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明白
夜幕已深,把嚷嚷着也要学骑马学射箭的赵迁哄上床后,灵袂这才能坐下与臣子们议事。飨宴时说的那些事实确实是赵国面临的问题,尤其是赵嘉的北逃使得赵国内斗更趋于表面化。赵嘉居于代地称王,楚国再怎么支持赵国,也不会支持这样的赵国。
灵袂希望楚军能帮着尽复赵地,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和儿子的性命只在一线,如果熊荆听从了庄无地的谏言,她和儿子此时怕已成剑下之鬼。
“楚人不助我也……”灵袂回到王席前,几个臣子又商议了一遍。
楚人自始至终心里都只有楚国,赵国只是它的一个牺牲品。楚人正在开疆拓土,赵人却要离都去国,两相对比哪怕最亲楚的臣子对楚国也会产生深深的埋怨。楚人似乎不清楚一旦赵人迁徙南下,秦军也会跟着南下,最终赵国所承受的压力将全部落到楚国身上。秦昭襄王至今,若不是赵国在北方抵挡秦国,秦国早就一统天下了。
“先生乃楚王之傅,敢问先生,楚王如何才可应允,助我赵人尽复赵地?”灵袂的目光直接落在冠子身上,他才是问题的核心。
“助我尽复赵地可也,然尽复赵地后秦军再伐,我当如何?”冠子反问道。
没人答话,如果不能调动燕代的军队,仅以十万赵军,根本守不住赵地。灵袂又看向司马尚和狐婴,“司马大将军以为,尽复赵地后可否守住赵地?”
“不可。”司马尚与狐婴异口同声。司马尚道:“赵国无卒无粮,不可尽守赵地。且如今滏口陉亦入秦人之手,出滏口至邯郸,百里而已。”
“禀太后,寒冬将至,大河冰封。楚国无法输运粟米水泥,之前运至井陉之水泥钜筋,皆被秦人……”
郭开重重咳嗽了一声。井陉战败,被秦军缴获的物资不计其数,水泥钜筋只是其中之一。
狐婴看了郭开一眼,嘴角冷笑。“此前武安伯已求楚国将水泥钜筋运至井陉,然,朝廷失措换将,颜聚大败,我赵军大半尽墨,所积粟米、兵戈、甲胄、水泥、钜筋,皆为秦人所得。”
狐婴毫不顾忌郭开的咳嗽,反而将事情说的更细、声音提得更高。灵袂眼眶又湿,实际上她也不知道换将会带来这种结果。狐婴不知道这个女人天生就是表演家,叹后再道:“为今之计,只能留一军于邯郸以待明年大河解冻,待楚地运来粟米,方复赵地。”
眼下的困境就是输运的困境。熬过这个冬天,才有尽复赵地的可能。说完要等待的时机,狐婴又道:“燕代之地,臣请大王太后封赵嘉为代王,封李泊为燕王,如此以使燕代两地受命于邯郸……”
“胡言!”狐婴还未说完就被郭开怒斥。“大王乃赵国之王,岂能再封他王。小小谋士,此欲置我赵国于何地?欲三分我赵国乎?”
郭开大义凛然。一开口就把狐婴斥的哑口无言,他愣了片刻才悻悻道:“自古势弱则分之,分之以存国;势强则聚之,聚之以逆取。今我赵国势弱,唯分之方可存国。太后听臣之言,可复赵国,太后不听臣之言,当亡赵国。”
“无礼!”郭开更怒,他伸手道:“甲士何在?”
说不清这是郭开的报复,还是狐婴言辞太过,听郭开召唤,帐外黑衣冲了进来。
“太傅意欲何为?”司马尚微愠,“狐婴之言即便有缪,亦当太后定夺。”
“狐婴欲三分赵国,岂能再立于朝堂?!”郭开怒喝,“甲士还不此裂土之人逐出大帐!”
裂土几等于谋叛,念在狐婴之言是为赵国打算,加上司马尚相帮,郭开只是将他逐出朝堂。狐婴面色大变,他此刻才明白自己太过一厢情愿他为赵国着想,可太后、郭开却只为自己着想,他们宁愿丧土割地于秦国,也不愿分土于同宗。
“何须相逐?!”狐婴喝道,几名黑衣见他理直气壮,动作不由一滞。“我自己走!”
狐婴说罢又大笑,一直走到大帐外,他的笑声也隐隐传来。郭开这时候进言道:“臣请太后令:他日再有敢进言裂土封王者,斩之。”
“诺。”灵袂答应,但随着她的答应,大帐里再也没有谁进言。南迁,是注定的。
赵军幕府,朝议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既然大家已经做好了南迁的准备,又没有办法说服楚人在赵地投入更多的资源,那就只能南迁。四十里外的秦军幕府,王翦的位置空空荡荡,是王敖与护军大夫赵栀在主持军议。秦军大败,折损五万多士卒,若不是圉奋率领骑兵拼死相护,说不定已经全军尽墨。
接下来该怎么办,这是个大问题;罪责在谁,这是第二个大问题。特别是第二个大问题,事关诸人的爵位和脑袋大王性情越来越暴躁,身边之人动辄得咎。现在全国又在肃清荆人侯谍,万一谁被说成是荆人之侯,因而故意输阵,那就要万劫不复了。
王翦幕府全是黑色,府内没有一件彩色漆器,几案兰琦、席帷帐,皆不髹漆彩画,诸将坐于幕府犹如坐于灵堂。没人说话,诸人都在等一个消息。只是这个消息已经等的过久,白日的征战奔逐非常消耗人的体力,就在诸人快要睡着时,医者快步走了进来。
“我翁若何?!”王贲第一个跳起,抓住医者急问。
“大将军……”医者连连摇头,他转头示意身后仆臣捧着的血箭,道:“箭已取出,药已服下,后事如何,但凭天命。”
从血迹上看,箭矢没入体内最少三寸,这已是深入五脏六腑了,王贲抓过那支血箭,整个人都在发抖。然而医者的话并没有完,“大将军言,我军当退。”
“当退?”赵栀与王敖脸上全是讶色,他们本以为王翦身死,没想到未死。他们本以为王翦未死也是将死,没想到王翦还能下达撤军的命令。
“大将军言,我军当退。”医者只是转达这道命令,说完他就揖礼告退了。王贲本想马上去寝帐看望父亲,却因为这道命令不得不留在大帐商议。
“大将军何意?”右军之将是羌问道。“今日之败,乃我军阻截赵人仓促成阵之故。我军尚有二十五万甲士,何惧荆人?明日理当再战。”
“今日之战,荆人未用巫器,我军败矣。明日荆人巫器尽出,我何以战?”王敖并不担心自己的言辞会被人视为是誉敌怯战,他不想秦军有无谓的伤亡。
“子仰以为我军必败?”赵栀是把主将杨熊送入大狱的护军大夫,秦军未能截住赵王,还被楚军打得大败,现在又要撤军,他已经非常不满。
“灞水之战若何?”王敖说起了白鹿塬之战,“两军对垒,荆人不过十万,然我军败矣。非我秦卒不勇,乃荆人有巫器,以巫器破阵,易如反掌。”
灞水之战秦王赵政就在军中,赵栀可以说任何人怯战,却不能说赵政怯战。
“如此我军当退至何地?”羌在王翦帐下数年,诸事都对王翦信服,他只是不甘战败。
“荆人进至何地,我军便退至何地。”王敖道。他担心护军大夫赵栀反对,故而又道:“若荆王再攻入关中,关中亦将如此应对。”
“尚若荆人进至井陉……”赵栀闻言有些不悦,王敖这是拿国尉卫缭压人。
“那我军便退入井陉,然后死守井陉,告急咸阳。”王敖道。
“如此与战,大王必怒。”赵栀拂袖。
“不如此与战,折损士卒,乃至全军覆没,大王更怒。”王敖脸上浮出笑容。“护军大夫以为当与荆人战,还是当于今夜退兵?”
“今夜就退兵?”不说赵栀,连羌、圉奋也是错愕。
“既已经议定退兵,自然于今夜退兵。”王敖站了起来,走到了地图旁。“雨雪之前,我军必要死守井陉、滏口,彼时大河冰封,荆人必退。荆人一退,赵地尽归我有。”
王敖的提议赵栀没有当面反对,王贲见此快步出了大帐,往父亲的寝帐疾走。夜中他还未靠近寝帐,便有人喝道:“何人?!”随即传来兵戈之声。
“王贲在此。”王贲听出这是父亲亲卫之将王罗的声音。
王罗听到了他的声音放下了戒备,道:“是少将军。”
“我翁若何?”王贲急急往前走,王罗在身后跟着,却不答话。
“我翁若何?!”王贲更急,出事时他在数里之外,撤退到滏水以北父亲又一直在医治,他未见半面。
“少将军,大将军……”王罗欲言又止,好在寝帐已在眼前,他苦笑道:“请少将军入账。”
“啊……啊…啊,啊…啊…啊…啊……”
越靠近寝帐王贲越能听到女子的娇喘,这当然不是痛苦的声音,这是快乐的声音。狐疑中走到寝帐外他不觉停步,这才看见早上那名少女又被父亲压在身下,接受父亲越来越猛烈的挞伐。
脑子轰的一响,他什么都明白了。
第五十五章 知命
**越强,能力越强,这几成定律。毕竟你不可能要一个对女人毫无**的人殚精竭虑,彻日彻夜的工作。只是**强到入狱,那就要接受开疆拓土的艰巨任务了。在古代,这种人向来被迁至殖民地或者边疆,去征服异族。
“荆王要我军前锋退后三十里?”当夜,消息就传到长平秦军大营,带话的是王剪之子王贲。
“然也。”王贲军阶更小,只是个校,而立之年的他武气十足,却也继承了父亲的通达,对谁都很谦卑。“禀告大将军,家严已令人绘制陈城详图一幅,请……”
军人谁愿意后退?听闻王贲说陈城图,辛梧眉毛一跳,顿时来了精神,他抢过那图先是看了一遍,后问道:“陈城有甲士几何?”
“弗知也。”王贲道。“然我军至陈,荆王不与我军战,恐甲士不及五万。”
楚军全在城里,兵力多少只能靠猜。辛梧颔首,此前侦之的兵力也就在五万左右,其中包括在大梁尽歼舟师的楚国舟师。
“城池固否?”辛梧再问,城高图上都有标识。
“乃坚城。”王贲如实道。“其东南是池泽,水路不绝,其城难破。”
“嗯。”辛梧没有说话了。楚人舟师如何,在大梁已经领教过了,那种新式大翼战舟楚人到底有多少艘,谁也说不清楚。而仿造楚人这种的新式大翼战舟,先不说耽误时日,就是不耽误,也没有样船。
当然,秦军还可以分兵监视陈城,绕过城池攻向腹地,可陈城后方就是鸿沟和颖水交汇之处,河汊后方又是项城。项县已经是上将军项燕的食邑,那肯定又是一个坚城,能不能渡河不说,渡了河也很难拿下。总之,因为楚人新式大翼战舟的出现,在这河汊纵横的淮北之地,秦军动辄得咎、处处受制,战场与战场、军队与军队全然割裂,陆战似乎变成了一场水战。
辛梧现在的想法是请大王避开夏季,待秋冬时节再做打算。这样虽然给了楚人以喘息,可对整体来说是有利的,最少像纱水(蔡水)这样的小河枯水期不能行舟……
军人想的永远是进攻,直到许久之后,护军大夫赵梓咳嗽了一句,道:“荆王要我军后撤,大将军以为如何?”
“赵大夫以为如何?”辛梧反问。他觉得这应该是护军大夫的事情,他只管进攻。
“我以为?”赵梓是第一次作护军大夫,他眼睛左顾右盼,得不到任何暗示的他只好道:“既然此事关系华阳祖太后安危,又是大王着急寻芈女公子返秦,后退三十里也无妨。”
赵梓话一出口李信就有些不悦,但他被自己的副将拉住了。辛梧哈哈大笑,道:“好,既然赵大夫让我军后撤三十里,本将当即从命。”
辛梧‘从命’二字吐音很重,秦军全为爵位打仗,凡事自然争功诿过。能不能撤军,关键在撤军的责任是谁、会不会给自己造成损失,鬼阎的前锋撤退到长平无甚损失,责任又由护军承担,他为何不从。
陈郢正寝,寂寞了许多年的床榻终于挤上了两个人,熊荆仰躺,笑看着里侧的芈,嘴里篡改着大话西游的台词:“曾经有一个美丽的女子躺在我身边,可惜我的小鸟还未长大,等我长大的时候我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大王何言啊。”芈格格直笑,和熊荆呆久了,她‘懂事’了不少,知道小鸟是什么。
熊荆抚着她的脸,不舍中,从前背咏过的唐诗忽然就咏了出来,“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唐时语调已不同于先秦,但‘绝代有佳人’之句一出,芈当即就怔住了。安史之乱后杜甫所作的这首佳人极为凄婉,诗中的佳人先是高官之女,乱中兄弟被杀,自己也被丈夫遗弃。熊荆背到‘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前一句就不敢背了。
“后来如何?”芈眼睛眨巴着,虽然在她看来熊荆无所不能,可这样的诗还是让她忍不住亲了熊荆一下。这是熊荆苦心调教的结果,亲,吻,还有以后的xx……,想到把一个懵懵的小萝莉调教成什么都会、且乐在其中的女人,他就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成就感。
“不够,要吻一下。”熊荆得寸进尺。
“嗯。”芈真吻了他,有些笨拙,还乖巧的闭上了眼睛。
“后来如何呢?”芈以为吻了一下熊荆就会念下去,没想到熊荆根本就不想再念。
“无有。”熊荆笑道,诡计得逞的模样。
“大王无信。”芈埋怨,手摇着熊荆。发嗲其实是女人的天性,虽然没有嗲这个字。
“你真要听?”熊荆被她摇得要散架,他不由想到齐桓公的女人蔡姬齐侯与蔡姬乘舟于囿,荡公。公惧变色;禁之,不可。公怒,归之,未之绝也。蔡人嫁之。四年春,齐侯以诸侯之师侵蔡,蔡溃……。几百年前的女人摇个船就亡了国,现在的女人摇个床他就要薨了。
“嗯。”芈终于不摇了,就想听知道诗中的佳人后来如何。
“后来不太好。”熊荆打了预防针才把后面的诗续上,芈听完眼睛雾蒙蒙的。
“这是那些臭屁文人瞎写的,佳人就是他自己,夫婿就是国君,没了官做,他自然要埋怨国君了。”熊荆说了一个解释,“哪有大王把嫔妃放在空谷中的。”
“不是大王作的?”小女孩好骗,杜甫也有私货,芈一下子就笑了。
“不是。”熊荆也笑,道:“我作的是这首,咳咳……”芈再笑,脸庞如花,熊荆一时看呆了,他此刻才发现,小萝莉的脸也很好看。
“快说快说,大王快说。”芈笑得更灿烂。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这首已经是李延年歌了,熊荆据为己有。他是唱出来的,依照十面埋伏里的曲子,语调因为是西汉的,倒好现在无二。“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第五十六章 十年
王翦担忧赵政会大怒并不是多虑,出生于邯郸的赵政和母亲赵姬在质宫里吃了不少苦。在赵国,门庭若市与门可罗雀往往只是一夜之间。委质于赵国本就是有对赵国俯首称臣的意思,而质子在这个时代常常是弃子。赵政灭赵,除了战略上考虑,确实有报仇的意味。
赵人突围而出楚军接应,楚赵联军合力击退人数倍于己的秦军。曲台宫内,赵政还没有看到王翦的请罪上书,人就已经暴跳如雷了。
“这王翦如何为将?这王翦如何为将?!”赵政完全忘记安阳之战时胜利的喜悦,那次胜利虽然没有斩首多少,只能说是击退,仍然让他津津乐道了好久。
“大王,我军仓促列阵,故而不敌也。”卫缭在旁解释道。王敖用更快的方式报告了整场会战。“荆王率铁骑重伤王翦,夺我旌旗,故而败退。本是死局,幸得骑军舍命相护,大军方徐徐退至滏水以北。若渭南大战时我军亦有……”
渭南大战秦军大部尽墨,被俘者三十余万,是秦国长平之战后损失最大的会战。提起这场会战赵政额头青筋就直跳。‘秦王赵政,你曾忘荆人之辱否……’,每日最少听闻四次的问题又在他耳边响起。极力忍住心中的悲愤,赵政问道:“国尉以为当如何?”
“王翦大破赵人,杀颜聚;又败楚齐大军,杀项燕,此善战之将也。”卫缭回忆王翦的战绩,提醒着赵政。“既然其伤可愈,便不当换将,仍命其战于赵地。荆人素依水行军,下月大河冰封,荆人只能退至河南,我当尽得赵地也。”
“然王翦是熊启举荐之人,”赵政脸还是阴沉。他不收回王翦兵权,不是因为廷尉府、国尉府没有王翦与熊启交好的证据,而是王翦刚刚击败楚军、射杀项燕。突然就拿下,与国内宣传不符为激励民心士气,秦国专门为安阳之战大全国。
“王翦乃秦人。”秦国处境越是危难,卫缭这个国尉说话越是理直气壮。“熊启举荐王翦之前,此等将率大秦军中数不胜数。丞相相荐,王翦必视其为父母,此何错之有?大王当怀柔待之以为己用,而非将有用之才皆视为荆人侯谍。”
“寡人知也。”赵政沉默片刻,对卫缭深揖。“卫卿以为赵地之军当如何?”
卫缭知道赵政会接受进谏,他以前是不甘于楚王,想与楚王一较高下,现在则是仇恨楚国的一切,哪怕是与楚国稍微擦一些边,也要摧毁之。这显然不是智商问题,是性格问题。
生下来就自卑、常常被人欺凌的人才会产生这种情况:处处都想表现自己,哪怕付出代价也要表现,原因仅仅是怕人看轻;一旦受到伤害,又会变得愤怒无比,如果这种愤怒不能(或不敢)发泄在欺凌者头上,就会发泄在其他与此有关、或者与此根本无关的人身上。
卫缭究竟是鬼谷出来的学生,不经意间就完全把握住住了赵政的性格。见赵政向自己请教,他并不谦虚,直接道:“赵地之军仍以王翦为将,圉奋率骑军屏护大军后撤,有功当赏。荆王退兵后,大王还当召其入咸阳,与王对饮。”
“与寡人对饮?!”赵政错愕。天有十日,人有十等,圉与牧,两者都是等外人群。
“圉奋弃荆国而入我秦国,又善骑战。若非骑军拼死相护,此战将如渭南之战也。”卫缭解释道。“臣以为秦马确不如荆国龙马,然秦骑已能击退荆人铁骑。他日秦荆大战,骑军必可使我立于不败之地。”
卫缭想到了很远很远的事情。秦国正在他的安排下,有条不紊进行一场规模庞大的绞杀战。整个过程就像池塘里捞鱼,鱼很滑,根本就抓不住,但如果将池塘里的水全部抽干,只剩下一片小水洼的时候,鱼就跑不了了。灭赵、灭齐,全线攻楚,都是这个战略的一部分。
邯郸赵人南迁并不要紧,赵国县邑的黔首不迁走就行了。至于汉中和巴蜀,楚国如何承诺,秦国则加倍承诺。日后巴国、蜀国、苴国……,既然可以复国,那就可以灭国,是复是灭,全在形势。一旦攻灭楚国,收拾这些小国那是易如反掌。
秦都咸阳,申斥王翦的王命从曲台宫发出,上面的言辞不痛不痒,没有过分责备也没有过多抚慰,但意思很明确,整个赵地的秦军,包括太行山以西的太原郡郡卒,依然归王翦指挥;
赵国昌城,未到十月就开始下雪。拖家带口、满脸菜色的赵人一边流泪一边登舟,登舟如此,等舟后舟吏吆喝一声,手们开始划桨,这些衣裳褴褛的人齐声痛哭起来。
对于自己的出生之地,哪怕是动物也有感情。舟上赵人哭,岸上的赵人也跟着哭。维持秩序的楚军对此已司空见惯,他们还小心戒备,提防有人跳水寻死。然而这一次啼哭随着数艘王舟靠岸,很快就停歇了。
那一日秦军天不亮撤军,楚赵两军追了两日,秦军有骑军,又尽弃辎重,到底还是跑了。本来楚赵两军是要继续追击,一直追击到井陉,但实践中却发现,楚军还是沿着黄河支流往北推进最为省事,如此运走的赵人也最多。于是熊荆命令楚军退回邯郸,驾舟往北。
楚军冰封即退兵,仅同意让出大梁北城,不同意明年率军尽复赵地,灵袂只能下令赵人南迁。不过南迁不是一次性南迁,邯郸附近的庶民先登舟运至大梁,她与赵迁,还有赵国群臣依然留在邯郸,等待舟楫返回再至大梁。
赵楚两军除集结邯郸,余者顺大河北上,搜寻大河两旁的赵国庶民,舟楫返回后他们也将运至大梁。大河何时冰封?舟楫能往返几次?无人知晓,总之现在就是用尽一切办法运人,愿意走的,不愿意走的,只要是赵人,都要奉王命登舟。
身无长物、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闾左毫不犹豫,有家有室、有田有产的闾右则好像死了爹一样难过,一些人家甚至连夜逃亡。若是不能亡,登舟时悲愤过度,则会跳水自尽。
王舟缓缓停靠昌城码头,王舟上的熊荆听到了赵人的哭声,他也知道这些赵人为什么哭,然而他喜欢听赵人的哭声。哭声代表不舍,不舍也许是因为田产,但更多是因为感情。眷恋乡土的赵人才是好赵人,那些听说去大梁衣食无忧便踊跃登舟的佣夫闾左真的不适合南迁。
“赵人思乡也。”穆棱也看着那些茫然间停止哭泣的赵人。因为容许庶民纵观,这些有点麻木的赵人看着王舟上一身韦弁服的熊荆,也看着熊荆身侧的穆棱等人。
“只愿所有赵人都思乡。”熊荆道。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的细看赵国庶民。赵人身材普遍比楚人高大,郢师士卒平均身高为一米六四,还是挑选的结果,少部分赵国女子也能达到这个身高,男子则普遍超过这个身高。
但登舟的赵人中,傅籍男子很少,便是有,也多是残废赵军负责的城邑,这些人通常会被赶下舟楫;而楚军负责的城邑,只要认为这是兵戈之伤,他们就会被发放简策,准允登舟。
舟楫上更多的是五尺以下的孩童,这些孩童背着家什衣裳、粟米菽麦,有些还扛着簸箕耒耜,手上拉着耕牛或者几头黑猪。一些更小的未龀童子干脆坐在牛背上,脏黑的脸上眸子乌亮,与不敢抬头的母亲不同,他们愣愣地看着从不远处经过的王舟。
觉得王舟没什么好看,他们转而低头再度摆弄手上的马口铁罐头。罐头是军粮,要运家什、要运家畜、要运耕牛,舟楫上塞满了人,做饭是不可能,只能发放各种肉罐头和粝饼。
“罐头难开。”顺着熊荆的目光,穆棱也看到牛背上的童子想打开手里的罐头。即便是他,没有工具也打不开这种不知怎么造出来的铁器。
“赵地已无男子?”熊荆不再盯着牛背上童子,他目光扫过几艘舟楫,都没有看到合格的、能作为士卒的男子。
“赵地确已少傅籍男子。”穆棱跟着冠子在赵地呆了好几年,学舍的学生又来自赵国各地,对于赵国的情况要比一般人了解。“大王迁赵人于大梁,非有十年,不可复赵。”
“十年?”熊荆又看回那个牛背上的童子,他的罐头已经交给了一个女人,应该是母亲。童子不过五、六岁,以赵人的体格,十年确实可以披甲上阵。
“十年后,秦国亡否?”穆棱问出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这个问题他曾问过冠子,但冠子笑而不语。
“十年后若秦国未亡,那楚国已亡。”熊荆武断道。他说话时忽然觉得楚国国内的孩童要好好培养,特别是在营养上要加强。和眼前这些赵国孩童一样,他们担负着在未来十年内守卫楚国的重任,体格是很重要的。即便个长不高,那也要足够的壮。
第五十七章 袆衣
北地飞雪,楚国骤冷。
虽不似北国那般一夜间枫叶尽染,却也是一层秋雨一层凉。秋意越来越浓、知了声越来越稀,落叶越来越多、荷叶越来越残;街巷大市、酒肆食坊,王宫苑囿,人们的衣裳越来越厚。
冬天是黄海风浪最急的季节,正常情况下浪高便有一点五米,寒潮过境时浪高有时甚至高达八米,与台风北上毫无二致,要想在这个时候绕过风浪最急的成山角,几乎不可能做到。而为了达成突袭的效果,战舟除了要绕着山东半岛行进,还要躲避齐人巡逻的舟师。
两百多年前吴国和齐国曾在琅琊台附近海面进行了一场海战。楚国善用舟师作战,齐国不可能不对此加以提防。而要避开齐人舟师,整个舟队估计要划行两千多里才能悄然抵达莱州湾。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战舟有两种航程,一是紧急情况下日夜不停的划行,但这仅仅是一天,第二天航速便会大减;二是均速划行,五人三浆的卒翼战舟可做到四百里一日,晚上手要良好的休息,并且持续时间不能超过五天,超过五天要彻底休整。
即便卒翼战舟能用五天时间划到莱州湾缁水入海口,能溯水而上两百多里抵达临淄,他们也没有力气战斗了。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抵达临淄的郢师必会被齐人大败。
“大浪可有时日间隔?”熊荆问道,“气压如何变化?”
“有。”朱雀号在黄海待了快两个月,巫觋横对黄海天气已逐渐熟悉。“每月或有六七日大风,风级多为七、八级,亦有十二级者。靠近时气压先降,天有卷云,而后低云密布,或而有雨。雨停雨小时天气遂定,风向不变。然这不过一、两日,两日后风向再变,狂风大浪,气压大升,气温大降,大雨滂沱,雨停风浪方歇。”
巫觋横不愧是第一期里学得最好的,他总结的这些连一同经历过的红牟都不能尽述,更不能像他一样将风暴说的这么富有层次感。
“年后风浪将歇否?”熊荆点头表示赞许,而后问了一个谁也没办法回答的问题。
“臣不知。”去年三月登陆养马岛,可正式记录海况信息要到四月。正月、一月、二月黄海海况如何,诸人一无所知。
“大王,以去岁观之,三月黄海当浪歇。”红牟想起了去年三月黄海海况,建议三月出师。
“三月太晚,最迟二月。”熊荆说了一个理由。“三月浪歇齐人也知。不佞以为或可如此。”
拿着重新测绘修正的过黄海海图,熊荆指着琅琊道:“舟师从郢都顺淮水东下,至东海后北上琅琊,至琅琊后往东……”
琅琊的东面就是朝鲜半岛,熊荆的手指落在半岛的某处:“在此休息数日。而后沿岛北上,至庙岛纬度后径直往西,进入海湾,如此航程几里?”
地图仍然是不精确的,熊荆无法判断从琅琊台到朝鲜半岛有多少里程,但从整个地图上看,把两千多里的航程分成两段,哪怕加了几百里,也要短于此前的两千多里。特别是中途的休息可以让士卒不至于那么疲惫。且横渡黄海去朝鲜也是一条古航路,差别在于古人是从登州出发横渡,现在熊荆是从琅琊台出发横渡。
“或一千三百里。”地图没有比例尺,红牟只能猜一个距离。
“可。”熊荆听闻只有一千三百里,当即表示可以横渡。“朱雀号即刻寻觅合适落锚之地,并预备煤炭柴草,并度量琅琊台至朝鲜,朝鲜至庙山群岛航程。”
与攻拔沙羡相比,攻拔临淄难十倍不止。海况的调查、舟楫的调配、士卒的训练、纬度航道的确定、后勤的支撑、情报的收集,城池的攻拔,齐国政坛的把握……,任何一处出现错误,整个计划都将半途而废,使得楚齐两国继续交恶。
确定从海路进攻齐国后,熊荆便把整个构想全盘告知作战司的郦且。他和红牟、巫觋横等人不可能完整整个计划,虽然从常识上判断计划是可行的。郦且听闻郢师将跨海至朝鲜,然后再从朝鲜跨海进攻临淄,目瞪口呆了半响才反应过来。“海中凶险,若有巨浪……”
“二月黄海已无大浪,便有气旋,亦可提前预知。”熊荆答的比较专业,一些词郦且根本理解不了。“横渡只需三日,三日海况可以确保。”
“大海茫茫,又怎知方向?”郦且再问,他对航海一无所知,也不想质疑熊荆,只是将郢师三万多人投入大海,这样大胆的举动实在是匪夷所思,一旦发生意外,结果就是全师尽墨。在他的理解中,即便要从海路进攻临淄,也应该沿海岸而行。
“朱雀号能逆风而行,以朱雀号为向导即可。”熊荆再道。导航实际是最容易解决的问题,熊荆担心的还是海况。“可先使人入海,一试黄海是否可渡。”
“哎。”郦且一声长叹,他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熊荆的节奏。“大王要臣等如何?”
“还能如何?”熊荆反问道:“依照实际,制订细致可行的计划。再则,收集临淄各项情报,如何攻城、如果把握齐国朝廷,如何清除后胜一党?”
与海洋有关的其实只是作战计划的很小一部分,只是行军,行军之后还有作战,还有攻城。几年前楚国卖了五万套钜甲给齐国,郢师面对的将是身着同样钜甲的齐军;
而临淄是齐国的都城,虽然五国攻齐使得临淄户数有所减少,但防守力量不容小觑。如果野战,郢师面对的将是大约十万人的持戟之士。而如果攻城,那面对的齐军将更多,即便临淄只有民户六万,一户三个大人,也有十八万人。
最后,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如果攻拔临淄不能产生震慑的效果,使齐国改变亲秦政策,那么战争再顺利,战略目的没有达到,作战也是失败的。不过这一点就不是作战司能把握的了,能较为准确的判断这个问题的应该是常驻临淄的屈光,他最清楚齐国国内的形势。
郦且谨记熊荆的提出的那些要求,打算让作战司开始制订临淄作战计划,不过在此之前,他也有一些要汇报,其中最棘手的就是防务建设。
“竟有一千五百里之巨?!”看着郦且呈上来的国防建设计划,熊荆倒抽口凉气。修筑一里混凝土城墙需水泥七百五十吨,修筑一千五百里则要一百一十二万吨,简直是骇人听闻。
“禀告大王,各地筑城多也。”郦且解释着,这并不是修筑一条一千五百里的长城,这是要修筑十几个城池。假设一个城池五十里,十个就已经五百里,二十个便有一千里。得到这个数字并不奇怪。
“何来如此多的城池?”熊荆放下手中的计划,有些责怪的问了一句。
“这,”熊荆没看计划,郦且只好自己念了。“大梁当扩建,南城虽是魏人所有,然魏人所用水泥亦购于我国。魏国多金,故魏王愿筑百里之城。
郢都乃我楚国之都城,方五十余里,若要将淮水码头、曲阳煤山纳入城中,当筑城两百里。”
郦且接着说郢都,郢都筑城计划讨论了好几次,鉴于焦炭的重要性,不少朝臣建议将曲阳煤山纳入城池范围。当然也有其他观点,即在煤山修筑一城,两城互成犄角,如此只需修筑一百三十里城池,大约能节省七千金。
“陈、项、上蔡、彭城、洞庭彭城、夏邑、九江、广陵、昭关、金陵、杭郢、番禺,此十二城或四十里、或五十里、或百里不等,十二城当有七百里,如此已有千里。”郦且又例举了十二个城池,这些城池都有巨大的战略价值。
淮上主要是陈、项、上蔡(上蔡仍属魏国,但在适当时候租借过来也无不可)、彭城,这些城池都是五十里;洞庭彭城、夏邑、九江、广陵、昭关、金陵,这六城在长江沿线,从洞庭湖彭城到江淮防线的根基金陵,除夏邑、金陵、九江外,其余城池为四十里;杭郢计划是筑城百***禺因为有冶铁、造船,计划也是百里。
另外还有李、独松关、姑蔑三地组成的两百里左右的浙北防线,还有五岭第一道长二百五十里防线,这些加起来确有一千五百里,而这,还不包括旧郢作战中的几个筑城计划。
按封人纠对外一里九十五金的报价,一千五百里城墙的修筑需要花费十四万多金,这是一笔大钱。
熊荆不得不静下心来细算楚国现在的花销,主要是战舟、海舟、渔船、骑兵、积粟这几项。
全国此前有大翼战舟五百艘,实行新兵制后,军队数量下降至二十万以下,如果二十万军队全部使用卒翼战舟,那需要建造六百二十五艘,七十二金每艘需要四万五千金,加上后勤船只,共计在五万金左右,以十年计,每年大约投入五千金。
第五十八章 诱惑
住在逆旅中的公孙嫣当日就结账离去,出郢都坐上北去的航舟,赶往九百多里外的大梁。水运越来越成为楚国的命脉,鸿沟、淮水日夜都可以通航,新造的专门用于载客的速运航舟每日行两百里,五天时间就能行至大梁。
她离开郢都的时候,灵袂也第二次离开邯郸。背着王城正门的那双高阙,她和赵迁的王驾越走越远,对停舟于牛首水上的卒翼王舟来说,那面旗则是越来越近。赵人终于南迁,赵国除了燕代之地,其余尽归秦国所有。
见证这一时刻的熊荆无法阻止自己想起项燕。项燕说过,攻秦不能救赵。果然。但是,不攻秦就能救赵吗?熊荆感觉自己犯下了致命的错误,楚国的政策一直在独自抗秦和联合抗秦中不断摇摆,一如楚怀王时期的国政在联齐和亲秦之间摇摆。
“禀大王,赵王欲与大王同舟。”抢在灵袂与赵迁之前,宦者令缪常派人前来相告。
“哦?为何?”熊荆有些奇怪,他已为赵迁和灵袂准备好了一艘王舟。规制当然是不符合君王的礼制,可卒翼战舟就是卒翼战舟,熊荆不容任何人将它改成画舫。
“禀大王,寡君仰慕大王,日习工马,今见大王如见父兄,欲日日在大王之侧也。”身着皂衣的寺人嘴巴甜的紧,他把熊荆比作父兄让人听着心里非常舒坦。
“楚赵兄弟之邦,何言父兄之谓。”熊荆婉拒寺人的奉承。“若赵王不嫌不佞王舟狭小,大可登不佞之舟,只是夜里就寝有些不便。”
“回大王,无有不便。寡君就席于地则可。”寺人道。
与赵王迁同处一室可以,但与赵王迁那个小屁孩同床共枕,熊荆很不习惯。他叮嘱长姜再找一张床榻时,赵迁和灵袂的车驾到了岸边,登上王舟的不仅仅是赵王迁,还有太后灵袂。灵袂是太后,她上来拒绝也不是,赶走也不是。
“大王为赵国奔忙,灵袂无以为谢,只能击筑以悦大王。”灵袂含笑看着熊荆,她的话与其说是请求,不若说是告知。随行的侍女已经将长筑摆了案上。
“舟上风大,太后不如到大梁再击为好。”王舟已经起锚,先是顺牛首水汇入漳水,再顺漳水汇入黄河支流,那时舟楫才逆水南行。北风拂面,顺水北下的王舟甲板寒风更烈。
“既如此,灵袂敬诺。”灵袂揖向熊荆,不光言辞身形,连神态也有一种难得的顺从。她揖礼揖的很深,背后的展衣紧绷,立即就展现出了腰臀。
年龄越大,审美越下。女人的腰臀对于久经人事的男人来说诱惑胜过脸与胸。灵袂腰肢纤细、臀如密桃,扭动间很容易让人产生**。熊荆趁她低伏扫了一眼,立马就将目光挪到她加满副次的头饰上。然而这时候她揖礼恰恰起身,宽松低垂的衣襟与雪白的酥胸间露出一道缝隙,无法控制的、熊荆的目光热切而贪婪的停留在那道缝隙里,不想出来。
年轻的身体每天早上醒来都是竖立,这种竖立只有用剧烈的训练和运动磨平。秦国的重压和战场的厮杀让熊荆平时无暇顾及这些,他对芈是情爱,而少女的腰肢好像灌了铅的船龙骨一样僵直沉重,腰臀根本就未分,全不见少妇的荡漾和风韵。此时当他以男人的眼光注视灵袂这个尤物时,多年来一直被压抑的**在一瞬间点燃。
礼毕的灵袂抓住了熊荆包含**的目光。她心里微笑,口却虚张着,玉手也慌忙掩向衣襟。脸色羞红间,她再拜道:“灵袂体弱,太医言不可受寒,请大王恕灵袂告退。”
诱饵放出去,但第一次决不能让鱼儿得逞,清楚这一点的灵袂告退后便在小舟的接应下离开了王舟。这时候熊荆血气还在体内翻涌,他不想显露自己的心思,甚至不想看她,但就像刚才不能自己一样,他注视着灵袂离开,直到她登舟入舱。
“大王,赵太后……”一个成年人和一个十三岁的小屁孩是没有多少共同语言的,吃了一罐鱼罐头的赵迁很快就打瞌睡要睡觉了。
“如何?”看着进谏的右史,熊荆并不避讳的直言。“狐媚不佞否?”
右史也是成年人,家中一妻一妾貌美如花,他没有证据说灵袂勾引熊荆,但他能感觉到熊荆身上某些东西被激活了,这是他非常担心的事情。少年一旦放纵,后果难料。
“臣正有此忧。”右史说话时不免看向舟尾的舱室,赵迁正睡在里面。“此女不吉,被赵悼襄王立为王后,赵悼襄王薨;后又与春平侯苟合,春平侯卒;若……”
“不必再言。”熊荆将他拦住。他相信天命,但不相信这样的天命。右史如果说的太多,很容易激起他的逆反心理,说不定他真就去试一试赵太后的深浅。一想到去试试灵袂的‘深浅’,他心头火热更甚,目光竟然又看向身后灵袂所乘的王舟。
“说一说父王吧。”他极力扭过头对右史道。“父王当年如何从秦国返国即位?”
熊荆困顿忧愁的时候常让左右二史将讲楚国列代先君先王的故事。楚国史官还没有堕落到讳败为胜,只是换成了儒家敬天爱人的立场,所说的故事都有古板的教诲味道。
但从故事本身,哪怕是楚灵王那样的暴虐之君,他也能感触他鲜活的人性。而父王,他实质上和当年入赵为质的异人没太多不同。他入咸阳为质时,楚国只剩下小半个东地,可战之卒不及三十万,国力比韩国都不如。
他还是太子,所以还要提防国内有人行废立之事。可惜咸阳质宫毁于大火,不然他真要一寻父王的过去,弄清楚他入秦为质到逃秦返国那九年间,在秦国经历了些什么。他还想知道熊启、熊梦这两个兄长的一切,他们和芈一样是楚秦交恶的悲剧,历史滚滚车轮下的牺牲。
第五十九章 无用
从邯郸到大梁七百多里全是逆水上行,即斐、干侯、内黄、戏阳,牵邑,沿途的城邑全部残破,要一直到津,河道进入东郡、河内郡的范围,大河两岸才能看到城邑人家。
这是秦郡,远远看见楚军舟楫,邑守命令鼓人击鼓,阍者迅速关门。唯有城邑外的两岸村闾田野,才能看见站在岸边丝毫不惧怕庶民。
濮阳是卫都,就在黄河南岸。迁卫君于野王后,此地已归秦国东郡。中牟就是几个月前的会盟之地,那里是秦赵边境。若秦国伐赵,当屯兵此两地。
“禀告大王,濮阳未有秦军,但有粮秣,一旦大军北上易水……”司空马道。
“然秦军何在?”赵偃打断道。他听了半天,似乎还是相信建信君之言,最重要的是秦王承诺不救燕,这是默许赵国伐燕。并且秦军全在楚地,要从楚地调几十万大军至河北,最少要一个月。有此一月,赵军已从易水南下了。
“大王,秦王无信也!”司空马听出赵偃的意思,有些痛心疾首。“若伐燕,秦必伐赵。”
“燕国绝非秦国,伐燕,秦若不救,寡人灭此朝食尔。”赵偃道,挥袖间有几分王者风采。
“大王试想,若赵国灭燕,于秦何利?长平一战,秦军险胜,至此秦国方称霸天下、列国敬畏。当年秦国以举国之力险胜赵国,今又怎会坐视赵国从容灭燕,再成劲敌?”司空马只能与赵偃说理,妄图作最后一次说服。“秦人素重利,一旦赵军拔下燕都,大军可顺河水直通赵境,赵军身处易水,返城乃行陆路,陆路一日三十里,何日才能返至邯郸?”
水路陆路之别让赵偃一愣。顺水而下,如果夜间也行船,一日两百里不止,咸阳至濮阳也就一千六七百里,秦军当然不可能从咸阳出发。从咸阳到濮阳都是秦境,大军沿河集结,以秦军的效率,十天就能行至赵国境内作战。十天,易水至邯郸看似只有八百里,三十里一日那可要走二十多日,赵军根本就赶之不及。
司空马最后一番话打消了赵偃伐燕的念头,他与建信君出正寝后郭开仍在,赵偃道:“郭卿以为……寡人当伐燕否?”
“大王是否伐燕,当看陈城之战。”郭开听了半天,也知道当今大势。
“哦?”赵偃不解,“秦军已围陈城,楚王身陷其内。秦军二十万、魏军二十万,昼夜猛攻不止,下月或能得闻陈城城破、楚王战死之讯。寡人若不伐燕,晚矣!”
“非也。陈城曾为楚国郢都,乃坚城。楚军有钜铁之利,又有投石之器,更有……”郭开本想说守城的是廉颇,可廉颇作为抗秦派,提他那就是政治不正确。“……更有楚王坐镇,秦魏大军下月断不能破城。”
“郭卿之意,寡人应趁机伐燕?”赵偃听闻陈城战事将僵持,眼睛不由一亮。
“非也。臣并非此意。”郭开连忙否认,“伐燕与否,兹事体大,臣又不熟兵事……”
赵偃本希望听取郭开的意见,可这样的事情郭开根本就不敢插嘴。这可是政治赌博,若秦军真的趁邯郸空虚时伐赵,支持伐燕之人政治上再无翻身的可能,他虽然拥立有功,也不过免死而已。
“这当如何是好?”赵偃不耐烦的站了起来。伐燕这种事情应当保密,他不可能于人人问策,亲近的臣子意见分歧又太大,他难以抉择。
‘呜呜呜……’明堂外飞雪漫天,寺人进来的时候,帷幕一开,寒风夹着雪花便灌入了明堂。堂内猛得一冷,赵偃于是又坐下来烤火,连打几个哈欠后,他打算不再想这个烦心的问题,这么寒的天,还是退至小侵,换上深衣与两位爱姬在塌上叙话最舒服。
“见过大王!见过大王!见过大王……”陈郢城头,冰霜满地,女墙更冻着块块血迹,这是昨夜魏军留下的东西。此时,熊荆也如廉颇那般巡城,县卒每见他来,哪怕冻得只打哆嗦,也会昂首挺胸向他揖礼。
“可是病了?”一个县卒流着鼻涕,脸色不正常的晕红,熊荆看到了。
这是个没有棉花的时代,御寒除了皮裘就只有絮。什么是絮?絮就是坏茧抽出的残丝、好茧的细丝、断丝,这种东西论石卖,庶民买得起。
“禀大、大王……”看见大视县卒本就紧张,这时再见大王问话,那名县卒更加紧张。
“见过大王。”卒长跑了过来,他不知大王为何停下。
“让巫觋给他测温,若温度高了……”如果温度高了熊荆也不知该怎么办?缺医少药的时代,疾病大多靠病人自己痊愈。
第七十六章
“可是姜没有了?”围城之后,陈郢物资匮乏,最先短少的居然是姜。城头夜半寒冷,不能喝酒的县卒若是有一碗滚烫的、带着油腥的姜汤,那就人间最好的享受。但姜并没有列为重要军事物质,运入的本就不多,只能靠城内家家收集。
“禀大王,医尹说姜要留给病患。”长姜小声答道。感冒喝一碗姜汤,额头放一块冰毛巾,最后加盖被子、炭火闷汗,这样的土法治好了很多人。事情传出,士卒对熊荆敬如神明。
“可惜没有更多的姜!”熊荆有些惋惜,此前大家想到的多是粟米、弹、箭矢、兵甲,谁也没有想到御寒的衣物以及治伤寒的药物,倒是母后专门装了一舫东西给他,里面小半是御寒的衣物,更多的是肉醯和王宫的点心,最后一些则是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药物。
嫁芈入秦国是母后的主意,也只有母后敢做这种事,熊荆想怪她却一点也怪不起来。大多数人都以为秦国是可以求和的,或嫁女、或割地、或称臣,可他心里清楚,对付秦国,求和是无用的,只能杀和。十一年前信陵君合纵败秦,秦国龟缩于函谷关内不敢出,只有行反间计离间魏王和信陵君,最后等信陵君病死,才敢出关一战。
秦国有英雄气概吗?半点没有!
当然,对小人而言,这是兵者诡道的绝佳体现,但对贵族而言,这是无法忍受的卑贱行径。
对付小人,信义是无用的,他们只听得懂杀戮。
熊荆度步向前,想着小人和贵族的分别。曾几何时,他也是一个小人,可他现在是楚国的王。这样的人格转换让他得到一个最宝贵无比的领悟,那就是人之所以撒谎、之所以用计、之所以厚黑、之所以无耻,全是因为他们不够勇敢。
只是,一个人要过得幸福,光靠勇敢是不够的,靠努力那就更是笑话。社会是一张公路网,你必须靠你家庭的关系、生下后建立的关系,跑到离你最近的车站,然后认准方向,搭车勇敢前行,而不是在一个没有路的地方默默奔跑……
“见过大王。”熊荆缓缓走到了北城城楼,守将陈卜带着一干军率上来行礼。
“昨夜如何?”陈卜满脸困倦,熊荆问完目光又落在他手臂的绷带上。
“昨夜秦军袭城,全被臣等赶下去了。”陈卜揖告道,他说完拍着身上的环片钜甲笑起。“有此宝甲,百兵莫向也。秦卒见到着此甲者便四处奔散。”
钜铁环片甲城上也分配了一千套,北城、西城各五百套,基本做到了五步一甲的标准。秦军手持铜兵,不说伤人,就是在铮亮的甲衣上留下个印子也不可能,这可比百兵莫向符有用多了,所以士卒管环片钜甲叫做百兵莫向甲。
“打退秦军的不是甲衣,而是将卒们的勇武。”熊荆纠正陈卜之言,这句话让陈卜身后的军率肃然挺胸。他又看向陈郢誉士长蓝钟:“可有勇者举荐为誉士?”
最早一批誉士只要列于军阵前三排,之后条件徒然变严,成为誉士不但要战斗在最前排,还要一起战斗的两名誉士提名,三名誉士认可方能举荐。若是庶民,还要调查以前的言行是否忠信,最后,达到这些条件的仍然不是准誉士,还需入军校学习三年,毕业才是誉士。
誉士完全是以贵族标准培养,而不是后世日本人傻逼愚昧、食不果腹的武士。他们确实杀人不死,但胡乱杀人必受县邑誉士长、乃至郢都誉士司的的制裁。即便不胡乱杀人,出现任何有违誉士准则的言行,一样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他们很像几百年前饱受礼法约束的西周分封贵族,或者千年后中世纪的教会骑士军校三年会让他们每个人都学会骑术,楚国第一支重骑兵部队将从他们当中选拔组成;军校的学习也会让他们成为太一的虔诚信徒,深信战死后灵魂会飘至琅仙境,永生不灭。
“敬告大王,举荐尚未全也……”每一次战斗后熊荆都会问起可有誉士举荐,但此时还是清晨,一些举荐还没有报上来。
“勿使任何一人遗漏,不然寒了全军将士的战心。”熊荆嘱咐道,“也不可疏忽任何一人,以损所有誉士之荣誉。”
第六十章 求见
王舟实际就是战舟,木板虽然结实,但与宫室的夯土墙相比,那就真太薄了。已入十月,早上河水出现大片大片的浮冰,王舟是破冰前进。这样的天气,一不小心就要生病,不说灵袂这种养尊处优的宫廷女眷,就是一些劳累过度的手,没注意保暖也要感冒。
灵袂有疾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相告,那是赵国太医无法医治,只能求助了楚国医尹。只要出征,昃离就是长伴熊荆左右。对能够开膛破肚、换血续命的楚国神医昃离,赵国太医令自然是自愧不如。他不知道的是,昃离精通的也是外科而已,内科医术最高的,细究起来还是熊荆,他最少能治好感冒。
“赵太后何如,饮姜汤否?”中午,王舟渐渐靠近大河连接鸿沟的荣口,看着从赵国王舟回来的昃离,熊荆不免问道。
“未有好转。”昃离额头纹皱起,内科不是外科,他这个外科神医束手无策。
“这当如何是好?”熊荆眉头也皱了起来。赵迁年幼,赵国朝政完全由灵袂执掌,灵袂要是薨了,这对初迁的赵国很是不利。
“风寒已入体,脉浮紧迫,毫毛毕直,皮肤闭而为热。大王可有他策?”昃离问道。
“姜汤无效?”熊荆也问。他的治疗感冒的办法也很粗浅,基本上靠自愈。士卒体壮可以自愈,灵袂这样少有运动的宫廷太后,想要自愈就很难了。
“确可发汗,然……”昃离摇头,他虽然不知道怎能治风寒,但经验告诉他,再拖几天如果情况还不好转,赵太后可能就要薨了。感冒不是小疾,是要命的大疾,而且一不小心就会变成瘟疫。
“到何处了?”熊荆没有答话,只问向身边的舟吏。
“禀大王,将至荣口。”舟吏答道。荣口到大梁已经很近,入荣口就是鸿沟。
“速速至荣泽!”熊荆命令。荣口进去,荣阳城东南方向就是荣泽,此处还是秦国三川郡的范围,但荣泽河水环绕,秦军士卒上不来。
王命之下,舟队徒然加速,不到一个时辰就转入荣口,进入鸿沟半个时辰不到就入了荣泽。秋冬水少,荣泽内半陆半水,确定一处高地后,仆从们急急登岸设帐,将灵袂抬了上去。
舟舱换到陆地,也不过是更平稳,盖寝衣饮姜汤多喝水,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十三岁的赵迁被这场阵势吓哭了,跑到熊荆这里来哭诉,熊荆也毫无办法,不知道如何劝慰。挨到日落时分,岸上乌帐之内传来灵袂的要求,她想求见楚王。
人若将死,自己是有察觉的。这就像三十岁一过,一部分人也会突然察觉到自己身上缺少了些什么,体质大不如前。闻讯的熊荆看向昃离,昃离点头又摇头,道:“臣不知也。”
“赵太后将薨,许是、许是……”以赵国现在的情况,灵袂要见熊荆显然是托孤,要熊荆答应日后必助赵迁复国。庄无地只能如此推测,这应该是最合理的推测。
赵国复国?熊荆心头一片茫然。赵国复国真正能依靠的还是赵国自己,而自己能有的武力也不过是郢师而已。郢师说实话战斗意志不如越师和若敖诸师,它的战斗力主要是靠训练和武器,并不是靠自身的蛮勇。
武器越复杂、战术越繁琐,郢师战斗力越高,可若是大家仅仅徒手肉搏,郢师战斗力在楚军只能算作中等。复赵如果战事艰难、经年累月,郢师士卒肯定要生怨罢战。一群小市民,都是聪明人,真不如农村的傻大愣好骗。
怀着忐忑之心的熊荆离舟登岸,入帐后却见郭开、赵营等一干赵国老臣聚在外帐,这些人个个摇头,脸上没有一丝喜色。赵迁独坐在席次中间,不断抹泪,他似乎是怕惊扰了母后,咬着自己的袖子不敢出声。宦者令缪常来到熊荆面前,道:“太后求请大王,请大王入帐。”
外帐连着内帐,但内帐门口立着一件髹漆的屏风,让人看不到里面的情景。熊荆不知道灵袂弥留之际要说些什么,又觉得男女同处一室有些不妥。他转身看向左右史,并没有马上步入灵袂的寝帐。
“史官亦可入也。”君王间的对话是要由史官来记录的,故而缪常让楚国史官入内。不过他道:“然请史官立于幕外。”
“可。”熊荆点头。寝室床榻前有一道厚厚的遮光帷幕,史官站在幕后,距离床榻不过一两丈。他回头看向右史倚宪,希望他在自己下不了台的时候适时出声打断。倚宪见他目光看来,微微的点头。即便熊荆不这么看他,适当的时候他还是会出声。熊荆年幼,处理这种事情并无多少经验,很可能会被赵人以死讹诈。
“大王请。”缪常躬身请熊荆入帐,一步入内帐他便感觉到了一股热浪。为了发汗,内帐中烧了火盆,盆中烧的是王舟上的几案。火焰中寺人宫女伏拜余地,赵国太医令跪在榻前,一只纤细手臂伸出榻外,露出的皓腕白得耀眼。这是在诊脉。
“如何?”熊荆上前问道,手臂又被一名侍女放回榻上的寝衣内,挡光的帷幕也拉上了。
“病已入膏肓。”太医令连连摇头,他不愿提及病情,此事说起忍不住的呛哭一声,哭后他又赶紧忍住,拜道:“臣失礼、臣失礼,请大王赎罪。”
“无罪。”熊荆淡淡地挥手。灵袂如果死了,赵迁太小无法掌控朝政,郭开是不是要被赵营等人处死。处死郭开倒也没什么,那赵迁呢?齐国的教训是权力不能分的太散,太散内部制肘,不利于集结力量。
还有逃到代地的赵嘉。他虽然没有称王,但讯报显示他与一起进入代郡的赵氏公族发动了一场政变,将代郡郡守赵幕驱逐出了代地。驱逐和杀戮是不同的,驱逐是温和的方式,而温和代表胸有成竹,只有对最危险的敌人,才会用斩草除根的方式。这意味着那些将赵嘉救出邯郸的公族,以及代地本有的公族彻底掌控了代郡,杀不杀赵幕无关紧要。
赵嘉掌握代郡、上谷郡,李牧之子李泊执掌燕地,两人的军力加起来已经超过邯郸。另外两地都有数量不少的骑兵,而邯郸赵军没有成建制的骑兵,双方如果争斗,邯郸必败无疑。
封赵嘉为代王、封李泊为燕王的办法并不仅仅只有狐婴能想到,庄无地也提到了这个办法。这是调动三地武力的最好办法,但前提是要压服邯郸,让邯郸接受这个处置方式。
灵袂求见自己肯定是要托孤,但最合理的做法是三分赵国,日后谁为赵王,全看楚国的心意。熊荆的头皮有些硬,这时候缪常道:“禀大王,太后已醒。”
灵袂醒了,但她的眼睛仍然紧闭,唯有苍白的唇在抖动,她挣扎着想说出些什么,然而力气不足,听不见声音。
寝衣紧裹,青丝披在枕上,额头脸上汗珠密暴而出,头颈尽湿。化妆的灵袂和素颜的灵袂相比,素颜更显柔弱,此前红润的唇现在一片苍白。好在她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大,站在近处的熊荆听到她在说浆。
“浆!浆!”缪常手忙脚乱,侍女连忙将浆送了上来,扶起灵袂让她饮了下去。之后又按照昃离的吩咐,将灵袂用寝衣紧紧裹住。
“妾寝疾,不能…亲迎大王……,请大王、请大王……”灵袂还是闭着眼睛,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好在整个帐幕都很安静,只有火盆内木头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太后既已寝疾,何须多礼。”熊荆长叹一声,忽然间觉得她可怜。他说话的时候,灵袂忽然流泪,泪水淌在她脸颊上,形成一道泪痕。
“妾将死,呜呜……”灵袂哭出了声音,“下至黄泉,无颜见先王……”
脸上的泪水越来越多,灵袂想擦泪,但整个人被厚厚的寝衣紧裹,手根本抽出不来。熊荆知道她要擦泪,想帮她擦泪又觉得不妥,不帮她擦泪又心中不忍,遂上前帮她拽出压在身下的寝衣一角。哭泣的灵袂想到赵偃更显哀伤,挣扎也更烈。寝衣压着的那一角被熊荆扯出后,她奋力之下,整个寝衣被掀到了一侧。
额上、脸上全是汗珠,身上汗水早湿。白色体衣早被汗水浸透,不但粘贴在身上,更变得透明,胸前殷红隐约可见。但这不是最刺目的,最刺目的是衣下那一双雪白的长腿,大汗使得它们好似沐浴方毕,嫩滑中带着丝丝热气和甜香。
掀掉寝衣的灵袂还在哭泣说话,因为哭泣,她身体颤抖着,胸前殷红跟着颤抖,长腿则在交错。熊荆像是被定住了身形,目光直瞪瞪落在那双雪白的长腿上,再也挪不开一寸。这时候灵袂一只手臂撑在榻上,想要起身。
“赵国社稷存续,全在大王。迁儿……迁儿……”想起身的灵袂手臂撑不住身体,往前扑倒时熊荆只能抱住她,让她整个人落入怀里。
肌肤相触,灵袂的身体无比滚烫。她终于睁开了眼睛,无助而失神的看着抱着自己的男人,哀求道:“大王、请大王……”
第六十一章 飨宴
两史就站在帷幕之外,然而帷幕被侍女拉上了,只能听到里面的声音,看不到灵袂几近**的身体。但很奇怪,此前帐幕内还有声音,到最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母后、母后……”赵迁带着哭声冲了进来,缪常想拦着他,但缪常太老了,根本拦不住。
“王后为何……”聚集在正寝里的大臣越来越多,可王后、太子全不见踪影,郭开正要下阶奔至小寝时,一身素衣的灵袂带着太子赵迁来了。除了这两人,郭开惊骇的发现,春平侯居然与王后走在了一起。
“臣等拜见王后、大子。”大臣们看到灵袂和赵迁便大拜,并未对春平侯行礼。
“大王、大王!”赵偃尸首已冷,灵袂还是扑上去痛哭,随着她,年幼的赵迁也大哭。
“王后请节哀,大王薨落,赵国之不幸也。然国一日不可无君,大王已命臣等立大子即位为王。”相邦司空马没有追究王后为何晚来,他是相邦,他必须保证新王顺利即位。
“咳咳……”站在圈外的春平侯重重咳嗽了一句,闻声的灵袂止住眼泪道:“大王薨落,新王自要即位为王,然大王曾与臣妾和太傅言,若是薨落,当以春平侯为相邦,辅佐大子即位。”
“啊啊……”全场大臣错愕,他们都未听闻大王有此遗命,而后这些人全看向郭开,王后说‘与臣妾和太傅’,那郭开就是当事人。
“啊……”郭开看向灵袂,又看了看挤开众人走向灵袂和太子的春平侯,脑中飞速运转的他先对赵偃深深一拜,再抬头已无半点疑惑,斩钉截铁的道:“确有此事。大王曾言,司空马乃文信侯之门客,我赵国以其为相邦,秦王恨之,故嘱臣言,当以春平侯为相邦,如此……”
“司空先生虽不是我赵国相邦,却也是我赵国上卿。”灵袂**时的红晕还显现于玉颈,眼波流转时正寝的烛火都黯然失色,虽是一身素衣,可素衣居然被她穿出了亵衣的效果,
臣子们一时看的呆了。这时候再蠢的人也知道王后和春平侯有染,稍微聪明一点还能猜到王后迟来的原因王后与春平侯同来,必是在小寝**。唯有司空马大恨,可惜他本就是客卿,赵偃赏识他不等于新王、王后、太傅也赏识他。他咬着牙解下腰间的相印,然后对灵袂揖道:“既然大王有命,臣愿去职让贤。”
“司空先生还是我赵国上卿。”灵袂白玉般的纤手接过司空马解下的相印,她随即对群臣道:“大王薨落,大子又年幼,妾身只能将国事托付于相邦春平侯,若有不从着,杀无赦。”
“臣等……”郭开耷拉着眉头,他好像没有看到城守赵葱询问的目光,只恭敬的对灵袂、春平侯揖礼,嘴里则和群臣一起喊道:“……臣等敬受命。”
“据讯,秦军正在调集各路大军。绵绪、义渠、肤施等地的边军正朝咸阳汇集,咸阳、蓝田、晋阳、巴蜀的驻军则向洛阳汇集,南郡正在征召傅籍之人,函谷关因输运军粮,出入关道的商旅已留驻十余日。又有秦使疾赴临淄,欲说齐王连横伐我,其言此次伐楚韩魏出兵三十万,秦国出兵五十万……”
郢都大司马府,知彼司司长勿畀我介绍着秦国的最新动向。听闻秦军出兵五十万,屋内好像蒸汽机气缸破了,尽是惊呼叹息之声。好在熊荆在场,惊呼叹息很快消停,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知彼司以为齐王并无连横之心,朝中大臣也反对与秦魏寒三国连横。”勿畀我道,“八十万大军伐我,此乃灭国之战,若我楚国为秦所灭,齐秦接壤于穆陵,齐国危矣。
齐国若不出兵,因受输运限制,八十万大军当分三路伐我:一路当从城阳,城阳距离南郡六百余里,以四轮马车输运可支撑起二十万大军之辎重;一路当从汝水,即魏国之上蔡,此路或为秦韩联军,兵力大约十五至二十万之间;最后一路仍是陈郢,兵力在三、四十万之间。
眼下秦军正在集结兵力,预计在三月后将完成兵力调配以及粮秣输运,八月或者九月知彼司以为当时八月末九月初三路大军进发,此时征伐不但可以就食于楚,还能使我无暇秋收。
另,据报秦国咸阳城郊亦立起了飞讯杆,若秦人编制出飞讯码或仿照我之飞讯码……”
“无此可能。”弋菟不得不打断道。“飞讯站击破之时,飞讯士焚烧飞讯簿后皆自刎,断无仿照之可能。”
“可否编制出可行之飞讯码?”勿畀我看向熊荆。这些都是大王的天才发明。
“或可。”秦人建立了飞讯站,那很可能已经知道了飞讯是靠陆离镜支撑的。前线已经缴获了秦国少府磨制的陆离镜,等于是飞讯系统于秦国而言再无难度。熊荆含糊地答了一句,之后他看向第一次进入大司马府与会的蔡文、成介、宵敖朔、彭鬣、斗于雉等人,问道:“你等还以为可与秦人议和?”
承包给老公族的县邑全在西面,他们自然不希望和秦国交战,告庙之后,这些人逐渐逐渐提议与秦国议和,万万没想到秦军又打俩过来。上次出兵四十万,这次出兵五十万。
以知彼司的估计,五十万是调动了边军、咸阳附近的秦王直属军队才有的规模,可谓是举国之兵。而且不再像以前那般以牵制为主,他们很有可能会绕过坚城,深入楚国腹地。
熊荆询问,蔡文、成介心里虽有不满嘴上只能答道:“秦人既已出兵伐我,和无可议也。”
“诸卿以为当如何?”熊荆不动声色,他无时不刻都在想办法把老公族拉到仇秦的立场上,只是他拉没有用,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秦军伐楚。
“臣以为当先发制人。”斗于雉道。“二十万秦军从南阳郡而来,至城阳后或留数万人于城外,余者过沂邑而至息县、新蔡,此路大军占汝水以西之地;上蔡之军顺水而下,当占汝水以东、颖水以西之地。鸿沟之军臣以为并非攻拔陈郢,陈郢在鸿沟之西,此地受鸿沟、颖水相夹,除陈郢无所攻也,其军当行于鸿沟以东,攻我楚国之腹地。”
斗于雉的判断和作战司有些差异,但不是没有道理。如果说淮河是一条由西向东的树干,那么汝水、颖水、水、泗水就是斜生出来的枝桠。数十万大军几百里上千里的作战当然要选择水路,如此上蔡之军对应汝水,陈郢之军对应鸿沟颖水,正好直插淮水。即便不能攻下淮水南面的寿郢,也能席卷枝桠与枝桠的一切城邑。
失去了这些城邑,楚国最少将失去五分之二的丁口、三分之一的耕地,届时淮上只剩下水以东的小半片宋地和鲁地。若是八十万大军再分出一路,顺着丹水泗水攻楚,那么连彭城以西的宋地也会失去,到时候淮上就只剩下鲁地。
如果是这种情况,那齐国很可能就要出兵了。秦魏韩三国大军摧枯拉朽,一旦楚国淮上之地尽失,齐国总不能与秦军隔着穆陵关对望吧。他最少要抢占莒城以南地区,最好是到下邳,次之到郯城,不然穆陵关一破,齐国就亡了。
“……如此行军,再以四轮马车输运粮秣,当可避开我舟师……”
“咳咳……”鲁阳君一阵咳嗽,斗于雉看着他,转念之后才明白他为什么咳嗽大王发明了白龙水车,这水车楚人用的少,三晋、秦国农人用得多,最后还用这些水车浸坏了陈郢;
四轮马车发明之前,秦军只有双辕车,双辕车日损耗8.8%,输运时间十一天,输运距离仅三百余里,效率还不如三人撵车;四轮马车日损耗不及双辕车的十分之一,仅0.85%,输运时间(1/0.85%)为一百一十七天,输运距离理论上可达到三千五百里(60里或25公里/日)。
这是每车装运一点五吨粮秣的情况下的数据,如果充分考虑路况和马匹负荷,每车大概只能装一吨,那日损耗率就是1.27%,输运时间则为七十八天,输运距离仍然有两千三百四十里。这么远的输运距离已经可以从咸阳直接运到郢都了。以秦国每年结余上亿石粟的规模,根本就不在乎路上那些损耗。
越作越死,这就是熊荆那些创新发明的真实写照。这也是创新发明的规律之一,总是规模最大者得益最多,而非发明者得益最大。钜铁、投石机、荆弩、大翼战舟虽然严格控制,但其带来的变革只是战术性的,唯独四轮马车能革新秦军的后期输运体系,使秦军有更大的战略选择冗余。
熊荆听到四轮马车脸色就变得很难看,虽然四轮马车是在江邑之战被秦人窃取仿制的,但这仍然是他的过错。如果不是他造出四轮马车,秦军又怎么会使用四轮马车?
第六十二章 交易
三国会盟,大梁大。库府里酒肉抬了出来,分发给城内的庶民和刚刚迁居于此的赵人。酒肉发完就直接发钱,每人一个银币。大梁临近战区,城内的粮价因为市税已涨到八十钱,一个银币大约值半石粟,半石粟近九市斤米,贫贱之人能吃半个月。
等到第二天,大楚新闻上又赞美昨夜飨宴之盛,特别提到宴会上的礼乐诗。魏王唱吟《常棣》,赵王回应《弁》,楚国出兵救赵,南迁赵人,故而魏赵齐颂楚王《假乐》,楚王本欲以《鱼丽》回礼,但临到最后,唱的却是另一首诗: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羽觞。萧萧马鸣,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曹操的《短歌行》被篡改了一些字句,诗中本来求的是‘青青子衿’,熊荆不要充作官吏的‘青青子衿’,他只要冲锋陷阵的‘萧萧马鸣’。
《短歌行》流传千古,并不仅仅因为是曹操所写。东汉建安时期也是礼乐崩坏、战乱不休,百姓流离失所的时期,局面甚至比战国末期更加崩坏。产生于这一时期的诗歌文章,风格上自然而然雄健深沉、慷慨悲凉,故而称之为建安风骨。
东西两汉直接传承自战国,《短歌行》古直悲凉,其韵律意境与当下完全贴合,雍容华贵的《鱼丽》之乐配着短歌行,也唱出了几分建安风采。
从那首《万里赴戎机》开始,楚王会作诗就天下皆知了。世人不知道的是,他不是作诗,他是背诗。小时候古诗词背诵必考,熊荆记得牢而已。《短歌行》一出,次日大楚新闻加印,然而一大早依旧售卖一空,公孙嫣的婢女出了高价,才从食肆买了一份回来。
“楚王昨夜就在大梁。”婢女指着报纸头版文章说道。奔波了几个月,终于是遇见了。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公孙嫣没有答话,她的眼睛盯着报纸一动不动,念着这首《对酒当歌》。
越靠近中原就越多士人,虽然诗歌并非这个时代的主旋律,楚王求的是武卒而非文臣,但这样雄健悲凉的诗还是很容易激起士人的共鸣。待全诗读完,公孙嫣也是捧着报纸,久久不语。
“女公子、女公子为何落泪?”婢女看着公孙嫣的样子惊讶。
“我怎有落泪?”公孙嫣擦拭着眼睛,“落灰而已。”
乘航舟至大梁价钱不菲,剩下的钱只能住在城外的简陋逆旅,还是最下的一层。上面只要有人走动,灰尘就会从木板缝隙中落下。公孙嫣是在掩饰,她本以为楚王只是个喜好杀人的蛮夷之君,事实楚王却是齐桓晋文那样的伟大君王,屏护着中国不为戎翟之秦所吞。而他不同于齐桓晋文的地方是会作诗,遥想自己若能长伴楚王左右,公孙嫣激动的落泪。
“沐浴,我要更衣。”擦泪后的公孙嫣吩咐,她要穿上最美丽的衣裳谒见熊荆。
“该遣何人使秦?”魏王留赵迁、灵袂住在大梁南城,熊荆回到大梁北城。趁着闲暇,他已在安排赎回芈仞这件事。火炮可以给,但给存在问题的猴版。
“臣以为当遣魏人使秦。”庄无地、淖信、左右史吃的是王廷俸禄,不是社稷之臣,是熊荆的私臣。淖信以炮换人的提法很有建设性,尤其是这个办法可以换回兄长被车裂的尸骨、被罚为鬼薪的家眷,还有那些被抓捕的楚国侯谍,这让熊荆下定决心要完成这件事。
“魏人?!”熊荆诧异。他本以为会是庄无地、淖信中的一人。
“然也。”从听闻这件事起,庄无地就没有想到用楚人。“臣闻秦王深恨我楚人,每日效法勾践,寺人四问其可曾忘荆人之辱。唯有魏人使秦,方能谒见秦王,言及此事。”
“荆人之辱……”熊荆知道这件事,微笑之下神色变得严峻。
“秦王不念我之仁,只以为耻,恨我深也。”庄无地无奈道。他有些后悔当时只斩杀了那些秦军降卒的左趾,没有全部坑杀。“此事当择一魏人,由其使楚,由其将火炮运至秦地,亦由其将昌平君、大王之舅、昌平君眷属、我国侯谍运至大梁。”
“然则秦王得我火炮,或用之于汉中,这……”魏人使秦,主持本次交易淖信完全同意,但他担心事泄。火炮是武器,武器总会出现在战场上。
“告知若敖氏,使其有所提防皆可。”庄无地道。“或予其一个炮营,若敖氏必然大悦。”
火药不足,各师装备火炮计划皆受助。提前将一个炮营交付给若敖氏,若敖氏诸将不但不会埋怨,还会高兴。这可是郢师以外第一支装备炮兵的诸氏之师。
“却不知大王所言之猴版火炮若何?”庄无地不担心事泄,担心火炮的实际杀伤效果。
“人是人,猴是猴,猴版便是猿猴所用。”熊荆沉默了一会才道。“即便不予猴版,秦人不知火炮要义,也不得其用。训练有素之炮卒,完全可以压制未曾训练之炮卒。炮卒三年而成,三年而熟,自有其缘由。且火炮之用,皆在火药,若无火药,火炮与恶铁何异?”
熊荆还未想好给秦人怎么样的猴版,实际上就是给了正版,不明白弹道抛物线原理的秦军也只会乱轰一通。但庄无地有着和郦且一样的担心,他道:“既然火炮之重皆在火药,若是火药被秦人仿制?那当如何?”
“绝无可能。”熊荆想都没想就摇头。“火药之制,即便秦人知晓乃何物所制,也无法仿制。重结晶……”
说道这里熊荆已经不想再说下去了。庄无地不是技术人员,他不懂技术,说也无用。火药的关键在于硝土提纯。造府硝土研究实验了数年之久,可还在重结晶上打转,根本不能完全将硝土内的硝酸根盐彻底清除
实际上硝土中有非常多的杂质,以后世河南硝土为例:残渣占81.33%,碳酸钙占12.12%,硫酸镁占0.56%,硫酸钙占0.66%,氯化钠占1.97%,硫酸钠占0.56%,硝酸镁占0.85%,有效成分硝酸钾只占1.72%[注15]。
这其中碳酸钙基本不溶于水,故而溶解后剩下物质的百分比为:硫酸镁占8.54%,硫酸钙占10%,氯化钠占30.07%,硫酸钠占8.54%,硝酸镁占12.97%,有效成分硝酸钾占26.25%。
溶液降温结晶时,硫酸镁一百度时溶解度约为五十克,二十度溶解度三十三克,析出十七克;硫酸钙溶解度虽然大于碳酸钙,四十度时溶解度最大,但也只有零点二一一克,可忽略不计;氯化钠一百度时溶解度为三十九克,二十度时为三十六克,只析出三克;硫酸纳一百度时溶解度为四十二克,二十度时为十九克,析出二十三克;
硫酸镁十七克,氯化钠三克,硫酸钠二十三克,如此共计四十三克。可三者加起来都没有硝酸镁析出的多,硝酸镁一百度时溶解度约为一百五十克[注16],二十度时为七十三克,析出七十七克之多。硝酸钾溶解度变化最大,溶液从一百度将至二十度,可析出两百一十五克。
以百分比表示,析出后的晶体中,硫酸镁占5.07%,氯化钠占0.89%,硫酸钠占6.86%,硝酸镁占22.98%,有效成分硝酸钾仅占64.17%。
一次结晶如此,重结晶基本也是这个比例。如果不能用化学办法去除硝酸镁,火药的威根本无法提高。近代西方黑火药去除硝酸镁的办法,全部来自于成书于1285年的《马术与战争策略大全》,作者是汉桑拉马纳吉姆丁阿赫达布,1256年出生于伊利汗国统治的叙利亚,所在的部队是蒙古仆从军,协助蒙古人管理阿拉伯人。
如果能去除硝酸镁,理论上硝酸钾的比例将上升到83.33%,但实际化学反应时,占比5.07%的硫酸镁、占比6.86%的硫酸钠也会将参与反应,生成难以溶解于水的沉淀物质,其结果就是硝酸钾含量达到惊人的97%,或者更高。
这就是清军火药不如英军火药的根本原因,也是造府火药必须四倍装药的根本原因。
明代《武备制》中虽然提到了要加入消除硝酸盐硫酸盐的物质,但那显然是被阉割过的数据,和加萝卜、加蛋清比起来,就像是炒菜加鸡精,极其极其稀少的用量,与没加一样。根本无法消除硝酸盐和硫酸盐,结果就是硝土中杂质超过三分之一,如果重结晶工艺缺失,杂质很可能接近一半。
熊荆相信,即便告诉秦人火药原料和配方,他们也不懂采取结晶法提纯,这毕竟需要化学理论支撑,不可能一蹴而就;即便他们真结晶提纯了,造出来的也是四倍装药的劣质火药。
他对这种劣质火药已经无法忍受了,因为这将浪费三倍的硫磺。红去波斯湾伍布莱港教训塞琉古人的同时,红牟将率领舰队再赴美洲,以寻找智利阿塔卡马沙漠里的智利硝石。
第六十三章 黯淡
去万里之外寻找一片沙漠,听起来是很荒谬的事情,但在熊荆看来是却要比这样造府盲人摸象靠谱的多结晶法得到硝酸钾占64.17%的混合盐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那就是溶液中的硝酸钾饱和,饱和降温至二十度才能析出两百一十五克硝酸钾。可如果不饱和呢?
这也是后来欧洲制火药普遍采用硝石的原因。土硝、收集敖制费时费力,还很不纯净,智利硝石不需提纯其含硝量就能达到百分之九十五,少者也超过百分之九十。土硝含硝量很低,又不知如何提纯,杂质的存在使得熊荆手里的火药只有十九世纪西方火药威力的五分之一,甚至比鸦片战争清军手里的火药还要差。
这样的火药也就只能欺负没有火药的一方,实际炮弹的杀伤效果极为有限。而霰弹的射程本来就短,轻霰弹射程大约在三百到四百米之间,如果威力减少到五分之一,那就只有七十米。这么短的距离估计没放几炮,炮手就被对方弓弩手射死了。
“只可吓人。”臣子们全看着无所不知的大王,熊荆吐掉嘴里的火药后如此说道。
“大王,弹射两百多步,亦可杀人,岂止是吓人?”淖狡第一个不同意,他说完其他人当即点头,后面几炮他们看着炮弹横飞出去,能飞出两百多步的铁弹岂止是吓人。
“弓箭射几步,杀人几步?”熊荆反问道。
“这……”淖狡被问住了,射程是射程,但还有一个有效杀伤射程。
“炮手即便一分钟射一炮,一分钟秦军奔行几步?”熊荆再问。
这才是真正关键的问题,三百米射程,你开一炮人家就冲过来了,还有再开炮的可能吗?而真正阻止步兵冲锋的是霰弹,但霰弹因为射程只有七十米,根本就无法阻止敌军冲锋。这样的火炮是能杀人,但更多的还是吓人,因为它不能形成有效的霰弹弹幕阻止敌人前进。
熊荆本来还想拉镗线的,因为镗线可以增加射程,然而霰弹不需要镗线,拉了射程还是那么近。倒是可以考虑增加装药,只是增加装药的结果就是炮膛内将产生更多的灰烬,这会增加炮手装填的时间。另外这可能存在着一个隐患:万一那天火药的硝含量莫名增加,数倍装药是不是意味着大炮要炸膛?
“可以钜丝网拒之。”淖狡又道,熊荆那句‘只可吓人’更多的是因为失望,但淖狡这个曾经的大司马却看到了雷神之器的真正威力。
“铁丝网只是守,不可用以野战。秦军若看见铁丝网,还会奔前受死?”熊荆反问。“硝石纯度太差,故而威力不足,仅及原有威力之两成。”
“两成?”淖狡、公输忌等人的眼睛瞬间瞪大。现在射程只有三百米出头,如果硝石纯度提高,那炮弹不是能射到一千五百米之外?
“啊。”几个人忍不住啊了一句,淖狡道:“若是十成,岂非可射四里?”
楚尺比秦尺短了六豪米,楚里要比秦里短十米,只有四百零五米。四里就是一千六百二十米。这个距离当然要比十二磅炮五度射程远,但也差不多了多少,勉勉强强能算四里。眼见熊荆点头,一干人再次惊叹。
“然有效射程不过两里出头。”熊荆纠正道。“如今最难者是硝石之纯度,”
“大王,臣有罪!”工尹刀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四里射程变成不到一里,这就是他的罪。
“你无罪。”熊荆苦笑。“是不佞不知如何提纯,当年……”
如果说火炮射程竟达四里让诸人震惊,那熊荆这个‘当年’就让大家活见了鬼。他不得不立即改口道:“……大概四岁时,不佞的头在苑囿撞了一次,想不出如何提纯硝石。”
听闻这个当年不是前世,臣子们的惊骇收敛了不少,熊荆再道:“硝石提纯并非煮盐,还应加入一物,如此才可提纯,但不佞不知。或者,找到硝石矿。”
“硝石亦有矿?”淖狡急忙追问。
“恩。也在海外。”熊荆知道的硝石矿一是印度,在智利硝石矿发现以前,英国人用的是印度硝石。“恐有万里之遥。”
“大王,臣以为当将雷神之器皆列为急务。”淖狡建议道。他的建议获得所有人的赞同。
“大王,若我军有雷神之器,秦军必闻声丧胆。”昭黍也道。
“大王,两军对阵,鏖战时我军于阵后点燃雷药再抛入秦军阵中,秦军定将大溃。”公输忌的想法和他人不同,这已经脱离了炮兵的范畴,变成了掷弹兵的范畴。
“大王,”公输忌也插了嘴,但被熊荆拦住了。
“硝石不纯,硫磺不足,如何用于实战?”熊荆知道大家的意思。“胡耽娑支去河中要一年,返,又要一年。即便他一次运抵半吨硫磺,也不过是五吨火药,太少太少。
雷神之器秦军第一次惊惧,第二次惶恐,第三次便习以为常。火炮重逾四千楚斤,加上前车超过八千楚斤,服马拖曳最少四匹,路远、路坏、坡地则需六匹甚至是八匹。
火炮与投石机不同。投石机连射,不需停顿,火炮不然,火炮发射过急,炮身发热,发热时若不冷却,势必炸膛。如今尚不知钜铁炮身可连射几次,但不管几次,皆有限制。正因存在此种限制,炮需多,不多实战无用。五百门火炮需三万匹服马,这仅仅是炮。炮弹又需马拉,不用马拉便要人扛,然楚国丁口本就不足……”
冷兵器时代火药、火炮似乎是无敌的存在,但技术的限制、物料的限制,马匹的限制、以及人口的限制让熊荆高兴不起来。特别是火药贫弱的威力严重挫伤了他的积极性,他甚至有一种想放弃的冲动。火药只是撕开敌阵、杀伤敌军的利器,这仅仅是武器上的,不是战术上的,更不是战略上的。它的作用更多的体现在守城和攻城上,再就是海舟。
“火药设法改良,力求更大的威力。”熊荆冷静之后勉强打起点精神。“炮身各种温度下、各种气候下可连射几次,需要知晓;各种角度、各种炮弹、各种装药之射表,需要编制;各种炮弹、各种距离、各种战术之杀伤,需要弄清。各种工艺、各种厚度、各种装药、各种炮弹对炮身寿命之影响,需要明白。”
“唯。”工尹刀、公输忌揖礼,他们知道这是要摸清火炮的各方面性能。
“射炮人员、先后次序,炮兵编制、使用,也要磨合改进。”熊荆最后说道。
“大王,火药有限,可否……”公输忌的炮兵天天打炮当然乐意,然而火药有限,工尹刀担心打着打着那点点硫磺就耗光了。
“火炮要上战阵,自要充分试射,不然如何运用?”熊荆一点也不心疼那一点点硫磺,用光了两年后胡耽娑支又会运来。即便不会运来,明年海舟大量下水,也可以去日本找。日本火山遍地,硫磺应该也遍地。熊荆是如此想的,虽然他对现在的瀛洲一无所知。
对火炮,诸人先是震惊,然后在熊荆的影响下渐渐变得平淡。威力还是其次,硫磺和马匹让知道内情的人让开始皱眉,尤其是淖狡。
从武器使用的角度来说,火炮在楚国诸多投掷武器中处于一个很尴尬的位置:投石机重逾十吨,它发射一百公斤的炮弹和火油弹,射程三百多米,作战范围多是水道两侧(舟载),运到陆上的次数很少,除了守城和攻城;荆弩不过几百公斤,而且运输过程中还能分散拆解成更轻的部分,发射十公斤的铁弹能打到二百米外,作战范围几乎没有限制。
火炮及其前车总重超过两吨,发射五点四四公斤铁弹只能打到三百多米。这样的武器处于投石机与荆弩之际,完全没有列装的价值。要威力,选投石机;要轻便,选荆弩,何必要选这种需要六匹马拉、还不能连续发射的铁家伙?
熊荆也好,廉颇也好,都曾反复提及战争实质建立在输运之上。此时的战争不再像几百年前只打一天、只打两天、只打三天……,战争经年累月,士卒数以十万计。后勤如果跟不上,那就会重演二十多年前的长平之战。
后勤的实质就是马匹,楚军因地制宜,以舟楫取代了马匹,又取消了编制内的戎车,但需要马匹的地方仍然不少。二十人一辆四轮马车是输运司最低限度的估计,这是随军车辆并不包括营地和后方的输运车辆,不包括国内各县邑输运粮秣的短途车辆。楚军本就缺马,一门炮最少六匹马,还没算上运炮弹的,算上最少需要八匹,这谁用得起?
淖狡越想越失望,他和熊荆还有一件事情没有意识到:六匹马拖曳火炮和三匹马拖曳四轮马车有一个不同,那便是六马拖曳的炮车长于输运粮秣的四轮马车,因此对道路的要求比四轮马车高得多。
第六十四章 换人
十月是秦国的岁首,岁首当祭,然而今年的岁首咸阳无处可祭。想到赢姓之鬼要挨饿,赵政便极度不悦,这是他的无能。空有一个强大的帝国,却打不过一个郡县大小的楚国,还被楚人攻入关中,占领国都,焚烧太庙,这是秦国立国以来最大耻辱。
大王不悦,整个咸阳都不悦,即便秦军已经占领了邯郸,夺取了大半个赵地。但在这一天,正寝曲台宫竟然传出了赵政的笑声。
“她求寡人?她求寡人?哈哈哈哈……”血红的韦弁服,身姿挺拔的赵政发出一阵大笑。“这个贱妾、这个贱妾成了荆王之后又如何?她仍是寡人良人。”
郢都的消息无法从楚国直接传来,必须辗转于大梁。自己的良人被荆王抢走,这虽然是个没有贞操观的时代,赵政依然不悦,总有一天他要把芈夺回来。
“大王,臣以为芈良人留于荆王之侧,于我有利。”卫缭道。“荆人只认熟旧,芈良人于郢都,利我侯谍也。荆国若有大事,亦可从芈良人处得知。”
“善!”芈在郢都,秦国侯谍可以以芈亲眷仆臣的身份在郢都乃至王宫活动,这对秦国是极为有利的。“寡人誓要虏回荆王,寡人要……”
赵政目中闪过厉色,可想到芈本就是自己的良人,合床是理所应当。真要以此侮辱荆王,那自大婚之日起,荆王便与自己的良人合床,岂不是在侮辱自己?
怒火在赵政心头反刍,想来想去还是自己吃亏,只能隐忍。卫缭见他如此方松了一口气,提起重逾千斤的大事:“臣闻之,魏国有人能得荆人火炮。”
火炮是巫器的正式名称,卫缭现在也不称巫器称火炮。但赵政还没有转过这个弯来,卫缭说完赵政半天没有反应,卫缭正要再说时,他一手拍在案上,急道:“何谓?!”
“臣闻之,魏国有人可得荆人火炮。”卫缭道。“荆人诸师,仅郢师有火炮,其余各师仅项师有二十门,此本属齐国所有,项师暂留;魏国十门,乃魏国助楚国所得……”
卫缭还没有说完,赵政就打断了,他关心的是火炮。“为何魏人可得荆人巫器?若魏人可得,我秦国可得否?”
“魏人既告之与我,我可得也。”卫缭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魏国何人?”赵政再问。他手上正转着一个玉环,越转越快。
“魏国大商白宜。”卫缭道。“臣以为……”
“彼要何物?”赵政不想听什么以为,既然是商人,做事情就存在目的。“少府之金虽为荆人所窃,然宫中尚有珍宝无数,他若能予寡人巫器,寡人当不吝珍宝金玉。”
“大王,”卫缭笑了笑,“彼要人,不要珍宝金玉。”
“人?”赵政还没有想到白宜的背后是楚国,“其所求何人?”
“禀告大王,彼要熊启。”卫缭说完笑容未变,但有些干涩,他提防着赵政大怒。
“熊启?!”赵政脸色一寒,确想发怒。整个魏国只有十具巫器,白宜能得到显然是和荆王有关。熊启是荆王的兄长,他被五马分尸送到各地,荆王这是要收其遗骸,将其安葬。
“不予!”相通其中关节的赵政吐出这两个字。
“大王,熊启已死,罪大亦无可罚,不若交予白宜,以换巫器入秦。荆人胜我,皆凭巫器。若我亦有巫器,士气大振而荆人士气大衰。他日入方城、拔郢都、虏荆王,如何不可?”
卫缭听到大梁传来的讯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换回芈仞他能理解,换熊启的尸骸妻妾子女、换回监牢内的楚国侯谍,这他就不理解了。荆王肯定是疯了?这是毫无价值的事情。
巫器二字重逾千斤,若不是被这两个字压着,赵政早就勃然大怒了。他的脸上不断变换,脑海里一会浮现虽承认通楚却不承认有罪的熊启,一会又想到一片焦土的咸阳北城,一会又忆起那些尽斩左趾的秦军士卒,他方口紧闭,胸腹却不断吸气呼气,像一个烧沸了的釜甄。
情感上他不愿将任何人给予荆国,实质上他又非给不可。巫器对于秦军就像是神器一样的存在,现在的秦军,只要听到是与荆人对阵,皆是抱着必死之心留下遗言,然后满怀悲戚的上阵。而如果秦军也有巫器,即便那些巫器全是假的,但只要推出来,秦军都会士气大振、都会觉得己方有胜利的希望。这样的武器,能不要嘛?
“可。”从牙齿缝里,赵政艰难的挤出这个字。说完他又怕上当,急问:“予我巫器几何?”
“大人换一炮,小人换半炮,妾奴臣仆不算。”卫缭说出白宜开出的价码。“熊启,妻一人,子、女六人,此五人矣,换五炮。荆人侯谍,未死者五千三百八十余人,实则……”
秦国鼓励告奸,告奸的结果就是凡是和楚国擦点边的人都被告发,都被认为是荆人侯谍。这当然不可能全是荆人侯谍,卫缭也不能确定里面到底有多少荆人侯谍,他道:“白宜将遣人入秦国相认,是荆人侯谍者,赎之,臣亦不知有几人。恐数人、十数人”
“如此仅十几?”赵政之前是不太愿意,现在又嫌弃换来的巫器过少。“芈氏几人?”
除了芈仞之外,芈氏还有芈戊这些当时不在咸阳的族人。与熊启不同,芈氏从芈戎起已在秦国繁衍了四代,丁口极多。迁走的只是一部分,剩下的不比迁走的少。
赵政寄希望于芈氏,卫缭却道:“白宜此前欲换芈氏,后又言不换芈氏,臣亦不知其欲如何。”
“不换芈氏?”赵政不解。“芈仞乃贱妾之父,芈戊乃其叔,何以不换?”
“臣不知也。”为何此前想换现在又不想换,卫缭也摸不着头脑。“白宜还欲换、欲换……”
“欲换何人?”赵政思索着荆人为何不换芈仞的原因。
“欲换荆轲、鲁句践两人之尸。”卫缭道。
“寡人弗许!”赵政突然瞪目。刺杀过去了一年多,他还是心有余悸,他甚至不许别人提起荆轲和鲁句践的名字。荆王想换荆轲和鲁句践,和他要火炮是一个目的,都是鼓励己方士气。
“臣以为当允也。”卫缭道。“不允,关东便不知两人邪?非也。关东老弱妇孺,尽知两人矣。与其如此,不若以车裂相论,其尸五块,当换五炮,余者从其所言。”
荆人侯谍无法确定数量,也许这只是荆人的计谋,入秦后只认几人或不认一人,余下即便是侯谍也不相认。如果是这样,火炮应该换不了几门,比魏国都少。如果以车裂分尸论,熊启、荆轲、鲁句践三人就可以换来十五门火炮,熊启之妻,子、女可换四门,最少也有十九门。十九门火炮虽然还是少,但如果能仿制,那就不同了。
卫缭是如此打算的,赵政实际上也是如此打算的。秦国武器大多仿造自关东,工匠也多数来自关东。巫器按照众人描述,是一个圆筒,类似大钟,这是不难造的,真正关键的是巫药。
想到巫药,赵政再问道:“巫器如此,巫药若何?”
“一门巫器有一百巫药。”卫缭答道。“据说予魏国亦是一门巫器配一百巫药。”
“一百?”没有概念的赵政不知道这是多还是少,他觉得这件事应当召白狄大人和燕无佚两人商议,尤其是仿制这件事。只有仿制,才能摆脱荆人的控制,使秦军也拥有巫器。
“启禀大王,白宜言,秦人不愿多得火炮,而欲得巫药之术。”雪终于下到了南方,回到郢都的熊荆没有去过兰华宫,主要的时间都在造府、钜铁府、造船厂打转。淖信一收到秦人的回信就赶紧过来汇报,这时候熊荆正在钜铁府工棚。
“巫药之术?哼哼。”熊荆冷笑。
“白宜言,若得巫药之术,大王之、之舅亦可送还。”十几天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淖信一清二楚。王后为了家族居然要鸩杀大王,这是死罪。真要细究,那楚国可要大乱,现在王宫上下都在准备大王的大婚,王后却成了罪人。
“告之,巫药乃我楚国所独有,秦地无有也,巫药之术告之也无用。”熊荆忍下一口气。
“唯。”淖信连忙记下,他再道:“白宜又言:车裂之人尸骸遍布五地,当换五炮,不然不换。”
“五地?”熊荆再度冷笑,他不怕秦人要价高,就怕秦人不换。“可。”
“侯谍十数人之多,如此需炮三十余门,多矣。”侯谍到底被抓了多少,知彼司心里有数。
“多又如何?”熊荆不屑,他努努嘴,示意不远处一门正在镗床上扩膛的十五斤炮。“若十数炮之后即开裂炸膛,三十多门又如何?”
“如此,秦人当言我无信也。”淖狡不知为何说了一句。
“此白宜之信,非不佞、楚国之信。与我何干?”熊荆微怒。十几天以来,他一直很狂躁。
第六十五章 有罪
芈背叛他,若将芈交给左尹府论罪处死,他舍不得;但如果不惩罚芈,他心中怒火又无处发泄。淖信的报告称,公孙嫣的婢女倾慕芈貌美,故而入了芈所居的宫室,听见了芈和其父的对话。对话的细节熊荆不愿细听,他只知道一点:芈仞从秦国带来了鸩毒,芈接过了芈仞给她的鸩毒。
祖父芈戎还在世的时候,芈氏在秦国还有些威望,芈戎一死,除了留下个空爵,芈氏除了靠祖太后芈棘、靠整个楚系外戚,几乎没有任何影响力。封君的爵位二世而收,等父亲芈昌一死,再无起色的芈氏将与黔首无异。谁也没想到这样渐渐没落的家族,男子无甚作为,倒出了一个名动天下的女子。
芈仞真不知道自己应该哭还是应该笑。自己的女儿秦王想娶,楚王也想娶。好在如今秦王妥协,只要楚王同意,女儿就能光明正大的嫁入出宫为后。因此他特别在意秦楚两国是否能议和盟好,唯有如此,他才是楚王的外舅,才能重振芈氏的声威。
“王弟只愿收复故地,并无伐秦之心。”芈仞不是自己人,熊启不敢对他说实话。“秦楚一旦议和盟好,王弟便要加冠……”
“加冠?”芈仞奇怪道。“荆王尚不及二十,如何加冠?”
“天子诸侯十二而冠。”熊启说着说着哈哈笑起。“再说儿美甚美甚,王弟甚急甚急。”
熊启是过来人,他看着赵政长大,知道年轻人的心思。芈仞听闻笑声心里和是不适。女儿是父亲的宝贝,女儿不管嫁给秦王,还是嫁给楚王,他都不舍。
“然则,”熊启转折了一下,“楚国之事非决于王弟,乃决于郢都正朝。若正朝执意伐秦……”
“如何?”芈仞急问。女儿嫁谁都是嫁,可秦楚是否能议和关乎芈氏的命运。
“那便议和不成,战事再起。”熊启再无笑容,只有凝重。这种凝重在旁人看来是忧心战局,实际他忧心的却是秦国的未来。熊荆攻入咸阳后,废赵政、立扶苏,他将成为秦国的相邦,一直扶持扶苏到他加冠亲政。
这样的秦国将发生大变:在内,将会尽去官吏、清楚奸人,并将郡县封给赵氏宗族和秦军中善战的将率。在外,那就是与赵、魏、韩、楚重新划割边界。
与赵国以太行山为界并无问题;魏韩两国则有些麻烦,主要是崤函谷道。楚国不介意秦国保留河东之地,但必须交出崤函谷道,最大的容许就是保留桃林塞(今潼关)。桃林塞以西归秦,桃林塞以东归属韩国或魏国。
与楚国是最麻烦的,熊荆认为朝臣很可能会以秦岭作为两国分界。在东面,那就是上洛以南归楚国,西面的汉中、巴、蜀、黔中、巫等五郡不再为秦国所有。楚国实际上也是取上洛以南的南阳郡和汉中郡,巴、蜀、黔中、巫郡以及包括楚国自己的苍梧郡、旧越地,都会交给战争中有功的越人部族。
如此下来秦国能保留的地方由西到东,分别为陇右郡、北地郡、内史(关中)、上郡、河东郡、上党郡、以及河东上党北面的太原郡。上党和太原此前属于赵国,河东以前属于魏国。秦国势弱,赵魏国休养生息后必然再起战端。
不过这都后来的事情,赵魏两国如果合力攻秦,楚国必然会干涉,因为这会破坏列国均势。熊荆相信只要控制了火药和火炮,天下诸国必然对楚国俯首称臣。窝里斗已经太落后了,诸国应该坐着海船出去,到殖民地去斗,这才是正经事。
昨日晚间,酒喝多了的熊荆向熊启描述起战后的世界,那不是争夺天下的战争,那是争夺整个世界的战争。他为此还未秦国惋惜,并认为秦国必须死死占据河东郡,因为只有占据河东郡最东端,秦国的海舟才能从黄河进入大海。
熊启一开始凝重,想到熊荆描绘的无奇不有的海外世界又渐渐微笑。芈仞被他那句‘议和不成,战事再起’吓了一跳,就要说如果议和不成,芈氏全族恐怕会论罪罚为鬼薪有人已经这样威胁过,最后看到熊启笑起,便把到了喉咙里的话咽了下去。
“禀告秦使,荆王有召。”一个皂衣谒者站在室外揖告道,熊启和芈仞闻言立即起身。
“局势有变,我大楚之军昨夜已拔荆紫关。”见面后熊荆开门见山。“不佞不与秦和。”
“这……”熊启没想到是这个消息。他环视周遭,见齐魏使臣都在,于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大愤道:“大王焉能如此!我大秦愿割两郡之地求和,大王为何不与大秦盟好?”
熊启大愤,芈仞则惊得浑身发抖,他手指想指着熊荆,又不敢指着熊荆。
“秦人无信,求和之言不过是缓兵之计耳。”东野固反驳道。“六十万秦军正从安邑驰援南阳,十五日后,楚秦必将再战,丞相难道不知否?”
“臣未闻此讯。此次使楚,只为盟好。”熊启道。“大王拒秦之美意,受齐魏之挑唆,此甚不智也。六十万秦军正从安邑驰援南阳,大王以为楚军必胜乎?”
“必胜?”熊荆摇头,“楚国为何要与六十万秦军苦战。楚军攻拔荆紫关,意在蓝田。军至既至蓝田,当拔咸阳。”
“你!”熊启装出巨骇的模样,虽然他早就知道楚军的计划。“大王如此,大秦必有后报!”
“不佞召秦使相见,乃是相告楚秦暂不言和。武关与方城战事将起,此两道已不能返秦。秦使当假道魏国返秦。”熊荆相告道,目光看扫了芈仞一眼。
“大王既不愿与我大秦盟好,何须在意臣之死活。”熊启依旧愤然,他虚揖一记,喊道:“臣请告退。”说罢就自顾自退了出去。芈仞向熊荆投去怨恨的一眼,跟着他退下。
“臣恭贺大王拔下武关,再至蓝田。”田合与魏间忧大喜过望。楚国即将攻下武关,齐国、魏国必要趁机打落水狗,在天下局势彻底平复前捞取更多的好处。
“两位使臣请暂歇一日,明日便与秦使同行。”熊荆相告后让人将他们请出幕府,对诸将做最后的安排。“宛城便是昔日之陈郢,宛城、邓邑不失,秦军无法断我军归路。故而驻守武城、鄂邑、宛城、阳、新野、邓邑之职,不佞交由陈卿不可。”
“臣必不辱使命!”陈不可闻言形容一振,速出列向熊荆揖告,接过他手里的羽檄。
“鲁地诸师、宋地诸师,陈师,务必驻守至西进之军退回。”熊荆每说一地,一地的将率都出列相揖,他们站在陈不可的身后。三地兵力加起来有十三个半师,人数超过九万人。“若秦军强渡白水,当可在水西与之一战。”
白水几乎中分南阳郡,武城(宛城北面百里,今鸭河口水库)、鄂邑(宛城北五十里,垂沙战败前鄂君启之封地)、宛城、阳、新野、邓邑。这些城邑都在白水沿岸,并且除了新野,其他城邑全在西岸。楚军的战略计划很清晰,就是要以这些城邑为据点,据白水而守。
秦军远道而来没有舟楫,很难在楚军的威胁下渡河。即便夜间士卒强渡,辎重和粮秣短时间内也难以过河。楚国驻守的时间并不要多久,秦军如果不救咸阳,半个月后咸阳拔下的消息传来,秦军当无心恋战,将从函谷关返秦。如果秦军分兵,六十万大军一半救援咸阳,一半攻伐南阳、旧郢,汇合魏军后楚军有二十万人,大可在适当的时候与秦军一战。
有师旅受命守城,便有师旅受命开拔,城内城外人潮涌动,白水之上舟楫塞河,一直到夜间,城内外河两岸仍是燎火炽天,人生鼎沸。星空之下,熊启和熊荆又站在宛城城墙上,看着城下码头上的士卒和舟楫。
“王弟也要入武关?”白天的事情熊启没有说什么,那是给外人看的。
“然。”熊荆本以为自己能等到芈,没想到自己明天就要率师攻秦。
“大王必已调集关中之士卒扼守蓝田。”熊启无法阻止楚军攻入蓝田,他只希望秦楚能够真正罢战。“王弟此去……”
“我军攻秦至今不过二十日,攻至蓝田不过十五日。兄以为聚于蓝田之军当有几何?”随师提前拿下荆紫关也有好处,那就是关中秦军备战的时间缩短。
“我不知。”熊启道。“不过时日如此仓促,此前关中又征召过士卒,或有三十万人。”
熊启的判断和大司马府的判断并没有太大的差异,秦岭以南的郡县这么短的时间根本赶不及,陇右郡、北地郡、上郡也过远,估计也来不及,真正能征召的只能是内史的四十一县,而这些县邑因为就在渭水两岸,已经征召过一次。
“人多人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关内无精卒。当年父王刚薨,我与秦军战于清水。秦军虽入我军之伏,我军却无法横击。俱精卒也。”熊荆说起九年前那一战,那一战败了楚国或许不会亡,但他肯定会死。“今之秦军已不如往,三十万也好,四十万也罢,十万楚军必可横扫。”
第六十六章 鸩酒
有罪二字好似秦人射出的箭矢,把熊荆射了一个踉跄。他以不回避的勇气来寻找事情真相,真相却给了他最坏的答案。他站在那不言不语,直到听见寺人们的禀告。
“明堂未见也。”寺人报告道。上阶就是明堂,最先搜查的也是这里。
“青阳未见也。”青阳是东面的堂室,多数住孩童。兰华宫没有孩童,那里是空的。
“玄堂未见也。”玄堂在北面,有一些奴婢,但不多。
芈入宫就住在兰华宫,如果鸩毒真的存在,最有可能的就是西面总章的大室。但那里还在搜查,为防止藏匿,侍女被要求脱去衣服,裸身离房。搜查还在继续,总章不时传来的侍女的惊呼声。寺人得到的命令是搜查鸩毒,这种东西乃不吉之物,匿于王宫,动作难免粗暴。
芈自认有罪,她不想他人受罪,就要起身去总章,她刚想起身总章就传来了寺人的喊声,“禀监食,已得鸩酒。”
古代毒物很有限,用来用去也就只有乌头、鸩毒、鹤顶红、见血封喉、断肠草等数种。
乌头即堇草,骊姬陷害公子申生,便在申生献给其父晋献公的肉里放堇;鸩是一种食蛇鹰,因为毒蛇有毒,故而鸩全身也沾染毒性;鹤顶红是红信石,天然的三氧化二砷,加工以后就是砒霜;见血封喉和断肠草都是植物,前者是毒箭木,后者又名钩吻,传说神农氏尝百草就是吃了钩吻,腹痛不止而死。
王宫饮食历来严禁,有专门的监食寺人监察试毒。寺人找到可疑之物,就要交给监食寺人辨认,以证其真伪。也正是因为王宫中有监食,毒杀一般采用鸩酒,饭菜常常是一鼎共食,即便不是一鼎共食,也有监食试毒。酒就不同了,每个人只喝自己缶里的酒。
寺人说找到鸩酒,熊荆终于跌坐在席上,公孙嫣的婢女说的是真的。芈伏拜的身子则更低,从熊荆相问开始,她就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
“为何无酒?”一大堆衣裳下面翻出一个沉甸甸的青铜酒壶,自然就是要找的鸩毒。可当监食寺人打开酒壶,发现酒壶是空的。
“鸩酒否?”长姜关心的是鸩酒是否存在,如果存在,那王后就有罪。
“不知也,或是鸩酒。”寺人打开酒壶深嗅,然而鸩毒之所以会下在酒里,就是因为鸩酒无色无味,很难被人察觉。“请一试。”
“退下吧。”芈泣不成声,熊荆听的厌烦,不想再试毒了。
“大王,有人毒杀王后,此事非同小可。”监食寺人有点发傻,他到现在都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或许因为他胆子太小,只敢想有人鸩杀王后,不敢想王后鸩杀大王。
“退下!”熊荆之前声音无力,现在声音则带着怒火。寺人迅速退下,只剩长姜立在明堂。
“说吧。来龙去脉?”熊荆看着芈,声音再度无力。
“臣妾有罪,罪不可恕。”芈呜咽着,事情到了这一步,不论如何辩白她都有罪。
熊荆伤心,她也伤心,然而很多事她身不由己。
“说!”熊荆暴喝。“你是否要鸩杀不佞?”
“呜呜……,臣妾有罪,请大王赐死。”芈哭声更大,她无法拒绝父亲,也无法毒杀爱人,只能将哪壶鸩酒倒入汝水。现在熊荆相问,她只知自己死罪。
“长姜,鸩杀大王,何罪?”芈一直忍着不说,熊荆只能冷酷的问向长姜。
“鸩杀大王,当逮三族、诛宗室……”长姜叹了口气,他没想到王后真的做了这件事。
“大王、大王……”诛宗室是要诛杀所有芈氏之人,芈一人可求死,但芈氏全族不能死。她飞快抬起头看向熊荆,急道:“请大王饶恕芈氏,此芈一人之罪,与芈氏无关。”
“你翁所予,可是这壶鸩酒?”熊荆问长姜的目的就是要逼芈答话。他关心的是芈是不是真的要毒杀他,而不是她有罪无罪。
“然也。”芈有低下了头,哭声说不出的悲伤。
“鸩酒何在?”熊荆追问。“为何不佞几次在兰华宫……”
“敬告大王,太后至也。”寺人全部退了下去,可谁也没想到赵妃竟然会来。长姜无奈的看了熊荆一眼,调动寺人的时候他已经很小心,没想到还是惊动了赵妃。
熊荆听到赵妃过来也有慌乱,他亲自来兰华宫就是不想事情闹到满宫皆知,即便芈有罪,也可以私下赦免。要是让赵妃知道,纸里就包不住火了。
“孩儿……”赵妃说到就到,下意识的,熊荆疾步站在了芈身边,一把将她从地上拽起,这才向赵妃揖礼道:“孩儿见过母后。”
他揖礼芈不揖礼,使劲晃了芈几下,芈才带着哭声道:“芈见过母后。”
赵妃是与王尹一起来的,她得到的消息不是很全,只说大王带着人赶往兰华宫大搜,等她到了兰华宫阶下,才知道搜出了鸩酒。鸩酒让赵妃神色大变,以致她入堂时她脸色一片铁青。
“母后深夜来此,不知何事惊扰母后。”赵妃还未说话,熊荆就抢先说话了。他不想赵妃介入此事,尤其是事情还没有彻底弄清楚之前。
“兰华宫搜出鸩酒,如此大事母后岂能安寝?”赵妃眼神责备的看着芈,兰华宫是芈所居之处,搜出鸩酒自然和芈脱不了干系。想到之前儿子说不信芈,定然是与这鸩酒有关。
“母后误矣。”芈想说话,却被熊荆扯了一把。“孩儿听闻有人欲毒杀儿,故而急急来搜,万幸只搜得一铜壶壶,未搜得鸩酒。”
“确否?”儿子的手紧拉着芈的手,芈流泪不止,赵妃不太相信儿子的话。这时候刚才退出明堂的寺人又都进来来,她问的不是熊荆,而是监食处的寺人。
“禀太后,大王所言无误。”寺人走近几步向赵妃揖礼。“全宫大搜,未见鸩酒,只得一铜壶。臣以为此壶曾装鸩酒,尚有余毒,故而请一试。”
“铜壶何人所有,于何处搜得?”赵妃说话间扫了熊荆和芈一眼,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铜壶乃从总章大室搜得,不知何人所有。”寺人毕竟不是兰华宫的寺人,芈当时又不在室中,一时间分辨不出是谁人所有,但这件事并不困难。
“来人!将兰华宫寺人宫女尽数押入宫牢,细细审问。”赵妃喝道。她一下令,王尹由马上尖声尖气的道:“还不带走?”指挥着甲士要把兰华宫的人带走。
“母后!”熊荆也着急了,“铜壶有毒无毒,尚不知也。何以带走寺人宫女?”
“谋弑大王乃大罪,岂能纵容?若是彼等自尽以护身后主使,若何?”赵妃得理不让人。
寺人宫女一个个被带走,一些人还在疾呼王后。芈的身体开始颤抖,几次她都要拜倒认罪,但熊荆的手铁铸的一般,就是不让她下跪。赵妃见儿子与芈又像以前那般如漆似胶,悠悠的道:“夜已深,你等请大王回宫就寝吧。”
“母后,孩儿不困。”熊荆眼看着事情越闹越大,无可奈何。
“夜已深,大王当回宫就寝。”赵妃再道,这次的声音更大。
“唯。孩儿与儿告退。”熊荆拉着芈的手一起告退,他这是要把芈带至正寝。
“尚未大婚,大王何以携芈入正寝?”赵妃又是不悦。
“禀母后,孩儿与儿确未大婚,然儿已经告庙。”熊荆辩解道,说完不等赵妃答应,就拉着芈快步去了。赵妃看着他与芈越来越远的身影,只能跺脚。
兰华宫到正寝并不远,然而未走多远芈就走不动了,熊荆问她时,她突然抱着熊荆哇哇大哭起来。之前她的哭多是压抑、甘于命运,现在扑在熊荆怀里,她才能放声大哭,宣泄内心的悲伤和恐惧。此前的她,并不完全是她,她只是芈氏的一部分。只有现在,在熊荆怀里,她才是自由的,才不会被迫做自己不愿做的自己,才不担惊受怕、才不勉强委屈。
芈嚎啕大哭,听闻她的哭声,熊荆已经没有追问鸩酒的打算了。那不是芈一个人可以决定的事情,很多时候她只是家族的傀儡,虽然那个家族离她有一千多里。秦军将率不都是这样吗?樊於期那样不顾家人逃出来的究竟是少数。
他现在要担心的事情已经不是芈,而是母后。母后是一直要立赢南为后的,要是兰华宫的那些侍女说出了什么,母后肯定会抓着这件事不罢休。而他对这件事居然不能干涉郢都或许是他的郢都,但寝宫却是母后的秦宫。
该怎么办?嚎啕大哭了一会,渐渐恢复理智的芈哭声越来越小,但还是在哭泣。熊荆看着她发髻下的玉颈,吻了吻,最终长叹出一口气。这或许就是不安本分的下场,他本不该娶芈为后,芈本就该做秦王的良人,是自己硬将她强夺过来的,又能怨谁?
第六十七章 推测
一直到十一月以前,郢都都是流言四起,这当然与战事无关,只与准王后芈女公子有关。最先传出来骇人听闻的消息是芈女公子欲鸩杀大王,接下来的的版本就不同了。
时间已经很紧,虽然不可能一入十月就合卺,但时间最多不过四十多天。郢都到雁门郡有三、四千里,雁门郡出塞经焉氏塞到咸阳又有三、四千里。即便一天行百里,也要七、八十天。
明白这个道理的妫景问道:“必要乘海舟入赵?”
“必要如此。”看过临淄战役后勤准备工作的逯杲不但点头,还加了一句:“海舟御风而行,如今东海已刮北风,故而不但要有海舟,还需是飞剪海舟。”
海舟已经很难找了,还要找海舟中数量不及十分之一的飞剪海舟,这几乎可以宣告计划失败。
“君等切莫忘了,塞外冬日苦寒,彼时大雪覆野,牛马无以为食,若不能在十月前后入秦,必要等到明年夏秋再行。”逯杲又一次提醒,他随后拿出一份楚纸写就的简要计划。“如何出塞至焉氏塞、如何从焉氏塞入秦,如何从咸阳退出秦国,皆在其中。”
“再则,此事如无知彼司相助,甚难行也。”逯杲再道。“不然即便入秦至咸阳,也寻不到芈女公子。如果寻不到芈女公子,又如何迎其入楚?故而我以为此事当求告于知彼司。”
“求告知彼司?”诸人对视之后一阵激烈的摇头。
知彼司是什么机构在座之人全都知道,正因为知道,所以才会鄙夷知彼司这种机构。可就像每个人虽然恶心茅坑每天又都要去茅坑一样,这个机构必须存在。平时诸人对知彼司是故意忽视的,现在要亲自去知彼司求告,这不是要大家去茅坑里捞大粪吗?
“若无知彼司之助,此事必不成。”逯杲知道诸人的心理。君子不窥他人之信,何况是深入他国不择手段刺探各种情报的侯谍。
“知彼司会助我等?”忍着捞大粪的恶心,妫景如此问道。
“知彼司也是大王之臣,也要大王分忧。若不助我等,大可用不忠君相胁。”逯杲说出的办法也很恶心,只是既然都已经捞大粪了,这件小恶心可以忍。
“再则是赵国。”逯杲继续告诫提醒。“入赵之后此事当求于武安伯李牧,他麾下有楼烦、林胡之士,彼等熟悉河南之地,可助君等至焉氏塞外。然,”说到这里逯杲环视诸人一眼,“武安伯之外,赵人不可尽信之。据闻上次合纵便是赵人暗通文信侯,致使事败。”
知彼司是个大茅坑,作战司也差不了多少。阴谋论、性恶论在谋士当中很有市场,其内各式各样、阴暗无比的推断和猜测数不胜数。逯杲在作战司呆过,听说了不少东西,赵人通秦就是其中之一。
“赵人竟然通秦?!”诸人不敢置信的看着逯杲,眼睛几乎要爆出来。
“此前次合纵,十年前之事。”逯杲有些后悔伤害了骑士们的幼小心灵,特别说是十年前。
第七十六章
逯杲没有在郢都呆多久,当日就起程返回秦国。他留下的计划虽然简单,却极为详细,尤其是出云中至焉氏塞、再由焉氏塞入咸阳的部分。只是他所草拟的计划必须得到非常准确的策应,骑兵赶至咸阳城外时,必要有人将芈女公子带至咸阳城外。这一点如何实现逯杲也不知道,所以他让妫景等人去找知彼司,只有借助知彼司的力量,才能做到这一点。
“彼等竟要入秦?”知己司内,跟踪逯杲数日后,屈开终于知道妫景等人要干什么。
“禀上官,确也。”侯人一身圉童的打扮,他瓮声瓮气,低着头相告。“今日妫将军又至知彼司,项将军则入宫请见了悍王子……”
“悍王子?项超请见悍王子何事?”如果不是确定这些人是为大王分忧,屈开肯定要以为他们正在策划一场叛乱。
“小人不知也。”侯人只是负责跟踪诸人,无法渗透诸人之中。
“求见知彼司自然是求告勿畀我命秦国之侯谍相助,可请见悍王子……”屈开只能猜到妫景的目的,却猜不到项超的目的。照说,此事当与悍王子无关啊。
知己司内,屈开琢磨的时候,春阳宫里,慷慨激昂的项超刚刚说完入秦之策,熊悍听得兴奋不已,心下就要答应项超之请,然而话出口时他又忍住了,道:“项将军请先允小子一事。”
项超来见熊悍是来求飞剪海舟的。飞剪海舟数量不但少,而且留在国内的多数在翻新建造,以更换缠绕钜铁的龙骨和肋骨。三艘可航的飞剪海舟中,其中两艘属于大王,剩下一艘属于李妃前几年李妃变卖财物造了两艘饕餮级,赚了钱在熊荆的建议下,又造了一艘可以航至东地中海的新式飞剪。因为复郢的耽搁,这艘海舟上个月才迟迟下水,现在正在芍陂栖装试航。
打听到飞剪海舟的情况后,骑术高超的项超曾教过熊悍骑马,所以众人让项超前来游说。年轻人总是喜欢找年轻人说话,项超本以为这件事一说即允,没想到悍王子还有事相求。
“敢问殿下何事?”他深揖道。“项超赴汤蹈刃,死不旋踵。”
“此乃小事。”熊悍的小心脏兴奋地欢跳,脑子里想着如何才能拿到母妃的印玺。这个时代不能亲自办理的事情,皆以印玺为凭。只要拿到母妃的印玺,他就能调动三足金乌号。
“妫将军可知,”大茅坑知彼司,昏暗的堂室内,妫景看不清勿畀我脸上的表情,勿畀我却能顺着光将他看得一清二楚,这让妫景很不舒服。“调动兵马需大司马府之符节……”
“五十人以下不需符节。”妫景打断道。“足下也是大王之臣,难道愿芈女公子嫁于秦王?”
“我自然不愿。只是知彼司未得大王与大司马府准允,敝人不能令侯谍参与此事。”勿畀我笑了笑,然后再道:“难为妫将军亲至知彼司,鄙人惭愧之至。”
勿畀我对妫景揖礼致歉。知彼司在外什么名声、还有他在外什么名声,他心里非常有数。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知彼司做的全是小人之事,故而朝廷大夫、骑士誉士从来不正看知彼司一眼,哪怕自己也是卿士出身。
不过他之所以毛遂自荐来做知彼司司长,自然对这些鄙视不以为意。那些狗屁迂腐的贵族!没有知彼司的侯谍以小人行径窃取情报,他们早就死在战争上了。
“我闻大王素重足下,足下便是如此忠于大王?!”妫景的话狠狠刺伤了勿畀我。
他不是不愿意帮忙,而是他对妫景等人生疑,一旦调动知彼司在秦国的侯谍支援这些愣头青,苦心布置的侯谍网必然暴露。侯谍本是棋子,他们的死倒无所谓,可如果芈没有被接出秦国,那些侯谍就白死了。讪笑间,勿畀我道:“妫将军仅以五十骑入秦,敝人以为……”
“足下既然不愿,又何须多问?”妫景起身,在勿畀我失神间,他大步退出这间暗乎乎的明堂,头也不回的去了。
“知彼司如何?”妫景一回到芍陂军营,一干人就围了上来,包括先回来满脸笑容的项超。
“彼不愿。”妫景艰难的吐出这三个字,让诸人大失所望。“且……”
“且如何?”弃疾踵问道,听闻知彼司不愿,他并未与项超等人一样大声哀叹。
“勿畀我乃小人之性,此时不应,或将言于大王。”妫景说出自己的担忧。“上月我谒见大王,曾言愿入秦迎芈女公子,大王不言,乃不允也。若勿畀我相告,大王必……”
妫景担心勿畀我会告奸,然后大王下令禁止此事,他看向去找海舟的项超,道:“海舟如何?”
“海舟已备,悍王子言明日可登舟。”项超笑容复起,“然悍王子欲与我等同去。”
“何谓?!”妫景大吃一惊,双目瞪圆。“此行险之又险,悍王子岂能与我等同去!”
妫景的想法与弃疾踵一样。大王之所以不能亲入秦国,就是因为此行千难万险。大王不去,悍王子竟然要去,这是嫌王室的男丁太多么?
“悍王子万不可去!”妫景狠狠摇头。他说完项超正要争辩,帐外竟传来众多战马的踏步声。
“何人闯我师幕府??”卫兵戒备的喊声随之而来,他们这是对内示警。
“何人擅闯……”项超与妫景飞快出了营帐,然后两人看到身着红衣、身披钜甲的环卫骑兵,瞎了一只眼的庄弃疾策马走在最前。“小人!”妫景心里大骂勿畀我。
“大王有命,”寺人尖细的声音。“召妫景、项超、弃疾踵、成夔、项梁、景肥、景缺、屈桓、屈仁、屈损、昭柱、昭石……入寝。”
寺人足足念出了十八位骑将的名字,这才亮明召节,同时拖长了语调,喊了一声入寝。“各位将军,请吧。”寺人道。
事情果然暴露了,大王故而命环卫来请。好在来的环卫人数很少,也没有捉拿之意。
“请小臣带路。”妫景笑了笑,其他人已经笑不出来了。
第六十八章 宗桑
天还未亮,鼓声就隐隐从城外传来。不同于宗桑在中原听到的雄浑有力的建鼓之声,城外鼓声杂乱而尖锐,间杂着蛮人怪异的呼喊和战象的鸣叫,听得人心浮气躁,胆颤不已。这些声音无时不刻提醒着人们:这里并非中原,也不是天下,这是万里之外的僧罗迦。
楚国海舟通世界,贸易的巨利使得全天下商贾趋之若鹜,到处都流传着一夜暴富、一石千金的传闻。其中最典型的莫过于谁谁谁看见海上飘着一块朽木,捞起来一看发现并非朽木,而是一块带有恶臭的黑色石头。此人本欲抛弃,不想胡商见之愿出十金相购,此人还未应诺,就有更多胡商拥上前出价,最后竟卖了千金之巨。
战国东方诸国虽然商业发达,但千金仍要巨商大贾才能拿的出手。很多‘与王者埒富’的大商,固定资产之外,能拿出现金也就是千金而已。
而一个国家能够随时支付的现金,按管子的说法,‘万乘之国,不可以无万金之蓄饰;千乘之国,不可以无千金之蓄饰;百乘之国,不可以无百金之蓄饰。’一乘百人,万乘就是一百万可以披甲的傅籍男丁,这样的国家国库里也是万金。
财帛动人心,天下以外的世界似乎处处都是金银美玉,而赵地、齐地桧木所造的私人海舟舟主为了牟利,又愿意搭载小商小贾前往印度、塞琉古等地。觉察到韩国将亡的宗桑毫不犹豫变卖自己的家产田宅,搭乘猗赞的海舟‘有道’号出海。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猗赞这两艘海舟,一艘名之曰‘爱财’,一艘则名之曰‘有道’。名字很好,然而猗赞毕竟是放高利贷的奸商,楚国同意以三国拆下的柏木、桧木建造海舟,他本只有一艘海舟舟料,于是掺进去刚刚砍伐的新料,想造三艘海舟,最终造船厂只同意造两艘。
两艘海舟即便以旧料做龙骨,新旧料混合做肋骨,造出来的海舟从下水起就漏水不断,潮湿恶臭;又为了节省水手,像宗桑这样的小商人,一些时候还要上甲板帮着拽帆转桁。加上晕船,来的时候千辛万苦,从印度买货回来,在僧罗迦港修船时又被蛮人大军给包围……
‘咚咚咚咚咚……’僧罗迦港内的建鼓也被敲响。城内邑令府击鼓聚将,城上卒长以上军官、舟吏,还有港内五艘海舟的舟主,这些人都要下城到邑令府接受军命。像宗桑这些小商人在城墙上呆着就是了,一会土人会抬着稻米饭上来,还有就是热烫烫的肉罐头。
“看……”城上有人大喊。天色越来明,明到能看到城墙下的蛮人。
“看!蛮人……”城外鼓声大作,透过草草搭起的渠答,众人看到城下十数部巨大的临车正缓缓推进。临车高数丈,站在临车顶端已能俯视城头,一些防火的兽皮钉在临车之外。
“有临床、有临床!速报将军、速报将军!”攻城之法第一个就是‘临’,十几部临车压顶,城头当即就慌乱,宗桑听到有些人的夷矛落地,还看到有人欲下城,却被甬道处的士卒死死拦住。
贾夫纳岛在僧罗迦岛的最北端,它之所以称之为岛,是因为它完全独立于僧罗迦岛之外。整个岛屿像是一段斜斜向西北伸出的前臂骨,与僧罗迦大岛实断似连。前臂骨由两根骨头组成,贾夫纳岛也是如此。
其大骨在东,小骨在西。僧罗迦港就在大骨骨节西南,与小骨隔着海湾。这里正对着小骨唯一的断裂处(实际是贾夫纳岛与僧罗迦岛的断裂处,断口宽约六点二公里),船只经过断裂处出入僧罗迦港。
毫无疑问,在帆船时代,这是一个天然良港,不管是来自东面孟加拉湾的飓风和巨浪,还是来自西印度洋的飓风和巨浪,都不能伤及港内的船只。港内水深也很适宜,保克海峡的水深超过九米,港内水深约为八米。
对于建立在这个位置的楚人商港,潘地亚人无法从水上进攻,他们先登陆大骨,然后从港邑北面的陆地发起进攻。为了攻克四丈八尺、高约十米的巨大城墙,潘地亚人花了大约一个多月时间制造攻城器具,砍光了僧罗迦岛上的一大片森林。
围城期间楚军也曾出击过,双方步卒交战。虽然使用几乎一样的兵甲,楚军还是强于潘地亚军队,唯独例外的是大象。潘地亚大军有数百头战象,这些战象比中原战争中的戎车还要威猛,没人能挡住战象的冲击,楚军最后只能闭成不出,任由潘地亚人围城。
一个多月的时间,潘地亚人的攻城器具已经造好,天不亮他们就敲响锣鼓,推着临车向南靠近僧罗迦港的城墙。攻入港邑,他们就能杀死城内的异教徒,将这座城市彻底毁灭。
蛮人的临车越推越近,城内邑令府的军议还在进行。这时候又有人指着城下大声喊叫起来:“女大王!蛮人女大王……”
潘地亚是母系国家,国中大王是个女子。母鸡司晨,这在天下是绝无仅有的。天下哪怕有女子执政,也是君王年幼,太后代为执政。女子直接称王而治国,闻所未闻。
对商贾而言,战争是恐惧的,但蛮人女大王的出现,又稍微减轻众人对战争的恐惧。透过渠答的缝隙,宗桑看到临车后方缓缓跟进的敌军阵后,偌大的彩车上立着一个大大的椭圆圆环,圆环之中端坐着一个头戴宝冠、衣裳素白的女子,她的手上没有武器,只有一朵白色的莲花。
因为隔得远,宗桑看不清女子的相貌,不过觉得她那样双腿交叠端坐很显独特。他正想问人借陆离镜细看蛮人女大王是否貌美时,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万不可睹其目。”
是舟主猗偎的声音,邑令府的军议已经散了,他刚刚登城。
“敢问猗舟主,其目有何忌讳?”有人已经端起了陆离镜,但是还没有看。
“女王有三目,土人言之,其中一目可毁天灭地。”猗偎也是道听途说,但说的众人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