣妾既已是大王之妻,便不再是楚国公主,而是秦国王后,退兵与否但凭大王心意,臣妾不言半句。”芈见赵政没有再冲过来,心中松了口气。离郢后她哭了许多,也想了许多,此时她坚持的只有礼仪,以守卫自己的尊严,再无半点求秦王退兵之意。

    “秦国王后?”赵政重重呼了好几口气,似乎要把体内所有燥热全呼出体外。

    “然也。”芈点点头,再道:“请大王自重,勿辱臣妾,不然,臣妾唯有一死。”

    看出芈眼中的坚持,赵政有些悻悻,恢复神智的他依然向芈一揖,道:“寡人失礼了,请王后勿罪。”此揖行罢,他袖子一拂,匆匆而去,几个挡路的寺人避之不及,全被他一脚踢开。芈当他的身影消失不见,这才瘫倒在地,呜呜呜的哭泣。她一哭,陪嫁的媵妾侍女全然流泪,有几个媵妾更哭喊起‘大王、母后’,众女一夜无眠。

    “大王,今日的早膳……”次日清晨,芈去拜见太后、祖太后时,赵政在用早膳。赵高早就知道了昨天晚上的事情,怕赵政生气,早膳都是他爱吃的东西。

    “善。”不加冠便不可成婚,但赵政很早就有了自己的嫔妃,昨晚离开西室后他没有回房,而是出正寝在六英宫过了一夜。他也是一夜未睡,脸色有些泛白,好在神色晴明,一如往常。

    “将桓召来,寡人有事要问他。”虽然体内不再燥热,可赵政对楚人越想越恨,他就想知道辛梧什么时候能够击杀荆王。

    “召桓谒见。”谒者匆匆而去,桓未至,屈遂便在寝外求见了。

    “屈卿何事?”赵政明知故问,屈遂是陪嫁大臣,他来自然是为退兵一事。

    “臣请大王退兵,两国择日会盟弥兵,不再攻伐。”对着赵政,屈遂一揖当地。

    “何时退兵寡人自有分寸。”赵政目光一闪,想起一事。“然则秦楚会盟必要联姻,荆王据闻将娶齐国公主为王后,此置我秦国公主于何地?”

    “此乃一时之计也。”既然已经出嫁芈,那么废止楚齐联姻也无不可,屈遂没有半分犹豫,只道:“若秦军退兵,寡君自当废止楚齐联姻,日后迎娶秦国公主。”

    “否!”赵政微喝,“若要寡人退兵,你国当先废止与齐国的联姻,再把齐国公主送回齐国。”

    “嗟乎!我知矣。”屈遂仰首看了看天,不再言语。

    “你知如何?”赵政瞪着他,虽然明白他要说什么,可他还是忍不住问。

    “我知大王无信。”屈遂摇头,“我还知大王无礼。”屈遂再摇头。“臣告退。”

    “你!”赵政怒时屈遂已退到堂外,又远远对他揖了一礼,最后下了阶。

    “荆王如何?陈城如何?辛梧信誓旦旦,言于寡人可以围住陈城,击杀荆王。可为何老是被荆人舟师撞破转关……”昨夜不得逞已是不快,早上又被楚国大臣当面指责无信无礼,赵政现在有些暴跳如雷,他见到桓就是一顿责怪。

    桓没说话,待他说完才揖告道:“敬告大王,陈城已被大军围死,击杀荆王当稳操胜券。”

    桓之言让赵政错愕,他已经收到三次转关被荆国舟师撞断的报告,没想到真的围住了。“此言当真?”

    “禀告大王,此辛梧将军亲报。”桓拿出一张帛书,递于赵政。

    “大善!”赵政匆匆扫过,又把帛书扔回给桓。他伸出三根指头:“三个月!三个月后寡人要看到荆王的首级,三个月后寡人还要荆人另立新君。”

第七十三章 不受命

    ‘嫁女之家,三夜不息烛,思相离也;娶妇之家,三日不举乐,思嗣亲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上月芈离宫时,楚宫烛火十数夜不息。待烛火灭尽,陈郢被围消息传来,朝臣当即一阵大惊,细问下得知并未围死,舟师的大翼又把水路给冲开了,复又大喜。

    众臣大喜,以为天佑,可大司马府诸人、令尹淖狡怎会不知湖口处会越来越窄,水会越来越浅,故而急急组织船队往陈郢输送粮秣军器。可惜船队还未出发,那边又说被秦军断了水路,好在第二天又说秦人的转关桥被舟师冲开。待第一批船队输送玩粮秣军器后,湖口才被秦军彻底围死,郢都和陈郢之间也断了联系。

    “禀太后,陈郢粮秣可支撑数月之久,甲士五万,大王当无恙也。”若英宫里,面对满脸戚色的赵妃,淖狡如此说道。前几天粮秣、军器、甲士全已送入城中。

    “大王为何不回郢都?”赵妃埋怨。她想的不是什么粮秣、甲士,她想的是儿子马上回来。

    “大王言……”淖狡心里一阵泛苦。此时大王已经知道了芈嫁入了秦国,他不在陈郢当然不知道大王作何表情,可大王一定是大怒不已。

    “大王言何?”赵妃追问道,泪眼蒙蒙的看着淖狡。

    “禀太后,大王言公主既已嫁入秦国,秦国自当退兵,他何须……何须……”阳文君接了淖狡的口,只是话还没有说完,淖狡就瞪了他一眼,他只能住口。

    “大王这是……”泪水涌出了眼眶,赵妃抽噎着,“……大王是在责怪我这个母后吗?”

    “太后一心为国,大王感佩不尽,怎会责怪太后?”昭黍不得不安慰几句。

    “非也。大王这是在怪罪母后,这是在怪罪母后。”赵妃抹泪,眼神很是坚定,她太了解这个儿子了。眼泪越抹却越多,最后嘤嘤的哭出声来。她如此一哭,诸臣一阵头疼,好在一会她便停止了哭声,站起来道:“王尹,速备车驾,我要亲去陈郢……”

    “万万…万万不可!”群臣大惊,淖狡揖道:“大王已不在郢都,太后岂能再离郢都?”

    “太后至陈郢也无用,此时湖口已被秦军围死,鸿沟距陈郢约四里,太后怎能见到大王?”鲁阳君最清楚陈郢的情况。这次秦人不是用转关桥截断水路,而是用装满沙土的小舟。这些小舟就沉在深水处,彼此虽有间隙,可舟楫就是过不去。

    “太后若离郢,请杀捍王子。”子莫进言道,这话顿时让赵妃浑身一震。

    “谬矣!”阳文君立即出言反驳,“悍王子乃先王骨血,又无过错,因何杀之?”

    “太后若此时离郢,定有人拥立捍王子。”子莫瞪着阳文君,他从沈尹鼯哪儿听到一些风声。

    “大谬,楚国已有大王,大王深得士民之心,怎可另立新君?”此时的阳文君终于明白帛书上的意思,秦王自始至终都想废熊荆改立熊悍。

    “那你且言之,那秦使顿弱还与你言了何事?”当着大家的面揭露他人的丑陋,这是箴尹最喜欢干的事情,子莫现在就是要揭穿阳文君的画皮。

    “秦使顿弱与臣并无他言。”阳文君心中暗震,可咬死不说。

    “呵呵,好一句并无他言。”子莫手中也无证据,他转而对赵妃揖道:“禀告太后,大王被围于陈郢,外间传言若要秦军退兵,当废大王而改立悍王子,阳文君素亲秦国,他必将另立新君与秦人相合。”

    “真有此事?”赵妃没有看阳文君,只盯着子莫。

    “确有此事。”子莫重重点头。“此秦人反间之策也。大王即位后数败秦军,又出金木之术、行强民之政。秦王忧惧之,故一边攻伐陈郢,一边于郢都行反间之策。太后万不可离郢,一旦离郢,恐奸人作祟,又行景骅之事。”

    子莫说的赵妃连连点头,他最后又道:“阳文君素与秦国亲密,臣以为当设备之。”

    “禀太后、禀令尹,舟师将军红求见。”阳文君还未辩驳,宫外一个谒者匆匆行来。

    “何事?”淖狡问道,他不明白红有何急事求见自己和太后。

    “红将军言,秦人来使。”谒者一开口便让诸人失色。“说是为退兵之事。”

    “速召。”赵妃一听到退兵就坐正了身子,也不顾眼角还有泪水,只想马上见到秦使。淖狡、昭黍等人面面相觑,想来见一见也未必不可,并未阻拦。

    “召秦使入寝。”谒者又匆匆出了宫,召秦使的声音一层一层传出宫去。

    秦使不是别人,而是挑动魏王攻楚的姚贾。他对楚人在后寝接待自己并不诧异,先是对赵妃揖了揖,又对群臣环揖,这才道:“本使奉寡君之命敬告太后、令尹:寡君本欲退兵,然楚国与齐国联姻,若我秦国与楚国会盟联姻,当置秦国公主于何地?”

    “既与秦国会盟,自当废止楚齐联姻。”姚贾是监门子出身,说话习惯性的左顾右盼,每一句话似乎都在察言观色。赵妃心切儿子,姚贾话还没有说完,便急急答应。

    “既如此,请太后速送齐国公主返国。”姚贾脸上笑意更盛。“再则,楚王年幼,秦楚会盟后若是反悔,我秦国奈何?故请楚国献钜铁之术、投石之器于秦。”

    “此与盗贼何异!”鲁阳君大喝,他随之揖向赵妃,“太后万万不可听信秦使之言。”

    “太后若不听信鄙人之言,楚国大王可就……”姚贾笑了笑,含义不言自明。“陈城已被秦魏四十万大军团团围住,大军日夜攻城不息,若太后……”

    “献、献!淖卿……”赵妃听闻四十万大军日夜攻城不息就啊了一声,连忙答应姚贾。

    “太后不可。”鲁阳君最急,“秦人无信,太后岂可再信其言?我今日献投石之器,明日秦军便用投石之器破城。”

    “普天之下,皆是王土,四海之物,皆为王有。”姚贾适时插言,他已经拿准了赵妃的脉搏,知道说服赵妃就能达到目的。“小小之钜铁之术、投石之器,怎比得上一国之君的性命?本使告退,十日后当出郢返秦,献于不献,请太后、令尹三思。”

    姚贾说完便退下去了,鲁阳君见赵妃已然意动,不得不道:“秦人无信,既献钜铁之术投石之器,亦不会退兵。”

    “不然。”阳文君刚才被子莫一顿猜忌,也无所谓亲秦不亲秦。“上月秦使亲迎之时便索要此数物,那时婚期在即,秦使不得不按下不提。今婚期已过,陈郢又被四十万大军团团围困,自当重提旧事。臣请太后献秦与钜铁之术、投石之器,如此秦王必然退兵。”

    “秦王已然失信,你因何断定献之之后,他便会退兵?”鲁阳君喝道,怒视阳文君。

    “秦王自始便要公主嫁于秦国,还要我楚国献钜铁之术、投石之器,如此方与我楚国会盟弥兵,并非贪婪无厌,得寸进尺。”阳文君振振有词,他更反击鲁阳君道:“而今大司马府失职,致使大王困于陈郢,形势如此危急,身为臣子,怎能怜惜财物而任由大王陷于绝地。”

    “太后,阳文君与秦人早有勾结……”子莫算是抓到了阳文君的把柄。

    “言多矣!”群臣在自己面前互相攻讦,没一个人真的把儿子的性命放在心里,赵妃茫然了许久忽然大喝了一声,群臣当即呆看着她,堂内一片安静。

    “淖卿!秦人要钜铁之术、投石之器,便交予他们,只要他们能退兵,大王得安。”赵妃看向淖狡,语调带着些委屈,其余臣子也看着淖狡。

    淖狡一直没说话,只低沉着脸,此时众人皆看自己,他缓缓揖礼道:“太后倦了,臣等告退。”

    “淖卿,你……”赵妃没想到他居然不受命。

    “太后倦了,臣等告退。”令尹是百官之首,令尹都告退了,其他人也不得不告退。顷刻之间,若英宫里站着的臣子走的干干净净。

    “这当如何是好?”退出了后寝,鲁阳君、昭黍、子莫等人与淖狡一道回到了令尹府。事已至此,昭黍已经有些六神无主,“若是城破……”

    “左徒勿忧。守城之人乃是信平君廉颇,当年守邯郸他守了三年。”鲁阳君安慰道。

    “然陈郢并非都城,城内虽有五万甲士,也非人人钜铁长矛,钜铁环甲。”昭黍不懂兵事,他惊恐于秦魏的四十万大军。“楚国有大王在,即便给予秦国钜铁之术、投石之器……”

    “嫁公主入秦已然错了,我等岂能再错?”淖狡叹道,他现在后悔同意太后嫁芈入秦之策,觉得自己真不像是做令尹的人。

    “再错又如何,大王要紧。”子莫心里也担心大王不测,他万万不想熊悍为王。

    “我已遣人求救于齐国。”淖狡看了子莫一眼,如此说道。“亦派人前往赵国。”

    “齐国?”子莫不解。“我国与齐国之盟书,未言出兵相救之事啊。”

    “赵王已与秦国会盟歃血,怎会出兵救我?”昭黍也道。说完他居然怀念起了春申君,春申君去后,楚国变得异常孤立,真正的盟友一个也没有。

第七十四章 稷下

    “秦倡奸民之治、行弱民之政,禁游学之士、驱工商之民、囚游侠之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以万民为隶臣,不致其知,反使其愚;不教其礼,反促其狄。秦之前,晋行此政,晋国三分;晋之前,郑行此政,郑国先衰。秦自卫鞅变法至今愈百年,国多隶臣、民多赘婿,其已弱也……”

    临淄大小两城,一共十三门,稷下其实是指稷门之下,稷门则是大城南垣西门,学宫就建在西门之内。今之稷下虽不似齐宣王时那般聚天下之名士,争百家之交鸣,却也是仅次于秦国的学士中心。天下之事、尤其是天下诸王皆是学宫关注讨论的对象,现在学宫讨论最火的,就是楚国之王熊荆。

    楚国之新政、楚国之外朝、楚国之誉士、楚国之国人、楚国之报纸、楚国之钜铁、楚国之战舟……,随着这个未龀之童即位为王,楚国好似瀛海里翻涌起伏的波涛,激烈地拍打着海岸岩壁,声如鸣雷,浪如坠雪。

    原有的一切事物好像全被颠覆了,这种颠覆有人赞颂、有人抨击,一种让学宫祭酒淳于越最奇异的现象在学宫突然发生此前抨击秦国的名士与抨击鲁政的名士居然摒弃前嫌,一起抨击楚国新政。

    秦政鲁政绝不相容,秦奉法家,鲁行儒术。抨击鲁政的名士大多颂扬法家,认为法家之说乃强民之说,国若不强,民必受辱;抨击秦政的名士自然推崇儒家,认为鲁政乃仁王之政,‘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秦政役民至甚,乃是苛政。

    亲秦名士抨击楚国新政情有可原,他们希望天下皆秦政,凡是反对秦政的都是恶政。楚国数败秦军,国势日盛,假以时日更有取秦代之的迹象,不抨击没有天理;但随着楚王‘我蛮夷也’、‘不教雅言’、‘誉士杀人不死’等言语、令命传出,推崇鲁政的名士个个对楚开骂,言语之恶毒甚于抨击秦政,楚国新政被认为是蛮夷之政。

    学宫里两派名士日日骂楚政,以致正常教学都被耽误,正值楚国使臣屈子之后屈光再次使齐,淳于越便请屈光至学宫与先生们辩说。

    “不患寡而患不均,楚国誉士之制,视人命如草芥,行此蛮夷之政,还不如秦政。秦法虽苛,却刑无等级。自卿相将军以至大夫庶人,有不从王令,犯国禁、乱上制者,罪死不赦。”稷下的辩说不像郢都大廷国人的辩说,很是无礼,屈光只是开了个头,就被一个人打断。

    “敢问先生……”屈光停下来不得不对其一揖,只觉得他很是年轻。

    “吾非先生,乃学生伏生。”伏生确实只是个学生。

    “于民而言,不均最恶?”屈光反问道,不以他是学生就有所轻视。

    “自然如此。人皆一命,命命相等,岂能杀人而不死?”见满堂师生都看自己,伏生大声道。

    “此言谬也,若是命命相等,何来君王?何来卿士?何来将率?”屈光反驳道。“一屋之建,檐橼岂能等同于柱梁?一国之中,庶民岂能等同于卿士?两军对阵,县卒岂能等同于王师?任何为将之人,都宁愿庶民之军全歼,亦不愿精锐之师尽墨。命命相等,何其谬也。”

    “然人命岂能等同于草芥?”伏生无言以对,其他人自然站起来接话。

    “大争之世,人命本便是草芥。”屈光答道,引起在坐先生、学生一阵惊讶哗然。他再道:“是日,秦军骑军袭我陈郢,陈郢司马惧秦人而不开城门,万余乡民于门外嚎哭。有誉士一门,结阵自卫,无誉士之门,池水尽赤。誉士杀人不死确有违伦常乡俗,然誉士能杀几人?敌军攻城又要杀几人?

    秦军破城,斩首不满八千方不可盈论,减去自身伤亡为盈,不盈将率不可升爵,故每拔一城,全城皆屠。野战降卒,秦将白起诈而坑之四十万,其余诸战,莫不斩首数万、十万、十数万。人命非草芥乎?人命皆草芥也。”

    “屈大夫何怨秦军之屠,此乃列国之愚!”一个声音冒了出来,此人峨冠博带,满身儒雅。屈光还未见教,在场先生学生就是一阵骚动。“若各国皆降于秦王,何至杀人百万、全城皆屠?不愿降秦,自当如此。唯天下一统,再无征伐,庶民性命方可无虞。”

    “周青臣!你食我齐国之禄,却说降秦之言,他日必当凌迟车裂。”屈光还未答话,台下一个年轻士子就以齐语高叫起来。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为川者当决之使导,岂能因言而罪。”周青臣在稷下宣扬降秦论不是一日两日,齐国是什么情况他一清二楚。且齐王非常害怕秦国,有秦国撑腰,他非常安全。

    “那为何不是秦王降我大齐?大王一定会善待秦君。”又有声音问道,还是学生。

    “当今天下,秦国最强,自当降秦。”周青臣不想与学生过多辩论,但学生毫不罢休。

    “原来是谁强就降谁、有乳便唤母。”台下的学生轰然,场面一时大乱,屈光不说论说,哪怕是辩论也难以进行下去。

    “学子无礼,屈大夫见笑了。”回到祭酒之室,淳于越向屈光致歉。

    “学子血性,屈光乐见也。”屈光含笑道。“秦之害,非害楚国,乃害天下,天下若一于秦……”说到此屈光一阵摇头,连连叹息。“寡君身先士卒,被秦魏大军围于陈郢,楚齐乃姻盟之国,可惜……”

    屈光之所以答应淳于越的邀请来学宫论述楚政,皆是因为游说齐王受助。齐王只是一个守城之君,继承其母君太后‘谨事秦,与诸侯有信’的外交策略。上次因听信大将军田洛之言攻楚就很懊悔,这次屈光请求齐国出兵助楚抗秦,齐王哪里会答应。

    “寡君之侧,小人多矣。”淳于越是个抗秦派,虽然不完全赞同楚国的新政,但也清楚楚国一旦亡国,下一个肯定是齐国。在出兵抗秦这件事上,他对屈光多有支持。

    “哎!”屈光再叹,又是一阵摇头。见他如此,淳于越再道:“我闻陈郢有十万甲士,拒城而守,秦魏四十万大军,魏人不济,大王当是无虞。”

    “怎有十万甲士?城内最多五万甲士。魏国由相邦子季领兵,子季乃秦王忠犬,魏兵为其鞭策,战意不逊于秦军。若是敌军猛攻,城内粮秣或不足三月。”屈光直言相告,声音悲戚。

    第一次截断水路后大司马府运入了粮秣、军器以及援军,但物资皆以军器(尤其是火弹)为主,加上一万援军,城内人平均粟米还是六石多,不到七石。人若只想活命,每月可食一石,如果守城,每月必食两石,出城阵战,每月需食三石。不管怎么算,六石多粟都支持不到明年春天,这才是淖狡急派人使齐、使赵的原因。

    “楚王真王者也。”面对秦魏四十万大军,仅凭五万甲士驻守,淳于越不得不叹了一句,可他随即又道:“然,刚者易折,智者必伤。君子不立围墙,楚王何至要苦守陈城?”

    “陈郢乃我楚国北面门户,陈郢若失,数十万秦军可直下郢都。”屈光也想过类似的问题,心里有些时候也觉得大王不必亲自镇守陈郢。“且寡君未冠而政,若遇敌怯战,楚人心中或有不服。秦之国强,非其民善战乐战,乃苛法逼迫秦民不得不战。楚国新政,非苛法之政,乃自律之政。寡君一言一行皆是法度,寡君若怯战,誉士必怯战;誉士若怯战,楚军必怯战。苦守陈郢,不得已也。”

    “楚王行此自律之政,若民不从之,若之何?”屈光将楚政说的如此透彻,淳于越不免为楚王忧虑。

    “亦有大臣如此问寡君,寡君曰:若民不从之,何须为民而战?”屈光眼睛闪着光,“王者受民之俸,自当护民,然若民不乐战,人人如周青臣之流为求活命而甘愿迫生,那已无护民之必要。寡君犹言:‘勿全生,毋宁死!’”

    “勿全生,毋宁死?”淳于越身躯微微震了一下,随即深吸了口凉气。

    “然也。”屈光点头道:“何谓全生?寡君言:人之自由不可侵犯,人之财产不可侵犯,人之尊严不可侵犯。有此三者谓之全生,欠此者谓之亏生,无此者谓之死,以全生为谬甘愿为奴者谓之迫生。

    楚人之性,有道后服,无道先强。彼等虽不解全生之意,却多为勿全生、毋宁死之人。寡君身先士卒,以己为型,楚人信之、爱之,不视寡君为大王,乃视寡君为大父、为嫡子……”

    屈光说着说着居然抽噎了,他很想大哭一场,好在他是个武将,哭意硬生生忍住了。

    “此贤王也!”淳于越心里也极为感动,能喊出勿全生、毋宁死的君王,可以说是贤王了。他说完又道:“大王惧秦久矣,断不会出兵救楚。若要说动大王,君或可假神仙阴阳之术说之,当日促成齐楚联姻之韩终……”

第七十五章 决断

    屈光游说齐王不成只能辩说于稷下,使赵的穆棱,那是连赵廷都进不去,只能是拜见恩师冠子,然后请冠子设法说服赵王救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返赵日久,冠子仿照楚国的先例说服赵王也办了一间师校,学生招了百余人,只是这些学生出校后上哪儿去教书,至今仍未有定论。

    孔子有教无类让天下称赞,可那是几百年前,现在提倡有教无类、全民普及教育很容易遭受官僚士子们的反对。而赵王赵偃,并无意仿照楚国行重文教之政,而以赵国现在的国力,也无法推行重文教之政,增养两三万名教师。

    师校朗朗的读书声里,穆棱说完来意后便只能听任冠子做主策画。十月末的赵国飞雪漫天,室内虽然生着碳火,可穆棱怎么都觉得冷。冠子叹道:“赵王欲伐燕,又曾盟与秦国,怎会出兵救楚?”

    “伐燕?”穆棱看着老师,“赵王何不借此了解与民休息?怎要讨伐燕国?”

    穆棱从未到过北方,也未到过赵国,冠子道:“赵燕世仇,但凡赵国受伐,燕国必伐赵,但凡赵国得隙,必伐燕。相邦建信君笃信秦人,正说服赵王伐燕,唯上大夫司空马力劝赵王不可伐燕。伐燕,秦军当趁机伐赵。大军返邯郸不急,邯郸恐有失。”

    “司空马?”穆棱从未听说过此人。

    “秦王逐客,文信侯之门客尽数离秦。司空马乃文信侯亲信,曾为相邦府尚书。入赵,赵王厚之,拜上大夫。”冠子并不知此人是去年攻楚蒙武大军的护军,只知道他是吕不韦门客。

    “秦王亦逐客?”穆棱有些吃惊,他入赵之前并没有听说过这个消息。

    “然也。”冠子道,“文信侯就国,门下门客不肯去者有数千人,秦王或恐之。”

    冠子说着自己的猜测,其实他也不清楚秦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更像是一个独立特行、活在文字世界里的学者,虽有济世经邦之术,却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更没有了解天下各国的渠道,只能坐而论道。

    师校里师徒对答之时,邯郸王宫正寝明堂里,赵王赵偃正安坐,他与郭开一起,听着上大夫司空马和相邦建信君对辩伐燕之事。建信君是想伐燕的,燕国人打不过赵国,但每次将要攻下燕都时,都会有人出兵救燕,击赵之背。

    “大王已与秦王歃血为盟,只要赵国不救楚,大军伐燕,秦王当不救。”建信君这段时日越来越有大国相邦的风采,特别是促成与秦的会盟弥兵。“而今秦国大军正伐楚国,围楚王于陈城。秦王恶楚久矣,必杀楚王而后快,大王此时不出兵伐燕,更待何时?”

    “秦王恶楚久矣,然秦王有信乎?”建信君说的赵偃连连点头,司空马一出场就疾声力呼,好吸引赵偃的注意。“去岁秦军伐楚,乃相邦故意为之,非秦王恶楚,若是恶楚,秦王为何娶楚女为王后而不娶赵女为王后?”

    数月前,秦王已向赵国纳采问名,正要纳征时,华阳太后突然病例,秦王改娶楚国公主。这件事让赵偃很失望,也让建信君失望。而今司空马提起,建信君脸色郁郁,赵偃则若有所思。

    “爱卿以为,秦王伐楚乃假?”赵偃急问,司空马刚刚离秦,他对他还有些高看。

    “非也。”司空马道。“秦王是恶楚王,然更恶赵国,一旦赵军伐燕,秦军必举兵伐赵。是时大军远在易水,如何救之?”

    “大王,此谬也。秦军四十万于楚,前日方闻已拔平舆,又攻项城。陈城、项城距我千余里,岂能说伐我就伐我?”建信君驳斥道。“秦之右丞相昌平君,楚人也,与我会盟后秦王免之,此秦恶楚之先兆。娶楚女为王后,非秦王之意,乃秦华阳太后之意。王后何重?大王宫中难道没有秦女、燕女?”

    “秦军四十万于楚,然秦军何止四十万?”建信君话音未落司空马就接口。“秦国下辖三百余万户,一户一人当有三百万人。关中连年征战,丁男稀少,然傅籍之人也在百万。丁男如此,粮秣更不可计数,仅敖仓之粮,便可令百万大军饱食两年。楚国四轮之车,秦国亦大造之,此车远胜双辕车,一次可输运粮秣百石。秦之东郡,与我仅隔大河,大军北上易水,秦军旦夕可伐我。”

    “大王,秦王已明言,我伐燕必不救!”见赵偃就要听信司空马之言,建信君只好抬出秦王。

    “大王,秦王不可信,我伐燕必伐我。此相邦之言。”司空马抬出来吕不韦。

    “寡人……”赵偃打了个哈欠。盟秦之后他不再忧虑秦国灭赵,恰逢后宫新纳了一对嫔妃,夜夜笙歌身体不免有些劳累。“爱卿,文信侯说我若伐燕秦必伐我,何信?秦国大军已入濮阳否?已入中牟否?”

    濮阳是卫都,就在黄河南岸。迁卫君于野王后,此地已归秦国东郡。中牟就是几个月前的会盟之地,那里是秦赵边境。若秦国伐赵,当屯兵此两地。

    “禀告大王,濮阳未有秦军,但有粮秣,一旦大军北上易水……”司空马道。

    “然秦军何在?”赵偃打断道。他听了半天,似乎还是相信建信君之言,最重要的是秦王承诺不救燕,这是默许赵国伐燕。并且秦军全在楚地,要从楚地调几十万大军至河北,最少要一个月。有此一月,赵军已从易水南下了。

    “大王,秦王无信也!”司空马听出赵偃的意思,有些痛心疾首。“若伐燕,秦必伐赵。”

    “燕国绝非秦国,伐燕,秦若不救,寡人灭此朝食尔。”赵偃道,挥袖间有几分王者风采。

    “大王试想,若赵国灭燕,于秦何利?长平一战,秦军险胜,至此秦国方称霸天下、列国敬畏。当年秦国以举国之力险胜赵国,今又怎会坐视赵国从容灭燕,再成劲敌?”司空马只能与赵偃说理,妄图作最后一次说服。“秦人素重利,一旦赵军拔下燕都,大军可顺河水直通赵境,赵军身处易水,返城乃行陆路,陆路一日三十里,何日才能返至邯郸?”

    水路陆路之别让赵偃一愣。顺水而下,如果夜间也行船,一日两百里不止,据闻楚国已行之。咸阳至濮阳也就一千六七百里,秦军当然不可能从咸阳出发。从咸阳到濮阳都是秦境,大军沿河集结,以秦军的效率,十天就能行至赵国境内作战。十天,易水至邯郸看似只有八百里,三十里一日那可要走二十多日,赵军根本就赶之不及。

    司空马最后一番话打消了赵偃伐燕的念头,他与建信君出正寝后郭开仍在,赵偃道:“郭卿以为……寡人当伐燕否?”

    “大王是否伐燕,当看陈城之战。”郭开听了半天,也知道当今大势。

    “哦?”赵偃不解,“秦军已围陈城,楚王身陷其内。秦军二十万、魏军二十万,昼夜猛攻不止,下月或能得闻陈城城破、楚王战死之讯。寡人若不伐燕,晚矣!”

    “非也。陈城曾为楚国郢都,乃坚城。楚军有钜铁之利,又有投石之器,更有……”郭开本想说守城的是廉颇,可廉颇作为抗秦派,提他那就是政治不正确。“……更有楚王坐镇,秦魏大军下月断不能破城。”

    “郭卿之意,寡人应趁机伐燕?”赵偃听闻陈城战事将僵持,眼睛不由一亮。

    “非也。臣并非此意。”郭开连忙否认,“伐燕与否,兹事体大,臣又不熟兵事……”

    赵偃本希望听取郭开的意见,可这样的事情郭开根本就不敢插嘴。这可是政治赌博,若秦军真的趁邯郸空虚时伐赵,支持伐燕之人政治上再无翻身的可能,他虽然拥立有功,也不过免死而已。

    “这当如何是好?”赵偃不耐烦的站了起来。伐燕这种事情应当保密,他不可能于人人问策,亲近的臣子意见分歧又太大,他难以抉择。

    ‘呜呜呜……’明堂外飞雪漫天,寺人进来的时候,帷幕一开,寒风夹着雪花便灌入了明堂。堂内猛得一冷,赵偃于是又坐下来烤火,连打几个哈欠后,他打算不再想这个烦心的决断,这么寒的天,还是退至小侵,换上深衣与两位爱姬在塌上叙话最舒服。

    “见过大王!见过大王!见过大王……”陈郢城头,冰霜满地,女墙更冻着块块血迹,这是昨夜魏军留下的东西。此时,熊荆也如廉颇那般巡城,县卒每见他来,哪怕冻得只打哆嗦,也会昂首挺胸向他揖礼。

    “可是病了?”一个县卒流着鼻涕,脸色不正常的晕红,熊荆看到了。

    这是个没有棉花的时代,御寒除了皮裘就只有絮。什么是絮?絮就是坏茧抽出的残丝、好茧的细丝、断丝,这种东西论石卖,庶民买来塞在衣服避寒。

    “禀大、大王……”看见大视县卒本就紧张,再听大王问话,县卒就更加紧张。

    “见过大王。”卒长跑了过来,他不知大王为何停下。

    “让巫觋给他测温,若温度高了……”如果温度高了熊荆也不知该怎么办?缺医少药的时代,疾病大多靠病人自己痊愈。

第七十六章 城下

    “可是姜没有了?”围城之后,陈郢物资匮乏,最先短少的居然是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城头夜半寒冷,不能喝酒的县卒若是有一碗滚烫的、带着油腥的姜汤,那就人间最好的享受。但姜并没有列为重要军事物质,运入的本就不多,只能靠城内家家收集。

    “禀大王,医尹说姜要留给病患。”长姜小声答道。感冒喝一碗姜汤,额头放一块冰毛巾,最后加盖被子、炭火闷汗,这样的土法治好了很多人。事情传出,士卒对熊荆敬如神明。

    “可惜没有更多的姜!”熊荆有些惋惜,此前大家想到的多是粟米、弹、箭矢、兵甲,谁也没有想到御寒的衣物以及治伤寒的药物,倒是母后专门装了一舫东西给他,里面小半是御寒的衣物,更多的是肉醯和王宫的点心,最后一些则是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药物。

    嫁芈入秦国是母后的主意,也只有母后敢做这种事,熊荆想怪她却一点也怪不起来。大多数人都以为秦国是可以求和的,或嫁女、或割地、或称臣,可他心里清楚,对付秦国,求和是无用的,只能杀和。十一年前信陵君合纵败秦,秦国龟缩于函谷关内不敢出,只有行反间计离间魏王和信陵君,最后等信陵君病死,才敢出关一战。

    秦国有英雄气概吗?半点没有!

    当然,对小人而言,这是兵者诡道的绝佳体现,但对贵族而言,这是绝对无法忍受的尊严侮辱。

    对付小人,信义是无用的,他们只能听得懂杀戮。

    熊荆度步向前,想着小人和贵族的分别。曾几何时,他也是一个小人,可他现在是楚国的王。这样的人格转换让他得到一个最宝贵无比的领悟,那就是人之所以撒谎、之所以用计、之所以厚黑、之所以无耻,全是因为他们不够勇敢。

    “见过大王。”熊荆缓缓走到了北城城楼,守将陈卜带着一干军率上来行礼。

    “昨夜如何?”陈卜满脸困倦,熊荆问完目光又落在他手臂的绷带上。

    “昨夜秦军袭城,全被臣等赶下去了。”陈卜揖告道,他说完拍着身上的环片钜甲笑起。“有此宝甲,百兵莫向也。秦卒见到着此甲者便四处奔散。”

    最后一批舟楫运入了三千多套钜铁环片甲,这是造府所有的库存。钜铁环片甲城上也分配了一千套,北城、西城各五百套,基本做到了五步一甲的标准。秦军手持铜兵,不说伤人,就是在铮亮的甲衣上留下个印子也不可能,这可比百兵莫向符有用多了,所以士卒管环片钜甲叫做百兵莫向甲。

    “打退秦军的不是甲衣,而是将卒们的勇武。”熊荆纠正陈卜之言,这句话让陈卜身后的军率肃然挺胸。他又看向陈郢誉士长蓝钟:“可有勇者举荐为誉士?”

    最早一批誉士只要列于军阵前三排,之后条件徒然变严,成为誉士不但要战斗在最前排,还要一起战斗的两名誉士提名,三名誉士认可方能举荐。若是庶民,还要调查以前的言行是否忠信,最后,达到这些条件的仍然不是准誉士,还需入军校学习三年,毕业才是誉士。

    誉士完全是以贵族标准培养,而不是后世日本人傻逼愚昧、食不果腹的武士。他们确实杀人不死,但胡乱杀人必受县邑誉士长、乃至郢都誉士司的的制裁。即便不胡乱杀人,出现任何有违誉士准则的言行,一样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他们很像几百年前饱受礼法约束的西周分封贵族,或者千年后中世纪的教会骑士军校三年会让他们每个人都学会骑术,楚国第一支重骑兵部队将从他们当中选拔组成;军校的学习也会让他们成为太一的虔诚信徒,深信战死后灵魂会飘至琅仙境,永生不灭。

    “敬告大王,举荐尚未全也……”每一次战斗后熊荆都会问起可有誉士举荐,但此时还是清晨,一些举荐还没有报上来。

    “勿使任何一人遗漏,不然寒了全军将士的战心。”熊荆嘱咐道,“也不可疏忽任何一人,以损所有誉士之荣誉。”

    “臣敬受命!”蓝钟高喝了一声,标准是什么他很清楚,其他誉士也很清楚。

    “杀荆王、拜候爵!杀荆王、拜候爵……”说话间,城下传来秦军士卒的呼喊。虽然相隔四百多步,北风依然将他们的声音清晰无比的吹来,陈卜见状后道:“大王的旗被秦人看见了。”

    昨夜秦魏两军袭城,女墙上挡箭的渠答多数被毁,渠答一去,旗自然被城下的魏人、秦人看见,魏王从未下令‘杀荆王、拜侯爵’,而秦军去年就有‘杀荆王、拜侯爵’之王令,现在见到城楼上的旗,秦卒一个个打了鸡血似的出帐狂喝。

    “士卒何故大呼?”秦军幕府,正在商议军情的辛梧听到一片呼喊,不安相问。

    “禀将军,荆王现于北城楼之上,士卒见之,大喝不已。”帐外有人来报。

    “哦?”辛梧抚须,后道:“速令全军将士出营列阵。”

    城下秦营里士卒只是呼喊,没想到一会儿秦营就鼓声大作。陈卜这些将卒、长姜几个仆役脸上瞬间大变。“秦军攻城,请大王下城!”陈卜揖道,他身后的将率也道:“请大王下城。”

    他们如此,面如土色的长姜也揖道:“请大王下城。”

    “荒谬!”熊荆拂袖,他不但不下城,反而行之几十步外的瓮城前楼,站在渠答空缺处眺望城下的秦军。

    铺满冰霜的大地尽是秦人横七竖八的尸体,践踏零落的军旗,还有丑陋的甬道、破碎的云梯车,以及火弹、铁弹燃烧肆虐过痕迹。四百步外才是秦军防止楚军夜袭的栅栏,栅栏上插着无数旗帜,以遮蔽栏内的军营,但站在城墙上可无视那些军旗,偌大的秦营一览无余。

    与去年在清水北畔看到的一样,军营最中心是飘扬着偌大旌旗的秦军幕府,悬挂羽旌的戎车已等在府外,一个冠鳞甲之人由众将簇拥着登上戎车,戎车驶入出营秦卒所形成的洪流,缓缓行至城下三百五十步外。

    “大王,秦军便要攻城,请大王退后。”陈卜再道,脸上更急。

    连绵不绝的鼓声中,十几万秦卒逐渐列成一个几乎与北城墙等宽,厚五六十排的军阵。军阵中旗帜如云、长兵似林,以致看不太清阵后的戎车。受此刺激,城头的建鼓也大力敲响,万名县卒全数登城,其余四万甲士在军率的命令中匆匆列成矛阵,准备出城痛击。

    “你看秦军像攻城的样子吗?”熊荆笑道,指向城下的秦军。

    “禀大王、司马,此秦军之故计也。”一个军率揖道,“去岁攻城阳时,秦军便列阵于……”

    军率的提醒还是晚了,随着城下辛梧戎车上的旗帜一挥,十数万秦军便大喊道:“荆王降不降?荆王降不降?荆王降不降……”

    十几万人的竭力呼喊已是地动山摇,加上这些秦卒一边大喊一边跺脚挥旗,如此激荡威慑的场景,熊荆要是个未龀童子,肯定已经吓哭。

    “大王,此秦人之伐交也,请大王下城。”廉颇匆匆上来了,他担心熊荆吓着,赶忙解释。

    “不值一哂。”熊荆表情自然,没有半点被吓着的意思。

    “大王可令荆弩射退敌军。”还是之前那名军率,城阳当时就是用荆弩射退了秦军。

    “何必荆弩。”秦军远在荆弩的射程之外,熊荆转头看向身侧的寺人,道:“跪下。”

    寺人就是垫脚凳,一跪下熊荆就踏了上去,然后在众人目瞪口呆中站上了女墙。

    “大王!”女墙高逾五丈,摔下去必死无疑,见大王站上女墙,沉稳如廉颇也然色变。

    “我自有分寸。”站于女墙上的熊荆毫不在乎,长姜连忙从身后拉住他的带勾。而城下,一个身着红衣、头上无冠,也无胄的小卒忽然站上女墙,顿时引起了辛梧的注意。

    “可是荆王?”还未举起少府仿制的陆离镜,辛梧已经猜到此人可能是荆王。那不是普通的红衣,那是君王才能穿的韦弁服,只有韦服才会红得如此刺目、如此耀眼;无冠才是对的,未龀之童怎会着冠,他必然是垂发。

    “禀大将军,是荆王!”王贲大喊道,那日他与父亲在城外见过荆王,模糊不清陆离镜里的那个人,是荆王无疑。

    “荆王为何……”辛梧再问。他集结士卒是要吓唬荆王,王者的意志决定士卒的斗志,要是能把荆王吓着,使他弃城而逃,那就再好不过了。

    “禀将军,荆王……”王贲站在另外一辆戎车,他话只说了一半,就跳下车把陆离镜递给辛梧。辛梧这时候也举起了自己陆离镜,虽然视界很不清晰,可他还是看见荆王胯下喷出一股细亮的水柱,水柱从五丈高的城头坠落,被北风一吹,朝阳下居然闪出彩虹般的七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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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年第一天,祝各位书友大吉大利,事事顺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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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楚帝国介绍:
公元前241年(秦王政六年),关东五国最后一次合纵攻秦失败,败亡之势已无可挽回;
降生于楚国王宫的熊荆,身不由己的卷入这段六王毕、四海一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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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书,礼与乐,八百载璀璨文明;
战与火、铁与血,两千年尘封故事;
先秦与现代、天下与世界,全然不同的人类上古史。荆楚帝国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荆楚帝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荆楚帝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