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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贰零肆柒     荆楚帝国txt下载     荆楚帝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二章 侮辱

    郢都城外的兰台宫到了六月,终于有了些炎热,没风的时候堂室宛如鼎鼐,即便沉浸在诗书世界里,也是大汗淋漓、浑身湿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时候若能吹来一阵微风,飘飘然之感真欲让人随风而去。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微风吹来时,先生正在咏颂《采薇》,凉风带来的爽意与诗的意境不和,当读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句时,先生的脸拉了下来,悲伤的几欲啼哭。

    悲惨啊!为了与猃狁作战,‘我’终岁不能回家,真等到回家了,又是‘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这种悲哀谁又知道呢?

    微风来时,孟昭也在兰台,他站在兰台宫中廷,面对诸多先生学子侃侃论说。此时,他的身份已经是邹县国人。

    “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

    今之大王,不仁也。”孟昭的论说声情并茂,拳头更是握着的,不如此不能表示悲痛。“杀人者当死,然誉士杀人不死,此不仁之甚,亦是亡国之兆。三代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

    “敢问先生……”快到最高嘲的时候,跪坐而听到一个学生出了声。

    学宫的规矩是论说时可以随便提问,孟昭不得不停了下来看着这名学子,很大方的微笑,道:“请言。”

    “大楚新闻有言:我楚国昔时仅子爵五十里,扩地千里乃以刀剑戈矛,非以仁也……”

    听众当中,提问者的年纪显得很小,只是个还未变声的童子,他一提大楚新闻,旁人就一片哗然,孟昭还未答话,便有年长的学子讥讽道:“大楚日报,胡说八道!此报乃朝廷所办,自然为朝廷美言,学弟怎可尽信之?”

    “正是。”大楚新闻上个月起每日刊出一份,因为上面多是新闻,又名之为日报。新闻也就罢了,也是从上月起,开始连载楚国史,读者甚众。“大楚新闻所言,皆为杜撰胡说。学弟万万不可信之。我楚国自古皆是礼仪之邦,扩地千里只因先君遍行仁义,绝非攻伐之故。”

    “然鲁史亦是如此所言:楚,蛮夷也,中国者,皆鄙之也。”全都是年长的学长,好在童子也是个读书的,入学之前也受教于先生。

    “此鲁国史官不解楚国实情也。”孟昭笑眯眯的,“庄王霸于诸侯,非以戈矛,只因仁义;昭王闻孔子适楚,欲以书社地七百里封孔子。何人敢说,楚国乃蛮夷之邦?”

    “真如此乎?”孟昭说的都是事实,最少举得例子都是事情。

    “自然如此。”孟昭深深点头。“楚国惜败于垂沙,俱因怀王背齐而事秦。齐,仁义之邦也,秦,虎狼之邦也。齐国孟尝君遂举三国之兵大举伐楚,当是时,秦背楚,亦伐楚国,故败焉。今大王受奸人受惑,不行仁义,放纵武夫,此亡国之道也。”

    “新闻!新闻!齐人和楚了!齐人和楚了……”廷外传来报童的喊声,兰台文士学子众多,报童已经是蹲点销售,一到新报就会叫卖。

    “齐人和楚了?大善也。”大楚日报虽然胡说八道,可因为有飞讯,新闻还是很准确的,中廷里近百名士子闻言后争相出廷下阶,抢着去买报纸。

    “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孟昭还在倾情论说,谁想士子门不是出廷去买报纸,就是在小声议论齐楚盟和之事,除了刚才问‘真如此乎’的学子一直看着孟昭,其他人已无心听他的言论,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孟昭强打精神继续论说,旁侧的吴宣小声对浮邱伯道:“我等也应办一份报纸。昔时士人皆以圣人之言为圭臬,报纸一出,连童子都信之笃深。若无报纸,百姓不可教化也。”

    “印书之器乃楚国至宝,岂能轻授予他人?”浮邱伯既是楚国的朝臣,也是学宫里的大夫。楚王虽然‘赶’走了荀子,但他的弟子仍在楚国为官为师。

    “鲁宋之地多巧匠,何不能自造印书之器?”吴宣道。“此器之重,重于泰山。”

    “亦不可。”浮邱伯到底精明一些,“本月,王诏颁专利之法,造纸之术、印书之器皆属专利,私造乃犯盗窃之罪,徒十年、罚千金。”

    “不仁至斯,苛政猛于虎也。”吴宣悲叹了一句,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昏暗的。

    “不然,专利仅六十年,六十年之后即公诸于众,人人可造。”浮邱伯之言总算给了吴宣一丝安慰。“亦可如赵人购钜铁之术那般,我等出巨金相购,付专利之金即可。”

    “亦是苛政。利民之术当天下共有之,岂能任其牟利六十年,此民之贼也!”吴宣大摇起头,这时候出廷买报的家仆递上来一份大楚新闻,第一版版首便是:齐人欲与我和,楚国或成最大赢家。

    同样一份大楚新闻拿在手上,不过这是前太宰沈尹鼯,和他人不同,看到齐人欲与楚和这几个大字,他看都没看,便把报纸仍在一边。

    “齐国和我,乃秦国不伐我之故;秦国不伐我,乃华阳祖太后寝疾之故。祖太后乃我楚人,秦王至孝,故不伐楚。屈光若如其先祖,便不该索三万金,而应将穆棱关据为己有。”

    沈尹鼯言语里有着深深的不甘和挖苦。他做了二十多年的楚国太宰,现在倒好,冒死扶新王登基,结果却是他不再任太宰,仅仅是个无所事事、日日坐冷板凳的朝臣。

    “连年战事,大府金尽也。”子莫和沈尹鼯关系很不一般,太宰任免一事上他曾想帮忙,可就是帮不上。“仅誉士新增的二十五石谷禄,一年便近两千金。本就是两千金,倍之则是四千金;又有军校之建、师校之建,巫校之建,而今又在造甲造船……”

    誉士去年定的谷禄一年仅有二十五石,确实很少,最低级的县吏谷俸都有百石,但也架不住人多,一万五千多名誉士(宫甲、环卫为誉士者众)一年就费一千六百金。战争影响粟价,去年三十多钱的粟谷,今年春天已经涨到了四十六钱,有的地方据说超过了五十钱。

    粟谷涨价也就罢了,陈敖杀人一案发生后,誉士谷禄太低这个问题再次提上了案头。去年定谷禄时鲁阳君就说太低,最少需百石。

    百石是不可能的,年奉百石一年就要花费六七千金,司会强调大府拿不出这笔钱。然而百石确是必要的。誉士大多是公卿之后,可如今,国势大衰下,多少公卿之后破落。就是那风头最胜的骑将妫景,据闻也是住在西市,因欠市人数十金不还,去年大战时妻仆差点就被拉去女市强典。

    百石,县邑小吏一年之奉,衣食、祭祀根本就不够,要想过上稍微体面的日子,最少也要两百石,这其实也是县吏皆贪的原因。俸禄太少,不贪没办法养家,所以百姓除了田租、军赋、口赋、户赋外,暗中还要缴纳数目不少的县税、邑税以及乡税、州税。

    沈尹鼯深知此点,他笑道:“大王是想以工商之物以增岁入,可惜三国联合,我楚国货物无路售卖。誉士年奉五十石尚不如县邑小吏,彼等与县吏之间,终要斗个你死我活。”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子莫讶看着他,道:“你何处得此言?”

    “县邑属吏本众,大王却诏:誉士杀人不死。”沈尹鼯嘴里挂着冷笑,心里有种莫名的快感。“邻里惧之,必求誉士屏护。今庶民多以芋菽为粮、豆叶为羹,县吏却利而不厌,予取予求。

    试问,若县吏索税而誉士护之,当如何?誉士护民年奉仅五十石,先吏年奉名者百石,实则三、五百石不等,多者愈千石,誉士焉何要低人一等?”

    “你到底何处得的此言?”这些话根本不是沈尹鼯能够说出来的,即便是子莫,也是那日燕朝会议,看了大王亲写给令尹的文书才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誉士本是朝国人前的产物,起源可以说是一时兴起,但也是局势使然。两军对阵,前排如果不列甲胄俱全的老卒,前排一溃,后排被其裹挟军阵立崩。几十年未有战事,楚国哪有什么老卒,只能让身着犀甲的公卿子弟上前。

    无功不受禄,无禄不建功。骗一次两次或许可以,次数多了谁还会站到前排?且新王即位必须立信,不立信以后王命还有谁信?饶是这样,誉士也只有二十五石的年奉。若不是那把宝刀,若不是那套朝服,若不是亲入郢都王宫与大王对饮,这根本就是侮辱。

    秦国的官奴隶臣二月到九月农耕季节都是两石半的月食,一年下来是二十八石。秦国的公士(一等爵)就不要比了,人家年奉五十石;上造(二等爵)年奉百石,簪袅(三等爵)年奉一百五十石,另外每餐还有酱半升,菜羹一盘,喂马干草半石。

第三十三章 离陈

    “这些传闻,酒肆里到处都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大王真以为众人皆愚乎?”沈尹鼯冷笑,他最终拒绝了子莫的来意,只道:“太宰之事就此作罢,告辞。”

    “你!”沈尹鼯说走就走,子莫想把他叫回来又觉得叫回来也没办法。齐人与楚国会盟,秦国又不伐楚,太宰阳文君很快就要回来了。

    “大王与齐王会盟之事,我以为当谨慎从事。”令尹府内,鲁阳君不无担忧的道。

    “为何?”淖狡有些诧异,“齐人与我会盟,秦人不再伐我,大战将止而庶民乐业,这,”

    “会盟在本月辛丑,仅十日。十日需赶至千里之外的穆棱,大王只能穿宋地而行。知己司担心有人对大王不测。”旁人都退开了,弑君之事只能在这种情况下说。

    “何人敢行大逆之事?”淖狡神色一变,身躯立起。

    “一些墨者。”鲁阳君道,“宋地有杀人当死之俗,闻大王令杀人者不死,皆愤之。报纸虽未明言大王如何至穆棱,也为提及会盟时日,可……,秦人侯者不该留。”

    送客令逐离了在楚国为吏、为官、为门客的他国士人,但他国的商贾、臣妾、工匠、庶民,这些人仍然生活在楚国,特别是那些侯谍至今都未抓捕。鲁阳君对此是反对的,因为这些人不根除,因为逐客而被破坏的秦国情报网终有修复的一天,再就是这些人会适时制造混乱,最可怕是他们会谋刺大王。

    淖狡并非不同意鲁阳君的观点,他却道:“清除秦人侯谍不可急于一时。大王此行之安危……,大王当是骑马直奔穆棱,身边亦不缺骑士护卫。骑行甚速,墨者似乎并无善骑之士吧?”

    没有马镫的时代,除了圉童,楚国少有骑士。真正的墨者身体力行,捆屦织席以为食,他们是养不骑马的。而从莒县一战的战斗详报看,有马镫的骑兵所向披靡,淖狡并担心大王的安全,他担心的是秦国的动向。

    “秦人撤出长平否?”淖狡问道。勿畀我在陈郢,他只能问鲁阳君。

    “昨日已撤出长平。”说到秦军鲁阳君仍是如释重负,长嘘口气。“据闻魏王数日前大骂秦人无信,又欲诛杀相邦子季,怎奈群臣相求,才免了子季死罪,不过将他关押至大狱。阳文君很快就要带着魏人与我会盟的消息返郢。”

    说到这里鲁阳君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大王为何不先与魏王会盟,反而要与齐王先盟?”

    “与魏王盟与不盟,有和用处?”淖狡问道。

    鲁阳君想到魏王已经是朝秦暮楚,道:“确实无用,只是魏为我屏障,又是天下之中枢,我……”

    淖狡知道天下中枢的意义,他道:“魏国确是天下之中枢,可若与齐国会盟,我楚国商品一样可以售卖于天下,且……,鲁阳君,你以为是否可伐魏?”

    “伐魏?!”鲁阳君吓了一跳,“魏国为我屏障,怎可伐魏?”

    “作战司的敖子正言:魏国虽可屏护我国,却也隔绝楚赵。若能灭魏,我楚国与赵国或可南北牵制秦国。秦伐赵,楚救之,秦伐楚,赵救之。”作战司并非只有一个郦且,还有许许多多谋士。每个人想法都不一样,淖狡最近看了一份伐魏的策画。

    “不可不可。”鲁阳君知道敖改这份策画,他很早就看过,只是完全是否决态度。“若行此策,必将魏国推向秦国,且我与秦国接壤,秦国伐赵,我救赵国可。秦人伐我,赵国救我否?”

    “非也,此时魏国已心向秦国,既如此,又焉何担心会把魏国推向秦国?”淖狡反问。他之前的观点与鲁阳君一样,可这次魏借道予秦伐楚彻底改变了他的观点。“与其大梁被魏人借给秦人,不如我国拿下大梁。”

    “赵人呢?”淖狡只回答了一个问题,鲁阳君再问:“若秦国伐我,赵人救我否?”

    “魏国借道于秦,魏国已非我屏障。非赵人救不救我,实乃秦国伐不伐我。”淖狡道。“策画我已送于陈郢,一切有大王定夺吧。”

    淖狡说的这份伐魏策画正在熊荆手上。魏国是楚国的屏障,是一道长墙,伐魏就是拆墙。初看这份计划时,熊荆以为这个叫敖改的谋士疯了,可细细看来再结合实际,又觉得未必疯了。

    魏国很强大么?不是,魏国很弱,弱到举国五尺至六十,也不到五十万男子,真正可以一战的士卒不足二十五万,因此它既要臣服秦国、又要顾及赵国,还要转楚国。

    既然魏国不强大?那秦国为何不先伐魏?

    担心把魏国推向楚国?担心一旦进攻天下中枢,各国会群起而攻之,再度合纵?担心楚赵两国一南一北牵制自己?或者秦王心里根本就不想先南征,而是想把最强的赵国先灭亡?

    熊荆觉得主要原因应该是后两条。魏国如果不存在,秦国将与楚魏齐三国共分黄河。这就好像同坐一张桌子,四个人全盯着对方,任何一方要灭掉旁人都要同时说服两个人才能动手,不然就要受到三人围攻。

    可魏国存在,秦国只要说服齐国就能灭赵;灭楚难度更大一些,秦国必须先说服赵国,然后再分地给齐国。齐国在秦国手伸不到淮北的情况下愿意连横,如果魏国不在了,秦国可占据楚国全境,齐国肯定会觉楚国是齐国抵御秦国的屏障,如果楚国全境被秦国占领了,齐国就危险了……

    淖狡送来的策画熊荆想了好久,仅仅是楚秦赵齐这四国的关系他就想了好几天。他不可能建个模全面缜密的分析,仅凭常识觉得这样的天下秦国顾虑会大大增加,但楚国的处境也会更加危险很多时候人不能以常理度之,看似合情合理的事做起来却莫名其妙。

    再就是魏国虽弱,伐魏仍需要巨大的资源,楚国有这么多资源伐魏吗?伐魏后的虚弱期如果挺过?楚国占了天下的中枢,如何防止三国联合伐楚?

    陈郢正寝的床榻上,熊荆天不亮就醒来。除了嗅一嗅芈留下的香囊,怀念这个已经‘征服’的小萝莉外,其余都在想淖狡呈报的这个策画。天仍未亮,但臣厥推门进来了,与他一起进来的还有庄去疾、郦且以及勿畀我。

    “大王,马已备妥。”厥揖告道,呈上了梳洗之物。

    “陈不可他们呢?”熊荆从床榻上一跃而起。他并不希望大张旗鼓的离开陈郢,鲁阳君的担心并非无稽之谈,所以他只想在走之前召陈兼、陈不可前来叙话。

    “说是昨夜喝醉了。”勿畀我小声道,他的耳目向来灵光。

    “喝醉了?”熊荆眉头皱起,心里不悦。秦魏两国确已从长平撤军,但大司马府还未下发解严的军令,陈不可身为主将如此放浪形骸,真不知道去年城阳他是怎么守的。

    “秦魏撤军,举城尽欢。喝醉也是……”郦且昨夜也喝酒了,好在没有喝醉。

    “军人以军令为天职,我军军纪实在是太过松弛。”熊荆洗漱的很快,还用盐刷了牙。“去,召陈兼和陈不可。”

    “呃!”他话刚说完庄去疾就打了酒嗝。这家伙昨夜也喝多了,刚才只敢低头吐气,听闻大王言及军纪松弛禁不住打了一个嗝,喷出的全是酒味。

    “你!”熊荆怒瞪着他,“你也醉了?!”

    “末将……”庄去疾赶紧跪下,“请大王赎罪!”

    天下列国,好酒的军队非秦楚两国莫属。不同的是秦军好酒多是底层陷阵的锐士和甲士,冲阵前他们必要痛饮至半醉,借着酒劲杀人,战后也要喝个酩酊大醉,以庆祝劫后余生;楚军则是主将好酒,从楚共王时的子反,到自缢而死的景阳,以及项燕,几百年传承,主将一个个全是酒鬼。

    “会盟之后,自己去军正处领鞭子。”熊荆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又想起陈不可。“还有陈不可,他也要军正哪里领鞭子。”

    “唯!”几个人连忙揖礼。郦且有些咂舌,他觉得大王从不以为自己是弱童,说话处事全是大人模样;也丝毫也不怕麾下那些将率,该赏则赏,该罚则罚,赏的时候劳师动众,大张旗鼓,非要把人接到王宫飨宴;罚的时候则该隐则隐,并不让他们难堪。

    “臣拜见大王。”天还是未亮,睡眼蒙蒙的陈兼过来了,然而陈不可未至。

    “陈卿免礼,不佞今日离开陈郢,这里就交给你了。”熊荆已经穿好了行装盔甲,不再是以前那副类似皮甲的铁块扎甲,也不是新出的环片甲,而是一副玉府小心编就的锁子甲,套在韦弁服下毫不显眼。

    “大王今日就离陈?”陈兼的睡意顿时就没了。

    “正是。”熊荆看着他,“齐王与不佞本月辛丑会盟于穆棱,今日算起还有九日,再不走赶不及。切记,秦人无信,秦军未退出魏境之前,城防不可懈怠。陈不可呢……”

    说起城防熊荆就想起陈不可,臣厥赶紧道:“禀告大王,请稍待,兴许……”

    “大王,马上旦明,既已告之陈县公,或可无忧。”郦且揖道,他昨夜就是和陈不可一起喝酒的,知道陈不可喝的有多醉。

    “走!”熊荆默不作声的出了正寝,骑上马后却不去城门,而是拐入街巷,到了陈不可府邸。陈府门阍看到王旗和宫甲吓得赶忙伏地跪拜,因为傧者相召,府邸已经亮了灯,只是睡塌上的陈不可不管怎么叫都是不醒。

    “大王……”陈兼担心大王一怒之下砍了陈不可,吓得赶忙求情。

    “不佞只是有些话要亲口对陈卿说,去提几桶冷水来,浇上去。”大王至府,全府的人都醒了,他们趴在一边连连顿首,喊着大王赎罪。

    ‘哗!’一桶水浇了上去,然后再是一桶,怎么也叫不醒的陈不可啊呀一声,自己跳下床来。待摸到身上全是水,要大骂的他突然见大王立在眼前,一个激灵马上翻身顿首,道:“臣、臣、臣拜见大王、拜见大王。臣……”

    “不佞今日离陈,陈县防务就交由你了。”陈不可浑身湿透,头一点也不敢抬。“切记,勿畀我未向你报告秦军撤离魏境之前,城防不可松懈!”

    “臣敬受命!定不松懈,定不松懈。”战时酗酒,夜宿家中,陈不可担心大王杀了自己。

    “自己去军正处领鞭子。”熊荆上前几步,几乎是他耳边说话。“还有,再敢喝醉,不佞必杀令你!”

第三十四章 君乘车

    旗飘扬着的陈郢好似施了巫术,什么都压抑着,旗一去,从陈兼陈不可到斗食门阍,全都大大松了口气,陈县终于变回了陈县,不再是郢都,虽然宫甲、舟师仍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禀县公,临淄来的剑士再过几日便至陈,”陈壁报道。

    “可。”陈兼点点头。为了赢取民意,陈敖必须在众目睽睽下被杀死。

    “告奸之人已寻得多日,敢问县公,是否……”陈壁再说第二件事,此前彭宗一直反对,现在彭宗走了,后来又担心大王干涉,现在大王又走了。

    “使其至郢都左尹府相告。”这是大事,涉及到整个朝国人之政,比杀誉士重要多了。“时日就定在郢都启外朝之时。”陈兼补充道。“届时可非我陈县一家相告……,哈哈哈哈”

    这个大半个月,颖水、蔡水、淮水,宋地、鲁地的县尹邑公都通过气了,很多事情都达成了共识:掌握杀人权的誉士肯定是要废除,不废除也要限制,不然誉士杀县公怎么办?杀县吏也不行;朝国人之政务则要半废半不废,即郢都外朝仍需开启,但县邑外朝不开;重文教之政也需制约,庶民不能懂太多,懂太多不好管束;崇鬼神同样如此,县邑的权力必须集中在县尹手中,巫觋只能依附于县尹,不得独立出去与县尹县府作对。

    对君王而言,五蠹是有害的,对县公而言,五蠹也大多有害。学者以理相抗,言者以智相抗,誉士以武相抗,宗族以私相抗,唯有工商之民于县有利,毕竟,县公不完全承当兵事,敌军犯境,国君自会发兵救援。

    前四者都要打压,不然权力必失,而这四者的支持者就是新政,就是大王。弑君是不可能的,弑君必被反杀,但以郢都外朝反对新政是可能的,只要各县至郢都外朝的国人全都反对。

    陈郢县府内一片笑声,而咸阳王宫,气氛则有些凝重。

    祖太后醒来之后病情一日好过一日,只是好得很慢,仍不能下床不能久言,芈回宫后祖太后才大好,前日太后忽然说想吃鹿肉,秦王政当即丢下公务,亲至猎场猎鹿。

    大王纯孝,群臣万民皆赞,可桓这些武将心里全在叫苦。伐楚准备了数月之久,四十万大军劳师役民、破军罢马,齐魏两国好不容易答应连横,谁想祖太后一病,大王便不想伐楚了。撤军的王命已经抵达军中,各军都在撤退。

    不伐楚那就伐赵,大王又说寡人刚与赵国会盟歃血,伐赵恐天怒之,天怒便会降灾于秦,尤其是降灾于王宫,万不可。说来说去,还是祖太后寝疾未愈闹的。祖太后这一病,秦国都要改成吃素了。

    “寡人闻之,荆王准誉士杀人而不死,可有此事?”曲台宫里,赵政问向卫缭。出生鬼谷的卫缭从楚国而来,赵政常常将他当作楚国通。

    “然也。”卫缭点头。誉士杀人不死不但在楚国造成影响,也很快传至天下。一片骂声。

    “寡人常闻,荆王,贤王也。然,杀人不死,国无法纪,君无仁心,民多怨言,荆国弱也。”秦王政说着自己的判断,似乎是在为自己不伐楚找心理上的借口。

    卫缭闻言并不出声,久久沉默,忍不住的赵政不得问道:“当不是如此?”

    “请恕臣直言无罪。”卫缭立起,郑重揖告道。

    “恕你无罪。”赵政衣袖微拂,打算听一听卫缭的高见。

    “臣闻昔年赵武灵王欲伐中山国,使李疵观之。李疵返赵后进言道:‘可伐也。大王弗伐,恐将落后于天下他国。’

    武灵王问:‘为何?’

    李疵言:‘中山之君,所倾盖与车而朝穷闾隘巷之士(把车盖放在车里去拜访住在穷街窄巷的读书人),七十家。故当速伐,晚之中山亡于他国之手,大王悔矣。’

    武灵王大讶,曰:‘此贤君也,安可伐之?’

    李疵却曰:“不然。举士,则民务名不存本;朝贤,则耕者惰而战士懦。若此不亡者,未之有也。’”

    卫缭一口气说完赵武灵王伐中山之往事,故意顿了顿好让秦王政有时间思考,而后才道:“昔年中山,重儒墨而贱壮士,若此不亡,天下未有。臣闻荆王曾与人言:‘行仁义者必亡国’,斯伟哉!如此年幼便知治国之大道,假以时日,必成为我秦国大患。”

    赵政并没有恍然大悟、寡人受教的表情,他脸色变幻,阴晴不定。话已至此,且刚才已恕罪,卫缭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下去。

    “荆国大而不强,何也?非其政乱,乃其民弱。然荆民何以弱?好诗赋,崇儒墨,轻壮士。臣闻:国之兴废,在士而不在民,社稷存亡,在武而不再文。德者,武之美也,武之莫强曰之仁,武之有序曰之义。道术已为天下裂,今士人得其形而舍其意,赞其美而恶其衅。

    荆王新政,以武为要,重壮士而轻庶民,若其真能一改民风,扫尽儒墨之氛,荆国必强……”

    卫缭说的很有道理,正因为说的很有道理,赵政才在想要不要杀了他你说的这么有道理,那岂不是说我是昏君,你既然敢骂我是昏君,那我为何不能杀了你?

    卫缭不知自己的小命仅在一线,可他感觉到了恐惧,言罢,他伏地顿首道:“臣荒谬之辞,不敢再言,请大王恕罪。”

    “恩。”赵王目光闪后再次挥袖,示意卫缭离开。

    卫缭急拜,趋步而退,如此一直退到了寝外阶旁。他转身正要下阶时,紧张中腿脚根本就不听使唤,顺着台阶便摔滚了下去。一个人葫芦般滚了下来,当即惹得阶下的寺人、甲士大笑。台高一丈,好在是个斜坡,卫缭只是摔得有些狼狈,他顾不得愤恨这些讥笑自己的人,挣扎着起身,匆匆出了王宫。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君檐笠,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

    大梁廷狱,晏食时分,狱吏送饭的时候总会唱这首歌,这是个头发花白的瘸子,人生唯一的乐趣便是唱歌了。听闻歌声,狱中人犯皆伸手讨食。食物很简单,不过是两块粗砺的麦饼,三五个野芋,羹是没有的,酱也不可能有。最多,破木桶里的清水给人犯们舀上一勺,免得他们的噎死渴死。

    狱如牢笼,两两相对。越往里越昏暗,越越往里越有一股恶臭。行到最末一间时,并不见人犯伸手讨食,狱吏停止了歌手,拿棍子敲了敲狱栏,喝道:“晏食至,接水接食。”

    狱栏敲得当当作响,狱吏正要举灯看看里面人犯是否活着时,一只手从门栏下面伸出来接食,接食便接食,虚弱中他偏偏低语念道:“我,相邦也,壮士可否带言于大王……”

    “你是相邦?哈哈。”狱吏一阵大笑。他当然知道这里关着是前任相邦,可他这样的小人物除了唱歌,就喜欢讥笑这些位高权重之人,“你可知道你对面曾囚何人?”

    “何人?”钟鸣鼎食的子季怎么吃得惯粗砺的麦饼,不到一个月,他便虚弱得要说不出话了。

    “相邦子曲。”狱吏答完又是一阵大笑,再问,“你可知你这间囚室此前囚的是何人?”

    子季这次不问了,他这间囚室此前囚的是前前任相邦司马泉。狱吏见他不答话更是大笑,扔下粝饼芋头,水也没有给就一瘸一拐,推车去了。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君檐笠,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歌声再次在廷狱里响起,只不过这次越来越远,直至最后渐渐不闻。

第四十四章 浍水

    从陈郢到穆棱关,即便选择最近的道路,也有一千一百余里,即四百四十多公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好在真正要骑行路程只有三百四十公里,到达下邳便可坐船北上穆棱关。减去行船的时间、再减去预留的时间,每日大概要骑行五十公里。对成人来这说并不困难,可对熊荆来说,这不是去年的一日骑行,这是要连续骑行七日,而且是野外行军的方式。

    最开始的两日他感觉甚好,虽说‘宋无长木’(宋国大树都砍光了,无长木),可看惯了王宫楼台的他初见乡村风光倍感新奇,不少时候还会纵马狂奔,享受骑乘的速度感。第三天开始便觉得不行了,全身酸痛,上马下马要人搀扶着,而且他老是担心这一路跑下来自己会变成罗圈腿,居说蒙古人因为骑马都是罗圈腿。

    如果真是一个孩童,第四天他估计就闹着让人去找马车。好在他是大人,第四日一早,他居然不要臣垫脚,自己一跃就上了马,而后一言不发,策马前行。庄去疾立马紧跟,百余名宫甲骑士也策马紧随。左右二史落到了最后,靠着马镫马鞍,两人勉强能够骑行。

    夏日炎炎,每日也就早上骑行两个时辰,大约三十公里,之后休息喂马。马不是牛,无法反刍,需要不停的喂,且必须喂精料,以节省喂食时间。下午悬车之后,再骑行一个半时辰左右,天黑前宿于沿途驿站。只是这一日因为渡河,早食时分,众人已至蕲邑之南。

    蕲邑是古宋地(淮北宿州蕲县),对楚国而言它似乎有着特别的意义:另一段历史中,十三年后,王剪于此击破项燕率领的楚军,楚国灭亡;又过十五年,陈胜吴广于此杀秦尉,揭竿举义,秦朝灭亡;又过了六年,刘邦率汉军驻扎于此,筹备垓下之战,一年后,西楚灭亡。

    蕲邑见证了历史,可在熊荆眼里,蕲邑只是浍水北岸的一座城池。城池能看到的两面最长不过六里,整座城周长大慨二十里。因为是淮北要津,临码头的南郭显得繁华,但浍水南岸的熊荆必须先渡河,才能进入蕲邑。

    一百二十多名骑兵突然出现在码头很是惹人注意,尤其是其中一些骑士掀开了斗篷,里面全是明镜一般的钜甲。钜甲之名出现在上个月的大楚新闻上,大王曾言以后家家都有钜甲,顿成楚国奇闻,不但传遍楚国各地,也传遍了天下。

    南面码头并无城邑,有的只是一个不大的野市,几间客舍和数间卖酒食的酒肆,还有一个破破烂烂的土垒,前门插着旗,应该是啬夫(地方官)的居处。百余名骑马的甲士虽然引来人们的关注,但这些人并不害怕,看了看这队骑士,便开始各忙各的。

    “禀大王,此地渡舟一个时辰一次,暂无舟,”庄去疾带着一名商旅打扮侦骑过来,此人前日便到了此地。“且多墨者。”

    “墨者?”熊荆看向那个野市,履席粟麦、肉鱼鸡鸭,甚至还有曲阳出产的煤炭,这和郢都大市一样,买什么的都有,很平常的一个集市,而且其中多是妇女,几乎看不到丁壮。

    “正是。”侦骑也揖一礼。“蕲邑乃淮上要津,对岸尚属官府管辖,这南岸……”

    对岸是蕲邑,自然受蕲邑管辖,南岸隔着浍水,历史上属于山桑邑,但山桑邑远在七八十里之外,这里虽有啬夫,但这些官吏管不了从北岸过来的豪户和剑士。为了钱把命丢了,不值得;不卖命也能捞钱,何乐而不为?

    “渡船为何不见?”熊荆没管什么墨者,宫甲有一半穿了环片甲,虽无钜铁夷矛,但有钜刃,没有什么兵刃能与其大力对砍。他关心的是船。

    “晏食之后舟至。”大王的行程保密,侦骑并未掏出符节要对岸蕲邑邑尹派舟,而是花钱雇了一些舟筏,约定的时间就在今日晏时。

    “已是晏食了。”野市、酒肆不远处便有一闾,闾内的炊烟已经冒了很久。

    “请大王……”侦骑就要跪下,但庄去疾一把拉住了他。“不需跪拜。”

    “请大王赎罪。”会盟是大事,沿途都有安排,侦骑没想到那些人言而无信。

    “无罪!”现在还是战时。好几月前楚军就开始隐秘的集结,与去年不同的是,这次只要十八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的男丁。人是少了,可辎重粮草一样不少,各地的舟很多被抽走。

    “舟来了。”这边还忧心渡舟,河面上却见十多艘舟浮筏从下游逆水而来,其中还有一艘。侦骑忙看过去,细看之后高兴道:“禀大王,正是此些舟。”

    十五六艘舟筏,另外还有一艘。浍水并不宽,此处只有一百多步,一百二十多骑只要三次就能渡完。熊荆微微点头,又吩咐道:“铁甲松开,以防落水。”

    铁甲重十多公斤,真要掉进水里那可要直趁河底。有甲的骑士解甲之际,身着皮甲的甲士已经牵马上舟渡河了。待舟筏回来,庄去疾道:“请大王上。”

    是大船,一顶三舟。要比舟、浮筏稳当,但也比舟、浮筏行的慢。男丁出征,十几个手全是五六十岁的老者,见他们划的吃力,熊荆甚至想让甲士上前帮忙。

    “津人仇己,敢问贵人何往?”凡舟必有舟人,船至河中,须发皆白的舟人向熊荆揖道。

    他一开口庄去疾就把熊荆户在身后,右史上前道:“回老丈,我等自然要赶往蕲邑。”

    “蕲邑?呵呵。”仇己呵呵只笑:“我闻齐人欲与我国会盟于穆棱,观你等行色,当时从他县而来,你身后站着的可是楚王?”

    “无礼!”庄去疾抽剑,他一抽剑,其余甲士也都抽剑。

    “哈哈,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仇己大笑。听闻他的笑声,其余手也停浆大笑。

    “你等便是墨者?”熊荆拦住了要上前的庄去疾,这是在船上,不是在岸上。

    “正是。”仇己看向熊荆,一个未龀的孩童,很难想象这是一个不仁之王。“杀人者死,古之亦然,大王何以命杀人者不死?你若言之无理,我等当与你同葬浍水。”

第三十六章 对辩

    “传令下去,不得杀人!”熊荆并未看向仇己,而是要庄去疾传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最后又用楚语快速叮嘱了两句,他才面对仇己笑道:“民不畏死,你以为本王就畏死?

    不佞闻之: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你等既是墨者,当信墨家之说。既已深信此说,自然是不同己者皆异端,又何必装出一副公允模样,说什么言之无理?”

    船已经停了,想杀人夺船的庄去疾被熊荆喝住,岸上的舟上的甲士全然戒备、持剑待发。仇己看着熊荆,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他不敢再把此人当作孩童,只道:“杀人当死,三代之俗,墨者未有之前已然也,何来不同己者皆异端?”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此万物之俗,未有人之时已然也。当今之天下更是如此,何以不得行?”熊荆反驳道。“墨家以一己之念而度天下万物万理,同者党、异者伐,与三代之俗何干?”

    两人对辩,左右二史已在挥笔记录了。仇己以同葬浍水为要挟与楚王对辩,不但要宣扬墨家之名,还要警告后世君王,也希望史官录录。可惜的是,他搬出三代之俗也没有赢得大义,还被楚王抨击为‘同者党、异者伐’,顿时大愤。

    “墨家所为者,乃天下之大义,大义者,天下之大利也。为天下而一同天下之义,何错之有?”仇己大声辩道,说的全是墨家至理。“未有刑罚之时,人心各义。一人则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其人愈众,义者亦愈众。是以人皆持己义,以驳他人之义,故相攻伐也。

    父子兄弟,不能相合;天下百姓,毒药相害;若有余力,不能相助;若有余财,不以相分;隐匿良道,不以相教,天下之乱,若禽兽然,此皆人各有义之故。”

    仇己说的,是墨家的尚同。何谓尚同?就是要把意见不同的人,变成意见全部相同的人,这个过程叫做‘一同天下之义’,以使‘上之所是,必皆是之;(上之)所非,必皆非之’,即所有人的喜好厌恶都必须与‘上’相同,丝毫无误。

    熊荆笑着听仇己说完,却道:“先不说一同天下之义对错与否,不佞只问,为何要由你墨家一同天下之义?而不是儒家,不是法家、不是道家,你墨家何德何能啊?

    你墨家说一,大家不能说二;这明明是马,你偏偏说是鹿,还要全天下人都说是鹿,何其荒谬?”

    “哈哈……”虽然危在旦夕,可熊荆拍着乘马说这是鹿,众甲士还是捧腹哄笑起来。他们大多没有读过书,以前听闻墨家不免敬仰,现在大王说墨家是要将马说成是鹿,还要让天下人都说这是鹿,焉何不大笑。

    笑声让仇己脸肉抽搐,他已经陷入两难境地。楚王不是墨者,诛杀需凭天下大义,但与楚王对辩却不能说得他哑口无言,这该如何是好?

    “此时不杀,更待何时?”一个手用宋语催促,熊荆等人根本没有听懂。

    “此时不可杀。”仇己摇头,他看向也在大笑的熊荆,再度辩道:“我墨者只为天下,以尚尊天事鬼,爱利万民,是故天鬼赏之,立为钜子。天鬼既赏,那自然由我墨家一同天下之义,此何缪之有?你身为君王,却不爱万民,弃法乱俗,我墨家自可代天而诛之……”

    此时正顺流而下,熊荆看着河心的一株小树。仇己的话还未完,他便急急打断道:“爱利万民可包括我楚民?墨者将对本王不测,本王早知,故大楚新闻已缓发于宋地,然你等仍在此等候,可是秦人侯者相告?宋乃楚国之地,民乃楚国之民,你却勾结敌国,诛杀君王,这便是墨家所谓的爱利万民?

    立钜子那就更加可笑,美其言说是天鬼赏之。三十年前上任钜子身死,诸多墨者在秦王面前攻奸诋毁,以求成为新任钜子,这分明是秦王赏之。燕无佚为钜子后,又大肆诛杀异己之人,这便是你墨家天鬼之赏?你为天下万民质问本王为何杀人不死,你何不去秦国问那燕无佚为何杀人不死?”

    墨家是什么德行,熊启给的资料里说得一清二楚,为了拖延时间,熊荆不得不揭露这段少有人知的秘辛。仇己本想说完那段审判辞就要动手,听闻这些言辞脸色瞬间大变,以他的年纪和资格,本届钜子上位的那些事情自然是有所耳闻。

    “你!你……”仇己横指着熊荆,羞怒交加的他已经说不出话。

    “杀!”熊荆突然暴喝,他必须抢在墨者沉船之前动手。

    “杀!”早就得令的甲士暴突而前,钜刃疾刺。仇己未拔剑就连中两剑,其他墨者虽拔剑相搏,可钜刃难挡,很快便死在钜刃之下,然而就在甲士搏杀时,舱内冒起了烟火。

    “大王?”杀十几个年老的手并不难,难的是船舱装了引火的油脂,这艘是保不住了。

    “划到树那边。”熊荆指着不远处的小树。小树能生长于河心,唯一的解释就是下面是沙丘。

    “唯!”庄去疾赶紧吩咐,不想船桨多被手们抛入河中,找到的几支浆也是断的。

    “用剑!快去尾。”火势越烧越大,乘马疾声嘶鸣,更怪异的是大有要散架的趋势。用剑已经来不及了,几个会水的甲士扑通一声跳入水里,在水里一边划一边把推向沙丘。在彻底散架之前,众人只觉脚下猛得一晃,搁浅了。

    “下船!”熊荆已经骑在马上,不服明白主人的心意,不惧河水从甲板上纵跳了下去。因为是沙丘,此处的水很浅,仅仅没过了马膝。

    “甚险!”庄去疾也骑在马上,看着脚下滔滔河水,不会水的他有些惊惧。

    “有何险?”熊荆是会游泳的,即便没有沙丘他也死不了。“等闲下来,宫甲都要学游泳。”

    “啊。”庄去疾啊了一声,他还没有啊完,熊荆又道:“不佞适才所言不得外传,违者杀!”

    “唯!”熊荆最后说的那些便是史官也闻所未闻,三十年前发生在秦国的墨家之事大王能知道的如此清楚,右史当即响起了一个人,只有那个人才有可能知道的如此详细,而那个人身上也是先王的骨血。

    河中遇险,困于沙丘,不等蕲邑邑尹来救,其余宫甲划着舟、浮筏便把熊荆等人接上了北岸。邑卒前来询问时,宫甲亮出了符节,将对方吓了一大跳。

    “臣等拜见大王。”除了符节,旗也亮了出来,当最后一批甲士登岸,蕲邑邑尹趋步来拜。

    “不佞仍需赶路,便不入蕲邑了。”熊荆免礼之后交代道。

    “臣……”墨者谋刺大王之事让邑尹心脏跳个不停,他既想表达自己的忠诚之心又不敢忤逆熊荆的意思,一时间很是犯难。

    “墨者谋刺不佞,这些人先交由你看管彻查。”十多艘舟筏,有些人杀了,有些则是俘获了。还有几百里路要赶,俘虏只能暂时交由蕲邑。

    “臣敬受命。”蕲邑当即顿首受命,他还未抬头马蹄声便起,尘土飞扬间,旗已然行远。

    即便用水清刷了数遍,穆棱关关城里的腥臭之味仍是不去。提着水桶的陆有些气恼,水必须从关外挑过来,一趟就是三四里,他更气恼的是,同为兰台学子、同列在军阵前两排,逯杲因功成了誉士,他却还是小小卒子。

    “不干了!”桶一扔,他气呼呼站着,搞不明白自己哪里不如逯杲。聪明又如何,他有自己勇武吗?

    同袍知道他的脾气,逗笑道:“可是未成誉士?”

    “是又如何?”骑卒不挑水,誉士不挑水,军官自然也不要挑水,也就只有他们这些普通卒子轮着挑水。“骑马又如何?若无我等步卒,莒城城下如何大败齐人!”

    “公子既是公族之后,何来做个步卒?”有人插言道。“步卒不如骑卒,骑卒不如舟卒……”

    “骑卒不如舟卒?”陆听得眼前一亮,拎起桶就和此人走到了一起。“真是如此?”

    “确如此啊。”此人眼睛眨眨,说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莒城一战,步卒誉士仅选出百人,骑卒则选出四百余,你可知大梁一战舟卒选出誉士几何?”

    “几何,誉士几何?”不单是陆,其他甲士闻声也凑了过来,此人更加高兴。王卒甲士善战,从王卒拉人去舟师,可是按人头给钱的。

    “两千五百甲士,千人成了誉士。”此人悄声道。“我心已决,此战之后便入舟师,你等若愿,可与我同去。”

    “同去,定要同去。”众人轰然应声。誉士年奉五十石,确实不多,然可杀人不死。腰悬一把钜铁宝刀走出去,谁不对自己毕恭毕敬?尊敬,这才是军人最需要的;且按强助弱而不违律,几名誉士大可结伴而行,尽扫天下之不平。

    “大王至!”甲士们喊着同去之际,傧者一声高呼,整个关城的士卒赶紧揖礼。

    最后一百多公里的骑行几乎把熊荆的骨头架子颠散,好在到了下邳便上了船,船上歇息了一日,整个人才不像霜打的茄子,看起来稍微有了点精神。会盟并不是今日,而是明日,作为盟主,他此来说提前来熟悉一下场地的。

    *

    前章章节应为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七章 盟会

    “大王当先登坛,立于此,齐王升坛后对其草揖即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说话的是少宰,阳文君的副手靳以。他是乘坐战舟从郢都赶来的,一路也累得够呛。

    “然后呢?”会盟是怎么个过程熊荆还不知道,楚国最近这几十年还没有会过盟。

    “然后由齐王奠玉。”本次会盟楚国是主盟者,省了一道奠玉的程序。“再于地上掘一坎,戎右杀牲后割下牲牛之左耳,放于珠盘。珠盘由大王捧持,是为执牛耳。”

    “执牛耳?”熊荆点点头,他算知道执牛耳一词是怎么来得了。

    “然也。”靳以点头。“牲牛、牲猪等血盛于玉敦,由戎右持之。会盟起,大王向西立于坛上,齐王向北立于坛上。先有司盟宣读盟书,昭告神明,再有戎右端来牲血,大王当将血涂于口上,以示矢志不渝,此为歃血。齐王亦是如此。歃血之后,盟书与牲牛一同埋入坎内,此为坎牲加书。”

    熊荆要做的就是歃血而已,并无难处。靳以再道:“之后大王当与齐王一同祭祀日月山川,而后便是下坛飨宴了,或行宾射之礼。宴后,会盟毕也。”

    “不佞知道了。”熊荆一脸轻松,他本以为会盟很繁琐,没想到如此轻松。登台、歃血、祭祀、飨宴而已。除了登台、歃血,其余的他都经历过了。

    “大王切记,万不可失威于齐国。”会盟是不难,但要在会盟中保持威严就很难了。靳以看着大王有些担心,他不是担心大王的聪慧,而是担心大王的年龄。

    “不佞自然不会失威于齐国。”熊荆很自然的道。“他若不服,大可以不会盟,大家再打一场便是。”

    秦魏已经撤军了,再此情况下楚国可以全力对付齐国。虽不是真的要与赵国合谋与齐国,但样子还是可以做出来。而今的齐国不再是灭国之前好斗的齐国,鲁国之所以会灭于楚,皆因齐国不愿再与大国交战。去年攻莒,那是秦国竭力压过来的。

    感觉又度过一次危机的熊荆身体虽然疲乏,心情还是很不错的。会盟之后郢都外朝开启,新政即将全面展开,与郑商、魏商的关系也在逐步融洽,相信他们要不了多久就会回心转意,再议三十万金国债之事。

    穆陵关就建在大岘山上,关城并不高,不过两丈有余,然而借着山势,确是易守难攻。第一道关城被王卒奇兵所夺,拿下第一道关城有了立足点,再打第二道关城就很容易了。看着巍巍关城,没想到之前同意会盟的臣子忽然改变了主意。

    “臣以为,或可不将内关交予齐人。”屈光陪着齐王至穆陵,这一路齐人开始时极为前倨,得知秦魏撤军后态度才变得恭敬。

    “屈卿以为齐人若何?有信乎?比之魏人如何?”路上熊荆也考虑了这个问题,既然已经拿下穆陵关,那何不与赵国合作一回,真把齐国给灭了,但他顾虑的还是齐国本身。

    齐王或许怯弱,可齐人,当然是临淄以外的齐人需要花力气征服,更需要花大力气镇压。这点和魏国是不同的,魏国现在的疆域本是郑国所有,人也多是郑人。既然郑人愿意做魏人而不反抗,那同样也愿意做楚人,这点是毫无疑问的。拿下任何一个城邑都能很快的纳入楚国这个大系统,相比与做魏人,庶民们更愿意做楚人。

    “这,”屈光没想到熊荆问的是人,而不是兵甲城池之类。“臣未知也。”

    “靳卿可知齐国详情?”熊荆问向少宰靳以,靳以也不知。

    “敬告大王,大王不可无信于齐。”屈光、靳以不了解齐国,右史似乎了解齐国。

    “为何?”熊荆顾及的只是鲁仲连、田横之流,并不知齐国实情。

    “齐似我楚国,大王以为楚国可欺否?”右史语出惊人。“齐国起于姜氏,遍行周人乡遂之制,管仲时改之,再行乡里之制,又行五都之制,数百年至今,组织之固,胜于我楚国。

    大王或可不予齐国内关,然齐国必不甘,秦国亦不会坐视不管。齐人柔弱,然柔弱胜刚强,其本不欲与我楚国为敌,欺之,秦国又或出四郡兵助齐伐我,成我死敌也。”

    组织是熊荆引入这个世界的词,但很少人明白组织的真正含义。右史说齐国的组织度比楚国还高,熊荆有些不解,他的概念里项羽有八千子弟,田横不过五百死士,应该是楚国的组织度比齐国高才是。但他忽略的是秦统一后,关东贵族尽迁于咸阳,项氏非楚国公族才躲过一劫,除此只有在乡间放羊的熊心漏网。

    齐国漏网的公族除了田横,还有田儋、田荣、田、田都、田假、田广、田安、田间、田角,这些全是公族。公族既然如此之多,卿族自然也不在少数。秦灭六国,对六国公族卿族的缉拿不余余力,不可能厚此薄彼。齐国那张网既然能保住这么多公族,自然要比楚国的组织度更高,向秦人告奸求赏的齐人要比楚人少。

    这其实也是两国底蕴的差异,齐一建国就是一个大国,近千年熏陶,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自认自己为齐人。楚国不同,楚国子爵五十里起家,征伐后只是迁其公族,化国为县,不说士人,便是庶民也清楚他们原本不是楚人频繁的祭祀使庶民保持着对祖先的记忆。

    也就酿成了恶果:垂沙之战引导联军渡水的那名樵夫,他如果自认为自己楚人,断不会给齐将匡章指路;同样,楚国争霸时的田父,如果他真的是楚人,绝也不会曰:‘左’,致使项羽陷入骑兵最大的悲剧烂泥地。真正的楚人只在旧郢江汉平原,可惜那里早已失去。

    穆陵关关城,会盟的前日,熊荆与群臣再次商议对齐策略,关城之外的齐军幕府,一场争论也在展开,与楚人不同,这里商议的如果楚国不与自己会盟该怎么办?

    “臣已遣使赴赵,与赵修好。”国相后胜说道,他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真是如有天助,做的事情全是对的,大王很是满意。“然则赴邯郸颇废时日,使者至今仍未回讯。”

    “赵王欲伐我乎?”来到穆陵关,虽然带来十万大军,田健的心依旧跳得特别快。

    “臣以为若与楚国会盟,当不伐。”后胜搪塞道。

    “然寡人仍不闻楚王至穆陵。”田健深深地忧虑,“爱卿,可是会盟时日过短,楚王赶至不及之故?若真如此,寡人愿静候楚王大驾。”

    “屈大夫乃屈子之后,屈大夫予臣言,楚王必在辛丑日之前至穆陵。”后胜想起那日自己因屈光想早日会盟向其索要了三千金,顿时有些不安。“大王,臣以为当加金。”

    “加金?”田健茫然的看着他,不知为何要加金。当然加金不是难事,怕的是楚赵合谋伐齐。“若楚王愿意与寡人会盟,寡人愿加金。”

    “唯!”后胜心中大喜,他又可以借机捞一笔。

    “臣请大王勿忧之,”大将军田洛见大王对楚人如此软弱很看不下去,他道:“若楚王不与我会盟,关下十万将士大可将穆陵关夺回。”

    “夺回?”楚军尚不清楚人数,即便知道人数,关城也不是短时间能拿下的。后胜不喜田洛之言,道:“敢问大将军,若赵国亦伐我当如何?”

    “赵国若伐我,自然出兵拒赵。”田洛大声道。“另,我当求救于秦,秦国断不会任由楚赵两国合谋伐我。”

    “万万不可。”即墨大王田合全然反对。“秦人无信,如秦兵入齐与楚赵两国合谋,奈何?”

    “啊?”其他人还好,田健脸色立变,“此若之何?”

    “臣以为楚王有信矣。”田合朗声道,“臣闻楚王封誉士,一需勇武,二需忠信。何谓忠信?其曰:爱其家、孝其长、行其诺、守其职、忠其君、死其国,若有,可谓忠信。

    忠信之君自喜忠信之士,忠信之君自当与我齐国会盟,两国弥兵,再无攻伐。臣自请赴穆陵一见楚人,若楚王至穆陵,当说之与我盟。”

    “善,大善!”田健大声道。“爱卿速速入关,请楚王与我盟之,”

    “臣敬受命。”齐国行五都制,即墨便是五都之一,若齐王能不偏信国相后胜,田合在齐国的影响力未必会输于国相。

    “什么?齐人求见?”关城之中熊荆还未拿定主意,齐国的即墨大夫来了。

    “正是。”军吏报告道。

    “见还是不见?”熊看向屈光、靳以和右史,郢都的回信未到,他身边只有这两个大臣。

    “请大王见之。”屈光和右史异口同声,屈光的意思是见一见也好,看看齐人说什么;右史则认为不该合赵伐齐,齐国几十年未与楚国交战,经此之后,当不再受秦人诱惑。

    “见吧。”熊荆道,现在的关键在于关城交不交还给齐人,而非伐齐与否。

    “召!齐使即墨大夫谒见。”小半个时辰后,傧者终于高呼即墨大夫谒见。听闻楚王谒见自己,田合心中大定,会盟之事当无忧矣。

第三十八章 会盟2

    钜铁夷矛高举在顶显得格外沉重,最少比钜铁宝刀要重,而且人必须跟随队列,脚下不能乱,手上不能放,整个队列就这么在陈郢郊外的烂泥地奔行,没跑多远,身体瘦弱的陈且就挺不住了,他‘呀’的一声被挤出了队列,惹得前排卒长一阵不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要撑住!必要撑住!”这是环卫的卒长,也是誉士。

    “矛重,举不住。”陈敖也过来了,还有同列的陈县誉士,这些人也是气喘吁吁,钜铁夷矛重二十楚斤,除了几个家境富裕、膀大腰圆的誉士,还有像陈敖这种天生就大力的,其他人也都挺不住队列奔行中要想夷矛不碰撞交错就不能竖举,必须横举;横举时整个队列矮个在前,高个在后,以同样的姿势横举过头,矛尖略略向下。

    “敢问卒长,夷矛为何要高举?”公族出生的蓝钟问道,他俨然是陈县誉士的头。

    “为何要高举?”卒长看了看蓝钟,道:“与其多言,不如一试。”

    “好,一试便一试。”蓝钟也不怕。陈县誉士和环卫誉士一起训练夷矛,不少时候已在较量。

    较量在军中是常有之事,誉士环卫围上来时,两人已相距二十步,矛头包上了白色蜃灰包,并不以真矛相搏。

    “杀!”卒长夷矛高举过头,矛尖向下,快步向蓝钟冲来。蓝钟也大喝一句,夷矛当胸横举,矛尖向上,也向蓝钟冲去。两人完全是对冲,手中夷矛各自相向。距离越近,奔行越急,握矛的手抓得就越紧,身后溅起的泥水更是大片大片。

    众人定睛细看之际,‘当’的一记,矛身上的钜铁条彼此相撞,发出一声脆响,然后蓝钟的夷矛就被卒长的夷矛从上往下压住,他只觉手中夷矛一荡,自己便被卒长一矛扎在了胸口。‘彩!’环卫大声地欢呼,誉士们当时就懵了,原来夷矛高举有这个用处:压矛。

    “如何?”卒长驻矛回望,高声相问。

    “懂了!”心中虽然不甘,可誉士必须耿正直言,宁死不易,蓝钟吐了口气,点头说懂了。

    “懂了便好。”卒长点头,也没有借机教训,只道:“再练。”

    “敢问陈敖何在?”队列刚刚列好,县府的司败就来了,惹得众人一阵瞩目。

    “陈敖在此。”陈敖看懂了刚才那一幕,正想一试。

    “陈敖,陈牧公子家仆为你所杀,今陈牧公子请了剑士,约你五日后午时一战。”司败见这么多誉士横目过来,不免有些害怕。“你、你敢否一战?”

    “陈牧公子?什么狗屁公子,不就是个贩咸鱼的。”队伍有人骂道,惹来一阵笑声。

    “陈敖赠金与你,为何又请剑士,当有诈。”陈且跑了过来,低声相告。

    “有诈又如何?”陈敖不想背上怯战之名,他夷矛前指,高声道:“战于何处?”

    “战于大市路口。”司败连忙后退几步,就怕被陈敖一矛扎死。

    “我五日后必至。”陈敖收了矛,再也不看司败。

    “杀!”除了陈且,没人拿约战当回事,夷矛再次高举,每个人都咬牙在泥水里奔行。

    “臣见过大王。”穆陵关关城,即墨大夫田合对熊荆揖礼,他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随从。

    “免礼。”熊荆安坐于席之上,不喜不忧。田合的随从抬头打量他,直到屈光怒视过来。

    “大夫此来何事?”熊荆也看向两人。田合富态,眉宇间英气勃勃、不可轻辱,看来应是大权久握之人;他身边那名随从就有些鸡贼了,眼睛好似一双钩子,勾来勾去,脸上一惊一乍的,不知道是什么明堂。

    “臣此来乃为会盟之事,傧者未言几时会盟,屈大夫亦未告之寡君何时交割内关关防。”田合直言相告,直说关防交割之事。“臣素闻大王有信,想来此应是屈大夫疏忽所致。”

    “不佞有信?”熊荆笑起,他一直认为对自己人应该有信,外人嘛,看情况而定。

    “然也。”田合认认真真。“天下皆知大王贵忠信之人,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大王若非有勇,怎会赏勇武之士;若非有信,岂会贵忠信之人?”

    “寡人确有信,然齐王有信否?”熊荆不与他做口舌之辩,而是反问齐王。“齐王若是无信,寡人交割关防,齐人再伐我若何?”

    “敬告大王,齐国伐楚乃齐国无道,然此乃秦国逼诱所致,经此一次,寡君已知若想存国存社稷,当与邻交善,不可轻伐他国。不然,他国伐齐,无人可救。”田合坦然。

    “无人可救?”熊荆诧异,“秦国不救齐国?”

    “敢问大王,若齐魏伐楚,大王愿秦人入境为救否?”田合问道。“齐人劫难,皆华而不实、务虚好名所致。灭中山助了赵国,灭宋惹怒了魏国和楚国,灭燕乃使盟者成敌,非是如此,齐国怎有今日?

    齐楚本该盟好,永不攻伐。于齐,楚国可牵制魏国,于楚,可全力攻伐秦国,再无后忧。然两国先君皆不重齐楚之盟,不然,楚无垂沙之败,齐无灭国之祸。天既再赐良机于齐楚,臣请大王重之慎之,臣亦请寡君重之慎之。”

    田合之言很对众人的胃口,楚国当年之败就败在外交上的犹豫。一会倒向秦国,一会又倒向齐国,犹犹豫豫,难以决断,最终两头都没靠着,致使秦国背信与齐魏韩三国一起伐楚。

    “大夫此言有理,可惜大夫不是齐国国相,若齐王不听大夫所谏……”关键还是信任,不伐齐国可以,可怎么保证齐国不再伐楚。

    战国之时,不要说会盟,就是交质都不可信任,条约是用来撕毁的得到了最充分的诠释。熊荆屈光犯难的事情,田合也无言以对。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的局势,谁敢能保证自己、对手能信守当初的承诺?

    “此有何难?”田合的随从突然出言,“小人闻可嘉公主与大王年岁相仿,公主又备受寡君宠爱,若大王娶可嘉公主为后,齐楚两国必再无攻伐之事。”

    “联姻?”熊荆面色大讶,齐人果真什么都能想,他还未龀就要娶齐国公主。

    “大王,可嘉公主乃齐王爱妃所生,素爱之,视为珍宝。”屈光其实也有联姻之意,但大王年龄太小,这种提议他是说不出口的。

    “敬告大王,臣以为可行。”右史和靳以也表示赞同。会盟靠不着,质子也靠不住,联姻还是能管几年、十几年的。

    “不佞……咳咳,”熊荆脸上全是难色,他已经说过要娶芈为王后,怎能又娶个齐女。“不佞年幼,怎能娶王后?再说,此事当禀告母后。”

    “大王勇武之名遍传天下,世人皆以大王为英雄也,无人视大王为童子。再则,纳征完,请期可定于十年之后。婚前可嘉公主先回齐国,再嫁楚国。”那随从馊主意一个接一个,但不管是田合还是屈光,都频频点头。

    “此事,此事,”熊荆更是犹豫,“……还需母后定夺。”

    “大王,太后虽在郢都,可飞讯相询也。”屈光进言道,随机又小声相告:“臣以为当与齐国联姻,楚国万不能三面为敌。”

    东线、北线、西线,这是楚国此下面临的情况。亲秦还是亲赵是一个问题,亲齐还是亲魏更是一个问题。魏国既然对秦国死心塌地,那楚国就要交好齐国,在外交上反包围魏国。屈光三面为敌之说让熊荆心中一震,下意识点下了头。

    “臣贺喜我王!”回到齐军幕府的田合满脸笑意,一开口就报喜。

    齐王田健看着他急道:“可是楚王愿与寡人会盟?”

    “然也。”田合高声揖道。“楚王更欲娶可嘉公主为后,以使两国永罢攻伐。”

    “何言?”田健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娶可嘉为后?!”

    “荒谬!”后胜吃惊之余又是气恼,他感觉田合抢了自己的风头。“可嘉公主年不及五岁,怎可嫁人为后?”

    “国相勿急。纳征毕,请期当在十年之后,待公主及笈方嫁与楚王为后。”田合解释道,田健正待松一口气时他又道:“然此十年间,请可嘉公主质于楚国。”

    “田合!你欺寡人否?”齐王怒了,可嘉公主是他的心头肉,如此年幼便要质于楚国,他万万不能答应。

    “王兄,”弟弟田假进言道:“可嘉质于楚国总好过升儿质于楚国。”

    “然也。大王,可嘉公主质于楚,好过太子质于楚国。”田洛也道,他觉得这笔买卖划算。

    “寡人宁愿太子质于楚国。”儿子哪有女儿贴心,想到太子田健就恨不得废了这竖子。

    “大王,臣见楚王时令韩终随行,韩终与臣曰:楚王华气内敛,圣王之相,若能与我联姻,齐有后福,国祚可延及万世。”齐国地处赢海,崇神仙出术士,田合谒见楚王时带了术士韩终,正是韩终提议两国联姻的。

    “大王万万不可小觑楚王,未龀便可连败强秦,若待其加冠,天下岂非仍其驰骋。公主为楚王之后,齐国必承其荫,此我齐国百世之基啊。”

第三十九章 会盟3

    齐国本有五都,临淄、高唐、平陆、即墨、莒城,可现在只剩临淄、高唐、即墨三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即墨大夫的份量可谓不轻,确切的说穆陵关以东所有城邑皆归即墨大夫管辖,全然有别于三晋、秦国的郡县制,也有别于楚国的县邑封君制。

    即墨已经靠近东莱(胶东),比临淄更信方术之言。田合就想在会盟的基础上再与楚国联姻,他深信齐国不会吃亏,群臣自然也赞成。齐王年过四十,公主有二十多个,嫁一个公主给楚王有何不可?如此齐王做了楚王的岳父,齐王的辈份硬生生高了一等

    辈份很重要,会盟时谁先登台谁后登台、盟书上谁的名字在前,谁的名字在后都是非常讲究的事情。很多时候为了这个次序会盟诸国要争好几个月。本来是楚王先登台了,现在齐王成为了岳父,那就应该由齐王先登台、持牛耳、先歃血……

    大臣们叽叽喳喳开始讨论他们最关注、也最拿手的东西,力求为本国争得颜面。齐王田健则愁眉不展,赵国那边没有消息,其实不用等赵国的消息就知道,已经与秦国会盟弥兵的赵国不伐齐就伐燕,秦国是虎狼之国,赵国就不是虎狼之国?

    合纵攻秦那次,赵人说伐齐就伐齐,没有任何理由。自己此时移兵穆陵关,若真没和楚王会盟,结果肯定是灾难性的,不说赵国,说不定燕国也会一起出兵。秦国靠得住?秦国靠得住,也要给秦国足够的好处,不说平阴以西那些城邑,说不定历下(济南)以西都要归了秦国……

    一边是国家社稷,一边是爱妃的宝贝女儿,田健真是悔青了肠子,自己去年怎么就伐楚了呢?小人,全是那些小人唆使的,尤其是大将军田洛。

    “禀王后、令尹,大吉也!”郢都若英宫,太卜观季敬告着卜筮的结果,还呈上了繇词。

    “臣恭贺太后。”令尹深深一揖,“大王得齐乃得一大援,他日楚国若有事,可求告于齐。”

    在赵妃心里,儿子肯定是要娶一个赵国公主的,对齐国公主自然排斥,但令尹说赵国已经和秦国会盟,今后不再救楚,万一有事,只有齐国可相救,但这还不是关键,真正让赵妃勉强同意的是另一句话:国有乱,齐国可救之。

    郢都开外朝朝国人在即,各县各邑的国人一到,几乎全是批评的声音:誉士杀人不死就不必说了,这是不仁;‘赶’太傅荀子、天下士人离楚,这是不义;拒绝与赵国会盟,使得秦魏伐我,这是不智;县邑选国人而商贾出钱买简,这是不明;

    不仁、不义、不智、不明,这是实打实的昏君了,更有儒者猛烈抨击楚王未冠而政,自称蛮夷,此是大逆。这些多是口舌上批评,但出身赵国王廷的赵妃仍担心国人暴动,儿子王位即将不保。娶齐女就娶齐女,以后立赵女生的王子为太子就是了。

    “便如此吧,”赵妃显得有些慵懒,少妇自然外溢的娇媚让淖狡、观季两人不敢直视。“然齐女入楚,未与大王成婚,两人不可相见。”

    “自是如此、自是如此。”齐人术士想出来的联姻很是大胆,楚国的臣子并不大胆。“臣以为齐国公主当住于下邳,或是彭城,以免与大王相见。”

    “善。”下邳也好、彭城也好,都隔郢都好几百里,赵妃对这个处置很满意。

    “既……”淖狡抬头看了赵妃一眼又迅速低头,“太后若无事,臣请告退。”

    “臣告退。”观季也揖道,他与淖狡一起出宫。

    “何人出的主意,真是……”王宫不行车马,步行中,观季想起大王要娶王后就想笑。

    “还能有何人,是一个齐国方术出的主意。”天热,淖狡摸了把汗,又道:“也罢。与齐人联姻日后我楚国东面可无忧,马匹也无忧,可专心对付秦魏。”

    “齐王真愿嫁一个年幼的女公主过来?”观季还是有些不相信,虽然事情就摆在眼前。

    “王后、王后……”临淄南城,小寝传来啼血般的哭声,闻之能让任何男人心碎,可惜的是明堂里并无男人。“可嘉还小,怎么能让她质于楚国啊?王后,王后……”

    “你求老妇也是无用,这是大王的旨意。”齐王后是君王后替齐王娶的,不美,且已年老,容颜是比上年轻的妃子,但很明事理。“老妇说了,可嘉是嫁于楚王,日后她就是楚国王后,宫中公主二十余,有哪位公主可嫁予一国之君?此乃喜事,你又何必在老妇身前啼哭?”

    “可嘉才四岁啊。”丽妃还在流泪,“她尚未及笈、尚未及笈,大王却要她嫁人?”

    “禀王后、丽妃,公主并非即刻嫁于楚王,而是先纳征,请期定在十年之后,亲迎时公主返齐。此去楚国只是为质。”穆陵关回来的寺人口舌伶俐,两三句话就把事情说的清清楚楚。“楚王未龀,虽是未龀,却大破秦人两次,天下瞩目。大臣们都说,能有楚王这样的女婿,当是我大齐之福。”

    “丽妃,你若心忧可嘉,便帮她多备些侍女物事,老妇也帮她备一些,后日便离都。”王后叹了口气,她也有些庆幸不是儿子入楚为质。“哎!王家儿女,怎能不心忧母国?”

    “呜呜!”大王不在身边,王后又说要后日离都,丽妃哭得更加凄惨,王后不得不对服侍她的宫女道:“扶丽妃回宫吧。”

    待她走,心中仍有不忍的王后再度问向穆陵关来的寺人,“那楚王可使人下聘纳征?”

    “回王后,然也。”寺人道。“先前予楚人之巨金,又被楚人送回。大臣们都说,穆陵关内关城就是楚人的纳征之礼;将士们更喜,说以后楚王就是大王之婿,再也不敢犯我齐国了。”

    “善,大善。”王后笑道,“不犯我齐国便好。不犯我齐国便好。”她似乎不做些什么就不能压制心中的欣喜,又高呼道:“采玉……”

    “王后?”侍女其实就在她身边。

    “去。府里三寸大的宝珠,选四十颗;玉璧,选两百双;尺长的璧,选四百块;练茈、绥,各选三百匹;绫,选千匹;锦绣,选五千匹;女子首饰选十二副;爰金万斤。再者可嘉要穿、要用、要食的事物都挑一些……”王后嘴里念出一堆陪嫁的物事,件件贵重,仅宝珠就值两万金,她心里只存着一个心思,那便是齐楚两国永不攻伐。

    配送的东西如此之多,王宫里忙了两个通宵也未忙完。时日是不能耽误的,两国正等着会盟,公主和那些珠玉首饰绸缎不得不先行,其他的物事容后再送。离都那日,王后亲自出城相送,丽妃大哭,公主又大闹,好在丽妃哭着哭着就晕了,寺人宫女们则哄着公主上车,说是去见父王,这才带着可嘉上了楚人来接人的四轮马车,日行百里的赶往穆陵。

    穆陵关这边熊荆真有点等不住了,他必须在月底之前赶到郢都,不然就赶不上外朝。好在己酉这日齐人公主到了关城,在屈光等人的建议下,两国当日就进行了内关城防交接,一列列楚军退出了关城,一列列的齐军登上关城。

    换防的同时,齐王在群臣的簇拥下,带着公主行至坛下两国的大臣为了登坛的先后吵到最后一刻,结果是楚王齐王同时等坛,但楚王必须让齐王一步,等于是长辈先行。

    齐王是个面面团团的胖子,眉淡,目光毫无凌厉之感,给熊荆的感觉是处处与人为善的老好人。那什么可嘉公主完全是个小孩子,小到熊荆根本就没有兴趣,但齐王对她的宠爱确是名副其实,车门打开的时候,她居然赖在齐王的怀里不想下来,哄了半天她才不甘地放手。

    “楚王。”熊荆打量齐王健的时候,齐王健也在打量他。

    “齐王。”熊荆也如他那般平揖。

    “齐王请。”想到自己要让齐王健一步,熊荆又说了一句。

    “楚王也请。”齐王健打量完了熊荆,并未发现他有什么特异之处,可想到自己这个年龄只在后寝玩耍游戏,人家则已经领兵打仗,打得还是秦国,脸上顿显出一阵笑意。

    “请。”齐王健笑后又朝熊荆颔首,这才跨出了第一步,他没有急着走,待见熊荆也跨了一步,方继续上阶登坛。

    会盟之坛按礼本该高十二寻,现在一切从简,所以只有十二尺。熊荆登之毫不费力,齐王登坛后则有些气喘吁吁。好在接下来没有两人什么事,奠玉后都是臣下在忙碌。

    “凡楚齐无相加戎,好恶同之,同恤灾危,各救凶患。若有害楚,则齐以粮秣马匹助楚;在齐,楚亦如此。交赞往来,通商无壅,谋其不协,而讨不庭。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坠其师,无克祚国。及其玄孙,无有老幼……”

    此一刻,穆陵关清风阵阵,旗飘扬,司盟宣读着盟书,昭告神明,戎右端着盛着牲血的玉敦,等待两国君王歃血;千里之外的陈郢大市,齐国剑士暴喝中钜剑疾刺陈敖,速度之快让人咂舌;而在大梁暗漆漆的廷狱,魏王魏增在寺人狱吏的簇拥下,正趋步行向最后一间囚室……

第四十章 为敌

    齐多技击之士,钜剑在手,翩若游龙,惊若飞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相比于剑士的飘逸灵巧,甲士出身的陈敖处处显得笨拙,他不喜欢这种单打独斗,更擅长于阵战群殴。甫一交锋,他就被剑士刺了一剑,好在他身着一套环片甲,‘当’的一响后,剑士差点被他一刀劈中。

    “彩!”围观的人群爆一声喝彩,一些人是站在陈敖这边的,但更多人的站在剑士那边。

    倒不是因为什么正义公平,庶民根本没这个概念。他们不喜欢陈敖的根本原因在于:这个曾经下贱的、给碗饱饭就感恩戴德的佣夫居然一战就成了誉士,爬到了大家的头上,变成了自己想成为却难以成为的那类人,每个人心里都不痛快。

    礼崩乐坏是全天下庶民的机会,为了出人头地、改变命运,有些人读书,有些人经商,有些人为吏,更有些人为奴、为妾……。不管选择那种,都需要数代、十数代人的苦心经营才能改变地位,当然更大的可能是一无所获,但有人一夜成功、一步登天,真是太不公平了!

    “呀!”被刺中一剑的陈敖开始笨拙的反击,誉士佩刀被他舞的像风,不断左斩右斩,竖劈横砍。然而剑士的步伐极为灵活,刀光中他的身形好似一片柳叶,还不断反击,看似有惊,实则无险。

    “彩!”旁人更加竭力的喝彩,十几个身着皂衣的县吏甚至高喊‘刺死他。’

    “这怎生是好?”陈且手握着佩刀,手心里全是汗。他不通武技,打架却是常有的事,陈敖这么打,一旦力尽,那就完了。

    “那也是战死。”蓝钟也看出了陈敖此战无法取胜,只能以战死安慰。

    “他是我兄弟!”陈且就要拔刀上前。

    “你敢!”蓝钟怒视着他。“这是大王之命,你敢违命?”

    “子且兄,子敖兄未必会败。”昨日的那个卒长,上官皋,是他找人借了一套环片甲给陈敖。“万不可小瞧了那套甲衣。”

    是的,甲衣。比铜镜还要亮的环片甲保护着陈敖的肩膀和身躯,剑士惯于攻击人的身躯,特别是肺脏,陈敖的狂暴反击中又中了他几剑,可这些攻击全都打在了甲片上。钜剑,哪怕是钜剑,也不能刺穿钜铁甲片,唯有在旁的庶民以为剑士胜了,顿时连连喝彩。

    得到卒长提醒的陈且手又松开了,但额上身上的汗却越流越多。他心里开始大骂卖咸鱼的陈牧,他发誓要是兄弟死了,必要杀之为兄弟报仇。

    “杀!”终于有些累了的陈敖低喝,他手上钜刀抡起,打算再怒劈一刀。

    可他刀抡得太高了,动作也太慢,以至于胸腹间露出大片空档,瞅准机会的剑士垫步前突,迅捷无比的刺了一剑。这一剑的目标不再是躯干,而是没有甲片保护的下腹。剑士的沉喝中,钜剑猛刺了进去,陈敖魁梧过人的身躯突然一震。

    时间似乎凝固了一秒,直到围观的众人爆发出震憾整个陈郢的“彩!”

    “我杀了汝!”双目尽赤的陈且拔刀,冲入了圈内。

    巨大的喝彩声不由让剑士微笑,他胜了。但陈敖的微笑却从嘴角绽开,他按住钜剑的血手一放,身躯突前的同时一把就将剑士揪住,右手手起刀落,一刀就将剑士的头颅斩了下来。

    “呸!你大父我乃是誉士。”看着那颗还在地上滚动的头颅,被钜剑刺透身躯的陈敖骂了一声,才在围观者的错愕中轰然倒地。

    “快救人!”上官皋从陈敖喝‘杀’便预感到了不对,没想到两人的生死只在一瞬之间。

    “熊子!”陈且跪到在了地上,喊着陈敖的外号,要把倒地不起的陈敖拉起来。

    “快止血。”上官皋按住了陈敖腹上的伤口,不敢拔剑。这个没有棉花的时代,止血只能靠丝絮。草草止完血后,满身是血的陈敖被人抬走。

    陈且追了几步,想到什么的他疾跑至人群,把请来剑士的陈牧拉了出来。陈牧是个鱼贾,专门从齐国购入咸鱼贩卖大众,盐是很贵的,尤其是陈县的盐。

    “贵人、贵人,小人、小人冤、冤……”陈牧不但脸吓得发白,腿一软还跌了一跤。陈且又把他拽了起来,扯住头发就要砍人。

    “不得滥杀!”蓝钟一把将陈且拉住。“他家仆被杀,报仇情有可原。”说完这些他又小声了一句,道:“子敖兄或有救。”

    “此、此战……”司败被人推了上来,他不敢看似要吃人的陈且,几乎是闭着眼睛在念,奈何牙关打抖,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此战若何?”誉士与誉士平等,不过每个县都会推选自己的首领。什么是首领?用大王的话就是阵战的时候你愿意跟着谁,谁就是首领。三十多岁的蓝钟是陈县誉士的首领,他原本是陈师的卒长,清水之战自愿站到了军阵前排。

    “此战陈…陈誉士胜了。”看着蓝钟脸上的那一丝笑意,司败终于把话说完整了。

    “若何?”蓝钟又看向陈牧,他整个人都在打抖,裤裳更是尿湿了。

    “小人、”他慌忙的跪了下去,“小人不敢、小人再也不敢。”

    “非也!”蓝钟大声道,又环视着围观的庶民,“但有仇怨者,尽管杀来。誉士本该战死,死有何怨?”

    蓝钟看到哪里,庶民就闪避到哪里,没有人敢迎视他刃一般的目光,包括哪些混在人群中的县吏。

    “散了、散了、都散了!”蓝钟傲视全场时,县司马陈不可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他一说散了,身后跟着的县卒就挥矛赶人,适才高声喝彩的庶民鸭子一样被县卒赶得四处乱跑。

    “子敖誉士何其勇哉?”脚尖踢了踢剑士滚在地上的头颅,陈不可假模假样的叹了一句。后又看向蓝钟:“不知子敖誉士如何?若亡,本……”

    “医尹说,八成死不了。”蓝钟看向他,还未走近便问到了他身上的酒味。

    “大善。”陈不可喊了一句,因为半醉的缘故,他的举止有些疯。喊过他再道:“子守也是公族,何必和这些贱民厮混?县公今日还曾说起你,说你拒了他的好意,宁做五十石的誉士,不做四百石的县左司马。嘿嘿…,县左司马,你可知一年还有多少、多少好处……”

    “谢县公抬爱,蓝钟无意为官。”蓝钟一揖,就想转身离开。

    “你以为……那陈牧真能请到……请到齐国剑士?”陈不可脸上全是酒醉的红晕,笑容可掬。

    这句话顿时就把蓝钟拉了回来,他揖了揖才道:“请问司马,是何人请来的剑士?”

    “何人?嘿嘿。”陈不可得意,得意到直抒胸臆。“你等真以为誉士是士?真以为入了王宫与大王对饮就是王臣?屁也不是!陈县是县公的陈县,不是大王的陈县。县公看你等敢战,这才、这才……嗝……”

    陈不可打了个酒嗝,本该从**放出的屁现在从嘴里吐了出来,他毫不知觉,继续道:“你等只有忠于县公,才有活路。县公待人不薄,你若为左司马,或许不能钟鸣鼎食,锦衣玉食绝不少你,然若你等不忠于县公,更欲与县公作对……”

    “我等无意与县公作对。”蓝钟早就预料到了是这种情况,他也不想与县公作对,可是……,“尚若有誉士的闾、族不缴那些例税,我等必与县府相安无事。”

    “哈哈,”陈不可先是干笑,复又哈哈大笑起来,笑的是前俯后仰,可瞬间他就收敛了笑意,脸作寒冰,瞪着蓝钟恶道:“不缴例税,你让我等何以为食、何以为衣?数百县吏、近千啬夫、闾胥、里正、党正、乡大夫,谁养之?你养?我养?”

    “告辞!”蓝钟虚揖一记,转身就快步离开。

    陈不可话没说完蓝钟就离开让他有些气急败坏,他最后大喊道:“勿以为大王护得了你!”此话喊出也不见蓝钟回头,更别说停步,无处发泄的他一脚就把收敛中的剑士头颅踢飞,那头颅飞起、落地,最后滚到了街角,一条黄狗奔过去嗅了嗅,赶忙将它叼走。这还是慢了,血腥味还引来了别的狗,犬吠撕咬中,一条瘦狗钻了空子,叼起头颅就狂奔而去。

    “寡人闻之,楚国行朝国人之政,可又闻楚国大乱,有钱方可为国人,请问楚王,真如此乎?”会盟的最后是飨宴,越看女婿越满意的齐王开口问道。

    楚臣脸上一阵羞臊,丢人真丢出国了,屈光道:“鄙国朝国人之政……”

    “确有此事。”熊荆毫不掩饰,“商贾多的县邑,譬如陈县,使钱买简者众,人人出钱争当国人。然在淮南、吴、越,哪怕是宋、鲁、莒、彭,则并非如此。所选之国人,多是当地名望之士,名望,信誉,万金不易也。”

    “善。”县邑封君混合制的楚国,与不行郡县、五都乡里制的齐国在很多方面有共通之处,士大夫之间的价值观也颇为相同,熊荆最后一句让齐国大夫、齐王频频点头,人皆称善。

    “遴选国人乃试金之石。勿看陈县人多、钱多、城高,更有胡泽屏护半城,不佞最不放心就是陈县。金钱畅通无阻之地,乃组织溃散之地,军无争心,人无死志,一切以个人得失为要,名望、荣誉、忠信,皆一钱不值。”

    老气横秋的话从未龀之童嘴里说出确实让人有些尴尬,可齐王想到了齐国,齐国素重商贾,那些商贾也是一切以个人得失为要。“楚王以为此当如何?似陈县这种商贾遍地之地?”

    “若他们真不愿打仗,那便让他们缴纳重税。”熊荆对此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重税?如何收之?”齐王不解,齐楚商税都是百分之二,加重全国都要加重。

    “以每户岁入收之,譬如一金以下免收,一金以上起收,岁入越多,税率越高。”熊荆说的是个人所得税,这个税种放到先秦,应该叫做个户所得税。

    “真可如此?一金以下庶民岂非……”齐王讶道。近半庶民岁入在一金以下,**千钱最多,岂不是近半庶民都不交税?

    “一金只是譬如。”熊荆强调道。“不佞以为,军不在多而在精,怯弱怕死之辈不但无助胜利,反而会拖累全军。军阵任何一处崩裂都将导致大败,阵法技击或可教习,勇武敢死无法教习,索性,不愿打战之人重税之,敢打战之人精锐之。”

    “大王之言谬矣。”田洛插言上来,“齐楚人丁有限,若不户户出征,何以阵斗?”

    “何须阵斗?”熊荆笑了,田洛说的还是步战,他想到的却是重骑兵。

第四十一章 军情

    随着各县各邑的国人入郢,秦魏撤军危机不再的郢都再次热闹起来,但最热闹的还是路门外悬着的鼓鼓(六鼓之一,四面,可鸣冤进谏),几天不到就被人敲破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最开始是陈县、新蔡、息县等县庶民到左尹府告发本县使钱买简之事,因为视日(楚国的上诉书,开头为:仆或小人敢告视日,结尾为:不敢不告视日)全是竹简所写,以致要用重车装运,十几车的竹简差点就把左尹府给埋了。

    视日上写得非常详细,谁谁谁,何时何地,使何人何仆,出钱几何、买简几何,全都写的清清楚楚,甚至连谁谁谁派使女仆、臣妾与谁谁谁欢好这种新颖的性贿赂也记得一清二楚。

    按楚律,诬告反坐。即,你若不能证明所告之情属实,那你就要承担所告罪名之罪责。即便有这样律法,视日上写得过于详尽,以致左尹府要做的事情只剩下抓人。

    告发一起,郢都哗然,王宫路门外的路鼓接连敲响七次,大王不在后寝,太后、令尹、左徒不得不至正寝听击鼓之人陈情直谏。七批人异口同声的说县邑朝国人乃使有钱者为国人,如此以往,国将不国,县邑朝国人万不可行云云。

    告发之事未完,鲁地、宋地国人又来击鼓,言誉士杀人不死乃不仁,请收回王命。而后最精彩的表演是五位七旬儒士前来击鼓,直言大王尚未加冠,亲政不合礼法,其王命之所以不仁,乃太傅、太保教导无方之过,进谏的最后居然是罢令尹、改新政。

    新政也好、不仁也罢,赵妃都还忍着,听到几个老儒生要儿子不要亲政,她便有些忍不住了,好在令尹稳住了她,将儒生直谏之言细细记录,再把他们礼送了出去。

    国人一入郢,路鼓便敲破。罢令尹、改新政,洪水一般的言辞传遍街头巷角,整个郢都好似被流言推到了云端,谁也不知道掉下来之后谁要死去,谁又还活着。

    “唉!朝国人万不可行。”燕朝之内,宋玉叹了口长气,虽然郢都国人的规模后来被压缩到每县两人、每邑一人,真正入郢都的国人仅百余,可这百余人还是闹翻了天。民意是不可开的,一开民意,洪水就挡不住,结果不是溃堤就是改道,谁也不知道水要往何处去。

    “事已至此,又能奈何?”淖狡更类似武人,处理这么复杂的问题只觉得脑子不够用。

    “我以为此事大善。”刚刚从大梁回来不久的阳文君笑着,余光看了看淖狡,又飞快挪开。“大王因何开外朝?使民意达于王廷也,使万民教化敢死善战也。民意在此,岂能惧之?”

    “此非真民意!”鲁阳君看得最清楚,“此乃县公邑尹之意。县邑因使钱买简之故而不朝国人,那郢都为何要朝国人启外朝?令尹万不可听信此等言语!”

    “诸事诸般,皆以不开县邑外朝,县邑不朝国人最重!”箴尹子莫也看得很清楚。朝国人是双刃剑,一方面限制了王权,一方面又限制了尹权,最终使民意上达王廷。这本是善政,县邑却为一己之私而欲破坏此政,这让他愤恨不已。

    “此言有理,入郢所谓国人,不过是县公邑尹之家宰门客而已。”蒙正禽也是看透了,那堆差点把左尹府埋了的视日竹简个人是弄不出来的,只能是县公邑尹所为。

    “禀令尹、诸位大王,大王来讯。”一个文吏进来揖告,手里拿着一份讯书。

    “大王何言,快念!”淖狡急了。飞讯传讯太短,他占线占了两天才把郢都的情况报告给大王,今天终于等到了大王回讯。

    “大王曰:来讯已知,外朝当有三不议:其一曰:公族事不议;其二曰:誉士事不议;其三曰、令尹十年内不议。言毕。”文吏读完将文书递交便退出去了。

    “朝国人若何?”昭黍问道,“为何大王不禁议朝国人之政?”

    “朝国人乃使国人出声,怎可禁议朝国人之政?”听闻‘令尹十年内不议’,阳文君眼角一跳,目光当即黯淡了下去,可这只是一瞬,很快他又目光流转,微笑如常。

    “正是。议又如何,我等驳回便是。”鲁阳君用了一个熊荆发明的新词,驳回。“国人言行皆来自于朝国人之政,若县邑不开外朝,郢都也不开外朝,我等抓住此点便可,这百余国人能翻天不成!”

    鲁阳君话语刚落,路门外再次翻天,那里又是一阵鼓响。重臣们这几天听鼓声听多了,淖狡甚至以为鼓声是幻觉,是前几日的后遗症。但鼓声一停便是告警的号报,有人一边喊‘报’,一边从路门外飞奔进来,冲到阶下便大喊道:“紧急军情!今日早食,秦军拔我谢邑!”

    群臣全在明堂,不再大室之后的中廷,阶下之言听得是一清二楚,身为令尹的淖狡还未问话,又是一声疾‘报’从大司马府的方向传来,来人来不及击鼓就冲到阶下喊道:“紧急军情!今日隅中,逾十万秦军出魏境行向平舆!”

    “报!”又一名报讯的甲士飞奔而来,此人木纳,先击了一通路鼓才跪于阶下报讯:“紧急军情!今日正午,秦魏联军四十万犯境,此时已围柽城!”

    燕朝之内,人人呆如木鸡,似乎连呼吸都停了,更遗忘了时间,直到太后赵妃的声音传来:“寝外何人击鼓?”

    “臣、”淖狡嗓子干的只想咳嗽,他顿了顿才道:“敬告太后,秦魏出兵伐我。”

    “秦魏不是已退兵了?”赵妃带着些不解,可明堂诡异的寂静让她渐渐不安。

    “秦魏大军复来也。”淖狡手上有三份最高等级的军事讯报。第一份是来自城阳,谢邑是淮水上游的小邑,去年开始楚秦两军便对峙于此;第二份来自平舆,这是汝水上游,新蔡上去楚魏边境最重要的城邑就是平舆;第三份自然是鸿沟方向,柽城在陈郢的前方,紧挨着魏国。

    淖狡心中把军报都过了一遍,再道:“恐有六十万大军。”

    “啊。六十万?”赵妃花容失色,她抓紧衣袖,急问道:“大王、大王人在何处?”

    下邳(今睢宁古邳)是沂水、沐水、泗水、睢水的交汇之处,楚国的东北部要冲。这座起于商代的城邑给后世最早的记忆可能是张良受书。说是有个老者坐于桥上,看见张良就扔了个鞋,然后让他去捡,再给自己穿上。这是考验,考验完了老者就说:孺子可教也,五天后你再来,我传你盖世武功……

    熊荆貌似听过这个故事,可他不知这个故事就发生在下邳。此时,他在少宰靳以、臣厥、下邳邑尹,还有一个清丽的齐女,两个齐国寺人的陪同下巡视下邳内城男女婚前不相见,母后、令尹建议把他的小小萝莉安置在下邳或者彭城,这样离齐国也近一点。

    下邳几十年前还是齐地,曾封于国相邹忌,所以建筑的风格还是齐国式样,可惜的是楚国攻城时王城曾焚烧过一回,虽经简单修饰,火烧的痕迹仍处处可见,苑囿也荒芜一片,没有花木,长满了野草。

    “此处不可居。”熊荆看到荒芜的苑囿就摇头,小女孩还是多接触些花花草草的好。“彭城如何?”他问下邳尹。

    “大王,彭城王城毁坏更甚,臣以为……”下邳尹自然不想齐国公主、未来王后安置在下邳。四岁孩子夭折几率很大,顺利产出后到一岁,百名婴儿就要死掉三成,仅剩七成;这七成要长大到十四岁,最少又要死去两成。等于说,一百名顺利产出的婴儿只有一半能真正成人。王族的死亡率要少,但只是少可以,万一齐国公主在这里……

    “还是去郢都吧。”齐王分别时对熊荆千叮咛万嘱咐,随小小萝莉入楚的财物值十万金,宫女、寺人、竖子、臣有两千余人,现下穆陵关还在运小小萝莉的财物和下人。下邳和彭城是不可能安置得了的,只能去郢都。

    “只能赴郢。”靳以对此也表示赞同,“郢都阳云台或可……”

    “阳云台不可。”熊荆打断道,阳云台是大萝莉的居所,怎能给小萝莉?现在他还苦恼怎么向大萝莉解释这件事。明明信誓旦旦说要娶大萝莉为后的,莫名跑出个个小萝莉,还是个齐国公主,大萝莉肯定要气哭了。

    “然也。阳云台不可。”靳以是靳尚的后人,祖父善于察言观色,他自然也善于察言观色。

    “大王,这这……”靳以答应后面有苦色,还未完婚,齐国公主是不能住在王宫之中的,也不能住在宫外,阳云台是最好的,不住在阳云台他真不知道住哪里。

    “苑囿的章华台。”熊荆想到一个地方,靳以想反对的时候他再道:“在苑囿里砌道墙,把章华**立出来便是。”

    “啊啊……”按照大王的说法,苑囿这要切掉三分之一,靳以有点懵。

    将王宫苑囿切一块出来给公主,虽然不知道面积多大,但这是难得的礼遇,齐女素拜道:“臣妾代公主谢过大王。”

    “禀报大王,紧急军情!”庄去疾不顾礼仪直奔进来,眉头紧皱,面色发白。

第四十二章 城门

    秦魏联军犯境的消息好似给炎热的陈郢浇了一瓢冰水,瞬间就把温度降到了冰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前几日还热热闹闹的大市只剩下一地草芥,以及四处乱窜的家狗;家家闭户,门内不时响起大人的咒骂和孩童的啼哭;更混乱的是城门,蜂拥而来的乡民挑着家什,扶老携幼要入城躲避,未得军令担心秦谍混入城池的县卒将他们死死拦在护城河外

    这其实是一个悲剧。秦魏撤军,驻守陈县的军队虽然没有移防解散,可本该疏散的乡民因为惦记自己的庄稼和田宅,在项县观望了一阵又跑了回来。

    不比人多地少的韩魏,楚国即便是陈县,每家也有一两百亩地,正常是轮耕,可陈县人精明,遥闻魏国人、赵国人、齐国人都种冬小麦,因而也在不耕种的田种麦。夏天是收麦的季节,也是陈县收夏例税时候,庶民回乡县吏正好收税。

    一个要跑回来收麦,一个等着收麦后收税,以养活近亲繁殖、日益膨胀的县府官吏,大司马府军令和熊荆王命便置若罔闻了。而今,秦魏联军又来,陈郢南面暂还乡民茫然不绝,北面的乡民听闻打仗,赶忙带着父母妻儿亡命奔来,谁知,县卒居然不让自己入城。

    “此次敌军四十万攻我,郦先生以为如何是好?”陈郢县府,陈兼的酒糟鼻有些发白,他一直在擦汗。四十万大军差一点就把他击倒,好在陈郢还有飞讯,还有环卫和宫甲、还有作战司的郦且和知彼司的勿畀我。

    “大王曾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将城守牢便是。”郦且一脸凝重,秦人明明退兵了,怎么又来伐呢?难得……是华阳太后薨了?

    “秦人有备而来。”勿畀我叹道,他很是自责。“大军忽入我境,可大梁的军营依然戒备森严,以时日计,大军应是五日前离营。大军入楚我未得消息,此乃本司之失职。”

    “唉!”一个说守城一个在自责,陈兼没有听到半点自己想听到的东西。他一想楚军全部集结于陈郢,二想大王再度入城坐镇,但这两个眼下都不可能。大司马府的军令就是坚守,压根就没提援兵;大王与齐国会盟完,郢都外朝开启在即,恐怕已在赴郢的路上。

    “报!”突兀的报声让县府里的每个人无比紧张,来人跪在阶下大声禀告:“禀县公,大事不好,誉士叛乱!”

    “叛…叛乱?!”陈兼从坐席上弹了起来,满脸惊骇,以为听错。“你说的是誉士叛乱?”

    “誉士要开城门,县卒不许,他们便要抢城门。”军吏也不清楚详情,只知道誉士要夺城门。

    “县公,誉士妄负王恩,本将这就带兵将其斩杀。”叙话之时,县司马陈不可也在旁列,听闻誉士要夺城门,他当即暴起就要平叛。

    “且慢!”郦且出声拦住,他看向报讯的甲士,问道:“誉士为何夺门?要逃出城么?”

    “这,”甲士是受左司马陈丐之命过来报讯的,陈丐嘱咐他禀告县公就说誉士叛乱。

    “夺门是你亲眼所见?”郦且见他犹豫,再度喝问。“你若言之不实,当知军法无情。”

    一提军法甲士就跪下了,他大叫道:“小人受左司马之命前来报讯,不知其他。”

    “城外扶老携幼之民甚多,誉士夺门,定为此事。”郦且心中了然,他揖向县公道:“请县公放庶民入城,但有奸佞,入城再查也不迟。”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陈不可头摇得像波浪鼓,“城外庶民数外,城内粮秣本就不够,怎么可放彼等入城?去岁我守城阳,粮秣耗尽几欲割肉而食,今四十万大军攻我,大司马府只言死守,若是无粮如何死守?县公,万不可放他们入城!”

    “请问陈司马,城内现有丁口几何?”郦且再问。

    一问丁口陈不可就闭口,郦且又看向陈兼,陈兼咳嗽了两声,苦笑道:“恐不下五万。”

    “五万?怎会如此之多?”郦且大惊,军命要求城内只留三万人。“前月陈郢不是已经疏散了人丁?”

    “唉……”陈兼无奈的看了郦且一眼,捶胸道:“老夫缪矣。老夫缪矣啊!”

    “开城门!开城门……”陈郢九门,东北边是王城北门,一门三道,靠西的是庶民进出之门,一门两道。乡民们聚集在西侧两门,身在护城池外的他们呼天号地喊着开门;里面则是蓝钟几十个誉士,他们面对着守门县卒的戈矛,也大喊着开城门。

    “司马有命,城门不可开。”立在戎车上军率陈敢大喊道。“你等退后,不然戟矛无眼。”

    “秦军未至军率便如此慌张,莫非去年在城阳吓破了胆?”蓝钟大喝,他复又对县卒喊道:“你等父老妻女皆在城外,秦人若至,人人俱死,若不能护妻儿老弱,何为人哉?”

    县卒不少是征召于城外,闻言举着的戟矛当即就垂下了,气得陈敢拔剑连挥,喝道:“谁敢退后!谁敢退后,杀无赦!”

    “拿下叛贼!”誉士面对着城门,不想身后街巷闪出一队士卒,大喊着冲将过来。戎车上指挥的正是左司马陈丐:“你等速速弃兵就擒,本将只诛叛首。”

    五十多名誉士被团团围上了,双方戟矛相对,眼睛瞪着眼睛。蓝钟刀指陈丐:“陈丐,你我有隙何必迁怒于他人。”说话间他挤开身旁的誉士走到了前列:“若为丈夫,你我当决一雌雄,何假士卒之手?”

    如此直接的挑战让陈丐脸色一变,他不敢应承,只道:“众卒听令,蓝钟叛乱,杀之赏百金!”

    “谁敢!”蓝钟暴喝,他不再看陈丐,而是怒视眼前的县卒。

    “休要忘了,我等杀人不死。”誉士中最善辩的陈继高声道,“楚国誉士万五千人,我等若死,万五千人必为我等报仇!”

    “杀!速速杀之!”陈丐大怒,再道喝令士卒上前。可士卒真被陈继给镇住了,誉士不是单个、几十个人,誉士已然是一个阶层,无理由杀了任何一个,都会引来无穷的报复。陈县聪明人多,谁也不敢惹他们,不是恭敬相向,就是远远避走。

    “你等……”陈丐仍要驱士卒上前,不想城外传来轰隆隆的雷声,他呆住了。

    “秦军!”城头望楼上的哨兵用尽全身力气喊道,鼓人随之大力击鼓。

    这不是雷声,这是秦军骑兵的蹄音。城外,数万骑兵卷尘而来,飞起的尘土遮蔽了半边天空。远处的黄绿田野被他们逐寸逐寸的吞没,未及陈郢的庶民在官道上田野里使劲狂奔,但他们无论如何也跑不过骑兵,最后只能消失在这铺天盖地的尘土里,唯有几辆轺车在死命的抽马狂奔,但秦人骑兵仍是一点点追近。

    郑荣就在最前面的那辆轺车,车上是他的父亲和妹妹。炎炎夏日本不该出城,可老父前日梦见郑国的先君,说很久都没有飨宴,是以今日郑父便带人出城到墓地祭祀。谁料回程途中秦军骑兵来袭,靠着家仆的死命掩护他们才逃到这里。

    “驾!”郑荣每每回头都发现秦骑近了一些,他嘶喊着抽马,可马已经力竭了,它们越跑越慢。

    “主君!”身后轺车忽然大喊,喊声中带着泣音。那是郑氏的家宰,车上无法行礼,家宰喊了一句便毫不犹豫的打马转向,带着另两辆轺车反冲向秦军。

    “呦嗬呦!”冲在最边的骑兵发出怪异的吆喝,奔驰的马背好似家中的软榻,他们一边骑行一边手舞足蹈,眼见三两轺车冲来,还未近前便有人张弓射箭,‘啊’的一声,轺车上郑氏家宰中箭向后翻出车外,跌在满是尘土的官道上。

    “呦嗬呦……”骑兵吆喝声不绝,戎车上郑氏家仆虽然举杵相搏,可木杵太短,铁剑划过,这些人鲜血淋漓,倒在了轺车上。

    “开门!开门啊!!”如此的威势就是城上的士卒也人人胆寒,护城池畔的乡民惊惧的已在哭嚎,更有孩童女人的啼叫。惊惧推搡中,无数人掉入了护城池。几个月的城防不是白建的,护城池里尽是锋利的竹木,跌如水中的人顿被竹木刺穿,

    “若何?”人群后方的陈且脸色已然发白,腮帮子咬了又咬。秦军骑兵突然袭城,自然也有誉士不及入城,此时他身边就有一老两少三名誉士。

    “还能若何?强敌当前兮,无畏不惧。我等自然是痛杀秦寇!”少年誉士嘴边只有一圈粗粗的绒毛,他毫无惊惧,脸上反到全是兴奋。

    “不可。”外号叫做芋棒子的誉士肤如古铜,三角眼里除了恐惧、狡黠,更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凉。“宝刀太短,我等数人怎能与秦人骑兵相搏……”

    “你、”另一个少年刀指着菜棒子,“你敢畏战?!”

    “你去推车,横在前边。”芋棒子一手就把他的佩刀打掉,他是老卒,虽不知如何应付骑兵,但知道如果应付戎车。“你去将男丁拉出来,无兵刃就拿木杵。快!快!”

    骑兵越来越近,少年誉士的喊声没人听得见,也没有人听得进。大家都想进城,哪怕城门没开,吊桥也没有放下来,出列就是找死。人推人人挤人,哭喊嘶叫中,最强壮男子全挤到了护城池畔,力弱者、妇孺则遗弃在身后。

    “出来!”陈且冲到人群中拉住一个高壮的男子,要他出列。

    “你!”此人本想怒斥,但看到陈且另一只手举着钜刃,他脸上一变,身子使劲后退。

    “出来!”陈且再喝,他身边的少年誉士则高声相告:“所有男子出列,不从者斩!”

    “贵人、贵人……”秦军已至,出列就是死,被陈且拉住的男子涕泪满脸的求饶:“小人家有老父、家有老父啊……”

    “不出列者死!”陈且瞪着他,见他还不出列佩刀当即斩了过去。

    “杀人了!”热血从断颈处喷出,人群又是一阵骚动,护城池沿上又掉下去一堆人。

    “男子不出列者死。”陈且用佩刀将人头挑起,血腥满面的他好似黄泉来的恶鬼。

    “男子出列!出列!出列!!”人头和血腥让人惧怕,这次终于能拉动人了,人拉出几个后,更多的男子居然被人推了出来。

    “拿木杵!速拿木杵!”人群死命往护城池边挤,外侧的地上不是衣物笼箱就是横七竖八的木杵。“列阵!速速列阵!”

第四十三章 城门2

    北西门外三百步,城下庶民的最外侧,一个单薄的军阵正在逐渐成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乡民并非不历战事,他们只是吓破了胆,一旦手握木杵横排成阵,浑身颤抖连连求饶的他们也就站住了。而军阵成型,逃难人群里的其他誉士便不断踢人出来,甚至一些妇人也在高喊‘男儿出战’,正是她们不断把男人从人群里推出来。

    只是,没人在意城下庶民的死活。在县卒看来,这些人当中肯定混入了秦魏谍者,而在县公陈兼、县司马陈不可的思量中,城中已有五万人,粮秣不够。若再放这一两万乡民入城,粟米两个月就要吃光。水路是还未断,可万一断了呢?战争中的事谁也不敢打包票,去年息县县公成介还说城阳水路不绝呢,结果如何?

    “是戎人。”北东门城楼,环卫之将养虺从陆离镜中看到了秦国骑兵。虽然身着秦军甲胄,然而他们人人被发,甲胄下左衽小袖,更穿着列国都没有的长靴,这是戎人无疑。

    “恐是义渠人。”旁边的军率也有陆离镜,骑兵还在两里之外。城头连绵不绝的鼓声中,操作荆弩的军官正在喊着口令,城下投石机的手大声回报‘装弹毕’若秦人骑兵不止于三百步外,必要他们尝尝兵的厉害。

    “驾!”城池尽在眼前,那单薄的军政更不及五十步,就在这时,轺车两匹服马一颠,居然跪地不起了。郑荣怒的急抽,但不管怎么抽,马就是不动。他只好返身扶父亲下车,带着妹妹郑莳往前急奔。

    “呦嗬呦……”义渠人在马背上呼喊越来越响亮,他们很近很近。郑荣只觉得脑后全是马蹄声,拽着老父使劲狂奔。郑昌年老,那经得起如此剧烈的狂奔,十几步后他便摔倒在地。

    “父亲!”郑荣不得不停步,跑回去将老父背起,郑莳也是停步,跑回去帮忙。

    “速走。你等速走。”身上满是尘土的郑昌叮嘱着儿子,可还是被他背了起来。

    蹄声越来越响,大地开始震颤,‘啊’的一记,奔跑中的郑莳突然扑地,后心插着一支羽箭。奔在前面的郑荣心中一颤,眼泪猛然流下来,可他不敢停步,拼着一口气直奔到军阵之后。他没看的是,一名年轻的甲士迎着秦人骑兵,冲向了倒地的郑莳。

    “立住!立住了!”疾奔而来的秦骑兵就像横扫一切的沙暴,马还未至威势就让人不敢直面。芋棒子连着其他几名誉士站到了军阵前排他们本就习惯站在军阵前排,彼此间隔的很远。没有拔刀,每个人都举着长杵,嘴里默念着些什么,唯有站在牛车轺车缺口处的芋帮子大声相告,嘱咐身边、身后的兵卒要立住。

    “呦嗬!”骑兵的吆喝此起彼伏,他们没有直冲前有疏陋车阵掩护的军阵,而是三十步外放箭。看到箭雨来袭,芋帮子举起木箱盖的同时又提醒同袍:“箭!”

    前排步卒有些人举着乡民扔到簸箕,有些则拿着笼箱盖,即便他们举‘盾’,仍有人中箭倒地,芋帮子是其中之一,一支箭射在他的额头。只是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倒下,直到听不到那个让人心安的声音。

    ‘隆隆隆……’秦军骑兵在疏漏的车阵外掠过,军阵瞬间就被尘土吞没。而没有军阵保护的北中门,骑兵直接冲入人群疯狂砍杀。恐惧的乡民极力前涌,护城池边的人一波接一波的被推下水,尖锐的竹木将这些落水者刺穿,直到尸体扎满竹杆木杆。这其实也是骑兵的意图,要把这些人赶下水,好填满护城池。

    “已备。放!”城内投石机再度调整方向,将落点对准北中城门方向,随着发射的命令,‘咯噔’一声,吊杆‘呼’的一声带着皮兜弹了上去。

    “放!”城头上的荆弩也在射击。箭矢难以目视,直到射中城下的骑兵,余势未完的箭矢更将他们连人带马死死钉在地上。而当四百楚斤的石弹落下,只要被砸中的骑兵连人带马都成了肉酱,更可怕的是石弹会跳跃、石屑会飞溅,触之者非死即伤。

    可惜箭矢、石弹再厉害,也没办法对付已经冲入人群中的骑兵。有些骑兵甚至跳下马,挥剑开始赶人下水。不明前方也是死路的乡民呼号中拼命前涌,前涌中又不断踩踏,只等跌入护城池中,被竹木刺死。池水很快就红了,城上的县卒不忍直视。

    “芋帮子呢?芋帮子呢?”骑兵掠过,刚才前去救人的少年誉士奇迹般的背着郑莳跑了回来。

    “回阵!回阵!”芋帮子一死,陈且已然成为了军阵的最高军官,这个昔日的佣夫好像换了一个人,无惧生死的站在军阵前列指挥。他看到,掠过己阵的敌骑又要冲来了。

    “立住!立住了!”他学着芋帮子的口吻,安抚着这个宽约一百五十列,厚不及十排的军阵。

    ‘隆隆隆……’尘土让人睁不开眼,真的睁眼,沙子就会飞到眼睛里让眼睛湿漉漉一片。泪眼朦胧中,陈且看着敌骑越来越近,他们举弓、放箭,而后挥剑从车阵的缺口直冲过来。站在前排、举着长杵的他首当其冲。

    ‘砰!’思维模糊间他感觉自己身子一轻,好似飞在了半空,这种感觉前所未有,可之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杀!杀!”未死的少年誉士在狂喊,折断的长杵扔弃后他冲向止住去势的骑兵。喊叫中劈出的钜刃没有砍断骑士的铁剑,可下劈之势伤到了战马。战马嘶鸣起来,踢撞到了自己人。骑兵奔驰起来是可怕的,但它一旦陷在军阵里就毫无可怕之处,随着誉士的狂喊,步卒不再顾及阵列,围着冲入阵中的骑兵用木杵乱捅猛砸。

    这是一场乱战,但因为阵前的牛车轺车,后续的骑兵只能掠过,准备下一轮冲锋。幸运的是城头的荆弩终于射了过来。北中门半数乡民被敌骑赶到护城池里刺死淹死,他们绝不敢让这种惨剧在北西门重演。荆弩开始急速射,一支又一支的长矢飞向准备下一轮冲击的骑兵。

    “立住、立住了……”混战中有人踩到被骑兵撞晕的陈且,他喃喃了两句,一醒便迅速爬了起来。起来的他看到敌骑又在百步外回旋集结,指着前方大叫:“列阵!列阵!”

    “列阵!列阵!”几名杀红了眼的誉士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到了又要冲来的骑兵,赶忙再次列阵。很多人长杵断了,手上的‘盾’也不见踪影,这一次阻止骑兵只能靠他们的身体。

    “呦嗬呦”骑兵们高呼,他们不想让给敌人太多的时间喘息,北西门外的军阵还在一片混乱时,他们便策马前冲。荆弩箭矢不断飞来,将他们的同伴射死,投石机投掷的石弹‘砰砰’砸落、而后弹起,带走一个又一个骑手,可他们仍然冲锋。他们清楚,只要冲过那单薄的敌阵,就能把护城池边黑压压的人群赶下水。

    “驾!”最后三十步马速达到最快。前方是军阵虽然列成,但每个步卒脸上全是惊骇的神情,除了那名指挥列阵的军率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

    箭矢之后,疾驰的骑兵跃过错落的车阵,‘轰!’半吨重的战马撞飞最前列的步卒,在他们的惨叫声中,战马踩踏着其他人的躯体继续前冲,正当骑士以为自己冲破了这个单薄的军阵时,军阵后方满地的笼箱、簸箕让战马猛然人立,这只是少数,更多骑兵冲了进去,而后嘶鸣声一片,人马倒地。仿若铁痢疾的笼箱簸箕不是使战马折腿,就是让马蹄开裂。

    停顿就是死亡,骑兵驻足之时,大腿上鲜血淋漓的陈且带着未死的步卒从后方猛冲上来。冲进来的骑兵不过两三百人,但未死的步卒有近千人。他们已然疯狂,毫不畏死的冲到马前,或打或拽,有人人甚至要把骑兵拉下马。

    “呜、呜、呜”异与鼓声和金声,这是义渠人收兵的号角。听闻角声,北中门赶人下水的骑兵、北西门步卒包围的骑兵全都调转马头,往回骑行。他们中有些被杀死、射死了,有些则一骑绝尘,奔向吹响号角之处。

    追之不及的步卒心有不甘,这时有人呼喊起来,“王卒!王卒出城了!”

    不是王卒,是环卫。三千多名环卫和宫甲从北东门出城了,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新军。四米多长的钜铁长矛举着手上,左臂全挂着一面小盾,但这并不是引人注意的地方,真正让人看不懂的是他们所列的军阵

    军阵全然是断裂的。15x15的钜铁夷矛阵根本就不靠在一起,而是空出了大约十步的间隙。保持阵线的完整是横队时代的金科玉律,谁也不敢让军阵断裂,因为这会导致敌军从侧后勾击自己。侧背一旦受敌,结果就是军阵崩裂或者溃散。

    “这是何阵法?”左将军王剪跟随骑军奔袭陈城。战争是残酷的,护城池如果不是用楚人的尸体填平,就要靠秦军士卒的尸体填平,所以他建议驱逐楚人入池。这个任务只完成一半北中门赶下去无数楚人,可北西门因为有一个单薄的军阵,义渠骑兵冲了两次都没有冲开。这时候楚军出城了,摆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军阵。

    “是荆王的矛阵。”骑将辛胜也在,去年他就听说荆王有夷矛阵。

    “可否一冲?”王剪不是骑将,无权命令骑军冲击敌阵。

    “精骑不多,荆人箭矢石弹强横,义渠鸩恐不愿。”辛胜摇头道,楚军只在距离城墙三百步以内的地方行走,并非应战,而是救人。

第四十四章 城门3

    秦人征服了义渠,但秦法并不完全适应草原,一如秦法不适应江汉平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义渠人惯于迁徙,只有怀柔政策才能使他们安定下来,成为秦国的臣民,为秦国征战。这也是一种同化,只是义渠灭国不过三十五年,当时的人不少还活着。

    即便在马镫的时代,骑兵依然是草原部落占优,没有马镫的时代更是如此。上次秦楚决战秦军骑兵吃了亏,这次辛梧特别调来能在马背上开弓射箭的义渠人。

    马上用弩和用弓手全然不同。用弩只发一箭,用弓可射几十箭上百箭,但培养一支在马上用弩的骑兵和培养一支在马上用弓的骑兵成本是不一样的。培养一名步弓手短则五年,长则十年,培养一名骑弓手在这个时代几乎要一辈子(必须从小就开始骑马,但能活到成年的人不到一半)。秦国的战争机器不惧造价昂贵的弩机,却厌恶经年累月没完没了的练习士卒皆庶民,庶民是要种地的,哪有时间去骑射?

    义渠鸩是这支骑兵的首领,这个胖子此时安坐在一辆马车上。马车比秦军戎车宽大,豪华至极。彩绘的车舆、车轮和车辐,皮条编织的车身,金花、银花,玛瑙、彩陶、贝壳装饰的车厢,全然是君王气派。看着自己的勇士把那些楚人赶下护城池,他兴奋地大笑起来,灌完一口酒他又遗憾了一句:“可惜无获首级。”

    “见过辛将军,王将军。”马车驶到旌旗之下,众戎将簇拥的义渠鸩就在车上对辛胜和王剪揖了揖,他当面抱怨道:“无获首级,儿郎们无功。”

    “不过是些庶民,胜之不武。”辛胜答道。他想起王剪的请求,指着城下的夷矛阵道:“荆人已出城,不过三四千人,义渠君何不去斩他们的首级?”

    出城的楚军义渠鸩早就看到了,他并不蠢,夷矛前端的钜铁矛头阳光下闪闪发光,去冲这样的军阵那就是找死。旁侧数将的戎语中,他的胖脑袋连晃几下,道:“荆人箭矢石弹厉害,我待他们出来再战。”

    楚军夷矛阵就沿着护城池横走,根本不想出战。辛胜闻言笑了笑,也不强求,他其实也无权命令义渠人如何如何,除非他们违反主帅屏绝陈城的军令。

    “义渠君的儿郎善骑射,何不射之?”王剪一直看着夷矛阵,就想知道这个军阵如何作战。

    “射之?”义渠鸩又望了夷矛阵一眼,骑弓最远能射三十步,如果在三十步发箭……。“儿郎们无获首级。”他仍觉得不要冒这个险。

    “不敢便是不敢,何须在此假意推搪。”王剪佯装不屑。“本将咸阳时就听闻义渠人胆怯,本还不信,不想果真如此。”

    “你敢说本君胆怯?!”义渠鸩怒视过去,马鞭欲挥,王剪身边的王贲和短兵当即抽剑。

    “义渠君若是不怯,何不一试?”辛胜完全站在王剪这边。“虽不能获荆人首级,然本将自会如实禀报大将军,以为义渠君记功。”

    辛胜麾下两万骑兵疾驰而来是想寻隙夺门抢城的,可惜骑兵再快也跑不过飞讯;义渠鸩的四千骑兵最重要的任务是压制楚军骑兵,保持去年那样的屏绝。

    他可以不理会王剪的激将,却不能忽视辛胜的建议。回头叽里呱啦一阵戎语,一名精壮的骑将奔了出去,数名骑手紧跟,他们举着一面绘有大角羊的戎旗。戎旗挥舞,七八百名骑士迅速汇集,驰骋中他们的队列逐渐拉长,人人张弓搭箭。

    “右转!”敌骑的举动自然被矛阵外侧的卒长注意到,骑手还在三百步外,他们便命令夷矛阵右转对敌。‘哗!’十四个夷矛阵动作整齐划一,三千多人好似一人转向。

    “放矛!”转向之后,原本高举的夷矛往四面平放,四个对角的弓手小方阵举起了长弓。

    ‘隆隆隆……’敌骑越来越近,眼见他们就要进入射程,卒长高喊道:“已备,放箭!”

    ‘嘣……’桑木弓发出细微的弦音,十四个方阵、五百零四支箭矢离弦而出。这不是什么精准射击,这是急速覆盖性射击。精锐步弓手最慢三秒钟就能射出一箭,第一支箭在骑兵奔行到八十步时射出,虽然这是射程之外,可弓手瞄准的是七十步,箭矢飞到七十步时,骑兵恰恰不早不晚的赶到。破甲重箭看似飞得很慢,被射中的骑士却如同中了一拳,不厚的皮甲当即被箭头洞穿,中箭的战马更是狂跳嘶鸣。

    这只是开始!骑兵为了射箭速度不能过快,他们奔行到五十步时,第二波箭雨袭来,这次因为距离更近,箭矢带走了更多人。从王剪这边看去,义渠骑兵好像喝醉了一般,一个接一个的摔下马。原本就不密集的骑队露出一大片空档。有些人干脆弃箭举盾,有些则低伏着上身,手里仍抓住弓矢想等到三十步的时候反击。

    “放!”卒长又一次下令放箭。箭矢飞去,弯弓欲射的骑兵直立着上身,恰好等来了第三波箭雨。如此近的距离,中箭即坠马落地。而他们侥幸射出的箭矢毫无准头,大多被矛手的小盾阻挡。

    ‘隆隆隆……’最后那些侥幸不死的骑兵从矛阵三十步外急速掠过,而后他们迅速策马转向,竭力逃离这片杀戮之地,但训练有素、受夷矛阵保护的弓手射出的第四波、第五波箭雨又至,再次留下一批尸首。待见骑兵头也不回的离去,弓手方才放下长弓,欢呼的矛手奔出矛阵,对那些倒地不起的骑兵补刀。

    五波箭雨,弓手一共射出两千五百多支箭,八百多名骑兵几乎人人带伤,更有一百多人倒在了矛阵前方,这些人多数死绝,只有少部分重伤未死。

    “可近可远,矛阵难破。”王贲叹了一句。这时身上中了两箭的戎将勉强撑到了义渠鸩车前,可他还没有说话就坠马闭目了。看着这支人马几乎人人带伤,义渠鸩身旁的戎将极为激动,一个戎将甚至用马鞭直指王剪和辛胜,用戎语高声咒骂。

    “骑弓不敌步弓,谁知荆人矛阵里也有步弓手?”辛胜辩解道。他心里其实觉得义渠人太蠢。一石不到的骑弓怎么能敌得过三、四石的步弓?刚才那场对射,骑弓还未进入三十步的射程,就被步弓连射了三箭。如果是他,一看到矛阵闪出步弓就打马转向了,义渠人却好,蠢蠢的冲过去,吃了亏又来叫屈。

    “此阵甚妙啊!”心中高兴的王剪抚须继续看着西行的矛阵。这时候那些弓手立在了矛阵里侧,看不到半点影子,但刚才弓手的站位却刻在他心里。那是四个对角,夷矛往四面平方后的唯一空隙。站在这个位置,弓手可以从容放箭。

    “荆人此阵不合阵法。”辛胜并不觉得这种大违常理的军阵有何妙处。“阵法讲究长短相济,斗时长以救短、短以护长,荆人只有长兵而无短兵,一旦近前阵即溃也。”

    “甚是。”辛胜说的也有道理,王剪不得不连连点头。

    冷兵器时代,纯队和花队是两个分支。纯队即指军阵(百余人左右)中所有士兵武器一致,花队则是说军阵中各种武器搭配编排,即所谓的长短相济。纯度花队各有优劣,纯队在单项功能上比花队强,花队在适用性上完胜纯队。

    纯队最大的缺点在于:如果指挥官不能根据敌情地形天气这些因素灵活的配置各种纯队,那战斗不但失利甚至会失败;花队最大的缺点在于:如果战争的烈度很高,那么俱备多种功能的花队很可能会承受不住攻击而阵溃

    最明显的例子是北宋,北宋面对甲胄不齐的辽人、特别是居于山地,负甲不便的西夏人常用花队,前排矛手顶住,后方弓弩攒射;可到了北宋末年面对身负重甲的金人,就不得不使用纯队,前方肉搏纯队死死顶住金人的重装骑步兵,后方弓弩纯队居高攒射。

    战国时代因为冶炼技术的限制,士卒只有皮甲而无铁甲,也因为马镫的限制,少有肉搏骑兵,花队是各国常见的战术编制,但王剪在点头之余仍觉得荆人的夷矛阵难破。其虽不能长短互济,可如果灵巧搭配,或许也能以他阵之长,补己阵之短。

    “大王!大王啊……”夷矛方阵行到北中门,侥幸未死的乡民连滚带爬的奔了过来,他们哭得撕心裂肺,心里的苦想说也说不出,只能高喊大王大王。

    最前面的卒长上官皋无奈的张望了一下城楼,和声道:“勿哭勿哭,秦人已退,秦人已退。”

    护城池里死了几千人,尸体最多的一段尸体已然塞满。刚才乡民们吓得不知道哭,可现在安全了,他们方呼天抢地,悲声大哭。北中门嚎哭,北西门未受秦骑兵肆虐的人们则有些茫然,他们大多数人并不清楚,为何仅隔三百多步,两边的命运便截然不同。

    “假父有何遗言?”陈且斜躺在一名死去的少年甲士旁,腿还在流血,陈胜以为他要死了。

    “竖子妄言!”看着往自己奔来的巫觋,陈且根本不相信自己会死。陈敖都不死,他这点伤怎么会死?他训斥完又瞪向陈胜,“难道你惦记我女儿?”

第四十五章 外朝

    “此人,此人,还有此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身着赤色巫袍的巫师很远就看到了倒地不起的誉士,嘱咐着身后的巫女。巫医同源,熊荆只能在巫觋当中培养医护人员,只有他们敢解剖尸体、输血、截肢、缝合伤口、培养绿蝇蛆等等,也只有他们有那种毒蘑菇。医生全是巫觋,军队的卫勤系统也全是巫觋,可惜的是暂时只有环卫、宫甲有随军巫觋。

    受命的巫女趋步过来先用皮索将陈且的大腿扎紧,再于伤口处包上一团止血的丝絮,之后才检查陈且身上的其他伤势,同时问话,完毕后掏出一张橙色的纸片写上字沾上浆糊贴于陈且额头,这才嘱咐身后的担架把陈且抬走。

    巫代表鬼神,陈且从检查开始就全身僵硬,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见她画的是橙色纸片方松了口气上官皋说过,红色符最凶险,陈敖上次就是红色,橙色次之,黄色再次之,蓝色、绿色最轻,他这回真的死不了。

    处理完誉士才轮到普通甲士。骑兵冲阵是极为恐怖的事情,大多数伤患不是伤于兵刃箭矢,而是被战马冲撞踩踏。唯一庆幸的是骑兵没来得及再来一次冲阵,他们就被召了回去。

    伤兵是一个可以挖掘的资源,伤兵如果能治好那绝大多数将成为老兵,这也是熊荆大力气培养巫觋,建立军队卫勤系统的原因。且冷兵器时代的伤亡异于热兵器时代,二战时期或之前的伤亡比可简单概括为三伤一死。冷兵器战争不同,去年的统计表明,胜战情况下,冷兵器战争的伤亡比大约是五伤一死,败战暂时无法统计。

    除了战损,饮食、气候方面的损失也极为严重。去年冬天楚军大约有五万多人冻伤,超过十分之一的人冻死,另外大约有五千多人死于劳累过度、饮食不足、痢疾以及其他疾病。确切的说,去年清水之战冻死病死的士卒倍于战死的士卒

    这完全符合军事卫勤史,直到1900年的日俄战争,战死的人才首次多于病死的人。这可能与战争只持续一年有很大的关系,战争如果持续数年,后勤条件恶化、士兵体质衰弱,将会有更多的士兵病死。持续四年的南北战争中,北军战死十一万人,病死二十二万人。

    喝开水、深挖厕所、提供高热量食物、加强保暖、隔离防疫、焚烧感染尸体……,这些都是去年冬天总结出来的教训,可惜的是很多措施因为时间的关系只在环卫、王卒中试验,并没有推广至楚军全军。

    巫觋在城下救助伤患,将伤者用一种特别的床抬入城,立于北西门上陈不可只是扫了一眼,并未在意。郦且和县公陈兼站在他身旁侧,谈论的还是乡民入城之事。

    “若不放乡民入城,县卒战无斗志。”郦且最后说了一句,“还有大王,大王必不许如此。”

    两句话都是决定性的,陈兼看向陈不可,陈不可不言。他终于点头同意,又对郦且揖了一礼:“还请郦先生告于大王,速将乡民送到郢都去。还有粟米,人人皆知粟米不多,一些粮贾已经不卖米了……”

    城外一片混乱,城内则是鸡飞狗跳。趁着水路还未断绝,一些商贾已经坐船离城了。粟也在涨价,据说已经卖到一百钱一石。偌大陈县,楚国最繁华的城邑,真没想到一逢战事便变成这般模样。郦且只是大司马府的官吏,无权插手陈郢的城防,可他还是禁不住摇头,只希望大王收到讯报后早日回讯。

    一边是郢都外朝数日后开启,一边是秦军骑兵突袭陈郢。在下邳时熊荆面临着这么一个选择,即往南还是往北。当然这种选择并不困难,早有戒备的城邑不可能短时间被攻破,熊荆的打算是先赴郢都,再去陈郢。

    但是本次开外朝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无非是各县各邑派出的国人各抒己见。以目前的局势看,朝国人之政已经成了郢都和各县邑的权利斗争。县邑朝国人限制了县公邑尹们的权力,郢都朝国人则限制了王权。

    王权被限制熊荆可以接受,但不能限制军事指挥权。既然是分权于民,那大家都要拿出实质性的东西来,不能郢都让了权,县邑却没有让权。县邑如果不让出部分权力,庶民得不到好处、尝不到权力的滋味,那谁做县公、谁做大王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这是熊荆之前的想法,可上个月去陈县后他又改变了一些主意。

    楚国冗官冗吏情况非常严重,普通的一个县,仅县府就有两百名官吏,县府以外又有原先乡遂制度留下的地方官,从闾胥算起,多达六七百人。很多人、比如县府里最小的吏斗食,即上一天班就发一斗粟之意,楚国官员五日一休,他们每月也就是两三石俸禄。

    如此低的俸禄根本养活不了全家,可陈县的斗食小吏居然坐车,这就等于后世县政府的保洁阿姨开宝马。是家里本来就很有钱吗?不是。入县府前无车可坐,入了县府才有车。

    一万多户的县,要养近千名官吏,这些官吏还有妻儿老小。十分之一的田租根本就入不敷出,军赋怀疑也被县邑盗用去年大司马府就有人怀疑一些县邑的军粮仓禀是空的,里面根本就没有军粮,另外大府每年还要补贴各县各邑。

    一旦县邑外朝开启,冗官冗吏的情况就要扭转,裁撤官吏是必然的。为了平稳政局,唯一的妥协就是买断下岗。即不管之前是斗食还是百石,参照实际情况给一个可以养家俸禄,或者一次性发一笔钱。不然,县邑岁入养了这四五万地方官吏就没办法再养誉士、教士以及巫觋。且有他们的阻扰,新政很难顺利推行。

    这样的变动势必将触及了县邑的根本,官吏、县公邑尹不会坐视权力转移到他人手中。一旦因此发生混乱,楚国将全国瘫痪。但不解决又不行,楚国本就有众多无地的封君、空领谷禄的公族,县邑十几户养一户,官吏若再繁殖下去就要膨胀到拖死国家的地步……

    从下邳往南入淮河,再从淮河逆水往西几百里就是郢都。抵达郢都第二天,外朝就开启了。

    没有锣鼓欢呼,只有肃穆。王宫茅门与祖庙社稷之间的大廷按照几百年前传统站满了人。左边是公族卿大夫,右边本该百官站立的位置站的是巫觋,中间则是各县各邑赶赴郢都入外朝的国人。三不议传达之后,国人第一个要议的就是县邑外朝,理由很简单,出钱买简非法且无法遏制,县邑外朝断不可启,若启,商贾当道,国必乱。

    百余名国人几乎一面倒的支持不启县邑外朝,熊荆压根不停他们的言辞,只问向左右,“众卿以为如何?”

    “天下岂有因噎废食之理?”箴尹子莫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若不启县邑外朝,又何启郢都外朝?而若不启外朝,民意如何上达王廷,难道任由庶民生灭?”他说罢反身揖向熊荆:“敬告大王,使钱买简既违王法,拘拿便是,亦非所有县邑皆使钱买简。我等皆以为当驳回国人之所请,县邑外朝本在下月开启,然虑及兵事,或可延缓至秋后或年末。”

    “准。”熊荆也是站立,他点头之后再问道:“还有何议?”

    “臣有异议。”一名国人趋步上前,“朝国人之政涉及万民社稷,岂可轻易驳回?”

    “国人所奏,左右皆有权驳回。”淖狡并不请愿开这个外朝,现在是战时,每时每刻都有战报传来,虽然这些事情鲁阳君已在负责,可他不看着就放心不下。

    “敬告大王,臣等以为国人所奏荒谬至极。”右侧巫觋天官是太仆观季领头。“使钱买简者不到近半县邑,何须全部废止。既有人使钱买简,亦是县尹邑尹失察之过;县尹邑尹既然失察,更需启外朝、朝国人以议县政,何故废止之?”

    “敬告大王,臣亦以为国人此议不当。”右史也站出来了。官吏分为天官和地官,天官开外朝时归于右侧,与巫觋同列。“与其商议废止,不如商议如何杜绝使钱买简之事。”

    “然绝非使钱买简一事。”又有国人上前揖告,“有商贾赠美人予族师,使全族选简皆投于己;又有人修路架桥赈济孤寡,明言此举为便党人,实则是讨好党人;更有无耻之徒,于遴选国人之旁设酒肆女市,凡投简与己者,即可入内大醉一乐……”

    “哈哈……”不知是谁哄笑起来,引得国人一片大笑。痛心疾首陈述坏人手段穷出不穷的国人当即发懵回望,傧者则高呼无礼。

    熊荆也笑了,可他不能笑,只能忍住。待这位国人说完坏人是多么坏,这才转头问向左尹蒙正禽,“左卿以为如何?”

    “禀告大王,臣以为当先议国人遴选之律。”蒙正禽不喜欢誉士,但支持没有金钱沾染的朝国人之政。

    “准。”熊荆点头。“此议到此为止,限左尹府三月内拟定国人遴选之律,届时再行商议。”

第四十六章 假的

    六月最末,正直一年最热之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大廷是露天的,议事并非一件而是几十件,每件还要不断争论,是故第二天开始,每个人都是席地而坐。当然身份等级还是要有的,大王四重席,公族卿士巫觋天官两、三重席,百余位国人一重席;还担心年老体体弱者中暑,造府的工匠又连夜草草搭了个棚子,把众人坐席全部遮盖。

    大廷四周则不少庶民士人遥看,他们只能看到有国人出棚进言,听不到任何声音,可一些士人仍收起纸折扇呜呼起来:‘郁郁乎文哉!我大楚必君临于天下。’

    秦魏数十余万大军攻伐、誉士制度不得民心、大王时不时言楚乃蛮夷……,有太多太多让人不高兴的事情了,可看到大廷之上公卿国人聚而议政,大王垂拱而治,绝大多数士人还是从心底里高兴。他们是绝不赞同燕朝议政的,燕朝已在后寝,哪有外朝光明正大、天地鬼神共鉴。

    王败秦师于清水二岁六月辛亥,王朝国人,启外朝,群议国政。这记录在史书上,也记录在大楚新闻上。身临其境之人并不清楚这一日对历史有何影响,仅有后人按照自己的好恶打扮着这一段历史:赞同者说,这是历史之进步;反对者说,这是贵族之垂死挣扎。

    “当下无从知晓秦魏联军大军几何,陈郢初战所见,此次秦人骑军不但有武骑士,还有可在马上开弓射箭、冲击军阵的义渠人……”白天在大廷听众人议事,晚上召开军事会议商议如何抵挡秦魏联军攻伐,这便是熊荆这几日的生活。郦且和勿畀我已经从陈郢回来,他们带来最新的消息,义渠骑兵就是其中之一。

    “义渠早已被秦国吞并。”熊荆对义渠的印象只有四十年前的鄢郢之战,若非义渠骑兵长途奔袭拿下邓邑、打开江汉平原的大门,楚国也不会流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他们还保有一支可战的骑兵,可以冲击我们的军阵?”

    “非环卫军阵,是县卒的军阵。”郦且解释道。“骑兵最后一冲击破了军阵,若非誉士早有预料,于阵后遍布笼箱簸箕等杂物,怕北西门的乡民也被他们赶下了城池。”

    “该杀!”听到城池二字熊荆就恶狠狠,目光里有一股杀气。

    “大王,县公和县司马已上策请罪……”北中门死了六千多人、伤者无数,为稳定军心民心,陈兼不得不主动请罪。当然这也是做做样子的,大战之时,淖狡认为不要节外生枝。

    “六千多条人命,岂是请罪二字可恕。”熊荆愤道。“陈县官吏为各县之最,怠政亦为各县之最。还说什么不佞不仁,真正不仁的是那些官吏,让陈兼陈不可给我滚到郢都来!”

    “大王,”鲁阳君也开口了,“陈不可乃陈郢守将,他若来郢都,陈郢必然大乱。”言罢见熊荆还紧闭着唇,他又道:“大王,绝不可小觑这些人,若大王真要治罪,他们必献城降于魏人,即便不降,也会纵敌入城,以更大的祸事来掩盖这六千条人命。”

    “大王,府尹之言有理,万不可以常情度之啊。”郦且也揖道。陈县什么情况他很清楚,官吏什么心肠他更清楚,这些人为了自己的饭碗可以掀翻整张桌子,然后反归咎于君王。

    “他们敢!”熊荆肺都要气炸了,可众人揖礼的还是揖礼,摇头的还是摇头不是不敢,那些人是真敢。

    “大王忧民之心天地可鉴。”淖狡带头跪了下来,“然,楚国积弊至今,非一朝一夕所能改。臣请大王暂缓此事,安抚陈郢为要。”

    “臣亦请大王暂缓此事,安抚陈郢为要。”众人也都跪下来,他们一跪下,便露出悬挂在墙上的天下地图。秦国已占领地图上一半的城邑,章鱼般的触手伸向天下六国。赵国已被包夹,韩魏早已挟持,陈郢如果失去,淮上的大门全然向秦国敞开。可不顾庶民死活,任其被秦人骑兵赶下水,这样的恶行如果不被惩处,那将会纵容出更大的暴行。

    “都起来吧,把事情议完。”熊荆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只要臣子们把今日的事情议完。

    大司马府会议结束之后,回到正寝的熊荆没有更衣睡觉,而是嘱咐正长姜道:“备车,不佞要出宫。”

    “大王欲往何处?”长姜不解,大王年幼,还未到去女市逍遥的年纪。

    “你废话什么。”熊荆不耐烦的教训。长姜出去没多久,一辆马车便使出帏门,往东而去。

    皓月当空,宵禁之时街上并无行人,马车径直来到东城廉府。廉颇已经睡下,只是大王亲来,大儿子廉舆又把父亲摇了起来。

    “秦军已拔陈郢?”如今秦魏楚是什么态势,廉颇一清二楚。

    “未有。”熊荆摇头,

    “那是已克城阳?”廉颇再问。

    “未有。”熊荆再次摇头。

    “陈郢城阳皆在我手,新蔡秦军更不能克,大王何来吵老夫美梦?”廉颇语言里有种玩笑式的责怪,他觉得大司马府水战代陆战的设想就很不错,大梁城外那场水战足以证明楚国舟师的战斗力,现在唯一不足的就是新式战舟数量太少。

    “学生想请老师驻守陈郢。”熊荆真言相告。

    “不可不可。”廉颇连连摇头,几年前在春申君黄歇的支持下他曾做过楚将,可惜不成,尤其是将率不服。“楚国的将率不会听我号令。”

    “那学生拜老师为上将军。”熊荆的话让廉颇一震,他浑浊的老眼里射出一些光来。

    “亦是不可。”廉颇心里的躁动还是被压了下去。“陈郢楚将并不服我。”

    “学生将与老师共赴陈郢。”熊荆说出全部的计划,他宁愿自己去守城也要把陈兼和陈不可赶出陈郢。秦军这次突然伐楚,绝不会善罢甘休,还由他们守城,不知道还要枉死多少楚人。

    “大王是一国之君,怎可亲赴陈郢险地?”廉颇叹了口气,熊荆同去自然可以让楚卒听命于他,可这不值得。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学生跟随老师学习守城,乃国之大事,犯险又如何?”熊荆听出了廉颇不再拒绝,当即笑道。“若此,过几日当与老师一同离郢赴陈,至陈后,再拜老师为……”

    “勿需拜我为上将军,老夫只想痛杀秦人。”廉颇大手一挥,人也站了起来。对秦国,他有太多太多的仇恨,即便对当下的赵国,他也有许多许多的怨愤。

    “大王万万不可。”次日晚间熊荆道出自己的安排后,惹来了一片反对。

    “为何不可?”熊荆气愤:“是你们说什么暂缓此事,为大局不能擅罚陈兼陈不可的,现在不佞找了办法,为何又不成?难道平信君守城会不如陈不可?长平之后,邯郸仅靠五尺之卒守了三年,秦人难道能攻我三年?明年舟师便有数百艘大翼战舟,那时便可逼他们撤军。”

    论防守连白起也只能使反间计撤换廉颇,熊荆不相信他会不如陈不可。秦魏如果知道是廉颇在驻守陈郢,恐怕还未打心里就已经泄气了。

    “哎。”群臣看向熊荆全然无可奈何,最后还是淖狡说了一句:“你们且先退下吧。”

    “唯。”包括鲁阳君在内,群臣都退下了。

    “大王可知,县公邑尹彼此相通,使钱买简一事三十余县邑一起告奸,足证诸县邑乃二五耦也。”国内事大半由淖狡的令尹府在负责,熊荆只抓大事。他虽非亲劳,可所见所知仍要比熊荆多得多。“大王若罪罚陈兼陈不可,其他县公邑尹必然不满。”

    “不满又如何?”熊荆不为所动,硬得像块可做龙骨的榆木。“有错不佞自要惩戒,不然谁还把不佞这个大王当真?我楚人宁可全部战死,也不能这么枉死。”

    “大王!”淖狡又想跪下了,可他知道跪下也没用。咬牙之后听忽道:“大王可知先君悼王因而而薨?”

    “先君悼王?”熊荆看向淖狡有些不解。淖通悼,其氏和昭氏一样出自王谥。

    “史官医尹皆言悼王看罢吴起捷报后大悦,心疾突发而薨,”室内的灯火微微摇曳,淖狡声音又小,在熊荆听来如同鬼魅低语。“……然族中传言,悼王乃为奸人毒害。”

    “毒害?”熊荆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然也。”淖狡继续道。“当时也是夏日,申县县公进贡花蜜两坛,悼王食之即薨。”

    “申县县公为何、为何……”熊荆问不下去了。楚悼王就是支持吴起变法的那个楚王,申公他也记得,吴起为令尹前后两次拜会过申公,两人还曾为变法与否一辩。楚悼王死后,吴起回郢都吊唁时被贵族所杀,因丽兵于王前,新王诛贵族七十二家。

    “你是要告诉不佞,不佞这个大王还真是假的?”熊荆抹了把汗,他想起了奥斯曼帝国的某位皇帝,据说,这位皇帝为了防止别人下毒,自己在王宫里养奶牛,自己挤牛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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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楚帝国介绍:
公元前241年(秦王政六年),关东五国最后一次合纵攻秦失败,败亡之势已无可挽回;
降生于楚国王宫的熊荆,身不由己的卷入这段六王毕、四海一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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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书,礼与乐,八百载璀璨文明;
战与火、铁与血,两千年尘封故事;
先秦与现代、天下与世界,全然不同的人类上古史。荆楚帝国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荆楚帝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荆楚帝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