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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贰零肆柒     荆楚帝国txt下载     荆楚帝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七章 城下

    毒辣辣的太阳晒在毫无绿意的黄土上,军帐勾连,战旗遮天,除了城下四百步,城北、城西丝毫不见空地,也没有营内营外的分别,只有随风飘扬的‘秦’字战旗和‘魏’字战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围城已超过半月,期间北面西面曾发起过尝试性的进攻,但全被守军轻易打退。此时城外秦魏两军正在大兴土木四百步外数道长墙正在修筑。这些长墙就地掘土,泥土翻出后倒入木筑,即行夯实,夯筑宽度厚达一丈。一两日看不出什么效果,可四五日之后,有几条长墙已修至**尺高,十几步长。

    “秦军这是如何?”进展最快的是秦军驻守的北面,听闻此事,连陈兼都忍不住登城张望。

    “我亦不知。”守城阳的时候秦军并无修筑这样的墙体,陈不可也不明白这是为何。

    “县公,此似极韩王的甬道。”县丞陈壁年轻时曾周游天下,也算是见多识广。

    “甬道?”陈兼对被秦人发扬光大的甬道不解。“此甬道何用?”

    “乃隔绝内外,使君王行止不为人知。”陈壁解释道。“县公你看,两墙相隔仅数丈,内中为道也。人行其中,墙外不得见,此为甬。”

    “有理。”陈不可也点头,但他又笑:“秦人难道不知石弹是从天而降吗?筑墙有何用?”

    “将军,你看。”陈不可还没有笑完,右司马陈卜就伸手指向远处。“秦人正以橼木加盖之。”

    陆离镜越做越好,看得越来越远,越来清晰。圆圆的视界内,长墙最前头一群隶臣正将数丈长的橼木抬上墙头,这些橼子横在两墙之上,根根并排。

    “不好!”看向长墙对准的位置,陈兼抽了口凉气。

    陈不可额头也冒出了汗珠,他连擦几把汗,强笑道:“此秦人技穷之故。石弹重四百斤,从空而降定能把这些橼木砸碎,县公勿要忧心。”

    “但愿如此。”陈兼心还是凉的,这种甬道如果修至城下,荆弩和投石机就再也不能杀伤到秦人。现在唯一希望就是甬道工程浩大,秦人修到城下时他们已经撤军了。

    “可知是何人在守城?”旌旗下的幕府只有早间才有些清凉,辛梧喝了杯楚茶才开口相问。

    “据侯者相报,守城之人为陈不可。”辛胜答道,他算是秦军前锋,负责屏绝和侦察。

    “陈不可?去年守城阳之人?”辛梧去年是从马谷入楚,并未经城阳。

    “然也。”辛胜答道。“据闻此人乃庸将。”

    “庸将?”辛梧闻言想了想并无点头。“即便是庸将,亦有荆弩、投石之器相助,致使我军不得近城四百步内,只能修建甬道。却不知,这甬道要修道何时?”

    “禀大将军,甬道并非筑城,并不费时。”少府首席工师、墨家钜子燕无佚也在幕府中。“若荆人不出兵相阻,一千五百人,三十日即可成甬道。”

    “三十日?”甬道并非城墙,其宽不过一丈,高不过九尺,但大工师说三十日可成,辛梧还是有些不太相信。

    “然也。”燕无佚不容置疑的模样。“挖土、运土、夯实,百余人劳作一日即可筑甬道一步。若有四万五千人,或可一日之内筑成甬道。可惜这几日夜月甚明,不能趁夜筑城。”

    攻城战更是土木建筑战。攻守将率斗勇,双方的工师则斗智。守城方既然用荆弩和投石机屏绝城下四百步,那我就筑甬道;石弹从天而降,那我就用橼木加盖便是;石弹奇重,那我多加橼木,再在其上覆土,我总能将兵力投入到护城池外。

    接下来的日子里,甬道不紧不慢的修筑,每日进展只有几步。这一日修到三百五十步,城内早就准备好的投石机弹突然发难,铁弹暴如雨下,筑墙的隶臣非死即伤、一哄而散。城头上的楚卒当即高呼相庆,日**近的甬道让他们惴惴不安,这下终于不用再担心了。

    可到了下午,几辆巨大无比的冲车从秦军军营推了出来。车高近三丈、宽约两丈、长大概五六丈,其上部呈楔形。冲车并不冲向城池,而是推到长墙末端,拆掉此前横架起的橼木后,横跨长墙缓缓往城池方向推进,这等于把长墙给遮蔽起来。

    小型的冲撞车门的冲车大家认识,但这种跨墙而行的巨大冲车就有些不认识了。推到三百五十步时,投石机开始投弹。这次铁弹砸的不再是地表,而是冲车楔形的顶盖。

    ‘轰、轰……’,木屑横飞中,四百楚斤的铁弹直接在冲车上砸出几个巨大的窟窿。城头上的楚卒再次高呼,连守将陈不可也禁不住高呼起了万岁。

    “禀钜子,荆人用的是铁弹,铁弹奇重,威不可挡,冲车仍需固之。”看着这一幕的燕无佚寒着脸,奔过来的墨者倒地便拜。

    “杀了。”燕无佚冷冷吐出两字。左右当即将此人拖了出去,呼救之声在帐外嘎然而止。

    “荆人居然用铁弹而非石弹,铁弹莫挡,只能于夜间筑墙。”叶隧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否!必要造出铁弹不破之车。”燕无佚绷紧的右手力挥舞,语气不容置疑。墨家和鲁地匠人几百年前就开始斗法,荆弩和投石机当是鲁地匠人所造,墨家决不能输于鲁人。

    “禀钜子,已造冲车用木厚达三尺,若再造,怕只能用四尺原木。”一旁的工师建议道。四尺已经是92.4厘米,这样厚度的木头只能用原木,而且还必须是上百年的大树。

    “那便以四尺原木造车。”城内抛出的铁弹连绵不绝,冲车车壁已被砸碎,露出里面的车架。“还有,榆木最硬,当用榆木造车。”

    “敬受命。”工师听闻要用榆木就有些犯难。榆木是极硬,可不好加工。

    “禀钜子,大将军请钜子至幕府。”有人在帐外相告。己方冲车被楚人投石机发射的铁弹砸毁,城上楚卒欢呼,城下的秦卒就有些惶恐了。这是看得见的破坏力,每个人心里都不免会想,如此巨大的冲车也挡不住荆人的铁弹,那我等血肉之躯又怎能挡住。

第四十八章 划线

    四百楚斤的铁弹摆在幕府大帐正中,秦军将领都围着,包括魏国相邦子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关入廷狱后本在等死,谁想某日神灵显灵,魏王亲自入廷狱,跪请他出来再任相邦。而今,正由他领魏军二十万与秦军一同伐楚。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这是一个全然混乱的时代,一夜富贵、又一日贫贱,已成日常。

    “这真是铁弹?”子季风采依然,脸色比数个月前还要红润。铁弹直径大约半尺,这颗未击中冲车,砸落在地上后裂成了两半,其外表通圆,裂面则坑坑洼洼,能看到里面的铁粒。

    “正是铁弹。”燕无佚来的正是时候,他一来包括辛梧在内都向他揖礼。“唯有铁弹,才能坏我三尺巨木之冲车。我已下令以四尺原木再造冲城,只要木料无虞,冲车十日可成。”

    修成甬道直通城下是最稳妥的办法,秦魏联军这次必要拿下陈城,建立下次伐楚的桥头堡。不想辛梧却不接口,道:“此弹重三四百斤,全是精铁,若一斤值十钱,那就是三四千钱啊。今日荆人所发不下五六百颗,如此或可值二三百金……”

    楚人发射的是铁弹,铁可是很贵的东西,一天就扔出来两三百金,这仗肯定撑不下去。就是不计金钱,一颗铁弹重四百斤,五六百颗就是十多万斤,如何大的消耗也撑不住。

    “大将军缪矣。”燕无佚毫不顾忌辛梧的颜面,直言说其缪。“荆人有钜铁之术,亦有恶铁之术。荆王曾与人言荆国钜铁不值一钱,恶铁之价自然更廉。我等以为五六百颗铁弹值二三百金,在荆人眼里,或许只值二三十金……”

    秦军大帐里,四百楚斤的铁弹裂成两半,在城内投石机旁的铁弹却是圆溜溜的。每颗铁弹上面都有一个‘丙’字,表示这是丙型破城弹。投石机群里,力卒大力的在转盘里奔跑,‘咯噔’声不断,每隔三分钟就有十多枚铁弹抛出城外,将遮盖长墙的冲车砸得更烂。

    “停止发。”城墙上的了望手举旗,城下的军率立刻喊停,几记‘咯噔’之后,投石机终于安静了下来,地上趴着一群踏盘力尽的力卒在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清点弹。”兵指挥官是一个文弱的鲁人工师,公输忌。要想让不识字的军官懂得弹道、概率几无可能,但要让一个工师懂得这些则很容易。至于勇武不勇武,反正兵不要上战场,他们总在安全的地方打。

    “将军有令,立即清点弹数目。”公输忌声音太小,他的命令必须由身侧高个子副将传达所有长才能听见。他大嗓门一喊,各方传来计数的声音。

    “禀报将军,铁弹余三百二十发,石弹余六百七十五发、铅弹余五十一发。”军吏汇集数字后大声相告。公输忌听得连皱眉头。二十部投石机,不算铅弹,平均下来一部投石机也就五十发不到。“上报郢都,我部弹缺失严重,仅够一场战斗所需。”

    “唯。”军吏高声答应便跑去发讯了。催要弹半个月来已有数次,但一直都未曾补充。

    “报,陈郢再次催要弹。言弹已不足千发,仅够一场战斗所需。其索要石弹铁弹五千发。”郢都大司马府,各地发来的飞讯分类之后,有小半送到了输运司,这是除知己司外最繁忙的部门,繁忙到司长鄂焯亲自在大黑板上计算划线。

    “五千发?”大黑板占了整整一面墙,满脸粉笔灰的鄂焯正站在木梯上,闻言吃惊的回头。四百楚斤的弹,五千发就是五百吨。

    “然也。”小吏连连点头,表示自己没有念错。

    “陈郢加五百吨。”黑板上是一大片表格,表格最上端一行,格子里写的是陈郢、项城、新蔡、平舆、城阳、穆棱关……,这些地方全是战场;表格最左端一列,格子里是全国各大县邑,包括郢都和陈郢、项城,以及陈郢、项城因为要运出民众所以也标在此列。

    鄂焯说陈郢加五百吨,不是在表格最上行加五百吨,而是在表格最下行对应陈郢的格子里加五百吨。这格最上方用阿拉伯数字大写着一个总数,单位是吨;总数下小写着很多数字,数字前端写着内容:粟米、刍篙、木料、衣被、兵甲……,五百吨的弹加写在格子的最下面,上面的总数也擦去,加了五百吨,这代表需求。

    表格的最右侧一列,一如表格的最下行,对应城邑的每格也写着一些数字,上面是一个大数,下面全是各种物资的小数,单位也是吨,这是代表供应。

    表格的上、下、左、右,左与上表示城邑,右与下代表供需。中间的表格也不是空的,格左上方也写着一些数字。这代表里程。即:左列甲城的物质运输到上行的子地有多少里路,为了方便,陆路全部换算成水路。

    “以最小元素法,重定初始方案。”鄂焯捶了捶额头,吩咐了一句。刚才确定初始方案的时候,他已经累得要晕倒了,但没有弹不是玩的,必须重新计算以给陈郢弹。

    有感于去年军事输运的混乱,今年开始大司马府开始使用大王教习的表上输运作业法,指导军备运输。即需求地、供给地的需求和供给数量全部列表,同时确定各地与各地之间的里程(运价),再于表上作业。这是用列表方法求解线性规划问题中运输模型的计算方法,避免了大量无人看得懂的线性方程,算是可速成的线性规划求解办法之一。

    鄂焯之兄是鄂君,也就是鄂州的封君。鄂州就在长江边,拥有的舟楫连通全国。输运司只能让鄂君的人来负责。一来鄂州行商百年,已有不少运输经验,二来鄂家舟楫、水手众多,让其他人做这个输运司司长,恐怕难以调集鄂州舟楫。

    列表求解很简单,只要会加减乘除就行了,甚至只会加减都行,可问题是实际问题往往比标准模型更加复杂。比如,标准模型供销的只是单一货物,而实际中却有粟米、刍篙、木料、衣被、兵甲、箭矢、煤炭……一二十种货物;标准模型供销数量永远是相等的,实际**销数量永不相等;标准模型因为只有单一货物,也就没有物资等级,可实际中各种物资是有等级的,且有的时候粮秣最紧急,有的时候却是武器最紧急。

    再一个就是表上作业解出来的最优方案只是货物运输方案,并不代表能有这么多船可以把货物运到目的地。照实而论,要想军备运输真正科学化,还必须解决最短路径问题。这可不是鄂焯这种筹算四把刀能解绝的了,只有熊荆亲自计算解决。

    “郢都五百吨弹运入陈郢,”站在木梯上的一名法算接替鄂焯,以最小元素法开始求初始输运方案。他在最上行写有陈郢、最左侧写有郢都的交汇格内,写上了五百吨弹。

    “郢都五百吨弹运入陈郢,郢都减去五百吨弹。”大表格最右列,有一名法算重复,他在右列郢都供应格里,把弹减去了五百吨。

    “郢都五百吨弹运入陈郢,陈郢减去五百吨弹。”大表格最下行,再一名法算重复,最下一行代表需求,既然五百吨弹已‘运入’陈郢,那这个需求就要减去。

    “陈郢弹满足,划线。”最后一个法算监督整个计算,确定所有人都操作无误后,于是下令划线。最上端写有陈郢的这一列从上到下划上一根黑线,黑色代表弹,划线代表陈郢弹已满足,不代表陈郢其他物资满足。

    “漾陵十五吨粟运入陈郢。”法算在陈郢与漾陵的交汇格内写上十五吨粟。

    “漾陵十五吨粟运入陈郢,漾陵减十五吨粟。”最右列漾陵供应格里,粟减去十五吨,为零。

    “漾陵十五吨粟运入陈郢,陈郢减十五吨粟。”最下列陈郢需求格里,粟减去十五吨。

    “粟米仍不足。”最后那名法算的声音,漾陵离陈郢最近,漾陵的粟不满足陈郢,那就只能抽调更远路程的粟运至陈郢。“抽调巨阳粟。”

    “巨阳粟十二吨运入陈郢,”表上继续作业,对面另一面墙也在作业。与表格墙不同的是,这扇墙上画的是树图,类似与楚国地图,但所有道路都简易化了,只有代表城邑的点以及代表道路、绘有箭头的线,线旁有各种数字。

    物资的运输除了受供应量的限制,还受运输吨位的限制。对面表上作业的法算没喊出一个数字,数图上就会添上一些数字,当法算喊道‘曲阳两百吨煤运入陈郢……’时,树图这边有人冷冰冰的相告:“陈郢航路吨位不足。”

    “吨位还剩几何?”法算转头追问,绝大部分物资调运完了,煤并不太重要。

    “只余七十九吨。”树图这边核对完数字,答了一句。

    “曲阳七十九吨煤运入陈郢。”法算擦去格子里写好的两百吨,改为七十九吨,跟着他的动作,其余法算也更改格子里数字。

    “陈郢物资‘已足’,划线。”最后那名法算下令划线,代表陈郢本轮再无物资需求。

    “郢都一百吨弹运入城阳,”第一名法算又唱道,未完的计算继续。

第四十九章 天机

    输运司的计算无比精确,靠着靠着飞讯,全国城邑运入什么、运出什么都由输运司全权调配,物资何时、何时装卸、何时抵达亦有定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个信息物流网或许简陋,哪怕起一阵狂风都能摧毁,但它不再依靠经验和估计,而是依赖确实的计算。

    要求臣子们要做到精准,可熊荆自己这几日忽然有些恍惚。

    新政无异于变法,变法就是和所有既得利益者作对。如果淖狡说的那些都是真的,那他时时刻刻都处于危险之中,能信任的人寥寥无几。而熊悍,自己一死熊悍就会被他们拥立为王。

    竭尽全力、带着这个国家生存下去,这是现在熊荆想要做的,但大家都浑浑噩噩的活着,毫无振作之心,反而觉得鼓动变革的人是敌人、是仇家,那就很让人伤心了。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鲁迅《呐喊》里的比喻两千多年前读起来一样贴切,勒庞《乌合之众》里的论断同样经典:

    ‘人们从未渴求过真理,他们对不合口味的证据视而不见。假如谬误对他们有诱惑力,他们更愿意崇拜谬误。谁向他们提供幻觉,谁就可以轻易地成为他们的主人;谁摧毁他们的幻觉,谁就会成为他们的牺牲品……’

    幻觉、或者说意才是最重要的。不断的提醒他们楚国要亡,大家日后会被秦人尽迁至咸阳,最后生不如死,反倒成为了众人的牺牲品。如果要明哲保身,那什么都不要做,就和大家一起意做梦,憧憬着楚国万年。

    但这却是熊荆做不到的。他上辈子便生性固执,固执到不以为耻反以为傲;他喜欢说真话,说别人不爱听的话,真实到让别人无法继续意;他绝不是为了炫耀自己懂得多,而是真心希望别人能看分辨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

    除了喜欢说真话,他还觉得自己似乎有圣母的潜质:小时候看电视剧,总是会分好人和坏人,别人坏人死了高兴,他则常常希望坏人逃掉或者不死,因为坏人大多势单力薄;

    两千多年后的往事,两千多年后的性格,两千多年前似乎没有任何改变。

    “观卿乃我楚国之宝,不佞想知道,楚国天命如何?”昏暗的太卜府,除了别样的阴凉,还有一种龟甲灼烧的味道。熊荆安坐于席上,看向垂垂老矣的太卜观季。

    “天命不可知也。”观季眼睛似乎没有睁开,他好像知道熊荆问天命是为何,故又道:“大王即天命。大王不当问老臣,当问自己。”

    “呵呵,”观季的回答很有意思,熊荆笑了。“不佞问自己何言?”

    “大王想何事就问自己何言。”观季也微笑。

    “不佞正是不知,才想问我楚国天命如何。”熊荆的回答有些苦恼。

    “老臣只知我楚国天命大吉,此卦象所显。”观季如此答道。

    “当真?”熊荆有些吃惊。他心里清楚,只要没有造出热兵器,他怎么也抵挡不住秦人,能做的就是等着秦人一天天烂下去。等项羽长大成人,秦国就不堪一击了。

    “然也。”观季似乎看见了未来,不再说话,直到恭送熊荆离开。

    “兄长为何欺瞒大王?”观曳有些责怪,作为弟弟,他当然知道不少事情。

    “告之大王又能如何?”观季深叹口气,他是明知大家要死,也不愿大嚷叫大家起来的人。

    “告之大王便可……”观曳语塞,他也不知道告诉大王能如何。

    “天下若一于秦,楚国自将亡国。”观季的声音如同面向神灵的祷告,间夹着昏暗和混沌。“天下若一于楚……”

    “天下若一于楚如何?”观曳见兄长不语,赶忙追问。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观季没有直言,只是念起了一段道家哲言。

    “此何意?”观曳似有明悟,又不敢确定,也无法确定。

    “无意。”观季看了弟弟一眼,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

    “无意是何意?”观曳还不死心,他双眼一丝不眨,直直的地瞪着兄长。

    “天意。”观季从坐席上起来,不再答弟弟的话,进入内廷,虔诚的跪在神灵面前谢罪就在刚刚,他已经泄露了天机。

    “明日不佞便赴陈郢。”当日晚间,各地军情通报完后,熊荆单独留下了淖狡。

    “大王?”淖狡今日看到熊荆就觉得他与前几日不同。

    “郢都就交给你了。”熊荆叮嘱道,不是商议而是命令。

    “臣,”淖狡注视着熊荆,熊荆恰好也注视着他,两人对视了一会,淖狡才低头深揖道:“臣敬受命。”

    熊荆点头之后就要离开大司马府,可他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淖卿,我们到底为何而战?”

    “为万民。”淖狡很自然的相答,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真要为万民,那六国就应该降了秦国,以免天下连年战乱。”熊荆笑道。

    “为社稷!”淖狡改口道。“楚国历代之先君、战死无数将士,方使社稷传承至今,若社稷亡于秦人之手,黄泉之下,臣等有何面目去见先君列祖。”

    亡社稷就绝了祭祀,绝了祭祀先祖就要饿死。笃信神鬼的楚人无法容忍这种结果,可熊荆还是问道:“就没有其他因由?我们活着的这些人为何二战?”

    “大王想问楚人不何不愿做秦民?”淖狡似乎有些明白大王的意思,又有些不明白。

    “算是吧,如果楚国亡国了,那楚人就变成了秦民。”熊荆点头:“我楚人为何不能做秦民?”

    “为何?!”淖狡语气有些重了,“我楚人散乱,不喜秦法之苛刻;我楚人族居,不喜秦法之分户;我楚人……贵己,不想如秦人般迫生。我楚人之先君怀王,受秦人之……”

    “淖卿,何谓贵己,何又谓迫生?”焦急间淖狡嘴吐出些东西,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

    “杨朱贵己也。”淖狡有些不解,他觉得这些大王应该知晓。

    “那又何谓迫生?”熊荆再问。天下之言,不归杨即归墨。可惜的是,楚国多是儒道。

    “全生为上,亏生次之,死次之,迫生为下。”淖狡也不懂杨朱之说,但他记得门客之进言。“秦法严苛,动辄犯法,犯法则赀甲盾,无钱赀则为隶臣为隶妾,劳作以赎。法为官定,民皆不知法。要开沟渠,则人皆犯法,大赀甲盾,以多隶臣妾。如此迫生,万不如死!”

    “勿全生,毋宁死!”淖狡的愤言中,熊荆轻轻的说了一句。

    “大王何言?”淖狡没有听清。

    “不佞言:勿全生,毋宁死!”熊荆大声相告,这才提步出大司马府。

    “臣还有一事未禀,”淖狡愣了愣,复念一遍未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同,他只想到还有事情未与大王商议。

    “何事?”熊荆已经站在屋檐之外,月黑之夜,仰头几乎看不到星星。

    “楚史已编撰,需大王一览。”淖狡追至檐外,说起来楚史,这倒不是说楚史会编错。

    “我只关心一件事,”熊荆问道。“读完此书之人,能否记得书中我楚人之英雄?”

    “英雄?”淖狡不解,这是史书,不是传说。

    “然也。”熊荆点头道。“编撰史书上是给每一个楚人看的,可要他们看的,不是何年发生何事、我楚国如何如何,而是要他们记住我楚人之英雄。只有记住楚人之英雄,他们才会觉得自己是楚人,而不是越人、不是宋人、不是鲁人。

    还有,这些英雄要单独列史,编撰其英勇之事,或以绘画,或以故事,让知彼司想办法传到山那边去。要专门找人研究孩童喜欢听何种英雄故事,要让他们听一次就一辈子记住、每想起一次就激动一次,还要设法让更多人孩童的听到这些故事。”

    淖狡明白了,他正要说敬受命时,熊荆的口吻突然严厉起来:“这些英雄,任何人不得以任何方式诋毁污蔑,也不容任何人公开质疑,违者杀无赦!”

    “臣敬受命。”淖狡郑重答应,昏暗中他不是揖礼而是大拜,山那边就是旧郢之地,几十万楚人迫生于秦吏之下。办个私学告诉他们说他们是楚人,这是万不可能的,但传扬一些口口相传的故事是可能的,而且孩童也喜欢听故事。

    淖狡跪在檐下,直到熊荆走远他才起身。他自己就记得很多楚人英雄,武王的故事、养由基的故事、莫敖大心的故事、屠羊说的故事、蒙谷的故事、屈大夫的故事,还有还有,大王的故事……,淖狡已经懵了,他站在檐下似疯似癫,小半个时辰才急步而去。

第五十章 水门

    次日晨明,十二艘大翼战舟离郢赴陈,与以往不同,这次大翼战舟将不做任何停靠,直接驶往陈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六百四十楚里不过两百多公里,换算成海里也就是一百四十海里。若航速为十节,十四个小时即可驶完全程,夏日昼长,天黑前即可到达,但毕竟是逆水行舟,航速估计在八节,需十七个半小时才能到达。

    郢都和陈郢都不知道大王已离郢赴陈,更猜不到大王一日就能抵达。郢都外朝只含糊其辞,说大王不适,今日不临朝听议;陈郢县府,每日清晨的例会正在召开。

    “你是说昨夜秦军曾潜至我城下?”昨日值夜的是右司马陈卜,他一上来就禀告昨夜秦军潜至城下,今夜或将袭城。

    “荒谬!”左司马陈丐全然不信。“朔日在即,暗夜无光,秦人如何袭城?”

    “正因昨夜夜黑无光,秦人虽至城下亦未曾袭城,尚若今夜有一丝月色,秦人还未如此?”陈卜诘问道。“县公、司马,昨日我军击毁秦人冲车,使其不得筑墙,故主帅欲袭城以壮己军士气,昨夜月黑无光故未曾袭城,今夜若有月色,秦人必袭我。”

    “一派缪言!”陈不可是守过城阳的,他自认秦人不会夜间袭城。“本将从未听说夜间攻城之事,兵法亦未曾言及。秦人夜间攻城,如何视物?众卒如何见敌?又如何指挥?”

    “禀司马,昨夜我亲见秦人……”陈卜昨夜是真听到城下有声响,待天亮后再看,城下只是一片泥地,并无秦人踪迹,他本想出城一探,但陈不可严令任何人不得出城。

    “住口!”陈不可低喝。“本将死守城阳之时,你在何处?你生平从未守城,又怎知守城之要义?秦人真若夜间攻城,只会惨死于城池之中、柴蕃之下……”

    陈不可大声训斥,一个皂衣小吏趋步跑来,在县公陈兼耳边低语了几声。陈兼本有些瞌睡,闻言瞬间打起来精神,眼珠子瞪得圆圆,他伸手急道:“速、速去抓人,彼等登舟要去郢都。”

    都是自己人,彼等是谁每个人心里清楚的很。他们到了郢都那还了得,这几天报纸上说郢都正朝国人、开外朝,他们要是上外朝上哭闹一番……

    陈不可头皮瞬间炸裂,他一边往外奔一边大声责备:“谁放他们出城?为何不看紧?”

    陈郢东面也有三道城门,靠南的那道是水门,这里平时就很南北货物齐聚之地,大军攻城后那就更加热闹。运进来的粟米、兵甲、箭矢……,运出去一船船的乡民,舟楫只多不少,与往日不同的是,此时的码头完全被县卒接管,皂衣县吏也出没其中。

    为了减少粟米消耗,城内只留三万甲士丁壮,但什么人可以出城,什么不可以出城,这是有讲究的。譬如,上个月北中门那些未死的乡民绝不能出城,一旦他们跑去郢都左尹府或者王廷哭闹一番,那大家可要吃不了兜着走;还有北西门抵挡秦人骑兵的那些乡卒,特别是没死的那两个誉士,也不能出城,他们更加危险他们的身份可以直接面见大王。

    那日之后,陈兼亲自面见了未死的乡卒和两名誉士,他不但好言安抚,还赐金赐帛,又直言自己已上策郢都自呈其罪,请大王责罚;而对两千多未死的乡民,则使其居于一处,以防备秦间魏间为名,将他们严加看管,不说出城,就是出坊都不行。

    当然,事情终有泄露的一天,可若战后事情再传至郢都,自己守城有功大王也不好责罚,就怕这些人此时就跑去郢都大闹,那这个县公的位置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了。

    ‘嗵嗵嗵嗵……’陈不可的率领下,千名县卒紧急奔向东城水门,码头舟舫上,蓝钟正在向陈且、江谡两人道别,两人的身侧,站着一个头戴帻巾、形容枯槁的老者。

    “到了郢都,其他人皆不可信,唯大王可信。陈兼、陈不可若得知你等赴郢,必飞讯至郢都使人设法相阻。”蓝钟叮嘱着。“这段时日郢都正启外朝、朝国人,你二人是誉士,大可护送老丈直入大廷;若郢都外朝未开,你等便带老丈入王宫茅门,路门外有一悬鼓,名曰路鼓,此鼓四面,旁有鼓槌,有大冤者可击之。此鼓一响,后寝震动,大王若在王宫,当立现。”

    “我记得那面鼓。”嘴上只有一圈绒毛的江谡儿时读过几天书,去年腊祭又入宫赴宴,比陈且这个佣夫知道的多一些。

    “记住了便好。”蓝钟笑着点点头,他又看向陈且,“伤无碍吧?”

    “无碍,行舟更无碍。”陈且大腿上还绑着绷带,他看着东城上的县卒和战旗,面无表情。“陈兼、陈不可残民至此,又欺哄大王,我等便是死,也要将老丈送至郢都,面呈大王。”

    “好兄弟,我等你回来一起杀秦寇。”蓝钟拍了拍陈且的背,目光里全是相惜之情。他怎么也想不到,是陈且这个卑贱的佣夫救了北西门近万乡民。

    蓝钟向老者一揖,又将避让的老者拦住。“老丈多保重。若见大王,告知实情便可。”

    “小人知矣。”老者手里捧着一策竹简,这是视日,竹简外包着一张旧了的大楚新闻。上面头版有一行大大的黑字:‘数万秦骑袭陈,千余乡民横死。’

    “拦住他们!”陈不可还未出东中门,声音便吆喝了起来。

    “莫走了陈且!”身后的皂衣县邑也大喊,养尊处优的他们跑几步就气喘吁吁,到城门时已经有些跑不动了。

    “不得开舫!”东中门一出,陈不可就看到了码头上即将离岸的舟舫,疾呼不得开船,但等他奔到码头是,舟舫已经解缆离岸了,离岸在三十步外。

    “县司马军务繁忙,怎会突现于此?”蓝钟见陈不可追不上舟舫,笑得很欢畅。

    “是你?!是你作祟使他们出城?”陈不可剑指蓝钟,怒不可遏。

    “非也非也。本誉士听闻荷花绽放,特来此处赏荷。”蓝钟还是笑,根本不惧陈不可。

    “哼。”南城水门忽然开出一艘小翼战舟,陈不可怒气的当即消散,只道:“莫欢喜的太早。”

    “舟舫止行,我等奉司马之命捉拿秦间。”小翼战舟上手虽然不多,可还是要比舟舫快,舟上有人大呼捉拿秦间。

    看着百步外舟舫渐渐停船,这次是蓝钟怒了。“堂堂司马,居然使如此苟且手段,下贱至极。”

    “县公赏金赐帛,将彼等好生将养,彼等不知感恩也就罢了,还要赴郢都控告县公,此等以怨报德、不愿同舟之徒,与秦间何异?”

    “哈哈……”蓝钟怒极反笑。“金帛乃陈县县民所奉,如何就成了县公之恩德?你等守城城必破,如何就成了不愿同舟?”他说着说着忽然走近陈不可,道:“县公对我等说已上策郢都请罪,实则隐匿伤亡、欺瞒大王,言乡民死伤千余。”

    “千余!哈哈……,千余!!”蓝钟大笑中面目有些扭曲。“乡民尸塞四丈之池,池水数日尽赤,鱼腹皆是人肉,全城无人敢再食鱼。死伤确只有千余、千余……”

    “此战之罪,非我等之罪。”陈不可大喝,他复又指责道:“蓝钟!秦魏大军攻城,正是全城军民同舟而济之时,你如此行径,可是要将陈郢献于秦人?”

    “我不与下贱之人同舟!”蓝钟神情回复了正常,“下贱之人也不配守城?”

    “城阳若何?”远处县卒已登舟舫,陈不可提着的心终于放下。

    “城阳之守是谁之方略?”蓝钟也看着舟舫,那艘舟舫已经调头回驶。

    “我不欲回城、我不欲回城……”舟舫离岸二十多步时,有人突然大喊,随即影子一闪,此人跳入湖中,正是那名有些麻木的老者。

    “他既然不欲回城,那就不必救了!”陈不可站在岸边冷冷的道,他话音未落,便有跳入水中将老者捞起,是誉士江谡。

    “彼等皆有通秦之嫌,不得离城。”陈不可不敢杀誉士,但战时他可以让他们无法离开。“都给本将看好了,走脱任何一人,都拿你等问罪。”

    “是!”县卒齐喝,声音直震耳膜。

    “禀司马……”一个皂吏从老者手中抢过竹简,小心的呈了上来。

    “哼!”看到简上抬头写着‘小人敢告视日……’,陈不可就冷哼一句,道:“让他全族出城收尸,永不入城!”

    “你敢!”蓝钟闻言大怒,浑身是水的江谡忽然拔刀,就想当场杀了陈不可,可比他更快,县卒手上的戟矛全护了过来。

    “想杀我?”陈不可蔑笑,他推开戟矛走到钜刃之下,道:“你今日杀了我,明日秦军便入城。杀我呀!杀呀!”

    “不可!”江谡是年轻人,不过十七八岁光景,他正作势欲劈,蓝钟一把将他拉住。“陈郢离不了他,除非大司马府另遣他将。”

    “哈哈!”陈不可终于赢了一回,道:“带走!余者要寸步不离,以防走脱。”

第五十一章 守与战

    陈不可再回县府明堂时,众人都已离开,陈兼也已回到府后小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抓着手里视日书,他通报不久便被陈兼召了进去,一袭深衣的陈兼将视日书草草浏览后便不再多看。

    “若再走脱……”陈兼瞪着陈不可,不怒自威。

    “若再走脱,请县公将我枭首示众。”陈不可大声道。此战他实是两面为敌:城内他要防备那些誉士,还有誉士的靠山环卫和宫甲,城外则要防备秦魏四十万大军。

    “好!”陈兼点了点头,他严厉的神色放松下来,道:“郢都来讯,今日大王已离郢赴陈。”

    “大王赴城?”陈不可大惊,“郢都正是外朝,大王岂能置外朝而不顾?”

    “大王便是大王,不顾又如何?”陈兼抬起眼皮看了陈不可两眼,脸上多是无奈。这个大王可不似前一个,前一个不理政事,这一个却亲力亲为。“郢都据此不过六百余里,五日可至。五日内,你得把……”陈兼低语,声音细不可闻。

    “敬受命。”陈不可与陈兼对视一眼,终究点头。

    “老师当年死守邯郸达三年之久,手中只有五尺老弱之卒,不知是如何守住?”大翼战舟正在颖水上高速行驶,两岸景物一一退去,安坐于席的熊荆正向廉颇求教守城。

    长平之后,赵国精壮损失四十余万,白起欲顺势灭赵,秦王不许,接受赵国求和,但要求割城。谁想赵王将所割城池赠予齐国,请齐国出兵相救,于是邯郸之战开始。赵国虽不至于像熊荆说的只有五尺(115cm)之卒,但精锐赵军确实所剩无几。

    靠这些老弱守住邯郸三年是廉颇得意之事,熊荆一开口他就呵呵笑起。之前都是野战,他没机会向熊荆讲授守城之术,这一次面对四十万大军守住陈郢,他恰能尽展胸中所学。

    “大王以为守城当如何守?请试言一二。”廉颇喜欢反问,在反问中让熊荆逐渐领悟。

    “守城当如何守?”熊荆想了想道,“其一,守城必要先律己,既然深陷死地,当万众一心,将卒同甘共苦,万不可上下各异。”

    熊荆说了第一条,廉颇点头,表示赞许。

    “其二,城内物资应全部管制,特别是粮秣,若敌军围城,当集中配给粮秣,战士多食,非战之人少食。”熊荆再说第二条,廉颇又是点头。

    “其三,将率当身先士卒,不可居于人后。”熊荆再说第三条。“其四,若有闲暇,城墙应设法加高,城池当设法加宽,使敌不可近我。投石机、荆弩要做到弹无虚发,阻敌攻城……

    再有,舟师必须不断出城沿鸿沟袭扰敌军后勤。围城不比野战,所带粮秣有限,又不能就食当地,全靠后方运粮。鸿沟水路被我所占,若是陆路也被我袭扰,敌军缺粮必退。”

    第五条熊荆算是将问题实质化了,陈郢东南是湖泽,城内水路不绝,更能派出舟师袭扰敌军后路,这也是熊荆认为四十万敌军并不可怕的原因。

    “大王对守城确是知之甚少。”廉颇大言不惭,但死守邯郸三年的他,完全有资格说这句话。“然则为将十之**皆受‘守’之误,大王尚知以舟师袭扰敌之后路,确难能可贵。”

    廉颇手指沾了沾茶水,在矮几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守字。这是赵字,赵字高挑而凌厉,少有弯曲。守本应是一个皮胄,皮胄里有一只手,但赵字写来,圆圆的皮胄变成一个没有底的梯形,三面皆方,里面是一只手顶着这个梯形,手下还有一把竖立的、剑格宽大的剑。

    廉颇写完守字,又写了一个战字,战字更是写得气势夺人、杀气毕现。写完他才道:“为将十之**接受‘守’之误。守,掘城池筑高墙,使敌莫近我、拒敌莫入城。敌于城外如何如何,皆坐视不管,任其所为。此大谬也!守城非只可守、非只有守,非守!我当与敌战,不与敌战,而任其所为,城必破。”

    廉颇一番论述有些背悖常理,要不是他是廉颇,熊荆恐怕要将信将疑。似乎感觉到了熊荆的疑惑,廉颇又反问一句:“天下诸城皆有护城池,大王可知邯郸未有护城池?”

    “邯郸没有护城池?!”熊荆这次是真的惊讶了。

    “然也。”廉颇重重点头。“护城池可使敌阻于城池之外,邯郸却无护城池,大王可知为何?”

    “不知。请老师教我。”熊荆很自然的揖礼,请廉颇解惑。

    “此守于城与战于城之别也。”廉颇答道,目似流光,声音硬生生高了三分。“守于城者,池必深、城必高,只愿敌永不近我;战于城者,门必多、池必塞,只愿瞬息之间可至敌营,日夜袭扰,使敌不得安。或又引敌入城,聚而歼之,使敌虽见我城门大开而不敢入。

    臣昔年守邯郸,初时只知守而不知攻,任敌所为,秦人堙(堆土山)我,城破于旦夕,遂领兵杀出城外,与敌大战。秦人猝不及防,大败,烧其营数十里。此后老夫方知,城不可守,当战。既与敌战,万不可掘城池,城池隔绝敌我,不利战;亦不必筑高墙,矮墙足以。高墙仅有一道,若有数道矮墙,敌倍死之。”

    廉颇细说自己的守城之术,此上午说到中午,从中午说到下午。他说的很快,有些东西熊荆一时不解其意,好在史官把他说的话全部抄下了。

    待到夕阳西下,廉颇回舱呼呼大睡,他在矮几上写得‘守’‘战’二字也早已经消失不见,但熊荆每一次看这张矮几,这两个字都好像还在哪儿,感觉刻在了木头上。

    ‘守’与‘战’是领会廉颇守城之术的关键。他并不把守看成是守,而是把守看成战。城池只是可以利用的野战工事,敌军稍有疏忽,己军便冲出城池,杀入敌营;若战事不利,又立即退回城中。敌人如果跟来,那最好不过,可诱其入城,利用城中早前的布置将其尽数歼灭;敌人如果不跟来,那就好好休整一番,明日再战。

    理解廉颇守城战术后的熊荆不由遥想陈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陈郢三万人或许不够,应该增加一两万人,然后伺机而动;城门也是不够的,应该多开一些城门,使楚军可以迅速出城、迅速入城;护城池既然已经有了,那就等着秦军把把它填埋……

    战舟之手,熊荆想着按照廉颇的守城战术,陈郢有哪些事情要调整;陈郢之外的秦军幕府,众将正向主帅辛梧揖礼,依次出了大帐急赴本部聚将,以将主帅的军令传达下去。等校尉受命完毕,天已大黑,他们也是急急回营,向下属军官宣读命令。直到夜深,军令才彻底传达,这个时候,李信的右军已经出营了。

    昨夜乌云遮月,暗黑无光。今夜不同,傍晚一场阵雨下过,天空顿时澄明,弦月如玉钩般镶嵌在天上,星光点点。城下三百五十步外,数万士卒按照白日标记好的木桩站立,或紧握长铍、或手持弓弩,或身架云梯、或肩抗木舟……,人人都在等待鼓声。鼓声一起,各队便将按顺序奔向城下,冲向城头。

    “你看何物?”北城中门下的柴蕃,县卒巡视之时忽然抬头越过柴蕃往外张望。

    “昨日秦军便至城下,不知今夜……”声音很小,也许是不想让旁人听见。

    “右司马今晨禀告县公说秦人或将夜间攻城,谁知竟被司马训斥一番。”柴蕃外便是护城池,月光下池水是白色的,四长宽的城池好像一条灰带,屏护着城墙,对岸那就是黑乎乎一片了,什么也没有。“这么黑,能视何物?”

    “等一等。”张望之人一直垫着脚,这时城上有人喝道:‘放’数支火箭射了出去。火箭是箭头扎了一圈麻布沾了油脂,可正因为扎了麻布,箭飞得是歪歪扭扭,落地时离城不到百步。

    “有火弹就好了。”张望之人细看城池对岸,黑暗中那火箭越烧越小,不一会就全部熄灭,这倒让他怀念起了火弹,火弹落地那火‘轰’的一声可以溅出几丈,极为厉害。

    “火弹若用于巡夜,岂非暴殄天物……”巡夜之人越走越远,声音也越来越小,直至不见。

    “禀相邦,时辰到了。”西城魏军大营幕府,膏蜡通明,秦魏两军的将领都齐装着甲,准备攻城。一个秦军小吏急急奔来,告之魏人时辰已到。

    “然也。”戴着皮胄的子季大喝一声,摇起了手上的鼙鼓。军营无比安静,鼙鼓一敲,外面的鼓人便听到了,建鼓骤然击响,鼓声直震军营,城头上的县卒也频频往西面张望,不知道魏军为何深夜击鼓。

    “来了、来了,秦人来了。”北城楼上,有些迷糊的右司马陈卜突然就跳起,直呼秦人来了。

    “禀司马,是魏军击鼓,并非秦人。”跑进来的军吏道。

    “非也,非也,一定是秦人,一定是秦人。”陈卜赶忙戴胄,急急赶向观敌的角楼。

第五十二章 攻城

    “冲啊”鼓声还在第一通,西城三百步外的魏军士卒就抬在木舟云梯直冲城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不少人有人高举着火把,奔跑中火光晃动,火光或映出戈矛、或映出人脸。不少县卒还想再细看,‘咻咻咻……’一阵箭雨袭来,头探出渠答之外之人尽数中箭,一时间惨叫声不断。箭雨实在密集,整张渠答被射成了马蜂窝。

    城上县卒中箭,城下柴蕃之内的县卒如果没有举盾相拒,也多数中箭,队列顿时散乱。百十步一卒长,卒长高喝要众人死守柴蕃时,城池对岸忽然飞过来一堆火球。亦如楚军之前的火弹,魏军火弹也是用酒瓮装油脂,只不过这种火弹不到二十楚斤(5kg),壁造的极薄。

    护城池宽约四丈(约9.2m),投掷出来的火弹大半落在城池边沿的柴蕃上,少数扔进柴蕃之内。火油四溅,柴蕃顿时烧着,因为是西风,烟火反熏城下。那城池距离城根不过两丈之地,柴蕃内的县卒立刻被熏得根本站不住脚,只能往无火处退。

    城池对岸,投掷火弹的魏卒个个高大,他们齐冲至城池边缘投掷火弹,投完又跑向两侧,再回到三百步外取弹再投。城上或有荆弩射出的箭矢飞来,可城下全是魏卒,一箭也许射死两三个,但仍有无数人抱着火弹在奔跑。

    “撤!撤回城内!”西城由军率陈敢负责,眼见城下近半柴蕃着火,知道城下守不住的他无奈命令柴蕃内的县卒撤回城里。金声中,两千多名县卒们匆匆跑向三座城门,众人隔着护城池、冒着敌军的箭雨撤入城内。

    “军率小心!”城上一阵惊呼,身侧短兵猛得一推,把头探出渠答、张望城下陈敢推了一个踉跄。说时迟那时快,几支火箭紧插着他的皮胄,射在了女墙上方挡箭的渠答上。

    渠答不过是竹帘所制,甫一着火当即燃烧起来。这时城下柴蕃城上渠答,上上下下火光一片,城头通亮无比。好在陈郢是三十里大城,城头宽逾两丈,城上的县卒虽不能撤到城下,但他们只要蹲着身子,举着盾牌,背靠另一面城墙就能避火避箭。城下敌军在做什么,只有城角的望楼,西中门的瓮城上才能窥知一二。

    “报!”城内司马府,未值更的将率全都起来了,包括环卫之将养虺。军报一声接着一声,间隔不到半刻钟,又有军报传来。

    “何事?”陈不可一身戎装,甲胄俱全,他手按宝剑,闻声大喝。

    “魏军抬了无数小舟,欲渡城池。”军吏是从角楼跑来的,满头大汗。

    “造舟?这次是真要攻城了…”众率互相低语。此前秦魏两军都曾攻过城,但未以舟楫搭建浮桥以渡护城池,而是令兵卒负土填护城池。其实架浮桥攻城也无甚惊奇,浮桥很早就有了,诗经上说的‘造舟为梁’,就是浮桥,如果护城池足够宽,用于攻城也不少见。

    “再探!”陈不可面无波澜,待军吏退走,这才问向左右:“投石机如何?”

    “公输将军说城头观望不到敌人,未能发……”投石机和荆弩是陈郢的外围防线,可恨的是魏军选择夜间攻城,看不到目标兵怕打不着敌人。

    “缪!”陈不可怒喝,扔过去一个羽檄。“城外皆敌军,速令公输将军发,违者军法处置。”

    “唯!”左右拿起羽檄就奔了出去。

    “为何秦军不见动静?”环卫驻守是内城,即便如此,养虺也觉得魏军突然攻城有些奇怪。此次魏军只是陪衬而已,怎么秦军未动魏军就动了。

    “报!魏军尽烧荆人柴蕃,已成舟梁,即刻攻城。”秦军幕府,消息比城内早一步,辛梧得知的是魏军攻城在即。

    “善!”辛梧大悦。他本以为魏军羸弱,但相邦子季入营后,连杀十余名军率,魏军一下子果敢起来。“击鼓,我等需助魏人攻城。”

    “大将军有令,击鼓!”军令传至帐外。帐外的建鼓马上击响,鼓声传遍全营,二十万秦卒放声齐喊‘万岁、万岁、万岁’,声震十里。

    “秦人来了,秦人来了。”城上县卒闻声色变,右司马陈卜却兴奋的大喊。一如之前的西城,北城下也是火光四起,一个接一个的火弹砸向护城池内侧的柴蕃,城头则是箭雨压制。呐喊声里确能听见秦人军率不时响起的发射命令,每一声‘射’后,箭雨都瓢泼而来。这应该是秦军的蹶张弩,弩箭可射一百余步外。

    “放箭!”城外放箭,城内也在放箭,全城四分之三弓手早就张弓待发,军令一下,弓手齐齐射出手中利箭。这也是盲射,因为箭矢要飞过九米多高城墙,只落于城外五十步内。

    每一波箭雨落下,城外就会响起秦卒中箭的闷喝哀嚎,他们手中的火弹也砸落在地,瞬间腾起一团火光。若是运气不好,油脂溅到秦卒身上,奄奄一息的他们将厉声惨叫起来,或疾奔十几步倒地,或一跃投入护城池中,被水中的尖刺刺死。

    “放!”投石机列阵,受到陈不可羽檄的公输忌不得不命令投石机开。这次用的全是石弹。这也是盲射,‘咯噔’声一响,吊杆飞起,一百公斤重的石弹被抛了出去。‘砰隆隆’的砸在城池百步之外,石弹落地声或能听见,但落地时砸死了多少敌人却无从得知。

    城北是防守的重点,可城下爱的柴蕃还是被火弹引燃,柴蕃内的县卒也如西城那般撤入城内,一时间,城下城下全是火光,这些火光都照自己人,敌人根本就看不到、看不清。

    “报!”又是一声厉喊。来人不待陈不可喝问就道:“秦人推出转关,欲渡城池。”

    “报!”这次来的是两人。“禀司马,魏军正架设云梯,欲蚁附攻城……”

    “别管魏人!”与陈卜一样,陈不可明白魏军只是助攻,真正的主攻是北面的秦军。“速调五千人至北城,绝不可使秦人登城。”

    陈郢长三十里,一里三百步,即九千步。守城之法,城上五十步四十人,城内二十人支援,全城也就一万出头。但莒城就是这样被齐人攻陷的,城阳一开始也以这个标准驻守城头,差点就被秦军冲了上来,陈不可的经验是城上每步必须配备两人,保险起见最好是每步三人,秦军真蚁附而来,也能将他们赶下城头。

    “司马有令,速调五千人于城北,绝不可使秦人登城。”令兵举着羽檄,一边奔向城北一边高呼。城外的鼓声、喊声,城头渠答燃起的火焰、射入城中的零星火箭……,城内军民此刻早已惊醒,听闻令兵高喊‘……秦人登城’,他们心中又惊惧几分。‘嗵嗵嗵嗵……’,跑动中的五千县卒好像踏在他们心里。

    “速!速速!!”北城下百步,戎车上的右将军李信不顾石弹和荆弩,大声给秦卒鼓劲。

    与魏军不同,秦军不以造舟为浮桥,而是架设转关。转关即折叠的桥梁,长约两丈五尺,置于车上。推到护城池边时,上方那段两丈五尺桥身一展开,就成了一座长约五丈的桥梁。此桥横跨护城池,直抵还在燃烧的柴蕃。

    攻城之人都是老卒,彼此配合无比默契。转关一展开,后方的云梯车就推上了桥。云梯并非只有梯子,而是一辆车。车上的云梯也如转关那样折叠,过桥之前云梯就已展开,过桥时斜伸梯子前端的铁钩碰到了城墙,在夯土上摩擦,发出‘嗖嗖嗖嗖’的声音。

    这声音很细小,但城上县卒即便没有亲历过这种声音,也听老卒或者军官说起过,蹲着的他们吓得大喊起来:“秦军登城了!秦军登城了!”

    秦军并未开始登城,按照事前计算好的角度,陈郢四丈八尺高的城墙,云梯车必须冲到距墙根一丈左右的位置,梯子才能越过城头,铁钩方紧挂在女墙上,但距墙根一丈之地守军早埋有无数木桩,目的正是使敌军云梯车无法靠近。

    “秦军登城了……”蹲着避箭的县卒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他们把擂石滚木往下急抛,却只能落在城下秦卒的盾牌上。盾牌之下有秦卒力挥着巨斧,正在斩断木桩,好使云梯车推到既定位置。

    “射!快射!”城外蹶张弩军阵,军率们大声地命令。登城在即,城头上的楚军必须全力压制。黑暗中一蓬蓬箭雨飞射出去。正抛落擂石滚木的县卒稍有疏忽露出身体,就会被射成刺猬。新增援的五千县卒即便举着盾牌,也必须低伏着身子前进。

    “登!登!登!!”斩断木桩后,云梯车终于落位,后方屯长当即命令部下登城。登城的卒子人人举盾,攀着云梯一步步往上。

    李信已经不吆喝了,只借着城头渠答未尽的火光注视那些登城的卒子不似前几次尝试性的进攻,这一次全长两千两百多步的北城墙架了一千部云梯,乍一望过去,城墙上的云梯和军卒密密麻麻,擂石滚木即便能砸落一些人,也于事无补。

第五十三章 攻城2

    “杀!”终于有秦卒登上了城墙,只是他们刚刚喊了半句杀,便被县卒连人带梯推了出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攻城有云梯,守城则有钩镰。钩镰本是舟师的武器,目的是勾住敌军舟楫,拉过来好进行跳帮战,守城的钩镰也是为了勾住敌军的云梯。但与舟师钩镰不同,守城的钩镰多了一种拒角,即弯钩后有两个往前斜伸的枝桠。

    钩的作用是抓住云梯往后拉,拒角的作用是架住云梯往前推。云梯并不一把单纯是的梯子,它的根是云梯车,城上守军很难把云梯推倒,但可以把云梯往外推远。一旦离墙数尺丈余,梯子就不稳当了,即便敌军能攀至云梯顶端,那也距女墙很远。

    而如果城下的云梯车想换一个位置,避开有钩镰,云梯又被钩镰前端的钩子死死勾住。所谓‘进则拒之,退则钩之’,目的就是使敌军进退两难,悬在半空。

    秦军千部云梯,绝大多数都被县卒用钩镰拒离女墙,只有极少数云梯因为秦卒跳上了城头,没有被拒开。一个秦卒登城,后面的卒子则鱼贯而入,火光中,双方的士卒一照面就大声狂喝,随之在城头上猛烈搏杀起来。

    “报!”县司马府,陈兼此时也出现了。可慌乱的军吏根本没有对他行礼,只大声道:“魏军已冲上城头,我军与之搏杀,县卒已不足,请司马速派援兵,再晚便……”

    “报!”外头又冲进来一人,他半边脸是汗,半边脸是血,见到县公、县司马也未行礼,只喊道:“秦人登城者众,且人人敢死,右司马请司马速派援军,再晚便守不住了。”

    “之前五千援军呢?”陈不可早就坐立不安。因为是夜间,不明敌情的他无法有效指挥,更不要说出城抄秦军的后路,迫其退兵,说不定秦军正在城外等着自己。

    “秦人云梯逾千,甫一登城便有上万人,请司马速派援军。”来人终于擦了一把脸,汗血交混,加上柴蕃渠答燃烧时飘至各处的黑灰,整张脸立刻就花了。

    “那本将便再派五千。”听闻有秦军上万人,陈不可不得不加派五千人往北城。

    “禀司马,西城魏军也有近万,且魏人一扫昔日畏缩,卒卒善战。我军加上柴蕃退入城的两千余人也不过五千人,再不派援兵西城便要丢了……”

    以之前的布置,整个陈郢守军不过三万,守城本要一万出头,好在柴蕃只要守北、西两面,总过不过一万五千人,现在已派万人增援北城,陈不可手上再无兵力,便是有,也只有那支县吏为偏长、卒长,临时召集的队伍,除此以外就是驻守王城的环卫和宫甲。

    西城可怜巴巴的求救,环卫之将养虺刚要请命自己增援西城,陈不可就挥手挡住了。“秦人攻城如此之急,此必有妖也!”

    夜间攻城本就诡异,一旦组织不好士卒甚至会互相踩踏,但秦魏两军都在夜间攻城;魏军的举动就更不必说,他们本是来监督秦军的,现在居然人人善战。

    “禀司马,敌军乘夜攻城,此避我荆弩石弹也。魏军素来怯战,今夜如此敢勇,乃分我军力之故。”夜间谁也不清楚城外情况,陈丐只好说自己的猜测。“或许,再过半个时辰魏军就要撤军。”

    “不然!”陈不可终于想到些东西。“城门!是城门!城上急攻,城门当无守也。”他紧皱的眉头忽然松开,大声令道:“养将军听令,令你部派六卒速赶至北城三门,秦人若破城门,勿必将其挡在城外!”

    “末将领命!”养虺大喝一声,接过陈不可的羽檄赶忙出去。六卒环卫守三座城门,每座城门有两卒环卫,五百多人,他相信那些夷矛手定能将秦军拒在城门之外。

    “陈丐!”陈不可又道,“你带一千五百人增援西城,勿要将魏军赶下城头。”

    “末将领命!”陈丐也是大喝,领过羽檄奔了出去。

    “这、这……”西城、北城一片喊杀之声,天又大黑,陈兼非常担心秦军会攻进城来。

    “县公勿忧。”胸有成竹的陈不可笑起,他现在又找到了当初死守城阳时的那种感觉。“秦人不过是趁夜而已,夏日昼长夜短,再过两个时辰天一亮秦人就要退兵。”

    以楚历,七月当是日十夕六,即白天十个时辰,晚上六个时辰。魏军攻城时已过半夜,到天亮确实不过两个时辰。陈兼也知道这个道理,但时间实在是太难熬,漏壶的水一滴一滴滴下,可壶上的箭尺好像根本就不曾下降。北城如何、西城如何,杂乱无比的厮杀里根本听不出半点征兆。此时此刻,也就只能求东皇太一保佑陈郢,勿让秦人破城。一旦城破,为了升爵的秦人必将满城人的首级斩下。

    “县公,”陈壁轻喊了陈兼一声,“既然县司马已有安排,还请早些歇息为好。”

    “啊?恩。”凭着几十年的默契,陈兼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了别的东西,他点了点头,对陈不可揖道:“本公先行歇息,守城之事便交由你。”

    除了环卫和宫甲,能派出去的兵卒都派出去了,偌大的县司马府只剩陈不可以及一些军正军吏,陈不可回礼后言向左右:“你等送县公回府。”

    “不必。”陈兼拦住了,“我不过是到县尹府歇息,不是回府。”

    “县公,”到了县尹府挥退左右,陈壁上前道。“我已在城南水门备了两艘战舟。”

    “备舟就不必了。”陈兼挥手道,他也认为天一亮秦军就会退兵。“倒是大王……,大王未在慎邑登岸、未在胡邑登岸,亦未在巨阳登岸。”

    慎邑是出郢都后颖水上的第一个城邑,慎邑过去是胡邑,胡邑过去是巨阳,巨阳再过去是漾陵、项县。出郢都后,不管行舟多快,都要在慎邑、胡邑、巨阳三地登岸住宿。奇怪的是,三地都没有传来大王登岸的讯息。

    “许是天已黑,大王登岸来不及发讯。”飞讯天黑后是无法传递讯息的,即便三地想传消息,天黑了传不了消息。

    “但愿如此。”陈兼对此也不敢肯定,“我以为大王最迟后日便至,那时……,”

    陈兼话只说一半,另一半全靠陈壁领悟,县公忧心什么陈壁心知肚明,他道:“秦魏两军趁夜袭城,不少火箭飞过城头落入城中,燃起大火亦……”

    “咳咳……”陈兼一顿咳嗽,他不再看陈壁,只挥了挥手:“我倦了,退下吧。若非破城,今夜勿要再来扰我。”

    “唯。”陈壁恭恭敬敬对着他一揖,这才小步退出去。他也没有回府,而是来到县狱。大军攻城,县狱里的人犯全被惊醒。一间昏暗的屋子里,狱掾郭厉手按着铜剑,正在使劲灌酒,他的眼睛血红血红,身上皂衣更有一阵难以洗脱的腥臭。

    “大王后日便至,”狱吏避退后,陈壁没有废话。“今夜便要行事。”

    “今夜?”郭厉吃了一惊,脸上横肉抖了又抖。“今夜处处是县卒,若被……”

    “……如此便可。”陈壁拦住他,在他耳边低语了一阵。

    “誉士如何?”郭厉再问誉士,饶是杀人不眨眼的他,对誉士也是头疼。特别是王城那些环卫宫甲大多都是誉士,一旦惹到了他们,县公也护不住自己。

    “誉士明日司马便会派他们出城与秦人死战。”陈壁阴笑,这是此前商议好的事情。

    “小人知矣。”郭厉不由连连点头,假秦军之手除掉那些誉士是最好的。

    “速去!”陈壁最后叮嘱一声便出了屋子,暗夜里转了几转,不知没入何处。他走之后郭厉喊来十几个狱吏,吩咐他们去找些物什,半个时辰后,他才带着一干人出去。

    “进!进!!”北城楼上全是右司马陈卜的声音,新来的五千援兵一到,楚军便凭借兵力优势进行反攻。县卒在城墙上列做十列、排成数个四十行的小阵,长兵在前,沿着城墙往里杀进,若有伤亡,便由后方补充。

    登城的秦卒为了格斗方便,手上多是短兵,少有长兵,即便夺取了县卒的钩镰,那东西也不适合队列格斗。三座城门,北面城墙被夹成两段,两段两端都有县卒推进夹击,而城下因为有火光指引,弓手们箭箭对准城上的秦卒,县卒前进到哪里,箭雨就覆盖到哪里,三面受敌的秦人不得不节节败退。

    “进!进!”陈卜的呼喊鼓声也无法掩盖,此前被秦卒占据的城墙逐渐回到楚军手中。此时的他再无忧虑,今夜秦军必败。

    “快!快!快推!”军鼓声中,同样有人在极力嘶喊,这是在城门之外。趁着城上的混乱,庞大的冲车推过了护城池,直直撞向紧闭的城门。

    “砰!”随着第一次撞击,三丈多宽的中门发出一声闷响,城门铜钉间抹得泥土半数掉了下来,里头的门阍门吏炸了锅似的大叫:“冲门了,冲门了!”

第五十四章 攻城3

    来自城门外的撞击好似恶鬼拍门,‘砰砰’大作的之间,整个陈郢仿佛都在摇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一阵惊慌之后,众吏赶紧加持植木衡,以固城门,城门上的凿门也尽数打开,强弩接连往外连射,只听得门外全是敌卒的惨叫,可撞击依旧不停。

    “报司马,秦人冲我中门。”北城楼上,最后千余名秦卒在负隅顽抗,县卒冲了几次都被持铍的锐士击退,城下弓手箭矢射去,又被他们的大盾挡住,双方一时僵持。

    “冲我中门?”陈卜嗓子已经喊哑了,听闻秦人冲门也不意外,他道:“传令城上,若秦人破门,当速发悬门,不得使秦人入城。”

    悬门就是千斤闸,几百年前的小城便有装备。陈郢中门三丈多宽,悬门重逾两千斤。这道门放下虽然也会被敌军击毁,但总能延缓敌军入城,为城下调兵遣将争取时间。陈卜的命令不违常情,满天是汗的门吏当即退下,去城上告知县卒适时激发悬门。

    与此同时,西城上的陈敢也如此下令,可与陈卜不同的是,北城墙有足够的兵力反攻敌军,兵力不足的他只能困守三座城楼,急急等待援军。

    “魏军怎会如此之多!”东面王城、西面庶城是楚国郢都的既有格局,县府、司马府、援兵全在东城。赶赴北城的第二批援军已和秦人厮杀了一阵,增援西城的陈丐才匆匆赶到西城。登上城楼的他借助火光看到城墙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魏军,不得不倒抽一口凉气。

    “然也!”陈敢看了看陈丐带来的一千五百名援军,一样倒抽口凉气,他失望道:“左司马,城内万五千马,已然卒尽了么?”

    一千五百名援军,偏长、卒长全是县吏,县吏对付庶民可以,打仗全然不行。他们带来的兵卒虽然兵甲俱全,可怎么看都不是来杀人的,手上的戈戟根本就拿不稳。

    “非也非也。”陈丐到了西城才知道情况和自己猜想的截然相反,魏军的进攻丝毫不逊色于秦军。此时驻守城楼的县卒正被魏卒打得步步败退。“王城尚有三千多环卫宫甲。”

    “请左司马速请援兵,不然,西城失矣!”陈敢大声道,

    “你等速去司马府,西城城破在即,请司马速派三千援军。”陈丐赶忙让左右奔往城东的县司马府,却不知道援兵何时才能抵达。

    “报军率,魏人、魏人……”县卒正在城楼两头死顶魏军,封魏军于城墙之上,来人一说魏人如何如何,陈敢就跳了起来,他拔剑道:“魏人杀进来了?”

    “魏人要下城。”来人哀嚎了一句,他手指向后方,几欲大哭出来。

    此刻,城外登城的云梯已经拆开送上了城头,魏军正把这些梯子架往内城下,以求顺梯入城。内城每五十步本有二十人协助调运擂石滚木,但城上县卒不够,这些大多被陈敢调上了城头。其实这些人本就是些力夫丁女,没什么战斗力,即便不抽调,也挡不住魏军精锐甲士。

    “请左司马速率人至城下,勿让魏人下城。”手上无兵可派,陈敢只能让陈丐去劫杀魏人。

    陈丐也知道绝不能让魏人轻易下城,不然杀入城内,全城必混乱一片。夜里混乱是最可怕的,万一连城上县卒也以为城破了,那陈郢可真要丢了。

    “速速下城,速速下城!”还在急急喘气的援军又被陈丐带了下去,兵卒还好,一些县吏城城上城下来回跑,可就真跑不动。卒长偏长们跑不动,跟着他们的兵卒自然也不敢跑快,两千多步的城墙,一千五百人的队伍越拉越长,首位完全不能相顾。

    “魏人下城了!魏人下城了!”云梯伸至城内时,城下吊运擂石滚木的力夫丁女不敢去拿放于一旁的兵刃,而是一哄而散,各自逃命。

    “魏人在何处?魏人在何处?”陈丐连声大喝,那些奔跑的力夫不得不往后一指。

    “杀!”城下昏暗,跑在最前面的陈丐只能看到一些人影,他身边甲士手中的长戟捅过去时,却传来几声女人的惨叫,这不是魏人,这是丁女。

    “魏人在何处?魏人在何处?”陈丐连忙拦住左右,再一次高声相问。

    “你大父魏赫在此!”一个高大的身影沉喝一句,随之而来的一股凉风。陈丐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一铍砍掉了脑袋。

    “杀!”百余名魏卒已经顺着云梯下了城,他们是来夺门的,领头的便是昔日在大梁城码头带头与相邦管家抢楚货的魏赫。“杀光彼等!”魏赫张口大叫。

    魏赫举着的长铍又扫,来不及举兵相格的县吏甲士皆被长铍所伤,他们还未退后列阵相搏,其余魏卒就猛冲了上来。这些人拿的是短戈,铜戈连挥,县卒再退;魏卒又冲,这次他们还未挥戈,领头的县吏啊呀一声便弃兵逃走了。

    “杀!”前面的人带头跑,后面未经战阵的人跟着他跑,漆黑中根本不知道有多少魏卒杀来。

    “报军率!魏人入城,我军溃了!”城下漆黑,但城楼上还是能看到一些黑影。

    “啊!?”陈敢大骇,他抓着报讯的县卒大喝,“确否?!”

    “确也、确也。”县卒也是吓呆了,他看到一前一后两拨人影,更听到了县卒逃命时的呼喊。

    “来人!随我下城杀魏人。”陈敢也管不了城楼了,他喊了一句便急急奔下城楼,左右的甲士、一些带伤的县卒也跟着他奔了下来。

    “陈敢在此,不得后撤!陈敢在此,不得后撤!”陈敢一下城楼就大声呼喊,领着最后几十名县卒冲向县吏溃逃来的方向。

    “跟我一起呼,陈敢在此……”挥剑斩杀几名溃卒后,陈敢又让身旁的县卒跟自己一起喊。

    “陈敢在此,不得后撤!”县卒当即随着他大声喊叫起来。

    “加疾也!加疾也!”城破在即,陈敢砍杀的更狠。那些一心想跑的县吏小卒终于被他们这群人拦住,而后跟着他们,快步往回杀进。

    “魏赫在此,楚人何在?魏赫在此,楚人何在……”不远处传来楚人守将的喊叫,追杀得正起劲的魏赫也大声喊叫。不待他吩咐,他身边的魏卒也狂喝起来:“魏赫在此,楚人何在?!魏赫在此,楚人何在?……”

    黑暗中魏楚两卒皆在狂呼,双方距离越来越近,只等双方靠近到五十步内时,“杀!”双方不约而同的爆发出一阵兽一般的狂喊,之后便猛撞到了一起。

    戈矛交击声、戟击盾牌声、长铍破空声、士卒惨叫声……,黑暗中根本无从分辨敌我,只能把当面之人当作敌卒,手中兵刃连挥狠捅,对方在惨叫己方也在惨叫。

    “离我十步!离我十步!”黑暗中魏赫大叫,他喜欢抡着长铍厮杀,每抡半圈,便有数名敌卒被长铍砍死砍伤,县卒莫挡,稍微靠近的魏卒也莫挡。

    “围上,围上。”陈敢并不似陈丐魏赫那般冲杀在第一线,双方一交兵他就往后撤。这并不是因为他惧死,而是为了更好的指挥。此时站在阵列后方的他已发现魏卒人数很少,不过一两百人,顿时调派县卒围上,一旦围上,便可将所有魏卒绞杀。

    “杀!”渐渐处于下风的魏赫一边抡铍一边感觉到了不妙,只期望后面入城的同袍前来相助。

    “军率、军率……”陈敢身侧的县卒忽然指向侧后,不远处烟火冲天、哭喊连连,光亮中能看到一些黑影立在房顶上往房下抛火把,这是在纵火。

    “那是……”陈敢转头一看也吓了一跳,可他说了两个字就死了借着火光,魏卒射出的羽箭正中他的面门,他像是被抽去了所有骨架,全身无力的倒了下去。

    “陈敢死了!陈敢死了!”几名魏卒指着倒下陈敢兴奋地大叫。

    “陈敢死了!陈敢死了!”连领头的魏赫也狂叫起来,本已力竭的他再次急抡长铍,把半围着自己的楚军卒子杀得连连后退。

    “杀!”几十名魏卒紧跟着他,如同那日在码头上抢货一般,这些人不顾生死的扑向敌卒。县吏听闻陈敢已死本就心惊,现在魏人不畏戈矛、无惧生死的直冲上来,有人当即吓得返身奔走,一人奔走,其余诸人自然也跟着丢盔卸甲,弃兵而逃。

    “楚人逃了!楚人逃了!”魏卒一边追一边叫,这时候着火之处火势越来越大,里面乡民的哭喊声也越来越急,奈何闾门是锁死的,里面的人想跑也跑不出来。

    “城破了!城破了!”大火、魏卒、溃兵……,借着火光,城楼上的县卒看到了城下一切,勉强顶住魏卒的他们终于再也顶不住了,人心一散,城头数千名魏卒潮水般将他们淹没。

    “县公、县公……”县尹府外,陈壁疯了似得冲了进来,焦急间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还未见着陈兼就大喊道:“城破了!城破了啊!县公、县公,城破了……”

第五十五章 攻城4

    天就要亮,忽然四处都在大喊城破了,不管是县公陈兼还是城内庶民,闻讯大多奔向了陈郢东南水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水门外有舟师、有舟楫,只要上了船,秦人肯定追之不及,不然,自己的脑袋肯定要被秦人斩下来挂在辕门外示众。

    也有些人来不及奔向水门,只能冲向更近一些的王城,王城的位置是在陈郢南端偏东,王城南门过了大廷就是南中门,东南水门皆受其屏护,只要王城不失,水门就不失。

    天亮之前夜最是黑,城西奔来的庶民夹着这妇孺的哭嚎,黑暗中跌跌撞撞的奔来。养虺亲率的三千救兵赶自半途便被这些人塞住了。街道并不宽大,庶民初还以为是秦军,哭声吓得止了,听闻对方说自己是楚军,当即又是一场嚎啕大哭。养虺想问一些西城的情况根本就问不出来,他只能让士卒一边喊着‘莫要挡道’,一边率军穿行而过。

    “城破了?城真的破了?!”天已经亮了,西城之外,站在车轼上眺望了半夜的相邦子季看着城楼上的‘魏’旗,糊糊涂涂的问了一句,很是难以置信。陈郢可是楚人的郢都之一,一夜之间就被自己攻破了?不可能!不可能!一定不是这样。

    “禀相邦,城确是破了。臣等恭贺相邦。”身旁的魏将齐声向子季相贺,笑得合不拢嘴。

    “报!”一个灰头土脸的传令兵疾奔过来,“禀相邦,我军已抢下西城三座城门,楚军大多溃散,只有小股人马死战不退。”

    “大善!”子季大喊一句,因为激动,他差点就从车轼上摔了下来,好在左右有人相扶。“蔺将军,你速带五万人入城,两万人攻向北城,迎秦军入城;其余三万速速拔下王城,此时城破,楚军必集于王城相抗。”

    “唯!末将敬受命。”叫做蔺角的将军一声大喝,急急奔了出去。

    “你速去秦营告之辛梧大将军,就说我军已破西城,正欲击破城北楚军,迎秦军入城。”历经牢狱之灾,子季不再是魏国的相邦,全然是秦国的臣子,即便城破,他也处处想着秦人。但他显然不解秦人的深意,前去相告的人还未入秦营见到辛梧,辛梧的人就来了。

    “请相邦使魏军速速退出陈城!”来人说出的话让子季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最近一段时间老是耳鸣,尤其是在兴奋的时候。

    “这是为何?!”子季身旁还立着一干魏将,死伤近万人才夺下西城,怎可轻易退出城池。

    “辛将军便是这般说的。”来人是辛梧的舍人,叫叶首,他面对群情激愤的魏将根本就不解释,只看着子季。“此次伐楚,相邦当知两国大军并非为拔城而来。”

    “那是为何而来?!”一个满脸黑须的魏将狂喝,他恨不得当场就杀了叶首。

    “然我已派蔺角将军率五万人入城。”辛苦到手的城池居然要吐出去,自视所做一切皆为秦人的子季也难以立刻答应,“此时撤军,士气必然大衰。”

    “相邦这是不愿?”叶首笑了笑,目光只瞪着子季,见他不答,又道:“既如此,告辞。”

    “且慢!”见叶首要走,子季赶忙拦住,“请稍待……”

    “城破了?!”大翼战舟上,刚刚赶至陈郢南门的熊荆吓了一跳。昨天半夜他就到了陈郢外的鸿沟,夜间东湖行舟不便,只能等天亮才入城。搞笑的是他还未上岸,陈郢就丢了。

    “禀大王,然也!秦魏四十万大军趁夜攻城,我军寡不敌众,多数县卒战死,请大王速速离城至项,晚之不及也。”陈兼刚被一干人护送到城南水门,还未登舟就看见大翼上的旗,他不得不按下逃走的心思,劝说大王也马上逃走,大家一起逃。

    “……”熊荆被陈兼说得脸色数变,廉颇见状赶忙咳嗽一声,道:“大王万不能走!敌军攻城一夜,城方破,犹可救也。”他又指向水门之外的舟师,“大王手上还有数千精锐甲士,城内守军亦未溃散至此,仍在与秦人力战,大王何不与秦人一搏?陈城便失,亦可保全王城。”

    “大王,陈郢已是险地,万不可……”正长姜听闻陈兼说四十万大军,再听廉颇要大王反攻陈郢,立刻伏拜进言,劝大王不可身居险地。

    “君王死社稷,有何不可?”左史也要进言,可他还未开口便被熊荆拦住了。“众甲士,随本王入城!”

    “臣敬受命!”昨夜大翼上的甲士便听得城内厮杀连连,自然也想试一试身手,谁想天一亮城就破了。此时大王决意入城反攻,憋了一夜的他们无比兴奋。

    “宫甲列阵!”宫甲之将庄去疾大喝,百余名宫甲列阵于前,将熊荆重重护住。舟师甲士则列阵于宫甲之前,在身后戎车的建鼓声中大步前进。

    “大王返城了!大王返城了……”逃至南水门的庶民跪拜之后兴奋地跳跃大呼,逃离陈郢是逼不得已的行为,大王既然返城,那说明陈郢必能守住。落荒而逃的他们也寻了些长杵戈矛,跟随大军一起返城。

    “县公?”熊荆执意夺回陈郢,进言失败的陈兼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大王若返城,我等……”想到自己做的那些事情,陈兼的眼睛还是望向水门外的舟楫,他一点儿也不想回去,只想秦军占领陈郢,一了百了。

    “诸事都已安排妥当,万不失一。”陈壁低语相告,附耳说了好一会陈兼心中的惊惧才缓缓放下。“守城之事皆在司马,大王若是怪罪,县公大可言不知。”

    “然也。然也。”陈兼点头,守城确实是由陈不可全权负责,他从未干预。

    “守住城门!守住城门!”北城西门,由西城入城的魏军汹涌而来,北西门首当其冲。昔日要夺此门的誉士蓝钟正领着一帮誉士协助一卒环卫死守,钜刃虽利,可魏人实在是太多,砍着砍着似乎也变钝了。旁边的环卫夷矛阵也似要被魏军淹没,陈沿的尸体越垒越高,卒长上官皋已经凹站在尸堆之下,几乎要看不到阵外的魏人。

    “右司马有令,守住城门、守住城门!”城上的县卒也在紧急传达军令,城外是秦军,城内是魏军,城门一开,城上一万多县卒肯定要被秦魏两军合围歼灭于此。

    “放!”城头上荆弩和弓手一边往城外射箭,一边往城里射箭,此刻根本就不用瞄准。城内城外皆是密密麻麻的敌军。

    “魏赫!魏赫!魏赫……”城下魏军忽然欢呼起来。连杀两名楚将夺下城门,魏赫已然是魏军的英雄,众卒看见戎车上的魏赫,不由自主的齐声欢呼。

    “魏赫在此……,楚人何在?”险险避过城上射来的一支荆弩,魏赫话语不滞,拔下戎车上的军旗便挥舞起来。旁边甲士与他一起大喊:“魏赫在此,楚人何在?魏赫在此,楚人何在?”

    魏军入城超过三万,欢呼简直惊天动地,欢呼之后,兵魏军士气当即高涨。这时魏赫手上的军旗往前一指,大喝一声‘杀!’。

    “杀!”本被夷矛和钜刃杀得胆寒的魏卒被激起血性,上前又是猛冲。

    “守住城门!”卒长上官皋大喊,誉士蓝钟也歇力高呼:“守住城门……”

    魏卒奔来,尘土飞起,即便前排钜铁夷矛全数放平,他们也还是呐喊着冲来,冲到近处撞上矛尖,夷矛穿透肺腑,呐喊又变做惨叫,可后方的魏卒不知前方发生了何事,他们依旧推着前排疾冲,直到自己也撞上了带血的矛尖。

    “听我军令,前排弃矛。”一个个魏卒串在夷矛上,前排环卫根本就没办法抽矛。“拔刀!”

    “拔刀!”前三排环卫皆弃矛拔刀,刀长五尺,利不可挡。

    “杀!杀!杀!”上官皋大呼,他手举小盾,反冲魏军。跟着他,前排环卫也疾冲魏军。

    “轰!”盾牌撞击盾牌的声音,环卫皆是选卒,即便不高大,体格也要比魏卒强壮,他们更是全职兵卒,日日训练不歇。凶猛的撞击顿将最前排的魏卒撞得倒飞大退。

    “杀!”环卫再喝,他们左盾架住敌人,右手抽刀猛捅,这是标准的剑盾战术,虽然盾牌很小,钜刃很长,可手持长兵、从未如此贴身厮杀过的魏卒当即被他们杀得连连后退。

    但后退也是无用,以之前的经验,碰到这种贴身打法只能是阵中有人绝死反冲,推开己方和剑盾的距离。可惜魏军人数太多太多,人与人之间空隙太小太小,不说阵内没有人冲出来,就是有人意识到了这一点,也冲不出来。

    “换!换!”魏军被己方杀得大退,可人的力气终究有限,见第一排环卫接近力竭,卒长上官皋急喝换人。听闻他的军令,前排环卫立即侧让,后排环卫从缝隙中快步上前,他们上去又是一顿不要命的撞击狠杀,比之前那排更加凶悍。

    刚才狂喝‘楚人何在’的魏卒根本就组织不起有效抵抗,甚至连面对环卫的胆量也没有,他们只扒着后排的同袍,踩着他们往后走。这样踩踏顿时引起整个阵列的恐慌,上官皋还未更换第三排环卫,魏军就阵崩了,兵卒踩踏着后排不要命的奔突,军阵多米骨牌般的倒向远处。

第五十六章 攻城5

    魏卒潮水般退去,直至几百步才被魏将砍杀止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城门前的街巷只留下一地尸体和伤员,泥土全是红的。环卫誉士回撤的时候,又把地上的魏卒全捅了一遍,以防有人装死。

    “伤势如何?”蓝钟看向上官皋,他肩膀上不知何时中了一箭,正汩汩流血。

    “无碍!”上官皋低头才看到了自己的伤,并不在意。他的目光紧盯着几百步外的魏将,注意这他的举动,戒备随时会打回来的魏人。

    蓝钟看向上官皋有一种羡慕。誉士虽然勇敢,但没有经过全面的训练,不懂战术更不懂兵法,可环卫似乎都懂,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卒子,也能指挥一个旅的县卒。

    “此次杀退,魏人必不敢再来。”蓝钟还是盯着上官皋的伤口,“不如先……”

    “非也。魏军夺门的兵卒只是奋击,三名奋击方抵一名武卒。下回若是武卒攻来……”上官皋连连摇头,对守住城门不保太大希望。可没有撤退的军令,他只能死守。

    武卒是魏国的重步兵,‘以度取之,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矢五十,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魏武卒天下闻名,这是吴起事魏时设立的兵种,吴起后来离魏入楚,但武卒制度一直保留。

    武卒的选拔中,操十二石之弩、日中而趋百里最难。其实十二石不过三百二十四市斤、一百六十二公斤,对于骨密度远超现代人的古人来说,以深蹲的方式开一百六十二公斤的强弩并非难事,经过训练,人的深蹲负量普遍在体重的三备以上。

    武卒的强悍在于‘日中而趋百里’,身着皮胄、操弩、负矢、置戈、赢粮、带剑,于晨明时分出发,四个时辰(6个小时)要跑四十多公里。这不在跑多远,而在于武卒的负重。犀皮甲胄、弩矢、戈剑、口粮,另外还可能有一张小盾,这些加起来最少有三十多公斤,背负这么重的装备半天跑四十多公里,大多数环卫做不到。

    魏国已然衰弱,可武卒仍保有万人。本次伐楚,在秦使和相邦子季的要求下,魏王魏增咬牙调了一半武卒随军伐楚,另一半自然是驻守国都大梁,以防秦人假道伐虢。上官皋提起魏人武卒的时候,陈郢西城,养虺的三千环卫正面对着这五千武卒。

    戈在先秦一直是近战武器,木柄很短,武卒以戈为兵器,自然是精于近战肉搏。所谓‘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氏之武卒,魏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锐士’,实际武器占了很大一个因素。技击讲究灵巧,多用剑,单打独斗可以,军阵相搏万万不行,用短戈的武卒碰上使长铍的锐士也不行,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双方对阵,武卒还未近身就会被锐士一铍劈开。

    秦军锐士让武卒头疼,忽然遇见端着两丈四尺夷矛的楚军环卫,那就更加头疼。那密密麻麻的钜铁矛尖扫一眼就让人心寒。武卒穿的是比皮甲厚几倍的犀甲,可就是犀甲也经不起夷矛一击。于是在为交兵之前,他们只能张弩射箭。

    十二石强弩没有弩郭极易毁坏,弩机更是昂贵无比,但一分价钱一分货,这些弩射程超过一百八十步,环卫与其相距一百六十步时,武卒十二石强弩射出的劲矢便蝗虫般直飞而来。

    去年宫甲夷矛阵曾被秦军的蹶张弩肆虐,铭记在心的熊荆一与齐国会盟完,便把造府新造的钜甲紧急调入陈郢。钜甲数目不多,只有五百多套,宫甲仅半数着甲。

    一遇到武卒,身披钜甲的宫甲自动站在了矛阵前列挡箭,此时十二卒共计两千七百名夷矛手排成一个宽五十列、深五十四行的矩阵缓慢前进,四百三十二名弓手紧列其后,不敢有丝毫偏差。弩箭雨点般击打着钜甲和圆盾上,当当、砰砰声不断,半刻钟不到圆盾就插满了箭矢,宫甲左臂也被透盾而出的箭矢射伤,鲜血流淌。然而除了左臂,宫甲上有胸甲铁胄、下又有胫甲,箭矢虽然如雨,却不见一人伤亡。

    “强敌当前兮,无畏不惧;

    勇武忠信兮,无愧太一……”

    夷矛阵在前进,鼓声、脚步声外,鼓人又带头唱起了歌。每一名矛手都倾情高唱,带着睥睨和骄傲,因为歌一唱完,他们就要举矛冲击。

    “禀将军,楚卒矢不入也!”楚军越来越近,弩箭越射越急,一些武卒上弦时强弩因为承受不了猛力,凿空的弩机处咔嚓一声就折断了。弩机折断不可怕,可怕的是箭矢居然射不穿楚军的身甲。刀枪不入以前不过是神话,神话现在就发生在眼前,如何不让人惊惧。

    “劲矢不入,我能奈何?”武卒之将毛逐人高八尺,身似铁塔,他正逼视着越来越近的楚军矛阵,眼睛一丝也不眨。楚军居然不顾侧背,列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矩形阵,这让他看到了机会。“传我军令,阵战之时左右绕其侧背,猛击其后。”

    武卒只有五千,身后是近万奋击。受地形所限,这一万五千人排成了一个宽逾一百武十步、薄中厚方的方阵,兵力全在左右两翼。毛逐的安排未必不对,可他不懂以纵队战术组建的夷矛阵根本没有侧背,猛击其侧背也不会溃阵。

    “止步!止”夷矛阵在五十步外停步不前,后方的弓手开始放箭。武卒身着犀甲,但环卫弓手弓力多在五石,少者也有四石五斗,这个距离上若被破甲箭射中,犀甲必破。

    弓手不过四百三十二人,弓的射速却数倍于弩、尤其十数倍于双腿张弦的十二石弩,弓手的暴射中,武卒不得不举盾挡箭,阵列中只有零星弩箭射出。双方攻防瞬间就反转,此前是环卫冒着箭雨,现在是武卒冒着箭雨。

    环卫歌声不停,前排四列甲士离开阵列,奔向五十步外武卒阵列。两军阵战,百步必驰。怪异的是楚军进到五十步都不驰,不但不驰,反而停步,上来不过两百人。

    “这是何意?”阵后戎车上正挡箭的魏将不解其意,面面相觑。

    “杀!”他们还在犹豫下不下令,两百名矛夷手已经一矛捅进了武卒阵列。戈短矛长,武卒方阵顿被矛手破开一个大大的缺口,终于有魏将忍不住了,一挥手,麾下的五百武卒当即奔出阵列,冲向这两百环卫的侧背,打算将其围歼在阵前。

    两百名环卫上前只是试探和诱敌,武卒刚动,养虺就大喊一声,“杀!”停止唱歌的环卫疾步冲向武卒阵列,目标就是五百武卒出阵后的缺口。

    “杀!”两千五百名矛手齐声呐喊,脚步更是震耳欲聋。他们奔行五十步不过十秒,十秒种五百名武卒还未全部出阵,钜铁长矛便排山倒海般的捅了过来。未展开、未落位武卒顿时就被冲散了队形,乱兵不由自主的冲击其他武卒,军阵一时间大乱。

    ‘左右绕其侧背,猛击其后’的军令已全部忘光,军官想的是要顶住楚军矛手的冲击,武卒想的则是如何靠近矛手,因为他们的戈实在太短,有心杀敌却无法靠近。

    “杀!”夷矛穿透尸体拔不出来的矛手不得弃矛拔刀。举刀的他们齐齐杀向两侧,以免挡住身后同袍的进攻路线。就当两侧武卒以为可以杀敌时,他们的钜刃至上而下狠狠劈来,手上的盾牌尚觉得一轻,刀就劈到了头上。

    “杀!”浑身是血的环卫大喝后,又是一刀重重劈出,将另一名武卒连戈带头一起斩下。

    夷矛锐不可挡,钜刃之锋莫撄,武卒这时才惊骇的发现手中武器不堪敌人一击,每一刀劈下,同袍非死即伤,他们最有效的攻击就是趁敌人不备,与之抱在一起拳脚肉搏。

    “进!进!”军官在呼喊。武卒不是普通军队,战意甚坚,捅死不退,己方杀到阵中冲势已泄,只能靠一步步的前进挤压敌阵,迫其阵崩。

    “进!”矛阵在前进,捅死最后一名武卒后,前排矛手与他们身后的奋击交兵。奋击只是轻步兵,穿的不再是犀甲而是普通皮甲。他们一见凶神恶煞的矛手击破武卒阵列怒杀戮而来,心里就胆寒了三分。

    甫一交兵,手上的戟矛又短夷矛几尺,被杀的哇哇大叫。好在这时候未受攻击的武卒已遵照毛逐的军令绕其侧背,猛击其后。看到敌军身后尽是己军军旗,他们勉强撑住,没有阵溃。

    “进!”夷矛阵继续前进,阵尾面对众多武卒的矛手则是往后撤退。他们夷矛平放,将欲近身前的武卒全数驱退。只是武卒毕竟是武卒,他们知道怎么对付持铍锐士,自然知道如果对方夷矛环卫,眼见环卫夷矛平放,他们居然在地上滚了一圈,钻到了夷矛下方持盾挥戈杀来。

    长兵皆畏近战,一旦近战,手中武器过长,就只能任由近身之敌格杀。后列卒长一见武卒近身,当即喊道:“弃矛!后排弃矛!”

    “弃矛!”后排五十名矛手全部弃矛,不待卒长再喊,‘呛’的一声,他们腰间钜刃已然出鞘,矮身高举中,摒着呼吸只等武卒近前。

第五十七章 攻城6

    天色已大亮,城西的大火不但未灭,反而越烧越大,光火遮蔽了西城中门城楼,拉出的黑烟被风吹得斜横在陈郢上空,提醒人们这是一座已经陷落的城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魏军幕府中,众将皆怒视着叶首,又期盼的看着相邦子季,但让他们失望的是,相邦还是下达了撤出城外的军令,手持羽檄传令的军吏也有着诸多不满,接过羽檄的他并无喊叫,不紧不慢的往城内奔去。他一走,众将侧目以对子季,不再正面看他。

    “本次伐楚不为陈城,只为楚王。”秦军撤军的金声隐隐传来,看着帐内魏将如此对己,子季不得不解释自己为何要如此行事。“陈城易得,楚王不易得。若我军与秦军拿下了陈城,楚王必退守至项城、亦或是巨阳、亦或是寿郢。彼时,大军需深入楚境。

    鸿沟水路为楚军舟师所夺,车运粮秣至此已难以为继,若要车运粮秣至项、至巨阳、至寿郢,绝非我魏国可致。即便粮秣可至,能击杀楚王否?不能。”子季遗憾的摇头。

    “相邦为何非要击杀楚王?”终于,老将公孙卯忍不住揖礼相问,平日里他与子季最熟。

    “我为何要击杀楚王?”子季忽然就笑了,笑得很苦。“此战,乃秦王要击杀楚王,我魏国不得不从命而已。楚王虽幼,然钜铁之术、战舟之术,俱为国之重术,得一便可强国。此非常人之所能想,如此君王,不杀日后必为秦人之大敌。”

    “相邦,魏国乃堂堂一国,信陵君大败秦军不过十年,君为何就对秦人如此……”有老成的将领,也有激烈的将领,晋祝便是其中之一。“楚国数十年来未与我魏国相攻伐,我若击杀楚王,两国必成大仇,此非我魏国之福也。”

    “然也。击杀楚王,绝非我魏国之福。”一干将领频频点头。魏国绝非以前的魏国,现在的国势只能用苟延残喘来形容。且楚国舟师所向披靡,真击杀了楚王,大梁必成最前线。

    “不伐楚,秦人攻我;伐楚,楚人日后也攻我。”子季颓然箕坐于席上:“他日之事诸君又何必多虑?过一日得一日罢了。”

    “报!”西城中门城楼,魏将蔺角正在观战,传令的军吏上前却没有说话。

    “相邦有何事告之本将?”蔺角奇怪军吏的举动,他从未见过拿着羽檄不说话的传令兵。

    “相邦……要将军撤出陈城。”军吏说道,见蔺角瞪过来,他又道:“此秦人之命也。”

    “秦人之命,与本将何干?”蔺角喝道,他不接那只羽檄,吩咐左右道:“斩了。”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军吏大骇,手中羽檄扔在地上,但还是被甲士拖了出去,凄厉地惨叫一声后,再无半点声息。

    “将军,此事若被相邦所知……”蔺角杀了传令的军吏,左右皆是不安。谁都知道相邦子季是秦人的一条狗,大王也拿他无可奈何,不尊其令必会被其报复。

    “知又如何?”蔺角反问道:“我魏人血战拿下城池,凭何要听秦人的军令?传令毛将军,命其速速击杀当面之敌,若在拖延,本将定斩不饶。”

    城下的大火越烧越大,因为烟雾的遮挡,蔺角只能看见魏军的阵尾,看不到武卒对面的楚军环卫。他实在想不出是什么使得毛逐畏缩不前。

    蔺角如此想法,毛逐心里却是说不出苦。万名奋击加五千名武卒居然挡不住两千多楚卒,若不是受地形限制,本军纵深达一百多行,恐怕楚卒此时已凿穿己方军阵,魏军大败而归了。

    此刻,楚军矛阵深深没入己军当中,虽被四面攻击,可依旧大步前进。轻装的奋击根本就没有一战之力,现在唯有指望矛阵侧背的武卒,只要武卒能从侧背将其击溃,那此战便是胜了;若那矛阵真凿穿整个军阵,那自己便是败了即便武卒能稳住阵列,奋击也会阵崩而逃。

    “杀!”最后一排矛手弃矛,他们也如武卒那般钻到夷矛之下,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进行一场生死搏杀。狭小的空间其实对武卒有利,钜刃不能高举力劈,力道大减,但钜刃的锋利绝非木盾所能阻挡,环卫手中钜刃常常穿透对方的盾牌,刺入武卒犀甲之内。

    “进!”夷矛阵仍然在前进,前方的奋击人人惶恐,他们身后戎车上的军率则一边挥剑斩杀后退的卒子,一边大声的喝骂,要他们顶住敌人的推进。饶是如此,一排一排的奋击仍被前进中的夷矛捅死,整个矛阵完全是踩踏着魏人的尸体前进。

    “进!”魏人军率的戎车已遥遥相望,眼看就要凿穿敌阵。

    “投!速投!”阵后的戎车忽然间错开,露出身后手持火弹的高大魏卒,得令的他们急奔而来,如同昨夜焚毁柴蕃那般要把矛阵里的楚卒全数焚毁。

    “禀告大王,养虺将军正与魏国武卒战于西城。”入城良久都未碰到敌军,熊荆心里更定。陈郢的道路是纵横三道。现在的情况大致是陈不可紧急抽调东城、南城的县卒封死了最南端的南道,不让魏军攻入东城;半夜出王城救援西城的养虺堵死了中道,正与魏国武卒鏖战,北道情况未明,但显然秦军并未攻入城内,城墙上、城楼上皆是县卒。

    “大王,魏军皆被我军阻于西城,当寻熟悉市井街巷之人从小巷进军近至西城中门,以断魏军后路,乱其军心。”真上了战阵,廉颇一点也不瞌睡,看着陈郢地图眼睛一眨不眨。

    “欧将军,便由你领麾下甲士由小巷进至西城中门。”舟师大将红不在,驻守陈郢的只有欧拓,他麾下有舟师甲士两千余人。

    “禀大王,我师若去,大王之安危……”熊荆身边只有庄去疾的百余宫甲,再就是同赴陈郢十二艘大翼上的三百名甲士,如果欧拓带走这两千余人,那熊荆身边剩不到五百人。

    “一切以陈郢为重。”熊荆挥手让他速去,秦军并未入城,魏军又被封在城西,身边有数百甲士护卫已经足够了。

第五十八章 为何

    “已备,放!”投石机阵地,众人并未听见北城外的鸣金声,但城楼上观察手连连挥旗,最后几发铁弹运向城西阵地,长当即令人将其射向城西的魏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咯噔’声之后,吊杆‘呼’的将皮兜抛起,朝阳下,铁弹疾飞而去。

    “投!速投!”戎车后的投掷手抱着点燃的火弹大步奔来,欲重演昨夜火烧柴蕃那一幕。

    “啊。”电光火石中,语言表达已经慢了,只有包含无数意思的一声‘啊’。第一排的某个环卫不顾队列紧急前突,夷矛指向了奔来的魏卒。他奔出去数步之后,卒长才看到魏卒手里的火弹,结舌大喊道:“火、火弹!防火弹!举盾……”

    “举盾!”左臂上的圆盾全部举起,虽不能屏护全身,但最少能挡掉一些火弹。

    “投!”眼见楚卒突出军阵,戎车上的魏军军率立即命令。奔上前的魏卒‘呀’的一句,手中的火弹全力推出。瞬间,黑黝黝的酒瓮,带着火焰在阳光下翻滚。

    “轰!”同一时刻,黑影高速飞来,狠狠的砸在地表,震起数丈高的尘土,带着这些尘土,反弹的铁弹‘砰’的一声掠过几名投弹的魏卒,最终击中一辆戎车。戎车在木屑飞溅中破碎,挽马嘶鸣,击碎戎车的铁弹势不可挡,继续前冲,跳了几百步才转着圈儿停下。

    “轰、轰……”铁弹不是一颗,而是数颗,有些距离魏军军阵很远,有一颗甚至是擦着环卫平放的夷矛击打在魏军军阵上,铁弹斜穿几个魏卒才最终落地,而后再次弹起,再接连击倒数名魏卒才滚至远处。

    弹击犹如刀斩,铁弹肆虐之处,魏卒上本身抛落在远处,下半身仍立于原地。喷泉般的鲜血流光后,花花绿绿的内脏和肠道滑了一地。‘砰!’火弹袭来,提前投掷的酒瓮就落在夷矛阵阵前,砸落在地后腾起数簇火焰,地上的内脏肠道被烧得吱吱作响。

    铁弹落地轰轰声不断,激起漫天的尘灰。魏卒早就亡命溃逃,环卫没有人敢前进半步,直到北侧某处房顶有人挥旗用楚语大喊:“投弹已停!投弹已停!”

    矛阵凿穿魏军军阵,近万奋击被最后几发铁弹打得阵溃,环卫再无攻击的必要。他们宛如激流中的砥柱,持矛立于洪水之中,一动不动。

    奋击阵溃而逃,远处金声又起,武卒不得不跟随他们后撤,但这些人依旧保持着完整的阵列,看向环卫矛阵的眼光犹带着不甘,一些武卒甚至还射了几箭,他们很快就被紧跟而来的弓手压制,不得不高举盾牌,奔向西城中楼。

    “报!我军大败魏军,我军大败魏军。”两层建筑称之为楼,陈郢并无楼房,只有平房。旗一转出王城,全城的环卫和县卒全都看到了。北城墙上的县卒狂呼‘大王万岁’时,环卫也看到了旗,传令之人急急朝旗奔来,高呼着魏军大败。

    “养虺呢?”熊荆已在陈郢正中的十字路口,只是周长三十里的陈郢,纵横都有七八里,十字路口没有楼房,他根本看不到西城、北城的情况。

    “养将军大破魏军武卒,正往西急进,收复城门。”环卫揖礼,人很激动,脸上全是笑意。

    “臣陈不可见过大王!”陈不可终于冒了出来,他见到熊荆赶紧下车摘胄。“臣已收复西城南门,亦令县卒速速收复西城中门。”

    “恩。”守城由陈不可全权负责,被敌军破城是他的罪责,可他能收复城门也算是将功赎罪。熊荆没有质问他为何会失守,只问道:“天黑之前能否收复城池?”

    敌军夜间攻城导致城池失陷,若是夜间未能收复城池,四十万大军再度攻来,陈郢必失。陈不可也知道这个道理,他道:“臣必能收复中、北两门,请大王勿忧。”

    “楚王来了?”西城中门,听到部下相告的蔺角有些难以置信。陈郢城破,楚王怎会入城?楚王入城又带了多少援兵?秦军已经撤退回营,即便楚王未带援军,楚军也是士气大振吧。

    蔺角一瞬间就想到了许多问题,部下自然不知将军心中何虑,只指着城中某处答道:“然也。将军请看……,那便是楚王的旗。”

    举着楚将留下的陆离镜,蔺角终于看到了那面随风飘扬的旗。龙阳阳,旗上的交龙一升一降,旗端和铃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除了旗,空中还飘扬着另一面大旗,上面的图案吸引着蔺角那是一只引颈傲立、头戴双重花冠的彩鸟,它的双翅横展着,像人似的往上平举,小臂竖立,翅尾往内屈勾。鸟儿做出这样的姿势并不太奇怪,真正奇怪的是屈勾的翅尾居然画有一只眼睛,那又是两个鸟头。

    “此是何物?”蔺角把陆离镜交给身旁的谋士,“鸟,旗上有只三头怪鸟。”

    “鸟?”谋士用陆离镜有些生疏,他僵硬的捧着这个新奇东西,终于看到了蔺角说的那只怪鸟。“禀将军,是凤,楚人崇凤,此乃凤也。凤头花冠乃仙树琅,老子曾叹:‘吾闻南方有鸟,其名为凤,一人三头,递卧递起,以伺琅’,此乃三头之凤,不死而永生也。”

    谋士小心的将陆离镜交还给蔺角,最后道:“楚人重巫,楚王乃巫中灵修,楚王已至也。”

    “报!”北侧有人急急奔来,还未近前就高叫道:“报将军,北门为楚军所夺。”

    北门非北城之门,而是西城北门。南门刚才就被楚军收复了,现在蔺角手里的,只有这座中门。五万大军入城,因城内狭窄,楚军抵抗激烈,真正入城的不超过四万,而城内的楚军也不下三万。且五千武卒刚刚也败了,楚王又来……

    “传令各将死守本门!”退出去蔺角是万万不想的,无论如何他也要守住中门。

    “报!”又有人奔上城楼,来人大叫道:“相邦命将军退出陈城,违者军法处置!”

    “唉!”这边刚刚新败,那边又命令撤军,蔺角重重的叹息,更让他绝望的是魏营此时金声大作,这是撤军的军令,士卒将率听闻金声,不由自主的撤往城外。

    “将军,大势已去,请撤出陈城。”几名副将揖礼相告道。其中一人更是道:“许是秦王主意又变,这次又要撤军了。”

    哪怕是魏军将领,也如庶民般不解天下诸事。面对种种匪夷所思的举动,他们只能逆来顺受,明哲保身。上回说伐楚伐楚,大军都到了楚境,秦人一改主意,不伐了,魏军不得不跟着撤军。之后魏楚正欲再度交好,秦人忽然说又要伐楚。现在这种攻入城内又要退出城外的举动,魏军将率并不惊讶,他们早就习以为常了。

    “是啊。将军,相邦诸事皆听从秦人,然秦人一时伐一时不伐,他们已不当真,我等又何须当真?”城外金声越来越急,城内的厮杀则越来越近,赞成撤军的副将越来越多。

    “将军?”几个副将全看向蔺角,他们早就不想打这种窝囊战。

    “撤军。”蔺角腮帮子咬了又咬,撤军二字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他一直都想回营问问相邦,他为何要自己撤军。

    “啊!你说,楚王已至陈城?!”撤出陈郢的蔺角正欲问相邦为何撤军,不想子季根本无心回答,反而追问楚王是否真的到了陈城。

    “然也。本将虽未见其人,却见旗和凤旗。敢问相邦,我军血战放得入城,为何又要撤出陈城?士卒们的血岂非……”蔺角还在追究撤出陈城一事,根本不知楚王才是一切的重点。

    “此战所伐,非为陈城而为楚王。”子季随便答了一句,而后便急急出了幕府,上车前他又嘱咐军中准备今夜攻城,这次往秦营匆匆而去。

    “荆王已至陈城?”秦军幕府,听闻楚王已入城的辛梧大喜,“此确否?”

    “蔺角将军亲眼所见,确之无误。”子季说道。“可惜我军已撤出陈城,不然……”

    “非也。”辛梧摇头。“荆人有舟师,即便城破,荆人亦将护送荆王登舟离去,秦魏四十万大军难道能踏浪而行?”

    “大将军之意……是要生擒荆王?”子季有些不解了。陈城是楚国富县,楚国没有了大王,再立一个便是,何必处心积虑擒拿楚王呢?难道那钜铁之术、战舟之术真是楚王所创?秦人之所以要生擒,就是为了逼迫他说出二术?

    “为何要生擒?”辛梧反问。“本将只是担心荆王乘战舟走脱。”说完此语他又笑起,道:“本次伐荆,大王只令我击杀荆王,未曾要我生擒荆王。”

    “为何非要击杀荆王?”子季因为好奇,一时间忘了自己的身份。

    “为何?”辛梧笑看着他,沉吟了一会才道:“此事还请相邦赴咸阳亲问大王,梧不过是一名武将,怎知大王心中所想?”

第五十九章 为何2

    汩汩清水浮着些些轻脂流向宫外,绿荫椒墙、翠翘红席,床榻上罗帱大张、珠被微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是咸阳的清晨,灵巧的豆蔻宫女正帮着主人洗头,没有化学品的时代,只能是米汁洗头、稷汁沐浴、粱汁洗面。洗完头后,再小心的于发上抹上油脂。

    可惜,再乌黑的丝发终会变白,无比光亮的陆离镜里照出的不过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这是华阳太后芈棘。她的病未等芈回来便痊愈了大半,盛夏时节血脉扩展,此时的她不但毫无病容,反觉得要比病前更加健康。

    先秦发饰,皆以高大者为美为贵。作为天下霸主的秦国、作为秦国最尊贵的祖太后,芈棘梳的是九鬟仙髻。鬟即是环形发髻,九鬟就是将头发梳成九道发环,每环皆有金丝银丝支撑,最后再插饰一些珍珠、珠宝。芈棘已经老了,即便她不老,也没有那么多头发梳成九鬟,宫女只有将假发编入其中,如此才能做出九鬟仙髻。

    “禀祖太后,芈女公子求见。”芈棘的九鬟还未编完,老寺人尚吾轻轻走了进来。

    看着芈长大的芈棘自然知道她干什么,她想也不想就道:“不见。”

    “祖太后,女公子她……”祖太后历来最疼芈,尚吾不由陪着笑,希望芈棘召她进来。

    “可是哭了?”芈棘对着镜子侧了侧头看自己的发髻,并不在意的问道。

    “然也。”尚吾点点头,又陪笑道:“祖太后,女公子哭得悲啊。”

    “哭得悲又如何?”芈棘毫不在意,秦宫从来不是同情心泛滥的地方,哪怕是自己最喜欢侄女。“告诉她,就说老妇还未起身,哄她回去吧。”

    “唯。”尚吾见芈棘真不想见,只得出去了。华阳宫明堂外,哭成泪人的芈一边抹泪一边往明堂里张望,待尚吾说祖太后还未起身,知道祖太后不想见自己,又蹲在地上哇哇哭起。

    “女公子请起吧。”尚吾不得不把芈扶起。“祖太后心意已决,不若……”他也闹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见芈哭得这么伤心,不得不哄道:“女公子不若去昌平君府上,求求昌平君,祖太后最听昌平君的……”

    昌平君三个字又给了芈几分希望,她起身抹泪,怯生生地下了阶,上车往昌平君府行去。芈从回来就瘦了,远远望去,似乎一阵风都能把她给卷走,尚吾看着她上车,不由重重的叹了口气。

    “季叔…呜呜……”昌平君府,芈一看到熊启就扑到他怀里大哭,熊启顿觉手足无措。旁边的下人也知趣的后退,留出空间让他们叙话。

    “勿哭勿哭。”熊启本是芈的堂哥,可年龄实在差异太大,小时候就骗芈叫季叔,长大喊习惯了一时改不了口,也就这么叫了。熊启确实是把芈当小侄女看待,对她好过对自己的亲生女儿,此时见她一来就大哭,不由拍着她柔声劝慰。

    “季叔……,祖太后为何要……为何要大王伐楚啊?”芈抽噎着,话说的断断续续。但她的问题一出口便让熊启一愣。

    大王为何又伐楚?熊启虽然赋闲在家,这件事他是知道的。可是知道归知道,和芈这样的小丫头是说不清楚这种军国大事的,真要说实话,小丫头说不定会跑去曲台宫向大王求情。

    他只能骗着她道:“大王伐楚并非祖太后唆使,是、是魏相子季,是他要大王伐楚的。此人上次伐楚不成被魏王打入大牢,不断求人相告大王,游说大王伐楚。大王后来不知为何被他说动了,也就伐楚了。”

    “子季?”眼睛已经哭肿的芈点点头,她还在流泪,看向熊启:“他为何这般坏?”

    “天下列国,以魏人最坏。这魏国,又以魏国的相邦最坏。”熊启继续编瞎话,“为求苟存,魏王只能让相邦去做坏事,一旦不对,便只有推到相邦头上。”

    “季叔,秦国……秦国就能不伐楚吗?”芈已经不哭了,只是在不断抽噎,她见过子季,虽然当时子季对她很客气,可那人确实不像是个正人君子。

    “大王既然应了魏人之诺,又怎能出尔反尔?便是大王要退兵,魏人也不会退兵啊。”熊启说着,妻子已闻讯出来了,他赶紧道:“夫人、夫人……”

    只有女人才能劝慰女人,熊启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抛给妻子后,人也来到了华阳宫。这时候芈棘的九鬟仙髻已经盘好了,头上好像顶着一座高大的宝山,她安坐在席上用着早膳,早膳用完了,才让尚吾请他进去。

    “丫头去了你处?”芈棘喝着母国送来的清茶,轻轻问了一句。

    “然也。”熊启点头道:“我哄她说伐楚是魏国相邦的主意。哎……”

    熊启撇了芈棘一眼,一些话他也不敢明说,只能旁敲侧击。只是旁敲侧击就被芈棘视为无物,她说起另外一件事情,“纳采、文名、纳吉、纳征、请期……,前月大王已遣人纳征过了,上月又请了期,把婚期定在十月。十月恰是大秦岁首,此乃佳期。不过入楚亲迎之人尚未定下,老妇以为此事交给启儿最妥。”

    “姑母……,秦国乃天下霸主,”熊启脸上泛起苦笑,“怎能、怎能一边攻伐其国,又一边又迎娶其国公主呢?”

    “怎么,你不愿意?”芈棘看向熊启,久居上位之人不怒自威,看得熊启连忙低头。

    “姑母。母国去岁大战后本就羸弱,今又伐之,”顶着芈棘刀一样的目光,熊启终于直言。“今又伐之,丁男征战,恐今岁又无法收粟获稻,来日必然饥荒。”

    “饥荒又如何?”芈棘冷笑,“饥荒也比毁了祖先社稷,令各国复国好。”

    “姑母!”熊启连忙叫住,“荆弟允各国复国只为存社稷,绝非毁社稷啊!”

    “鄢郢之后母国东迁,地本狭小。为了淮上之地,先君耗费了多少心血,母国又战死了多少将卒,他倒好,允各国复国。这不是毁社稷,如何才叫做毁社稷?”芈棘越说越怒,见如此熊启辩驳也不是,不辩驳也不是,就怕她旧病复发。“不但毁社稷,还朝了国人、启了外朝,这可是要所有人都来分母国一块地?”

    “姑母……”楚国实行新政,重启西周时常启的外朝,天下闻之皆赞。可楚国的公族、卿族却不以为喜、反以为忧。礼不下庶民,卑贱的庶民岂有资格站在大廷上议论国政?再就是誉士,若庶民敢战勇武便可封士显贵,那公族卿族又算什么?

    “姑母,荆弟所为,皆是为了强国,大王若灭赵国,自会吞韩驱魏攻伐母国。”熊启痛苦道,他从未想到祖太后对荆弟的误解居然如此之深。

    “既知大王灭赵后会吞韩驱魏攻伐母国,那为何不嫁公主入秦为秦国王后?”芈棘反问道:“贫瘠之东地,甲士不过三十万,再强,能强过赵国?”

    “哎!”熊启无语,他不但对姑母无语,也对天下大事无语。今日之秦国,除非六国齐心协力,断无独存的可能。二十年,最多二十年,天下就要一统。“请姑母让大王退兵,启儿当再赴母国,必与荆弟言明诸事……”

    “不必了,老妇与大王皆以为,换一人作楚王会更好些。”芈棘不再生气,话语很轻很轻,毫不在意的口吻,就好象头上的配饰今天要换一块似的。“你也不必去母国亲迎了,就在府里好好歇息吧。”

    熊启闻言呆如木鸡,他大叫道:“姑母!姑母不可如此啊,荆弟乃母国之王,深得士民之心,假以时日,他必能使母国大变,怎可轻易除去?!不可啊姑母。”

    “母国欲存,必要换一人为王。”芈棘太息,一些不该说的话她也说了。“你以为我让大王不伐母国,大王就不伐母国?你以为大王不知,假以时日母国必能大变?你以为天下人人皆愚钝,唯我楚人聪明?

    你也是与大王朝夕相处过十数年,又是做过丞相之人,你难道不知钜铁之术、战舟之术、破城之器、与齐姻盟、外朝之政、誉士之制……,任何一条都会让大王心生警惕?任何一条都会让大王先伐楚而后伐赵?你难道真不知么?!”

    “我……”关心则乱。芈棘苦口婆心的一提醒,熊启瞬间了然。

    外朝之政、誉士之制如果说还是内政,那与齐姻盟就是外交了。一百年前秦国就不容许楚齐结盟,何况是今天?钜铁之术先不提,楚国大翼战舟于大梁全歼秦国舟师,破城的投石机一日就破了莒城、两日破了穆陵关,这两样,特别是投石机绝对是秦军最想得到的。对有志一天下的大王而言,真不如先灭楚国,后灭赵国。

    “既然生来姓芈,那便要为母国而死。”芈棘最后道。“换一人为王,再与秦言和。阴使其政、其术不灭,假以时日,母国或真能大变。”

第六十章 三日

    出了华阳宫,恍恍惚惚中熊启不知自己怎么回的府,他心里还在想芈棘最后那句话:‘既然生来姓芈,那便要为母国而死……换一人为王,再与秦言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阴使其政、其术不灭,假以时日,母国或真能大变’。这句话他真的没有理由反驳。

    宫中传言,大王对母国已经警惕,尤其是对王弟更是忌讳。大王加冠,荆弟未龀,两人年龄相差十多岁。大王如果忧心身后事,说不定会以为母国日后会取代秦国,成为天下霸主。

    念及王弟的年龄,复又想到楚齐联姻。这就更让熊启存心思大乱,他甚至想大声喝骂、喝骂那个唆使王弟与齐人联姻之人。秦楚二十世、三百多年联姻,至穆公起便如此了。怀王受屈原等人的蛊惑与齐人盟好,秦王便作诅文咒之,谁想王弟更绝,居然与齐人联姻。那日楚齐联姻的消息传至咸阳,大王勃然大怒,竹简当时扔了一地……

    “良人,”妻子秋赢看着失神落魄的丈夫,轻轻的叫了一句。

    “恩。”妻子一喊,熊启方回过神来,茫然若失的看着她,不知何事。

    “有事与你说。”秋赢是秦国公主,名在前姓在后。她没有追究丈夫为何失神,因为她心里也想着一件要紧的事情。

    “何事?”熊启问道,“可是大王来人……”

    “大王、大王,你就念着大王。”秋赢格格笑了起来,丈夫赋闲她是最高兴的。“是儿。”

    “儿?”熊启不解。“难道是儿要去求大王不要伐荆?”

    “非也。”秋赢笑着摇头,“是儿和你那王弟……”说到要紧处秋赢声音更小,她附在丈夫耳边说道:“……和你那王弟私定了终身。”

    “啊?!”熊启吃了一惊,嘴张得极大。久久之后他才道:“王弟未龀,可是未龀啊!他们怎能?儿岂能魅惑于他……”

    “这与儿何干?”秋赢也喜欢芈,女儿已经出嫁,她只把芈当女儿看待。“是你那王弟哄着她,说是是……要帮儿检查身体。呵呵,你们荆人就是好淫,未龀之童就知道哄骗女子家身体,真是小人行径!”

    妻子指桑骂槐、话有所指,熊启还真不知道如何辩解。好在她很快就跳过此节,道:“我以为,与其娶齐国公主惹大王震怒,还不如让你的王弟娶了儿,以儿为楚国王后。如此秦楚两国也能弥兵罢战,你也不用每日忧心着母国母国。”

    “我何时忧心过母国?”同床共枕二十年,很多事情哪怕刻意也瞒不了。熊启再想妻子的提议,否决道:“不行不行,儿和王弟同姓,男女同姓,其生不番,这事万万不能。”

    “确是同姓。”秋赢也醒悟了过来,她也是昏了头了,为未龀之童诱及笈少女所震惊。

    “为了儿,此事万万不可外传。”熊启忽然记起了一件事,故而小声的嘱咐。“姑母或要将儿嫁与大王。”

    “嫁、嫁与大王?”秋赢瞪看着丈夫,“大王不是说要迎娶荆国公主为王后?”

    “荆国公主为后,儿为妃。说不定这时候正在纳采呢。”熊启低语了一声,和王弟的事情相比,他并不觉得此事有多重要。

    “如此说来,是你带人于城西纵火?”陈郢县尹府,郢都来的司败木易正在审理城西纵火案。堂下跪着的正是狱掾郭厉等人从一开始知己司就提供了准确的情报,敌军撤军后环卫第一时间把郭厉等人抓捕起来,关押于环卫军营。

    “然也。”众目睽睽下,郭厉开了口。外面听审的庶民顿时一阵咒骂哭喊,一些石块芋头甚至扔到了堂内,弄得木易连喊无礼。而堂内旁听审案的陈兼腿一软,几乎要倒下去。

    “你于城西纵火,是否受人唆使?”木易再问,眼睛直瞪向郭厉。此时堂上堂下再度安静,每个人都紧盯着郭厉之口,或期盼他开口,或期盼他沉默。

    “请司败万万屏护小人族人。”郭厉说完便连连顿首,地砖被他磕得砰砰直响。

    “你族人已在郢都,无人加害。”木易道。“攻城那日,你为何于西城放火,烧毙那些乡民?”

    “是……”郭厉目光看向木易身侧的陈兼,犹豫了一下才道:“是县丞陈壁嘱小人放火……”

    “一派谬言!”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陈郢的司败就跳出来大喝。“你欲夺乡民之财而纵火害之,怎可推说是县丞唆使?”他喝完又对木易道:“我以为此案不必再审,小人之言不可信。”

    堂上堂下轰响一片,县丞陈壁使狱掾于西城放火,这陈壁难道是禽兽?

    “县公!县公……”听闻郭厉供出了陈壁,陈兼身子缓了两晃,居然载倒下去。堂上众人连连相扶,这堂审当即就进行不下去了。堂审进行不下去,堂下庶民却是人人听得是县丞陈壁使人放火烧死乡民,一时间群情激愤,又哭又闹,大骂陈壁禽兽。

    “哦。陈兼晕了?”当夜,几百米外的陈郢正寝,听完木易的报告,熊荆哦了一句。

    “然也。”木易点头,“臣以为,此案应是县公陈兼欲盖北城中门之事,方使陈壁找人烧死那些乡民。不然陈壁一个县丞,如何敢做如此之事?”

    “陈兼有罪,不佞已知。”熊荆笑了笑。知己司很早就把北城中门之事报告了上来,还有那一日陈不可阻拦乡民誉士入郢告状之事,那策视日书就是在县尹府内找到的。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陈兼、陈壁竟然如此狠毒,为了掩盖此事,居然故意使人纵火烧死的那些乡民,又因为这场大火,居然让魏人攻破了城池。

    “敢问大王,此案该如何审理……”木易看着大王笑起有些怪异,知己司并不为众人所知,他自然也想不到此案的内情大王早已知悉。

    “既然郭厉供出了陈壁,那就到陈壁为止。”熊荆不得不在县公和县丞之间划了一条界线,以护住贵人的脸面。“然陈兼亦有御下不严之责,就让他向不佞请罪,去职入郢吧。还有,此事太恶太恶,又在战时,不将陈壁郭厉等人处于极刑不足以平庶民之怒。”

    “臣知矣。”木易愣了愣,揖礼之后缓缓退了出去。

    熊荆看着他走,忽然间有一种王者的顿悟于县公县丞来说,乡民就是蝼蚁,他们的生或死并不重要,只是县公县丞们的一句话;而对自己来说,县公县丞就是蝼蚁,他们的生或死并不重要,只是自己的一句话。

    生杀予夺的感觉让熊荆满足之余又暗暗警惕,可惜他没有继续想下去:其实对秦王来说,各国国君也就是蝼蚁,他们的生或者死并不太重要,只是秦王的一句话。

    得了大王之命,次日郭厉等人就被判处极性:抽肋且镬烹;陈壁虽不至于抽肋镬烹,也是车裂。行刑并非审判当日,但陈县庶民欢呼雀跃,就等着镬烹郭厉、车裂陈壁之时。

    “县公!”县狱内,忽见陈兼亲来,知死不远的陈壁大惊。“肮脏之地,县公怎可亲来!”

    “子通……”陈兼数日间老了十岁,走路都需要有人搀扶,隔着牢笼,他**着陈壁的脸,叹息道:“此我之罪,此我之罪啊。”

    “此计由我出,怎是主君之罪?”陈壁坦然笑起,不叫陈兼为县公,而是称其为主君。“再说,大王欲收县公之权而予誉士,又何患无辞。”

    “子通!”陈兼眼泪已经出来了,这不是假哭,三十多年朝夕相处,总有感情。“我已求过大王,奈何大王、奈何大王,哎……”

    “主君!”陈壁使劲的摇头,“主君误矣!大王这是欲夺主君之权,主君岂能去求大王?为今之计,主君当言此事毫不知情,再使陈不可等人进言,不然大王必要得逞。”

    “得逞又如何?”陈兼黯然道:“我不自辞去职,大王必凭此案问罪于我。”

    “不可、不可!此事万万不可!”陈壁大力劝阻,他似乎又变回那个服侍陈兼的县丞,想着各式各样的主意。须臾,他振声道:“请主君稍待三日,我或能说服大王。”

    “三日?”陈兼闻言先是惊讶,而后又是悲凉,“三日后便是你的死期啊。”

    “死期又如何?”陈壁笑道,“主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主君。请主君稍待三日,三日后刑前我当求见大王,若可说动大王,主君可保县尹之位。”

    “刑前?”行刑之前司败都会问犯人有何遗言,没想到陈壁居然要在此时求见大王。陈兼激动之余复而大力摇头。“此乃车裂之刑,你怎可……今日我来,一是见你,二是为你送药。”陈兼说着,怀里丝锦包裹的毒药塞到陈壁手里,“车裂至酷,子通刑前请服此药。”

    “服药口齿不利,不能说动大王。”陈壁虽然抓住了丝锦,却无半点服用的意思。他又拜道:“主君不可再求大王,若真要成全壁,请待我三日,三日后我或能说服大王,保主君之位。”

第六十一章 必悔

    八个大鼎立于大廷之上,鼎下烈火熊熊,炽热的火焰扭曲着空间,以致十几名人犯的身影曲曲折折,有人大哭、有人大叫、更有人当场昏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四周的庶民靠得很近,一些乡民跪着,还有一些人手持小刀陶盆,准备在这些恶人镬烹之时食其羹、嚼其肉、拆其骨。

    “正中时至,行刑!”正令见时已至正中,当今喝令行刑。

    “你等可还有遗言?”司败木易看向这十几个人犯,目光最后停留在陈壁身上,与惊慌颤栗的他人不同,陈壁坦然自若,乐而赴死。

    无人答话,木易正欲挥手时,捆绑着的陈壁忽然起身,“我有遗言。”

    “言。”木易看向旁侧文书,“记之。”

    “我只言于大王,非言于你等。”陈壁的头仰了起来,再道:“我陈壁不服。”

    “你不服?!”木易怒极反笑,“因你使人纵火,魏人而破城;因你使人纵火,千余乡民毙命。你为何不服?你有何不服?!”

    “我之不服只能言于大王,不能言于你等。”陈壁还是一副踞傲模样。“我若不言,必不至黄泉,只伴大王左右……”

    “你敢!”黄泉是亡灵的归宿,不去黄泉而游荡于世间,那就是恶鬼。这恶鬼居然要常伴大王左右,这还了得?

    “你等不让我言于大王,我能奈何?”楚人信巫好淫,陈壁说的虽然不着边际,可司败岂能让大王犯险?

    “你一车裂之人,凭何向大王进言?”木易不屑道,“便非车裂,以我楚国之法,欲见大王,亦要重赏大功,你有何功有何赏?你有的,重罪而已。”

    “我愿自刖双足以见大王。”陈壁不再仰首,而是注视着木易,目光无比清明。“车裂之刑不及双足,我欲自刖双足进言于大王,此我楚国已有先例。今请司败刖之!言毕,再行车裂之刑不迟。”

    木易来自郢都左尹府,精通律法,陈壁之言确有其事。木易狐疑间,陈县司败当即揖道:“陈壁之言不违楚律,请司败使人告于大王。”

    “请司败使人告于大王。”陈壁行刑之日欲进言大王。此事县吏们早知。他们虽然是吏,可也清楚陈兼去职后自己的下场。这不是纵火案,这是夺权案。

    “放肆,大王军务繁忙,岂是你等说见便见。”木易身后的正令喝道,可他的喝止却让百余名县吏乃至行刑之人不服,这些人居然齐齐揖道:“司败以法治陈壁罪,我等心服;而今枉法使陈壁不言,我等不服。请司败言之于大王,陈壁愿自刖双足而进言。”

    郢都来的只是司败和几个正令、文吏,再就是一些借调而来的环卫,其余都是陈郢县府的县吏。现在这些县吏皆言不服,让木易一时犯难。

    “刖!”读出县吏们不服的眼神,木易并没有犹豫多久。

    “刖!”正令喊道。陈壁早就伸足以待,行刑之人一刀挥下,他的脸先是涨红,而后惨白,断足之上,整个人一边冒出豆大的汗珠一边不自禁的颤抖。那双断足当即被等候的乡民抢去,他们对陈壁之恨早已入骨,居然直接拿起带血断足啃咬起来,而县吏则赶紧帮陈壁止血。

    “你去报于大王,就说陈壁自刖双足,有言进于大王。”刖刑之后,木易嘱咐正令。

    “陈壁自刖双足进言?”正寝里,熊荆正在阅览新编的楚史,不想正令来报,说陈壁要进言。

    “然也。”正令拜道。“陈壁曾为楚臣,今自刖双足而进言,请大王一闻其言。”

    “我若是不见呢?”车裂将死之人,熊荆想不通身为大王的自己为何要听他说话。

    “大王,”左史轻声道。“此次以案问罪,陈郢之人或有不服者……”

    “不服?”熊荆哑然,左史则连连点头。以纵火案拿下陈兼是既定之策,这是审案,更是政争。陈郢陈兼经营数十年,早已根深蒂固。

    “既如此,不佞便听听陈壁有何遗言?”熊荆笑道。正令揖后正欲退出,他放下楚史初稿,又道:“慢!陈壁之言只言于不佞,不如不佞亲往大廷。”

    “大王亲去?”正令极为吃惊,当即劝阻道:“刑场血腥之地,大王怎可亲至?”

    “战场也是血腥之地,我也亲至。”熊荆毫不在乎,他在乎的是陈壁这个将死之人刖了双足想对自己说什么。说他无辜?不可能;说不能废了陈兼县尹之职,很有可能。可他凭什么让自己不废掉陈兼这个县尹呢?

    带着这样的问题熊荆下正寝出茅门,他行至大廷之前,正令已快步相告,大廷之上,所有人都伏拜,包括没有了双足的陈壁。

    “你欲进何言?”华盖之下,熊荆不想废话。

    没有双足伏拜保持不了平衡,陈壁只能被人搀扶。但他不想别人搀扶,甩开县吏后自己挣扎着起身。“小人之罪,罪无可恕。然,小人闻曾子曾言: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既要赴死,小人有言进于大王。”

    “言。”陈壁声音不高,头上汗滴如雨,熊荆不想看他的惨状,目光只落在不远处的宗庙。

    “大王未龀,聪慧过人、生而知之,楚国有大王犹如天地有日月。然,大王虽聪慧,却不识民性、不悉人心,故大王强楚之政,南辕北辙、负薪救火也。”

    “你也配说强楚之政?”自刖双足而进言,熊荆本有一丝怜悯之心,可陈壁居然敢直言自己‘不识民性、不悉人心,强楚之政,南辕北辙’,顿时有些窝火。

    “然也!”为了今日之进言,陈壁苦思了三日。他知道聪慧如大王,最忌讳别人攻击自己的政略,可攻击政略却又最能打动大王之心。“大王之政,谬矣!”

    “何谬?”熊荆果然怒了,他目光瞪向陈壁:“如你那般纵火烧死乡民便是不谬?”

    “非也。”陈壁摇头。“只因大王年幼,不识人心,壁虽言,恐大王不解也。”

    “你!”第一是诋毁政略,第二是攻击年龄,熊荆当即站了起来,直到身后左史清咳一声,他才想起王者应礼贤下士,因此很不情愿的对陈壁一揖,道:“请先生教不佞。”

    “哈哈……”浑身剧痛的陈壁居然笑了,他如策士那般点头赞许,而后忘记痛楚,开始生命中最后一次游说。“大王果贤王也。敢问大王,可否要以誉士代县吏也?”

    陈壁一言道破自己图谋,熊荆闻言当即一震。好在不等他答话,渐显倜傥的陈壁便接着道:“此大谬也!大王可知,以善民治奸民者,必乱,国至削;以奸民治善民者,必治,国至强。是故有识之君,皆以奸民治善民,绝不以善民治奸民。如此,善民方恶奸民而亲大王,试问若无我等奸民作恶,善民缘何亲近大王?大王缘何令命善民?”

    陈壁的话带着难以言状的魔力,看似矛盾,又显得逻辑自洽。他继续道:“大王以为:民强则国强,民弱则国弱,此更是大谬!上古当如此,中古或如此,今之绝非如此。为何?民心恶矣!故能制天下者,必先制其民,能先胜敌者,必先胜其民。而胜民在于制民。

    大王欲使国强,当使民弱;欲使国弱,当使民强。故民强而强之,兵愈弱;民强而弱之,兵欲强。

    誉士乃强民之制,以誉士代县吏,便是以强攻强,民还强,民强则兵弱,兵弱则国弱;欲使国强,必要以弱攻强,使民弱。民弱则兵强,兵强则国强。故以强攻强,国至削,以弱攻强,国必王……”

    “够了!”熊悍怒喝。如果说‘以奸民治善民,使善民亲近自己’还有那么一些逻辑,那么‘以弱攻强,使民弱。民弱则兵强,兵强则国强’则听得让熊荆恶心。

    他懂这样的逻辑,这个逻辑和韩非的五蠹异曲同工。什么叫做强民?强民就是敢于反抗的勇者,不会被官僚哄骗反而能忽悠官僚的智者、有钱有产的工商之民、拥有组织资源受人尊敬的贵族,这些人就是强者;而弱者,概而言之,就是顺从不懂反抗的愚民。

    编户齐民、傅籍而役。无义无利之战,强者必定反对,弱者不然,大王说几就是几。

    如今楚国不想征伐谁,楚国当下要的是自保。自保,家无余财的愚民未必会肯绝死拼命,谁做大王不是大王?谁做大王他们不纳粮?

    强者不然,秦军攻来,尽扫五蠹,他们不拼命就只有一个结局:死。熊荆要做的,就是五蠹越多越好,然后带领他们一起抗秦。至于日后如何……,那是日后的事情。

    “你可以去死了!”熊荆冷道,说完让长姜端来一杯水,开始洗耳朵。

    陈壁见此倜傥不再,浑身再颤,可他还是不死心,拖下去的时候继续大叫道:“大王不听我言,他日必悔!大王不听我言,他日必悔……”

    “驰!”大叫中的陈壁很快被环卫绑好,戎车御手得令后打马疾驰,数马嘶鸣中,他‘啊’的一声全身撕裂成五段,在空中喷出一团血雾。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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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楚帝国介绍:
公元前241年(秦王政六年),关东五国最后一次合纵攻秦失败,败亡之势已无可挽回;
降生于楚国王宫的熊荆,身不由己的卷入这段六王毕、四海一的历史。
*
诗与书,礼与乐,八百载璀璨文明;
战与火、铁与血,两千年尘封故事;
先秦与现代、天下与世界,全然不同的人类上古史。荆楚帝国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荆楚帝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荆楚帝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