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宫室
“大王,臣以为大婚当与迁都同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彼时诸侯并至,威加海内,以示我楚国复强也。”司空昭顾不仅仅是个司空,身为昭氏,他完全明白迁都的意义。
“嗯?”正想着生儿育女的熊荆看向他,如果大婚与迁都同时,那完婚之日就要在后年。
“大王,臣以为可也。”封人纠也道。“后年此时,纪郢可成……”
“纪郢之复,可分十年,何必急于一时。”熊荆满不在乎。“且如今战事不止,耕种已缀,何来人力大建旧郢?迁都与我楚国复强有何关联?”
臣子们想把迁都当盛事办,熊荆却一句话堵住诸人,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这复郢之费,是出于朝廷还是出于王廷大府?”
不提钱还好,提钱就伤感情了。昭顾立即闭口,封人纠也选择闭口。大家都知道税赋分立时,为了保住煤矿、铁矿、造府,王廷已经放弃了山海池泽之利,各县邑的田租、关市税也留在了当地。诸氏、誉士仅需要贡献一些当地的土产,并无什么花费,王廷只收口赋。
而王廷的钱,全靠各项实业,不是内贸就是外贸。但内贸和外贸都受朝廷限制,国内钜甲不能卖太贵,国外像秦国根本就不能卖出钜甲,只有海外不受什么限制。筑城耗金不菲,当年寿郢筑城,封了春申君淮上十二县,以淮北十二县的人力物力,一、二十年才成。现在要复纪郢,真要建至寿郢那种规模,两年筑成即便有混凝土,也要费十数万金不止。
“司会何在?”臣子们都不作声,熊荆喊起了石。
“臣在。”石是王廷之臣,王廷财政、大府全由他掌管。
“复王城者,当费金几何?”熊荆问向封人纠与昭顾两人,两人都参与过寿郢筑城。
“大王,以混凝土筑城,所费不多。”封人纠道,他知道熊荆的顾虑。
“不多当是几何?”熊荆追问。
“王城不需夯土,宫室不用大章柱梁,三千金即可挖沟渠平土地,一万金便可筑墙修路尽起宫室,又两万金可饰太庙、太社、库衙、正朝、正寝、小寝及嫔妃诸宫。如此三万五千金足以。”
封人纠只能估计约数,地下部分三千金是比较准确的,因为纪郢王城宽不过四里,长不过五里,挖出沟渠,布设下水道、平整土地、修筑道路,这些并不要多少钱。
宫墙、宫室是大头。宫墙加上宫室与苑囿隔离的中分墙、诸门之墙,这就有二、三十里之了;纪郢王宫要比紫禁城大多了,王宫内宫室亭台、楼阁轩榭,数以百计,建筑面积如果换算成城墙,长度不下六、七十里。百金一里,万金并不过分。这还是混凝土价,要是采用夯土、木结构,十万金肯定是要的。
既有建筑,那便要有装饰。楚宫的墙是椒墙,近百里涂下来,用的花椒、蜃灰不计其数;宫室又要有阿罗帱,红帷翠帐,翡翠珠玉,这些东西可奢可俭,两万金只是打个底,到时候可能看水漂都看不到。
虽然封人纠的估算是往少里算,三万五千金熊荆完全能够接受,可石并不满意这个预算。他脸上先是一笑,然后道:“此多矣。”
“此多矣?”封人纠已经算的最少,不明白石为何嫌多。
“然。臣以为万金足以。”石听封人纠说话是垂着眼帘的,此时眼睛一翻,一句话砍掉大半预算。“此大战之时,大建宫室,必多非议。臣以为大王之正寝、太后之寝宫、王后、夫人、嫔妃之小寝、房室,仆臣之居所,此足以。至于路门之外……”石这时又看向封人纠和司空昭顾几人,笑着道:“除太庙外,其余王廷一概不建。”
“这……”包括左右二史在内,诸人都是一惊。熊荆却笑了,道:“善!路门之外,皆归朝廷所有,既归朝廷所有,便由朝廷营建,此与王廷无关。”
社稷、正朝倒不怎么花钱,但库门之内的也有诸多府库、官衙,这并不比路门内的宫室少多少。这些如果不建,可以省好几千金。
“宫中装饰什物,臣以为取之寿郢即可,何须再置?”石确实是抠门扣到家了。干什么都优先考虑二手而不是新置。“如此一千五百金即可挖沟渠平土地,四千金便可筑墙修路尽起宫室,又三千金即可饰正寝、小寝及嫔妃诸宫,万金足以。”
“恩。”熊荆再度点头,觉得很好。本来想大大营建,打算建一个雄伟郢都的封人纠则无比失落,他觉得如果按照石的万金预算,这王宫甚至比不上寿郢。
“大王,纪郢乃我楚国大郢,岂能因陋就简?”昭顾看不下去了,揖礼进谏道。
他进谏熊荆没搭理他,他脑子里想的是如果这样因陋就简的话,工期根本不需到明年三月,今年十二月就可以了。
“大王,纪郢确不能太简,大婚之时各国使节朝贺,若是简陋,必为天下人所笑。”右史也不喜欢石的抠门,这有损国体。
“大王,筑城之费,若是用于造舟……”石知道熊荆喜欢干什么,只要一提海舟,不要说建宫室,就是拆宫室,也毫不犹豫。他当然也喜欢建造海舟,丝绸铁器纸张外运有挣钱,返回时即便运一船印度细棉布或者印度‘库玛丽’,那也是赚钱的。
宫室那是无底洞,花多少钱都没有回报,海舟是投资,虽然投资收益率越来越小,每年的盈利越来越少,可也是赚钱的。
“然也。”熊荆毫不犹豫的同意石的观点。“两万五千金,可建饕餮级货船三十多艘,混沌级炮舰十余艘。不佞心意已决,王城所费不可过万金。路门以外除了太庙,其余沟渠、道路、土地、宫室、宫墙……,皆不建。”
“大王岂能如此?”司空位置一直是空着的,昭顾正是因为复建纪郢,大建襄樊二城才上任的。“若路门以外不建,若遇雨雪,敢问大王每日如何视朝?”
“视朝?”熊荆笑道。“若朝廷吝啬不建正朝,不佞可打伞视朝,彼等随意。”
熊荆的回答让昭顾傻眼,他正要说此非礼时,熊荆已经走下了正寝高台。
“……层台累榭,临高山些。网户朱缀,刻方连些。冬有厦,夏室寒些。川谷径复,流潺些……”带着笑意,熊荆念起了屈原的《招魂》。所谓招魂,就是人死之后喊回死者的魂魄。《招魂》只为先君怀王所作,他薨于咸阳,必要大张旗鼓,召回其魂魄。
《招魂》之中,衣食住行,写尽君王之奢华,尤其是‘二八侍宿,射递代些。’(二八年华的少女跪在床榻边等候待宿,射(厌倦)了就换一个)。这样一个一个换过来,想想就让人欲血沸腾。
纪郢路门内,熊荆巡视他日后的寝宫,不免志得意满。他是爱芈的,但家中有了面红旗,总得有些小彩旗映衬映衬吧?他如此,千里之外的寿郢兰华宫明堂,准王后芈已被胡耽娑支摆出来的波斯首饰照花了眼睛。
“此价几何?”芈指着其中的一件黄金首饰,这是完完全全的苏萨(波斯国都,为亚历山大焚毁)风格。精美的黄金大四叶草上镶嵌着璀璨夺目的绿松石,大四叶草下吊着一个黄金圆环,圆环两侧各有一个背向的骑马金人,马下各是四个小圆环,圆环拴着精细的金链,链下坠着形态各异的宝石。
东亚的首饰以玉为主,波斯的首饰乃至斯基泰人的首饰全以黄金为主。玉虽然温润,可在色彩上显然要逊黄金一筹。听闻芈询价,胡耽娑支习惯性的微笑,嘴角上扬,他欠身道:“王后尊贵,岂能言商贾贱事。弊人,良商也,必以实价予王后。”
首饰流光溢彩,芈只是担心首饰太贵。听胡耽娑支这样说,她也就不再询价,看中的东西全都留下来。首饰、胭脂、香料(水)、器皿、成料和衣饰,胡耽娑支带来的宝物都被她挑了一个遍,然后欢欢喜喜拿到西室去了。
芈每挑一件东西,胡耽娑支都会吟唱一声,身边的人则会记下物品的名字,立于一边的大府官吏对此也会记录,以为对照。芈离开后,双方才开始对账算帐。
官吏还在打算盘,胡耽娑支便笑道:“弊人计算,王后取走首饰宝物三十三件,共需一万八千六百金,足下予一万五千金便可。”
“何谓?!”大府之吏以为自己没听清数目,愣着问道。
“弊人言,王后取走首饰宝物三十三件,共需一万八千六百金,足下予一万五千金便可。”胡耽娑支重复道。说话间,他奉上一块宝石给吏人,吏人被他的价钱吓坏了,不敢收就退出了兰华宫明堂,奔向若英宫去。大王不在,石又不在,他只能找太后拿主意。
“一万五千金?!”刚刚睡醒的赵妃听到这个数字也是一愣,复又神色平静。
第二十五章 妆容
“大府之内,可有一万五千金?”赵妃问向大府之吏,她记得此人好像是叫庆忌。
“禀太后,大府之内,确有一万五千金,然此价……”此人是叫庆忌。先秦之时,‘不害’、‘庆忌’、‘去疾’、‘不疾’、‘信’,都是常用名;西方像‘汉尼拔’、‘亚历山大’,也是常用名。胡商重头到脚都是奸诈的味道,而且金额这么大,几千金庆忌已经吓破胆了,何况上万金。
“召王尹。”想了许久,已然意动的赵妃脱口便是召王尹。
赵使至郢,朝中稍微说得上话的大臣府邸都拜访了一回。金玉开道、大义为先,故而以太宰沈尹鼯为首,一时间郢都朝臣多言合纵之策,可在活动的并非赵使一人,转了大半个楚国的阳文君一在郢都出现,就大言楚国不可于赵为盟;又说文信侯吕不韦与赵国有谋,攻楚乃文信侯所为,秦王其实是要伐赵。
阳文君是当年差一点做了楚王的人,不想春申君拼死掩护在秦为质的先王回国即位,这才沉寂于封地二十余年。现在突然出现于郢都,顿时惹得满城议论。好在他除了说不可于赵为盟外,更大赞新王英武,有先祖武王、文王之风,郢都诸臣才稍稍放心。
郢都不是暗流涌动,而是激流怒争。与赵盟,与秦和,双方争的是面红耳赤。一些正朝时列于最后,却想出头搏名声的朝臣因妄言国事,当即被人打得头破血流平时大王视朝,正朝中庭站着数百名朝臣,可历来都是前排重臣说话,若后排朝臣敢妄言朝政且得罪重臣,下朝就是一顿打,有的时候甚至有杀身之祸。
上回有朝臣被人打破头还是救赵之时,没想到十九年后往事再现。郢都之事因为有飞讯,熊荆很快就能知道。此时他正在东下郢都的航船上,看罢飞讯,他有些奇怪:“为何如此?不过是政见不同罢了。”
“禀告大王,此乃三晋之风,后传于我国,朝臣遂如此争斗。”右史答道,他也看不惯朝臣如此争斗,只觉得有辱斯文。
与右史相处日久,熊荆发现他其实是个深切的爱国者。凡遇见不好之事他都说是国外发生,而后传至我们楚国,把楚人带坏了。初听没什么,听多了则会因为惯性觉得有些好笑。这次熊荆也是笑着,问道:“那我楚国大臣政见不和,当如何?”
“西周之时,如若政见不和,乃直言邀斗,不赴者视为小人,斗则必有死伤,亡者自无法再言。”右史一开口就是邀斗,让熊荆吃了一惊,这是史书上没有记录的。可想想也是,这种私斗怎能记于史书。“后大王严禁大夫私斗,便学了那晋人,嘱咐奴仆打杀;或趁大王默许,灭其族而分其室。”
“我懂了。”熊荆想到了楚庄王时期的巫臣,他为夏姬那个妖孽私奔到了晋国,楚晋百年交战,令尹子重本又与他有私怨,当即趁势灭族分室。“如此还不如直言邀斗。”
熊荆说完便沉默不语了,郢都争斗如此,可见盟赵、和秦之人势均力敌。可淖狡、昭黍等人没有给出自己的意见,不知是没有意见还是在朝议之前不想说出自己的意见。
盟赵是必然的。秦国平息内政之后,下一步就是灭赵。救赵是必须的,赵国灭亡接着就是韩魏,韩魏灭亡接着就是楚国。以并不准确的记忆,未死吕不韦居然先去职了,等于说楚秦之战不但没有延缓秦国灭赵的步伐,反而加快了这一进程。以历史,吕不韦死后,秦国攻赵最少十年。那现在呢?加快进程的秦国灭赵要多少年?八年?六年?五年?
顺水东下,一日百二十里,六百里不过五日行程。熊荆赶到郢都时,举国郊迎,可王船停泊码头良久之后才有人下船。下来的不是大王,而是棺木。
“此是为何?”赵妃抓着胸口,心猛然提了起来。
其余朝臣也是舆论纷纷,不解王船上为何卸下了棺木。好在大司马淖狡在旁说道:“此乃我楚军阵亡士卒。大王仁,不忍其葬于荒野,故令所有亡卒皆葬于郢都郊外。”
“亡卒?!那岂不是凶……”朝臣们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战死之人俱是凶鬼,皆不可入祖坟,大王要葬凶鬼于郢都郊外,岂不是要把郢都变作凶鬼之都。
“此非礼也!”赵使魏加也在欢迎之列,太宰沈尹鼯闻言后大呼。“我要进谏大王,此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沈尹鼯抢着登船进谏,淖狡也叹了口气。他本以为大王即便携亡卒棺木入郢,也会低调处理,没想到举国郊迎,最先下船的乃是亡卒之棺木。
棺木都是新伐树木所制,尚未漆,木料白的直晃人眼。王船人多,卸下十五具棺木之后,久盼不见的熊荆才在寺人、剑士的簇拥下下船。众人当即大拜,步至船下的沈尹鼯也大拜。只是他还来不及进谏,便听战鼓之声。鼓声本来激昂,可击鼓的鼓人敲击甚缓,上船之时又在大王的要求下专门练习过,故鼓音里居然生出几分悲伤。
“礼!”最后一名宫甲卒长庄去疾全身甲胄,疾声高呼。下船的宫甲侍从当即对棺木揖礼,身为大王的熊荆也行揖礼,伏拜中的群臣相顾而失色。
“大王,此违礼也!”沈尹鼯再也忍不住了,一国之君怎可对庶民亡卒揖礼。
“起!”庄去疾不知有他,喊出下一道口令,宫甲当即把所有下船棺木抬了起来。
“大王,此已违礼。”众人目瞪口呆,看不下去的昭黍也上前劝道。
“违礼又如何?”熊荆看着这些棺木,随船而下的都是阵亡的宫甲,其余四万余阵亡士卒将由王使专门护送至郢安葬。制棺、运输、入葬,再怎么节省,也需花费万金。金额如此巨大,以致素来爱护士卒的项燕,常与士伍同甘共苦的廉颇也觉得花费过甚,建议不如就地安葬。唯有熊荆坚持安葬至郢都,废万金也要如此。
事死如事生,贵族墓里陪葬之物应有尽有,可因周礼,战死之人从无此殊荣,不暴尸荒野就谢天谢地。熊荆并非只为军心士气而安葬阵亡士卒,而是觉得他们受自己的召令与战而死,那自己就要他们死得光荣、葬得光荣,这是本他们应得的荣誉。
“行!”心无旁驽的庄去疾再喊。这些同袍的棺木将抬至郢都东北郊的一处山坡,那里已辟出一块平整的墓地。
棺木抬了起来,熊荆则对群臣喊了一句免礼,举步走在棺木的前列,他是他们的王,自然要带领他们去最终的安息之地。
“大王不可违礼!”以王者之尊而为亡卒棺木开道,沈尹鼯又惊又气,全身已然发抖。他如此高声大叫,不但众人侧目,便是庄去疾也扭头回望。
“我蛮夷也。”熊荆并不高声,甚至可能是随口一言,可这句话好似荆弩之箭,一箭就把沈尹鼯射倒穿透,连带着他身边的朝臣也被波及。他们看着熊荆远去,再也发不出一句声音。
“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此话出于楚国第六任国君熊渠之口,迄今已有六百多年。两百年后楚武王熊通又将其发扬光大武王三十五年,楚伐随。随曰:“我无罪。”楚曰:“我蛮夷也。”
中国即中原周室以及其分封国,熊渠嫌周朝封的子爵太小,故自称蛮夷,自封为王。楚武王自称蛮夷则是因为依周礼讨伐必须有罪,自称中国自然不能讨伐,自称蛮夷却可自由讨伐。
楚国八百年,是逐渐礼仪化的八百年。楚庄王之前,楚国或可称蛮夷之国,但楚国国君乃炎帝之后,且周室之外,尚有殷商。中国不等于华夏,华夏各族也非只有讲礼仪的周人。
“这该如何是好?”沈尹鼯呻吟着起身,看着昭黍等人几欲流泪。蛮夷,曾为蛮夷的楚人最忌讳他人翻自己的旧账,身为外交部长的他若再出使国外,该以何种面目示人。
“大王与士卒同甘共苦,许是爱护士卒过切。”淖狡解释道,他从未想过大王会自称蛮夷。
“士卒,庶民也。大王怎可、怎可……”封君之中也有人说话,是纪陵君,他是最支持熊荆的,可见熊荆贵贱不分,不由痛心疾首。
“楚王仁也。”魏加打着圆场,“各国皆赏存活之士,薄待阵亡之卒。便是素以军功为重的秦国,亦只赏已拜爵之亡卒,死而未拜爵者,视之如草芥,弃之如敝屐。”
“母后,”弟弟已经走远,母亲依然望着不动,芈不免有些担心。
“母后无事。”赵妃担心的只是儿子,并不关心礼仪。
码头之外,与如丧考妣的群臣不同,庶民们震惊之后顿时热血沸腾、老泪盈眶,卑贱如他们,从未有过如此殊荣。然而碍于言辞,他们只能看着大王远去,心中之情无法表达。
第二十六章 议事
楚军全力西进,除了越战越勇猛的登城之卒,其余师旅皆是轮流,拔下一地后就不再往前,而是由别的师旅往前攻拔。这样的好处就是军队士气极盛,伤亡也很严重,但拔城速度很快,时间延误的主要是因为要清理沿途水道。
逯杲改进后的拔城战术节省了大量火药,以前拔城需要清路破障、压制城头、凿城埋药、点火炸城,拔下一座三丈六尺高的城池正常要耗费十二吨火药。现在拔城只要清路破障、压制城头,发射四百发炮弹(十五斤炮每发炮弹发射药重5.22公斤),即可将陆麾下的登城卒送上城头,多则也不过五百发。
火药的节省对此时断了硫磺来源的楚军至关重要,从汉水溯流而上,有郧阳、锡穴、郇阳、沔关、西城、石泉、成固、南郑、褒邑……一大批城邑关隘需要攻拔。作战司的计划中,拔城火药计划为一百五十吨,野战为五十吨,总计两百吨,超过总存量的三分之一。
算上胡耽娑支运来那部分硫磺,火药总计为五百九十三吨。数字看上去巨大,但六艘混沌级炮舰每门炮两百发弹药就要去掉三百三十八吨,步卒真正能够使用的火药不过两百五十五吨。如果没有新的拔城战术,攻下汉中也就只剩下五十五吨。使用新的拔城战术后,拔城火药不超过五十吨,野战五十吨,总计一百吨,剩余火药一百五十五吨。
正因如此,郦且等人建议封逯杲为封君,理由是他的新战术将火药存量从可怜的五十五吨提高到了一百五十五吨。但斗于雉等将率对此颇有微词,逯杲的誉士就不是依靠勇武得到的,若封君再靠智谋而非靠勇武,那不光对逯杲本人不利,对楚军也不利。
楚军并不反智,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工匠也能封爵,楚军将领不愿接受的是,依靠智谋获封的人与自己平起平坐。熊荆对此完全赞同,封逯杲为封君,很可能会在楚军中形成一种崇尚智谋的趋势。如果军队崇尚智谋诈术而不是勇敢,那堕落成一支表扬队也就不远了。
请求封赏逯杲的文书在熊荆书案上放着,十几天也不见结果,直到前线另一份请求封赏的文书到来,他才召来淖狡、昭黍、东野固、大长老宋、蓝奢、斗于雉、郦且、勿畀我等人。
“我军已尽拔上庸之地。”熊荆将新到的讯报传给淖狡等人。汉水中游以前就是楚国的汉中郡,郧阳是绞国,锡穴是麋国,西城(今安康)则是上庸。楚军现已拿下整个安康盆地。
“臣恭贺大王!”在场的臣子齐齐向熊荆恭贺,西进要争夺的也就是安康盆地和汉中盆地,拿下上庸就拿下了前一个。
“陆,”熊荆念出了一个名字。“登城之将,郧阳以后连拔六城。三次紧抱敌酋坠城不死,士卒以为神。成卿以为,必要封赏此人。还有逯杲,献拔城之术……”
誉士是同一师旅的誉士推荐,然后由军政部审核。封君不同,非大功不能封君。一旦封君就会有封邑,以前封邑是一世、最多是三世收回,现在则是代代相传。逯杲的事情十几天前已经讨论过了,诸人都知道,陆倒是有点陌生。
“此人三次坠城,却是不死?”斗于雉很是好奇。秦人城池高三丈六尺,这可不矮。
“上书如此言之,不佞也不知为何。”熊荆记得陆是以前的同学,其他就不了解了,他也奇怪此人三次摔下城头为何不死。
“大王,如此勇将,自当封之。”淖狡听说是名勇将,心中百分百赞同。
“那封于何地?”熊荆问道。“逯杲与陆相熟,封陆不可不封逯杲。”
“既是勇将,可封之于南郑。”郦且建议,南郑是秦国汉中郡郡守所在地,也就是后世的汉中。这是片好地,虽然有些偏僻。然而这让斗于雉摇头。
“不可。”斗于雉道:“南郑乃汉中郡之精萃,岂能封于之齐人。”
陆是齐宣王少子、齐王幼弟田通之后,五国伐齐后齐襄王即位,对同宗多有排斥。陆氏故而迁入楚国,不过几代人之后也没落了。
“臣以为可封之于沮。”昭黍建议道。沮通苴,也就是导致巴蜀灭国的苴国。它在南郑的西面(今武略县),扼守着汉中、巴蜀、关中三地的水上要道。
“可。”沮城的重要性毋庸置疑,此地又未占据汉中盆地的富饶,斗于雉不再反对。
“沮虽险要却处于山地,若无南郑,其无守也。”郦且知道斗于雉反对的原因,若敖氏不想他人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获封,但实际上汉中盆地不可能封于一氏。
“恩。”熊荆点头。如果陆不是齐人之后,哪怕他是陆浑戎之后,他也会支持将他封于南郑。当然,不可能封整个南郑盆地,只是南郑一城之地。“此事再议如何?陆如此,逯杲不佞欲封其为假君,勇将智将,当有分别。”
假不是真假之假,是暂代、非正式之意。假父、假守、假上将军,都是这个意思。熊荆如此处理诸臣没有意见。‘假’只是一个名头,实际上并不影响封邑的大小。
“勿畀我,临淄可有音讯?”事都是人做的,熊荆除了抓大事,剩下的精力主要抓人事。议完人事他再问大事。
“禀大王,临淄未有音讯。”六艘混沌级炮舰已经东下,邯郸运人计划即将展开。能不能一个不剩的将赵人运出来,齐国至关重要。勿畀我答完又道:“另据讯报,临淄正朝已议救赵之事,诸邑大夫皆惧秦人,不愿派舟楫渔舟至邯郸运人。”
“齐人真如此矣。”诸臣之中,昭黍对齐国还存有一些希望。昭屈二氏,都有些亲齐。
“然也。”勿畀我道。“齐人只愿秦楚相伐,不欲救赵。救之,秦军伐齐,齐人惧也;运之,秦军尽得赵地,也惧也。故临淄严令齐国舟楫离齐赴赵,沿岸皆有战舟巡阻。”
“田假如何?”齐国的选择郦且等人早有预料,可畏惧到这个地步,实属罕见。
“大王,田假虽为齐相,然齐国之政皆在邑大夫之手。”勿畀我道。
“田合呢?”熊荆再问即墨大夫田合,这算是楚国人民的老朋友了。
“田大夫对此亦无能无力。”不管是负责齐国外交的屈光,还是负责侯谍的知彼司,都和田合接洽过。身为即墨大夫的田合并不能影响整个朝政。
“齐人可知,若不救赵,我楚国将绝齐。”熊荆声音低沉。
“大王,齐人不信。”勿畀我苦笑。
“不信?”熊荆不解,他从未觉得自己的话没有威慑力。“齐人为何不信?”
“大王,楚秦正交战,齐人以为我楚国有求于齐国,自当不信。”勿畀我还没有回答,东野固便抢先说道。“齐人聪慧,故以为天下人皆聪慧;齐人重利,故以为天下人皆重利。”
“既如此,盟而何用?”熊荆泛起冷笑。他越来越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此前力主四国相盟是一个巨大的错误,楚国不该对诸国有什么期待,只要控制住魏国就好了,楚魏两国才是唇齿相依,唇亡齿寒。
以前,他与众人一样,不断责怪十年前合纵伐秦时,春申君擅自命令楚军撤退,致使那次合纵失败。现在看来,这样的盟友不擅自撤退又能如何?信陵君合纵能成功,那是他曾经救赵,魏赵两国的关系终究是要比楚赵之间关系深一层。
熊荆想着前事,昭黍见他冷笑感觉不妙,急道:“大王,臣以为绝齐乃自伤之策,此事……”
在寿郢的时候,昭黍曾答应如果齐人不救赵,那就同意绝齐,现在他忽然反悔,不说熊荆,就是淖狡也瞪着他。昭黍心中更急,他道:“请大王再予屈光数日,若齐人仍不救赵……”
“今日红出肥水东下,最多七日便入渤海,不佞只可予齐人七日。”熊荆不想听昭黍的解释,他对齐国的耐心已经用尽。交代完昭黍,他又对淖狡道:“若七日后齐人仍不允渔舟出海至邯郸,你当知……”
罐头厂设在齐国的芝罘港,一千多艘渔舟也在芝罘港。八月渔汛已过,渔舟都在港内。齐国如果不放渔舟出海,与骆开汇合后的红就要开炮夺船。熊荆本以为炮舰第一次轰击的对象会是波斯人,再怎么也会是秦人,没想到竟是齐人。
“臣已令骆敖与红将军,若齐国不欲放行,便行夺船。”淖狡毫无犹豫。
“大王……”君臣正在议事,司会石急急忙忙的冲了进来,看着他慌张的表情,诸人都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郢都如何?”熊荆看到石没脱皮屦,脸色发白,不由问了一句。
石没说话,他径直走到熊荆身前,将两份讯报递给熊荆。熊荆夺过手一抖,第一眼就看到了一万五千金,再看下一张,金额更大,两万两千金。他惊而起身,要开口石却摇头摆手建王城那么吝啬,路门之外不建,如今太后、王后、赢南一次就花掉三万七千金,这种事如果传出去,闹到大楚新闻上……
第二十七章 加害
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群臣散去,看着两张飞讯似的账单,熊荆不知如何想到了杜甫的那两句诗。他是很节俭的,虽不至于像光绪一样每天少吃一个鸡蛋,但每天也不再宰杀小牛,往往炖几只鸡鸭。
母后、芈,还有那什么赢南公主,花三万七千金实在吓人,这笔钱可以建造四十六艘饕餮级货运海舟,或者建造二十三艘混沌级炮舰。两份飞讯传来,四支舰队被击沉。
深秋时节,一艘刚刚下水的混沌级炮舰正航行于芍陂之上,秋风吹拂,第十二声钟声敲响时,站在火炮甲板上的炮兵校尉巫空命令士卒们装弹,此刻甲板上只有四门十八磅海军炮。
造炮必须非常的谨慎,尤其是海卒炮的炮架与步卒炮完全不同。海卒炮炮架是一个低矮的四轮小车,火炮就安装在小车上,小车末端两侧的绳索与炮门开口旁的船舷舷墙相连。发射炮弹所形成的巨大后坐力会使炮架急速后退,海舟不是陆地,最长的横梁也不过十米,这些绳索可以将炮架后座的距离控制在两米以内。
炮架、火炮本身,乃至火炮甲板的承重能力,炮舰之重心,这些都决定造炮不可鲁莽。这也是熊荆没有选用二十四磅海军炮的原因。一门二十四磅海军炮重量在两吨,这只是匡算,实际一门二十四磅长炮的重量往往达到两吨半,加上四百多公斤炮车,它的重量已经接近三吨。吃水五、六百吨的六级护卫舰最多也就装备二十四门十八磅炮,再重船就要不稳了。
虽然不是在海里,站在艉楼甲板上的熊荆仍然能感觉船身随着波浪起起落落,他喜欢这种起落,但站在他身边的项燕等人似乎不太喜欢这种起伏,这让人头晕。
“欲要言炮,当先说马。上将军以为步卒炮几马能挽?”熊荆这时候有些想笑,项燕这显然是眼红海军先有了炮,再就是舍不得空。
空也姓芈,氏巫。不过这巫氏……咳咳,女**国,楚庄王时,巫臣惑于夏姬的美色,竟然和夏姬私奔到了晋国。因此空耻于向别人提起自己的氏,对人只说自己的名。巫空从荆弩到投石机,再到火炮,虽然武器发射的原理不同,可他都能极为娴熟的运用。项燕本来对巫空组建第一支步卒炮兵部队寄予厚望,没想到他竟被熊荆调到了海舟上。
“臣以为六马可也。”鄂焯答道,“步卒炮全重一千八百……”
“错!”十二磅炮炮身好造,炮架却花费了将近三年的时间才勉强定型,最终,十二磅炮行列重量为一千八百三十公斤。“四倍装药,炮身已加厚,行列重量已过一千九百公斤。”
“便是如此,亦可六马挽之。”鄂焯被熊荆那个‘错’弄的一愣,作为输运司司长,他清楚六马挽拽的能拉多重的车。
“六马之车行于草地可装几石?”熊荆知道鄂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只好换一个方式提问,说起了一直在计划的咸阳奇袭。按计划,四国骑兵将从草原迂回至焉氏塞,最后攻入秦国,骑兵的补给由随行的四轮马车装运。
“行于草地、草地……”鄂焯原来估计六马挽拽的四轮马车可以装一点五吨,实际呢,一点五吨六匹马拉了没多久就开始掉膘,这还是戎马,如果换成体格更小的狄马,情况将更糟。
“大王以为步卒炮要几马挽之?”鄂焯面红耳赤,项燕不得不出声救场。
“必要八马。”熊荆的回答他项燕微微吃惊。“龙马可减至六匹。”
数年前因为某本野战炮兵史的出版,某人提出一马只能拖曳一百六十公斤、且炮车拖曳只能三骈六马,多了就不能用的神论,所以他对炮兵用马记忆深刻。马的正常挽力在体重的百分之十二到百分之十五之间,越小的马,比如蒙古马,其比例就越高。这是正常挽力,极端情况下挽力可以达到甚至超过马体重的一半。
挽力如此,挽重就是拖曳重量乘以阻力系数了。这不但与路况有关系,也与车轮、轴承有关系。楚国虽然有了滚柱轴承,却没有橡胶做车轮,随随便便的土路阻力系数都要超过零点一,很多时候阻力系数超过零点一五,接近零点二。
这就是说,一匹体重三百公斤的狄马,在正常挽力下,其挽重最少只能达到两百二十五公斤,正常也就是两百五十公斤。行列重量一千九百公斤的十二磅必要四骈八马拖曳,而六马拖曳的四轮马车,因为草地阻力的系数实测达到零点一五,故而挽重不能超过一千八百公斤,减去五百公斤的马车,草地上六马能拖曳的重量最多也就是一千三百公斤。
项燕当然不知道后世的科学总结,他听说熊荆要用宝贵的龙马去拖炮,连连摇头道:“宁愿八马,亦不能以龙马挽之。”
四骈八马,熊荆想象不出四骈八马拖曳火炮队列将达到多长,他转而说到,“不佞以为两军对阵无炮亦可,有炮反而不利。”
“请大王细言相告。”项燕不解。他不知熊荆是不是真的不希望各县邑军队装备火炮,而是想自己一个人独占这种雷霆神器。
“火炮需八马拖曳,布于阵列之前,交兵前轰击之。”熊荆大致说起火炮用于战斗的使用方法,“然若敌军退一里再行列阵,我军若何?”
“我军当追击之。”项燕答道,这种问题是军事常识了。
“火炮若何?”熊荆再问。“大军是否要再等火炮列阵而战,还是不等火炮列阵而战?”
“这……”八马拖曳的火炮,野战状态下是平地还好,若有沟壑根本就过不去。两军对阵,总不能等到火炮运来再开打吧?如果追击,火炮还没有运来,两军就已经冲杀在一起了。
“火炮虽善,然不可及时随大军阵列同进,善又有何用?”熊荆道。“钜铁府正在设法将炮造小,唯有造小,火炮才可随大军追击。”
不由自主的,熊荆想起了瑞典人曾经使用过的皮炮。所谓皮炮就是用皮革卷制而成的大炮。为何要用皮革卷制大炮?正是瑞典人为了追求火炮的机动性而部分舍弃火炮的杀伤性。楚军当然不可能用皮炮,钜铁府正在试制更轻的六磅炮。
“再则是,与其火炮射出炮弹,便不如士卒投掷炮弹。”熊荆说起了另一种方法。“以生铁罐装入数斤火药,点火后掷于敌阵之中,此可破阵也。两军对垒,所求者不正是破阵?”
“放!”熊荆刚刚说完,底舱火炮甲板便传来巫空的开火的命令。“轰……、轰……、轰……、轰……”炮声震耳欲聋。
四门十八磅海军炮依次开火,站在艉楼甲板的众人当即感觉到脚下的海舟向一侧剧烈的横移,随后便是一阵刺鼻的硝烟迎面扑来。海卒炮每放一炮都能使整艘海舟横移,步卒却只能用生铁罐人力投掷,众人忽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项燕是明白人,他并没有受大炮开火的影响,只点头道:“确可如此,然则铁罐点火不便。”
“点火不便可用火绳。”熊荆说道。他并不打算造火绳枪,但不是说不造火绳。
“火绳?”项燕不解。
“不遇大雨,火绳不灭。”熊荆解释道。“火绳可圈于士卒颈间,对阵时点燃铁罐,再将铁罐抛入敌阵。炸裂后敌卒惊扰、死伤,我军可趁机击破其阵。此最易者也。”
破阵永远是冷兵器时代战争的主题。为了破阵,魏国练了武卒、秦国练了锐士、楚国练了重骑兵,耗费如此多的心力、物资,所求的不过是在对阵时击破敌阵。破阵不等于胜利,但破阵无限接近胜利,火药就是让楚军无限接近胜利的利器。
“竟可如此!”项燕想起了第一次所目睹的火药威力,十米厚的城墙被炸塌一半。
“当然如此。”熊荆连连点头。他也是几经考虑,发现最简单、最有效、最迅速的将火药用于战争的方法就是组建掷弹兵部队。秦军即便日后熟悉了雷鸣般的爆炸,也无力防御两军交兵时,从楚军阵后投掷过来的炸弹。数百名掷弹兵集中攻击某一个点,军阵必破无疑。
只是,掷弹兵部队有效的前提是要得到高纯度的硝石,不然四倍重量的炸弹掷弹兵再威猛也很难投到敌阵,说不定反而炸伤了自己人,让秦军破了阵。
既然不知如何提纯硝土,剩下的选择就是外购硝石。在1909年合成氨工业以前,智利硝石供应全世界,而在智利硝石供应全世界以前,印度曾垄断全世界市场的硝石供应。前者是硝酸钠,后者是硝酸钾,因为长达一个多世纪的垄断,硝酸钾的另一种称呼就是印度硝石。
现在印度并不出口硝石,如果楚国刻意寻找硝石,火药的秘密是否会被印度人堪破?也许最好的选择还是智利阿塔卡马沙漠,又或者某个不知名的、干燥酷热的海岛。
第二十八章 沉默
楚军正在猛攻秦国的汉中郡,关中秦军、方城外的秦军都虎视眈眈。救赵,要使楚军放弃对秦国汉中郡的争夺,那是不可能的;而驻守方城的楚军如果救赵,恐怕他们还没有过黄河,就会被秦人攻至楚境。
提出一个对方根本做不到的要求,以此来阻止对方对自己相对简单的要求,这样的把戏齐人玩得极为娴熟,娴熟到让人抓不到任何破绽。此时说话的是平原津大夫田轩,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似乎已变成了赵人。
“齐赵两国,唇齿相依,赵国为秦所灭,齐国大难至也,故臣以为,绝不能遣舟楫至邯郸运赵人,而当三国再发兵救赵,唯有救赵,天下事尚有可为。赵国若亡,天下亡矣!”
“然数月前大夫言万万不可救赵?”田假身为摆设一样的齐国国相,记忆力还是很好的。他记得此前田轩就反对救赵。“言救赵赵复强必当侵我,与其救之,不如亡之。”
“国相!”田轩脸皮厚,看不到脸红,高唐大夫田楸插言道:“此一生非彼一时也,彼时楚军入关中、拔咸阳、败秦军,天下皆以为秦亡也。谁料秦王于乱军中逃出,李信又攻楚,楚王只得退出关中。今日之势不同,秦国大举攻伐赵国,赵国将亡而我救之,秦王亡赵怒而伐齐,我岂能遣舟楫至邯郸?只能三国出兵救赵,方有可为。”
“然也。”安平君田故也道:“运赵人离邯郸,即便不罪秦王,赵国亡后,我齐国也首当其冲,秦人伐我若何?长平战后秦人欲亡赵,围邯郸三年而败退,今秦人才围一年便尽弃赵地,此大谬也。邯郸若是死守三年,诸国也可积粟三年。”
田楸、田故说中诸人的心思,邑大夫们心里想的其实就是这两个心思。之前诸人是对天下局势判断失误,现在秦国破而不亡,秦王败而不死,局势反转之快,简直出人意料。
楚国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强,秦国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弱,围了半年就要尽撤邯郸之赵人,实属不该。这也不能怪邑大夫一厢情愿,赵国与秦国攻伐几十年之久,更曾数败秦国,谁说赵国就不能反败为胜,即便不能反败为胜,也可苦撑三年。三年之内,齐国还是安全的。
如同未曾改变的历史一样,以赵国以往的表现,齐人想不到这次赵国撑不过一年。李牧死后王翦大破赵军,当年赵国就亡了。熊荆之所以急着运走赵人,是因为他收到了知彼司有关邯郸积粟的报告,邯郸即便是人吃人,也熬不过今年冬天。
正朝之内,气氛再度热烈,邑大夫的声音喧嚣其中,满耳都是嗡嗡声。有人说当速速告之楚国发兵救赵,三国再次救赵;有人说当弃楚亲秦,趁秦国废王后,嫁可嘉公主予秦王;还有人说秦楚皆非善类,齐国当两不相帮,坐等渔翁之利……
田假看着这些口若悬河、声若轰钟的邑大夫无可奈何,环视之下唯见即墨大夫田合悠然自得,好奇的他不知为何竟然走了过去。眼见他离席,正在争论的邑大夫不由自主的看着他,渐渐忘了说话。
“我不救赵,楚将绝我,大夫不以为然否?”田假直接相问。
“我不救赵,楚人绝我,齐国亡矣。”田合答道,“田合为即墨大夫,早已疲惫,齐亡可为一庶民,行于乡里阡陌之间,终天年耳。”
田合正话反说,田假听得一阵焦急,“大夫亦氏田,更食我齐国之禄,岂能……”
“非田合一人氏田,在场诸大夫谁不氏田?”田合反问,手指向正望着这边的邑大夫,他们见他指来,连连低头。“非田合一人食齐国之禄,在场诸大夫谁不食齐国之禄?彼等都欲亡齐,我田合又能奈何?”
“田合,你素与楚人相亲,此欲为楚人言否?”众人皆沉默,唯安平君田故高声。
“我素与楚人相亲,然此与我忧惧齐国存亡何干?”田合也大声道。“诸大夫以为秦楚相伐,我齐国不罪秦人,可得渔翁之利。缪也!大谬!
秦人惧楚久矣!若非如此,何以不伐楚而伐赵数年……”
言辞只能用来辩论,争得是嘴上的输赢,现在大家赌的是自己的性命和家产,一旦输了那就是万劫不复,田合一句‘秦人惧楚久矣’,宛如迅雷劈在诸大夫头顶。正朝‘轰’的一声,再度吵杂起来。
安平君田故也冥想了片刻,才再度大声道:“大夫所言,乃秦人将先伐我而不伐楚?既如此,邯郸岂能弃之?”
“然也。邯郸岂能轻弃?邯郸若在,赵国不亡,赵国不亡,我齐国无忧……”
“我等必要使三国合纵,再救赵人……”
“当年廉颇死守邯郸三年,三年后魏楚发兵相救,大破秦人……”
田故的话语激起百余名大夫的回想,尽发舟楫救赵那是开门揖盗,他们必要阻止。
诸大夫的吵杂让田合不能说话,田假、田故一起举手挥袖,诸大夫才停了下来。
“我齐国欲如何无用,楚国欲如何方才有用。”田合再道,这话很让人反感,可这就是现实。“楚国一军驻守南阳,一军猛攻汉中,而数倡救赵之上将军项伯已薨,何人愿救赵?楚国已无人愿救赵。”
“楚国不救赵,天下人必怨于楚国。”田轩大声道。平原津距赵国最近,秦人若是攻齐,第一个要占领的肯定是平原津这个黄河渡口。
“天下人?”田合笑道。“楚王目中只有楚人,楚军将率目中也只有楚人,何曾有过天下人?你与楚王言天下,楚王对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君若之何?”
“我……”田轩当即语塞。其他诸侯国用‘天下’、‘中夏’、‘中国’游说一般有用,即便没用,对方也不敢反对大家同属‘中夏’、‘中国’这种说辞,唯独南蛮出身的楚国对此不理不睬,他会直接甩出一句‘我蛮夷也’,便让人无言以对,憋屈无比。偏偏现在只能依靠楚国抵抗秦国,那就更让人憋屈。
大义与反大义,统战与反统战,意识形态层面的争夺虽然不见刀光剑影,但其对政治的影响并不逊于一场战争,甚至超过一场战争。
田轩的语塞是所有邑大夫的语塞。善于在意识形态上创新、创造的齐人,无法用大义统战贪利野蛮的秦国,也无法用大义统战几百年前就自称蛮夷、与周人天下相互平行的楚国,这是临淄朝廷、稷下博士共同的苦恼。
唯一希望的就是那些不认为自己是蛮夷的楚人能够扩大自己在楚国朝堂的影响力。当大部分楚人以为自己是天下人而非楚人时,楚国的资源就是天下的资源,楚国的甲士就是天下的甲士。自己只要动动嘴皮子,善战的楚人就会东奔西走,以维护天下的利益。
这看上去与齐国无关,但那时候他们也将不再是齐人,而是天下人。如此以齐人为天下之文臣,以楚军为天下之武力,构建的天下才是完美的天下。
诸人语塞时,田合再道:“我闻之,邯郸城内粮秣将尽,彼等言邯郸可守三年,真如此乎?秦人伐赵国已有数年,去岁赵国又大旱,若非如此,三国何以运粮于赵?”
围城战中,能拔下的城邑肯定在最开始就拔下,不能拔下城邑多是因为粮尽而降。田合一提去年赵国大旱,本想反驳的一干人当即无从反驳。
正朝难得沉默,这是连日来争论不休唯一沉默的一次。田合之言不能说没有道理,但他素来亲楚的立场又让人很难相信他的这番道理。
田合却无所谓邑大夫们信还是不信,反正即墨已经相信。即墨完全施行楚国政制,每个县邑都召开外朝,甲士有权在外朝上说话;即墨也厉兵秣马,按照派至即墨楚军誉士的计划,训练各县邑的士卒,哪怕这种行为常常激起庶民的埋怨。
诸大夫还在沉默中狐疑,说完话的田合便不顾齐相田假的命令走出了正朝,他离开正朝,诸大夫也离开正朝,数息之后人满为患的正朝空空荡荡。
“田合所言确否?”还有几个人留在了正朝:大司马田宗、军师牟种、太子田升、都大夫田扬等数人,这算是齐相田假的知心人。
田假发问,诸人全都看向军师牟种。牟种见大家都看着自己,无奈点头道:“秦人确有先伐我而后伐楚之可能。而邯郸,邯郸若不相救,必降秦也。”
“便不能请楚国再发兵以救赵?”田宗拍了拍花白的脑袋,他知道上次‘诈败’是怎么回事。
“楚人必要夺秦之汉中,不夺汉中,秦军可循汉水至郢都,国危也。”牟种道。“楚军已不能救赵,唯有遣舟楫至邯郸,运走邯郸之赵人。我若不行,必要绝我而纵秦伐我。为今之计,当尽发国中舟楫至邯郸使,楚不绝我,他日秦人伐我可求救于楚,若是不然……”
第二十九章 谁能?
牟种言语未尽,但意思已尽。以现在的态势,齐国没办法置身事外,又因为秦国‘惧楚久矣’,因此也没办法渔翁得利,秦国必会先亡齐国,再伐楚国。
身为军师的牟种想法如此,他并不清楚卫缭已经说服赵政同意灭齐,但他清楚随着楚军拿下汉中,秦军进攻楚国的道通道变得极为有限。占领齐国,从穆陵关南下攻楚,也是一条路径。而兵力不足的楚国将在数千里长的国境上疲于奔命,即便是据关隘而守,也要分摊兵力,使得本就不足的兵力更加单薄。
“楚使无礼,请大王逐之!”牟种抓住机会进言道,他最怕楚使讥言,然后大王一激动就出城与楚军大战。楚军千里而来,必有所持,只是他还不知楚军所持的是什么。
临淄西城小城城门再开,手举旌节的庄无地被齐人赶了出来,等候在此的马车速将他带回西北方的楚军大营,熊荆等将领早就在等着了。
“臣有辱使命,未说得齐人速与我战。”庄无地大拜。
“免礼吧。”战与不战,决定权已在齐人之手,这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故而熊荆闻言神色未变。等庄无地起身,他才问道:“齐王何言?”
“齐王曰:必与我一战。”庄无地道。“臣问何日与我战,有人出列相答,言此与我无涉。”
“敢问何人出列?”引路的侯谍手上拿有一本画册,上面全是齐臣的画像。
“乃齐**师牟种。”庄无地去之前已经看过画像,知道那人是谁。“臣以为齐人之策,一待各邑援军,二待我军粮尽。援军不至、粮秣不尽,其不与我战。”
“禀大王,末将已屏绝临淄、安平两城,援军不可速至。”妫景连忙相告。在决战之前,三千轻骑的任务就是屏绝齐人对外的联系。
“禀大王,我军粮秣充足,尚可食四十五日。”粟客也道。“唯马匹藁料不足。”
来的时候每艘战舟装有本舟士卒两个月的粟米、菜羹,另外还有五十艘大翼专门装马吃的豆麦。只是马不仅仅吃豆麦,还要吃藁草。藁草重量轻体积大,战舟不好运输,只在朱雀号上运了一些,但依然不够,现在马吃的都是精料,少有藁料。
“马料不足?”熊荆有些奇怪,他记得五十艘专门运马料的大翼就装了一千两百五十吨豆麦,另外每艘大翼还装了五吨豆料,马料加起来超过两千五百吨,足够四千匹马吃两个月。
人马都有两个月粮秣,减去往返所需,可支撑的时间也就是一个月多几天。从军事上说,这已经足够,各地齐军赶至临淄的时间也就差不多一个月。不过因为骑兵屏绝,各地不能马上得知临淄被围,援军赶至临淄的时间将大大延后。
古代军队的粮秣正常情况下并不能靠后方输运,多是就地征购。但这样军队必须保持运动,因为一个地方粮秣再多,也有消耗殆尽的时候,保持运动才能在各个地方征购粮秣。围城战这种不运动的战争是要极力避免的,不运动等于无法征购粮秣,只能靠后方运输。
这在技术上很难做到,除非有通畅的水运。先秦时期动则几十万大军,依靠的多是水运,即便不是水运,也是以水运为干、陆运为支。唯有长平之战的赵国不得不穿越太行山陆路运粮,供应占全国人口几近十分之一的军队,弄得是举国皆疲。
楚国与临淄之间没有水运,但有海运,只可惜能运输粮秣的舟楫太少,朱雀号一次只能运输两百多吨,不过是全军三日的消耗。
粮秣,很可能会是一个问题,但各地齐军增援临淄是另一个大问题。为防守穆陵关齐军当然不能全部赶来,可最少也会有十万人回师。临淄二十多万齐军,再加十万援军,这就是三十多万,是当下楚军的十数倍。
三十多万是一个让人窒息的数字,诸将心里都捏了把汗,不少人心里已有撤军的想法,然而碍于熊荆镇定自若,肚子里的话就此忍下了。
“报!”军报从幕府外传来,来人喝道:“齐人正使人出城。”
“杀!”熊荆看了妫景一眼,毫不犹豫的命令。
屏绝内外本就是骑兵的任务,昨天晚上骑兵第三师师长弃疾踵已率部奔至临淄、安平城下,天亮后项超的骑兵第二师接班,妫景的第一师待命。现在齐军遣人出城告援,不需妫景传命,劫杀已经开始。
临淄东面是缁水,北面是运河,楚军只要扼守住渡口桥梁即可阻止齐人出城,唯有南面、西面无此阻碍,出城门便可狂奔。可楚军骑兵就守在城门口,齐人的车驾一出城就被他们打了回去,也有靠骑兵、步卒冲开骑兵的阻拦径直南去的,但戎车的速度怎及骑兵,不到一会,派出去求援的使者全被楚骑劫杀,脑袋用荆弩射回了临淄,身上的帛书则送到了幕府。
“果然。”五份帛书,内容完全一样,都加盖了齐王王印,是向大将军田洛求援的。
“齐人确不愿与我战。”放下帛书的熊荆有些苦恼,齐王田建真是个没胆子的,他一直缩着自己还真拿他没有办法。
“请大王遣人骂战。”养虺瞥了阍秋一下,局势变成这样,他能想到的办法就是骂战。
“骂战?”熊荆心里不免好笑,“这才第一日,何必急于一时。”
“臣有一策。”一个谋士在军司马庄无地耳边轻言了几句。
“你有何策?”熊荆问道,他同时也看了那名谋士一眼。
“臣请开军市,准齐国商贾入市买卖。”庄无地道。
“开军市?”庄无地的策略很特别,军市素来只针对本国商贾,齐国可是敌国。“你以为齐国商贾会入市买卖?那些商贾若把我军至临淄告于齐人……”
“临淄乃齐国都城,被围日久举国当知。”庄无地道。“此时齐军多在穆陵关一线,西境虽有齐军,亦不多矣。大王可准许缁水以西商贾入市买卖,齐人重利,而我军此次入齐不害齐人、只诛后胜,齐人商贾或将入市。”
“可我军并不缺粮……”熊荆记起此前粟客所言,“只缺藁料啊。”
“大王,我军确不缺粮,然临淄未知啊。”庄无地道。“即便我军将粮秣堆在齐人眼前,彼等也不信我军不缺粮秣,可若齐人商贾来市,彼自知我军粮秣绝无短少。齐人所冀者,不过是援兵至临淄而我军粮秣短少,若援兵久久不至、我军粮秣不缺,必当与我战。”
庄无地虽不知齐国朝廷上是如何商议的,但大概能猜到齐人的心理。楚军连败秦人,威名已震天下,心里自然会有所忌讳,但如果拖延达不到他们的目的,情况就会发生变化。
“使臣皆被楚人劫杀?”正朝已经退朝了,此时田建已经在路门内的正寝,看着进来禀报的大司马田宗,他额头青筋不断跳动。他终于感受了战争的味道,楚人劫杀了他派出的全部使者,还把头颅扔进了临淄。
“然。”田宗的反应没有田建这么激烈,既然这是战争,哪有不死人的。“楚人之铁骑我军不敌也,臣夜间再派斥候出城。”
“唉!”田建长叹,“若斥候再被楚人所杀,若之何?”
“大王勿忧,临淄乃齐国之都,商旅往来通衢要城,楚人只要隔绝三日,天下皆知也。”田宗忙道。“只需静待二十日,援军必至,楚军必退。”
“楚军不过三万,我们十万,如何不能与之一战?”田建再次想起正朝上的问题,心有不甘。“楚军有钜甲,我军也有钜甲,楚军有钜兵,我军也有钜兵,我齐人当真惧楚如虎?”
“大王,”等田建全部说完田宗才道。“我军有钜甲钜兵者不过五万……”
“然楚军仅有三万!”田建呼吸沉重,他越想越是不甘。
“大王,楚军三年来年年鏖战,连败秦军。我齐国四十五来年仅有一战,还败于楚人之手,如何与之战?”田宗是老臣,念及齐国现状他不免有些沉痛,一些以前不好说的话现在也忍不住说了出来。“太后薨落,大王任后胜为相,其人谄谀用事,不恤国政,数受秦贿,百姓心离,楚王此来只诛后胜,士卒毫无战心,如何与之战?”
“大司马也以为后胜有罪?”田建心中的不甘逐渐消散,母后逝后,他将国政皆托付于后胜,很多人都说后胜是佞臣,可他觉得后胜虽贪财,对自己却很忠诚。
“后胜若无罪,楚人如何兵临城下?”田宗拜道,“臣请大王此战之后罢免后胜……”
正寝之内君臣独对,田宗历数后胜之罪,正寝之外,整个临淄已经乱了。相比于清晨的混乱,得知楚人围城的庶民一听到‘围’这个字,赶紧抱着簸箕、陶罐、绳索奔向城中大市。齐国粮食官营,粮肆里的粟未必马上涨价,但酱、柴并非官营,涨价是必然的。
第三十章 钲声
当天际由暮色转成白色,海水从靛蓝转为淡绿,行驶在最前方的大翼战舟上响起了示警的钟声,这意味舰队从深水区进入了浅水区,海水因为不深才变成浅绿。清晨的渤海东岸飘着薄薄的海雾这是难以解释的现象,按照记录,进入九月的渤海不应该出现海雾,但眼前雾气甚浓。
“水深几何?”红站在混沌号艉楼甲板上,下令测量水深。命令刚刚下达,他就听见了连绵的震天动地的鼓声。齐军就在眼前,虽然看不见。
舰队前往芝罘港,大翼战舟一直沿岸划行,并没有奇袭的打算。在大司马府的计划中,这是一个逐步施压的过程:你不同意,我即横夺;你若相拒,我便开战。郢都必要使临淄明白:楚国已经决定为了那一千七百余艘渔舟与齐国开战。
项燕之死不但打击了救赵派,也打击了亲齐的屈、昭两氏。本就颇为排外的楚人对赵齐并没有多大的好感,赵是三晋,春秋时楚晋百年争霸;而齐国与楚国为了争夺淮上之地,也是鏖战百年之久。这正是屈原当年联齐必然失败的原因,也是鲁国素来亲楚的原因灵王建成章华台,遍邀诸侯只有鲁昭公至。
齐国已被郢都正朝视为无信,并且无用正朝多武将,武将的习惯就是观念一旦形成就很难、甚至是无法改变。既然大司马府判断秦国将先攻齐而后伐楚,那就绝齐好使秦国伐齐,如此楚国可以赢得时间将收复的故地消化,同时编练新的师旅。
现在,郢都以毫不掩饰的强横,企图迫使齐国屈服,但这样毫不掩饰的意图在军事给了齐军准备的时间。济水入海口处,齐军就发现了南下的楚越舰队,经过长岛时,又被等候在此的齐军侯舟发现,迅速集结在芝罘的齐军战舟在田寡的指挥下没有在芝罘港等候,而是趁着夜色北上迎敌。
九月天气骤冷,注入渤海的淡水升腾出雾气,这种雾气一直蔓延到近海。借着难得的薄雾,齐军两百六十余艘旧式大翼在鼓声中发动了冲击。越靠近海岸雾气就越发浓密,一艘接一艘的旧式大翼从浓雾中冲出来,全力冲向离自己最近的越人战舟。
早有戒备的越人也非无计可施,大翼战舟是三桨战舟,靠着绝对的速度优势,它们连连撞击齐军战舟。每次撞击都能将齐军战舟撞成两截。九月海面浪高已过五尺,落水的齐军士卒和手如果不会水,一个浪头打来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然而齐军战舟数量上倍于前方探路的越人战舟,越人大翼撞击后的停歇期,齐军战舟就从四面涌来,甲板上的齐军甲士拿着三丈长的勾镰试图勾住大翼舟身,越人不断斩断这些勾镰,当勾镰斩之不尽时,双方的战舟便紧黏在一起,爆发一场血腥的肉搏战。
混沌级炮舰没有手,只能靠洋流和后桅三角帆推动南下,故而炮舰的位置在舰队最后。因为薄雾,站在艉楼甲板上的红看不清前方越人的大翼战舟正与齐人进行惨烈的肉搏战,但他能听到鼓声中两军士卒的喊杀,大翼战舟向来是以撞击作战,喊杀代表着己方被敌军包围,不得不展开肉搏。
鉴于薄雾间看不清敌军的阵势和数量,红只能下令后撤。依照他命令敲响的钲声回荡在波涛之上,驺无诸等人对红的撤退命令很是不满,但这场海战大司马府已经授权红指挥,他们敢怒不敢言,只能带领着战舟缓缓后退。
雾中与敌军战舟混战厮杀,逼得未尝一败的楚军鸣钲后撤,齐军立即高呼万岁。被跳帮的十数艘大翼战舟除了五艘逃脱,其余皆被齐军攻灭。齐军士卒欢呼,舟师之将田寡却毫无喜色,他知道从楚军鸣钲这一刻起,齐军就已经败了。
“放纵火船!”他大声命令道。
“将军有命:放纵火船!”为了便于联络,浓雾中齐军战舟挨得很近,田寡命令传出后,身边的火船一艘艘点燃。火船上挂着拆自渔舟的帆具,东南风的吹拂下,这些火船迅速往北而去。可惜此时两军并不是混战状态,这些火船不但追不到速度极快的大翼战舟,连混沌级炮舰和少司命级海舟也追不上。
齐军火船一艘挨着一艘,形成一道密集的火链。目睹火船的驺无诸等人的怒气消失的无影无踪,如果红没有鸣钲,两军此刻厮杀在一起,火船即便不能焚毁战舟,恐怕自己也要手忙脚乱一阵才能摆脱齐军战舟和火船的双重攻击。
看到火船驺无诸等人消解了怒气,红则忍不住轻笑。齐人伎俩尽出,对己方带来的损失却微乎其微。只要太阳出来雾气散尽,那将被自己压着打。他轻笑之时,全帆装的混沌号正全速后退,那些火船起初很近,后面则越来越远。无人操帆的情况下,火船形成的火链不是被风浪颠碎,就是彼此相吸打转,直到整艘船烧尽,沉入并不深沉的海底。
雾气终有散去的时候,混沌号落帆再度顺流南下时,芝罘山已经呈现在红的陆离镜里。山上是火红的枫叶林,山下是比以往大了数倍的芝罘港,非渔汛时节,渔舟密密麻麻的停靠在港湾里,一些甚至拖到了岸上,舟身在沙滩上倒扣。
远离港湾的海面,才是刚才在雾中厮杀的齐军战舟,现在他们极为密集的排列在一起,舟艏正对着北方,试图以此迎击着己军大翼战舟的撞击。这些战舟上遍竖羽旌,甲板上是手持勾镰的甲士,最后方一排战舟的中间挂有旌旗,那是齐将田寡的座舰。
混沌号上红用陆离镜望向战舟上的田寡,田寡的陆离镜也望向越来越近的楚越舰队。越人的大翼战舟他是熟悉的,少司命级海舟他也熟悉,唯独混沌号炮舰他看不太明白:如果混沌号是运输粮秣的补给海舟,那红的将旗为何要挂在补给海舟上?如果混沌号是一艘战舟,那看不到武器的海舟以何种方式作战?
楚越舰队正在靠近。六艘混沌级炮舰好似步卒列阵一样排出一个单薄的横阵,横阵两侧是越人的大翼战舟,他们刺猬一样集结在一起,控制着自己前进的速度好与混沌级炮舰的横阵平行推进;横阵后方,才是一大两小,三艘少司命级海舟。驺无诸等人既张望远处的齐军战舟,同时注视着混沌号上的每一个动作。
自勾践起,越人对楚国就是既亲又怕。亲是因为楚国常常拉拢自己,给自己许多好处;而怕,楚国顺手能给自己好处,反手也能给自己带来噩梦。少司命级海舟、大翼战舟优于其他一切海舟战舟,可现在楚国又造出了闻所未闻的炮舰。二十四门火炮装在一艘船上,这比一个步卒师装备的火炮还要多、还要大,这样的武器岂能不仔细目睹?
楚越舰队的扁担阵在海流的推动下越来越近,双方距离只有四百步时,不想等待的田寡旌旗前指,战舟上的建鼓再度敲响,士卒的呐喊中,齐军密集的舟阵往前疾冲,阵势渐渐凌乱。
靠上去!只有靠上去,跳帮肉搏齐军才有胜利的希望。
齐军暴冲而来,混沌号上的红并没有对两翼的大翼战舟发出冲击的命令,反而下令要它们停止前进。军令如山,战舟舟吏和越人甲士只能看着转变成锥形阵的六艘混沌级炮舰远去,与疾冲而来的齐军战舟相迎。
齐军的旧式大翼并无撞角,眼见楚军海舟单独冲来,他们爆发出一阵欢呼。两军对阵,楚军大翼战舟原地止步不敢冲来,这显然是怯战的表现。可惜的是楚人海舟舟舷太高,自己靠上去即便没有被挤开,也无法跳帮。
他们只能射箭,或者用勾镰勾住海舟的干舷试图登上海舟,可这种努力使徒劳的,甲士需要攀爬的距离太长,未及一半就被海舟上伸出的夷矛、或者射出的箭矢击下了海。
从田寡的角度看过去,以锥形阵靠近自己的六艘海舟好似六个巨人,旁边围着一圈侏儒。他们欲登海舟却不得其法,只能被动的跟着海舟后退。
“父亲,楚人必有诈!”海舟越来越近,锥形阵渐渐变成不标准的纵队。田寡身边的田朴感到了强烈的不安。他说话时,感觉到自己深入齐军舟阵深处的红正沉声下令:“打开炮门。”
“打开炮门!”命令传到火炮甲板,船舷两侧的炮门一个接一个打开。炮门未打开之前,战舟上的齐人以为这是桨孔,他们用勾镰捅了好几次都没有捅开,此时炮门一开,勾镰立即勾住了炮门下端。这里没有干舷那样高耸,很容易就能爬上来。
“目标:敌军旗舰,实心弹,齐射……”每一艘炮舰都打开了炮门,红的命令通过旗语,在六艘炮舰的甲板上重复。这时候身手敏捷的齐军士卒已经爬到了炮门,他们正推动伸出炮门的炮口,只要把这些炮口推开,他们就能钻入舟舱,与楚军肉搏。
第三十一章 返郢
混沌号随着海波荡漾,下达完军令的红并没有马上命令开炮。齐国究竟不是秦国,齐国公主日后就是楚国王后,而这只是楚齐两国的一次小小冲突……
红心中的想法如此。这也是他没有下令使用链弹、霰弹的原因,他并不像过多杀伤齐军士卒。两军舟舰交错而过,渐渐形成纵队队形的混沌级炮舰像一根钉子戳入齐军舟阵之中,这种阵位炮舰两侧都能开火,火力输出达到最大,但如果犹豫,当钉子完全戳穿齐军舟阵,最前面的混沌号便要失去最佳的开炮位置。
舟师将领红随口提起的担心,让熊荆一时忘记自己正身处明媚的春光当中。从最近几天收到的消息来看,秦国国内政局又在变化,赵国与秦国之间的关系也在以惊人速度改善。
可能是赵国向秦国献钜铁之术的原因芈从陈县发出警告时,楚国冶铁工匠已经到达了邯郸,但这并非没有反制手段,此前造府就考虑了种种可能也可能是其他别的什么原因,其中最让熊荆担心的,是自己对历史带来的变化。
天下诸国,除了齐国国君不理俗事、似在桃源外,其他各国国君一个个都精的像鬼。楚国正在崛起各国能感觉得出来,虽然这种崛起是无害、平和的。各国的金银正大量流向楚国。列国争雄,金银其实是很轻贱的东西。‘金一两生于境内,粟十二石死于境外。粟十二石生于境内,金一两死于境外。国好生金于境内,则金粟两死,仓府两虚,国弱。国好生粟于境内,则金粟两生,仓府两实,国强。’
以法家商鞅之说,国君应该高兴金生境(国)外,因为金生境外,等于粟生境内。楚国现在行的就是‘国弱’之道,物资卖出去,金钱收回来,这本是法家极为反对的行为。但楚国的军事技术正在与各国打开距离,这却是法家、或者说秦国最忌讳的,且卖出去的东西不是奇技淫巧,就是可源源不断生产出来的工业品。
据闻赵秦下个月便要盟好,秦国有没有可能再次把矛头指向楚国?这是熊荆这几日不断想到的问题,也是楚国重臣们思考的问题。今日盟好,明日攻伐,以秦国的一贯无信,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大王,臣以为,当遣使入赵,再言合盟之事。赵秦合盟,秦人必攻我,盟赵当可自保。”刚回到郢都,子莫便找来了,他也听到了赵秦盟好的风声。
“赵使入楚求盟我国未允,我国现在遣使入赵求盟,赵王会答应?”熊荆声音提高八度。“再说秦人都还没说要再伐我楚国呢。”
“大王,赵人求盟我国未允,但也未说不与赵国为盟啊。”子莫强调道。“大王当时只说需定国策,请赵使暂待。而后因我国行新政而朝国人,国政又需朝国人来定,此时春耕,朝国人最快亦须五月,可赵使已回赵,故我楚国此时遣使,以告赵国我国愿盟赵。”
经子莫这样一说,好像又是这么个道理。熊荆忍不住笑,笑后又道:“有人笑以前的郑国,说郑国人朝晋而暮楚,你是想让不佞也朝秦而暮赵?不盟赵而盟秦,这是燕朝昔日既定之策,怎容说改就改?恩……,你不是要帮沈尹鼯说话吧?”
“臣,臣绝无此意。”子莫大拜。因为低头,根本看不到表情,可熊荆心里却知道随着赵秦将盟的消息出来,肯定会有些人再提昔日盟赵之策。沈尹鼯去职,阳文君做了太宰,这是楚国亲秦路线的体现,现在局势忽变,又有人开始打小算盘了。
“绝无此意那就退下吧。”熊荆挥挥手,不再搭理子莫。待他走,又问向长姜:“到了?”
“禀告大王,女公子到了,已入阳云台。”长姜道。
为了不大张旗鼓,芈是长姜去接的。但也不像赵妃说的那样住在客栈,而是安排进了宫外的阳云台。阳云台是昔年楚王巫山**之台,本在巫山,东迁后此台修在了外城西北角。这里是紫金山余脉,恰比巫山。
熊荆赶到阳云台的时候,天色已黑,宫女们正在准备晚膳。芈没有半点食欲,入城之后她便因为郢都的‘景致’,忘却了此前的委屈。当时车驾从北门入城,因为不是国宾没有开中门,车驾入城就开始堵,一直堵到过掉大市,路上的轺车、牛车才有所减少。
混乱,是芈对郢都的第一印象,特别是对比一切都井井有条的咸阳,郢都的混乱已经到了让人不怒反笑地步。既然如此混乱,卫生自然也差强人意,咸阳的大道上绝对看不到牛粪、马屎,甚至连一根稻草也看不到,郢都则不然,因为泥迹,有几段大道居然看不到路面。
一个国家如何,国都是最好的体现。虽然不太习惯郢都的混乱,但芈还是喜欢母国的糕点。、蜜饵、卵粢,,另外还有一些果干,小姑娘一下午的时间除了洗漱和小睡,其他的时候都在吃零食。
“女公子,大王来了。”侍女疾步进来报讯,这时候芈还在啃赤实果饼。
“王弟来了……”芈把咬了一口的赤实果饼放回到小篮子里,赶紧正襟起身。不想明堂那边传来几声寺人拜见大王的声音,熊荆已经到了。
“见过……”芈身子虽然素拜,眼睛却看着熊荆。
膏火之下,一个五尺高的缁衣之人快步行来,他身后紧跟着几名寺人,举着几盏膏烛照路。脸虽稚嫩,可眉眼、神情全然是大人的模样,并且眉头还是皱着的。
“免礼。”声音利落、沉稳,毫无儿童应有的稚气。“咸阳至此千里迢迢,一路平安否?”
“女公子……”芈似乎在神游,她身后的侍女赶紧低语了一句。如此她才道:“谢王弟,这一路行来很是平安。”
“那就好。”熊荆已经坐下来。“祖太后无恙否?”
“谢王弟。祖太后无恙。”芈也坐下来,只是席子没有坐正。
“那就好。春日咋暖还寒,上月我已去信问候祖太后,想必应该收到了。”熊荆不得不拉起了家常。“咸阳此时还需着皮裘,郢白日已可以穿缁衣了,习惯吧?”
“我、我很习惯。”芈答应了一声,她旁边的侍女见此特意咳嗽了一记。熊荆看着侍女的时候,她拜倒道:“敬告大王:女公子入城后,车架夹在轺车之间,苦等了一个时辰……”
“住嘴。”芈训斥了一句,复又道:“请大王赎罪。此奴自小随我,没了礼数。还不下去!”
芈虽然以飞讯告之赵国将献钜铁之术于秦,可还有很多事情没说;熊荆心里也有很多话要单独问,芈赶走身边侍女的时候,他也对身后的寺人道:“你们也下去吧。”
偌大的室,只剩下两人独坐相对,熊荆想问的那些话一时不知道该先问那件。倒是芈笑了笑,道:“今日在淮水,我看到王弟乘的东下而去。”
舟很小,所谓一顶三舟,长途运输货物一般是。芈不认识大翼战船,只以为那是一艘。熊荆并不做什么解释,他跪立揖道:“千里迢迢,风餐露宿,辛苦了。”
“我,”熊荆谢得正式,芈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她忽然正色,“秦国诸事皆密,贵人府邸即便没有少府耳目,也有不少奸人。故季叔之言只能口口亲告,不能见于简牍。季叔言:‘秦楚之间或有反复,然大王必将伐赵。秦楚之间或有反复,然大王必将伐赵。’”
“秦楚之间或有反复,然大王必将伐赵……”熊荆默念。眉头皱的更深。
以历史论,秦国确实是最先灭掉赵国的;而以地理论,秦国也应该先灭赵国,不灭赵就灭韩魏,楚国当然也是目标,可楚国大可退至淮河以南。魏、齐只对淮北之地有兴趣,对淮南之地、江东之地一点兴趣也没有。
除非秦王觉得技术不断进步的楚国是一统天下的威胁,不然不可能伐楚。伐韩魏也不太可能。韩魏国灭,不但天下皆惊,楚赵将形成实际上的联盟,南北呼应,共同对付抵抗秦国。迷惑齐国置身事外,离间楚赵,并且先打倒其中一个,这才是可行之策。
想到这里熊荆问道:“赵秦相盟,是否是庶兄有意为之?”
“季叔未说。”芈思索之后道。熊启和她说了不少东西,可没有这条。
“那秦王为何盟赵?”熊荆又问。“秦王曾质于邯郸,最恨赵人……难道他盟赵是假?”
“我不知,季叔也未说。”芈接连摇头。
“庶兄还有何言要亲口告于我?”熊荆即便猜中了也不能确定。
“季叔言,请王弟将公主嫁与秦王,不可意气。那祖太后听闻王弟不愿嫁公主入秦,心忧母国,几日不食。”芈道。说的时候又看着熊荆。
“公主是否嫁与秦王,要她自己决定,她若不愿,我不会强要她嫁。”熊荆还在想秦王盟赵的真正意图。
第三十二章 身份
战争以来,寿郢已经很久没有视朝,然而当今天群臣进入正朝的时候,身着皮弁服的熊荆却从闱门内走了出来。君王视朝,土揖庶姓,时揖异姓,天揖同姓,三揖之后群臣才一起揖向熊荆,齐声道:“臣见过大王。”
“免礼!”熊荆紧绷着脸,昨夜与芈缠绵到半夜,最终在长姜的提醒下回了正寝,然后他一夜都没睡好。旦明视朝,明时他才真正睡下,只睡了一、两个时辰。
正朝一百多名朝臣,因为战争许多人不在,即便在正朝,也是他人暂代。环视朝臣后的熊荆清咳一声,问道:“不佞许久不曾视朝,国中有何大事?”
诸敖不是在战场就是在纪郢,寿郢这边现在是由三闾大夫屈遂主持,他以外还有宋玉、孔谦两位太傅。熊荆谁也不通知的情况下突然返郢,必是有事而来。屈遂看了宋玉、孔谦一眼,出列道:“国中之事,乃太后一时失察,为胡人蒙蔽,今已无事也。”
“蒙蔽?”熊荆笑起,他憋了几天的话已涌到了嗓子眼,可母后昨天夜里的那番话又让他犹豫,他不禁想到马基亚维利曾在《君主论》里说过:君王切不可让人憎恨。
王廷之事确实不是朝廷、外人能够非议的,但对年收入只有一金,甚至一金不到的庶民而言,一次就花费三万七千金的王廷确实让人憎恨。这种憎恨有的时候是因为生计不好,有的时候是因为命运不公,然而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屈遂不知道熊荆嗓子眼涌到的是什么,他继续道:“奢靡之物已退于胡人,然庶民舆人多议也。今百姓仅能果腹,太后却费巨金仅为一己之欲,此不仁也。”
“大王,臣以为王廷用度,确不该过奢。甲士战于前,百姓劳于后,终其一生亦不见一金之蓄,闻太后费三万七千金购胡人之奢物,当作何感想?”陈县假臣陈惠谏言道。
“大王,今楚国之政,确多有不公也。”又一个人上前道,是左尹蒙正禽。“誉士可封一闾,然他人若何?同为甲士,非其不勇,乃其勇不为他人所见耳。勇而封闾,确有不公。”
“臣以为故郢之地,理当国人共有之!”邹县之臣孟昭进而说道。“圣人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上。’今我楚国有并诸侯、一天下之势,臣请大王推恩以至四海,可王天下也。”
熊荆的愤慨之言就在嗓子眼,他本想大发雷霆,训斥非议王廷的臣子,没想到诸臣的言辞比他想象的更加恶劣。这使得他不怒反笑,笑容中他渐渐明白了诸臣的心理。
旧郢、南阳都是富饶之地,诸氏和誉士能封地封闾,他们毛也捞不到一根,显然是眼红了。见他们如此眼红,熊荆原来的怒气忽然就转化成了得意。他们进谏的越多、抱怨的越深,他就笑的越发灿烂。
群臣不断进谏,熊荆没有说‘可’,也没有说‘不可’,只是一直在笑。过了一会明白不对的他们停了下来。这时候熊荆还是没说话,屈遂忍不住问:“臣等谏言,大王以为然否?”
“有功得赏,有罪受罚,自古如此。旧郢之地乃诸氏、誉士率军所复,何以国人共有之?”熊荆反问。这话一出口群臣便满是失望,诸氏和誉士得了好处,他们岂能没有半点好处。
孟昭急道:“百姓耕种织纺,缴税纳赋,彼等确未披甲而战,然诸氏、誉士所食所穿,皆是百姓所产,此非功否?”
“奴隶也耕种纳赋,然主人所得,何以分奴隶一杯羹?”熊荆冷笑,言辞恶劣之极。
“何谓?!”孟昭惊骇,群臣也惊骇,他们不敢相信大王将百姓比作奴隶。
“不佞言:‘奴隶也耕种纳赋,然主人所得,何以分奴隶一杯羹?’”熊荆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而后迎视着所有人的目光。有些话本不应该说的这么直白,可怒气在他心中回荡数日之久,他必须使一些人明白自己的身份。
“呜呼!大王不仁,何以王天下……”孟昭最先呜呼,然后就被正朝内的吵杂淹没。确切的说,熊荆言辞太过,与诸臣的三观不合,也与朝廷宣传已久的论调不符。
正朝乱哄哄了好久才逐渐平息下去,每个人看熊荆的目光都是不同。蒙正禽直接问道:“大王以为,臣为奴隶否?”
“你?”熊荆嘴角冷笑仍在。他话出口之前知道这些人会炸锅,他就是要这些人炸锅。他骨子里自始至终都认定:武力才是统治的根本,而非其他。
但不是说,认定武力是统治根本以后,就不能用仁义、用法律、用民族、用宗教……,诸如此类的理论统战被征服者,以使他们产生一种错觉:我也是楚国的主人、我为楚国骄傲自豪。
有必要的时候要毫不留情的打醒他们,甚至杀戮他们,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有的时候更要自己警示自己,切不可被自己制造出来的理念反统战,真以为自己和他们一样,忘记了主人的身份。
“然。臣。”蒙正禽追问。在熊荆眼中,他就是一个被反统战了的人,忘记自己主人的身份。
“身为左尹,难道不是不佞的臣子?”熊荆笑问,言辞委婉,与刚才的恶劣有天壤之别。
“然楚人如何?”蒙正禽继续发问,他愤于熊荆说出刚才那样的话语。
“楚人?”熊荆再道:“天有十日,人有十等,自古尊卑如此,然不佞准允勇信之人可变卑为尊。有人言百姓耕作织纺,那奴隶也耕种织纺,何以要主人分一杯羹?”
“既如此,百姓又何必耕种织纺?”蒙正禽苦笑,他从不清楚熊荆是这样的人。
“百姓若不惧死,大可不耕种织纺。”熊荆就是这样的人,而且他毫不隐藏自己的观点。
“大王……”眼见局势往最危险的边沿滑去,宋玉终于忍不住阻止。“大王何以逞口舌之利而罪万民?”
“因为不佞要一些人明白自己的身份。”熊荆仍然针锋相对。“前线士卒浴血奋战,后方不流血之人却幻想着战利品共有,真是无耻之尤!不佞一日在位,其便一日不可得逞。
还有王廷之事。王廷之金皆非百姓所奉,每年王廷却要予数千金于讼师,予数千金予各地学舍,予数千金购甲士之罐头、甲士之长襦。即便母后奢靡,又与你等何干。王廷之金有哪一金来自国中?王廷之钱有哪一钱是民脂民膏?
手无缚鸡之力,只会口舌之争。你们那套未脱稚气之言辞,真以为不佞会信么?不佞随口便能编纂出更好的骗人至理,你当不佞不能么……”
话到此处,朝廷上全是熊荆的声音,他越来越鄙视用口舌为自己争取主人地位的儒人,他恨不得所有楚人都能凭自己的勇武和鲜血成为国家的主人。然而就像秦后重文轻武的朝代一样,很多人以为读书才是摆脱奴隶身份的捷径,不敢拿起武器走上战场博一个誉士。
如果说这是他鄙视的,那他最反感的就是这些人试图用两千多年前的原始理论来统战他。这真是个笑话。统战与反统治,忽悠与反忽悠,缓则成群的后世,稍微有点社会经验的人,这些把戏谁不一清二楚。
他们的理论统战不了他,而他随便扯一个理论就能反统战他们。只是他已身为楚国之王,他没必要花时间重装系统,费力去刷新所有人的三观,再铸一个新的认知世界。同时他也乐于自己是一个楚人,他喜欢楚人,联想到后世的姓,也许自己真是芈姓熊氏的血脉。
正朝之上,熊荆怒怼群臣,整个正朝都是他的声音,臣子们直勾勾的看着他,他们能从他的言辞里感受到阵阵杀气。而在闱门后的窗牖,拉着芈一起偷窥熊荆视朝的赢南吐出了自己的小舌头。
她本以为熊荆会像姑母一样向这些朝臣认错,保证以后王廷用度再也不会奢靡,谁想到熊荆竟然是怒斥朝臣:‘与你等何干’!听到这里的时候,她整个人不由自主颤抖起来,抓芈的手越抓越紧。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熊荆话毕,正长姜念出了这句退朝语,这是熊荆教的。
“臣……已无事。”稀稀拉拉的声音,伴随着难掩的失望和隐忍。
“退朝。”熊荆起身,在群臣的揖礼中走向闱门,最后消失不见。
“你、你是……,无恙否?”芈和赢南缩在闱门的另一侧避开熊荆,等熊荆下阶,芈才抚了抚被赢南抓得生疼的手臂。
“姊姊,”赢南已蹲在了地上,脸是哭丧的。“我爱大王,我要为大王产子……”
“大婚后你便是夫人,自要为大王产子。”芈劝道。她知道赢南爱上了熊荆,这让她心里不好受。然而身为王后,她又必须管束后宫,让嫔妃为大王多添子嗣。
“王后、王后。”说话间,修竹蹑手蹑脚奔来,“大王急召王后、赢南公主至正寝……”
第三十三章 买卖
芈与赢南到正寝总章时,才发现太后赵妃也刚刚赶到,总章里除了熊荆,还有哪位奸猾的胡商。她和赢南像向赵妃、熊荆行礼前,熊荆便道:“母后,孩儿再度将胡商召来,其所携宝物,但有喜欢,尽管留下。”
赵妃来正寝之前就听说儿子在视朝时大发雷霆,怒斥群臣非议王廷之事,来的路上就想到胡商之物可能会要被儿子买回来。果然,一入正寝胡商便笑眯眯在一边侯着。随着儿子的话,胡商指挥着仆臣打开一排排箱子,总章瞬时变得珠光宝气。
“小人请大王准售钜铁于小人。”胡耽娑支忙让仆人拿出他带来的所有宝石。这些宝石装在漂亮的木匣子里,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是……”熊荆拿起一块琳,这是一种鲜蓝色的宝石,里面好像有一朵蓝色的火焰。《穆天子传》中,抵达巨后,当地人献上枝斯之石四十。以编撰《山海经》观季的说法,枝斯石就是琳。
“禀大王,此为瑟瑟。”胡耽娑支本以为楚王大王会喜欢白色的羊脂玉。
“不、不。这是青金石。”熊荆说了一个胡耽娑支听不懂的词。他好像听说过,在古代,全世界青金石只来自一个地方,那就是葱岭西面的山脚某处。
“你从何而来?”熊荆看着胡耽娑支,看见他眼深鼻高,眸子碧绿,又问:“你是波斯人?”
“波斯?!”胡耽娑支表情变得极为古怪,他无法想象一个偏僻地区的邦国国王怎么会知道波斯。波斯帝国已经不存在了,高加米拉战役之后,失败的大流士三世逃亡到巴克特里亚(阿富汗北部)后被杀死,波斯帝国就此灭亡。
“大王知道波斯?”胡耽娑支变了一副表情,不再像之前那么谄媚,而是多了一些尊敬。
“我还知道亚历山大。”熊荆微笑,说起了这个上古世界最最著名的基佬。
“你真是无所不知。”胡耽娑支已经听过一些有关熊荆的传闻,有一种传言说他无所不知。
“你不是波斯人?”熊荆再问道。他想知道胡耽娑支是哪里人,如果他是波斯人,那必然知道地中海世界的事情,如果不是,他的消息可能会很闭塞。
“尊敬的大王,我是索格底亚那人。”这是胡耽娑支第一次向这片土地上的人介绍自己。
“索格底亚那?”熊荆学着他的读音,前重后轻把这个词复述了一遍,道:“你是粟特人?”
“我是索格底亚那人,大王。”胡耽娑支不明白粟特是什么,他以为熊荆念错了。
“你来自……”熊荆手指沾了一些茶水,在矮几上画出河中地区的阿姆河、锡尔河以及咸海这是依照《山海经》上画的,编撰西山经的先人应该去过河中地区。“……此处?”
“是的,尊敬的大王。”胡耽娑支瞬间被折服了,作为商人的他同样了解河中地区的阿姆河、锡尔河以及咸海。
“你知道亚历山大?”熊荆点点头,他确定眼前这个胡人就是粟特人,安禄山的祖先。
“大王,亚历山大在八十多年前死亡。”胡耽娑支回答道,“但是摩诃兜勒人统治者我的家乡,他们是一群贪婪残暴的魔鬼,光明之神已经在惩罚他们。”
“摩诃兜勒?”熊荆念着这个词,默念之后有些醒悟:“马其顿人?”
“……”胡耽娑支又是一片茫然。摩诃兜勒是希腊语makeδoνes的对音,而马其顿则是英文macedonia的对音。击败大流士三世之后,亚历山大征服了巴克特里亚,建立了一个地跨欧亚的庞大帝国,他死之后这个帝国分成数块。最开始帝国分成希腊本土的卡山得王朝、埃及托勒密王朝和塞琉古帝国,之后卡山得王朝被罗马吞并,而塞琉古帝国分裂出帕提亚王国(安息帝国)、巴克特里亚王国(大夏)。
胡耽娑支对亚历山大充满仇恨,亚历山大征服巴克特里亚时进行了残酷屠城,而此前的苏对沙那(位于锡尔河畔,邻近费尔干纳盆地西口)之战,三万多粟特人凭借地形进行了顽强抵抗,有两万多人战死或者跳崖而死,只有八千多名妇孺幸存,最后的征服是通过和亲,亚历山大娶了抵抗领袖的女儿。
胡耽娑支本为生意而来,在熊荆的询问诱导下,他说起了粟特人的悲惨往事。而熊荆也算知道了昆仑山以西的世界:最近的是希腊后裔建立的巴克特里亚王国,国王叫做迪奥多托斯二世,即位已经九年,但安息帝国、塞琉古帝国的情况,胡耽娑支只字未提。他故意不提。
白色的羊脂玉、红色的琅邪(玛瑙)、蓝色的琳,以及一些五颜六色的珊瑚、玻璃珠,这些玉石皆非凡品,以郢都市令的估计,一块羊脂玉就超过十金,其余玉石林林总总加起来,当有三千金之多。这个胡商可为带足了本钱。
而他想要的钜铁,以卖给齐国的价钱算,大概可以买下一千五百套盔甲、钜刃。但问题是,战争中的楚国现在并不需要这些玉石,楚国要粮食、要布匹、要木材……,就是不要玉石。
听闻市令相告,胡耽娑支又提起了透明石,但透明石十几块就够了,这种石头无分大小,只要能在阴天折射阳光出阳光便可。听闻此讯胡耽娑支感觉手脚发软,他从未听说过不要玉石的君王,可惜熊荆就是一个不稀罕玉石的君王。
周人喜欢玉,将玉比作君子;殷商乃至更早的部落巫觋也喜欢玉,他们以为玉中含有某种能量,能帮助自己告命于天。熊荆对这东西没有好感,他宁愿要黄金、白银,这才是世界性通货。玉石离开东亚就不再珍贵,就像青金石(琳)除了西亚地中海外就不吃香。
而丝绸之路之所以能够存在,很大一个原因是西亚以及整个地中海世界都渴求葱岭山脚下的青金石,而东亚世界则渴求来自昆仑山地区的软玉。往西的青金石之路和往东的玉石之路相连,造就出一条联通亚欧的重要商道。
这条商道远在张骞‘凿空’西域之前就已存在,但粟特人的出现还是让熊荆有些诧异,他们的名声应该是在两汉、盛唐方才传开。但事实就是粟特人在战国便遍布各国,粟特语胡姆丹(khumdan)直译过来就是xianyang(咸阳),秦亡以后,xianyang被挪用到汉都长安身上;同时,粟特人也用cyn(秦)称呼汉人,中国和胡姆丹地区被称之为cynstn(秦尼斯坦)。希腊人写的《地理书》所称中的chin(秦尼),乃至后来的china,都源于cyn的对音。
秦朝只有短暂的十五年,若不是战国时期就已经经商、若不是知道天下统一于秦,秦尼斯坦这样的称呼不可能出现。熊荆并不懂粟特语,他的猜测是亚历山大的东征把粟特人赶到了东亚世界,然后他们开始经商,全天下贩卖在他看来不值一文的破石头。
“良马如何?”已经是夜晚,地点在郢都正寝。除了熊荆,还有市令、关吏、集尹等人。
“然。”胡耽娑支毫不犹豫的点头,“只是,马匹通过赵国需收重税。”
“那钜铁通过赵国不需重税?”熊荆反问道。他现在已经清楚,粟特人虽然与秦国有贸易,但更喜欢去的地方是邯郸,东周时期则齐聚洛阳,这是绕着秦国的边界走。
“钜铁和恶铁无异,运入赵国一斤不过数钱关税,运出赵国小人与雁门郡李将军相熟……”
“李牧?”熊荆恍然大悟,李牧有钱养兵,原来是靠粟特人。秦国以外,天下所有的玉石都从雁门流入,贩运的丝绸又从雁门流出,他当然能每天杀牛犒劳士兵,征集百金之士了。
“李牧不愿良马运入赵国?”熊荆问道。
“大王,是赵国不愿良马流出赵国,所以收重税。”胡耽娑支解释道。
“大王,不知是否可从燕国运入。”关吏建议道。“若大王遣使于燕国,燕国定不收重税。”
“用海舟么?”熊荆想了想,又觉得并非不可行。如果天气好,最新式的大翼战舟也能在渤海上来回运输。新式大翼一百六十五人,与一卒三百二十人不合,所以造船厂改良了大翼战舟,浆还是三排,但是上面两排桨是两个人划,这样一舟最少需要两百五十名手,加上甲板上的甲士,一舟超过两百七十人。
“然。”关吏说道。“臣闻赵国之马税倍之,若能于海路运马,不费也。”
“那良马便运到燕国,可行?”熊荆问道。
“可。”胡耽娑支大喜,燕国他更熟悉。
“良马须在两千楚斤以上,四岁以下之乘马。”马尹念着要求,“母马可酌情少两百楚斤。”
“大王这是要胡马?”不求身高只求体重,胡耽娑支顿时明白熊荆想要什么了。
“大王这是要胡马?”不求身高只求体重,胡耽娑支顿时明白熊荆想要什么了。
第三十四章 如何
硫磺不多了,虽然楚军战术体系并不是以火炮为核心,火药多是用于攻城,但缺少硫磺各师旅将无法配置计划中的炮兵。三十个师每个师十六门火炮,就是四百八十门,这些火炮配备按每门炮两百发弹药标配,需要四百八十吨火药,缺口三百三十吨。
步卒如此,海卒一个舰队(五艘混沌级)就要两百八十吨火药,两个就是五百六十吨。熊荆的想法是建三个。减去已经配备的,火药缺口五百六十吨。步卒、海卒以外还有工卒,总有一些关隘需要爆破,军备司必要储备一千吨火药,不然就危及国家安全。
以三千万德拉克马购买一百二十吨硫磺无比昂贵,用东亚的金银比价衡量就是十二万金,但不能保证其他方式一定能获得硫磺的情况下,十二万金要给还是要给,谁也不敢拿国家安全开玩笑。再说这些钱本就是赚来的、抢来的,花的并不心疼。
相对于金银,熊荆担心的是时间和秦国的劫杀。秦国已经占领了九原郡和云中郡,只要派出骑兵,就能扫荡阴山以北的草原,阻止东方联通西方大司马府的文吏终于读到了那份有关巫药的简牍,秦人既然知道火药含有硫磺,必会想到阻截楚国获得硫磺。作战司负责西洲情报的申认为,塞琉古扣押楚国海舟或与此有关连。
王宫正寝,事关楚国安全的军火原料买卖基本谈成;城外兰台宫,身着朝服的太傅孔谦在儿子孔的搀扶下颤颤巍巍下车,登阶步入明堂。明堂内的宋玉见他来,与儿子宋义一起上前,两对父子以礼相见,礼毕才退下叙话。
最先开口的是孔谦,他无奈道:“孺子……不可教也。”
孔谦对熊荆是抱有希望的,更了解熊荆的宋玉则早已对他放弃了治疗。宋玉闻言道:“楚人自称蛮夷,数百年来一直与周人分庭抗礼,至先君庄王,国中方行周礼。奈何政乱,郢都所行非全国县邑皆行,故而今日大王……”
宋氏非芈姓,乃姬姓,宋玉之祖是郑国的公子宋。公子宋很陌生,但‘食指大动’、‘染指于鼎’却传于后世。公子宋当时是郑国的权臣,楚国送了一只鼋给郑灵公,郑灵公故意不分鼋羹给公子宋,公子宋于是染指于鼎。恼怒的郑灵公要杀公子宋,公子宋闻讯先弑杀了郑灵公。
此事之后公子宋被杀,他的子孙离开郑国迁入楚国,以宋为氏。此时的楚国正值庄王在位,崇尚周人礼乐的庄王拜公子宋之子宋为大夫,宋氏才传承自今日。
楚国八百年,武王起开始抛弃氏族格局下的敖制,学习周人制度,实行王制,完善国家机器;庄王起抛弃氏族文化,全面学习周人文化,力图摆脱蛮夷的身份。宋氏作为全程参与者,对楚国的周化一清二楚。也正是明白楚国周化的过程,他对熊荆不仅看不懂,而且完全失望。他不觉得孔孟的理想能在熊荆身上实现。
“天下战乱至此,黎民何时方能安其居、乐其业?”宋玉虽然是在劝慰,但他不松不紧的态度让孔谦不悦。“君乃太傅,大王不教,你我之过也。”
“大王不以太傅为太傅,大王不信我等未脱稚气之言辞,大王随口便能编纂出更好的骗人至理……”宋玉满脸苦笑的引述熊荆今日视朝时的话,他觉得这两句话就是对自己和孔谦说的。“你我又能奈何?太傅欲弑君耳?”
“弑君乃乱礼,岂能行之。”孔谦碰到毒蛇一样形容一震,立即拒绝。
“既不弑君,我等又能如何?”宋玉笑道。“天下非一于秦,便一于楚。秦人已有荀子,然大王却不欲弃楚国而一天下,即便一天下,也是重武轻文,以武为尊。如此之天下,必又是征战不休,攻伐不已。我儒家之说,大王取礼而不取仁,视百姓为奴隶刍狗。”
“再使人击路鼓可乎?”孔谦明白宋玉的意思,于是问道。
“再使人击路鼓,大王必笞之,何用?”宋玉反问。他见孔谦还是不甘,再道:“王廷之事确是大王家事,彼等以此击路门之鼓,过也。真以为大王不杀人?”
“大王杀人,天下知其不仁,必当弃之。”孔谦犹自说道。
“大王杀人确是不仁,然大王比秦人仁义百倍,天下弃秦人否?”宋玉再度反问。说话间他看了看孔谦,担心他已经老糊涂了。上古竞于德,中世逐于智,当今争于力。力才是天下归属、统治与否的根本,仁义只是儒家对外的统战工具罢了。作为统战者,必要把自己和工具分清楚,要知道统战工具的实质,不要相信自己要别人相信的,这是根本原则。
“那当如何?”孔谦并没有老糊涂,他只是不甘心。
“大王大婚将至。”宋玉说起了一件毫无关系的事情。“大王甚爱芈女公子,必立芈女公子为王后,芈女公子所生之子当为太子……”
“太子?”孔谦错愕,从太子着手确实是一条路,但这条路时间太长了。
“再便是学舍和报纸。”宋玉道,“若千万学子皆知仁与不仁,举国当仁也。”
“然学舍之权不在诸氏便在誉士,何以使学子知仁?文学侍从数年前便不再考选,学子皆以武为荣、以文为耻,何以使学子知仁?”孔谦述说着残酷的现实。
楚国的政制,楚国的人才擢升选拔机制,已改为以武为中心,非以文为中心。政治体制决定了文人根本没办法再度执掌国家权力,一旦现在的这批文臣老死,掌握权力的武将就会维护以武为荣的政治传统和选拔机制,这个替代过程将发生在熊荆为王的这个时期。
“且如今杨朱之说盈国,”孔谦的述说还没有结束,“人人不拔一毛而利天下,只求人人不损一毫而利己。此等谬说,王者何以治天下?
学舍今岁起又开名学之课,言‘马非马、离坚白’之论,欺惑愚众,我数请大王至今不得其果。那綦毋子得大王巨金,欲办名学之报,此报与杨朱之报下月同出……”
与关心宋氏一族前途的宋玉不同,作为孔子七世孙,学派斗争这根弦孔谦一向抓得很紧。楚国的学说其实很乱,兰台宫持法家学说的人也有(当然此人声称研究法家是为了研究秦国),但总得来说,儒、道两家还是主流,墨家主要在宋地。
而整个天下,依然是杨、墨两家的天下。
战事欲烈,税赋越重,有产者皆信杨朱如果天下有产之人都不缴纳税赋,那么列国就没有钱粮打战,天下就安宁了;
战事欲烈,生计越窘,无产者皆信墨家如果列国之间都信奉墨家非攻,那天下就太平了。而如果国君、有产之人都知道兼爱,那自己的生计也就有着落了。
战争激烈的三晋地区,孔子重建礼乐和孟子‘民为贵’都没有市场。前者显然不可信,因为礼乐一直崩坏,从来就没有好转过;后者显然不可能。肉食者鄙,怎么可能‘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庶民死再多,君王贵族依然奢靡无度。
原本儒、道为主流的楚国,因为熊荆‘勿全身,毋宁死’之言,杨朱之说当即南侵,先是楚国控制的大梁北城,再是陈县,而后一直沿着汝水深入郢都;
杨朱以外,又有名家。名家主要是公孙龙、尹文等人。公孙龙曾是平原君赵胜的门客,其徒綦毋子受太卜观曳之邀居于郢都,但綦毋子进入郢都便沉寂。直到前几个月,教导学子如何诡辩的名学课本出版,传言全国学舍四年级皆开名学课,孔谦才发现名家要与儒家争夺学子。前几年默默无闻,那是因为名家在巫觋中培养一批名家学子。
说起这些事情,孔谦甚至有一种儒家行将灭亡的感触。儒家讲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但杨朱无君;名家虽不言政,但名家诡辩。儒家论说并不缜密,以名家对儒家,圣人之言不是只可意会,便是处处漏洞。比如名学课本第一章便是《言‘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之谬误》,这几乎是要把儒家吊起来抽打。
孔谦忧心儒家存亡,宋玉忧心宋氏存亡,两位太傅相顾无言,只剩叹息。
“父亲,大王数倡勇信,并无谬误啊。”孔谦走后,听了半天的宋义没觉得孔谦说的有理。
“并无谬误?”宋玉看着儿子,这才发现儿子被统战了。
“然也。”宋义犹不自觉,他话语中带着年轻人固有的激情。“我楚国勇信为贵,孩儿以为然也。今大争之世……”
“今确为大争之世,然你可立于阵前,成誉士否?”宋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宋氏从公子宋起,就不以武技而以心术见长。“你不成誉士,乃翁死后,你便是庶民,你愿否?”
宋义将自己代入楚国,那是豪情万丈、长风万里,可一旦想到自己将来变成一介庶民,他就彻底懵逼了。他是年轻,可他不傻。煞白这脸,他喃喃道:“那、那当如何?”
“如何?”宋玉也在想这个‘如何’,好在他终于想到了一些人,遂道:“会有人……”
第三十五章 去国
宋玉的言辞有些夸张,三朝老臣的他,自己死后儿子不可能立即变成庶民,可这个趋势无法逆转。宋义起先被争天下的豪情浸淫,一旦冷静下来,不要说立于阵前不能成为誉士,就是立于阵前能成为誉士,他也没那个胆子去军中做一名甲士。
嘴上爱国是安全的,阵前爱国是危险的,越聪明的人越能洞悉这个奥妙。作为一个郑人,哪怕身上流淌着姬姓的血,也不能挽回郑卫之风数百年来对人性的侵蚀。而这不但体现在身为儿子的宋义不敢从军,也体现在作为父亲的宋玉不敢出头。
这实际也是太傅宋玉、孔谦,以及诸多老臣要极力纠正、悉心教导的内容。君王就必须恪守君王的礼仪,不能像庶民、野人那样肆意妄为。君王恪守君王的礼仪,臣子谨守臣子的礼仪,整个国家就稳固了。
右史回到正寝的时候,肚子里装满一肚子诸如此类的进谏之言,然而当他登阶入堂,神奇的发现大王竟然在唱歌。一首以一种从未听过的音节所唱的歌,曲调极为悦耳,可细听这却不是什么大雅之乐,而是靡靡之音。
他就要进谏劝止的时候,熊荆不唱了。他责怪道:“为何如此之久?不佞下午还要去造舟之所一观。”
“唯。”右史揖礼。他与先回到明堂的左史跟着熊荆,一起出宫行往紫金山下的造船厂。
“禀太后,大王至造舟场也。”王尹由揖告。整个王宫由他掌管,正寝发生何事他一清二楚。
“去了造舟场?”赵妃很担心儿子。她刚才听说儿子召见知彼司司长勿畀我时忽然大怒拔剑。因为当时没有任何寺人宫女在场,谁也猜不到勿畀我说了些什么。能确定的是,大王此前询问了华阳祖太后的病情。
儿子什么心思赵妃自然清楚。他答应与齐越联姻是迫于无奈,他对迎娶赢南是漠不关心,他心里只有那个已经成了秦王媵妾的芈,对此赵妃身俱戒心。
如果君王太过溺爱一个女子,对国家而言绝非好事;如果君王又心存怜悯,那便将万劫不复。这在祖父赵武灵王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如果祖父不是那么的溺爱吴娃,就不会答应她死前的请求:废嫡长子公子章,立其子公子何;如果祖父不心存怜悯,就不会可怜本该即位为王的公子章,为他向已经即位的公子何讨要封地,以使两兄弟分国而治。
溺爱和怜悯,使得祖父饿死在沙丘宫,也使赵国王权陷入动荡。如今秦国欲灭关东而一天下,楚国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犯赵国的错误。
“启禀太后,大王怒而止之,克己复礼,此大善也。”席上坐着几次病危,又几次用皓玛汁救回的孔谦。他老糊涂了,也不太了解熊荆,故而如此说道。
“非善也。”宋玉虽然也老了,但他看着熊荆‘长大’,知道这个大王的秉性。“大王善忍,然忍到极点便要、便要……”
宋玉词不达意,好在他的意思赵妃明白。赵妃也觉得儿子怒而止之不是一件好事。这次他止怒了,那下次再怒,怒气必然倍之。再克制,再怒更倍之。一旦克制不住,那就要彻底疯狂。
“敢问太傅,此当如何是好?”赵妃起身向宋玉、孔谦素拜,两人受之。
“情之一事,殊难制也。”宋玉叹道。他也年轻过,懂得男欢女爱。“且我楚国之君素来多爱,大王爱极芈,不违常也。”
宋玉答完,赵妃又看向了孔谦。孔谦故作姿态的清咳了几声,这才道:“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作乱之事……”
赵妃也是读过书的,孔谦一开口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乐记》,讲述如何通过礼乐来规劝人的行为。“大傅以为,大王应当享乐?”
“然也。”孔谦颌下白胡抖动,“乐者,心之动也;声者,乐之象也。文采节奏,声之饰也。君子动其本,乐其象,然后治其饰。欲使大王克己,当行礼乐也。我观正寝少有礼乐,当尽复之。
郑音好滥淫志,宋音燕女溺志,卫音趋数烦志,齐音敖辟骄志;此四者皆淫于色而害于德,是以祭祀弗用也。《诗》云:‘肃雍和鸣,先祖是听。’夫肃肃,敬也;雍雍,和也……”
孔谦看重礼乐劝导的功效,赵妃心里则不以为然。如果礼乐规劝有用的话,天下又怎么会礼崩乐坏?但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她还是召集了宫中就以荒废的乐师,翻出已经生尘的钟乐,等候熊荆从造船厂回宫。
夜幕将领,华灯初上,在造船厂视察完的熊荆登阶入堂时,正寝地宫忽然钟乐大作。
“何人奏乐!”他大怒。他不喜欢听慵懒而乏味的钟乐,更不喜欢听哀乐,现在地宫奏得就是祭祀之乐。
“禀大王:是、是太后……”王尹由道。赵妃也等在明堂,见熊荆回来,已然起身。
“见过母后。”熊荆对赵妃行礼。他有些了明悟,只道:“此乐肃穆,乃祭祀所奏,何以……”
“太傅言,宫中无乐,故而母后尽复之。”赵妃也不说破为何突然奏乐,只抬出了太傅孔谦。以楚国的默认的规则,女人不可干政,但太傅是可以干政的,尤其是熊荆还未加冠成年。
熊荆自然没有想到那么远,他虽不喜地宫里奏的祭乐,可因为赵妃,他只能默认接受,也许,这些祭乐真能熏陶他的心性。
“大王复礼乐也!”几年前王宫尽罢乐声,上月开始诸乐尽复,郢都一时人人称颂。
“我楚国乃礼乐之邦,非蛮夷之国。”更多的人说道,以此为荣。
“真是一群酸儒!”立乘于车上的誉士飘过,对为首的士子和人云亦云的人群不屑一顾。
“将军,大王何以复乐?”誉士车驾后面,是骑马的若敖独行。他已是将军,可一入郢都,他仍然希望去以前那间酒肆,与以前的酒可客、同袍痛饮。
“大王为儒士所惑也。”骑在马上的若敖独行仰头灌了一口酒,才回答等人的问话。“礼乐若是有用,楚国为何还要兵甲?”
“母妃,王兄之正寝为何每日皆奏乐?”王宫外议论纷纷之时,王宫内也有人在小声的议论,熊悍就是其中之一。
“大王受太傅之教,故而日日奏乐,以成君子。”数年过去,李妃不再软禁。安定的日子里,她似乎忘了儿子差一点就即位为王,也忘了当年寄予厚望的阳文君。
“已成君子?”熊悍比熊荆年幼几岁,今年已十二岁,早期的磨难让他变得早熟。他并不相信母亲的善意谎言,追问道:“孩儿闻王兄素爱芈女公子,而芈女公子已被秦王封为良人,王兄故而大怒……”
“噤声!”儿子之言虽无不敬之意,可李妃还是担心这些话会让太后不悦。
“为何要噤声?”熊悍歪着头感到不解。“孩儿所言有误否?”
“悍儿!”李妃佯怒。“大王之事岂是你能言之?母妃平日是如何教导你的?”
“然母后教与太傅之教各异也。”熊悍感觉自己生活在两个世界,一个是傅保教导的光明世界,一个是母妃教导的实利世界。“孩儿以为若王兄爱极芈女公子,何不去秦国迎她回来?”
作为曾经有罪之人,李妃当然不敢说熊悍的傅保是错的,自己是对的。她只能顺着儿子的意思答道:“芈女公子人在秦国,秦国乃我楚国之敌国,大王如何能亲迎之?”
李妃说的熊悍一怔,他不太了解秦国现在还与楚国交恶,毕竟楚秦休战已经好些几年了。李妃再道:“大王乃我楚王之君,岂能犯险入秦?”
“王兄乃我楚国之大王,确不可犯险入秦,可我楚国卿士为何不为王兄分忧?”熊悍令人惊讶又非常自然地问出了这个问题。他的问题让李妃无言以对。
大王既然必须恪守大王的本份,那臣子的本分何在?这一日的早晨,同样的道理翻转于妫景的心头。作为当年陈郢之战熊荆的骑兵亲卫,他了解大王与芈女公子的那段情缘,也见识过芈女公子绝美的舞姿。那一刻他觉得,这世界除了他的月,就数芈女公子最美。
“在想何事?”每天起床都是妻子月帮妫景着衣穿戴,此刻腰间的玉带明明已经系上,妫景却站在哪不动。
“我在想……”妫景看向妻子。儿子都已经入学读书了,他头上也能找出零星白发,可妻子似乎不会变老,一如当年在女市里看见的模样。所不同的是当年妻子冰冷着脸,看谁都是畏惧警惕,而今她已是上卿之妻,温润大方。
第三十六章 独对
然而顾虑越想打消就会越多,驺开说完正朝上又变得混乱纷纷。邯郸去大梁,水路七、八百里路程,去州也就远两百里。但去州舟楫是顺流而下,此时中邑港还在赵楚联军手中,秦军对个黄河入海口北面的这个港口毫无办法。
很快,在郭开的建议下,驺开就被安置在驿馆了,正朝退朝后连同颈间架着宝剑的建信君,也被召之正寝燕朝,北迁存国也好,南迁复国也好,事情都需仔细商议。
“众卿以为,我赵国当若何?”燕朝之上仍然是灵袂说话。
“太后,楚人使我南迁,乃欲得我十万赵军也。”建信君离平原君赵营远远的,大庭广众下他不敢言降秦,但楚国的用心他是非常清楚。
邯郸城内尚有十万赵军,虽说五尺未傅籍之人也编入了行伍,但那只是少数,从南长城退下来的赵军、邯郸城内的赵军多是百战之士。这支赵军如果南迁,楚国抗秦的力量将增加至三十多万,加上魏国最后的几万人,也能凑出四十万大军。
“便是如此又如何?燕代杀秦与楚国杀秦何异?”赵营驳斥道。“燕代之地确不可守,燕地蓟城之南虽有治水,然若秦军冬季攻城,治水冰封,楚国再遣舟楫救我亦是不能;燕地尚安,代地却是无从设备,云中、雁门皆入秦人之手,我若迁都于代,秦国伐我不可守亦不可退。
万全之策,乃是退至楚国,同时不弃燕代。燕地有李氏,代地请太后、大王准臣至代,如此于秦而言,燕代不过是偏弊之地,未必出兵伐之,尚若迁都于燕代,秦人必伐。”
蓟城封给了李牧,李牧虽死,但燕地仍在李氏的掌控之中。而代地,晋阳、邯郸、代郡,赵国实际上有三个政治中心,相当于齐国的五都之制。代地本就是赵氏宗族的一处聚落,此时代郡、上谷郡在郡守赵幕的管理下,仍稳稳控制在赵军手中。
“太后,入楚易,去楚难……”赵营说的灵袂连连点头,建信君忍不住相劝,他说完赵营6一眼瞪来,他当即缩头闭口。不过建信君显然是多虑了,赵国决策并非楚国那样施行众议,而是独对。即赵王按照循序一一个个召见臣子,臣子在君王面前畅所欲言。
换而言之,赵国臣子只有建议的权利而无决策的权力,如何决策全在赵王一人。赵迁年幼,赵国的决策权全在灵袂一人之手。赵营将该说的道理说完,灵袂即宣布散朝。过了半个时辰,王宫谒者便拿着召节召建信君入宫。
“卿之所谓:‘入楚易、去楚难’,此言何解?”刚才因为平原君赵营目之,建信君的话根本没有说完,是故现在灵袂一见到建信君就问为何。
“太后当知,”没有赵营的压力,建信君又恢复早前的从容,他也知道灵袂散朝后必会召见自己,此时游说的话翻来覆去已想了无数遍。“夏商之时天下万邦,周初时天下千国,直至三家分晋我赵国初立,天下有国不过十余。两百年后,天下只剩七国,今日,天下又仅剩五国。今我离都去国,天下便只剩秦楚齐魏四国。”
“然也。”灵袂微微点头。依周礼,无罪不伐,同样依照周礼,即便灭国,也不该绝人祖祀,故而几百年来,灭国、复国;复国,灭国,这已是各国常态。尤其一些小国,只要得到了某大国权臣的支持,又或者大国之间需要缓冲,复、灭那就更是家常便饭,不以为奇。
然而小国的复、灭并不代表整体,两千多年看下来,天下却如建信君说言,邦国是原来越少,剩下的国家越来越大,赵国如果亡了,那天下就只剩下秦楚齐魏四国。
灵袂点头之际,建信君再道:“四国之中,魏国狭小,再无争天下之心;齐国早就不堪一战,楚国又于齐国变法,国政更乱。天下人皆言楚王仁义而不灭齐国,臣却以为这正是楚人奸诈歹毒之处。变法绝非强齐之策,此乃弱齐之计。变法之后,齐王失其权,与一老叟无异,国事纷乱,往往数议而不得其果,齐国再无争天下之力也。
当今之世,唯秦楚两国有并列国、吞天下之心。太后与大王入楚,若秦国亡楚,当为秦王之囚也;然若楚国亡秦,太后以为此生能复赵国?能返邯郸?!”
建信君说的灵袂浑身一震,他则趁机落下眼泪,大拜顿首道:“昔日楚灵王召蔡灵侯至申县,于寝内伏甲而饮之,醉而杀灵侯,刑其士卒仆臣。再令公子弃疾灭蔡,使弃疾为蔡公。
楚乃蛮夷,楚文王为得邓国而杀其舅,为得息侯之妻而灭息国。今楚王亦如也,其竟入咸阳横夺秦王之妻为己妻,此禽兽之举。今天下将一,为得天下,楚王焉能使太后、大王返赵复国?楚王必杀太后、大王,不允我赵人复国也。
而秦国,其虽有一天下之心,却念赵氏同宗之情,故将大王封于水。水远在陇西之地,距邯郸两千余里,封大王于此处,亦使我不返赵地。然太后大王封于水,不绝祖祀、不亡赵国,不过不称王而称君而已,性命何忧?
一是必将杀我,一是使我不绝祖祀、不亡赵国,孰善孰恶,太后当知。”
建信君哭着说完,灵袂一阵沉默。掌握赵国命运的她能选择的路实在不多,建信君对比了楚秦之别,却没有说北去燕代,沉默过后她又问道:“然北至燕地若何?”
“燕代之地过于狭小,秦若大举攻我,无一战之力。”建信君道。“我赵国能攻下燕地,比我赵国更强、更众之秦人如何不能攻下燕地?臣请太后……”
“罢了!”建信君说北去燕代不可取,刚才平原君赵营也是这个意思。燕地只能作为赵国的边郡而存在,如果迁都于燕代,秦国必然攻伐燕代。说来说去,结果还是要在楚秦之间做出选择。秦国不可信,因为他素来就不可信,然而楚国就可信吗?适时楚国大败秦国,为一天下,楚王真能让自己返回赵地,重复赵国吗?
“送建信君出寝。”灵袂面无表情,如此说道。
第三十七章 独对2
“召平阳君。”建信君刚刚离寝,灵袂又召平阳君。
与平原君一样,平阳君的爵位也是世代继承。然而有其父必有其子,平阳君赵恒也是个沉默寡言之人,平时议事便很少说话,家中门客主要是父亲赵豹的旧人,自己很少招募门客剑士。
但毕竟是赵国望族,长平战前赵豹更力劝赵孝成王不要受韩上党之地,此事传至井巷,父子私下被赵人视为睿智之臣,这样的臣子灵袂自然要召之议事。平阳君赵恒年纪比平原君赵营还要大个十岁,辈份又尊,他入堂时灵袂已起身相迎。
“今楚王只遣舟楫而不发兵,我赵国……”灵袂究竟是个女人,她善于察言观色,却不知纵横开阖,忐忑的她见到赵恒忽然哭了起来。
“太后勿忧、太后勿忧。”心无旁骛正思量门客之言的赵恒连忙相劝,他直接道:“吾闻楚国之政,已非往常,诸事决于正朝而非决于楚王。今楚王遣舟楫而来,当是遍说群臣,方朝决而成。不然,楚人正攻伐汉中巴蜀,何以救我?
吾思之,今之赵国唯有退入楚国,他日再行复国,方可行也。然燕代之地绝不可弃,遣平原君至燕代,不善也。”
“那当遣何人至燕代?”灵袂抹干眼泪问道。
“若为赵国计,当遣赵嘉。”赵恒说了一个刺耳的名字,让灵袂神色一怔。
燕代不足以守,国都迁至燕代,以秦国灭赵之心,肯定会大举攻伐燕代。邯郸这次是走运,楚国在黄河未冰封前遣来舟楫,迁都燕代肯定不会有这样的运气,且蓟城南面的治水(永定河)不比黄河,很容易就被阻塞。
鸡蛋要放在两个篮子里。燕代如果没了,还有迁入楚国的这支,楚国如果发生意外,还有迁至燕代的赵嘉。只是赵迁的王位正是从赵嘉手里夺来的,灵袂一怔之后问道:“赵嘉年幼,又未历经战事,赵崇可乎?”
赵崇是庶王子,年长,赵恒闻之摇头:“不可。赵崇虽长,然其性怯。且李牧之死,其子多有怨言,李牧生前重赵嘉而不重赵崇,若遣赵崇,恐不相合也。”
“尚若、尚若……”灵袂两个尚若也没有把话说出来,赵嘉一直留在邯郸,甚至连楚国索要都没有让他去楚国。派他去燕代,他日他自立为王怎么办?
灵袂的心思,赵恒洞如烛火,他再劝道:“太后遣赵嘉至燕代,乃太后行仁义之举也。他日若赵嘉自立,赵人必然不服,此其一也。
今之天下,楚秦争霸。楚国所仗何者也?钜铁之甲、矛阵之利、战舟之坚、火炮之强,无此四者,楚军何以败秦军、入关中、拔咸阳?他日楚国为天下之霸,诸侯莫不仰视,楚国之意便是天下之意,楚国之心便是天下人之心。太后入楚,乃居于天下之中,何惧天下之末?他日入楚赵军亦有火炮,赵嘉何以为战?此其二也。
吾闻楚王乃魁梧奇伟之男子,其入秦国夺秦王良人以为妻,当不好男风也。太后春秋鼎盛,貌美倾城,赵嘉不过一陋公子。三人同处一室,楚王亲太后还是亲赵嘉,必当是亲太后。太后若能得楚王之助,何愁赵嘉自立?楚军海舟可送赵军至燕地,燕代之地何守?此其三也。”
赵恒连说三条理由,最后那条如果不是独对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他说的时候灵袂脸上一红,更不自觉用纤指抚了一下自己的嫩脸。天下大势她不懂,可天下男人她却是懂的。且那楚王据说还未加冠,这样未经人事的年青男子只要有机会,食髓知味后,必将拜倒在她的褥裙之下。
想到自己要去勾引一个未加冠的男子,灵袂的脸开始发烫,但她并不避讳这种事情。赵女‘设形容,揄长袂,游媚富贵’,这是常态。燕赵胡风盛行,女子与牛羊的差别是前者食粟而后者吃草。女子若不能游媚富贵,平生必和牛马无异,哪怕成为一家之妇日日辛劳,有客至时依然要侍奉待寝,如同家妓。
赵恒言其三的原因也是希望灵袂到了楚国能够设法得楚王宠幸,以此为赵国谋利。他不是没有建信君那样的担忧,他是认为这种担忧无用,楚国取代秦国成为天下霸主已成必然。
据说楚王幼年为盗贼所擒时曾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赵国现在就是一块鱼肉,入楚不能复国,那不入楚就能复国?真正的谋国之策还是要讨楚王的欢心,以获得复国的允诺和支持,而不是一味的回避楚国将成天下之霸的现实。
“唉。”灵袂轻叹了一声。“贱妾已老,据闻那芈女公子沉鱼落雁,贱妾焉能得楚王之幸?”
“太后谬矣。”赵恒以一种非常严肃的神情说话。“此事不仅关乎大王之王位,亦关乎他日赵国之复国。我有舍人名八尺,善御女,其于大梁闻之,楚王爱女子乃爱其股,非爱其容貌。太后虽过桃李之年,然我赵女股素比楚女欣长,形容之设又岂非未经人事芈女公子可比?太后若能得楚王之幸,王位何忧,复国何愁?”
赵恒以老陈谋国的口吻说男女苟且之事,听起来让人产生一种精神错乱,但弱国的存续必是寄托在女子柔弱的娇躯上,自古如此。这不是羞耻的事情,这是无奈的现实。
“然秦国若何?”灵袂极力收回绮念,说起了秦国。“秦国欲封大王水之地二百里……”
“太后谬矣!”赵恒再次说缪。“秦国若何,楚国若何,当观其待他人如何,方知其将待我如何。敢问太后,近几十年来,秦国曾封何人、何国土地以不绝其祀?”
赵恒的问题让灵袂沉思,良久后她道:“未曾有。”
“楚国若何?”赵恒再问。
“楚国?”灵袂这次答的很快,“楚国多矣。项伯、弋侯,还有其军中誉士皆封闾。”
“然也。”赵恒道。“秦人不封同宗二百里,何以封我大王二百里?此必假。楚国多封,太后若能得楚王之幸,我赵国复国很难?其视赵国不过一封国耳。”
第三十八章 心意
平原君、建信君、平阳君,三人的主意听完,灵袂又召长安君、庐陵君,甚至是只有空职的司马尚以及大攻尹赵间、春申君此前的门客虞卿等人,这些人的建议听完,第二天下午最后召见最信任的太傅郭开。
郭开也知道这两天灵袂在遍召群臣问计,他自己也在想离开邯郸后郭氏该怎么办。郭氏城外有田亩有铁矿,城内有大宅有金银有宝器,即便舟楫能运走所有人,也运不走城里的宅邸、工坊和宝器。只是秦国在韩国的作为已表示即便降秦也保不住这份家业,有很大的可能是全家迁至咸阳,田产家宅矿山工坊被秦人没收,这是郭氏不愿意的。
上位者个人的得失决定国政的方向,下位者国政的方向决定个人的得失,自古以来皆是如此。正寝独对的灵袂一直想着遣赵嘉至燕代这件事,平阳君说了三条理由,可她还是觉得不妥,郭开坐下后她的第一句话便是:“太傅以为,遣赵嘉至燕代,朝廷入楚国,若何?”
“遣赵嘉至燕代……”灵袂将赵嘉放在前面,朝廷放在后面,郭开领悟这个意思,他道:“此万万不可。”
“为何?”灵袂问道。
“赵嘉只可留于太后、大王之侧,万不可遣其至燕代,若是他日赵嘉自立为王,大王危矣!”废赵嘉立赵迁这件事情,郭开脱不了关系,赵嘉是万万不可纵容的。
“我闻之,赵国存亡皆在楚国。楚国欲立赵嘉,便立赵嘉;楚国欲复赵国,便复赵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遣赵嘉至燕代,尚能保住我赵国之边郡,若遣他人,边郡不保也。”灵袂转述着平阳君的话,希望郭开能反驳。
“此言有理,然这与赵嘉何干?既然赵国存亡皆在楚国之手,边郡存与不存何益?楚国欲复我赵国,有边郡复之,无边郡亦复之。”郭开道:“言此之人乃为赵嘉说太后,绝非为太后大王着想。”
“然也。”灵袂觉得有理,“那太傅以为,当遣何人至燕代?”
“长王子赵崇即可。”郭开的人选和灵袂的人选完全一样,两人都看重怯弱无比的赵崇,很多时候为人草包是最大的优势。“太后当于正朝明言此事,以绝他人之望。”
“诺。”灵袂用心记下。
“臣还以为,我不当降秦亦不当入楚。”郭开直抒己见,这不仅关系到赵国的未来,也关乎郭氏的一族的未来。“楚王欲借寿郢与我为都,此不妥。我若入楚,当不入寿郢而入大梁。”
“大梁?”灵袂不解。大梁与寿郢以鸿沟颖水相连,相隔八百五十里。灵袂当然喜欢寿郢,寿郢深入楚地,本就是楚国都城,借与赵国为都,那是再好不过。而大梁虽也是魏国都城,但实际上和边郡无异,秦国一旦攻魏攻楚,作为诸水枢纽的大梁必然首当其冲。
“然也。”郭开道。“臣闻大梁北城以水泥钜筋所筑,方五十里,高数丈,此坚城也。我入寿郢,万事皆受制于楚国;魏国数月前尽墨十数万大军,国中已无战卒,若我居于大梁,魏王必然大悦。赵魏同心,或不受制于楚。
他日秦国败亡,复赵与否不在我赵人是否恭顺,而在我赵人是否有可战之卒,若有,当复赵也,若无,便是楚国准允复赵,亦无卒可复。”
平阳君赵恒想得很远,善于勾心斗角的郭开则想得更细。退入楚国最可怕的就是十万赵军被楚人有意无意消耗,唯有与同为三晋的魏国抱在一起,两国日后才有复国的希望。至于士卒数量不逊于邯郸赵军的燕代赵军,为了赵迁王位的稳固,那就只能选择抹杀掉了。
从驺开进入邯郸开始,楚国遣舟楫运走赵人的消息便在意无意间的传遍全城。时至今日,楚国是赵国的唯一希望,庶民皆言楚国舟楫是菡公主派来救自己的,楚王因菡公主之故素爱赵人,更有甚者竟说既然楚王是菡公主之子,何不让楚王来做我们的大王……
城内舆论纷纷,得知能顺利突围的邯郸再无此前死一样的沉寂,藏于库中的粮食、酒肉都取了出来,这些东西带也带不走,不如这几天吃掉。城头苦战数月的赵军士卒也不时露出笑意,迁至楚国虽是背井离乡,但好歹是一条活路。若是赵军也能像楚国那样封誉士得一闾之地,那以后自己就不是庶民而是士了。士是贵族,是贵人。
问计于诸臣,邯郸民众对此的反应也有人禀告灵袂。听到民众竟然希望楚王来做赵王,她的脸顿时阴沉了好几天。民众是没有气节的,他们也不食朝廷的俸禄,没办法用操守来要求他们。若非不能选择,她实在不愿入楚,看来还是郭开说的对,当不至寿郢而居于大梁。只有居留在大梁,赵国才是自己与儿子的。
又是一日的视朝,视朝时灵袂直接宣布自己的决定:赵国西去,但不入楚国,不以郢都为都城,而是借大梁北城为都城;燕地之地的没有派平原君赵营去,当然也不会派平阳君建议的废太子赵嘉去,而是派怯弱的长王子赵崇去。
前者朝臣并不反对,大梁虽然随时会被秦军攻拔,但鸿沟对岸就是魏国,赵魏同出三晋,抱团取暖暗暗提防楚国确是高明之计,但派赵崇前往燕代,显然是要毁了燕代,而毁了燕代的唯一好处恐怕就是为了确保赵迁的王位能够稳固。
太后灵袂说完自己的决定,不容诸臣反对就宣布退朝,她与赵迁退出闱门后,赵营、赵恒等人的目光全都怒视着郭开。只有郭开才能想出都大梁、遣赵崇的奸计,建信君那个草包只会劝太后、大王降秦。
“赵国若亡,必由你!”众目睽睽之下,赵营冲到郭开面前,一口痰直接吐到他脸上。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何错之有?”郭开唾面自干,脸上这口痰不是侮辱,反而是他忠于大王的证据。他很得意。
“你!”赵营又要拔剑,一旁大攻尹赵间连忙将他按住。
“我如何?”郭开迎视着赵营,毫不畏惧。他是太傅,城中又有郭氏一族,郭氏经营铁矿,铁矿位于邯郸西面的武安邑,秦军围城后一万多工匠退入邯郸以为守,势力绝不是建信君那种以色事君的男妓可比。赵营要杀他,势必要冒着大王降罪、郭氏复仇的风险。
“太傅绝燕地之地,入楚若是……,赵国亡矣。”身为大攻尹的赵间素来与郭氏相熟,有些话他不好说的太过,但言语间的惋惜埋怨那是免不了的。
“若非退让收买,先王之时我赵国焉能休养生息?赵国弱矣,既已弱,便不可意气用事而当以智相谋。此次离都去国,非我郭开能存赵何人能存赵?”郭开看着暴躁的赵营,沉默不语的赵恒,浑浑噩噩的其他朝臣,目光里全是不屑。他了解眼前每一个人,正是因为了解,他才如此不屑,知道他们都不能存续赵国。
“尚若……”赵间还是不死心,赵恒的两全之计深得人心。
“尚若我不能存赵,亡赵乃是天意。”郭开把一切都推给了天。说完话的他往外度步,围在一起的朝臣连忙让路,目送他离去。
“当如何?”郭开走后,赵营看向赵恒,遣赵嘉至燕代是赵恒的主意,没想到被郭开破坏了。
“太后心意已决,我等又能奈何?”赵恒眼中的光芒一闪即逝,亦度步离开正朝。他一走,群臣又看向赵营,赵营对此也没主意,他唉了一声重重跺脚,随之离去。
邯郸灵袂宣布决定的时候,熊荆人已在大梁。救赵是一件大事,处置的好,楚国能得到十万能战之卒,处置的不好,十万赵军不是尽墨就会变成秦军士卒而伐楚,这是楚国不愿看到的。诸国抗秦,也就只有赵军能与楚军一样数败秦军,这支能战的军队必然不能落入秦人之手。
“禀大王,赵人不欲都寿郢而欲都大梁北城。”站在熊荆身边的还是庄无地和淖信,郢师四个师只有一师和近卫卒在熊荆左右,其余都在方城设防李信。
淖信禀告赵人的要求后,庄无地当即道:“赵人不信我,此欲与魏国相合。”
“恩。”都寿郢与都大梁是两种概念,前者赵军必然隶属于楚军的作战序列,后者则不然,即便归于楚军作战序列,也仅固守大梁一地而不听大司马府的调遣。“当如何?”
“平阳君谏言遣赵嘉至燕代,赵太后不允。”淖信再道。“臣以为当使赵嘉至燕代,赵人不听我,便立赵嘉为赵王。”
“何须我使?”庄无地不以为然:“出邯郸时,赵嘉必被赵氏宗人趁乱救出,以遣至燕代,我坐观其成便可。至于都大梁,大梁坚城,南城又有魏军相守,北城留三万士卒足以,余下七万人当以司马尚为将,与我共拒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