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彩1
滔滔黄河水沿着荣阳旁的鸿沟,途径浩瀚的圃田泽,灌入大梁城北的诸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诸水交汇于城北,使得沟面极为宽阔,夏初之时沟水充盈,沟宽几近十里。
昔日,宽阔的水面上舟楫络绎不绝,手舟人呼喊不断,可今天,水面上空空荡荡,只能看到鸿沟北面有一些些舟影,那是秦军舟师,它们密密麻麻的叠在了一起,舟上战旗羽旌招展,宛如一堵水上长墙,长墙之中更有几座高大的角楼,显得极为雄壮。
大梁是天下的中心,东飘西泊、南来北往,什么没见过,可这种建有角楼的大舟绝大部分人都不认得,连魏王也不得不问向身侧的阳文君,“阳卿,你可知那是何舟?”
阳文君带来一个陆离镜过来,这是楚军中最简单最低级的式样,饶是如此,也看得比其他人更加清晰。魏王魏增看着他手里的陆离镜颇为羡慕,这是楚国人的宝贝,从不对外出售。
“禀告大王,这是楼船。”阳文君毕竟是楚人,知道的要比中国人多。
“楼船?何谓楼船,请阳卿教我?”魏增下意识的伸手,想去拿阳文君手上的陆离镜,伸到一半就停住了。这太过失礼,一国之君岂能夺他国臣子之宝。
“禀告大王,楼船就是在舟上建楼。加之女墙,上临弓弩手。两百多年前,吴国吴王僚曾建一艘楼船,名为。”阳文君解释道,就是楼船,楚国也有楼船,他没想到秦国人也造了楼船。楼船比大翼战舟宽大,甲板上又起了楼,还有女墙,跳帮根本就跳不上去。
“晏时至!晏时至!”魏王身后的寺人大叫。晏时日已上三竿,秦楚两国舟师约战的时间就是晏时,奇怪的是秦国舟师一早就在北面列阵,楚师到现在还不见踪影。
“晏时了,晏时了。”魏增以王者之尊占了城北一大块码头,大梁城的官吏、贵人紧随其后,占了更大一块码头,几十万城中庶民自然也不想错过这场舟师之战,各家各户带着干粮,把鸿沟西侧的沟岸挤得满满当当。听闻已是晏时,一些人当即哀叫起来:“那楚国人怎还不来?不来我可就输惨了。”
“早知道老子就押秦国。”有人愤道。斗鸡是六国常有的赌局,而今秦楚两国各出百艘战舟于大梁厮杀,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赌局了,任谁也无法作弊。
“谁押秦国我剁了谁!”一个粗旷的声音,紧接更多人附和:“然也。谁押秦国胜就剁了谁。”
“民心可用啊。”白宜摇着一把楚扇,被一大帮门客家仆簇拥着,听闻众人之语,他笑着说了一句。三晋确实被秦国打怕了,可三晋地庶民没有一个不恨秦国。
“楚人不会不来了吧?”猗赞压的也是楚国胜,他最担心的就是楚国不应战。
“以楚王的英武,怎会不来。”白宜笑道,虽说楚国发行三十万金国债一事受阻,秦国又要伐楚,可他依然看好楚国魏王几年前也很英武,可魏王显然没有楚王的能耐。
白宜深信楚国舟师必来无疑,但沟岸上越来越多押楚国胜,希望楚国人能痛歼秦人的庶民开始不耐烦,他们个个大叫起来,一时间楚国人变作了楚蛮子,楚蛮子不来的呼声一浪接着一浪,其他站得累的那些干脆席地而坐,吃起芋菽来。
“荆人为何不至?”楼船之上,秦国舟人也等得很不耐烦了。拥有楼船又占居上游的他们只想着早点开战。王命早就说了,若能于天下人眼前大败楚人,大王当有重赏,与战之人爵位连升三级。舟师不比陆师,陆师的爵位好似赌博,一会升、一会降,士卒是输多赢少,舟师则不然,舟师难得大战,这一把真要赢了,想输根本也没有机会。
“将军?”舟人士卒等不及,云赫的俾将也有些等不及了。
“红那老竖子必来。”云赫立于楼船最上一层,手搭在额前挡住越升越高的太阳。他指着远方一处黑点道:“那里可是荆人?”
那里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只是一些黑色的点,云赫老了,年轻的云罗细看之下,发现这些黑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他赶忙道:“禀将军,确是荆人舟师。”
“何种阵型?距我几步?”没有望远镜的云赫眼睛又不好,只能依仗年轻人的双眼。
“极远,不见阵型,距我……两、三千步。”云罗也是猜测,心中根本就没谱。最有谱的其实是鸿沟西岸等着看大戏的魏人,几十万人占据五六十里沟岸,楚国舟师一出现,他们就欢呼起来,欢呼声由南至北,多米诺骨牌一样的倒了过来。
见此情景,云赫不再犹豫,喝道:“起碇!”
“起碇!”通过旗号,起碇的命令从楼船上传了出去,担心一些船看不到,鼓声也响了起来。
石碇因为没有锚孔,又没有转轮,只能靠手站在舟沿上一点一点往上提。大翼战舟还好,也就三四百秦斤,楼船可就惨了,排水倍于大翼,石碇的重量也倍于大翼,近千斤的石碇陷在淤泥里,百十个人拉扯也难以拉动。
此处鸿沟水极深,拉起石碇的大翼在沟水的冲击下很难保持阵型,楼船不拉起石碇则动荡不得,眼看楚舟越来越近、己方阵型越来越乱,焦急中云赫只能更改命令:“斩碇。”
“斩碇!”青铜剑斩在粗大的碇绳上,砍了好一会才把碇绳斩断,回到位置的手伴着鼓号开始在舟吏的指挥下划桨,期望在接敌之前回到此前的阵位,但它们已经来不及了。
楚舟逆水而行,鸿沟流速不比淮水,不过两节,建鼓大作中,二十艘新式大翼飞一般的冲向秦国舟师。鸿沟在大梁以南较为狭窄,在大梁附近以及大梁以北,沟面极为宽阔。三浆战舟逆水的速度高达八节,随着沟面徒然变宽,四排的阵型瞬间变换成前后交错的两排。
临敌变阵,不管对陆师还是舟师都是难度极高的动作,稍不小心就会出现混乱,但楚师硬是在速度不减的情况下完成了变阵。即便沟不懂水战的魏人,也被这行云流水的变换惊服,他们大声的喊起了‘彩!’
第十八章 彩2
‘彩’是欢呼,更带着魏人刻骨铭心的仇恨,他们的王与秦人连横,他们却是从心里仇恨秦人,怀念信陵君大败秦寇的日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只是,他们的喝彩大翼上的楚人并不在乎,也来不及在乎。甲板上红的目光紧盯着秦人的楼船,楼船高大,他无法预计撞过去有什么结果。
“将军?”舟吏也有这种担忧,楼船长三十多米,宽近十米,这么大的船撞上去,谁也不能保证脚下的大翼战舟不会散架。大王说这船很结实,可这船到底有多结实,谁也没有底。
“撞击楼船!两舟成队,撞击楼船。”红看到了楼船上旌旗,那是云赫的座船。
“将军有令:两舟成队,撞击楼船!”建鼓轰响,只有旗号才能将命令传至各舟。指挥舟上的旗手一挥旗,各舟舟吏当即大喊。迎面驶来的楼船有四艘,两艘大翼对付一艘楼船,剩余两艘只能对准其他次要舰船开撞。
四千米宽的水面,原本间隔三四百米的楚军大翼对准楼船开始两舟成队,意图再明显不过。舟师水战,本就是跳帮战、白刃战,公输般发明的钩镰正为此而设。楚舟两艘成队,对驰而来,楼船上的秦将以为楚人是想跳上楼船与自己白刃相见,顿时哈哈大笑。楼船船舷高耸,又有女墙,高过楚舟大翼甲板近一丈,这样的高度根本就跳不上来。
跳不上来就只能被己方居高临下的射杀,同时被其他翼舟围杀。只是高兴没有太久,便有人看出来不对相隔大约两里的时候,楚舟甲板上的建鼓敲的更加密集,合着鼓点,手们划浆速度到达顶峰,船速也爆发到了顶峰,这时候大翼战舟碾着细浪几乎是飞在水上。
舟首的撞角在水下不过半米,这种状态下撞角即便没有探出水面,方形角首激起的水波也涌出了水面。站在楼船上的云赫看到楚舟前方的涌波楞了楞,很快就回想起了可怕的事情,他大声道:“传令,冒突撞击敌船。”
“传令,冒突撞击敌船。”没有龙骨自然就没有撞角,但没有撞角不等于没有冲撞战术。‘吴越争于五湖,用舟楫而相触,怯勇共覆,纯(钝)利俱倾。’几百年前水战就开始冲撞了,只是这是同归于尽的打法。云赫虽不知楚军大翼装有撞角,可他从不低估楚蛮的疯狂。
冒突是一种小船,小到仅容十多名手。它们本就航行在楼船之前,一看到楼船上令旗,当即变向挡在楼船前方,加速向楚舟迎去。
楚舟逆水航速超过八节,秦军冒突顺水航速也有八节,十六节的航速两里不需两分钟,看着这些来送死的冒突小船,大翼舟吏连航向都不调整,只大喊一句‘注意撞击’就无动于衷了。
冒突冲来本是想逼迫楚舟变向,可人家根本不变向,航向更丝毫不改的疾驶过来,冒突上当即一阵惊呼,撞击的前一刻,手们纷纷跳水求生,冒突上空无一人。
“懦夫!”大翼舟吏心中骂了一句,随机命令:“收浆!收浆!”
木浆是有限的,大翼结实不怕小舟撞击,但木浆会被小舟撞断,听闻舟吏的命令,一百多根船桨当即提出水面,快速收入了舟舱。就在这时,‘轰!’的一声,水花木屑同时爆出水面,一艘冒突被大翼的水下撞角撞得飞起。这只是第一次撞击,飞起的舟身随即被撞角上端的船首再次撞击,撞角是钜铁所制,舟首也镶了钜铁,十多米的舟身抗拒不住第二次打击,空中就断成了两截。
被撞的冒突断成两截,旁侧别的冒突则撞向大翼,只是它们还未近身,队中第二艘大翼便横冲而来,犁地一般接连将两艘冒突撞飞撞断,可这也只是屏护了一面,另一面依然有冒突撞来。‘砰砰……’两声,大翼左舷接连被冒突撞击,但这些撞击除了让甲板上舟吏、甲士摇晃之外,并未取得任何实质性的战果。
没有龙骨,也没有肋骨,连铁钉都没有的冒突根本就不结实。若大家都不结实,撞击的结果可能是同归于尽,可三浆座战舟从设计到制造就是为了撞击,铁钉牢固,龙骨、肋骨结构亦将撞击之力平均分摊到舟的各个部分,更重要的是冒突太小,大翼连退都没退它们就散架沉没了。
数场撞击,水花四溅、破板横飞,二十多艘冒突尽数完蛋,楚舟却毫发无损。岸边的魏人又爆发出震天般的喝‘彩’,楼船上云赫顾不得该死的魏人了,刚才的撞击让他看到了楚舟水下的玄机,因为第一艘撞去的冒突没有触碰到楚舟就已经从水面上飞起。
水下一定有什么!这是云赫的判断,也是其他秦军舟吏的判断,可惜的是双方距离已不及一里,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撞沉它!”云赫对身侧下令,楼船长三十七米,宽九米,体积是大翼的两三倍,他不相信楚舟会比楼船还结实。
“杀秦狗!杀秦狗……”红在陆离镜里能看到云赫,离得越近他就越是激动,嘴里不断的喊着杀秦狗,一如三十九年前的父亲。
‘砰!’又是一艘冒突从左侧撞击过来,可与此前一样,大翼除了航向偏了偏,并无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因为有舵轮,航向的偏差很快就得到了调整,楼船,已在眼前。
“然则,我知道有钱之家可以雇佣众多士卒,可以买到许多首级,可钱再多也有花完的一天。”陈郢王城城头,熊荆的话并未完毕。“归根到底,战力取决于组织。何谓组织?宗室是组织、官吏是组织,巫觋也是组织,组织是人与人之有序集合。组织要大,更要纯,如此才有更多人信你,更多人受你托付,更多人死战不退。
陈县乃我楚国之北大门,陈县之国人不可能只有钱而没有组织。乡遂之制早已破败,眼下无法、也无需重建乡遂之制,要建的乃是朝国人之制。一党一国人,既做国人,当交好邻里,善待比闾,为本党之众谋福祉,更要带领本党之众习武艺、演阵法。
各位,这是乱世,天下倾覆当在二十年之内。若想不做他人腹中之肉、釜下之骨,必要习武自卫。不佞要你等如此,非不佞不顾及你等,但乱世之中,首要的是自己保护自己。
今年楚国大试,大试不是找人做官,而是找人为师。有了先生,便可以教全楚国的童孺识字、懂礼、明理。这不是附庸风雅,这依旧是为了增强战力、保家卫党。
五百人之阵横宽几丈?纵深几人?敌距我五百步,大步奔来我军可放几箭?粟谷仅有万石,一党之众可食几日?我等庶民,为何宁做楚人也不愿做魏人,宁做魏人也不愿做秦人?这些,都需先生悉心教授。
文教之外,军阵操练、士卒兵甲,郢都亦将协助各党教导备足。数年后每党将有数名军吏,教党人演习行伍阵法放心,这些军吏都是本党之人,邻里之子,不是什么贵人,他们先经大试,考入郢都军校,成业后回乡教习邻里父老。
兵甲亦不再存于县邑高库,而是存于本党宗庙或者神祠……庄去疾!”
“臣在。”熊荆此时说的不再是国人如何遴选,而是在说今后十数年楚国的乡党建设,尤其要向乡老展示一下楚国的钜剑钜甲。
钜铁打造的环片甲不及千套,可庄去疾是宫甲之将,他身上还是有一套完整的环片甲。钜甲宝贵,庄去疾将其打磨的异常雪亮。他一站过来,甲胄反光照影,杀戮之气尽显。
“此为钜铁之甲,不说铜兵刃,便是钜铁兵刃也不能入。”熊荆环视众人。“你等可知,如此铁甲,当值几钱?”
庄去疾的铁甲从第一天来陈郢便招人眼球,县公陈兼如实猜道:“禀大王:或要百金?”
“不必。”熊荆摇头,也不卖关子,直接道:“此套甲胄不需千钱。”
“不需千钱?”一阵咂舌,所有人都不信,可这是大王说的,不能不信。
让他们更咂舌的事情在后面,熊荆道:“钜铁之刃,钜铁之甲,十年后每家最少两副。每党建正、辅、副、余四卒,正卒每卒矛手两百二十五名、弓手三十六名、骑手视各党财力而定,少则数名,多则五十名,辅卒、副卒亦是两百二十五名矛手,三十六名弓手,但没有骑手;余卒亦然,只有矛手、弓手,不备骑手。
正卒皆丁壮,有令出征,无令卫党;副卒随正卒出征,或为辅兵、或为战卒;副卒当为丁女,不必输运,正辅二卒出征后护家卫党;余卒全为童孺,乱世中求生求存,必从童孺开始习武,此四卒皆备钜兵钜甲。”
“勿需担心军赋。”一党五百家,五百家建四卒甲士,花费的金钱必定难以计数,所以熊荆要他们不必担心军赋。“造府造甲,时日越久,工艺越精,其价越廉,工尹大夫已向不佞承诺,明年起,每副铁甲不及三百钱,每家为钜兵钜甲,军赋不过千钱而已。”
第十九章 彩3
军制永远与政制结合在一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春秋之前的军队善战,那是因为有乡遂制度,乡人即国人,每家需出一人从军,遂人不得从军,只能为输运。战国时各国编户齐民,尤以三晋为罪,乡遂制度被更严密的傅籍制度所取代。
楚国也有傅籍制度,可惜这个傅籍制度根本就没谱,最重要的是基层动员能力不足。即便县册上有这么多人,但征集不到这么多人。两百多年来,楚国最大一次动员就是楚怀王时期的蓝田之战,即便是那次,出征人数也不足三十万,平时多是十几万、二十几万,从未超过二十五万。
地大路远、散而不实是楚国预备役既有症状,武备松弛、疏而不精则是楚国预备役的顽疾。傅籍制度是至上而下的制度,朝国人制度则是自下而上的制度。
五百户为一党,一党一国人,每党又建正、辅、副、余四卒。副卒、余卒是不可能出征打仗的,作战的仅仅是正、辅两卒。全国四十六万多户,可分为九百二十党,每卒连军官带骑手标准编制为三百二十人,正卒当有二十九万四千四百人,辅卒是否作战卒要看后勤输运效率。
以上次战争为例,战卒、辅卒的比例大约在3.5:1左右,这是水运为主、陆运为辅,且内线作战时的战卒、辅卒比例。如果是外线作战,陆运为主,那么战卒、辅卒的比例将立即缩小。为了减少辅卒人数,增加战卒人数,楚国必须修建铁路,哪怕是马拉铁路、人拉铁路,也要设法使战卒数量超过四十五万,战卒辅卒比例控制在5:1。
全国九百二十个党,每党四卒,几乎是全党皆兵,要做到这一点必须靠每党遴选出来的国人,这也将是他的政治资本四党为一旅、四旅为一师、四师为一军,全国有两百三十个旅,五十七个师,十四个军,谁为旅长、谁为师长、谁又能做军长,全看战场上的表现。
先军政治下,军官即政官,十几年后,楚国现有的行政官吏必将被军官团所取代。以这种大趋势,不能迅速转化为军官的官吏、贵族将失去权力,沦为边缘人员。虽然这些人当中楚人占绝大多数,但给予更好条件,花费更多的金钱,楚人若还是不成器,熊荆也只能将他们毫不留情的淘汰。
楼船高大,但它的底部不是一根弯曲的肋骨横置在龙骨上,形成u型或者v型船底,它是两竖一横,两面的船舷和船底板夹出一个船身,楼船宽九米,船底板也宽至八米、九米。
以当下的技术,板与板之间的连接全靠铁匝,而非铁钉。铁匝就是在两块船板上各打两孔,以铁片穿孔绕扎三道或四道,再用木片塞缝,最后用铅液封固。铁匝看似坚固,但铁匝的质量各不相同,因为是匝固而非钉固,更无麻绳桐油塞缝,楼船从下水开始就不断漏水。
即便如此,云赫以及诸多舟师船吏也认为如果对撞,楚舟必败。没别的原因,仅仅因为楼船体积两倍于楚舟。以大撞小,哪怕楼船会破裂,楚舟也将舟毁人亡。抱着这样的想法,船吏居然没有喊弩手放箭,双方就直挺挺的猛撞在了一起。
‘轰!砰!’撞击的瞬间,站在大翼甲板上的红只听到这两个声音,而后舟尾迅速抬起,龙骨发出一阵让人胆寒的嘎嘎声。因为速度霎间为零,带着前冲之势的鼓人,还有一些没有站稳的甲士全被抛落到水中。
“舟身如何?舟身如何?”舟尾还悬在半空,红就问起了舟身,他最担心的莫过于舟身受不了如此剧烈的撞击,和那些冒突一样断成两截。
“无恙、无恙。”进入甲板下方手舱的船吏大声回报,他是特意走入底舱观察舟身损坏的。大翼战舟虽然舟尾翘起,但整个舟身并未破裂折断,那记‘砰’声是大翼撞角撞破楼船船板时发出的。船吏答话时,翘起的舟尾终于落下。‘啪’的一声,水花四起,溅起数丈高。
“撞舟了!撞舟了!”不说旁边的庶民,连魏王也跳着喊起来。水花四溅下,楚师的大翼和秦人的楼船猛撞在一起,结果却看不真切。他只能问举着陆离镜的阳文君:“谁沉了?谁沉了?”
八艘大翼撞击四艘楼船,阳文君也是第一次见这么不要命搏杀,他自然希望楚舟不沉。水花溅落后,秦人箭雨中的大翼正在缓缓后退,而楼船上的秦人在胡乱奔跑。他不自觉的啊了一声:“秦舟沉了,秦舟要沉了!”
“阳卿……”魏王看不到干着急,他再也不管什么礼仪,抢过阳文君手上的陆离镜张望起来。圆形的视界下,挂有旌旗的那艘秦师楼船已经微微倾斜,水面上敞露出一个破洞。他要说楼船已毁时,舟影猛然进入视界,这是楚舟的第二次撞击。这一击之后,楼船船舷不再是破洞,整面船舷都被楚舟撞破。
“沉了,真要沉了。”魏增不舍中将陆离镜还给阳文君,眼睛指着江面上吃惊的道。
“咳咳……”秦使姚贾咳嗽一声,“荆人侥幸而已,我秦师有楼船十六艘,荆人撞的完吗?”
“是,是。”相邦子季陪笑道:“秦师有十六艘楼船,楚师未见楼船,此战当时秦师胜。”
“既是秦师胜,为何全为荆人喝彩?”四周都是魏人的欢呼喝彩声,更有一些性情激烈的人大喊痛骂‘杀的好,杀的好。’
姚贾是魏人,清楚魏人对秦人的仇恨,可他身为秦使,自然不想听到这种喊声,这有损大秦的威严。此战,大秦正为立威而来,大王想告诉天下:为大秦非只有陆师天下无敌,便是水师,也是天下无敌的。
“此乃对我大秦不敬,日后回到咸阳,我必向寡君奏明。寡君对大王深信不疑,亦欲交好魏国,然若得知今日魏人全为荆人喝彩……”姚贾盯着魏增,开始恐吓。
“这……”魏增自己就想为楚人喝彩,因为顾及姚贾,不得不忍住了,现在姚贾问罪,他心里一边大骂一边看向相邦。
“臣请魏师为秦师喝彩,秦使以为如何?”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即便是三晋,也还不敢堵民之口、因言罪众。子季只能建议魏师帮秦师喝彩,算是给秦人的面子。
“哼!我大秦……”姚贾只开了个头,旁侧的魏人又爆发出一阵喝彩。
“秦人沉了!秦人沉了!”挂有旌旗的那艘楼船饱受四次撞击,底部一漏水,高大的船身当即倾覆,船楼整个拍在水面上,击起一大片水花。可这样也没有延缓它的生命,整艘楼船很快就恻沉下去,看得岸边的魏人一阵雀跃。
主将所在的楼船沉了,没有健全指挥制度的秦师顿时无序而战,大翼上的钩镰手本能的想勾住楚舟进行接舷战,可惜的是,楚舟灵活的好像一条泥鳅,怎么勾也勾不着,即便偶然勾住,那铜做的钩镰也会被楚人一刀斩断。
沟面宽阔,二十艘楚舟仿佛鲨鱼撕咬猎物,连接不断地撞击秦舟,秦舟除了放箭再无别的攻击之法。中一箭未必能射死一人,可每撞一次秦舟都是舟毁人亡。楚舟不断往前,身后那些没有撞角的大翼紧跟而上,即便落水的秦卒没有溺亡,也会被后面楚舟上的楚卒捅死。
十里沟面一片狼藉,楚舟上的甲士每捅出一矛,水面上都会传来秦人一声凄厉的惨叫;而秦人每一次惨叫,岸边的魏人都会高声的喝彩。他们已经疯狂了,疯狂到即便有会水的秦人游上沟岸,也会被他们赶下水去,然后眼睁睁的看着这些落水狗被楚人一矛捅死。
秦师舟楫眼见不敌,只能后撤,可逆水行舟他们比不过楚舟大翼,特别是那些笨重的楼船,逆水而行根本就走不快。楚舟冲来,一撞,船身当即破裂沉没。鼓声、呐喊声、惨叫声、喝彩上,战斗已经沦为杀人表演,十里沟面不是半沉不沉的秦舟,就是被楚人捅死的秦师士卒。
沟水已被秦卒的血染红,姚贾的眼睛也红了。他身在岸上,不会被大翼上的楚人长矛捅死,可他担心秦王会因此迁怒于他,毕竟秦师就在他眼前覆灭。
“臣请大王发兵救援秦师。”姚贾走到魏增身前,深深一揖。
“秦使这是为何?”阳文君斥道。“你我两国昭告天下,各出百舟战于大梁,且秦师居上游。如今要败了,就要魏国出兵相助?”
“秦魏一体,秦人败了便是魏人败了,大王自当救秦。”姚贾不管阳文君,眼睛直盯着魏增。“大王救还是不救?”
“寡人……”几十万魏人眼睁睁看着,秦楚赌约天下皆知,这种情况下出兵定失民心。魏增面有苦涩,他不得不问向阳文君:“阳卿,可否请贵国舟师放秦人归去?”
“敬告大王,我国舟师只听命于寡君,臣无权纵敌北去。”阳文君揖道。“此战,楚亲两国早有约定,愿赌服输,大王何须相救?”
“寡人、寡人……”魏增神情更加苦逼,他今日不救秦人,他日秦王一怒,魏人可要伏尸百万。
第二十章 误杀
“寡人……寡人腹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某个近臣在魏增耳边低语后,魏增捧着腹,开始哎哟哎吆喊疼。“此事皆交由相邦,寡人……传太医传太医。”
魏王就这么病遁了,他一走,子季就道:“传令,救援秦师。”
“相邦这是何意?”阳文君怒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魏人作为还是无耻之极。
“既是在大梁,那自然当听侯主人之意。楚秦之约只是楚秦之约,魏国不在其内。”子季有子季的道理,魏王不好说这样的道理,他这个相邦却好说这样的道理。
子季之命不用派人亲往告之魏国舟师,一旁的小吏挥了挥旗,数息之后南面斜对岸丹水河道上便驶出了魏国舟师。阳文君冷笑:“如此布置,魏国欲与我楚国为敌否?”
子季不答,身边的甲士却拥立上来,道:“相邦请楚使回宫。”
“魏季,这是何意?”阳文君大怒,身边楚国甲士也尽数抽剑。
“别无他意。”子季面无表情。“不过是为楚使安危着想,请楚使回宫。”
阳文君此时已被魏军甲士围上了,他正要答话,驶入鸿沟中央的魏国舟师开始擂鼓。魏师的出现先是让岸边的魏人喝彩,可见他们擂鼓,欲对楚使进攻,众人又是大哗。性急之人更是大声唾骂,好在这时候魏军已经开始清场了,戎车上的军官大喊魏人回都,手下的士卒则用戈戟赶人。
场面一时间大乱,尤其是魏楚两师打在一起,水面、岸上顿时混作一团。魏师从身后夹击,楚师早有准备,欧拓率领的十四艘新式大翼正等着魏人,魏人还未布阵,他便命令大翼冲上去撞击。魏师不如秦师,面对撞击照样毫无办法,秦师的惨状再一次重演。
“望大王不负魏国。”得罪楚国而交好秦国,自己的舟师亦如秦师一样舟毁人亡,子季不忍看水面上的杀戮,只提醒秦使万不可负魏。
姚贾也知道即便魏师出兵秦师也是无救,但这样他就不再有任何责任他已经说服魏人出兵,救不了那是魏人的事情,不是我姚贾的事情,舟师覆灭无关痛痒,最重要的是魏楚撕破脸皮,真正投入到连横阵营当中。
“请相邦放心,本使必如实禀报寡君。”姚贾笑道,他的笑容背后是一艘接一艘的魏舟被楚人撞沉。楚人的杀戮毫不留情,刚才秦人伏尸水面沟水染红的地方,如今是魏人伏尸水面沟水染红,但楚人的杀戮并未止于水面,而是蔓延到了岸上。
四十多艘旧式大翼紧急靠岸,在魏人的惊呼中,千余名楚师甲士冲向码头一侧的粮仓。这些甲士手持钜铁兵器,三下两下就冲破了魏卒的阻拦,开始在粮仓里放火。
大多数魏人已被魏卒赶回了大梁城,此时见城北起火,正抱怨着的他们显得不知所措。
“楚人伐我!楚人伐我……”一个声音高喊起来,他们先是错愕,随后又开始愤恨。
“大王英明,早知楚人伐我。”有人忽然间醒悟,记忆不过一刻钟。
“楚与南蛮同俗,有虎狼之心,贪戾好利无信,不识礼义德行。苟有利焉,不顾亲戚兄弟,若禽兽耳。此天下之所识也,非有所施厚积德也……”信陵君评价秦人的言语,换几个字就能拿来评价楚人。魏人心中,天下唯中国是礼仪之邦,中国之外皆蛮夷。
“撤军!”当最后一艘秦舟沉入水中之后,红下达了撤军的命令。
“将军,魏师如何?”魏师舟楫击沉了大半,剩余躲避不及,只能弃舟奔岸。
“东岸的分出手,将舟驶回楚国,西岸全部击沉。”东岸没有魏卒,西岸则列着数万魏军。
“唯。”舟吏大声答应,旗号之下,一些大翼开始靠岸,去抢夺那些空无一人的魏舟。
“不知道舟师如何了?”中午,陈兼和乡老皆退去,偌大的陈郢正寝只有熊荆在看着地图。这本是午睡时间,可忧心战事的他根本就睡不着。
“睡吧,都看了一天了。”芈轻抚着他的额,纤细的身子也紧贴着他。“将士既已出征,国君安心等待他们的消息便是。”
“恩。好香。”熊荆喜欢闻芈身上的香味,头疼的时候就把头钻进她怀里狠狠嗅几下,仿佛这样能忘记世间一切烦恼。
“这是燕国送来的胭脂,说是用黄蓝、红花熬制的,”芈饱受祖太后宠爱,身上用的全是秦宫最高档的东西,且也学会了擦胭脂,而非像楚国那些公主一样,只有楚国的兰香。
“到底是黄蓝还是红花?”熊荆靠着她怀里,手又开始动作了,这一次没有习惯性的往下,而是往上。少女的丘陵还未变成山峰,可已有一个清晰的轮廓。
芈下意识的将他的手捉住,道:“似乎是红花。”
“真是红花啊。”熊荆力气没有她大,只好将手抽出,然后换一条路径进攻。
“是红花……啊!”芈啊了一声,不是要害被触碰了,而是……
“我要去更衣。”芈瞬间脸就红了,不安的左顾右盼,好一会才迈着小步欲离去。
“来了么?”熊荆下意识问了一句,这话让芈的脸几乎要滴出血。他毫不自觉,更道:“月底了嘛。快去快回,我帮你倒杯热水暖一暖。”
“你……”芈来了那个本就害羞,这是只有祖太后才知道的秘密,谁想被熊荆一语道破。可她每次来前两天都痛的厉害,身子也寒的很,熊荆说的那杯热水让她心里一阵温暖。
“这么痛是不正常的,待回我帮你检查一下身体,看看疾症如何。”熊荆人畜无害的说道。帮小萝莉检查身体他是最拿手的。
“真……真是有疾么?”芈糊涂了,祖太后说来的时候有的人会疼,有的人不疼。可没有说为什么有的人会疼。“王弟懂医术?”
“我当然懂医术。”熊荆高声道,心里笑开了。他脑海里已经在想象给芈检查身体的香艳场面。啊!那白皙纤细、吹弹可破的美腿……
“王弟?”芈不知道她已经被剥光了,任由熊荆亲吻把玩。
“我当然懂医术。”熊荆有些尴尬的重复,随之又笑:“医尹昃离要来向我请教,还有那治心疾的汁液,就是我做出来的,我可是生而知之的。”
医尹昃离是否向熊荆请教芈不知道,可那种延缓心疾的汁液她是知道的。祖太后说喝了那汁液,心疾好了不少,平时也不常心悸心慌了。忆及此,她羞看熊荆一眼,点头道:“恩。”
芈恩了一句便迈着小步离开了正寝,计谋得售的熊荆兴奋的啊呜几句,随之喋喋怪笑起来。好在他没有忘记给倒杯热水。只是他还没有等来芈,寺人便跑了进来。“禀告大王,有誉士陈且求见。”
誉士已经是士了,有资格求见国君。可熊荆哪里有心思接见誉士,他正要帮芈检查身体。“不见,今日不见。”他最后补充道。
“大王,那陈且言,有誉士受冤杀人,不见,誉士死也。”不知是那叫陈且的誉士说服了寺人,还是寺人鬼迷心窍,他倒苦口婆心起来了。
“受冤杀人?如何受冤杀人,左尹不就在陈郢吗?”熊荆心思稍微转了转,头更看向身后,遗憾的是芈小萝莉仍然不见踪影。
“此案正是左尹所核准。县廷已判誉士杀人,杀人当死。这是几日前的事情,说是明日就要……”秋后问斩那是汉朝才开始的事情,先秦没有这样的习惯。
“荒唐!誉士怎能说杀就杀?”熊荆心里已有些动怒,誉士是士,是有谷禄的王臣,虽然每年只有可怜的二十五石粟,只有小吏的一半。左尹即使要立威,也不应该拿誉士下手。
“敬告大王,陈敖一案已由县廷审理,杀人之罪确凿无误……”左尹蒙正禽再一次站在了熊荆面前。陈县的富户全都通过气了,因为楚国的政治体制,他在陈县并无司法权,最多只有监察权,使钱买简一事无法调查,案情审理也不归他管。
“敬告大王:陈敖确已杀人。”县公陈兼说道。“那日陈敖醉酒,因此前与陈牧公子之仆得之有怨,遂举刀杀之,然……”
“就为了一个奴仆?”熊荆愤恨道。
“非也。陈敖欲杀陈牧公子之仆得之,得之闪避,因而杀了旁人兴。”这完全是一场过失杀人案。陈牧的家仆得之又一次遇见陈敖,讽刺几句便触怒半醉的陈敖,陈敖拔刀杀之,得之焦急中脚下一滑,硬生生避过,这刀斩在旁人兴身上,宝刀锋利,兴当场身亡。
“此乃误杀!”熊荆此前问陈且的时候没听明白,现在他明白了。
“禀告大王,确是误杀,然杀人者死,此为乡里之俗。”陈兼解释道。
“放屁!”熊荆口吐脏话。“他是誉士,应该死在战场,岂能因误杀而死?!”
第二十一章 莒县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秦国律法……”芈手里捧着那一杯热水,整个人都是温暖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如果没有陈敖这件事情,熊荆说不定已经在帮她检查身体了。
“别跟我提秦国律法!”熊荆厌恶道。楚国中央是管不了地方的,能管的只有军备和县尹人选,其他如财政、司法、甚至外交也难以过问,县名义上是县,实则是国中之国。正因如此,他不能直接下令赦免陈敖,也不能干涉地方司法审判。
“哦……”本来心里暖暖的芈,因为这一句话顿觉无比委屈。“我退下了。”
熊荆看到了她脸上的委屈,不得不道:“不许走。”
“王弟何意?”芈脸上的委屈再抬头就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贵族式的彬彬有礼。
“我只想说,秦法是秦法,与楚法全然不同,特别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检查身体是没戏了,熊荆只能与芈对辩,顺便根除她脑中根深蒂固的秦人思想。
“芈不解。”大王不让走,芈自然不能走。见熊荆亲将自己扶入席,少女的心又开始变暖。“刑无等级。自卿相将军以至大夫庶人,有不从王令,犯国禁、乱上制者,罪死不赦。秦楚虽有不同,亦不可有禄者免死。”
“刑无等级,然秦王若何?”熊荆反问道。“此事要是发生在秦国,秦王可否赦免陈敖之罪?”
“秦王若何?”芈一愣,随即明白熊荆所指:秦法的刑无等级是大王之下没有等级,大王却高居于法律体系之上,不受律法制约。
“若此事发生在秦国,秦王一句话便可赦免陈敖,可此事发生在陈县,我这个楚王也无权干涉县廷判罚。秦楚是有差别,差别就在这里。”熊荆的不爽全来源于此:他这个大王有的时候还真妈的是假的。
“杀人者死,各国皆然,王弟为何要就此人不死?此人可是军中勇将?”芈还是不解秦楚之不同,她倒开始同情熊荆的处境。
“非也。他只是一个普通卒子,杀了几个秦人罢了。”熊荆摇头。
“那此人是贵人之后、王族公室?”芈再问。
“也不是。”熊荆再次摇头。“此人似乎是闾左出身,因为被富者家仆讥笑,故而杀人。”
“那王弟……”芈顿时不解了,只是一个普通的卒子,她不懂王弟为何要救。
“他是誉士,死于刑场上一种侮辱,应该死在战场。”熊荆叹息了一句。说罢又笑:“史书读得多了,就会越来厌恶眼前这个世界。誉士即武士,武士只有杀和被杀,决不能刑罚而死。可今日武士已沦为羔羊,堕落到投案自首、引颈受戮的地步!这……”
实在是太气愤了!熊荆深深的吸了几口气,缓解开始生疼的心脏。
“王弟是说,武士是武士,庶民是庶民?”芈上前抚他的左胸,这是心脏的位置,熊荆上次揩油时告诉她的,说人的心全长在左边。
“武士是统治者,庶民是被统治者。譬如,你有一群奴仆,你难道会因为杀了一名奴仆而被处死?”熊荆问道。“自然不会。奴仆就是奴仆,他们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用尽全力服务于主人,怎可因为奴仆身死而告到县廷,要武士偿命?他们配吗?”
芈从未听过如此夸张的悖论,但这样的悖论出自熊荆之口。“可……这样公允吗?”
“有何不公允?”熊荆反问。“征服的时候武士流了血,他自然有统治的权力,这难道不公允?岂能凭公允二字就混淆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差别?试问武士流血时,庶民何在?”
“庶民不需出征么?”芈弱弱的问,杀人者是誉士,誉士出征时,庶民也要出征。
“是出征啊。可大战之时他们站在什么位置?军阵最前排?他们有赴死之决心?有为荣誉而死之觉悟?”熊荆问道。“即便陈敖杀的是另一名誉士,他也不该处死。他应该死在战场上,而非刑场。我一定要干涉此事。”
想着明日陈敖就要被处死,熊荆不免激动起来。与芈的对答让他觉得自己逻辑毫无错误。他心目中的国家是有两个等级的:一是战士,二是庶民,庶民死一百死一万对国家也没有什么影响,无非是税收少了一些,地荒出来一块;但任何一名战士的身死都是整个国家的损失,因为军队少了一名战士。
人与人确实应该公平,比如战士与战士之间就必须平等,但绝非战士与庶民之间平等,共和之国,不是庶民之共和,而是战士之共和。庶民怕死畏战,可他们多智,多智自然多金,他们常常混淆概念,不断的忽悠、不断的鼓吹自己与战士地位平等,谎言说上一千遍就变成真理,结果就是人与庶民处处平等,杀一名庶民居然要人抵命。
“臣敬告大王,我军胜了,舟师还焚毁魏人仓禀,大梁以北烟火冲天。”次日上午,一艘连夜急返的大翼战舟带来了胜利的消息,项燕喜滋滋的报讯。
“秦人如土鸡瓦狗,我军自然大胜。”昨天熊荆期盼着这则消息,今日他却不在乎了。
熊荆毫不在乎的样子让项燕有些诧异,直到有人小声的说起陈敖杀人之事,项燕方才了然,他嘀咕道:“既是误杀,何至于死?”
“陈县之俗,杀人者死。”作战司郦且解释道,他完全是遗憾的语气。“马上就要开战,却要处死一名军中誉士,此对军心极为不利。”
“项伯以为如何?”熊荆忽然看向项燕。他觉得这件事就是一块试金石,凡是认为陈敖该死之人都将被他视为另类。
“臣以为陈敖不当死。”项燕道,“臣请大王准许赎死。”
“赎死?县廷判了,此案不可赎死,奈何?”熊荆摇头,他不再说起这件事,只道:“秦魏联军何时攻我?为何仍不见入境讯报?”
“臣亦不知。”项燕看向知彼司的勿畀我,他也觉得有些奇怪,难道秦军入魏并非要攻伐楚国?“西线如何?秦军可有异动?”
齐国是东线,魏国是北线,秦国就是西线了。这是熊荆的叫法,熊荆这样叫了项燕等人也跟着叫。楚国对外情报已经逐渐集中到知彼司手里。勿畀我闻言道:“宛郡秦军未见异动,马谷和谢邑亦不见秦人侦骑。臣以为,秦人是在等候咸阳王命。”
“等候咸阳王命?”熊荆和项燕都有些不解,但熊荆想到了祖太后芈棘,能阻止秦王伐楚的,也就只有她了,是她要求秦王按兵不动的吗?
“咸阳可有消息?”熊荆也问。
“禀告大王:咸阳无有消息。”勿畀我答道。“秦军如此,必是咸阳有所变化,可惜咸阳远在千里之外,楚魏交恶、楚齐交战,消息……”
秦、魏、齐三国连横,等于是把楚国完全封锁了。敌后的消息根本就过来,楚货也运不过去。聪明如白宜、猗赞等人,上个月便在大梁囤积了一批楚货,坐等涨价。楚国大多东西都能自给自足,唯有马匹需从赵国北购,好在上几个月赵国交付了六千匹马,够楚国熬过本次大战。
连横之战,大司马府认为大梁水战之后即将开始,但出乎意料的,西线和北线毫无动静,真正开打只有东线。就在陈郢收到舟师大破秦魏舟师的当日,莒县城下第一场搏杀正式开始。
“楚军!是楚军!”莒县城楼,看着缓慢逼近的楚军王卒,示警的鼓声快速敲响,齐军士卒虽有混乱,但不惊慌。齐国富庶,又多技击之士,只要征召数量不大,都是精兵。
“何人击鼓?”守将田赢登上了城楼,他尚不明敌情。
“报将军,楚军来袭。”一个连长报告道齐**队编制易于楚国,军制和政制紧密结合。五家为轨,故五人为伍,轨长率之;十轨为里,故五十人为小戎,里有司率之;四里为连,故二百人为卒,连长率之;十里为乡,故两千人为旅,乡良人率之;五乡一帅,故万人为一军,五乡制帅率之。
连长等于楚军的卒长。田赢顺着他指的地方看过去,确见两里外沐水岸边正列队缓进的楚军甲士,这些甲士不知穿了何种盔甲,阳光照耀下发出凌厉的白光。
“楚军几人?”田赢问向左右,他目力不及。
“楚军约万人。”楚军排开的阵列大约有四百步宽,横向五百列,而纵向约二十人。两侧还有一些骑手护卫,但骑手不多。
“万人?”田赢不由笑了起来,“楚人凭万人便想拔下莒成?岂非做梦。”
“将军请看……”另一位谋士指向了沐水,沐水之上,一行楚舟正逆水而进。沐水狭窄,初夏之时,河道宽也不过百余米。此时,两艘新式大翼正溯水而上,其后则是一些冒突小舟,再后面就有些看不懂了:类似楼船那般宽大的舟船上,立着一个高大的三角形木架,木架两边是大轮,之上是一根长长的木杆。
“投火之器,此乃投火之器。”一个谋士像被蜜蜂蛰了一口,手中楚国纸扇指着木架徒然色变。
第二十二章 天命
战火临近,陈郢王城后的大市再一次热闹,不是因为集市,而是因为处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杀人者死,伤人者刑,这是民间旧俗。前几日有誉士陈敖酒后误杀闾人兴,县廷判其弃市不赎,今日便是行刑之日,是故旁观者众。
群议纷纷,可十字路口东面一片沉寂,陈且连同着陈县几十数名誉士站在东街,这些人身着甲胄、手柱宝刀,烈日之下冷得像一块冰。庶民们不敢从从东面经过,县吏也为之侧目,以至还未行刑,众县卒就把十字路口围了起来,将誉士们隔绝在外。
“大兄,大王何言?”誉士之中,还夹着几个相熟的庶民,陈胜便是其中之一。
“大王言……”陈敖这次杀人与陈且脱不了干系,那贱仆上来之前,两人曾为是否佣于商贾大吵一顿。“……大王言,誉士不该死于刑场。”
陈且语气幽幽,谒见大王之前他曾想到赎死,赎死不过三金,可杀人者当死,不得赎。那县吏也说了,县廷之案,郢都是没有办法管的,换而言之,此事大王也没有办法,因为这是县务。
“带人犯陈敖!”陈县司败李荀不知何时立于十字路口,他戴着一顶司法人员常戴的獬豸冠,看似目不斜视,实则余光全看向东面的誉士,担心他们会劫走人犯。
“人犯陈敖,醉酒杀死陈兴。亘古以来,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法不阿贵,绳不绕曲,是故县廷判陈敖弃市,以儆效尤……”李荀行刑前不得不加上一段辩白,以表明刑罚的正当,但他担心的誉士还未开始劫人,大王就来了。
“臣、小人拜见大王。”十字路口跪了一圈的庶民县卒誉士,连懵懂等死的陈敖也跪下了。
“免礼。”骑在马上的熊荆面上毫无表情,他身边站在左尹蒙正禽、项燕,还有县公陈兼、左右史官等人。以惯例,陈县县务郢都无权干涉,即便令尹在此也无用。
“王命,誉士不得死于刑场,而当死于战场,故人犯陈敖不得死。”熊荆没有说话,只有臣厥上前两步,对着众人高呼王命。一听王命,众人又跪下了。
但王命是王命,民间自有习俗,王命昭告完毕,李荀揖道:“敬告大王:臣愚以为天地之性,唯人最贵,杀人者死,此乃三代通制,百王之所同也。臣闻大王贤明,何犯旧俗?”
“李司败欲论俗还是欲论力?”熊荆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刚刚抬起头的庶民再次伏首。
“臣愚钝,请大王明示。”李荀在大王说话的时候亦低头。
“论俗,那就以俗处理此事;论力,那便是双方打一场,赢了的把陈敖带着。”熊荆看向跪在那一动不动的陈敖,衣裳褴褛的模样让人生厌。
“臣以为当论俗。”与大王打一场那是犯上,论俗才是司败们擅长的。
“好。既然论俗,那不佞问你,三代之前,杀人何俗?”熊荆冷笑道。
“三代之前?”李荀想不出来。“臣不知,请大王相告。”
“史卿,告诉他,三代之前杀人何俗?”右史又被大王拎出来当枪使了,他眉头达拉着,一副很不情愿的模样按实论,违心;不按实论,违志。
“史卿,昨日你才说的,怎么今天就忘了?”熊荆看着不情愿的右史,脸上挂着笑意。
“臣不曾忘。臣以为……”昨日晚间大王问了楚国立国前的先俗,没想到是为了救陈敖。
“你不要以为,昨日你是怎么回答不佞的,你就告之李司败以及陈郢民众。公道自在人心……,还有你,”熊荆看向一个跪着记录的文人,此人应该是大楚新闻的文士,也就是记者,他一直跟着熊荆来陈,碰到劫法场的事情,自然要大书特书。“记下来,一字不漏的发到报纸上去。”
“小人敬受命。”那文士揖道,随后疾笔快书。
百官相顾,众目睽睽,连大楚新闻的文士也看着,右史清咳了一声,道:“未有王制之前,杀人者不死……,此乃楚人先制。”
右史终于吐出了熊荆要的那句话,可他特意在前面加了一个‘未有王制之前’。哪怕是这样,人群也是一种耸动恐惧,如果杀人者不死,岂不是人皆杀人。
“臣不解。敢问史卿,杀人者不死,难道任其逍遥?”李荀大声相问,左尹蒙正禽也想说话,可没有机会。
“非也。十世之仇犹可报,死者后人可为其祖报仇,十世不止。”右史一开口就陷了进去,不得不站在熊荆的立场上辩论。“杀人者亦偿被杀者四头羊或一头牛。”
“敬告大王,此乃蛮夷之俗,非三代之俗。”蒙正禽终于转过身揖告。“若以此俗,势必强者凌弱,国将不国。”
“楚国本蛮夷之国,自当行蛮夷之俗。”熊荆嗤之以鼻,“天下本弱肉强食,当今天下难道就不是天下?”
“大王,行此俗必失民之心,大战在即,不可也!”蒙正禽不再理论什么蛮夷,他知道大王一心想做蛮夷,还非蛮夷不可,只能以民心相谏。
“哦。你原来知道大战在即啊?”熊荆笑。“大战在即,又怎可杀我誉士?!誉士本该死在战场,为何死在刑场?不佞看不到什么民心,不佞只看士心。不佞深知:去年若没有这些誉士列在军阵之前,拼死挡住秦人,还有什么民?你们已论为秦人的隶臣官奴,劳作到死!
先君庄王始,楚国学习中国,衣服华美了、诗赋文雅了,礼节繁重了,可原先的血性也化为乌有了。试问,若中国之制强于我楚国,为何天下诸国灭于楚晋、周室亡于暴秦?
为何?!告诉不佞?”
听闻大王之言,誉士一阵激动,一些人涕泪满面,可没有人说话,包括蒙正禽。后世常以为东周之世,楚国灭国最多,其实相比于晋国,楚国灭国尚少。楚晋都是灭国大户,晋第一,楚第二。晋楚其实都是蛮夷,只不过晋文公重耳继齐桓公之霸业,开始尊王攘夷。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熊荆接着道,他身后的史官和大楚新闻的文士挥笔速记,不敢漏掉一个字。“天下几百年战乱,如今只剩七国。七国能立于今,皆因其强,而非因礼。
陈县乃我楚国治下,我楚国先俗便是杀人者不死,然被杀者可复仇十世,官府绝不阻拦。然若十世也无法复仇,那只能说明你是弱者,既然是弱者,就要对强者伏顺,就不要以为自己是人,你只是奴!奴怎可与人相提并论?
强者杀人,非不偿也,以先俗,杀人者当偿被杀者牛一头或羊四只。若有滥杀者,必犯众怒,其他强者可怒而杀之。尚若本党本乡本县无强者皆为奴仆,那你们逆来顺受便是,你等命该如此,又有何怨?”
“大王谬也!”一个清朗的声音,这是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蓝衫士人,身后还跟着几名弟子。“鄙人曾闻,去岁秦人屠沂邑,大王悲,曰:寡人受民之奉,却不保其民,故而断发自罪,闻此者皆曰大王仁。今日大王却言,‘尚若本党本乡本县无强者皆为奴仆,那尔等逆来顺受便是,尔等命该如此,又有何怨?’,敢问大王,何异如此?”
“沂邑战死者众,不佞救之不及,使其为秦人屠戮,不佞之罪。”熊荆策马走了几步,这才说话。“然,不佞治下,有敢战不畏死之士,如军中誉士;亦有怯战畏死之徒,如十世亦无法复亲仇之奴。前者,我受其奉必保其人,后者……”
有些话说得太明了不好,熊荆于是不语,但语言中已经不把后者当人看待。蓝衫士人当然明白这层意思,故而问道:“敢问大王,若后者不奉大王,可乎?”
“哈哈,”熊荆突然笑了起来,他‘呛’的一声抽出自己的短剑,凌然道:“若彼等不畏死,大可以不奉本王、不纳田租、不缴军赋,可他们敢吗?”
短剑也是钜剑,阳光底下明晃晃的吓人。听闻拔剑,全场除了站着的文士,余人皆顿首伏拜。以楚制,身为大王的熊荆确实没有理由干涉县廷的司法,但他是王,他是这片土地的征服者与统治者,他拥有绝对武断的权力,可以用剑干涉一切,只要他想。
“大王不仁也!”文士失望的摇头,在明晃晃的刀剑面前,他只能如此反击。
“行仁义者必亡国!”熊荆回敬了一句,他收剑回鞘,随即高声宣布道:“今日起,行我楚人先俗,誉士杀人不死!军中但凡勇士,杀人亦不死。然,若有滥杀者,众誉士可杀之;犯众怒者,可群起而攻之。非滥杀者,被杀者后人可复仇十世,官府不得干涉!”
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语气,虽然有悖律法,可包括蒙正禽在内,已没办法辩驳。
文明之国,杀人者当死,蛮夷之国,杀人者不死;文明之国,或人人平等、刑无等级,蛮夷之国,却是强者为王、优胜劣汰。基于蛮夷的立场,一切律**理都变得没有根基,因此辩无可辩。但如果是这样,王还是王吗?蛮夷之王多由强者搏杀而出,并非嫡长子继承,若有不轨者欲持强为王,若之何?
想到这里右史已不敢再想下去,他只能抬头望天,这或许就是天命,楚国的天命。
第二十三章 已备、已备……
在炎炎的初夏穿一件钜铁盔甲行军确实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头盔沉重,坚硬的钜铁片好像刀子一样勒着前胸,用于垫衬的皮革不但让人满身是汗,更散发出一股呛人的恶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是赶工的结果,军吏下发钜甲时说过,这是上个月刚刚铸成的钜甲,整个楚国都不到千套。
想到整个楚国都不到千套的东西穿在身上,陆的心情不免好受一些。此时他正列于军阵第二排,旁边的人是逯杲,两人都决心成为一名誉士,因而不加冠便已从军。
“止!”伴随前进的镯音停止了,被军阵踩踏而起的尘土从身后袭来,一些人开始咳嗽。
“跽坐!”身后的卒长高喊,此事军阵距莒城的护城池仅四百步。
‘哗!’随着军令,万余名步卒坐了下来,整齐的动作发出‘哗哗’的声音。步卒落坐,军阵两侧数百名骑兵也驻马不前。他们中有些人也身着钜甲,胯下之马则披着文甲,虽然止步,那些乘马不断打着响鼻,喘着粗气。
四百步的距离其实超过五百米,远在交战距离之外。主帅倒不是担心齐人也有投火之器,而是要空出地方让齐人出战列阵。
“我乃楚将屈光,你等既敢占我莒城,敢否出城与我一战?”王卒之将屈光亲自上前邀战,这是拔下莒城最快的办法,双方打一战,打完城池就收回来了。
“田将军有令,今日不与你战。”城楼上传来一个声音。楚军仅有万余人,又未携带攻城器具,战争的选择权在齐人手里。不战莒城永不失守,战了莒城反而有丢失的可能。
“为何不战?”戎车上的屈光迫前几步,追问道。“齐人难道是惧了,皆为胆小如鼠之辈?”
“田将军有令,就是不战。”答话的人只是个连长,说的是别扭的雅言。
“既然齐国人胆小如鼠,那本将军就要攻城了。”屈光仔细看向城头,女墙上渠答高张,根本看不到齐军士卒,有的,是悬挂在城墙外的楚军尸首。
戎车在莒城南门下拐了个弯,屈光故意前驶了一段,正当他以为齐军懈怠时,‘笃’的一声,一支羽箭钉在车轼上,其他几箭擦胄而过。车右吓了一跳,赶忙举盾,车左则看准箭来的方向射了一箭。可惜这箭被女墙上的渠答给挡住,毫无战果。
“起!”眼见邀战失败,步卒再次前进。齐整的迈步声再起,军阵缓缓前进到莒城南门两百步的距离。到这个距离,卒长再次命令士卒跽坐,两侧骑手则干脆下马,好使马匹喘息。
只有楼船上的舟人和兵在忙碌:舟人快速准确的落锚,使投石船尽可能的靠近莒城城墙,但又不被城上的连弩射中,兵开始投石前的观测计算,他们的工作是砸毁莒城城墙。
莒城的位置在沐水西侧,东面无门,城墙距沐水不过百步。二十艘投石船落锚之后,要砸的正是东面这段城墙。
城墙上的齐人,跽坐的楚卒,双方都看着那二十艘投石船。楼船上一片忙碌,但两刻钟不到,投石机就处于待发状态,城上城下只听闻几声吆喝,‘已备’之后是大喊“放!”
‘咯吱’一声,吊杆飞快的抡起,皮兜飞到最高处时,兜里的铅弹了出去。
“砰!”一百公斤的铅弹横扫两百米外的女墙,砸穿女墙之后继续往里飞。一般的县邑只有两层城墙,可莒县有外城、内城、子城三层城墙。铅弹砸穿外城的女墙其势不减,砸中内城城墙才落于城下。
“万岁!”跽坐的楚军士卒看到外城女墙被投石机砸得稀巴烂,当即高呼起万岁。这是他们难以理解的神秘力量,这种力量破城开山,无坚不摧。
“那便是投火之器?”田赢人在南城城楼,可也感受到了刚才那一击的威力。
“禀将军,那正是投火之器,却不知为何不再投火。”谋士也未曾想到投火之器可以石砸城,一副受害者的模样。
“楚人以投火之器砸城,这当如何是好?”田赢很快听到了第二声‘砰!’齐王给他的命令是守住莒城,但看现在这种架势,光守城已经是不行了。
‘砰、砰……’二十部投石机,每三分钟发射一次,密度高得吓人。先不说城墙能不能撑得住,就是城墙撑得住,城墙上的士卒也撑不住。每一弹打过来都石破天惊、泥屑四溅,若是人被砸重,不是断成两截就是被砸成肉糜。
田赢相问,一干谋士面面相觑。谁也想象不到楚人的投火之器如此厉害,夯土城墙并不坚固,真要这么砸下去,莒城城必毁。
“让楚军退后,我与之战!”接连不断的‘砰砰’声中,田赢怒喝。
“要我军退后?”铅弹横飞,城墙摇摇欲坠,看得正乐的屈光有些不想理齐人的请战,就想把城砸垮然后攻进去,可大司马府要的是速度,越快拿下莒城楚军就越居于主动。
“好。我军就退后两百步,等你等列阵后再战。”屈光没有二话,当即命令楚军士卒后退至四百步外,两军将在这里绝一生死,决定莒城的归属。
看投石机发射弹,连绵不绝的砸墙是一种享受,主帅忽然下令后退与齐军战,原本欢快的气氛当即变得紧张。因为嫌热,让人窒息的头盔被逯杲摘下了,现在他又不得不戴回去,而后随着军令起身,开始缓步后退。
楚军后退的时候,投石机停止投弹,不一会莒城南门大开,吊桥也放了下来。最先出来是齐军骑兵,与楚军不同的是,这些只是轻骑,马无马甲,骑手们穿的是皮甲;再出来才是步卒和车兵。齐军每卒两百人,一卒一戎车。
烟尘滚滚,齐军步卒一出城就在距楚军三百步的地方摆开宽大的阵势。与此前知彼司的情报不同,齐军的数量不是一万五千,而是一万九千。其军阵纵深也是二十排,除去后军,宽度有七百列。这个宽度大大超过了五百列的楚军,加上齐军军阵列到最后居然是个雁行阵,勾击之势无可掩饰,但这时候齐军已经击鼓,整个雁行阵正快步往前推进。
阵与阵是相克的,因此列阵之时将军们总是设法掩饰自己的意图,挫败对方的意图。刚才列阵时田赢的心一直提着,生怕对方看出自己的意图,好在楚军将领并无动作,只是枯等着自己列阵。此时军阵推进,他有一种计谋得逞的快感,胜利似乎就在眼前。
“士兮兮,邦之桀兮。也执戈戟,为王卫兮……”
毫无动作的楚军,在齐军跨步前进时忽然唱起了楚歌,歌声一起田赢心就抖了一下。他知道这支是什么军队了,这是楚人的王卒!只有他们才有资格唱‘为王卫兮’。
“士兮勇兮,君之逑兮,也持矛殳,为王前兮……”
建鼓声起,楚军士卒也开始跨步向前。临战之时,本来心跳倒要炸裂、全身冰冷的逯杲唱起楚歌终于再次感受到初夏阳光的温暖,清风从沐水吹了过来,带来阵阵凉意。
“杀!”不等步卒,军阵两侧的楚军骑兵已策马冲向齐人。身为骑将的妫景手持钜刃,杀向迎面奔来的齐军骑手。箭矢射在他的钜甲上,纷纷弹开,双马交错时,钜刃白光一样的挥过,齐人不但手中的铜剑斩断,人也被斩成两截。
武器、盔甲、马镫,楚军骑兵虽然不全是久经沙场的秦军武骑士,但装备带来的巨大优势让他们在第一个回合就死死的压制住了齐人。齐人骑兵惊恐的发现,楚人居然能站立在马背上,使用长刃却不会掉下马。
“杀!”楚军骑兵的冲击是凌乱的,可齐人骑兵更加凌乱,第一轮交锋后,他们就没勇气和楚军骑手进行第二回合的交手,全部策马跑得远远的。
“看脚下!”己方骑兵一出场就驱散了齐人骑兵,逯杲一不注意就踩到了第一排的同袍。
“唯!”逯杲吐了下舌头,答应的同时不敢再松懈,而是目视前方。
“将军,我军骑兵……”田赢也在看着双方骑战。齐国治下皆东夷,东夷是有骑兵的,同为夷人的商朝就有骑兵编制,更有骑兵军官马小臣。可以说齐国骑兵比赵国胡服骑射久远的多,可就是这样一支骑兵,居然被最不善骑的楚人骑兵赶跑,这是极为反常的事情。
“勿忧!我军必胜。”田赢转头看向军阵前方,两军已入百步,交兵在即。“放箭!”
“放箭!”典令高喊,军阵最前方,站成三排的齐军弩手强矢狂发。
齐人放箭,楚军也放箭。不同的是齐军是阵前弩手放箭,楚军是阵后的弓手放箭。箭雨交错中,两军都有人倒地不起,但楚军阵前身着钜甲之人并无伤亡。环片甲虽然只能屏护半身,可小腿有胫甲,大腿有小圆盾,齐人的箭矢最多是把钜甲射得叮当作响。
“已备!已备……”三波箭雨过后,鼓点中,第一排誉士调子越来越高,以提醒身后的同袍猛烈冲击即将到来。逯杲也随之高喊起来,手中的钜铁长矛握得紧紧。
第二十四章 竞择
四阿屋顶上的瓦片拆完后,下面的橼子、大梁、都柱、廊柱全露了出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楚宫建制皆有定制,这些承重的木材不是楠木就是黄杞,最不济也是桧木,除了桧木偏软了一些,其余皆是造船上材。看着这些好木料,工尹刀满脸笑意,同样看着这些木料,公输坚则满脸惋惜。
连横之战,楚国要想取得决定性胜利,势必要以最快速度建造三浆座战舟,即便不顾战舟寿命用未干燥的湿木,也没有拆宫殿楼台来得快,这些可是现成的木料。于是,苑囿里的层台、钓台、小曲台、五乐台、九重台、荆台……全在拆除范围之内,宫外的一些别宫、楼台也需拆除,包括芈住的阳云台。
不同于造船、造甲造疯了工尹刀,也不像亲手建造,又亲手拆掉的公输坚,左徒昭黍的目光带着些复杂。时至今日,他觉得自己已卷入一股洪流,洪流激动翻滚,不知要流向何方。
“令尹请昭左徒至府。”一个吏人快步而来,请昭黍去令尹府。
“知道了。”令尹相请昭黍并不奇怪。整个楚国,淖狡管着国,他管着宫,涉及全国的事情本就需要两个人一起商议。
“王令,誉士杀人不死……”昭黍到的时候,令尹府坐满了重臣,他刚刚坐下,淖狡就愁眉苦脸的读出一份来自陈郢的飞讯,大王又干了惊天动地的事情。
“杀人怎可不死?!”箴尹子莫身子一颤,几乎要跳起来。“大王何出此令?”
在座重臣都看向淖狡,淖狡苦笑了一下,“何必问大王何处此言?今日相请,乃是议此令可行否?若可,当颁令全国,若是不可……”
“绝不可!”子莫看向众人。“杀人者死乃古俗,民皆习之。若是杀人不死,人人杀人,我楚国岂非大乱?请令尹谏于大王,收回成命。”
“杀人者死乃周俗,非殷人之俗,亦非楚人之俗。”史官之外,最了解历史的当属太卜观季。没有所谓的三代通制,有的只是文人们的传说。“昔时我楚人杀人,勇士不得死,偿予牛羊马匹便可。今誉士杀人不死,乃我楚人先俗。”
“昔时?敢问太卜,昔时是何时?”子莫追问道。
“昔时乃立国之前。”观季抬起头来,那是八百多年前了,楚人还未移居荆山。
“立国之前?!”子莫眼睛瞪得极大,“立国之前我我楚人并非楚人,乃是荆蛮。”
“荆蛮又如何?”司空唐渺不喜欢子莫的语气,他确认熊荆乃圣王降世,自然处处支持熊荆。“昔时小小荆蛮,今日几千里楚国。为何我楚人可,其他人不可?”
“我不知。”子莫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我只知杀人者死,此乃古俗,不循全国必乱。”
“大王之意……”淖狡咳嗽了一下,飞讯传递的信息有限,熊荆更不可能详述其意,一切只能靠淖狡的猜测。“今后楚国乃强者之国,强者杀人虽不死,却要受死者之后十世之报。无后、不可报,此皆弱者。弱肉强食,优胜劣汰,天下如此,楚国为何不能如此?此大王之言。诸位以为如何?”
淖狡终于把飞讯读完了,宋玉叹了口气,他很早就知道自己这个学生身俱蛮夷思想,没想到还真下了蛮夷的法令。三闾大夫屈遂也叹了口气,道:“此不仁也。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大王此令,视万物若刍狗,必遭儒、墨两家非议。鲁地皆儒生,宋地多墨者,两地丁口为我楚国之半,若起民怨,于国不利。”
“蔡地,陈地,哪怕是我楚人,习儒习墨者亦众,若开外朝,此令必驳。”昭黍直到此时才表态,他想到的是外朝。外朝一开,国政就不是像现在这样几个人决定了。
“然儒墨之士皆非攻兼爱之士,若彼等当国,国必亡。”大司马府府尹鲁阳君也来了一句叹息。大王的强者为王、优胜劣汰他最能接受,不但接受,甚至奉为圭臬。想到开外朝国人全是这种人,他就深深的叹息。
“大傅以为如何?”淖狡看向宋玉,大家都发言了,唯有宋玉沉默。
“大王此令,庶民必将不服,尤以读书士人为甚。彼等最忌武人,常以先君庄王武乃止戈讥言戎事武人。若誉士杀人不死,彼等性命岂非旦夕不保,惶惶不可终日?”宋玉预料到了一种场面,那就是数以万计的士人前来郢都请愿。“此令之患,乃在庶民,若庶民不服,当如何?”
“庶民不服,杀之即可!”果然是大王的死忠,鲁阳君虽不知大王之意,可做出的选择与大王完全一致。“我楚人扩地五千里,靠得难道是仁义?”
“此不仁也。”子莫打了寒战,眼睛斜瞄了鲁阳君几眼。
“不仁又如何!先王攻城拔邑,何时仁过?”鲁阳君瞪了过去,子莫赶紧收回目光。“不服王令者,杀之便是,看谁人不服!三万王卒、一万誉士,还有军中善战乐死之士,平日就不受士人百姓礼遇,女市乐坊皆迎文人富人,何时迎过武人?可仗却是武人打的。为楚国流血之人却饱受文人、国人讥讽轻慢,这才是大不仁!
令尹切不可只看民心,当看士心。若誉士杀人不死,军中士卒人人争当誉士,我楚军战力必大异以往。诸君可别忘了,大战在即,不善待士卒而善待庶民,亡国不远矣!”
堂议很快结束了,鲁阳君那句大战在即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只是众人走后,太卜观季依在。
“太卜何言?”淖狡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他以为观季有别的意思。
“前日卜筮,大王或有不测。”观季一开口就骇人听闻。
淖狡大惊,急问道:“有何征兆,可是陈郢不守?大王……”
“非也。祸或起萧墙之内。”观季摇头,他虽然不能准确的预测什么,却隐约能猜到一些。
“萧蔷?”淖狡想到了王宫,想到了王宫里的熊悍。若祸真的是起于萧蔷之内,那必是熊悍无疑,只有他有资格替代大王。
“打,给我狠狠的打!”陈郢正寝明堂,熊荆满脸凶色,正吩咐寺人狠狠的鞭挞陈敖。“身为誉士,居然缴械投降、引颈受戮,这便是誉士的荣誉么?!”
“大王息怒,我等尚不知……”陈且惶恐伏地,他以为大王恼怒陈敖误杀旁人,却不知大王是恼怒陈敖缴械投降、引颈受戮。
“大王息怒。”陈县其他誉士全伏拜在正寝,大王恼怒的理由让他们吃惊。若是如此,今后誉士岂非可以对抗县廷?
“力战而死是荣誉,不管死于何人之手,引颈受戮却是奴隶、贱人才做的事情。”熊荆恨极,恨的甚至有些乖戾。“主人、主人,你要为小人做主啊、你要为小人做主啊……”
熊荆学着奴仆们的语气,惟妙惟肖。“这便是奴仆,事实皆求于人,处处低人一等,喜以强者官府为主人父母,不佞封你们为誉士、赐你们予钜刃、叮嘱你们誓死守卫荣誉,就是要你们做个人,而不是让你们做个畏首畏尾的奴隶隶臣。身为誉士,畏天地、畏鬼神、畏大人,可何时要你们畏官府?畏权势?你们的刀呢?你们的刀是杀鸡的吗?!”
熊荆拍着几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众誉士则羞愧的无地自容,他们若是陈敖,大概也会向官府束手就擒,引颈受戮。
“大王……”外面行刑的闷哼声结束了,寺人进来询问,看看该如何处置陈敖。
“下去吧。”陈郢平原之地,正寝一如寿郢,台高三米。熊荆出寝下阶,誉士们也跟着他出寝下阶,阶下一侧是刚刚行刑完的陈敖,他强忍着痛伏拜于地,他的身边则是召集而来的宫甲和环卫,他们也都是誉士。
“免礼吧,站起来。”陈敖在县牢里关联几日,浑身恶臭,熊荆屏着呼吸站在他身前。
“臣有罪,不敢起。”行刑就在阶下,大王在明堂里说的那些话陈敖都听见了。
“你非公卿士人出生,畏惧官府乃是常理,不佞赦你无罪。”熊荆道,“起来吧。”
“谢大王。”陈敖终于起来了,他苔刑抽的是背臀,虽如此,他依然努力的站直。
“有些话……”熊荆并未完全下阶,而是站在阶上,誉士们全仰望着他,宛如神明。“说得直白不好,因为伤人心,可这些话不得不说,因为其亘古以来便长存天地之间。文人畏而不谈,我等武人岂可视而不见、见而不言。
万物之法,在于竞择,优者胜而劣者汰,适者存而逆者亡,人虽是万物灵长,亦行此理。殷商之时,天下万国,周初之时,封国百余,而今天下,仅存七国,此皆竞择之故。然,竞择至今,世风愈坏、人性愈恶,古之勇武荡然无存、尔虞我诈大行其道。今天下秦国为霸,秦国果真优于他国、适于他国乎?
第二十五章 光明
直到黄昏,陈敖才回到了闾里,他依旧是褴褛的衣裳,衣裳下面还有细密的伤痕,但步子是轻快的,今日本该是他的死期,却变成他的再生之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满是喜悦的他步履速速,平日里一个半时辰的路程,现在一个时辰就走到了。
“翁,翁。”未入闾里,便有一个童声喊他,一个小人飞奔了过来,直接撞入他怀里。
“良人……”紧接着是妻子的哭声,还有燎火,背光的闾墙后面全是同闾之人,这些人也在等他。
燎火下陈敖抱起孩子,这个大难不死的佣夫不解的看着众人,从闾胥到邻人,目光落到一个市侩的妇人身上时,他道:“祁娘,这是上月的粟米钱……”
“这、这,”陈敖从怀里掏出银饼,众人全看向祁娘,祁娘脸色大变,她跪了下来,“小人岂敢受贵人的粟米钱啊?小人岂敢受贵人的粟米钱?贵人食小人的粟米,这是小人之富……”
“耿正直言,宁死不易。我怎能食米不付钱?”陈敖说着此前从未说过的话,将银饼放在祁娘手上,之后又对闾人揖了揖,闾人皆不敢受,纷纷避让。
“这是为何?”回到破落的家,屋子里全是执物。粟米、鸡鸭、布匹、束……,最夸张的是那一箱爰金,即便屋中昏暗,金色的光泽依然夺目。
“这是,这是族师、闾胥、比长、乡邻送的执物。”妻子伏拜,看着丈夫有些惧怕,又有些喜悦。丈夫杀人,杀人当死,她一个女人除了哭别无他法,可今天奇迹般的,先是说丈夫不死,再就是平时恶语相向的邻里纷纷送来了礼物,更有送爰金的。她生平从未见过金子,现在,五十斤爰金就放在这破落的屋子中,沉甸甸,金灿灿。
“金子呢?”陈敖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现在又觉得是在梦中。
“金子、金子是县邑的人送的,说是……说是,”妻子居然忘了是谁送的金子,好在孩子没忘,他吐出嘴里正啃着的醯肉,笑道:“翁,金子是县邑一个叫子牧的公子送的。”
“退回去!”子牧就是那个贱仆的主人,回家之前,陈敖已把那贱仆给杀了。“全退回去,这些执礼也退回去,我无功,不可受乡邻族闾之礼。”
“不可,子敖不可啊。”破屋漏风,还漏音。外面一干闾人正围着,有些话他们刚才没赶得及,现在正想说。闾胥最先抢了进来,他拜道,“子敖是大王的誉士,这是本闾之福啊。我等供奉子敖,合情合理。今日子敖不受我等之礼,他日若有人欺辱我等,我等、我等……”
“是啊。子敖若不受我等之礼,他日若有人欺辱我等,我等怎敢请子敖做主。”闾胥之后,跟着比长和邻里,他们眼巴巴的看着陈敖,生怕他退回执物。
‘你等眼前有两条道路……’大王的声音再次回响在陈敖耳边,“一条,是荣耀光明之道,亦是死亡之道,你需与诡诈无耻之徒为敌,你勇胜于他,可他智胜于你……,你还需保护身边的妇孺,他却可以拿妇孺为要挟,迫使你处于不利之地……”
“好,我收下。”看着眼前伏拜的闾胥邻里,陈敖郑重的点头。从此刻起,他便是本闾本族甚至是本党、本州的保护者。可他不解道是:为何几日不见,这些人就抢着说要供奉他,求他保护呢?
陈敖心中不解,伏拜在他眼前的闾胥邻里听闻他答应收下执礼,全都重重松了口气。他们绝大多数都是熊荆口中的弱者,如今杀人不当死,他们只能供奉身边的强者,以求得到他的保护。讽刺的是,仅仅在昨天,说起陈敖,他们还在讥笑誉士也无甚夸耀、宝刀只会惹祸。
夜已深,梳洗完的陈敖还在擦拭宝刀,对近在咫尺的那箱爰金熟视无睹。虽然刚刚杀过人,光亮如镜的刀身无半点血迹,最后又拭了一遍,宝刀才缓缓入鞘。
“强敌当前,无畏不惧!
勇武忠信,崇天敬地!
耿正直言,宁死不易!
卫护妇孺,勿怪天理!
此汝誓词,永志不弃……”
白日在正寝阶下的誓言陈敖很自然的复咏起来,此时此刻,他觉得周身都是光明。
“逯杲、陆。”是卒长,战后的战场依久嘈杂,他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极为高昂。
“唯!”逯杲和陆大声答应,嗓音沙哑,异常坚定。
中午开始的杀戮到日落方才结束。齐军败了。不是败在楚军步卒的钜铁长矛之下,而是败在那一千两百名骑士手中齐军雁行阵正欲合围楚军,驱逐完齐军骑手的他们忽然列队反卷,冲向齐军步卒阵列的后方。
戎车冲阵大家见过,骑士冲阵却极为少见。一千两百名骑士好似一千两百把铁锤,它们狠狠的砸在齐军的腹背,即便齐军后队不是劣兵,连人带马重达两千楚斤的铁锤击来,整个军阵也还是瞬间崩溃。之后的战事,就是单方面的屠杀。
这就是大王的‘刀俎战术’,以矛阵为俎,以骑士为刀。虽然实战第一次应用,但妫景、项超两人还是轻而易举的完成了这个战术,一万九千名齐卒除了少部分战死,其余大部分阵溃而降,包括没有逃入城内的守将田赢。
“齐军降了,不过子城尚有些许负隅者,你等带一两人过去,不降则杀。”燎火之下,到处是楚军士卒的身影,城门内外则是杂乱的步履和楚音,下命令的卒长正咬着一块粝饼,他见两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看着自己咬的粝饼,当即笑道:“食了饼再去。”
“不需吃饼,待我俩扫灭齐寇后再食饼。”陆大无畏的道,使劲吞着口水。
“你倒……”卒长笑了。王卒本是公族之军,可两百年来军中多是遴选之士,并没有多少公族子弟,今年倒好,来了不少公族子弟,且事事争先。“去吧。大司命庇佑你等。”
“唯!”两人揖了一礼才走。很快就点齐本卒一两人马,并入一个新卒后,在一名旅长的带领下入南门前往莒县最里头的子城。
莒城城郭四十里,大于陈郢但小于寿郢,内城约二十五里,子城、也就是王城只有可怜的十二里。四十里之城长宽都有十里,走到内城门的时候,逯杲肚子忽然一阵咕咕叫,陆憨笑,道:“莒城居然是三层,如此崇峻,齐人是怎么拔下的?”
“不与你多言。”逯杲想吃了饼再走,即便不吃饼,也要揣两个在路上吃,可……
“为何不与我多言?”陆知道自己的英雄气概害得逯杲肚子咕噜叫,可他不想认错。“可是未食饼?切莫忘了,我等欲为誉士,死且不惧,怎惧饥渴……”
陆话还未完,自己的肚子也咕噜直叫,惹得同列士卒大笑。城内行军,虽未含枚,那也是禁止喧哗的,笑声惹来前面卒长的怒斥:“何人喧哗?噤声!”
‘咕噜噜…’陆的肚子一叫就好像停不下来,卒长话音未落,咕噜声又起,同袍再笑。前面的卒长终于是怒了,他的戎车急奔过来,燎火照在每一个人脸上。
“何事喧哗?”旅长的声音,五百人的队伍并不长,也就六七十米。
“有人腹饥,众人笑之。”卒长大概听到了原委,如此禀报。
“有何好笑。噤声。”打了胜战,现在只是肃清余寇,旅长并不想严责属下。他的目光一直盯在前方:高耸的子城下正站着一些暗影,那些也是楚卒,他们入城后就围在了这里。
“来者何人?口令!”远远的看到了燎火,城下的楚卒显然有些草木皆兵,很是紧张。
“来者景羁。口令:投石……”景羁是王卒的旅长,虽然本族有个谋反的堂兄。他答令之时,子城某处忽然大亮,光亮中一股人潮涌了出来,是齐军。
“齐人!列阵!速速列阵!!”城外一片惊呼,人影燎火错乱摇曳,随之而来的就是厮杀惨叫声。从子城里冲出来的齐军转眼就与楚军交兵,卒不及防的楚军当即陷入一阵混乱。
“这该如何是好?”天色昏暗,子城外楚军的燎火一支接一支熄灭。卒长不知如何是好,旅长景羁也有些不知所措。
“敢问旅长,子城可有其他城门?”读过书的和没有读过书的反应截然不同,何况是兰台宫出来的学生。逯杲高问了一句,景羁浑身一震,大喝道:“速去西门!”
子城十二里,长宽不过三里。由南门到西门并不远,南门正疯狂厮杀时,西门悄然打开,没有举火,几十辆戎车先是缓行出城,过了护城河才急急策马,没想前方黑暗中有人大喝:“哪里逃?杀!”
“杀!”五百人的齐呼异常响亮,把前面戎车的挽马吓得嘶鸣不止。趁此瞬间,一卒矛手冲上前把前方戎车的挽马全部捅死,又有一卒人迅速抢占了城门。这时候燎火才燃了起来,手持钜刃的景羁指着中间那辆戎车大声喝问:“降不降?”
“降、降!”车里钻出来几个人,先是两个谋士,再是一名身着楚军甲胄的齐将。惊讶的景羁再看其他戎车,发现每辆戎车上的士卒居然都是楚军打扮,车上插的也是楚旗。
“你唤何命?”伏击了声东击西、企图鱼目混珠的齐军车队,又令投降的齐将去南门说降仍在鏖战的齐卒,景羁终于过来问逯杲。
“敬告旅长,我叫逯杲。”逯杲正在吃醯肉,齐人那里缴来的。
“敬告旅长,我叫陆。”景羁没问陆也答了,他觉得自己和逯杲是一起的。
第二十六章 变法
王卒超出计划表提前拿下了莒城,秦魏联军直到今日也没有进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陈郢本已紧张的气氛因为两场胜利不免变得轻松起来。这几日熊荆晨昏都教习芈骑马,或许是这样的亲密让她敢逾越君臣之礼,这一日的晨间,两人嬉笑之余她忽然道:“王弟为何不能好好说话?”
“好好说话?”熊荆刚讲完一个笑话,这几日他依旧如牛负重,唯独与芈相处时有些快乐。
“然也。”芈笑着的时候眼睛好似弯月,眸子黑亮黑亮。因为骑在马上,裙下的高提了上去,足衣上的小腿雪一般白。“誉士杀人非不死也,然否?”
芈一直在熊荆身边,一些文书甚至是她在起草,因而她知道很多旁人不知道的东西,比如修改后的誉士制度。根本不是誉士杀人不死,而是两套行政体系,犹如秦国的少府和相邦府。
难得快乐的时候,她偏偏提起公事,熊荆笑意散去,道:“誉士杀人死与不死就那么重要?”
“恩。恩。恩。”她孩子气的点头,“我以为王弟是天下最好的王,最好的王必会善待自己的子民。誉士杀人而不死,不公也。王弟只是……”一些机密的话她略过了,“虽不知王弟为何要如此安排,然深,信王弟终会给庶民予公允。”
“公允?”芈一口一个,自称起了姐姐,熊荆再度笑了,这时候他很想点上一支烟了,奈何没有。
“对呀,公允。为何天下总有那么多不公?为何有人锦衣玉食,有人却食不果腹?有人绫罗绸缎,有人却衣不遮体?儿看了许多史书,觉得呢天下是越来越公允的。以前,只有王卿可为将相,而今,布衣为将相则亦不在少数。假以时日……”少女的幻想是无边的,“千年以后,天下大概就真的公允了吧。”
“哈哈……”熊荆不自觉的笑了起来,不是嘲笑,而是被逗笑。芈诧异的看着他,脸有些羞红,可她又不觉得自己错了,待熊荆笑完她追问道:“王弟我说的不对?”
熊荆很无情的摇头,冷声道:“千年以后,天下更没有公允,只有奴役。”
“那两千年以后呢?”芈不死心。
“更是如此。”熊荆残忍的笑。
“当真?”芈眼睛瞪的很大,唇嘟圆了,惊异的模样让人怜爱。
“今日天气不错。”熊荆看了看天,最后答道。
“由陈敖之事可见,大王以誉士代我之心昭然若揭。县公切不可再信大王之保证,全国各县应在郢都启外朝之时,废朝国人之政……”正寝不远的县尹府,县丞陈壁如此说道,陈兼一直闭着眼睛,如若罔闻。
“誉士之制亦当废除。”跪坐于陈壁对面的是县司马陈不可。“什么誉士?全是大王的死士,若每党、每族、甚至每闾都有了誉士,还要我县司马、县吏何用?”
“重文教、崇鬼神之政亦不当行。”彭宗亦道,他算是陈兼的门客,事事都为陈兼考虑。“县公要知,大王之政非新政,而是变法。”
“变法?!”变法两个字让陈兼睁开了眼睛,他的语调不像常日里那般谦卑,酒糟鼻通红通红。“那未龀小儿居然要变法,我怎未看出来啊?”
“正是变法!”彭宗很认真的道。“朝国人、启外朝,所谓一党一国人,实则是反间之计。试问县公,若无朝国人之政,县民听谁人的?有了朝国人之政,县民又听谁人的?县公只看到各县邑派去郢都外朝的国人可制约王权,却不知本县外朝之国人也制约了县权……”
人总是喜欢看对自己有利的一面,潜意识里忽略对自己不利的一面。彭宗一说,陈兼便醒悟了。也有人没有醒悟的,陈不可道:“可那些国人皆听命于县公啊?”
“此时自然是听命,若等他们坐稳了位置,知朝国人之政与县公无涉,岂会再听命于县公?弗听也。”彭宗道,他也是从陈敖之事才看清了大王的意图。
“誉士,乃大王置于县邑之死士,彼等非杀人不死,而是县邑无权处死;国人,乃大王置于县邑之臣,彼等非听命于县公,乃听命于大王;文教,虽未见其行,然以誉士、国人二制度之,亦使县民受命于王而非受命于公;巫觋,大王生来就是我楚国巫觋之长,全国巫觋皆听命于王……”
彭宗一口气说出自己对新政的理解,听得陈兼、陈壁、陈不可几个张口结舌,可又无言以对。
“此非变法何是变法?”彭宗反问诸人。“秦国变法,乃请他国士人,编撰律法而行之,以使各县之权皆收于王。大王之变法,看似凌乱,不显山水,实则处处布局,然收县邑诸公之权,与秦国变法无异。唯此权非全收于大王之手,一些又分与县邑国人之手……”
陈兼懂了,陈壁和陈不可也懂了。失权的焦躁让陈兼站了起来,度步之后他问向三人:“……若之何?”
陈壁急道:“我等当告之于左尹国人使钱买简之事,以废朝国人之政。”
“不可、万不可!”彭宗断然否定。“朝国人之政乃反间之政,若县公告奸,必使县邑众人与县公离心。且若大王不废此政,再选何如?”
“子图缪矣!”陈壁自有陈壁的打算,“何必由县公亲告,我另寻人告之,后再使人杀之,便说是被告之人所杀,绝无后患,如此,朝国人之政当废。”
“你欲使何人告奸?”陈兼心动,这确实是一条妙计。
“便使……”陈壁眼睛转了转几转,他居然附耳告之于陈兼,让彭宗和陈不可一阵怒视。
“善,大善!此可谓行一而得二。”陈兼掐起了胡子,频频点头,酒糟鼻更红。
“禀告县公,大王请县公至正寝。”门外有县吏禀告,身边站着一名谒者。
“敢问大王何事?”陈兼抚着胡须问道,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乃守城之事,亦召县司马陈不可。”谒者手持召节,还好是两节而不是三节,若是三节,陈兼就要跑过去了。“请县公、司马速至正寝。”
“唯!”面对谒者陈兼、陈不可不敢不客气,两人揖礼后急急出门,与谒者通往正寝。
确实是大王相召,但相谈的是大司马府作战司的郦且。他一见面便道:“秦魏虽未攻我,亦请县公使城内之民离城,一户只留两人,亦可一人不留,以减少粮秣损耗……”
郦且说话极快,陈兼正要说县民恐不愿离城时,他抢先再道:“县外之民,县北柽城之乡州须遣散至县南或他县,秦魏大军从县北而来,县民若不离家,恐将被敌军掳而为奴。”
“魏人并无犯境啊!”打仗谁都不想,可陈县位置在这,北面有事首当其冲。
“秦魏大军正集于长平(今西华县东北),前锋已至鬼阎。”郦且嘴里的消息让陈兼一阵无力。长平是魏县,在陈县西北七十里,鬼阎则在楚魏边界,与楚国的边城柽城相距不到三十里。不出五日,大军便行至陈郢城下。
“秦魏有多少甲士?”陈不可毕竟是守过城阳的,看上去坦然自若。
“不知。”郦且看了他一眼,后又补充道:“谍者于大梁闻之,秦将辛梧率四郡兵助魏人攻我,四郡之兵,必不下二十万,魏国为防秦人假道伐虢,亦当有二十万。”
“四十万?!”陈不可倒抽一口凉气。当年城阳可只有二十万秦军,真正攻城的不过十万;陈兼则软到在地,四十万大军压来,陈县必是不保。
“县公、县公。”陈不可将他扶了起来。
“魏人、魏人伐我,就不怕秦人假道灭魏吗!”陈兼涕泪都出来了,他气愤不已,衣袖怒挥。“上将军、上将军何在?我楚国大军何在?”
“上将军已离陈郢。秦魏此次并非只伐陈县,淮水上游之城阳、汝水上游之平舆,皆受其攻伐。”郦且并不在于陈兼的失态,“请县公着吏胥速速遣散县民乡民,彼等可至郢都就食,郢都煤矿、船厂、造府全都缺人。”
脑中仿若一记轰响,陈兼什么也听不见了。上将军离郢,大军也不来救陈,看来陈县非失去不可。他虽是县公,实乃县主,陈县要是丢了,他可什么都没了。
“大军何时攻我?”陈不可镇定了下来,开始询问敌军动向。
“不知。”郦且无奈的摇头,他对此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大军已陈兵多日,似无攻我之意,然若不欲攻我,为何又陈兵于长平?”
“请大王歇息片刻,天已经亮了。”华阳宫里,又守了一夜的秦王赵政正在祖太后床前瞌睡,赵高犹豫了几下,还是劝了一句。
“不必了,寡人不困。”赵政不耐烦的挥挥手,强打起些精神。那日祖太后晕厥便一直卧床不起,即便醒来也口不能言,他就一直这么守着,希望祖太后康复。
秦宫残酷,正因如此,亲情才显得珍贵。父王走后,亲祖母夏太后又去了;夏太后去了,成忽然就叛乱;成乱后,母亲又被奸人蛊惑,欲立那两个杂种为王……,亲人一个接一个不在,如果当初立父王为王的祖太后也走了,偌大的秦国他真不知该寄亲情于何处。
“芈!”赵政终于想起祖太后的贴心宝,“芈何在?”
“禀大王,芈已至荆国。”赵高答道。
“为何去了荆国?快把她找回来!”提起楚国赵政就不悦。此秦魏大军陈兵楚国边境,战事一触即发,但担心战事加重祖太后的病情,他不得不下令大军暂缓进攻。
第二十七章 返秦
这一日下午,乐舞不断的梧宫终于变得清净,而后便宫中出来齐王怒喝,穆棱关丢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敬告大王,臣以为此战乃田赢叛齐投敌之故,那楚人穿着我齐军的衣甲,猝而发难,夺了关城;楚人又有投石之器,此机一发,关墙皆碎……”
大将军田洛正在详报穆棱关关丢失之缘由,齐王越听越怒,眼看他要发作,国相后胜赶忙道:“臣以为此战皆大将军失职之故,如今楚人夺了穆棱关,临淄也是不保了,臣请大王速速回都,梧宫已是险地。”
后胜一说险地齐王就色变,梧宫在淄博城西北,虽然离淄博也就几里,可这里终究是别宫。他的愤怒瞬间转为惊惧,道:“楚军行军如此之速?”
“敬告大王,楚军轻利,卒如飘风,楚之上将军项燕,去岁与秦国战时便率军深入秦境两百余里,拔城杀人,勇不可挡。臣请大王立刻回都,除速召各县之兵勤王,亦当速遣使节入秦,请秦人出兵伐楚,我国方好夺回穆棱关。”后胜能为相邦,自非无能之徒,一番话说得众人连连点头,唯独没有说派兵夺回穆棱关。
“快、快!速速回都。”四十七年前,齐闵王正是被楚将淖齿所杀,父亲齐襄王因此得以即位为王,齐王建已经不顾上问罪了,只想马上回都。当日,去秦国求援的使臣便快马出城,急急的往咸阳去。
其实按照之前的谋划,秦魏大军早该攻楚,只是因为华阳太后芈棘的忽然晕厥,战争机器瞬间就关机停转了,作为操作者的秦王赵政并不觉得机器停转有什么不妥,可被机器捆绑的齐人和魏人就大肆抓狂了。
“明日,又是明日……,辛将军要明日到何时?”魏国长平县,魏相子季亲来质问秦将辛梧。他是因为亲秦才上台的,若秦国不伐楚国而与楚国议和,那他的相邦之位可就不保了。“如今魏楚交恶,将军却坐视不管,这就是将军昔日所说的助我攻楚?!”
“未得咸阳军令之前,本将绝不攻荆!”夏日炎炎,身着甲胄的辛梧满头是汗,他心里也骂开了,可又能怎么样?未有王命,一旦违令调动军权就会被监军接管。
“那咸阳何时来令?”子季追问道,那模样恨不得跪在辛梧面前。
“本将怎知咸阳何时来令。”辛梧愤道。
“若将军只就食于魏而不伐楚,我魏国不再送粮草入营。”子季也怒了,这算是下来逐客令。
“你敢!”辛梧暴起目之,“咸阳严令本将军不得伐荆,可未说不准本将军伐魏。粮草若短少一车,我便拔你魏国一座城池,若是少了十车,我便围了你大梁!本将军说到做到!”
“你、你!”子季敢怒不敢言。秦国助魏伐楚,拔下的城池全归魏国所有,可粮草、辎重需魏国提供。子季当时以为只要控制了秦军粮草,秦人不敢如何,没想到辛梧敢直接围了大梁。汗水从额头大颗大颗的冒出,瞬间子季的背心就全湿了。
“报!”军吏在幕府外大喊。“报将军,咸阳来使。”
一听咸阳来使辛梧便不再管子季,子季也忘了刚才辛梧赤的威胁,眼巴巴看着已经入府的王使,谁想辛梧不想他站在幕府当中,“请魏相出去,本将要处理公务。”
“大王何令?”赶走子季的辛梧急问,“可是准允伐荆?”
“华阳太后寝疾,大王令将军于荆国速速接回女公子芈。”王使当面读罢咸阳来的王诏,而后将诏书交予辛梧之手。“辛将军,来时国尉告之,芈女公子为荆王文吏,荆王正在陈城。”
“啊?”辛梧大惊,王令不是准许自己打仗的,而是要自己去找人,此人还是荆王身边的文吏。陈城不远,不过百里,可问题是他如何从荆王身边接回芈女公子?“此事……”
“华阳太后素爱芈女公子,若芈女公子得知太后寝疾,当返秦。”王使笑道。“大王不允将军伐荆,皆应太后寝疾之故,荆王若知此事,亦愿送芈女公子出城。”
“敢问王使,接回芈女公子之后又如何?”辛梧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那就是仗还打不打。
为了伐楚,长平驻有秦魏几十万大军,上蔡、稷邑也有二三十万军队,架势已经摆好,可六、七十万大军全停在这里一动不动。王使笑了笑,有些尴尬,他如实道:“大王未言伐荆与否,本使不知接回芈女公子之后如何。”
他说完见辛梧失望,又道:“将军,大王纯孝,见太后寝疾不得不罢伐荆之事。侍奉如此贤王,我等做臣子的应当高兴才是。”
“然、然也。”辛梧苦笑之余不得不点头,他觉得这楚国八成是打不成了。待他将王使送出幕府再召集众将,众将闻言也都耷拉着脑袋,没有一个好脸色。
“王命如此,又能奈何?”辛梧把各将都看了一遍,尤其是风头正盛的右将军李信,以及左将军王剪。“两位将军以为如何?”
去年李信带领中军于大败中全身而退,秦王大赞,已被国人视为武安君第二。相比于他,左将军王剪只是个脸泛笑容、其貌不扬的老军率,斗食小吏出生的他若不是走了昌平君的门路,可能这辈子永远也做不成将军。主将问话,王剪很自觉的让李信答话,自己则闭口不言。
“大王纯孝,若太后请大王不伐荆国,恐怕……”李信直言无忌,他是想报去年一箭之仇的,没想到太后一病,大王就不想伐楚了。
“王将军以为如何?”辛梧看王剪的眼神带着些嫌弃,好在王剪笑容满脸,与人为善。
“大王纯孝,此乃秦国之福,末将愿率左军至陈,迎芈女公子返秦。”王剪的回答出人意料,可想到他是右丞相昌平君的人,昌平君又是楚人,辛梧当即收回了诧异,道:“既如此,那就请王将军去一趟。”
“敬受命!”王剪对辛梧一揖,又揖了揖李信等人,便微笑着出了幕府。
他一走,辛梧就叹道:“荆人真麻烦!”
后世的王剪与白起并列为战国名将,可此时的王剪只是秦军当中一个普通的郡尉,若不是昌平君担保,他说怎么也做不了辛梧的左将军的。辛梧有些嫌弃此人,可当熊荆听到王剪这个名字时,惊的从席子上跳了起来。
“真是王剪?”他瞪着来人大声问道。
“敬告大王,来人自称是王剪。”军吏有些不知所措。
“三横王的王,剪刀的剪?他儿子可是叫王贲?”熊荆不知正是此刻站在陈郢北门外的王剪领军杀了项燕、灭了楚国,他只知道王剪是战国四大名将之一。
“大王……”秦军入境,风声鹤唳,哪怕来的只是一支偏军。大王如此细问,军吏答上来很是着急,他恨不得重新出去详细问一遍。
“大王认识这王剪?”县公陈兼已不似那日那么惊慌无助,最少大王还在陈郢,大王在陈郢,陈郢就不会丢。
“知道,还很熟。”熊荆笑了笑。“既然王剪来了,那就请他入城以叙吧。”
“入城?”郦且摇头,“大王,两军交战,秦将怎肯入城?”
“敬告大王,那王剪带着秦王使节,说是、说是……”刚才大王一听王剪二字就跳了起来,军吏想了想才记起秦人之言,“说是秦国华阳太后寝疾,需接芈女公子速回秦国。”
“啊!?”明堂里人人错愕,唯有郦且显得兴奋,他高声道:“禀告大王,臣知道秦人为何不伐我了,那秦王必是顾虑华阳太后寝疾,这才……”
“你说什么!”熊荆挥了郦且一袖子,令其闭嘴,盯着军吏再问。“芈女公子如何?”
“秦人说华阳太后寝疾,”大王的眼神很是吓人,军吏的声音越来越小,“需接芈女公子回秦……”
“休想!”军吏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熊荆粗暴的打断,“秦人怎可说要人就要人?这是他们的计谋,对!这肯定是他们的计谋……”
“大王……”所有人都懵了,一个小女子值得秦人使这样的计谋吗。
“大王,秦军陈于魏境而不伐我,皆因华阳太后寝疾之故,若大王当嘱咐芈女公子,使其言于华阳太后,请华阳太后劝秦王不要伐我,”郦且很是激动,“如此,秦人就会退兵。”
“太一神保佑,太一神保佑……”陈兼莫名打了个冷颤,开始念叨起神明。
“放屁!”熊荆瞪向郦且,“你说退兵就退兵啊,秦人亡我之心不死,他们怎肯、怎肯……”
熊荆吼着吼着目光就飘向了另一处,那是一身文吏装扮的芈。她本在夹室,听闻明堂里熊荆大吵这才出来看看,谁想听到的却是最不想听到的消息:祖太后寝疾。
“祖太后、祖太后……”芈木然,未开口泪已满面,一开口又是连声抽噎,然后站在那呜呜呜的哭。熊荆不由上前轻抚她的背,不想被她一把抱住,哭的更加凄惨。
大王被芈女公子抱住痛哭,在坐的臣子全不敢细看,不过他们不约而同的揖道:“请大王准芈女公子返秦!”
第二十七章 不负
女人的哭声总是让人不忍,尤其是喜欢的女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熊荆右手摊开后极力伸张,虎口欲裂了好久才收了回来,手收回来的同时,不舍和孩子气也收了回来。拍着抽噎痛哭的芈,他和声道:“好了,好了。去吧,去吧,去看看祖太后。”
“嗯。”已成泪人的芈无助的点头。
“把那秦使召来,就说芈女公子要见他。”熊荆还是不放心,他觉得秦人都是诡诈的。
“唯。”军吏带着喜意的答应,趋步去了。他走后郦且赶忙道:“大王,既是秦人求我国要芈女公子返秦,那秦国自要答应我国之请。”
赫赫楚国,居然要靠一个女子避战,让熊荆很不耻,可他也不是不知世事,这已经不再是英勇信诺的春秋世界,这是尔虞我诈、无所不用其极的战国,所以他瞪着郦且没有说话。
“臣请大王使秦军后退三十里,”郦且的要求并不过分。“如此,我军好护送芈女公子至魏。”
“三十里?”陈兼赶忙摇头,“何不请秦军撤军?”
“大王,秦人无信,答应撤军又能如何?”陈不可究竟是武将,看问题很现实。“三十里即可。”
“大王,秦人无信,然若其能后撤三十里,魏齐必乱。”郦且再道。“此时我当速遣使至大梁淄博,与魏齐议和。当今天下,唯我楚国有飞讯,可瞬息传讯千里,秦魏齐三国却无飞讯,若能在芈女公子至咸阳,或秦王令命传至魏齐两国之前与魏齐两国盟和,连横可破。”
“此策可行。”中允的说,郦且此策很高明,魏国或许不上当,但齐国必定上当。
“臣请大王行此策。”彭宗也高呼。“遣使之前,臣以为对齐国,当作大军出穆棱关之势,以势迫和,再贿齐相后胜,齐国可和;对魏国,臣请大王派更多战舟至大梁,魏王或与我和。”
“臣亦请大王请此策……”舟师之将红也揖道。
“好了,不佞知道了。”策呀策的,熊荆很无所谓的答应了一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果策士真有用的话,还要甲士干什么。
“敬告大王,秦使已至阶下。”正寝外传来傧者的声音,来者是秦使,自然有接待使臣的礼仪。
“不准奏乐!”使臣代表国君,正寝南面明堂下有两阶,东面为阼阶,西面为傧阶,使者当从傧阶升堂,迈最后一阶应奏钟乐。秦使未来之前,陈兼已急急找来乐师,准备奏乐。
“大王,此乃国礼,我楚国乃礼仪之邦……”陈兼生怕怠慢了秦使。
“放屁!”熊荆目之出郢都而驻跸陈郢,越来越多县邑内部的消息传来,他对楚国也越来越了解。可越是了解,就越是绝望。“秦国乃敌国,怎可用礼乐!”
“那用何乐?”陈兼还是茫然不自知,根本没有听懂大王的话。
“县公,大王说,秦国乃敌国。”陈不可看不下去了,不得不小声提醒。
“啊…,敌、敌国。”陈兼这才发现大王说的是敌国。
“召!秦使谒见。”熊荆对臣厥挥手,厥当即高喊,声音传了下去。
“召!秦使谒见。”正寝阶下传来傧者的回应,随之是‘升阶’的喊声。那秦使升阶后看向明堂,因不闻钟乐之声显得诧异。不奏钟乐是违礼的,天下列国敢无礼对待秦国的,很久以前就没有了。
“楚王为何轻慢本……”秦使是名寺人,嗓音尖细,入堂后没有揖礼就开始指责。
“本王为何要礼遇我的敌人,贵使教我?”熊荆打断他,脸带不屑。陈兼的腿开始打抖,看向熊荆的眼神带着无比的哀怨。
“本使……”寺人只是来秦军传令的,并非真正的使臣,亦无旌节,熊荆差点把口齿不伶俐的他问住。“本使受秦王之命而来,大王轻慢本使便是轻慢秦王。”
“轻慢秦王又如何?”陈兼牙齿已经在打架,熊荆却笑了起来。“不就是攻伐我楚国吗?现在难道不是在攻伐?城外列着的难道不是秦军,是稻草人?”
“……”这下寺人终于被绕住了。大刑用兵甲,轻慢秦王的后果也不过是讨伐,既然现在已经在讨伐了,楚王又为何要害怕?
“有事说事,你来此为何?”熊荆问道,“华阳太后寝疾如何?”
“祖太后十多日前晕厥,醒后虽在将养,却口不能言,大王……”寺人顺势答话,说到大王时才觉得有些不对,自己怎么就顺着楚王说话呢?
“秦王欲使华阳太后早愈,便要芈女公子速速返秦,然否?”熊荆没看秦使,而是看着芈。老太后晕厥之后已醒,看来生命已无大碍。
“然也。”楚王说的没错,秦使不得不应了一声。“请大王使芈女公子速速返秦。”
“返秦可以,但你先让驻扎在鬼阎的秦军后退三十里,以免本王护送芈女公子返秦时与秦军不幸交兵。”熊荆未求驻扎在长平的秦军后撤,只要求在鬼阎的秦军前锋后撤。折扣之举让郦且先是一愣,而后连连点头。
“后退三十里?”秦使赶忙摇头,他并没有让辛梧撤军的权力。
“鬼阎秦军前出四里就是楚境,秦军不后撤,本王不送人。”熊荆如此说到,不待寺人再言,就让人送客。
燕朝散去,连臣都退下了,明堂只剩下两人。看着眼睛哭肿了的芈,熊荆拉着她的手:“放心吧,祖太后并无大碍,她估计是年岁大了,血管堵塞有些不通罢了。”
“真如此么?”芈目光依然无助,想到祖太后年岁以高,她又掉下泪来。
“勿哭勿哭。”熊荆没办法把她搂在怀里,只能把她拉下身来,拂去她的眼泪。“你别忘了,医尹昃离可是要向我请教的,我的医术……”
“你还说。”一提那什么医尹昃离请教,芈的脸瞬间就通红,她不哭了,只轻捶熊荆,嗔道:“你还说你还说你还说……”
“好,我不说就是,”熊荆语气里带着得意,他已经帮芈检查过了身体,而且是很仔细很仔细的检查,最后还……,“我心里记得就是。”
“不许你说!不许你说!”芈脸更红,急忙掩住他的嘴,生怕他把最难堪、最羞耻的事情说出来。
“答应我,祖太后无恙就赶紧回来。”熊荆在她手上轻吻了一下,然后握在手里,
“我们是同姓,同姓不可婚…”熊荆轻吻的时候,芈的心不自觉颤抖,情窦初开的她虽然朦朦胧胧,也并非不解男孩的情义。
“大谬!”熊荆手上使劲用力,嘴里争辩道:“同姓不婚是周人的谣言,他们是要女子外嫁好同化他族,这怎么能当真。我们父王的父王的父王的父王是同一个人,已经在三代之外了,是第四代……”
这个辩解熊荆已经说过很多次,但同姓不婚好似中世纪的地心说,根深蒂固。芈注视着竭力辩解的熊荆,不说话,只安安静静的下套。
“诶呀!”熊荆急了,大声道:“我此生必娶你为后!长大就娶!”
“真的啊?”芈破涕笑了,她眉如弯月,眸子里发着光。就当熊荆以为自己上当想说是假的,她眸子里的光芒瞬间黯淡了下去,“我会记得王弟对我的好,”她笑容变得有些牵强,“王弟是天下最善的王,应娶天下最美的公主为后,我……啊,不要…”
小舌头又一次伸进嘴里,芈记得这叫做吻。熊荆正吻着她,吸吮着她的舌,让她什么话也说不了。一会,她就眩晕的闭上了眼睛,迷失在前所未有的蛮横霸道里,直到……
“呼”良久,要窒息的芈不得不深吸口气,“死了,欲死了。”她娇喘着。
“记住,我要娶你为后!”熊荆也使劲的喘息,可他依旧附在她耳边叮嘱。
“嗯。”眩晕感仍在,芈娇嗯了一声。
“等船造好了,我要带你去看大海、去天竺吃咖喱饭、去中州之西看流沙、去地中海看角斗……,我们还要去那极西之海,那的海水是绿色的,我们这是蓝色的,最后我们住在东洲,整个东洲都是我们家的,不必耕种,打猎即可。你要帮我生一堆王子公主,他们从小就是猎手,然后他们再生一堆王子和公主,然后他们再再生一堆王子和公主……”
“格格……”一堆一堆又一堆,芈笑了,她从不觉得王子和公主可以叫做堆。
“不许笑。”熊荆不满了,成年人也有童话,这就是他的童话。“叫大王。”
“大王。”芈白皙的脸再度羞红,她本该称熊荆为王弟,称大王等于是妻子喊自己的丈夫良人。
“不行。”熊荆板着脸,假装很不满意,“要嗲一点。”
“嗲是何物?”芈茫然,两千多年前的贵族女公子自然不解‘嗲’是何物。
“就是……”熊荆也挠头,这个时代还没有嗲这个字。“就像女市里……”
“大王、大王辱我!”芈哇的一声,眼泪又珠子一般往下掉。女市是下贱的地方,吴王阖庐把自己吃了一半的鱼给滕玉公主吃,公主就哭着说‘王食我残鱼,辱我’,马上自杀了。现在熊荆要芈去学女市那些卑贱女子,她怎能不哭。
“好好,不辱你不辱你,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熊荆大窘,连忙安抚认错。
“不可辱我。”熊荆是大王,芈并非公主,只是封君之女,身份的差距让她有些自卑。
“我答应你,永不辱你。”熊荆已经没了调戏的心情。
“大王,”芈自己抹干了泪,“等大王长大了,儿就老了,脸上要起褶子……”
“不要紧,腿美就好了。”芈腿长,白皙、紧致,最难得的是像楠木一样笔直,五处紧贴。不说日后长成了会如何诱人,现在熊荆就想整日埋在她的美腿里,哪怕现在还有点瘦,并不丰腴。
男孩对自己双腿的痴迷芈难以理解,可她笑了,很认真的道:“儿定不负大王。”
第二十九章 佳人
“荆王要我军前锋退后三十里?”当夜,消息就传到长平秦军大营,带话的是王剪之子王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然也。”王贲军阶更小,只是个校,而立之年的他武气十足,却也继承了父亲的通达,对谁都很谦卑。“禀告大将军,家严已令人绘制陈城详图一幅,请……”
军人谁愿意后退?听闻王贲说陈城图,辛梧眉毛一跳,顿时来了精神,他抢过那图先是看了一遍,后问道:“陈城有甲士几何?”
“弗知也。”王贲道。“然我军至陈,荆王不与我军战,恐甲士不及五万。”
楚军全在城里,兵力多少只能靠猜。辛梧颔首,此前侦之的兵力也就在五万左右,其中包括在大梁大胜的楚国舟师。
“城池固否?”辛梧再问,城高图上都有标识。
“乃坚城。”王贲如实道。“其东南是池泽,水路不绝,其城难破。”
“嗯。”辛梧没有说话了。楚人舟师如何,在大梁已经领教过了,那种新式大翼战舟楚人到底有多少艘,谁也说不清楚。而仿造楚人这种的新式大翼战舟,先不说耽误时日,就是不耽误,也没有样船。
当然,秦军还可以分兵监视陈城,绕过城池攻向腹地,可陈城后方就是鸿沟和颖水交汇之处,河汊后方又是项城。项县已经是上将军项燕的食邑,那肯定又是一座坚城,能不能渡河不说,渡了河也很难拿下。总之,因为楚人新式大翼战舟的出现,在这河汊纵横的淮北之地,秦军动辄得咎、处处受制,战场与战场、军队与军队全然割裂,陆战似乎变成了一场水战。
辛梧现在的想法是请大王避开夏季,待秋冬时节再做打算。这样虽然给了楚人以喘息,可对整体来说是有利的,最少像纱水(蔡水)这样的小河枯水期不能行舟……
军人想的永远是进攻,直到许久之后,护军大夫赵梓咳嗽了一句,道:“荆王要我军后撤,大将军以为如何?”
“赵大夫以为如何?”辛梧反问。他觉得这应该是护军大夫的事情,他只管进攻。
“我以为?”赵梓是第一次作护军大夫,他眼睛左顾右盼,得不到任何示意的他只好道:“既然此事关系华阳祖太后安危,又是大王着急寻芈女公子返秦,后退三十里也无妨。”
赵梓话一出口李信就有些不悦,但他被自己的副将拉住了。辛梧哈哈大笑,道:“好,既然赵大夫让我军后撤三十里,本将当即从命。”
辛梧‘从命’二字吐音很重,秦军全为爵位打仗,凡事自然争功诿过。能不能撤军,关键在撤军的责任是谁、会不会给自己造成损失,鬼阎的前锋撤退到长平无甚损失,责任又由护军承担,他为何不从。
陈郢正寝,寂寞了许多年的床榻终于挤上了两个人,熊荆仰躺,笑看着里侧的芈,嘴里篡改着大话西游的台词:“曾经有一个美丽的女子躺在我身边,可惜我的小鸟还未长大,等我长大的时候我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大王妄言了。”芈格格直笑,和熊荆呆久了,她‘懂事’了不少,知道小鸟是什么。
熊荆抚着她的脸,不舍中,从前背咏过的唐诗忽然就咏了出来,“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唐时语调已不同于先秦,但‘绝代有佳人’之句一出,芈当即就怔住了。安史之乱后杜甫所作的这首佳人极为凄婉,诗中的佳人先是高官之女,战乱中兄弟被杀,自己也被丈夫遗弃。熊荆背到‘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前一句就不敢背了。
“后来如何?”芈眼睛眨巴着,虽然在她看来熊荆无所不能,可这样的诗还是让她忍不住亲了熊荆一下。这是熊荆苦心调教的结果,亲,吻,还有以后的xx……,想到把一个懵懵的小萝莉调教成什么都会、且乐在其中的女人,他就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成就感。
“不够,要吻一下。”熊荆得寸进尺。
“嗯。”芈真吻了,有些笨拙,还乖巧的闭上了眼睛。
“后来如何呢?”芈以为吻了一下熊荆就会念下去,没想到熊荆根本就不想再念。
“无有。”熊荆笑道,诡计得逞的模样。
“大王无信。”芈埋怨道,手摇着熊荆。发嗲其实是女人的天性,虽然没有嗲这个字。
“你真要听?”熊荆被她摇得要散架,他不由想到齐桓公的女人蔡姬齐侯与蔡姬乘舟于囿,荡公。公惧变色;禁之,不可。公怒,归之,未之绝也。蔡人嫁之。四年春,齐侯以诸侯之师侵蔡,蔡溃……。几百年前的女人摇个船就亡了国,现在的女人摇个床他就要薨了。
“嗯。”芈终于不摇了,就想知道诗中的佳人后来如何。
“后来不太好。”熊荆打了预防针才把后面的诗续上,芈听完眼睛雾蒙蒙的。
“这是那些臭屁文人瞎写的,佳人就是他自己,夫婿就是国君,没了官做,他自然要埋怨国君了。”熊荆说了一个解释,“哪有大王把嫔妃放在空谷中的。”
“不是大王作的?”小女孩单纯好骗,芈一下子就笑了。
“不是。”熊荆也笑,道:“我作的是这首,咳咳……”芈再笑,脸庞如花,熊荆一时看呆了,他此刻才发现,小萝莉的脸也很好看。
“快念快念,大王快年。”芈趴着,美腿虚踢,笑得更灿烂。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这首已经是李延年歌了,熊荆据为己有。他是唱出来的,依照十面埋伏里的曲子,语调因为是西汉的,倒好现在无二。“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真有人如此美艳吗,儿不信,”芈连连摇头,觉得曲中女子美得太过太过夸张。
“你不就是吗?”熊荆趁机亲了她一下。
“我……”芈扭捏起来,倾城倾国的赞美让她的心咚咚直跳。“我怎会是倾城倾国的女子。”
“在我眼里你便是。你便是天下最美的女子。”情话让少女浑身发热,整个人烫到似乎要融化掉,以致这一夜剩下的所有时光,熊荆一直在检查身体。
“敬告大王,秦军已应允退后三十里。”次日正寝明堂,郦且兴奋的禀告喜讯,他昨日就已草拟好了整个计划,昨晚郢都和穆棱关都在准备。
“大王,芈女公子返秦可请秦国太后劝秦王勿要伐楚,事后芈女子可再回我楚国。”芈今日换上素丽女装,美得让人不敢直视。酒糟鼻陈兼吃的盐比熊荆吃的米还多,他隐约猜到了大王为何不舍,如此美人返秦,若是他,他也不舍。
“王剪还在外面?”熊荆打着哈欠,问起了王剪。
“回大王,正是。”陈不可答道,昨夜秦军就在城下宿营,阵容严整,不可轻犯。
“不佞要见见他。”熊荆道。对王剪,他有很多想法,可君王的身份让他一些龌龊的事情没法做,也不愿做,所以只能见见。
大王的想法谁也猜不透,但见见并非不能,只要大王不出投石机、荆弩射程之外。大王出城,架势自然与常人不同,城内荆弩全部集中到北城后,北门方才大开。
陈郢四周已经清野,无石无树,秦军犹豫不前的这段时间,城西北的章华台也拆了。此时城上渠答高张,城下柴藩密集。衣甲鲜明的秦军对城上楚军频频调动很是警惕,久经沙场的王剪也拿不准楚人到底要干什么,谁想中午北门大开,一过暗处,旗已在阳光下猎猎飘扬。
“是荆王!”身侧几个副将、郡尉吃了一惊,震惊之余对视中全是你懂的意思。
“确是荆王。”王剪脸上的笑容收敛不见,眼睛眯了起来。他看到了旗下着甲骑马、从容而来的楚王,也看到了手持夷矛的宫甲和环卫。秦国国尉府有专门的敌**情收集机构,王剪知道荆王的夷矛阵和剑盾阵。看着那些矛手,他眯上的眼睛再行睁开。
“请秦使和王将军上前五十步,我国大王亦上前五十步。”两军在城门外三百步对垒,楚使奔到王剪身前相告。“芈女公子乃大王之,故有事相告。”
“父亲……”楚王忽然出城相见,王贲觉得哪里不对。
“无事。”此时的王剪并不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一见而已。王使请。”
楚王骑马,陪同的陈不可驾车;王剪则与秦使同乘戎车,双方皆上前五十步。距离十步时,王剪免胄下车,深揖向熊荆:“鄙人王剪,见过大王。”
“你便是王剪?”熊荆一直盯着王剪看,这个名震后世的名将头发花白,脑后结着一些小辫,八字胡须,眉眼和善,如同人畜无害的老仆;赭褐色的皮甲上有五个粉色的花结,这是秦军的军衔;之下,青绿色的长襦套着一件朱红色长襦,红襦下才是浅绿色的跗注。很平常的秦将服饰,却被他穿出一阵难以察觉的整洁。
“鄙人正是王剪。”熊荆细细打量王剪,王剪也仰首微笑看向熊荆。稚嫩的娃娃脸上眉头是皱着的,眸子乌黑,坦然的神情好似正在夏苗。
“果然是王剪。”熊荆点头,算是记住这个人了。“不佞曾闻将军之名,久慕之。有道是宝剑赠英雄,今日有缘一见,故赠将军钜铁宝剑一柄,请笑纳。”
熊荆说完,身后的臣厥便奉剑上前,王剪赶紧揖谢:“宝剑贵重,王剪弗敢受。”
“有何不敢?”熊荆笑,“能以将军为敌手,乃不佞生平乐事,若秦国来得全是草包,又怎能彰显我楚人的英勇。”
“这……”敌国的大王也是大王,王者赐,不敢辞,尚不知秦王性情的王剪还是谨慎的看向了秦使。
“大王有赏,如何不受?”秦使只想早点接人返秦。
“鄙人谢过大王。”王剪终于双手接过厥手上的宝剑。
“敢问大王有何要事相告?”秦使看向熊荆,以为要说正题。
“无有,只是慕王将军之名,特来一见。”熊荆的说法让两人错愕,王剪想归还宝剑时,熊荆已经策马回阵了。
“敢问大王,芈女公子……”秦使不甘心再问。
“将乘舟至鬼阎,你等撤军后去那里接人吧。”熊荆没有回头,如此喊道。
“鬼阎?”秦使点点头,他随后看向还在发愣的王剪,“王将军,你好大的名声啊。”
第三十章 佳人2
“父亲,此乃荆王反间之计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回到军中幕府,旁人都退下去时王贲忧心了一句。
“反间之计?为何施以为父?”王剪不置可否。他现在并不是什么重要角色,大王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楚王为何要对自己这样的人行反间之计?他有些不解。
‘呛!’钜铁宝剑被王剪拔了出来,中午时分,幕府中甚为明亮,可宝剑还是折射出一片光芒,看着秋水般的利刃,王剪连赞道:“好剑!好剑!好剑!”
剑长愈五尺,五尺之剑,天下除了楚国,再无第二,连赞中的王剪瞬间就喜欢上了这把剑。同时他也想起楚王的那句话:若秦国来得全是草包,又怎能彰显我楚人之英勇?
“勿需担心荆王反间之计,”王剪利落收剑,“但凡与楚人战,老夫不遗余力便是,若真要……”‘呛’的一声,王剪再度拔剑,眉目间杀气逼人:“老夫可学武安君,屠尽荆人降卒以自明。”
父亲的杀气把王贲吓了一跳,想想却也没错。楚王似行反间之计在前,父亲也只能屠尽荆人降卒自明了,大王廷尉不怀疑武安君通赵,自然也不怀疑父亲通楚。
“传令下去,明日拔营返魏。”王剪收剑时吩咐了一句,刚才秦使已命大军返魏。
“大王,秦军撤了。”次日旦明,嘈杂声中,陈兼、陈不可看见秦军出营北区就急不可耐的来正寝相告,好在臣厥适时阻拦,不然就撞破了熊荆的好事。
“何事?”一会之后,熊荆才从大室出来,刚刚更衣的模样。
“臣贺喜大王,秦人撤军了。”陈兼欢喜坏了,见到熊荆就深揖。
“大王,秦军正北撤,芈女公子可以返秦了。”陈不可也很高兴,他万不想再和秦军再打一场守城战,那实在是大艰苦了。
“不佞知道了!”熊荆怒视了他一眼,很没兴趣的挥手,让两人退下。陈不可再想提醒的时候,陈兼重重咳嗽了一下,道:“臣请告退。”
县公的咳嗽自然是别有深意,陈不可不得不把话吞回肚子里,亦道:“臣请告退。”
“大王不可皱眉,皱眉不好看。”大室之内,芈还在床榻上,她身前稍微掩了一袭薄纱,春光若现。熊荆虽不高兴,看到她便换了一种表情,上下其手的把芈弄的娇喘不已。
“这就是不佞的臣子,只求自己高兴,不管不佞死活。”好一会儿,熊荆忙碌手才停下来,半真半假的叹了一句。
“去到咸阳,待祖太后无恙,儿再回来便是,那时大舟造好了吧?”芈脸通红,她靠着熊荆肩上,温顺的像只猫。“儿还要请祖太后让大王不要再伐楚国……”
两天两夜,两人说的全是情话,从未言及劝秦王不要伐楚云云,在熊荆看来这是不消说的东西,而且他很怀疑秦王是否真的会听祖太后之言,他可是秦始皇啊。
“……待会飨宴,儿敢请为大王一舞。”芈身子一转,倒在了熊荆怀里,仰看着他。
“为我一舞?”怀里的人只披一袭轻纱,殷红雪白,若隐若现,熊荆几乎不敢细看。
“嗯。”芈笑,“阿母言,欲使男子不忘,言之不足当歌,歌之不足当舞。飨宴者众,舞之可动人心。儿想要大王念着我,日日不忘。”
熊荆是不舍,芈却对这段孽恋患得患失起来。婚聘六礼,两人是同姓,光是纳采这关,父亲、大父,还有祖太后就要勃然大怒,能维系这份感情的,唯有熊荆嘴里所说的爱。熊荆对她的心思丝毫不知,只低头吻道:“不必,我现在就念着你,每一息都不曾忘。”
晏时飨宴庆贺秦军撤军。陈是大县,又曾为三十多年的郢都,正寝中钟鼓琴瑟俱全,乐师伶人午人也不缺。群臣吃喝正欢畅时,换了一身朱衽衣裙的芈真的站到了中廷,她素拜道,“芈今日离郢,敢请为王弟一舞?”
“你……”熊荆真没想到芈也有执拗的一面,见她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再见吃吃喝喝的群臣全看了过来,他不得不装模作样的挥手,道:“诺。”
“谢王弟。”芈笑意如酒,见之则醉,好在她只对熊荆一个人笑。这时候乐声已然响起,曲子居然是那天晚上熊荆哼唱的那首佳人。
飨宴之乐皆有定制,歌舞也有定制。一首从未听过的新乐奏起,陈兼、陈不可这些县吏、军吏当即哑然,左右史、郦且、勿畀我等人也吃惊,就在他们细品乐曲时,舞动中的芈又歌了起来。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开始芈身边还有舞人相伴,众女环捧着她,可她们终究是不熟曲乐,很快舞人便知趣的退下了,中廷中只剩芈一个在独舞。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朱衽素带,长裙曳地,乐声、歌声、玉声,三声合鸣,朱衣、素带、雪颜,诸色交错。芈跳的是赵舞,赵舞者,长袂而屣,袂拂如云,腰轻如柳,熊荆看到的不再是芈整个人,而是一片流转飘逸、形色俱美的云彩。芈却觉得自己已化身成那位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的佳人,不同的是,她只为熊荆而舞。
偌大的正寝其他人似乎都已消失,只剩舞动着的芈。此时,熊荆才明白未来丈母娘的话,知道了什么叫做‘欲使男子不忘,言之不足当歌,歌之不足当舞’。他现在就想把芈拥入怀里,然后锁起来,不许她再当众而舞。她是他一个人的,谁也不许看,都不许看!
“舞美夫!”酒糟鼻陈兼阅女无数,却也发出舞太美了的感叹。
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失礼,其他人哪怕是冷冰冰的勿畀我、常常故作矜持的郦且,也都被芈的歌声独舞迷了心智,只待曲终,他们目光依旧被芈拉着,直至正寝深处。
“咳咳!”中廷里一片寂静,熊荆不悦咳嗽了一声,群臣才转头回神。
“芈女公子之舞,天下所无也。今日之姿,黄泉亦不忘。”陈兼最能理解大王的心思,特意打了个圆场。他一说完,众人赶忙附和:“今日之舞,黄泉亦不忘。”
真是一群色狼,熊荆暗骂。他放下酒爵,道:“寡人饱矣,众卿随意。”说罢就离了中廷。廷后的大室芈正在洗浴更衣,熊荆不管不顾就这么闯了进去,使得侍女一阵惊呼。
“王弟?”芈没想到熊荆冲进了澡室,好在两人之间还有一道屏风隔着。
“都出去,不佞有话与说。”熊荆语调镇定,仿佛闲庭信步。
“王弟,”一阵水声,侍女躬身退出的同时,芈草草披上了一件曲裾。她一转出屏风,熊荆就蛮横的把她头拉下来,狠狠的吻,吻罢才道:“不许你走了!”
“大王。”澡室里本就缺氧,被熊荆狠狠吻过,芈更觉得目眩。
“你这个、你这个狐狸精,居然敢勾引本王!”熊荆又吻了上去,这一次两人都要晕了。
“大王,儿就是你的,都是你的。”芈故作卑微的语调里带着些许得意,她知道自己夺走了男孩的心。
“本王要惩罚你!”熊荆刚才已经解了气,可犹嫌不够。
“等儿回来……”芈在熊荆耳边低语几句,还未说完就见熊荆的鼻唇间正在流血。“大王!”她顿时慌了。
“流鼻血了。”熊荆一抹,自己也吓了一跳,可又若无其事。“记得,祖太后无恙便回来。”
“唯。”芈不敢再说什么情话,只是一拜。
“大王非礼也!”右史这个老东西守在澡室外,一见大王出来就上来指责。
“何谓非礼?不佞与相敬如宾。”熊荆成语居然用错了,不但右史,连左史也摇头。
“男女同姓,其生不蕃,大王切不可……”右史再道,史官也有劝谏的职责,这几日大王和芈如胶似漆,刚才芈之舞又灿烂夺目,是个男人都把持不住,他终于正式相谏了。
“好了。不佞未到婚聘的年纪,何言生不藩?”熊荆打断道:“当下我楚国局势内外交困,本王要做的是保我楚国社稷不绝、祭祀不灭,其他都是次要的。”
提及国事,左右二史又不得不点头。大王即位至今,年虽幼,政却勤,比先王那时好多了。而且成绩也有目共睹,对秦,连胜了两次,对齐国,居然在三日之内拿下了穆棱关。若这次连横真能化解,那国中威势,可追先君威王。
“不知屈光那边如何了?”熊荆暗自问了一句。
遣使至齐、至魏,魏国这边因为近,水路到陈郢也就几天,所以由郢都直接遣使,齐国那边就远了,只能临时以王卒之将屈光为使,尽早赶赴临淄。
熊荆担心屈光,实则因为齐国有很大的可能与自己议和。齐国自君王后起,就有不介入列国攻伐战争的传统,只要双方真能弥兵会盟,东线完全可以稳固。就看屈光怎么说服齐国人点头了。
第三十一章 会盟
熊荆念着屈光,屈光数日后才从穆棱关出发,走了足足十日才赶到临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倒不是他不想快些,而是齐人多智,多智就会耍很多小聪明,行程就会耽搁。齐人为何如此他也明白,不过是想延缓时日,等待秦国救援罢了。等到了临淄城,齐国则显得极为热情,国相后胜亲迎,驿馆也准备妥当,飨食乐舞绝佳。
“大王近日小疾,故命老臣亲迎屈大夫。”后胜微胖,给屈光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的冠。贵人皆有冠,各国冠不同。楚国喜高冠,齐国却喜欢巨冠。后胜国相之尊,戴的正是一顶巨冠,屈光初见时吓了一跳,还以为他头上插了个簸箕。“敢问屈大夫,屈子……?”
见楚使有意无意老是盯着自己的巨冠,后胜很得意,他就喜欢这种感觉。
屈光郑重相告道:“正是家祖。”
“啊。竟是屈子之后?!”后胜显得很是吃惊,他起身揖道,“屈子曾多次赴齐,致使齐楚两国盟好,我齐人敬之啊!”
楚国会派屈光使齐,自然有他是屈原之孙这种身份上的考虑。后胜揖时他也回礼,道:“本次赴齐正为两国盟好而来。贵国去年趁人之危而拔莒,寡君震怒,已遣太傅冠先生入赵,欲与赵国共灭齐,以汶水为界,平分齐国……”
“啊!”后胜真被吓着了,冠子是赵人他知道,冠子是楚国太傅他也知道。他没想到的是,楚赵居然想合谋瓜分齐国。
“确有此事。”屈光并不是撒谎。“本欲以舟师从安陵登岸,袭穆棱关之背,可因有投石之器,舟师又要赴大梁与秦人战,故而未能派遣舟师。本月之内,若齐国不与我楚国盟好,赵国我不知,我楚国大军必出穆棱而至临淄。我观临淄城高不过六版,投石之器三日可破也。”
“齐楚、齐楚……”后胜确不如他姐姐君王后,君王后若听闻此言必要反击,他则只能喃喃。
“国相?”屈光喊了喊他,举爵说道:“我等当为楚齐盟和,痛饮一爵。”
“然也,然也。”后胜已经魂不守舍了,美酒虽好,此已寡淡如水。
“楚赵、楚赵两国真要合兵击我?!”当日王宫正寝,齐王建惴惴不安。当年五国伐齐,齐国侥幸不亡,若楚赵两国一南一北,特别是穆棱关已破,南面再无关隘,两国真来伐,到时候自己逃的功夫都没有。
“若之奈何?”没人答话,齐王当即恼怒。“是谁!当初是谁要寡人伐楚的?楚赵合而伐我,秦国救我又不及,若之奈何?若之奈何啊?”
“臣……”当初建议伐楚的大将军田洛硬着头皮站立出来,“敬告大王,秦国正伐楚,楚军绝无大举伐我之兵……”
“缪矣!”后胜斥道:“臣闻秦国已退兵,恐此时已出魏境。”
“大王,秦军不过是后撤三十里……”后胜知道秦军撤军,田洛也知道,且他的消息更准确。
“楚使何言?楚使何言啊?”慈母多败儿,悍母子怯弱。一生都生活在母亲阴影下的齐王已经不想开疆拓土了,他只想平安,平平安安。
“禀告大王,楚使言,愿与我齐国会盟和好,弥兵罢战……”后胜揖告。
“善!善!就与楚国会盟和好,弥兵罢战。”后胜还未说完,齐王建就大声答应。
“敢问国相,穆棱关如何?”燕朝商议并非只有田洛、后胜两人,还有齐王之弟田假。他到底比兄长要明理一些,知道议和穆棱关才是关键。
“对,穆棱关如何?”齐王急问道,“若寡人与楚王会盟,穆棱关可归还我否?”
“可。”几个人全看着后胜,后胜一说可,众人心里的石头全都落了地。他再道:“然,楚使言,穆棱外关不交予我齐国,以免我国再行伐楚。”
“外关?”大将军田洛对穆棱关最熟悉。穆棱关是关城,有两道城防。
“正是外关。”后胜点头道,“内关亦要我齐国花钱赎买,以此偿付楚国出兵之费。”
“赎买?”列国纷争,从未有赎买先例,若是能用钱解决问题的话,对齐国极为有利。
“正是。”后胜笑容有些压不住。“其三,我齐国当与通商。”
“通商。”齐王建又问出两个字。这也是屈光提出的三条:其一是分关。即两国今后都不要征伐,那就分关而居,据险而守。这对楚国是有利的,下次进攻打破一道关墙就足够了。
其二是赎买。后胜此人贪婪之名列国皆知。郢都的爰金短时间里不可能运到穆棱关再转运到临淄,所以屈光给齐国报了一个三万金的赎买价,其中一万金是给后胜的。
最后就是通商。去年打仗、今年又打仗,若后年还要打,那就必须从齐国购入粮食,从赵国购入马匹。齐赵也就隔了条黄河,秦国难以封锁,所以要齐国答应通商。
赎金也好,通商也好,真正的问题在分关而居。万一楚国食言,真的与赵国伐齐怎么办?
“大王,秦楚战势未终,此时急与我议和,我当缓行便是。”田洛本能的觉得楚国遣使太急,不能轻易与其会盟弥兵。“且各县大军正在征集,三十万大军与楚人一战,未免会败。”
“大王,秦楚并未交战,何言未终?”后胜心里想的是那一万金,其他什么也没有。“三十万大军虽多,可若赵国亦出兵伐我,为之奈何?赵国大将军庞暖可是楚人,数年前合纵伐秦不成,赵人迁怒于我,当即拔了饶安。这次楚军破穆棱关,恐怕赵国大军已在路上了。”
“臣弟有一言,敢告王兄。”齐王田健正要答应时,田假开口相告。
“言。”田健看着他,并不太喜欢他进言。
“请大王应允楚使,”田假的进言出人意料。“然则,会盟之日当选在下月。下月若秦国不伐楚,我与之盟;下月若秦国伐楚,我不与之盟。”
“那赎金如何?”田假行的也是缓兵之计,只是比较高明的缓兵之计。已是六月,选在下月会盟并无不妥,可后胜关心的还是钱。
“此次便让楚使带三万金返楚,我军赎回内关。若秦国伐楚,我再夺回穆棱外关不迟。”田假的建议终让后胜松了口气,这缓兵之计既能阻止楚赵伐齐,又能收回一半穆棱关,将来局势有变,唯一损失的就是钱了,钱齐国是不少的。
“哦,齐王答应了?”驿馆里,屈光对盟和这么顺利有些惊讶,他以为又要等十天半个月。
“正是。”后胜笑道,头上依旧戴着一个大簸箕。“屈大夫可不要忘了……”
屈光知道他惦记着那一万金,道:“请国相放心,一万金运到穆棱关,速速转回齐国,送到国相府上。”
“不必运至穆棱关,三万金就在临淄城内交予你,你出了临淄,就遣人送至我府上,如何?”后胜不想那些钱运去楚国,所以刚才在燕朝就建议在三万金在临淄清点交予。“至于穆棱内关,请贵国本月就交还我国,大王下月戊申日与楚王会盟于穆棱。”
会盟地点就在穆棱关关城,齐人想在会盟前先拿回内关是不可能的,哪怕付了赎金。屈光笑道:“何必等到下月戊申,本月辛丑便是吉日。”
戊申、辛丑,差了几乎二十天,后胜摇头:“辛丑日太急,贵国大王能赶至穆棱?”
“此距辛丑还有十六日,我楚国有飞讯,五日后寡君便可出郢。”屈光道。
“屈大夫为何如此之急?”后胜若有若无的笑起。他知道楚王人还在陈郢,陈郢距穆棱关有一千多里,十一日时间要赶一千多里路,实在是太急太急了。
“不如此之急,我楚国何不与赵国平分齐国?国相又何能得这万金?”屈光不担心后胜看出意图,后胜对钱财的贪婪实在是超出他原有的想象,他甚至不像与这个大簸箕同处一室。
“也罢。我便劝大王于本月辛丑会盟。”后胜一本正经,“可此事还需再加五千金。”
“五千金?”屈光屏唇摇头。“此乃我军甲士之赏赐,怎可……”
“四千金!”后胜退了一步,“我使大王会盟于本月辛丑。”
“最多三千金。”屈光说了一个数,他不是不能给,而是不想给,后胜太贪了。
“三千金太少。”自己的退让没有得到屈光的尊重,后胜不悦,他揖道,“告辞。”
屈光不言,只对他揖礼,然后看着他走出庭院,正当他以为自己把事情办砸的时候,后胜居然又转了回来,“三千金便三千金,望屈大夫践诺。”
“本使自然践诺。若明日齐王朝堂上答应与我国寡君本月辛丑日会盟,必送万三千金至国相府上。”屈光看着后胜无比厌恶,小人居于国相之位,齐国必亡。
待他走,又匆匆写好一份密信,然后召来同来的骑将妫景。“此信速送至穆棱关,要飞讯发往郢都和陈郢,若次日再无他信,议和之事当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