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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贰零肆柒     荆楚帝国txt下载     荆楚帝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九章 外合

    楚国一共救赵四次。第一次是楚悼王二十年,齐魏助卫攻赵,吴起领军伐魏,战于州西(今河南沁阳东),后出梁门一直攻到大河;第二次是楚宣王(楚悼王之孙,楚威王之父,楚怀王王父)十六年,景舍率军救赵,取魏国雎、间地;第三次则众所周知信陵君救赵;第四次是项燕率军与王翦战于安阳。

    每一场战争之后,各国疆域都会发生改变,五年前秦将蒙骜攻魏,定酸枣、燕、虚、长平、雍丘、山阳城,皆拔之,取二十城,初置东郡。次年五国合纵攻秦,惜败,魏国不得不放弃收复失地的念头。关东六国,东郡就像一根楔子,横插在赵国与魏楚之间,使得赵国完全孤立,秦国则与最东面的齐国接壤。

    秦人的用心冠子当然明白,他认为当下楚国的策略应该是助赵,助赵就是助己。虽然他是赵人,可救赵是没错的。当下真要破局,只能救赵拖延时间。造船是要时间的、航海去美洲也要时间。有红薯这种高产农作物,江东或许可以成为楚国后方,如果夏州能顶住的话当年蒙古灭宋,江南也很富庶,结果襄阳一失照旧灭国。

    南宋的条件比楚国好多了,南宋最少不缺人口,楚国人口东迁之后损失近半,虽有宋地、鲁国补充,可这些人口都在淮河以北,江东人口不足二十万户。

    关门弟子不懂兵法,可战略却是懂的。冠子点头表示同意熊荆的说法,他笑道:“若赵楚攻齐,如何?”

    “攻齐?”熊荆错愕,齐国虽然险些被灭了一次,可在楚国这边有穆陵关,在赵国那边有黄河天险,此时的黄河从河北入海,恰好为赵齐之国界,而且还有一个大问题……。“老师,齐南有穆陵关,北有黄河天险,且半岛狭长,昔年五国伐齐,齐人便是退至即墨而反攻复国的。且秦齐交好,我楚国与赵国伐齐,秦国不会坐视不管。”

    熊荆一边说,冠子一边笑:这个弟子大局观很强,缺的仅仅是兵法历练,假以时日,必为天下雄主。他就这么微笑着听熊荆说完,这才道:“子荆曾言泛海之舟长逾二十丈,御风而行,一日可行千里。”

    “是。”熊荆点头,他要造的海船长度超过五十米,顺风顺流航速或可达十节,这样一天就是四百四十公里,楚国的里不到五百米,帆船多者日行千里,少则也有六百。

    “御风之船为我楚国之独有,齐国全然不知。若以船载万余甲士由海至安陵……若何?”

    “……老师,”冠子如此一问,熊荆还真有些呆。安陵在青岛港以西,大概的位置是胶南灵山卫,靠近齐国防御楚国而建筑的齐长城。

    冠子不知道弟子内心的变化,他指着地图再问:“我楚国灭鲁,却止于穆陵关下,何也?”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我楚国灭鲁,赖泗水、沂水和沐水,泗水源于梁父山之南,已无路北进;穆陵关则扼守沂水、沐水,攻齐必破穆陵关不可。”熊荆答道。

    “然也。”冠子笑,“以陆路攻齐,非破穆陵关不可,故齐国以重兵设于此。子荆你造海船,攻齐当海开一面,若能夺安陵,齐腹背攻之,穆陵关必破。秦国虽不愿楚赵灭齐,然若我速战,齐国亡于旦夕,必无从可救,再不济,齐国当为我之盟而非秦之虐。”

    熊荆又呆了,作为航海迷二战迷,他完全知道登陆作战有多难。虽然青岛港是良港,可两千年前港区水文只有天知道,自己这个便宜师傅太想当然了吧。

    冠子照旧不知道弟子的心思,再道:“子乃我弟子,亦是你师兄。你若为大子,日后即为楚王,可行灭齐之策。彼时两国以汶水临淄为界,以北归赵,以东归我。秦若兴兵来攻,许魏国以东郡、齐南之地,再与韩国相盟,又以海师迫燕,五国合纵拒秦。此战若胜,我楚国日强,养息数年可再攻旧郢,旧郢复,秦国大势去也。”

    “老师,如果临淄久攻不下若何?”熊荆考虑着计划的可行性。

    “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子荆之弩,公输大夫言其可射石弹,石弹攻城,坚城可破。”冠子这段时间除了收熊荆为弟子,还去造府看了熊荆作的那具强弩。

    “公输大夫何人?”熊荆听闻这人的名字不止一次了。

    “造府工尹之首,乃鲁班之后。造船若得其助,事半功倍也。”冠子说到此又道:“子荆犹不为大子乎?韩魏有伊阙之败,齐国有五国之伐,楚国有鄢郢之伤,赵国有长平之痛。昔日强国不复存,列国以秦为霸。此数十年,秦攻魏而破赵,赵已恒弱。唯齐楚又振作之机,然齐王昏庸,国相贪贿,天下唯我楚国能制秦之暴。子荆不为大子,天下尽归秦也。”

    冠子是明白熊荆志向的,可他身为赵人,又作《冠子》六十卷,当然不愿自己这个弟子泛舟于海。熊荆本想问‘天下尽归秦有何不可’,却觉得太过违和,他只好道:“弟子身倦心乱,不知如何选择。大子之事,庙卜而不决,此必是天命,何不待之?”

    “子荆信天命?”冠子追问道,语带惊讶。

    “信。”熊荆毫不犹豫的点头。“天有其命,人有有志,弟子之志不在朝堂,而在星辰大海。天下征战数百年,必有一国雄起而灭列国。非秦国即楚国,非楚国即齐国,都是一统,有何分别?然以海路通世界,一改我孤陋蔽塞之局,纵使弟子他日身死,亦可造福华夏百世。”

    一是成为历史必然之工具,一是给华夏开启航海大挂,作为两千年后熟读近代军事史的宅男,孰重孰轻心里很明白。在他看来,只有海开一面,才能使民族摆摊那些苦难。

    冠子闻言大力摇头,“子荆谬矣。楚国、齐国、赵国之统,海路或可造福黎民百世,秦国之统则不然,若秦禁民出海,匿造船之匠,如何造福华夏于百世?”

    冠子之语让熊荆想到了许多不好的东西,华夏不是没有机会赶在西方前面发现世界,但机会就那么可笑的错过了。以熊荆的努力,大航海时代未必不可开启,但必须要有一个支持航海的开明政府,不然,一个海禁就能让一切泡汤,说不定还会为人作嫁。

    “老师……”熊荆想说什么。

    “子荆倦了,回去吧。”冠子挥了挥手,淡然说道。

    四月秀,五月鸣蜩,气温高于两千年后的战国,刚入农历五月天就热的不行。经过两个多月的建设,紫金山下的造船厂草木尽数伐尽,已能见到些许轮廓,然而筑起来的房屋寥寥,场地上多是泥堆沟壑,从熊荆封地我阝陵征来的一千多庶民连同附近招募来的庶民正在死命劳作倒不是监工严厉,而是仁慈的王子殿下按土方量付钱,挖得多挣得多,食有肉、饭有羹、饮有酒,这日子比家里舒服多了。

    又在旬假之日偷跑到船厂的熊荆正立于淮水河岸,他身边不再只是葛这些下人,除了冠子师徒,纪陵君、纪沮君、弋阝阳君、鲁阳君、安陵君这些早就失去封地的封君,还有特意从造府请来工尹公输坚,一行人正看着河堤之下的龙骨水车。

    今日是新款水车的定型日一个多月的功夫,船厂工匠造出六款共十二部水车,每一部水车都要抬到淮水岸边试车,一试水量、二试轻便,三试可靠,如此才能发现问题所在,改进之前的设计。

    “王子足下真是夺天之功,方成此车。”河堤下六部水车出水如龙,因为河堤太高,须两次接力才能将河水抽上河岸。看着白花花瀑布般的水流,公输坚忍不住对熊荆作揖。

    公输坚是楚国造府工尹,木作之技或可称天下第一。船厂工师见到他就是稽首大拜,熊荆对他很客气,也回揖道:“雕虫小技罢了。众人皆呼我为子荆,公输大夫不必称我足下。”

    “子荆过谦了。”公输坚也不太在意尊卑礼节,他看向河堤上水流不绝的水车说道:“我能一观水车之秘否?”

    “当然可以。”熊荆并不在意水车是否泄密,水车是民用品,卖出去肯定会被仿制。“请。”

    哗哗流水的水车停了下来,这是一部双人脚踏水车,两个踩水车的工人意犹未尽,可工师喊停他们不得不停下来立在一边。水断流后,水车原本的构造顿时显现出来,以木为长槽,两头有轮,一节一节的木链夹着一块块方形板叶,正是这些板叶把水提至丈高。

    “以轮驱链,以链带板,以板提水。”水车原理简单明了,一看即懂,可越是简单就越是让人佩服。公输坚想到了弩炮,他本以为弩炮是弓弩的放大,谁知道弩炮和弓弩虽有‘弩’字,可一个是弯曲发力、一个是扭曲发力,根本就是不同的东西。

第四十章 一人

    邯郸城是天下都城中最独特的,其都城(小城)在郭城(大城)之外。这种布置使得赵人占了不少便宜。比如,如果都城在郭城之内,秦军围住郭城就是了,而今都城在郭城之外,两城相距五十多步且城角相抵,要围住邯郸就需要更长的阵线、更多的兵力。

    另外都城与郭城之间,即西北角和东南角还不能用兵,一旦用兵,都城与郭城的守军同时出击,秦军就会受到正面和侧面的夹击。这种战术在上一次邯郸之战中屡试不爽,现在秦军对这两个方向只是设防,进攻也多是牵制性的。

    这是守城,现在几十万人要从都城与郭城中突围而出,这种都城、郭城相互分离的结构并不适合从容结阵。即便驺开透露楚军将有五个师、诸越四个师(不满编)协助突围,司马府内的军议依然没有达成一致。

    都城、郭城相隔五十多步,实际都城与郭城之间滏水流淌而过。是出都城渡水,从滏水之北行向漳水,还是出郭城渡水,从滏水之南行向漳水,这不但是战术问题,还是政治问题。

    还有就是阵型,圆阵是最稳固的阵型,四十多万人的圆阵应该以八百人为直径(s=πr2),如此圆阵中可站五十万人;而八百人直径的圆周长(c=πd),为两千五百一十三人。

    如果直径减少到七百人,其圆周长为两千一百九十九人。每一圈都比外圈减少六人(因为每圈直径都减少两人,故而每圈长度都减少了圆周率的两倍6.28,实际减少六人)。十万人列阵,能形成纵深四十二行的军阵。

    然而这样紧密的圆阵其中心太窄,不符合大王、贵人的威仪,同时也没有足够的空间放置王宫的辎重、宝器、先王神主等一系列贵重物品。王廷最少要有一百步到两百步的空间,以将王廷和外面的庶民隔开。这样直径将变成一千人,最外圈需要站立三千一百一四名士卒,十万人列阵,其纵深只有三十二行。

    三十二行纵深是否会被秦军击破,谋士们不得而知。但他们可以确定的是一旦三十二人纵深的阵列被击穿,秦军就能冲入阵中大肆杀戮。因此,凡是男子,包括寺人、工匠都要武装起来,以增加阵列的纵深;女子,只要能举起十多赵斤重的长矛长戟,也要武装起来,同样为了增加阵列的纵深。

    只是这样仍然不能保证大王、太后以及王廷的安全。城内林立的投石机过于沉重无法移动,因而不能携带,但秦军却可以在撤退的路线上布置投石机。圆阵密集,一旦圆阵被投石机投掷的巨大石块砸中,而后以骑兵冲击,几十行纵深的阵线也会无法维持……

    如何消除投石机的威胁?如何集结直径一千人的巨型圆阵?集结之后又如何移动到三、四十多里外的漳水西岸?是否只布置一个圆阵,还是冒着减少纵深的代价,在圆阵外设置数阵精锐赵军以求击破秦军的投石机?

    灵袂遍召群臣问计时,国尉府内的争论整日彻夜。阵型、圆阵直径、集结地点、集结顺序、行军路线、行军日程……都是诸将谋士争论的重点。主持军议的大将军司马尚无力与赵葱、韩肃等人争论,他心里非常清楚,任何一处犯错造成军阵崩溃,对赵国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李牧的心腹狐婴却没有他的慎重,当赵葱提出另一套方案时,愤怒的狐婴与赵葱、韩肃等人争吵不休。

    邯郸城内本有王卒五万,包括三万甲士两万黑衣,颜聚接替李牧为将时,曾率两万精锐甲士北上,这两万甲士阵溃后逃回邯郸的只有数千人。

    南长城赵军撤下后,王廷当即从南线赵军中遴选二万人为王卒,并要司马尚交还斧钺与兵符,退居至国尉府,实际就是通过架空的方式剥夺司马尚对南线大军的指挥权。现在全城突围当然不能让败军之将赵葱指挥,只能重新授予司马尚斧钺兵符,但是,几个月的鏖战,南线赵军能战的士卒只剩下七万多人,其中两万又归入了王卒,仅剩五万。

    赵葱今天的意思是:五万王卒负责保护大王、太后的安全,故而不列阵于外,但和都城、郭城相分离的建筑结构不同,王卒军阵将置于南线赵军军阵之内。等于是最外围的南线赵军要保护庶民,庶民保护王卒,王卒保护大王、太后。

    圆阵直径还是千人,五万赵军只能列出纵深十五行的单薄军阵。楚军放弃花队采取纯队,对于秦军造成的影响非常大,使得其军阵越来越厚,不然无法抵挡楚军无穷无尽的冲矛作战。而秦军的军事变革又影响赵国,以前三、四十行的纵深被认为足够,现在五、六十行的纵深也被认为单薄。十五行纵深即便没有矛阵,面对秦军锐士也是一触即溃。

    “赵葱不死,赵军仍败!”赵葱是来通知的,不是来争论的,刚才是狐婴一直揪着他理论。

    “太后宠信郭开,郭开只信赵葱,只能如此。”司马尚道。

    与一年前相比,司马尚衰老了许多。尤其是颜聚换将、李牧身死的消息传来,他当时一病不起。后来的事情就出人意料了,那名客竟然在咸阳刺杀了秦王,章台宫内死人无数,积血没足。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秦国刺客,这就是赵国刺客!李牧的头颅只是取信秦人的符传,刺客在谒见时突然发难,几乎当场杀了秦王。

    受此刺激的司马尚当日就振作,带着病体指挥南线赵军退回了邯郸。怀着赵人刚烈之心的他不在乎王廷的冷落,他继承着廉颇李牧未完的遗志。狐婴不知他的心理,见他无动于衷,更气愤道:“与其如此,还不如郭城一阵,都城一阵,各行其是罢了。”

    “不可!”司马尚反对。“军阵非城墙,一阵已嫌不足,岂能分成两阵?”

    “那当如何?城中已无战之卒,工匠又在王城。”狐婴刚才也是气话,两阵显然是不可能的。

    “还有一人。”司马尚道,他想到了一个人。

第四十一章 至矣

    似乎是在进行一场生死竞赛,城内的赵人日夜赶制武器、编练阵势,城外的秦军则全力搬运投石机与荆弩,又在滏水南北挖设壕沟,垒砌土墙。紧张的局势如同第二次长平之战,再围下去城中粮尽举国全墨,现在只能集中最精锐的士卒准备突围,只有突围才有生路。

    九月辛丑,又一个无眠之夜即将逝去,趁着最后的夜幕,王卒之将赵葱又赶至国尉府,他这次也是一夜未睡,眼睛血红。

    “阵势缪矣!”赵葱看着出室相迎的狐婴,言辞愤愤,说话时扔下一本厚厚的阵图。

    “何处缪矣?”阵图是国尉府撰写提供的,上面有布阵所需的精确数字和准确角度、详细的行伍列数,以指导各尉赵军列阵。圆阵和方阵不同,圆阵存在一个弧度。

    “王阵宽不过四百人,不足。”赵葱不再说话,说话的是一个同来的皂色衣裳,这是法算。

    “王阵不及十万人,确数为七万五千余人,何以不足?”狐婴很奇怪的看着赵葱。

    “七万余人加上车马,已是十万,圆阵而非方阵,阵宽四百人不足。”法算争辩道:“有道是径一而周三,径半而乘周,四成一得其积也。今四百步阵宽,其积不过六万,何以足?”

    “你……”远古之时先人便已知径一而周三,即圆周是直径的三倍,为此推演出数种计算圆面积的方法,法算现在说的是其中一种。吵别的还好,吵算术狐婴还真是不敢乱开口,他只能吩咐道:“速去找大室找法算。”

    “哼哼。”昨日狐婴骂人不带脏字,被骂的狗血淋头的赵葱见他现在凝重,难得哼了两声。

    “善狗不吠。”狐婴没看他,只是看着空气说了一句,赵葱再怒。

    “禀官长,法算言何事?”左右去而复返,法算没有出来。

    “何事?!”狐婴瞪大了眼睛,他已经等不及,甩开诸人亲自入大室找法算问个究竟。

    “渡水后至山丘几步,距秦人破城之器几步……”法算们一片忙碌,城内高处的了望哨一直密切注视秦军的动静,斥骑不断出城实际测量各处的距离。不过所有声音中,居中调停的是一个童声,狐婴直接冲到他面前道:“王城来人,言四百人阵宽其积不过六万,不足。”

    “四百人阵宽其积怎是六万?”十多岁的垂发童子,这便是国尉府的总法算牟。“径半两百,两百乘两百即为四万,再乘三点一四一五九,当为十二万五千六百六十三人。”

    牟看着狐婴有些呆,他是学舍出来的人,由冠子推荐进了国尉府。算数是他的强项,而且是心算。楚国学舍的《自然》教材几等于后世小学教材,方程求解是这个时代所没有的。心算快,求解准,十三岁的牟已是国尉府首席法算。

    “他必是成(除)数有误。四成而非二成。”牟不明白国尉府与王廷之间的矛盾。他清楚其他法算只知‘径一周三’这个远古就有的参数,如果对方算出来真的是六万,那唯一的解释就是除数除错了。径乘周长,四成一;径半乘周长,那就要二成一而非四成一了。

    “彼等狗贼!”狐婴恶狠狠骂了一句,踢着步子奔了出去。一会,狐婴的暴骂声又响彻整个国尉府。腹心大人骂人的时候,天色渐渐光明,冒着北风站在邯郸正寝屋脊的一名赵卒端起陆离镜往东面看时,‘啊’的一声,陆离镜没拿稳落在了屋面上,四阿重屋除了屋脊,四面都是陡面,那铜制陆离镜哐当一声,最后掉下了龙台。

    龙台是赵宫最高的夯土台,故而正寝耸立于此,摔碎一个陆离镜没什么,就怕惊扰到了大王。然而掉落陆离镜的赵卒心还在挂着,同伴已经敲响了鼙(pi)鼓,破嗓子对下方大喊:“楚军至矣!楚军至矣!楚军至矣。”

    天色渐明,白茫茫霜地的尽头是绵延数十里的舟楫和桅帆。那是漳水和黄河支流,一夜之间、一夜之间河面就冒出四千多艘舟楫。这些舟楫有渔舟、有大舫、有青翰、有船,还有新旧两式大翼,以及桅帆入云的海舟和混沌级炮舰。

    黄河宽大,加上三里多宽的漳水,十五里宽的水面,舟楫依旧占据河道三十多里。漳水西岸设防的秦军士卒一觉醒来看到如此多的舟楫,只觉得天越发的冷;四阿重屋屋脊上了望的赵卒看到一夜之间漳水大河帆影尽满,心头满是火热。

    菡公主派舟楫来救自己赵人高兴,但又有人说,这是楚人骗我们的。楚人只想赵人守住邯郸,自己好在西面开疆拓土,根本就不想救赵人。再说城内赵人四十余万,城外舟楫不过几百艘,天下有那么多舟楫来救自己?即便有舟楫来救,也是救王宫贵人们的。

    民心惶惶,军民一体,民心自然影响到军心。看到数十里舟楫的前一刻,谁也不能保证舟楫能救走四十多万赵人,现在看到舟楫,看到它们塞满了漳水和大河,所有的瞬间担心烟消云散,每一个赵人都能登舟南去。

    龙台屋脊上的鼙鼓声将屋下酣睡的赵迁吵醒,而后是小寝内的灵袂,宫中的寺人、侍女。当王城墙头的建鼓敲响后,整个王城、整个邯郸都被惊醒。

    “楚人舟楫几何?”匆匆赶来的灵袂一开口就问道。

    “禀太后……”了望的赵卒并没有吃惊于灵袂的绝美容颜,他正处于一阵莫名的激动中。灵袂问时,他两只手不自觉的指向身后、指向东面,“舟楫、舟楫……无数也!”

    “无数?”灵袂满脸吃惊,丰翘的臀离了坐席,后又坐了回去,弹性十足。“善,大善。”

    “太、太后……”漳水、黄河支流上的舟楫确可以用无数来形容,但这有让人更兴奋的事情,赵卒接着道:“小人在舟楫中觅见一面凤旗。”

    “凤旗?!”灵袂看向郭开,不敢置信的表情。

    “何种凤旗?”郭开追问,只要常看大楚新闻,就知道凡是楚王出现的地方就必有凤旗。

    “旗白,凤彩,……还有三头…”赵卒回忆着刚才看到的画面。凤旗并非一面,而是几十艘舟楫上全插着凤旗,但有一面最大。

    “楚王至矣。”一贯阴沉着脸不苟言笑的郭开脸上笑起。

    “父亲,荆王至矣!”邯郸必须立于最高处才能看到熊荆的王旗,横阻在漳水邯郸之间的秦军就没有这么麻烦了。昨夜开始,斥候的军报就不断传至幕府,但王翦已经睡下,概不听报。早上他一起来,王贲就闯进来报告。光着膀子的王翦正在木桶中沐浴,一个婢女被他压在身下。

    “出去!”性致被儿子吵没了,王翦当即挥手让所有人退出去,包括身下的婢女。

    “荆王既至,荆人舟楫已至?”木桶中的王翦继续用葫芦瓢舀水浇在身上。

    “然。”王贲点头。“舟楫连绵几十里,目无穷也。”

    “荆王至,荆人赵人里应外合,此战……”王翦没有好心情。秦王已经下令要他阻止赵人突围,他必须计算阻击所消耗的兵力损失,如果亏了,那新获得的大庶长之爵又要保不住。

    “嗯!”想到此战十有**要亏,王翦重重嗯了一记。他什么也没说,可手里的葫芦瓢不断猛拍水面,直到化成碎片。秦军将军的悲哀之处在于不能封侯,一旦有哪位将军爵位升至大庶长,国尉府就会让他去完成最难完成的任务。不去,削爵;去了,打亏了,还是削爵。

    要想封侯只能以奇功。长平之战是奇功,一次斩首五、六十万级;鄢郢之战也是奇功,不但斩首几十万,还占了楚国几百里城邑。即便如此,平时还是要小心谨慎,不然将步武安君后尘。

    “纵赵人而走,大罪;不纵赵人而走死人无数,削爵,此当若何?”父子之间没什么不能谈,王翦喝退左右仆臣正是要与儿子谈事情。

    “宫中可有音讯,大王、国尉言乃翁否?”王翦不答话问起另一件事。

    “无讯。”王贲摇头,“然以常理度之,父亲之爵降至大良造可也。此已在荆人降将景骅之下。”

    “大良造?”大良造是第十六等爵,王翦沉默一会,最后道:“不可,丞相已倒,乃翁朝中再也无人,故仅可至左庶长。太高,大王必将降罪。”

    “左庶长?!”王贲目瞪口呆,他知道此战必要壮士断腕,没想到一断就到了十等爵。

    “唉!”朝中有人好作官,趋炎附势乃常情。王翦是靠熊启才从众多将军中脱颖而出的,然而熊启因为通楚,上个月已经在咸阳车裂,朝中凡是楚系的官吏绝大多数都被牵连。

    “唯有不计功罪,拼死血战。”想到车裂,王翦无奈叹息后目光突然凌厉。精明的他不仅仅忧心爵位,还忧心性命。这一战只有以性命去博,才能重获大王的信任,不然……

第四十二章 列人

    九月已是邯郸的初秋,太阳未出来前,河流以外的土地覆盖着一层白霜。初秋之时便有如此白霜,今年天气必定寒冷。站在混沌号甲板上的熊荆不自禁打了一个寒颤后有些庆幸,他庆幸自己来的早,如果晚来半个多月乃至一个月,黄河、漳水说不定已经结冰。

    “大王,秦人遍开沟壑墙垒,赵人恐难脱重围。”混沌号的位置已在漳水,滏水汇入漳水的河汊地带已无其他舟楫。庄无地看到漳水西岸、滏水南北的秦军密密麻麻,不免心生担忧。三十万秦军,只要指挥得当,四十多万赵人是出不来的。

    “赵人何时出城?”熊荆脸上不再有庆幸之色。城内除十万赵军外,最少一半以上是妇孺,这些人不要说作战,突围时不要拖累全军就谢天谢地了。

    “赵人何时出城?”熊荆的问题变成命令,传递至桅盘上的旗手,旗手挥舞着旗语,询问着邯郸城内的赵军。

    正寝屋脊上上的赵卒再次激动,鼙鼓又响,不过这一次不是大喊大叫,而是细致的记录楚军旗号,然后由驺开带入城内的楚军飞讯官翻译成讯文。

    何时突围?从何处突围?两军如何接应?这是楚军要在事前弄明白的问题。

    滏水全线被秦军阻塞,舟楫最多顺滏水逆行四里,四里后河道忽然收窄,植木、转关桥梁、满载土石的戎车,这些不大不小的东西塞满了三十多里长的河道。清理是可以的,只是滏水宽不过一两百步,水岸两侧布满投石机、荆弩,哪怕是蹶张弩,也能危及船上的甲士,在炮舰没有到来前,滏水无法进行清理。

    现在有了炮舰,但清理如果时间过长,十月说不定大河已经结冰;再便是滏水这个季节水已经很浅,秦军大可以在邯郸城西面滏水上游筑坝拦截水流,到时河道将剩下一片滩涂。赵人只能自己走出来,走到距离炮舰炮门五里左右的位置,才能得到安全。

    炮舰上的旗手提问,半个多时辰后答案才从邯郸城内传出,飞讯官解读城内传来的讯息,揖告道:“禀大王、项伯,赵人曰,今日便将出城,我军当于漳水……之上三十五里……”

    飞讯官报出一个奇怪的数字,随行的谋士立即对照地图。漳水之上三十五里,那已经不是现在所处的肥乡邑,而是漳水上游的武安邑。漳水出太行山先是往南,到达邯郸正南的邺城(今临漳)北面后,又两百七十度拐向东北,最终在巨鹿南面附近汇入黄河支流。

    因为邺城巨鹿这一段漳水是四十五度流经邯郸,所以邯郸出城走正东并不是最短路线,最短路线是邯郸出城行向东南,这才是最短路线。计算后的数字将是三十二里。邯郸都城、郭城边角相对,东南正是秦军围城时空出的地方,这个三角地带有足够的空间列出直径千人的圆阵,秦军的包围线也远在三里之外,算上炮舰火力支援的五里,赵人真正要走的距离不过二十四里。

    “禀告大王、项伯,赵人请我军拔下列人邑。”飞讯官读出最后一条讯息。列人邑就在漳水西岸,现在处于秦军的占领下。

    “臣请率师拔下列人。”项超在熊荆身边站着。郢师只有一师,项师有三个师,加上阳夏县的一个师,共有四师兵力。列人是小邑,西汉时才设列人县,城池宽不三里,城高不过两丈四尺,这样的城池不值得郢师出动。

    “大王,”庄无地有别的意见。“此城当由郢师拔之。”

    “然。”列人邑在滏水之北,赵人请求楚军拔下列人邑,意思不言自明,庄无地建议由郢师拔下,也是顺着赵人的意思设想。熊荆没有犹豫,只道:“传令养虺,拔下列人。”

    桅盘顶上的旗手专门负责与邯郸沟通,甲板上的旗手传递军内命令。命令传达下去不久,郢一师的战舟就在河汊处掉头回旋,转向滏水漳水交汇处西北面的列人。知道楚军有巫器的王翦并没有命令秦军在漳水沿岸驻守,他只在列人、肥乡这样的临水城邑里留下足够的粮草和士卒,准备据城而战。

    混沌号桅盘与邯郸王城正寝屋脊上的交流没办法逃过秦军的眼睛,但他们对这种编码过的旗语他们只能干瞪眼,根本不知其中包含的讯息。直到郢师在漳水上快速转向,准备登陆漳水西岸,军报才传至旌旗之下。

    “荆人登岸欲拔列人?”戎车上的王翦此前一直在注视着邯郸,现在转身一百六十度,看向三十多里外的列人。朝阳的照耀下,一艘艘卒翼战舟冲上漳水、滏水之畔,战舟上的楚军士卒跳入半人高的河水中,速速登岸。

    “荆国王卒。”王翦注视的是楚军士卒,王敖注意的却是卒翼战舟上飘扬着的三头凤旗。拒情报,只有荆王直接率领的王卒才能悬挂凤旗。“荆王是要拔下列人,接应赵人。赵人当北出也。”王敖很肯定的道。

    他话音未落,‘轰’的一声雷鸣,落锚于列人邑近处的一艘混沌级炮舰突然开炮。三十二斤舰炮轰鸣低沉,炮声中火焰与烟雾交错,从未见过火炮开火的诸将大吃一惊,有人惊道:“巫器!巫器!荆人巫器……”

    巫器之名在秦军中盛传,即便大楚新闻已经明确告之火炮之名,很多人还是改不了巫器的称呼。火炮继续轰鸣,端着陆离镜的王翦忽然回望,喊巫器的那名郡尉见他怒视而来,不仅止住了自己的声音,还掩住自己的嘴。

    ‘轰、轰、轰……’

    郢一师登陆处离列人邑很近,眼见城头秦军射出荆弩,两艘炮舰立刻靠前开火。炮舰与炮兵不同,为了不损伤龙骨和船体,炮舰齐射是一门炮接着一门炮开火。单侧十二门舰炮打完,舰上的炮手立即装弹再射。

    对齐军,红心存仁慈,没有使用霰弹,对列人邑的秦军,从第一炮起装的就是霰弹。

第四十三章 斧钺

    弹如暴雨!

    滏水之上每次都将射出四千零三十二颗铁弹,这些细小的铁弹暴雨般冲刷列人邑的城头,不慎暴露在外的秦军非死即伤,剩下的人只能缩在女墙之下。但厄运紧接而来,正当他们以为六尺高的女墙可以屏护自己时,两艘炮舰第三轮齐射打出了实心弹。

    渭水宽约四百步,加上这三百步,射击的距离接近或已超过千米。十五斤炮发射实心弹,有效射程就是一千米。现在炮兵以大角度把炮弹打到千米外,炮弹落地后就深陷在泥土里,根本不可能发生弹跳。它的杀伤再也不是一条线,仅仅是一个点。

    因为距离,楚军正处于最薄弱的时候,而对岸数百辆弩车奔出后,那道军幕终于陆徐徐落下,陆离镜中,熊荆看到了骑兵,密密麻麻的骑兵。

    楚军的火炮是秦军防御的重点,拥有火炮的楚军几乎不能战胜,但战场上没有任何事情是绝对的,只要能因时、因地、因势,楚军火炮并非不能战胜。

    渡河未完,四百步宽的渭水将楚军分割成两部分,即便楚军能以火炮屏护渡过渭水的楚军,那也不是那种一打一大片的细铁弹,而是一打一条血沟的大铁弹。水之战赵勇等人看得很明白,只有前进到一定的距离,楚军才会用那种一打一片倒的细铁弹。

    火炮屏护渭南的楚军,渭南楚军也挡住了火炮的发射,只要速度够快、粘得够近,渭北的火炮将拿秦军毫无办法。这个时候战争又变成秦军所熟悉的模式,冷兵器对冷兵器。

    真正顾虑的还是楚军的矛阵。为了对付楚军的矛阵,王敖在临淄目睹的那一幕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方式,用在了楚军身上。两万五千名骑兵驶出军幕时,他们的后方是两千秦军畴骑,这些畴骑一人双马,健硕的战马只背负皮甲,被骑士牵着走。

    秦军营帐距渭水五里,五里按秦尺也不过两千零七十五米,这段距离对步兵来说或许有些长,但对骑兵来说不过是半刻钟的事情。

    宽达十余里的秦军中军阵列,幕帐落下后秦军骑兵快速的向前。两万多匹战马的踩踏下,大地猛然震颤,低沉的震颤中,马蹄践起的尘土铺天盖地,除了赵政那面十四米高的常旗,对岸的一切都淹没中沙尘暴一般的尘土中。

    夏季只要是天晴,咸阳就吹东南风,如果是下雨,则吹西南风。东南风正急,两万多名秦骑兵践起的尘土在东南风的吹拂下,吹入楚军在渭南的军阵,也吹入楚军在渭北的军阵。

    熊荆看到沙尘暴一样的尘土心中就一惊,战争中因为一场大风而改变结局的例子比比皆是,最著名的一场莫过于李自成的大顺军在一片石。念及此他不等庄无地等人想出对策,回头便对身后的近卫骑兵喊道:“在不佞身后。”这几个字没喊完,他便策马奔了出去。

    唯有骑兵才能克制骑兵。渭北楚军列成十三个军阵,浮桥搭架在每两个军阵之间。如此布置是为了士卒快速渡桥,但在渭水南岸,碍于人数,楚军并不能完全屏护如此宽阔的桥头。

    位于军阵左侧的熊荆策马右奔,庄去疾为首的近卫骑兵两骑一行紧跟着他,那面白底彩绘的三头凤旗也被旗手高举着紧跟着他。近卫骑兵一动,妫景的骑一师跟着动,最后整个左翼三千多名骑兵全部出列,奔向浮桥。

    而左翼的动作也影响着右翼,早就跃跃欲试的骑二师新师长景胜一看到凤旗飘向中军,当即大喊一声‘进’,随即也奔向最近的浮桥。

    熊荆的擅动引起左翼骑兵的擅东,左翼骑兵的擅动又引起右翼骑兵的擅动,庄无地这些胸有成竹的谋士彻底傻眼,他们从未设想这场战争的会是一场骑兵之战。

    这倒不是说楚军幕府谋士无能,而是他们无法体会秦人的用心。国尉府谋士从未想过要把楚军消灭在战场上,而是要将楚军堵在渭水之北,待粮尽再做围歼、追击。这才是最省力的打发,秦军追求的是胜利和首级,不是荣誉。

    环境决定人本身,这种环境包括肉眼看不到却能感受得到的等级。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想法,这是所处环境下的最优选择。

    站在秦军的角度,饿死楚军才是最正确的选择,一如长平之战饿死赵军,最后迫使赵军全军投降。渡渭之战类似于赵括突围,只要顶回去就行。但是碍于楚军的火炮,顶回去必须和楚军搅在一起,不能先于渭水南岸列阵,而是要等楚军先过河,再冲上去把他们赶走。

    抱着这样的思想,秦军才将骑兵布置在阵前,将步兵布置在了阵后。在常规作战中,这是完全错误的布置,步兵才是决战的主角,骑兵即便布置在军阵中间,也是寻隙而攻,不可能代替步兵在战斗的作用。决战如此,可如果仅仅是一场阻击战,用行动迅速的骑兵冒着炮火攻击楚军渡至渭南的先头部队,那就完全合理了。

    秦军将几十万人的决战转变成一场不足十万人的阻击战,己方主攻的是两万五千名骑兵以及数千名弩兵,敌方参战的是渡过渭水不到三千名的步兵,以及渭水北岸发射铁弹的巫器之军。剩下几十万只能在战场之外观望。

    针对这种布置,楚军战术自然要作出相应的调整。然而谋士法算的争论还没有结束,熊荆就策马前行了。他不会等待、也不屑用谋士绞尽脑汁想出的万全之策,他只有一个王者直面挑战的真实本能。抱着这种本能,他迅速的行动,希望在对岸楚军被秦军击溃之前,奔向浮桥,奔至渭南。

    楚军骑兵紧跟着熊荆身后的王旗,渭水对岸的秦人也注视这面旗帜。他们看到这面三头凤旗从楚军左翼飘向楚军中军,从六座浮桥中最东面的一座飘向渭南。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君王去阵前誓师已非常危险,何况是一马当先的冲锋。

第四十四章 滏水

    邯郸城全是鼓声。起先细微,而后沉闷,渐渐变得激昂而雄浑,到最后,又隐隐带有几丝豪迈和悲呛。悲呛的鼓声中,这座邯山尽头、始于殷商时期的城池,饱受秦军无数个日夜的攻伐后,终于敞开了城门。

    朝阳下,成列成列赵军甲士从郭城南城的三道城门、六处缺口涌出,他们列阵于都城之东与郭城之南的三角地带。滏水在这里往南弯曲,而后回转,从郭城东面流向东方。越过滏水,秦军的营垒就在三里开外,彼处田野里的粟苗早已零落,但残剩的粟穗仍在秋风中初现金黄。

    邯郸郭城南门打开时,王翦拿陆离镜的手莫名抖了一下。视界中他看见出城的甲士越来越多,在许久未雨的泥地踩踏出漫天的尘土,然后被北风吹散。郭城南门大开,都城则是东门大开,钜甲之卒涌出都城东门,在滏水南岸也列出一个圆阵。

    钜甲之卒出尽,接着是黑压压的黑衣宫卫,宫卫之上飘着一面上下交龙的旗,那是赵王的王旗。看到旗的瞬间,王翦身边的将率谋士一阵耸动,一些人不自禁的念出了赵王。赵人终于出来了,他们在滏水南北列出两个圆阵,妄图从三十万秦军的阻截下突围。

    “恭贺大将军擒获赵王。”王敖看见那面旗脸上忽然一笑,微微向王翦揖礼。

    “你我皆为大王而战,此当恭贺大王,赵国亡矣!”王翦回笑,余光还扫及不动声色的护军赵栀。赵栀不是赵梓,赵梓是熟人,这个赵栀不是熟人。

    “若大将军能擒获击杀赵王,必当封侯。”王敖没有察觉王翦的余光,他只是在激励王翦拼命。如同后世流亡政府一样,赵王如果跑了,对大秦统治赵地极为不利。

    王敖嘴里说着封侯,王翦脸上笑意更甚心中却无半点相信。他能做的,就是全力阻截赵人突围,然后降爵保命。抱着这个目的,他并不希望已方获胜,反希望赵人突围,这样他就能合理合法的削爵了。

    “报!”军报声凄厉,“荆人正登城!”

    炮声已经停了,东面列人邑城头涌上了密密麻麻的楚军甲士,这些人登城后又立即涌入城中,很快邑内就燃起了大火。这是城内守军点燃了深壕内的柴草,列人邑就要陷落了。

    “救无可救……”王翦摇头。沿水两岸全是楚军巫器的火力范围,再多人也是送死。王翦摇头,王敖、赵栀也摇头。幸好邑内只有两千秦军,以两千秦军的牺牲使得己方提前获知赵人的突围方向,也算是一笔划得来的买卖。赵人数十万之众,一旦击破其阵势,斩首恐不下三十万。为了三十万颗人头,便是牺牲一倍的秦军也是值了。

    列人邑内的大火越烧越大,滏水南岸的秦军、投石机、荆弩不断迁移至北岸土垒,垒后的秦军士卒正在擦拭戈戟。野战当然比攻拔邯郸城省事,这等于是赵人送上门来被自己斩首,要是这样都还砍不下一颗头颅,那就真的只配给别人当仆从了。

    秦军杀气腾腾,渴望着头颅和鲜血,邯郸城南的赵人则不徐不疾的列阵。郭城赵军甲士正在列一个偌大的圆阵,都城的王卒隔着滏水,出城后也列了一个四百人宽的小圆阵,王卒甲士之后是赵王赵迁和太后灵袂的车架,还有太社、太庙内的五色之土与先祖先君的神主。

    这些行过,才是王宫内储存的金银、锦缎、皮毛、宝器。因为车驾要尽量的少,除了赵迁和灵袂,还有上了年纪的老臣与嫔妃,其余人,包括可以坐车的冠子,都是步行。

    赵孝成王的嫔妃、赵悼襄王的嫔妃,这些深宫中养尊处优的女子一出都城大门,缤纷的衣着和袭人的香气便让人忘记自己身处战场。她们巧笑以倩、美目四盼,挑拨得圆阵中的甲士脸皮发烫,也让一些年长的老臣连连摇头。她们哪里是逃亡,这明明是出宫采补。

    灵袂对嫔妃们的打扮和举止并不责怪,因为这本就是她暗中示意的。先王已薨,那些有点姿色的嫔妃与其让她们独守冷宫,就不如让她们去勾引楚人要是所有楚军将率都有一个赵女妻妾,又何愁复国不成?

    滏水南北,北面是郭城大阵,南面的都城小阵。花枝招展的嫔妃进入小圆阵时,郭城内的庶民终于出城。十五岁以上的男丁多数已经入伍,家中剩下的全是妇孺。这些人也排列成队,在学舍学子的协同下缓缓步入郭城圆阵。每里、每、每鄙……,行至何处圆阵内皆有标识,数万人出城显得丝毫不乱。

    阵列是不乱,但哭喊声鼎沸,一些妇人想到此次出城不知何时才能返乡,顿时悲从心中来。哭声最伤士气,站在滏水便桥上的司马尚就要传下羽檄严惩哭者,狐婴赶忙将他拦下。

    “大将军当知代马望北,狐死首丘。庶民离城去国,哀自心生,为何阻之?”

    “我知也。然哭声大伤士气,如此何以为战?”司马尚长叹,他心中也是悲哀的,但他极力的克制,尽量做出胸有成竹的模样好让麾下士卒信赖。

    “大将军谬亦。我闻之: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加,则哀者胜矣。”狐婴道。“今我赵人哀也,哭之不伤士气,反生死志。若不被秦人夺心,此战胜也。”

    狐婴判断如此,李牧死后他少有这样含笑心平气和的说话。他与赵军其他将卒一样,恨王廷、恨太后、恨郭开。这些人为了一己之私毁了整个赵国。

    狐婴正说话,滏水南面都城内突然响起了锣声。锣声是约定的示警之声,听闻锣声将卒全都大惊,本就吵杂的妇孺哭声愈加激烈,这时几匹快马奔至司马尚所在的便桥前,揖礼后大声道:“禀大将军,废太子赵嘉杀甲士以亡!”

    “赵嘉?!”司马尚的惊骇逐渐转为惊讶,被太后重重看守的赵嘉终究是跑了。

    “既是此事,何须鸣锣?”狐婴责怪。锣声惊吓了正在列阵的庶民,让他们变得更加恐慌。

    “太后命我等追搜赵嘉,若不拿下,今日当不行。”骑士无奈道。小阵里的灵袂听闻赵嘉逃亡,已经要发疯了。

    “事关四十多万赵人存亡,岂能今日想行便行,今日不想便不行。”司马尚胡子抖动,脸上全是愤慨之色。战争不是儿戏,等到明日再走,秦军的布置将会更加严密。“你告知太后,今日必行!”

    阵列滏水南北,少府工匠正在滏水上架设尽可能多的桥梁。受令后的骑士奔回王卒之阵,向灵袂报告司马尚的进言。

    “彼欲如何?!彼欲如何?!”灵袂气得脸皮发青,赵嘉是比秦国更危险的敌人,他居然趁着混乱杀死看守甲士跑了。“传大王之命,全军士卒速速入城大搜赵嘉!”

    灵袂气急时嗓子尖厉的失声,然而包括王卒之将赵葱、黑衣之将韩肃在内,没有哪个郡尉、校官受命。他们一个个揖礼低头,好像没听到这道王命。灵袂见状心中更急,她指着身前的将军、尉校怒道:“你等竟不受大王之命?!你等竟不受……”

    “启禀太后,”走出来的是郭开。“赵嘉既已亡之,当行往代地,不若至大梁后传命于代地郡守赵幕,命其擒拿赵嘉也可。”

    “代地郡守赵幕……”灵袂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怒极反笑:“今日彼等不受王命,他日赵幕又岂受王命?好!既然彼等不受王命,我便与大王返回宫寝,你等弃大王入楚可也。”

    灵袂说的显然是气话,但愤怒到极点的她当真要让御手策马出阵,冠子急忙拦在马前,道:“太后与大王返宫,将卒大夫皆不返宫也,太后以为赵国无王乎?若无大王,彼等于代地迎回郭嘉便是,若郭嘉不至,诸公子中择选一人便是。何去何从,请太后三思。”

    冠子说完,身子已让开车驾。跟着他,郭开等人也揖礼呼道:“请太后三思。”

    “母后,迁儿不欲返回宫寝。”群臣想劝,赵迁也想劝。他对去国离都没有什么哀伤,他反而期待这次旅程。邯郸,他已经呆腻味了。

    “太后,”郭开走近几步,低声告道:“士卒庶民多以为赵嘉贤,素爱之,赵将军、韩将军岂敢受命追搜?若大后真与大王返宫,赵营等人必趁机立郭嘉为王啊。”

    “然郭嘉至代地,代地公族必以拥立其为大王。”灵袂绷紧的俏脸稍微松懈了一下,可她还是对赵嘉前往代地很不安。

    “立其为王又如何?”郭开反问。“燕代之地,秦人必据为己有,便是立为王,亦不过是假王。今之天下,非秦即楚,太后与其忧心赵嘉,还不如忧心楚王。”

    “楚王?”灵袂神色一怔。赵嘉逃亡、众将拒命带来的愤怒顿时消解大半。

    “然也。”郭开道,“赵国若想复国,秦国无望,唯有期楚国允诺。若能得楚王之助,郭嘉何忧?臣请太后安坐阵中,以待登舟后谒见楚王。”

第四十五章 滏水2

    郭开与冠子一番劝阻,灵袂不得不冷静下来考虑眼前的现实。儿子的王位从即位起就没有稳固过,之前是寄托于春平侯,而后寄托于郭开,即便如此,底层士卒和一些将率依然心向废太子赵嘉。赵嘉是嫡子,儿子是庶子;赵嘉母后是韩国公主,自己却是一介女娼。

    去国入楚于赵国而言是场悲剧,但对自己与儿子来说未必不是件好事。赵国亡国这几年可以在大梁培养嫡系、招揽贤才,他日复国儿子的年龄也大了,那时候再也不要担心赵氏公族行废立之事。要废大王,那要先王准允,当初是先王废了赵嘉,再立儿子为太子的。

    都城之阵不过七万多人,晏时就已经列好;郭城之阵三、四十万人,早食起便一直哭喊不断,庶民践起的尘土全被北风吹了过来。就在这杂乱与尘土间,遥看着王宫茅门双阙的灵袂终于认清了当下的现实。

    再也不是什么太后,她又变回那个用全身每一寸地方、每一丝力气狐媚先王的女娼。唯有靠着男人的宠爱和保护,她才能重新回到这座城池,重新变回万人仰慕的赵国太后。

    笑容重新在灵袂脸上浮现,刚刚因为愤怒,她身上已微微出汗。沐浴是不可能的,她只能命人拉起帷幕、燃起火盆,将从粟特商人手里买来的昂贵香物毫不怜惜的投入火中,帷幕中马上充满了异香。后世香水perfume来自拉丁语,意为‘通过烟熏’,可惜的是烟熏时香物消耗极快,仅仅一个多时辰,价值五千金的香物就在火盆里化为灰烬。

    但灵袂全身此时充满了异香。赵国控制着通往西方的商道,一切奢物、宝物都要先由赵人选取,挑剩的才卖到中原以及南方楚国,灵袂身上的香气独一无二。这种香气本就是为吸引男子而造,卖香物的粟特商人说过,如果太后烟熏了这种香物,即便是天上的神邸,闻到这种香味也会变得神魂颠倒。

    滏水两岸,一面是浑身异香、盛装打扮的灵袂,另一面是吵杂哭喊、满脸尘土的邯郸妇孺。她们的身上只有恶臭,脸上只有尘土,唇上没有昂贵的散沫花制成的口红,甚至,在怀中孩子的拉扯和同伴的推挤下,她们头上仅有的银笄也不小心掉落,头发披散了下来,貌似厉鬼。

    三十多万人,从早食出城,两个时辰后的隅中阵列依然未成。太阳一点点升至正中,不仅仅是司马尚和狐婴,连赵葱、韩肃等人看着滏水对岸的巨大圆阵也深深忧虑。以圆阵前进,两军对阵时可,以圆阵行军,这是谁也没有做过的事情。

    不说庶民,就是赵军士卒也未必能以圆阵行军。这不光是训练问题,这还有逃亡问题。行军作战时一旦阵列散乱,军官没有及时看住士伍,士伍就要一去不复返了。邯郸城内的妇孺即便是贵人妻妾,也未曾受过队列训练,圆阵走着走着还是要阵崩的。

    这对赵人来说是坏事,但对赵葱所在的王卒之阵却并非是坏事。一旦庶民之阵阵崩,王卒之阵还可以继续前行。秦人斩首计功,三十多万颗人头送上门,总会放回王卒之阵七万多人离去。这才是王卒不与南线赵军一起列阵的原因。

    只是现在庶民之阵连列阵都如此艰难,它真的能度过滏水,行向漳水上方的成安邑?如果列阵不成,那自己何时开拔?失去庶民之阵的吸引,七万多人有多少人能活着走到漳水之畔?

    望着吵杂的滏水北岸,赵葱与身边的尉校谋士快速相谈,这时候大将军司马尚已经不在滏水便桥上,而在庶民圆阵之中。实际上圆阵已经列成,但是学舍士子、皂衣官吏无法制止妇孺的哭喊哀叫,阵列正在做出调整东面的贵人之列调整到西面的庶民之列,贵人庶民相杂,场面才能得到有效控制。

    这时候贵族的影响力立竿见影,平原君赵营、平阳君赵豹出现的地方,百步之内一片安静,只有婴儿断断续续的哭声。而肥沥出现的地方,四周吵杂哭闹依旧。

    庶民愚昧,但又不愚昧,他们心中非常清楚,跟着平原君或平阳君,自己的性命一定能得到保全,是以心中安定;跟着肥沥,十有**性命不测,这肥沥本就是从邯郸城外逃进来的。

    依照着贵族平素的威望,三十多万人的圆阵并非不可操控,赵营、赵豹等人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立于车驾之上,让庶民看见自己,车驾走庶民也走,车驾停庶民也停。而他们门下的舍人则在人群中奔走呼喊,如此仅仅是平原君赵营,就让近十万人渐渐安静。

    看到这幅场景司马尚狐婴再也无忧,两人索性不再固守国尉府安排的阵列,任由这些贵族彼此商议,按照商议的结果调整圆阵内的阵列。阵内确实混乱了,但这是趋于有序的混乱,而非无序的混乱。一个时辰后,阵列成型,不过预留给王卒之阵的位置被贵族占了,圆阵一千人的直径缩小到八百人,这意味着四十多万赵人将以两个圆阵突围而出。

    “启禀大将军,阵势已成,若再变动,恐今日不得行也。”穆棱站在司马尚眼前揖告,此前正是他率领学舍学生指挥庶民列阵。

    “大将军万万不可。”韩仓急道。“大王太后不入阵,太后必不悦。若有不测……”

    庶民之阵必须保护王卒之阵,这是事前的商议,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正午将近,小迁将至,再不走,所有人都走不了。司马尚直接将韩仓的话打断,他揖礼道:“请敬告大王太后,司马尚无能,只能列出此阵。出垒之后,定当请罪。”

    这边揖礼相告,话说完的司马尚大力挥袖,吩咐狐婴道:“摇铃!”

    军阵前行军司马必先摇响铎铃,跽坐的士卒起身后,这才合着鼓声和伍长的镯声前行。狐婴毫不犹豫摇响手上的铎铃,铎铃声起,平息的建鼓再响。但这一次因为戎车稀少的缘故,鼓声完全没有了之前的雄浑。

    合着鼓节,圆阵外的士卒开始前进,他们并不完全踏着滏水上的桥梁渡过滏水,一些人直接涉水强渡。鼓声响起时,阵内贵族的车驾也缓缓向前,庶民们跟着,然而这些人一前进便再也没有了行列,他们紧跟着车驾上的贵族,人与人互相挤着,与另一名贵族下的庶民远远分离。

    看到这种结果,国尉府的谋士没有一个不摇头,他们彻日彻夜的心血在阵列前行的一瞬间就灰飞烟灭,三十多万庶民依靠胸中并无多少点墨的贵族才勉强连接在一起。圆阵外的赵军士卒也变得松松垮垮,他们列出的不能称之为阵,只能说是在人群之外担任警戒。

    三十万多人横渡滏水,土垒后方的秦军将卒一时间膛目结舌,他们以赵人将从滏水之北突围,现在他们竟然渡过滏水,欲从滏水之南突围。

    “父亲,赵人……”王翦瞬间黑了脸,投石机、荆弩大多迁移到了滏水北岸,没想到赵人的突围方向并不是北岸。

    “毋躁!”王翦毕竟是沙场老将,他的心虽然沉到了谷底,但没有失去最基本的冷静。他看到滏水之北的圆阵正在强渡滏水,可滏水之南飘扬着旗的王卒之阵却没有沿滏水东行,而是弃滏水而去,他们前进的方向不是正东而是东南。

    “地图!”王翦大喊一声,他必须弄清楚东南方有什么。

    “大将军……”地图很快被送了上来,又细看王卒之阵的王翦手指最终落在了成安邑,“赵人欲至此处也!”

    郭城圆阵中没有了王卒的位置,赵葱自然要让王卒之阵速走。只有速走才能将庶民之阵丢在后面。秦军追来时必然是阻截人多的庶民而非自己。赵葱的异动让王翦提前警觉,按照国尉府的计划和司马尚的将令,王卒之阵本该向滏水以东佯动,最后一次迷惑秦人。

    看着那面旗居然不顾自己越行越远,狐婴再度破口大骂。一切计谋都完蛋了,现在只能祈祷秦军来不及反应,不能在牛首水以东再度筑垒。但狐婴显然低估了秦军的反应速度,庶民渡滏水未毕,秦军土垒后方的万余骑兵就奔向牛首水之东,步卒也奔跑出垒,不经转关浮桥而急渡滏水,奔向三十多里外的牛首水东岸。

    秦军在牛首水以东阻截赵人,他们要先渡过滏水,然后再渡过牛首水。滏水之上有转关浮桥,在列人南面十里汇入漳水的牛首水上并无桥梁,这就是说秦军投石机即便能运过了滏水,也没办法运过牛首水,即便临时架桥恐怕也赶不及。它们最多只能南渡滏水后顺着牛首水西岸南行,与东岸据水以守的步卒两面夹击赵人。

    赵人行动,秦军判定赵人的意图后,紧跟着行动,谁也没有注意到,拔下列人邑的郢师士卒正在有条不紊的登舟,而桅帆高耸的混沌级炮舰正展开所有的风帆,起锚欲行。

第四十六章 阻截

    “确实可行?”混沌号上艉楼甲板,熊荆看向红问道。刚才赵人列阵的时候,楚军舟楫驶入没有阻塞的牛首水,测量了水深。

    “禀告大王,水深可也。”红深深点头,他相信部下的责任心。“混沌级吃不过一丈二尺,而牛首水水深皆过一丈四尺,可入而阻止也。”

    陈城有水路、有陆路,水路的软肋在于东湖和鸿沟的连接处,这里水面最窄,夏季宽不过三百多步,秋冬时间水深处仅有百余步。陆路则是在城南湖泽间有一条大道,行过这段湖泽就和其他地方无异,皆是空旷平坦的田野。此路一直通向鸿沟颖水交汇处,过颖水就是项城。堵死水路、切断陆路,那陈城就真的被包围了。

    “末将敬受命!”辛胜大喝,他手下三万骑军,绝不会让荆王跑了。

    “义渠君,你有何异议?”辛胜大声领命,义渠鸩却不答话,辛梧怒而视之。

    “辛将军,去岁有言,‘杀荆王,拜侯爵封万户’,今年还作数么?”戎人果然直率。

    辛梧被他问的一愣,他忽然想起去年清水之战中二十万秦军士卒‘杀荆王,拜侯爵封万户’的呼喊,以致半响才道:“既是王命,当然作数。怎么,如无封赏,你便不杀荆王?”

    “打仗要粟米、要菽藁、要马匹,这些都要钱,义渠的勇士也不能白死。”虽然只是淮上,但因为湿热的气候,义渠骑兵病死不少马匹,很多战士不适合南方的气候,也病毙了不少。“大王不是说杀荆王拜侯爵封万户吗,那我便杀杀荆王拜候爵。”

    义渠鸩带着戎味的秦语说得众将只想笑。辛梧一声大喝:“你受不受命?”

    “本君受命。”义渠鸩没有半点惊吓,草草揖了一揖,不说话了。

    “王剪将军。”辛梧看向最左侧的王剪,王贲就站在他身侧,再后面是一列左军将领。

    “末将在。”王剪出列对着辛梧一揖。

    “你守好营寨,若荆人出城,便将他们打回城去。”辛梧最后道,他只让王剪看家。

    “末将敬受命!”王剪从出列神色就一直恭敬,闻言当即答应。

    “退帐!”辛梧的命令都下达完了,余下便是各将回帐宣布具体命令。

    “父亲,”王贲和王剪同车回营,“辛将军为何不然我等与战?”

    “那湖口就百余步,站得下几万人。”戎车御手也姓王,虽然说话他能听见,可这是自己人。

    “可……”堵湖口和堵城池并无两样,不过湖口换一点罢了。“我总觉得辛将军不喜我等。”王贲懊恼道,“那骑军才三万余人,何不遣左军上前,若荆王弃城而走……”

    “荆王既然进了城,便不会再离城,除非我等退兵。戎人想拜侯,那是做梦。”昌平君是王剪的后台,现在这个后台却赋闲了,王剪其实也很懊恼。他之所以会被昌平君举荐为将,是因为他熟悉北方、熟悉赵国,谁想为将之后伐的是楚国。

    “为何?”王贲问道。“难道三万多骑军拦不住荆王?”

    “否!”王剪声音大了一些,还扫了儿子一眼,似乎在责怪他没有眼色。“荆王素勇武,去年清水阵战之时荆军大营被焚、帅旌被夺,他撤出军阵了么?未曾。他反而亲率士卒欲击穿秦军军阵。如此之人,怎会弃城而逃?”

    王剪说得儿子连连点头,他再道:“欲杀荆王,必要破城。可要等荆人饿垮了再破城。谁先入城谁便能击杀荆王,谁便能拜侯,我等姑待便可。”

    戎车已经到了左军幕府,被父亲说得心头大热的王贲追问道:“何时?何时能破城?”

    “何时?”王剪没看儿子,他一边入账一遍凝神思索,最后道:“运输粮秣入城的舟楫甚多,城内又无老弱妇孺,以今度之,没有半年荆人饿不垮。”

    “禀大王,秦军异动,适才听闻中军击鼓升帐,恐今夜将攻城。”守将陈不可因决策失误,已被免去守城之责,调去郢都筹备军校,此时守城以上将军廉颇为总指挥,养虺、陈卜为左右司马,等于是副帅。陈卜负责统帅县卒,养虺负责环卫以及新调过来的五千名王卒。

    “只是击鼓聚将?”熊荆看向养虺,觉得他有些大惊小怪。

    “非也非也。”养虺忙道:“这几日角楼连连望见秦人在筹备转关。彼等虽用草料遮掩,陆离镜里仍是看得一清二楚。转关乃横渡城池之物,秦人不欲攻城为何准备如此之多转关?”

    秦人的转关好似后世工程兵的舟桥车,四丈宽的城池一架就过。秦军七月那场大战后,很多转关桥梁来不及撤走被楚军缴获,陈敢本要将其焚毁,但廉颇拦住了。

    不烧魏人的舟桥、秦人的转关,还在城墙上大开城门、暗门,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守军能快速出击,又能快速撤退。楚军偶尔出击一次,敌军淬不及防就要吃大亏。秦军此时准备转关,可能是攻城,也可能是为了别的目的。

    九米多高的北城墙,站在墙头看下面有一种傲视感。看向几百步外的秦军大营,就更觉得城下的一切显得渺小。熊荆举着陆离镜看向养虺指的那些地方,确实看见了很多转关桥。虽然露在帐外的部分用稻草遮盖,但陆离镜的放大倍数越来越高,转关桥根本就藏不住。

    “老师以为如何?”廉颇也来了,皮胄卸下他头发俱白,但戎容暨暨,不可轻辱。

    “确是转关。”廉颇放下陆离镜道。“戎车驶往各将军幕,秦人正在传令,今夜当攻城。”

    对秦军,廉颇无比熟悉,熊荆细看转关的时候,他在看各将军帐外的戎车。主将聚将后,各军将帅也要聚将传令。各将将帅没有击鼓,可看那些弃驰的戎车也能判断这是在聚将下令。

    “难道是东城?”熊荆嘀咕了一句。马上十月了,枯水期东湖面积大减这本是平原地区的湖泊,湖并不深,不过数米,但面积很广。

    “有备而无患。”廉颇随同着熊荆往回走,城头上遇到行礼的士卒他会拍拍他们的肩。

    “老师今夜要劳累了。”熊荆微笑道。他觉得自己在陈郢起的作用是象征性的。

    “为大王守城,何累之有。”熊荆对自己的信任让廉颇又找到了赵孝成王时的感觉。他的瞌睡病好了不少,哪怕年老,每日也必巡一次城。陈城周三十里,他每日就步行三十里。如此下来,士卒的名字虽然不知道,模样却是记得的。

    他的做法熊荆也在学,可他那副爱卒如子的神态很难的学得来。城池交给他熊荆很放心,士卒对廉颇这个赵国人也很放心,一些胆大的受委屈的县卒还向他告状。

    在城头草草转了一圈,熊荆便又回正寝了。他已然是是个甩手掌柜,可不等于没事可干。他要干的事情多了去了,造府那边不说,师校、军校、巫校、海校,仅这四校的教材就让他忙得昏天暗地。

    师校这个月已经开校,录取的两千多士子诗经、五经这些精通,可说起加减乘除,就大多不会了;如果更进一步,说起力、光、热、压强、密度、简单机械,每个人那是两眼一抹黑。

    倒不是说小学要教物理,而是作为教师,最少对这些概念要有一定的了解,小学教育虽然是普及性质,但也有选拔意味。小学毕业后极少数品学兼优的学生可以升至中学,中学再读完就可以进造府实践。造府全是些不识字靠经验传承的工匠,依靠他们可以支撑起起大航海,但支撑不起工业革命。

    作为风帆时代的爱好者,熊荆并不热衷工业革命,也无意以一己之力去推动工业革命。蒸汽朋克确有力量,可他觉得丑陋,乌漆八黑的蒸汽战舰哪有风帆战列舰安静漂亮?

    只是他也无意阻止工业革命的发生,或者说,虽然他个人不想把世界推入蒸汽时代,但第一台可实用的蒸汽机将诞生在楚国郢都。大航海时代开启之后,原本由陆路调配的全球资源转向海路,乘着信风的帆船通过更便捷、更低价的方式将整个世界联系起来。

    在此背景下,路上丝绸之路必然荒废,人口大量往海岸迁徙。没有了东西方贸易产生的巨额收入,贵霜帝国、萨珊帝国、哒帝国、突厥帝国、阿拉伯帝国、萨曼帝国、塞尔柱帝国、蒙古帝国、奥斯曼帝国……,这些庞大的帝国即便产生也无法维持。

    在此背景下,路上丝绸之路必然荒废,人口大量往海岸迁徙。没有了东西方贸易产生的巨额收入,贵霜帝国、萨珊帝国、哒帝国、突厥帝国、阿拉伯帝国、萨曼帝国、塞尔柱帝国、蒙古帝国、奥斯曼帝国……,这些庞大的帝国即便产生也无法维持。

    在此背景下,路上丝绸之路必然荒废,人口大量往海岸迁徙。没有了东西方贸易产生的巨额收入,贵霜帝国、萨珊帝国、哒帝国、突厥帝国、阿拉伯帝国、萨曼帝国、塞尔柱帝国、蒙古帝国、奥斯曼帝国……,这些庞大的帝国即便产生也无法维持。

第四十七章 击鼓

    这岂是郭开能做到的?郭开不是武将,即便是武将,也只能谨守阵列以防秦军骑兵冲阵。步兵对骑兵,能依靠的只能是阵列,而曾经强大的赵军骑兵在颜聚指挥的井陉之战中大半覆灭,剩下一些也溃逃到了燕代两地,邯郸城内只有千余充作斥骑的残骑。

    灵袂的喊声中,箭矢又一次飞来。见赵人阵列中没有弓弩反击,这一次秦军骑士几乎是擦着王卒的夷矛掠过,直径四百人的圆阵宽不过三百米,一些使用强弓的畴骑箭矢顺着北风,飘到了旗近前。

    箭矢射到这个位置毫无杀伤力,但仍然引起了阵心的一阵混乱。花枝招展的嫔妃容颜失色,煞白的脸像是用了最上等的白,寺人宫女缩在地上瑟瑟发抖,未出嫁的公主和王子们最初还饶有兴致,现在不是遮眼就是闭目,他们无法直视血淋淋的战争。

    混乱只是阵心的混乱,持矛而立的王卒和黑衣并不混乱,秦人反复掠阵,他们的阵列反而紧密,如林的钜铁矛头斜指着阵外,致使秦军骑兵不敢轻犯。不过代价就是圆阵再次停步,看着北面的秦军步卒滚滚奔来。三军厮杀的战场,不在滏水两岸,不在漳水一侧,只在牛首水以西的狭长地带。

    漳水上的楚军战舟以八节航速驶入牛首水,渡过滏水的秦军以十公里的急行军速度阻截赵人的王卒之阵。显然楚军战舟速度比秦军要快上两节,但三十里的距离,楚军快的极为有限。郢师、项师、阳夏师、越师登岸列阵的时候,秦军已到两里之外。

    飘扬旗的王卒被秦军骑兵死死缠住,秦军步卒正不顾阵列疾冲而来。舰炮在咆哮、建鼓在鸣响,不过这都不及北风吹来的漫天尘土和尘土中夹杂的喊叫和血腥刺激人的神经。

    楚军阵列,不服三不安的打着响鼻,微微嘶鸣,熊荆不得不抚摸它的鬃毛,以减轻它的狂躁。这是一匹索格底亚那公马,未曾去势。在养马岛,它是马群中的头马,难以驯服。

    驰骋是王者的本能,唯有驰骋才能展示出勇武。然而对于两里外止步列阵的秦军,出动骑兵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即便项师重骑能击溃秦军阵列,在秦军骑兵的保护下,他们也能退后列阵,再冲杀上来。熊荆的目光眺望着十多里外的那面旌旗,那才是楚军骑士的目标。

    九个师的楚军在牛首水西岸列阵,所列出的阵线并不宽,它们由九个六十乘六十的夷矛方阵组成,其实四个还不满编。因为泥泞,郢师、项师配属的炮兵还在水草中使劲挣扎,真正让秦军畏惧的,是郢师、项师配属的骑兵。

    加上近卫骑兵,隶属于郢师的骑兵接近千人。楚军骑兵一个师不过一千零八十骑,这已经是一个骑兵师的编制,而有钱的项师本就有三个骑兵师,可惜除了项超亲率的重骑是龙马,其余全是重金搜罗来的戎马。

    这支力量一旦伫立在牛首水西岸,原本缠住赵人王卒的秦骑兵只能回援保护己方步卒的侧翼。秦军骑将本来还留了三、四千骑死缠赵人,但楚军的登陆使得赵人士气大振,看到那面凤旗就在前方十里,他们不顾秦骑兵的箭矢疾步前行,距东西列阵的楚军越来越近。

    赵军王卒有五万人,但指挥楚军的熊荆并不想等待赵人。他安抚坐骑的时候见越人的阵势已经成型,遂命令道:“进!”

    ‘咚咚咚咚咚……’战舟机动的楚军没有戎车,建鼓背在鼓人身上,他们跟随士卒前进。楚军迈出第一步时,两里外列阵的秦人动作不由一滞,随后五百主、百将、屯长便咆哮起来。

    王翦担心更改命令秦军阵列混乱,现在秦军阵列确实混乱;王翦知道行军状态下军队最为薄弱,现在的秦军也确实薄弱。但楚军不等赵人靠拢两面秦军,而是独自出击。

    出击使得秦军愈加混乱,最致命的问题是正在列阵的秦军缺少统一指挥,楚军矛阵行至百步外时,一些士卒还在列阵,后方建鼓敲响,军阵才歪歪扭扭、厚薄不均的跨步向前。

    楚国九个方阵,方阵右侧是四千多名骑兵。前进过程中,楚军阵线就不断调整位置,以求攻击秦军最薄弱处。若是正常列阵而战,这需要前卫不断的试探,现在秦军正在列阵,从军阵的齐整、士卒的娴熟很轻易就能看出那一段士卒是老卒,那一段是新卒或者弱卒。

    楚军选了一段最混乱的地方进攻,百步内两军士卒冒着箭雨冲锋时,这一段秦军阵列分成了两层:前面十多排猛然前冲,后面三十多排因为磨蹭慢了一步,隔在十步之外。锐利的夷矛将前排秦卒串起时,后面三十多排士卒才匆匆赶到。看着串起同胞尸体持矛冲来的楚卒,本就慌张的他们很快溃逃。

    冲破军阵的楚军没有勾击秦军腹背,凤旗前指中,九个方阵追击着秦军溃卒,力图将混乱带向秦军第二道阵列。战场上裹挟是最可怕的,但这一次不是渭南之战,后方也在列阵的秦军见溃卒向自己奔来,没作任何警告就对这些人放箭。溃卒轰散,逃向军阵两侧。

    奔到此处,身着重甲的楚军士卒已经力竭,熊荆当即命令军阵止步,士卒跽坐。阵列间的鼓声也马上停歇,有些散乱的阵型再一次收紧、齐整,五万多人毫无畏惧的在秦军阵列二百步外坐下,一些士卒还掏出了米饼。

    楚军的劣势在于人少,因为列出的是进攻方阵,阵线也很短,九个方阵加四千多骑兵,阵宽不过一公里;秦军的劣势在于仓促,但楚军跽坐歇息时他们迅速列阵,尤其正对楚军的这一公里阵列,短短时间内堆砌了无数人,其纵深似乎已经厚到火炮都无法击穿的程度。

    “大王……”熊荆在指挥作战,但战场上命令士卒跽坐显然有违常情。正确的做法要么一鼓作气的进攻,击穿眼前的秦军阵列;要么索性后退,等炮兵和赵军赶到再做进攻。

    面对庄无地这个军司马的质疑,熊荆目视前方,道:“不佞等人。”

    “等……”大王如此指挥竟然是为了等人,庄无地忽然觉得脑子不够用。

    “起。”一刻钟后,庄无地再度摇响鼙鼓,鼙鼓铎铃齐响,建鼓也缓缓敲响。休息一刻钟的士卒不再跽坐,起身后的他们都听见一道军令:“向左转!”

    ‘唰……!’郢师、项师、阳夏师、越师在距离秦军阵列二百步的地方全体左转。郢师、项师动作娴熟,转身、踏步,乃至夷矛碰撞甲衣的声音都全然一致,阳夏师、越师则显得凌乱。

    “进、进!”东西列阵的楚军左转后向西前进,以求避开秦军重重设防的这一段阵列,对面已经做好厮杀准备的秦卒马上傻眼。从来没有那支军队会在对阵时整军向两侧移动,军阵是不牢固的,前进还好,往左、往右很容易脱节断裂。即便不断裂,横向移动的距离如果过长,也会耗费士卒的体力。

    但他们显然多虑了,楚军向西仅仅走了一百步,便又在军令下止步。不过接下来的命令再度让秦人看不懂。第一道军令是‘向左转’,一时间楚军全部背对秦军;第二道命令还是‘向左转’,楚军似乎要退回原来的位置,第三道‘向左转’的命令后,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钜铁矛尖对准了两百步外的秦军阵列,一些士卒的手脚隐隐发软。

    三次‘向左转’是无奈。九个方阵,方阵中的越人只知向左转,如此‘锐兵敢死,性脆而愚’的越人就不要记忆哪边是左,哪边是右,但凡转身都是向左。

    鼓声在此时大作,本来位置在阵线中央的郢师迅速靠左。向左横移一百步后,这里是此段秦军最薄弱的阵列。楚军左行、郢师趋左,秦军也在尉校的指挥下调动,试图加强最右侧的纵深,不过这个动作进行到一半就被打断,楚军鼓声大作,厮杀即将开始。

    楚军北进,击破秦军阵列后继续北进,最后阻于秦军第二道阵列之前。趁着这个间隙,王卒之阵快速东奔,迅速向楚军靠拢。十里的距离强行军不过两刻钟,楚军鼓声大作时,赵军驱散秦军第一道阵列上的溃卒,距楚军七百步。

    “请将军击鼓!”楚军鼓声大作,赵军却未击鼓,故而冠子上前要赵葱击鼓。

    “我军……”赵葱目光游离,他不想进攻秦军,只想退至牛首水之畔登舟离开。

    “请将军击鼓!”冠子知道他的心思,也知道太后的心思,不得不更前一步。

    “我军奔行至此,疲也,不可战。”赵葱回避冠子的目光。

    “我军可战。请将军击鼓!”冠子坚持,仍要赵葱击鼓。

    “我军疲也,不可战,你……”赵葱还在争辩,但他很快就争辩不了了/冠子拔剑,剑刺在他颈间。左右目瞪口呆中,他的头颅被割了下来。

    “赵葱怯战,我为大王杀此贼!”鲜血将冠子的须发染红,他抓着赵葱的头颅大喊道:“击鼓!!”

    受此刺激,鼓人条件反射式的挥动鼓槌,鼓声骤起。

第四十八章 鸣钲

    是一种善斗的雉鸟,传说两鸟相斗,必要一方身死另一方才会罢休。赵武灵王便以雉鸟尾翼表彰作战勇猛的士卒,延至赵惠文王,又以尾制成了冠,名曰武冠,专用于武将。留于后世的模样中,最清晰的莫过于洛阳金村金银铜镜上,骑马执剑与虎相斗的披甲武士,他戴的就是一顶左右各插一支尾的冠。

    冠子以冠为名,正是因为年轻时在赵军中获得此冠,温文尔雅、花白须发的外表下,他仍是当年那名勇猛莫当的赵国武士。岁月让他变得苍老,但昔日的勇武让他鄙视赵葱的怯弱。赵军不击鼓攻秦、不趁秦军立足未稳击败秦军,四十多万赵人最少一半要死在这里。

    楚军击鼓,呐喊着举矛冲向两百步外的秦军阵列;赵军击鼓,三万甲士两万黑衣在旗的指挥下变圆阵为方阵,也攻向北面立足未稳的秦军阵列。渐渐赶到战场的王翦看到,楚军在东,赵军在西,都向秦军猛冲而来。

    楚军的攻击犹如波浪,一浪紧接着一浪拍打在己方阵列上。冲矛的楚军士卒无视秦卒手中也有长矛,当然也无视自己的生死。王翦不止一次的看到,身体被己方酋矛刺中的楚卒完成冲矛后,带着酋矛退到旁侧才轰然倒下。

    而他身后的楚卒照样无视一切的猛冲而来。楚军纵深三行的矛阵将前两排的秦卒刺死、串起,接着迅速退走,为下一轮冲矛让出空间。楚军冲矛越冲越深,秦军补阵越补越厚。秦军阵后的百将屯长持弩持戈,他们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军阵在某一刻崩溃。

    楚军阵后庄无地等人的心同样提到了嗓子眼,六十行矛阵可冲矛二十次,郢师即将冲完,其余师旅也将冲完最后一轮,然而仍不见秦军有阵溃的预兆。不得不说这对楚军心理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因为秦军阵列极厚、因为秦人死战不退,承受住了己方狂暴的冲矛攻击。

    “大王,”听闻赵军击鼓,见赵军亦攻向秦军,庄无地稍微松了口气。

    “毋忧。”骑兵在方阵右侧,交兵时自动后退,没有卷入步卒间的战斗。庄无地喊自己,熊荆知道他的担心,他也奇怪秦军的顽强,难道是因为他们是由大将军王翦指挥?

    熊荆说毋忧,他说毋忧的时候,八个近卫卒正在移动。近卫卒是以前的王卒和宫甲的混编,这些都是自愿留在郢都的善战之士。现在郢师冲矛殆尽,八个近卫卒一千八百名矛手全都站到了郢师后方,端起了自己的夷矛。

    郢师是楚军中的强师,但再怎么苦练、再怎么吃肉也弥补不了身高上的先天劣势。近卫卒站在郢师之后,最矮的一个都可以扫视郢师所有士卒的头顶。

    “官长口令:端矛!”端矛的命令再起,这一次端矛的不再是七尺(157.5cm)出头的郢师士卒,而是近乎八尺(180cm)甚至超过八尺的近卫士卒。夷矛端在郢师士卒手里不但觉得长,还觉得粗重,可在近卫士卒手里,却显得合适细小。

    待最后一列郢师士卒冲完,端矛的近卫士卒爆喝出一句‘杀’,然后疾风一样冲向内凹已达三、四十步的秦军阵列。郢师冲矛一般只能刺杀两排秦卒,近卫暴冲上前,最前排的夷矛竟然将第三排秦卒也串在了矛上。杀伤之外,受此迅猛重击的阵列再度内凹,阵后密密麻麻的秦军被倒挤着连连后退。

    “何人冲阵?”阵列不再像以前那样后退一两步,而是连退数步,整个阵线都在内凹。镇定自若的王翦见此也大吃一惊。

    “禀大将军,乃荆人锐士!”近卫士卒高出郢师士卒半个头,整个人可以把郢师士卒包在身体里。这样的士卒出现在战场,自然会引起秦人的注意,这是与秦军锐士相近的兵种。

    “荆人锐士?”陆离镜里王翦看到了暴冲的近卫士卒,他下令道:“再派一尉补阵。”

    “大将军有令,再派一尉补阵。”军吏高喊着王翦的命令。此前花费小半个时辰,秦军渐渐站稳了阵脚。与兵力有限的楚赵两军相比,秦军似乎有无穷无尽的预备队。

    军令之下,一个秦军尉快速向阵列连连后退处调动。冲矛的近卫士卒此时更显疯狂,他们不再等待卒长冲矛的命令,而是彼此仅仅间隔十步进行冲矛。前排士卒若不想被后排士卒误伤,冲矛结束后必要快速敏捷的退开。

    阵宽六十列的近卫士卒,三排三排冲矛可以冲击十次,第三次冲矛开始,士卒的间隔为十步,第六次冲矛开始,士卒与士卒之间已经看不到明显的间隔,每一排士卒冲矛完毕都要立即向两旁跳开,以为身后的同袍让出空间。

    原本能借楚军冲矛间隙调整阵列的秦军彻底绝望,冲矛不再是一波接一波的海浪,而是连绵不绝暴击;原本在楚军的冲击下秦军连续后退,现在他们根本来不及后退,前排的快速挤压使得后排士卒不由自主往后栽倒。

    “守住!守住阵线……”最先发现不对的是阵列后方的百将和屯长,他们看到一个可怕的现实:士卒不再后退,但士卒正像田野里的禾苗那样倒伏。

    后退的士卒仍然是士卒,而倒伏的士卒只会被压倒在地,在楚军的踩踏下发出惨烈的哀嚎。他们大声的嘶喊,但在增援的那个秦军尉上来前,这根本于事无补。

    楚军踩着倒伏的秦卒冲矛,迅猛的冲击下,秦军阵列以肉眼看到的速度崩坍。阵列后方,两军将率死死盯着这个战场焦点,秦将祈求己方能守住阵列,因为楚军已经没人了;楚将则希望己军能击破敌阵,因为阵列后方的秦人游阙正源源不断的奔来。

    “杀!”最后三排近卫士卒爆发出一阵呐喊,他们踩踏着地上倒伏的秦军,将夷矛狠狠刺入秦人残余的阵列中,将仓皇不已的秦卒刺死、串起。冲击的余势撞击着后排的秦卒,压迫着他们不及后退而是跌倒。

    “败矣!”端着陆离镜一直注视着楚军冲矛的王翦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随着他的叹息,最后两排近卫士卒从秦军阵列暴冲而冲,将军阵彻底击穿。

    “传令!鸣钲。”一刻也没有犹豫,王翦下令鸣钲。

    “大将军有令,鸣钲!”军吏在王敖和护军大夫赵栀的注视下重复王翦鸣钲的命令。钲声突起,听闻钲声的秦军在楚军大部突破缺口、勾击己方腹背之前徐徐撤退。

    老而弥坚的将领总是让人极度痛恨!从他们手里你常常只能获利,很难演变成真正的胜利。要想胜利也不难,那要以绝对的优势、足够的代价来换取,而这正是楚军所没有的。

    秦军鸣钲,楚军的战果不过是在其军阵上凿出一个六十列宽的缺口。如果任由秦军撤退,一两百步后这个缺口就会被阵后的预备队填补,然后一切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楚军面对的还是一道厚实的人墙。

    王翦的老辣熊荆早有预料,近卫卒最后三排冲矛时,迂回到军阵左侧的楚军骑兵已经列队,秦军鸣钲后撤时,凤旗飘扬,熊荆率领着近卫骑兵冲向那个费力打开的六十列宽的缺口,骑兵刀掠过缺口两侧的秦卒,缺口越来越大。

    鸣钲是想在楚军进攻之前止损,但这仅仅针对楚军步卒,楚军骑兵从军阵缺口处疾驰而出,在秦军预备队补上缺口前再度将缺口撑大,四千多名骑兵只要一转身就可以勾击秦军阵列,造成秦军更大的混乱。

    熊荆并没有这样做,那样将会是一场战术性质的胜利,秦军将损失数万人,但后退数里、十里的秦军将重新结阵,三十万人即便损失十万,秦军依然在兵力上多于楚赵联军;

    他要的是一场会战性质的胜利。实际上刚才他要等的人正是王翦,他才是骑兵值得攻击的目标。如果要造成混乱的话,没有什么比王翦阵亡能造成更大的混乱。失去主将王翦,秦军彻底混乱,然后被楚赵联军追击、歼灭。

    穿过秦军阵列的近卫骑兵忽略那些惊慌失措的秦卒,直扑数里外的那面旌旗。跟着三头凤旗,穿过缺口的项师骑兵急速赶上,穿行的纵队在奔驰中渐渐演变成宽大的横队。横队席卷之后,尘土散尽地上只剩秦军的尸首。

    楚军骑兵奔来,同样布置在侧翼的秦军骑兵立刻回转,准备保护王翦所在幕府阵列;旌旗之下,王翦的四千短兵和留守幕府的一个秦军尉从跽坐中起身,持矛而列。

    包括王翦在内,将率谋士手心都捏着一把冷汗。八年前陈城之战,楚军铁骑第一次现身战场就收割了大将军辛梧的性命,王翦若不是被儿子拽下戎车,也要命丧当场。今日楚军铁骑再来,己方骑兵却阻止不及,靠四千短兵、一个秦军尉真的能阻止这支无敌的铁骑?

    一向镇定的王翦这次真的后悔,他后悔自己没有想到楚军铁骑会破阵而出,只把注意力放在了巫器和矛阵上,然而后悔已经无用,等待他的将是一场绝杀。

第四十九章 冲阵

    ‘当当当当’的钲声已经停了,战场的焦点不再是两军相抵的阵列,而是秦军阵后的幕府。刺猬一样紧缩在一起的秦军持矛向外,阵后的弩手费力的上弦。

    四千多名楚军骑兵扫过秦军阵列后方,绕过一支又一支的预备队,向着幕府横冲而来。为了应对秦军左翼前来救援的秦军骑兵,一支千余人的骑兵自动从骑阵中分出,阻截疾驰而来的秦军骑兵。

    骑兵,秦军骑兵是楚军将领最大的恐惧。历来骑兵占优的一方总能摒绝交通,把战场变得单向透明,除此,具有战术机动的骑兵还能发动奇袭或者侧冲,使对方步兵不敢小股脱离阵列,因为一旦脱离,必遭受对方骑兵的无情杀戮。

    而在大炮存在的时代,被敌人骑兵控制战场,逼得结阵自保的一方常常被对方慢慢慢慢调来的大炮轰垮。根据熊荆并不靠谱的记忆,明末远赴辽东的四川白杆兵、或者可能是最后一支戚家军,就是被满清骑兵逼得结阵自保后被大炮轰死。

    好在,秦军武骑士并无马镫,也无重甲,装备除了臂弩,还有秦剑,而那些持长兵的骑兵不过是乘马步兵,并不具备后世骑兵所有的全部战力。可即便这样,武骑士也让熊荆担忧,万一这些不要命只要爵的武骑士来个无甲冲锋,自己可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真是荆王!”已经行进到楚军军阵一里外的秦军将领看到了骑在小马上的熊荆,而有陆离镜的蒙武看得更加仔细:旗之下、宫甲之后,一个少年身着闪光的铁甲,从容听伏拜的将领禀报着什么,他脸色凝重,却不看自己这边一眼。

    “荆王年岁几何?”陆离镜中的楚王蒙武估计有十多岁,这和他知晓的不符。

    “禀大将军,据闻尚未龀齿。”左右之人答道,不知蒙武为何发问。

    “取我的弓来。”蒙武抬头看了看,命令道。

    “大将军是想……”众将吓了一跳,以为蒙武要射杀荆王。

    “大将军。”弓很快取到,蒙武接过,捻起一支白羽箭便让御手往前奔驰。蒙武一奔,他身后的短兵也跟着奔跑。

    秦军如此,楚军自然大惊,宫甲更是已然在前列阵,中军军官一边吆喝一边握铃,随时准备让部下冲出军阵防护大王;阵列后面的荆弩军官则在紧急准备试射。熊荆也吓呆了,秦军难道有养由基那样的人物,要一箭射杀自己。

    “驾!驾!”北风吹得旌旗呼呼作响。旗下,蒙武的御手使劲策马,戎车跑的不是直线而是斜线。两侧短兵紧护着戎车,这里实在离楚军太近,说不定自己已在荆弩射程之内。

    “放!”中军之后的荆弩连长大喝一声,基准弩射出的第一支箭怒飞而去。这支弩箭飞了三百步,落在蒙武骑列的近处。

    “大将军!”这下是短兵之将急了,主将如果被荆人射杀,以法他们这些短兵皆死。

    “不慌。”蒙武已经张弓搭箭,但箭对准的不是熊荆,而是天空。‘嘣!’的一声,蒙武手里的白羽箭终于射了出去,他的目标是头顶一群低飞的大雁。箭飞雁落,雁群还发出一声哀鸣,当即振翅飞得更高。

    “万岁!万岁!”秦军见主将一箭便射中大雁,又喊起了万岁。虽然蒙武的短兵只有四千人,可这四千人的呼喊让楚军落了下风。不服的楚军弓手抬头再看,雁群已远在弓的射程之外,想射一只回敬也不可能了。

    蒙武阵前射雁完全是虚惊一场,熊荆汗湿后想想又觉得不对。这根本就是秦人的伐交之术你们的大王敢于阵前观兵,我们的主将却能在你军阵前射雁,谁比谁强?

    “不能丢了气势!去,让工尹刀投一轮火弹,就以我旗摇动为号。”熊荆吩咐左右。这时候对面秦军阵中正有一辆戎车缓缓驶来,车上仅站着一人,甚为年轻,并无弓弩。

    戎车越来越近,三十步时,它被已经列阵的宫甲拦住。车上之人下车揖道:“小子蒙恬见过荆国大王。”揖后他又捧出刚才射下来的那只大雁,大声道:“知大王在此,甚幸。以岁之非时,献禽之未至,敢膳诸从者。”

    蒙恬言辞很是客气,用的还是楚晋之战时,楚军致军勇士车右摄叔奉麋的言辞:‘由于今年还不到时令,应当奉献的禽兽没有来,谨把它奉献给您的随从作为膳食。’

    射雁是为了示威,打击楚军士气;而献雁除了是古礼,更有让儿子看看这位楚国大王是何许人也的意思。外臣献礼,哪怕是敌人,只要符合礼仪也要接受才不违礼。熊荆不得不让宫甲让出一条通道,放蒙恬至身前,又让随从接过他手中的大雁。

    受外臣之礼,可回赠,也可不回赠。熊荆身边没有什么好回赠的东西,只道:“之战时,楚秦两国尚是盟友,何故今日刀兵相向、对阵于野?不佞既然受了蒙将军之礼,当有回赠。不佞回赠就一句话,请告蒙将军:勿近我军五百步!”

    五百步已经是一里半,荆弩是射程不过三百余步,蒙恬心中不信,嘴上则道:“小子谨记,回营必告于敝父。”

    “去吧。”蒙武告退,上了戎车远远的去了。

    “禀父亲,荆王言:既受父亲之礼,当有回赠,回赠就一句话:勿近我军五百步。”蒙恬回营后说道,将领们闻之先诧异后大笑,冯劫笑的最为放肆:“未龀之童,其言可信?他是被大将军一箭吓坏了。哈哈,哈哈哈哈……”

    “未龀之王有何可惧,我军当灭此朝食。”李信没笑,可他看向楚军的目光带着深深的蔑视。在他的蔑视中,旗正在摇动,投石机后方亲上战阵的工尹刀疾声大呼:“放!”

    “放!”中军阵列后传来兵们的大声嘶喊。前排士卒并不知道身后的兵在干什么,但他们能听见头顶‘呼呼’风声飘过,抬头见一个火球拖着火苗高飞于天际,远远在两百多步开外落下。

第五十章 已死

    秦军长达三、四公里阵线仍在退却,后军则前赴后继,将冲过缺口的楚军步卒重新堵死,猛烈攻击右军的赵军也被他们挡在阵列之外,然而指挥秦军作战的幕府正遭受楚军重骑兵的雷霆打击,失去全局指挥的秦军对同样从西面冲来的南线赵军毫无反应。

    楚军猛攻秦军,王卒阵中冠子杀了赵葱,击鼓率军攻向秦军阵列,更西面的庶民之阵,司马尚、平原君赵营、平阳君赵恒……,不管有没有车驾,也不管身边有多少仆臣甲士,包括肥沥那样不讨人喜欢的赵国贵族,这些人一股脑的全往战场疾奔。

    因为不是在将率而是在贵族的率领下奔逐,这些人毫无队列可言,手上的武器也非常简陋,奔跑的时候脚上步履基本脱落丢弃,但士气极为高涨。最重要的是他们攻击的是秦军的侧翼楚军东西列阵,秦军自然也是东西列阵,王卒赵军起先不想攻击秦军,只是想与楚军汇合,攻击时已在阵线之南,南线赵军直接从西面奔逐而来,攻击的位置正是秦人右侧翼。

    赵秦血仇,赵人尚有理智的时候对秦人委曲求全毕恭毕敬,现在自己已背井离乡,秦军又被楚军杀得连连败退,激起杀气的赵人两面夹击秦军右军,他们的亡命冲杀让右军一退再退。

    士卒拼杀,他人看戏。

    最开始是自己被数十万秦军包围,死守几个月后仓皇突围,半个时辰前秦军骑兵还掠阵而过,自己的性命随时沦丧,但形势突然间就逆转,半个时辰后竟是秦军幕府被楚军骑兵掠阵,秦军阵列在楚赵两军的联合攻击下连连后退。

    直面战争必然是鲜血淋漓,但是如果隔着一段距离,比如对已经靠近牛首水的赵王赵迁、太后灵袂,还有公主公子、嫔妃宫人们来说,战争却是精彩纷呈。

    这些人丝毫不见之前的慌张,他们拥挤的站在重车车顶,望向正在厮杀的楚秦两军,一些人的目光还越过交战中的楚秦阵线,看向数里外交战的两军骑兵和那面于北风中猎猎飘扬的三头凤旗。

    可惜距离实在是太远,没有陆离镜的他们,只有眼睛锐利的人才能看清凤旗下不断列队出击的楚军重骑,看清在重骑撞击下混乱无比的秦军幕府阵列。其余的人大多看到漫天的尘土,听到永不断绝的鼓声,鲜血、夷矛、嘶喊乃至生死,都在距离的模糊下显得唯美。

    赵迁与灵袂不可能没有陆离镜,看着楚军重骑一排排冲向秦人幕府,赵迁兴奋的大叫,整个人手舞足蹈起来,此前受到的惊吓和恐慌在这一刻得到了彻底的释放;灵袂则是沉默的,她对正在冲击敌阵的楚军重骑毫无兴趣,对整场战争也毫无兴趣,她死死盯着凤旗下的那个人,因为面甲的缘故,她看不到面貌,只能看到身形。

    男人的勇武一如女人的妩媚,对异性充满着吸引。那个身着钜甲的人在众人的簇拥下起先不动,身边儿子突然立起高喊‘阵破矣!陈破矣’的时候,他与胯下那匹枣红马才往前奔驰,骑矛竖立在他手上,燕尾旗侧风飘扬,身后手持凤旗的骑士紧跟着他,跟着他冲入秦军阵列。

    灵袂的注视下,熊荆正冲入秦军幕府所在的阵列。一万四千人组成的军阵并不厚实,纵深大概只有十三行,最多不超过十六行,在秦军骑兵赶上来之前,第四道重骑毫无悬念的击碎阵列,突入阵中。外围军阵崩溃,但仍有数百名亲卫护在王翦戎车之侧。

    骑兵的目标就是王翦,第五道、第六道重骑猛击戎车旁的那些亲卫,熊荆冲入的时候,意想不到事情发生了:一支不知从那里射出的羽箭穿过盾橹,射中了站在车上的王翦,洞穿他的皮甲。王翦中箭后是一种不敢置信的表情,随后就往外跌出了车厢,亲卫顿时大乱,纷纷去抢他的尸体。

    冲到敌将近前用强弓射杀,这是成夔的拿手好戏,只是渭南之战成夔为救自己,被己军撞成了重伤,现在还躺在榻上,熊荆真想不是谁射出了这一致命的箭。王翦的亲卫交叠在一起,奔驰而过的楚军骑士斩杀了最外侧的一层,但不下马根本抢不到王翦尸体。倒是戎车上插着的旌旗被一名骑士夺下,高举着奔出了幕府阵列。

    “王翦已死,我军大胜……”手持秦人的旌旗,骑士大喊起来。其余的骑士也高喊‘王翦已死’。听闻大将军已死,疾冲到幕府阵列的秦军骑兵明显呆滞,任由举着旌旗的楚军骑士在他们当中逆行穿过。

    “王翦已死,我军大胜!”楚军骑士高喊,北风将声音吹到数里外秦军阵列,楚军闻声后一怔,随后跟着狂喊起来。他们的喊叫深深刺激阵列中的秦卒,当秦卒回头看到那面不断移动的旌旗时,全身所有的劲力一泄,再也举不起酋矛。

    “杀!”楚军、赵军,乃至牛首水旁的嫔妃宫人都呼喊跳跃起来,赵迁更是兴奋的差点摔下王驾。秦军左军最先退却,这是王贲在指挥。旌旗被楚军夺去,楚人还大喊‘王翦已死’,他暴跳间下令撤退,阵前并无敌军的左军速退。

    跟着左军,被楚军步卒攻击的中军、被赵军夹击的右军也大步后退。一开始阵列还能维持,退了一百多步阵列变散,横向展开的军阵成了一团乱麻,辙乱旗靡中,所有人争先恐后的奔逃。

    楚赵两军不乏经验老道的将卒,看见这种形势知道秦军是真败,立即率军追击。楚军骑兵重新集结后也猛击败退中的秦军,但很快就被秦军骑兵阻止。秦军骑兵更是急速回旋,攻击追击中的楚赵两军侧翼,迫使两军步卒停下脚步。

    唯有一些已经冲入秦军阵列,与秦军混杂在一起、正在分割秦军的楚赵士卒,骑兵毫无办法。但切下几大块肉后,两军将士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秦军亡走,逃向滏水以北。

    “我军……”冲杀之后的熊荆望向身侧。秦军无头苍蝇一样乱窜,可楚赵两军的步卒就是冲不上来,而己方骑兵又被秦人骑兵缠住,根本无暇攻击秦人。熊荆很不满意这种结果,本来是赢家通吃的棋局,秦军骑兵却将通吃变成了小吃。

    “秦人亦有马镫裤!”项超这次最大的发现就是秦骑也有了马镫,两军交兵时,以前一刀就能将秦人斩落马下,现在不同了,站在马镫上的秦军骑士不但不落马,反而狠狠的还击。

    “……”熊荆无言以对。虽然秦军知道马镫的秘密是迟早的事情,但装备马镫、马鞍的秦军骑兵越来越难对付。好在他们现在还缺一副好的轻便的甲胄,以及一些顺手好用的兵器。

    另外就是信心,渭南之战就是骑兵之战,楚军彻底打垮了秦军骑兵,不管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此战的后果就是只要龙骑杀到的地方,秦军骑兵全部选择避让。这是好事,但熊荆不知这种畏惧能维持到何时。

    “大王,我军已有火炮,秦人骑卒虽多,亦不是……”庄无地坐在戎车上,他知道熊荆的担忧。这种担忧曾经反复在大司马府讨论。

    “今日炮兵何在?”熊荆问道。今天这场交战,炮兵始终没有出现。牛首水山洪暴发时水面宽大,秋冬时节水面狭窄。漫长泥泞的河滩不光是炮兵上不来,就是骑兵也差点没上来。

    “今日之事异也。”庄无地仍然觉得有火炮的楚军不必太过忧惧秦人的骑兵。

    “异?”熊荆扫了他一眼就不说话了,有的只是摇头。他实在不想打击楚军的士气,告诉他们一旦手上那些火药用光,那些楚人膜拜、秦人畏惧的大炮就成了烧火棍。

    然而复又想到此战炮兵根本上就没有出现,自己还是以少击众打赢了,不免又有些高兴。即便加上赵军,双方兵力对比也是一比二,能击败秦军确实是一场难得的胜利。此战之后,秦军必然更加畏惧楚军。

    熊荆低头沉思这场胜利的价值,庄无地又喊了一声‘大王’,他一抬头看到了身上溅着鲜血的冠子。九年前他的胡须还夹着一些灰白,现在已变得全白。戎车还未走近,熊荆下马,以弟子礼向冠子深揖:“学生见过老师。”

    细究起来,熊荆有四个太傅,冠子是最早的一个。熊荆以弟子礼相见,冠子未到近处就匆匆下车,趋步过来将熊荆扶起后道:“有徒如此,为师幸也。”

    说完话的他又仔细打量熊荆。九年前熊荆还是一个未龀的孩童,现在的熊荆是上马杀敌、下马治国的英武君王。他在赵人当中算得上高大,但熊荆又要比他高大。考虑到实际年龄,他的身高定会超过八尺。

    “为师朽矣。”此前杀气腾腾,率领五万赵军猛击秦军的冠子,摇头之际挺直的胸腹塌了下去。素来不服老的他,看到自己的学生指挥楚军大败秦人,又朝气蓬勃立于自己身前,他忽然间就觉得自己老了。

第五十一章 相见

    若非冠子对父王进言,自己也许就做不了太子,也不会成为今天的楚王。再次以弟子礼揖见冠子的熊荆不得不感叹时间过的很快。九年前他还是个‘不要为古人流泪’的孩童,现在他却在为楚人战斗。冠子感叹自己真的老了,他竟不知马上安慰。

    好在冠子的感叹只是一时,复见那些被楚赵两军分割包围的秦军士卒,他又高兴笑道:“大王与老叟合力,今日大败秦人。此战之后,恐大王太后又欲返邯郸。”

    被包围的秦军不过三、四万人,赵军夹击咬死了一部分,楚军奔逐分割了一部分,秦军真正的损失很可能不超过五万。熊荆道:“赵国仅剩邯郸,邯郸粮秣不足,怎可去而复返?郢都虽有积粟,但郢都远在一千多里外,输运难也。”

    前年地震、去年旱灾,赵国全靠楚齐魏三国救济才支撑到今天。且粟米之外,赵国已无可战之卒,楚军今日可以救赵,一旦冰封就不能救赵了。赵人如果返回邯郸,仍然扭转不了对秦人的劣势。

    “确是如此。”冠子抚须,他再道:“然我赵人南下,秦人亦南下,此与楚国何益?若赵人据守邯郸,秦人久攻不下,旷日持久,此于楚有利也。”

    冠子意思不明,听他的话意好像不愿意弃都南下。熊荆目光转到了庄无地身上,庄无地马上道:“禀太傅,大司马府以为齐人东食西宿,游移不定,赵人南下,秦国必攻齐也。”

    “哦……”冠子凝神。

    庄无地一提齐国,他沉思片刻便连连点头。别看齐国人在大楚新闻上宣称‘楚国九成衣履丝麻皆产自齐国,两国交恶楚国人必要冻死’的豪言壮语,实际上楚齐交恶最被动的是齐国。楚国已经在和秦国交战,还压着秦国打,与楚交恶的结果就是齐国空前孤立,按照秦国欺软怕硬的本性,他们真的可能会转而进攻齐国。

    “善,此计大善。”冠子笑起,他对齐国没有好感,齐国很多时候就是秦国攻伐赵国的潜在帮凶。他曾希望楚赵两国瓜分齐国,但熊荆顾及齐国各地的田氏宗族,反而与齐国姻盟,这不免让他微微失望。但站在熊荆的位置,必有那个位置的相应考量,当时他并未出声反对或者建议,反而写信给熊荆激励他大胆行事,不要顾及失败。

    冠子是赵人,一如荀况是赵人一样,赵人骨子里总是带有些功利。这当然没错,功利之外,赵人还是善于运用**裸的权力法则。这点就和楚人不同了,楚人是情感动物,情绪上得到了疏解安抚,现实利益往往会忽略不计;

    同时楚人并不热衷于争权夺利,楚人的社会并非赵人那种金字塔结构,在一个县邑(部落)中是否居于顶层对楚人影响不大,他只要被小团体认可、只要不会被同伴瞧不起,生活就会很平稳。赵人不同,赵人很可能今日是罪人,明日却是权臣金字塔式的社会使得人很容易大起大落,游媚富贵也好,游说君王也好,都是想走捷径,瞬间居于社会顶层。

    这实际上还是两国组织模式的差异,赵国的组织是金字塔式的,楚国的组织则是扁平化的,它没有一个真正的核心,说客或许能成为县公、封君的门客,但很难成为楚王的门客。

    熊荆甚至认为,这种差异或许就是地理造成的。北方主要是平原,很难存在独立、半独立的部落,他们要想生存,必然会被吸纳进入同一个组织;南方多水多山,天然存在的地理因素造成人群与人群的分割,势必形成扁平的破碎化的组织。

    赵人就是赵人,与楚人不同。冠子此前的信笺中就隐隐提到过熊荆想过的那个厚黑问题:是否借着抗秦消耗楚国以外的异己势力,等秦国覆灭后,由楚国一统天下。

    这个问题熊荆已经不想了,这种问题实则上没有任何意义。这种没有意义不光是楚国是否能获得最终胜利,其还在于熊荆虽然是楚国的大王,但他这个大王更像是一个幌子。不是他决定什么楚国就施行什么,而是诸氏、誉士、民众决定什么楚国才施行什么。

    天下几百年来的固有格局正在眼前距离崩塌,他此前的希望正化为泡影。局势最终会垮塌到哪一步,他也不能确定。只有等垮塌彻底完毕,站在废墟之上的楚人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冠子说大善的时候,脸上的笑意显得很厚黑。熊荆能读懂其中的含义,但是没有说话。他能深深的体察到自己和冠子的不同,但冠子不能。他和临武君庞暖很像,庞暖才是冠子真正的学生,虽然他也是楚人。

    师生战场上相见,出邯郸行往漳水的那些妇孺在厮杀结束前赶到了牛首水之畔,而一直在河滩上挣扎的炮卒在数百匹战马的拖曳下终于逃离了泥泞之地。炮卒团长景谷带着深深的懊恼向熊荆报道,他错过了整场战争,显得极为失落。

    熊荆是高兴的。他高兴自己没有依靠火炮就击败了数量倍于己的秦军,并射杀了王翦;他还高兴自己节省了弹药。海卒没怎么开炮,步卒也没怎么开炮,这是好事。但很快他的高兴劲就歇了下去,庄去疾跑过来报告:冲阵时无人射箭。

    “无人?!”已是高春时分,夕阳西下。与冠子一起,熊荆走过厮杀的战场缓缓往南,赶往已在牛首水西岸设营的楚军幕府。一番询问后的庄去疾前来报告没有人射杀王翦。

    “确无人也。”重骑冲阵时轻骑已经往东阻截秦军骑兵,现场只有三百六十骑重骑和自己的近卫骑兵。重骑因为甲胄沉重,皆以骑矛、骑刀杀敌,从不以箭矢杀敌,箭只能是近卫骑士射的,但问了几遍,没有任何一名骑士承认那支箭是自己射的。

    “我军既然无人射箭,那支箭难道是秦军乌龙?”熊荆悠悠说道。他亲眼看见那支羽箭射中王翦,射穿他身上的皮甲,既然不是楚军射的,那想必是秦军射的。

    “臣……”熊荆新名词很多,庄去疾哪怕是朝夕相处,也不知道乌龙是什么意思。

    “禀大王,赵王、赵太后相迎也。”庄去疾摸不着头脑时,留守在后方的淖信奔过来揖告。熊荆这才看到赵人营帐与楚军营帐相连,夕阳下那面旗飘在楚营之外。背衬着五彩王车,淄衣垂发的赵王赵迁、展衣副笄的赵太后灵袂正率领着赵国群臣郊迎。

    以军礼,大军出征获胜,君王必要郊迎,赵迁和灵袂郊迎正是为此。此战是楚赵两军合力击败秦人,故而两人也郊迎熊荆,以谢楚军救援之情。虽然知彼司在情报中多次提及赵太后灵袂,但熊荆对她还是缺乏印象,他的目光更多放在赵迁身上。

    十三岁的少年淄衣垂发,一即位就是大厦将倾,这不由让熊荆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感触,然而想到是他杀了春平侯赵粱,赵粱死后这些人又把原本能够支撑的局势弄成现在这副光景,他对郊迎的赵人不免生出了几分厌恶。

    “李牧若在,何至于此。”靠近郊迎的赵迁灵袂时,熊荆喃喃说了一句。

    “小子见过楚王。”赵迁是赵王,他最先向熊荆揖礼。他身侧是低着头的太后灵袂,灵袂深揖道:“灵袂见过楚王,谢楚王相救之恩。”

    “臣等见过楚王。”两人之后是赵国群臣,包括率军返回的司马尚、平原君赵营、平阳君赵恒等人。

    “楚赵兄弟之国,何须如此多礼。”熊荆目光扫过郊迎的诸人,时揖回礼。

    “大王率军击破秦人,勇武莫挡,想我赵人明日便可返回邯郸。”秦军已被击败,所有人都存着返回邯郸的心思,郭开说出了诸人的心声。

    “不然,秦人不过折兵五万,非是全军覆没。”熊荆还不知道说话的人就是郭开。“若返邯郸,秦人再围邯郸若何?”

    “大王军中有巫器,明日再战,可尽歼秦人也。”司马尚上前揖告道。

    “此难矣。秦人不与我战若何?”熊荆也想到了这种可能,但他不相信这能顺利施行。“今年天大异,九月便已骤冷,如此下月大河必然冰封。楚军、舟楫可滞留至下月方返楚,返楚若何?”

    “这……”司马尚语塞。战争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情,楚赵两军想趁胜再战,秦军愿意吗?仅此一败,秦军但凡有点脑子就会设法回避决战。

    他们最可能采取的做法是拖到大河冰封。如果大河冰封楚军还未撤军,必当调集更多的军队进入赵地,用压倒的兵力优势与楚赵联军决战。大河冰封的情况下,距离更远的楚军并不能快过近在太行山旁侧的秦军此时井陉、邯郸西面的滏口陉皆在秦人的掌握中;

    如果楚军在冰封之前撤军,那局势又将变成之前的那种情况:几十万秦军肆虐赵地,赵人只能龟缩在邯郸城内据城死守。

第五十二章 天亡

    说到底还是兵力不足,而决定兵力的又是粮秣。秦**事系统背后是更加强大的输运系统,输运系统再背后则是庞大的举国动员体系,战争已经是系统与系统的对抗。

    韩非子说过:‘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慧,当今争于气力’。破除表面上的修饰,这句话的实质其实是:春秋包括春秋东周时代,大家还讲究礼仪(规则),竞于道德就是在礼仪的约束下较量真正的勇武。强就是强,弱就是弱,无可争议,弱者必然服从强者。

    实事求是,用理性去认知,法家无错,这确是中止天下战乱的最终解决办法。可在感性上,要让熊荆、乃至所有楚人变成只知耕战、利出一孔的恭顺黔首,那还不如给予敌人最猛烈的一击,选择光荣的战死。

    看着眼前这些博士,熊荆不自觉的想到了诸子,又从诸子想到了战乱不止的天下,最后再想到如今岌岌可危的六国,以及‘有道后服,无道先强’楚人。

    众博士答应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浅笑一下:“既为变法而来,当知变法之前提。齐国是田氏之齐国,亦是齐人之齐国,因此变法当有田氏诸宗、四百余万齐人以定。不佞、郢师于此只是督促、监督变法,而非主持变法。变法若成,不佞、郢师即刻退出齐国,不占齐国寸土。”

    “此仁义之师也!”淳于越忍不住大赞,他本以为楚国会趁此机会要齐国不少好处,谁想听熊荆的意思,楚国什么都不要。

    “明日起,郢师一切耗费皆由齐国负责。”熊荆很严肃的道。楚军每日就要消耗八十吨(六千石)粟菽,如果有关变法争论旷日持久,消耗的粮秣和费用将极为庞大。

    “不佞曾闻,有人欲赴楚国却往北,此不知地理也。当今天下,秦吞六国之势已显,齐王为后胜所蔽,畏秦如虎、食言而肥。故变法当知天下大势,不佞不强求齐国与楚赵结盟抗秦,然若齐国依然亲秦、不对秦国设备,与其他日不战亡于秦,不如今日便亡于楚。”

    变法的要求如此简单,以致在场的博士有些不敢相信,可熊荆身边的左右二史正在录录,他们又转而相信。楚王重礼不重利,君无戏言,这应该是真的了。

    众博士很快就被谒者请出了幕府。熊荆交代了变法的前提,也交代进言的程序:欲变何法、欲行何政都需先写详细的政纲,交由全国邑大夫公议,期间楚人并不干涉。公议这一点让很多博士不悦。比如法、术、势,这些控制臣子、庶民的权术,只能告于君王的不能言于臣子,只能告于官吏的不能诉诸庶民,公议岂非要大白于天下?

    博士的反应熊荆毫不在意,等这些退走,他单独留下了淳于越。

    “坐。”已经不再中廷,而是在西帐。熊荆让淳于越坐,还请他喝茶。

    淳于越当然知道熊荆留下他的意图,这是要押宝在他身上。他浅浅的喝茶,等待熊荆的开口。只是熊荆一直没有开口,他只好道:“敢问大王齐国欲变何法、欲行何政为善?”

    “齐国,”熊荆刚才再想起他的事情,听淳于越说话方道。“齐国乃商贾之国,商贾者众,依附商贾着更众,淳子以为然否?”

    “然。”淳于越很自然的点头。齐国多商贾是由齐国的地理决定的,管仲之政奠定了齐国政制的基础,要变法这点绝不容忽视。

    “既如此,”熊荆再道。“变法必要保全商贾之利权,轻重之术不得再行。”

    “敢问大王,不行轻重之术朝廷如何得利?若无实利,如何对秦设备?”淳于越反问。

    “邑大夫、商贾交税便可。商贾交税可入外朝。”熊荆的回答让淳于越错愕,他不但回答还用杯子中的茶做了一个比方。“杯子之茶乃齐国之利,轻重之术将各邑商贾、庶民之利倒于朝廷。朝廷又行何事?齐国之金不过为贵人奢靡徒费而已。故齐国变法,首当变税。”

    “变税?!”淳于越是儒者,儒者素来轻财重德。

    “然。”熊荆道。“盐铁之制,必要罢消;粟米专卖,必要罢消;田亩轮换,必要罢消。”

    “如此,贫者愈贫,富者愈富。”淳于越大吃一惊,他脑海里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国用王廷、朝廷彼此分割,王廷耗费、朝廷耗费皆由富者所出。”熊荆补充道。“若行楚国正朝、外朝两制,正朝为田氏,外朝为商贾。”

    “不可,不可。”淳于越听不下去了,“商贾卑贱,岂能与政?”

    “齐国半数人皆事商贾,不使商贾入外朝,如何治国?”熊荆重新打量淳于越几眼,“不如此,淳子以为如何变法?将行何政?”

    熊荆这是退了一步,也是想看看淳于越值不值得在这件事情合作。如果他迂腐,那就只能换一个人。他把问题推给淳于越,淳于越道:“齐国变法,自当礼仁为先。大王适才问礼重还是利重,自礼重也。”

    “如此,还需用轻重之术?”熊荆笑问道。

    “非以轻重之术,如何杀正商贾之利而益农?”淳于越的回答让熊荆失望。即便齐儒逐渐称赞楚国政制,可一旦等他们获得主动权之时,他们要行的还是仁政。

    “以轻重之术夺商贾之利,利从何来?”熊荆叹道。“齐国衣履天下、货行诸国,皆商贾之功也。若无商贾,以齐国‘地泻卤,少五谷’之地,百姓如何富足?”

    “商贾牟利而败德,其人一毛不拔,若为政,何以礼?何以仁?”淳于越也叹。

    “唉……”熊荆苦笑。他开始觉得选择淳于越作为合作者是个错误,他自始至终追求的都是儒者的理想而不顾齐国的现实。抑商是一定的,商贾从政绝不可行。或许这也有他的私心,商贾既然可以从政,还要儒士干什么。

    “既如此,淳子请回吧。”熊荆苦笑后道。“淳子之政纲,适时交由田假便可。”

    后胜死后,田假已经是代相,他将负责变法事宜。淳于越闻言也有些失望,因为其他博士的政纲同样交由田假。交上去之后便是公议,具体施行什么样的政纲,已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了。

    “楚国已行周政,大王为何不愿齐国也行周政?”淳于越挪了挪屁股,想获得熊荆的支持。

    “楚国行了周政?”熊荆有些诧异。“楚国只是行了正朝、外朝之制而已。齐国之民事商贾者近半,非耕种之民近半,不重商政而重周政,他日如何抗秦?我若是商贾,秦国诓我说,降秦必重商贾,淳子以为我降秦否?”

    “商贾重利而无德,不可信也。”淳于越没有回答熊荆的问题,只强调商贾的品行。

    “商贾重利乃天性,无利如何行商?”熊荆道。“重利方能雇工劳作,方能变鱼盐桑麻为粟米,其何错之有?商贾或无德,难道士子便有德?淳子欲行周政可至他地,齐国半数丁口为商、事商,欲行周政岂非缘木求鱼?”

    熊荆已经不想和淳于越多谈了,他和荀况不过是五十步与一百步之间的差距,所不同的是荀子逐渐认识到光靠道德是不能实现井田周政的,必须以力、以法强制才有实现的可能,不然性恶的庶民绝不会变成简朴、恭顺的古之民。

    熊荆将欲送客,明白自己不能错过这次机会的淳于越并不想走。他似乎是退了一步,道:“敢问大王,若外朝皆是商贾,齐国皆商贾之民,国将若何?”

    “经商可富民,即便贫者,或许也是他国之富者。”熊荆道。“楚国海舟将通世界,齐国衣履天下便如此富足,若衣履世界又当如何富足?”

    “然农为国之本,若举国皆商……”淳于越又开始摇头,他无法想象举国皆商的国家。

    “既然皆商,所得之利为何不能购粮?”熊荆道。“如今齐国每年购粟两千万石之多,通商于世界,自可购粮秣于世界……”

    熊荆已经是风轻云淡了,聊聊数语便令傧者送客。此事天色已暗,战场上齐人已在收敛家人的尸骨。此战楚军伤亡两千余,齐人的伤亡超过三万,直接战死的约有六七千人。这当然是楚军没有赶尽杀绝的结果,按照正常情况,战败的一方伤亡将超过百分之三十,若地形有利或者刻意斩首,全军覆没的例子并不少见。

    北风中隐约能听到齐人的哭声,念及楚齐邦交,熊荆对庄无地道:“令医帐开始收至齐军士卒,尽量救活。”

    超过两成的伤员会在三个时辰内因伤重或者失血而死亡。现在已经过了三个时辰,该死的都已经死了,接下来要死去的则是伤口感染:破伤风、坏疽、脓毒症,再就是骨折。破伤风、脓毒症无药可治,只能靠伤卒自己的体质抗衡,造成楚军伤卒死亡的,皆因于此。

第五十三章 奇计

    各国文字实际都是一种文字,只是书写顺序、笔画结构有所不同,类似楷书、草书、行书、隶书之间的差异。楚国文字被称为鸟书,即以凤鸟为缘饰,字体饰以鸟形,风格恢诡谲诡、惊雾流波,与其说是字,不如说是画。

    庄无地见熊荆低头看了食案,随即将四字抹去,又写道:“请杀赵迁”。这次熊荆再也不能淡漠,而是死死看着他,目光又是震惊又是疑问。

    本能上,熊荆反对这所谓的计策。赵偃废赵嘉数年之久,不可能对赵嘉没有所提防,对赵迁没有扶持。赵迁确实是一个摆设,但又不完全是个摆设。如果赵迁是摆设,赵偃死后赵粱为何不自立为王,或者拥立赵嘉为王?

    庄无地献计后,一直到宴席散去,熊荆都是眉头紧锁。尽复赵地与迁赵人南下,当然是尽复赵地对楚国有利,但问题是真的能尽复赵地吗?李牧在的时候,楚国已全力助赵,可因为内斗赵国还是崩溃了……

    “臣以为赵国亡于内争。”回到楚营幕府,身边再无一个赵人时,庄无地终于可以毫无顾忌的直抒胸臆。“百姓、士卒皆以赵嘉为贤,若能斩杀赵迁,立赵嘉为王,赵国再无内争,尽复赵地或可也。”

    庄无地写在食案上的话只有熊荆一人看到,现在他把事情说出来,淖信、养虺、项超、鄂焯一干人大吃一惊,他们根本想不到庄无地要杀赵迁。

    “军司马此言何缪。”项超气愤道:“赵迁乃赵王,我军来此乃为救赵,非来此斩杀赵王。”

    “军司马之计过也。”养虺也不忿庄无地的奇计,“今之天下皆知大王言而有信,若是大王斩杀赵王,天下何人再信大王?”

    “大王万不可行此计。”右史倚宪进谏道。“赵迁必有亲信,今日若杀赵迁,明日赵楚赵便要交恶,赵太后、郭开等人必然降秦,此于我楚国大不利也。”

    “今天下将倾,非行奇计无可挽回,大王若是拘泥于旧法……”庄无地作为郢师司马,知道的事情不比熊荆少,并且因为细致的缘故,一些熊荆不知道的细节他也知道。

    楚军虽然每战皆胜,但楚国仍处于亡国的危险中,局势没有得到根本性好转。燕赵之地五百余万丁口,大饥之后最少剩有一半丁口,将这些丁口丢给秦国,拿下汉中、巴蜀也无法弥补失去赵地所造成的损失。

    “行旧法又如何?”熊荆看着他,压抑的舒了一口气。

    “楚国必不测。”庄无地迎着熊荆的目光,如此答道。“大王必要行奇计方可挽回天下时局。”

    见熊荆收回目光开始思考,他再道:“赵国失国,一在内争,若非赵迁、赵嘉太子之争,李牧何亡?李牧不亡,有我三国输运粟米,赵国尚可支撑。今杀赵迁、郭开,扶立赵嘉为王,以平原君为相邦,以司马尚为守相,未必不能复国。

    赵国失国,二在缺粮。三国仅能输运千万余石粟米于赵,不足也。然灾年之后赵人亦可耕作,我输运军粮于赵即可。李牧之军不过三十万,三十万加之力卒马匹,不过百万之数。百万人一年需粟一千八百万石,未必不可输运。

    赵国失国,三在井陉。李牧虽数败秦人,然井陉皆在秦人之手。若我能以火炮、火药复夺井陉、滏口陉,再以混凝土筑之、设火炮以守,两陉无忧也。

    赵国失国,四在卒少。然卒少皆因缺粟,若能每年输运一千八百万石庶米于赵,赵地不缺士卒马匹。便有不足,亦可用胡人、戎人补之,入其师旅。”

    庄无地一口气说了四个原因,但是他越是说越是让熊荆从犹豫渐渐转为坚定。仅仅复夺井陉、滏口陉这一条,就让他绝了复赵的心思。井陉与滏口陉是八陉之一,邯郸围城之前,滏口陉尚在赵军手中,颜聚大败邯郸被围后,东西夹击下,滏口陉也落入秦军手中。

    平原上使用火炮,确能一战击败秦军,但在山地,尤其是井陉(娘子关)、滏口陉那样的山地,楚军推进极为艰难。而要想短时间拿下,除了付出足够的人命外,还要消耗足够的火药。而后者,楚军暂时没有。

    “万万不可。”这次连鄂焯也反对了。“若秦人大举攻我,舟楫、粮秣必要不足,又岂能再战于赵地?且尽复赵地,赵国复强,齐国不欲也。”

    “旧郢、南阳无有积粟?”后勤是大司马府关注的重中之重,听闻鄂焯也出声反对,庄无地开始有些泄气。

    “旧郢、南阳确有积粟,然数年前敖仓为我军所夺,旧郢、南阳十年积粟多数北运,仓禀无多也。”鄂焯道。“与积粟相较,舟楫更是不足。郢都至旧郢两千三百余里,这是水路;郢都溯淮水西行,水陆相加,亦有一千七百余里,秦人大举攻我,舟楫必要不足,如何能输运一千八百万石粟米于赵地?

    且粟米至赵地,非至邯郸,而当至邯郸以北四百里之井陉,水路逾两千余里,往返或将两月。一年仅可输运三次而非五次……”

    鄂焯一说起输运就没完没了,熊荆将他打断,他再度看着庄无地:“杀赵迁赵国便不再内乱,此确否?如何保证?

    尽复赵地需多少时日、需抽调多少楚军士卒、需消耗多少火药,方能将秦人赶至太行山以西并夺下井陉、滏口陉两陉?秦人增卒若何?我亦增卒?

    输运不可支撑赵国,赵地几经战乱饥荒,不但无可战之卒,也少耕种之民。项师、阳夏师、越师需滞留赵地几年?”

    熊荆连续问了三个问题,庄无地的奇计太多一厢情愿,他无法保证杀了赵迁赵国不会有再有内乱,内部可以像楚国现在这样团结。他也不能确定赵偃、赵迁不是一个被他人举着的幌子,问题是实质是赵国内部的派系斗争。

    除了齐国和燕国,楚国、赵国、魏国、韩国、秦国都经历了迁都,但齐国五都,燕国上下都。迁都代表着版图的扩大,同时也意味着权力结构开始转变。楚国从丹阳到纪郢、赵国从晋阳到邯郸,魏国从安邑到大梁(魏国起家之地是魏地,今山西芮城)、韩国从阳翟到新郑(韩国起家之地是韩原,今陕西韩城)、秦国从雍城到咸阳,都是从边缘地带迁至中心地带。

    边沿地带皆是起家之地,也只有边沿地带崛起的邦国才具有壮大所必须的勇武。然而边缘旧地除了勇武,还有族系久远的公族、复杂繁锁的的习惯法、密密麻麻的先祖神龛。从部族转变成国家必须经历一次组织、权力结构的转型,旧地必要被淘汰,这才是列国迁都的初衷。

    但迁都之后旧地、旧公族、旧传统未必不存在,他们仍然存在于朝堂之上,只是被新都崛起的新贵给稀释了,新与旧的斗真贯穿整部国家政治史。

    赵嘉逃亡代地,代地和晋阳一样显然是旧地,他必然受到旧公族的支持,那新都贵族呢?平原君、平阳君为何不过来说要杀了赵迁、拥立赵嘉?

    熊荆三问庄无地的时候,自己也在想问题的答案。赵迁为王还是赵嘉为王,和以前公子章为王还是公子何为王一样,都是新旧势力的争锋。赵国胡风甚浓,其有背离中国的倾向,也有亲近中国的倾向,赵嘉显然属于后者而赵迁属于前者。

    赵嘉为王必然会舍弃南面之地而都于代想到这里熊荆突然醒悟:赵嘉为王,谁能保证赵嘉会设都邯郸,再与秦人死磕?在旧地贵族的支持下,他为何不能居于代地,对秦人绥靖?如果是这样,那尽复赵地还有什么价值?

    “此计无用,不佞不行。”熊荆面容回归平静,再无任何波动。

    熊荆的那些问题庄无地还在思索,突然熊荆就下定了决心,他很是不解,道:“大王何以……”

    “你与赵嘉相熟?”熊荆没有说什么大道理,只是问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臣……”这个很简单的问题让庄无地挥手擦汗,他硬着头皮道:“臣未曾与赵嘉谋面。”

    “哦。”熊荆轻轻哦了一声,不再说这件事,庄无地低头,也不再提什么奇计。

    “大王,我军当如何?”一旁站着的项超是个粗人,他不明白熊荆与军司马之间的心照不宣。

    “我军?”楚军此前只有掩护赵人撤退的计划,没有与三十万秦军决战的打算。现在击退了秦军,一些计划当然要变更。“军司马,我军当如何?”

    不行奇计,自然是迁徙。但已经占了上风,就要占一些能占的便宜。庄无地道:“臣以为我军应与赵军北上,以得更多丁口,再于大河冰封前撤军。”

    “此可也。赵人当于冰封前尽数运走,冰封后我军可顺呼沱水行至中邑港,乘海舟返楚。”这一次庄无地的建议大家都赞同。秦军战败,对楚军已生畏惧之心,那就继续追赶秦人,打到秦人退入井陉为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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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楚帝国介绍:
公元前241年(秦王政六年),关东五国最后一次合纵攻秦失败,败亡之势已无可挽回;
降生于楚国王宫的熊荆,身不由己的卷入这段六王毕、四海一的历史。
*
诗与书,礼与乐,八百载璀璨文明;
战与火、铁与血,两千年尘封故事;
先秦与现代、天下与世界,全然不同的人类上古史。荆楚帝国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荆楚帝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荆楚帝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