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跳舞
毁天灭地一语既出,有些人手上的陆离镜不由坠地。他们看到了那女王有三目,正常人的两目,以及额头中间画有一目。这样的装扮是天下没有的,诸人还在奇怪,没想到中间那一目竟然能毁天灭地。
在阿拉干库兰等待期间,陆茁谒见了潘地亚女王,离开阿拉干库兰港北上途中又谒见了朱洛国国王。两个国家的君王都对孔雀王充满敌意,但并不阻止陆茁前往华氏城。易看向卡加的时候,卡加做出双手向天参拜的动作,表示以神的名义起誓,其言非虚。
“此印度国事,与我等无涉。”陆茁脸上的惊容一会儿就消散了,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太子囚禁了祖父,显然是印度政局不稳,孔雀王死后必有王位之争。
在潘地亚期间,陆茁为潘地亚女王所礼遇。潘地亚女王曾建议,楚国商船以后完全可以停靠阿拉干库兰港,在此进行贸易。朱罗商船以及潘地亚商船可以帮楚国商船运输稻米、小麦、棉布、棉花、芝麻油以及楚国所需要的一切商品。
正常情况下,长途贸易都是宝石、陆离这种重量轻价值大的货物,但因为印度西海岸一直与波斯湾存在商贸外来,故而陆茁所提出的购入稻米、小麦、棉布、棉花的要求没有让潘地亚人惊讶。因为这种低值货物的贸易他们已经做了几百年了。既然楚国商人不嫌弃这种低值货物,不怕它们占据宝贵的商船吨位,他们当然也不会嫌弃。
潘地亚的商人曾极力想让陆茁明白一个道理:虽然稻米、小麦、棉布、棉花全都是产于印度,但从印度直接买入这些货物、加上关税,其成本远高于在阿拉干库兰港采购。卖出货物也是一样,进入孔雀帝国的货物要交纳货值的三分之一作为通行费(即关税,但丝绸仅需缴纳十分之一),出口货物则要缴纳货值的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作为通行费。
阿拉干库兰绝大多数商品都是走私而来,不但走私,连四分之一的国内交易税也逃掉了。陆茁听闻并非不信,只是按照熊荆的安排,他必要前往华氏城谒见孔雀王。如果真如潘地亚商人所说,直接在印度采购的价格高于阿拉干库兰港,那他回国之后自然会建议国内以后商船只在阿拉干库兰港停靠采购。
价格上是一个考虑,孔雀帝国的政局稳定则是另外一个考虑。一个国家一旦出现王位之争,即便不走向衰弱,那也有很大的可能走向混乱。楚国正在备战,备战需要大量大量的粮秣,如果印度真卷入战乱,对楚国来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山鬼号在印度船的拖曳下缓缓向前,这时候桅盘上的望手已经看到了河畔狭窄的华氏城。陆茁也端起了陆离镜,视界之内一座并不大的城池耸立在恒河西岸。看到城池高度不过三丈,他当即觉得这座都城实在太小,并且太矮。等到山鬼号拐了一个弯,看到华氏城的侧面,这才发现这座城市并不小,它只是太窄而已。
“印度已至,印度已至。”甲板上水手在欢呼,六个月的航行,山鬼号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华氏城越来越近,码头外一艘镶满金箔的印度船出来相迎,等到山鬼号落锚抛缆,太子贰摩提突然出现在码头上,这顿时引起人群的一阵波动。贰摩提虽是太子,实际上已代孔雀王执政,亲自出迎表明了帝国对楚尼国使臣的重视。
蠡响鼓鸣,几个金盘被奉了上来,鲜花、陆离镜之外,还有金盒、金瓶,以及折叠整齐的白棉布,随同的印度大臣用动作表示这是洗浴的,陆茁欣然受之。等他洗漱完要下船的时候,码头上又上来一个人,经过两次翻译,文书易道:“太子贰摩提请登舟一观。”
山鬼号是少司命级的第三艘,在楚国海舟中是最小的,然而就是这么一艘小船,贰摩提还是震惊于它的巨大和坚固。印度船极为简陋,船体不是靠糖纤维粘合就是靠绳索扎系,按照罗马历史学家普林尼的说法,最大的印度船不过七十五吨。这虽然并不符合实情,但榫合(连接)、捻缝工艺决定印度船很难造的很大。
印度船如此,波斯船也是如此,全是缝合船。直到中世纪的阿拉伯人,《一千零一夜》里辛巴达航海依旧是缝合船(全船没有使用一根铁钉,靠长达六百四十公里的椰棕绳缝合而成)。
与南方的羯陵迦、朱罗、折罗、潘地亚这些航海传统王国相比,孔雀帝国虽有一支像模像样的海军,实际舰船也不过是一些弱化版的旧式大翼战舟。以这些战舟的战斗力,楚国商船队完全可以在印度沿海横冲直撞。
“有请太子足下。”楚国海舟的技术价值熊荆出发对陆茁详细讲解过:其一在导航技术,其二是帆缆技术,其三才是海舟本身的建造技术。印度太子要登舟一观,他只能接受。
栈桥早已搭好,贰摩提上来的时候,陆茁率领众人向他揖礼。以华夏的标准而言,太子贰摩提是个标准的蛮夷。他大约三十多岁,穿着一件印度人常穿的棉布做的长度至膝盖的紧身衣,一块精致的绣锦斜披在肩上,按照市令底下丝绸商人的判断,这是块出产于楚国的文绣,其脚下是一艘白色的鹿皮履。
这些是陆茁等人看得懂的,看不懂的却是贰摩提耳朵上的耳环、眉心中间的印记、点了药膏的眼眶、摸了朱红的嘴唇,以及脸上白色的铅粉。短发飘散、胡须修饰的纹丝不乱。化妆使得这位太子像一个宫廷寺人,华夏好男风的贵族们喜欢他们的男宠像女人那样打扮,可密密的胡须又显示出此人并不是一个寺人。
嗅着贰摩提身上的香水味,陆茁等人的第一反应是怪异。不过在贰摩提其随从看来,楚尼国的使臣让人有些微微失望。楚尼是一个面积庞大的王国,可为什么该国使臣的肤色并不白皙?难道不是只有白人才能建立伟大的国家吗?
种姓制度的印度对外邦交中,情不自禁的会把种姓制度带入自己的观感。对西方本就是白人统治的波斯、埃及、塞琉古人类历史深受里海附近原始印欧人(因为元首的锅,雅利安人在二战后改称为原始印欧人)的影响。
原始印欧人进入欧洲,在东南欧被称为希腊人、在意大利被称为拉丁人(罗马人属于其中一支)、在西欧被称为凯尔特人,在北欧被称为日耳曼人(现代西方人之祖);原始印欧人进入亚洲,在小亚细亚被称为赫梯人及律底亚人、在伊朗高原被称为米底人及波斯人、在印度因为人种的差异,成为种姓制度的根源。婆罗门、刹帝利、吠舍都是原始印欧人,首陀罗(当地土著)可能是泰米尔人,也有可能是僧伽罗人(两者可能同源)。
一如周人取代殷商成为华夏的统治者,商周文化(商人之文字、周人之礼乐)熏陶华夏列国,从草原进入欧亚大陆的原始印欧人发展出来的各种文明都有一定的相似性,比如神灵的相似形,对牛的崇拜。
这些自称为印度人的原始印欧人后裔,看到华夏人,自然感受不到面对希腊、波斯、埃及、塞琉古使臣的亲切。并且陆茁还是个越人,长江以南的越人,长江以北的东夷(殷商),西北的周人(包括南迁前的楚人),这三种人占据了东亚世界。其中周人人数最少,占据肥沃中原、环渤海的东夷人数最多,南方山区的越人数量仅多于周人。
如果拿印度来理解东亚,周人就是原始印欧人,东夷是印度土族,越人是僧伽罗人。陆茁这样一个面目黝黑的僧伽罗人使臣让太子贰摩提感到不安,他担心自己接见的是一位首陀罗。
两次翻译之后,文书易道:“太子足下言,大夫为贵人否?楚国有贵人否?”
“呵呵。”陆茁不由笑起,“贵人庶民,不可混淆。茁之先祖即为越国之将军,岂是庶民?鄙邑楚王之先祖,始于炎帝,乃祝融之子孙,商时曾娶商王盘庚之女隹,与周人同贵,血脉传承至今已有两千余年,何言无贵人?”
陆茁束发高冠、玄衣素裳、腰悬宝剑。皮肤虽然黑,可仪态完全是贵族的风范。他开口一笑,露出整齐的白齿时,贰摩提已相信他是一位贵族。等通译把楚语翻译成希腊语,再由希腊语翻译成梵语时,他当即对陆茁笑了笑,开始参观山鬼号。
从番禺航来,只有通过马六甲海峡最为艰苦漫长,番禺到海峡口,出海峡到僧伽罗都只是几天的航程。加上是新船,山鬼号上并没有海船一贯的潮湿和恶臭,水手们的精神状态也非常好,见到贰摩提行来都是躬身揖礼。
甲板上走了一圈,下甲板也看了一看,回到主甲板的时候贰摩提看着头顶密密麻麻犹如蛛网的索具问道:“这么多帆,请问如何使用?”
第七十章 佣兵
僧罗迦被围的时候,红率领的舰队还未从朱方港出发。尽管如此,楚国也不可能向僧罗伽派出援军。九月收粟,暂时缺粮的秦国仓禀又堆满了粟米,知彼司认为今年冬天秦军必有所动作,建议十月开始全国性动员,不管是东地还是故地,都要征召士卒,集结大军。
这样的提议毫无疑问的被大司马府、正朝否决,楚军现在的问题是士卒未练、军官不足,尤其是合格的基层军官不足。一个卒,需要一名卒长、两名偏长、五名两长(一两三列,四十五人),需要正、副各十五名纵长(即一列),除此还有鼓手、旗手、文书等相关军吏。
以上是矛卒,另外还要三十六弓手。没有弓手的矛卒非常危险,如果前面被抵住,敌军用箭矢攒射钜甲总有薄弱的地方,蹶张弩十五步可以破甲,后果不堪设想。只有以弓手压制秦军弩手,才能避免密集阵列下被敌军强弩打击。
三十个师每师十六个卒,共有四百八十个卒,这四百八十个卒中,基层军官、军吏大约需要五千人,正、副纵长需要一万五千人,好在这一万五千人只在士卒当中选拔。
按照楚军建军的基本原则,不管是正、副纵长这样的后世士官,还是两长、偏长、卒长这样的基层军官、军吏,都尽可能要求本地化。只有本地化,才能形成士卒与士卒,士卒与军官之间的韧性。如果换一种叙事方式,那就是要让县卒、邑卒帮派化、团伙化、黑社会化,军队不属于国家,只属于当地的贵族和庶民。
这与楚国的政制体制是同构的,权力源于武力,武力出自军队,军队来自贵族誉士以及他们辖下的庶民。军队内部的组织结构、上下等级,就是现实政治中的组织结构与上下等级。
可惜的是西地没有贵族,甚至连豪族都没有,只有刚刚分封下去的誉士。即便是从东地抽调贵族,那也只有东地西部氏族众多的地方才有贵族,宋地、吴地照样一片空白。
贵族的缺失使得旧郢之地很难按东地那样搭建起军队的架子,而如果甩开贵族直接建立军队,那将是军队国家化的先兆。军队能国家化吗?当然不能。
“军队国家化”有悖于楚国八百年来的传统;“军队国家化”有害于楚军的性质;“军队国家化”脱离了楚国县邑政治的现实要求;“军队国家化”有违于楚国的根本利益。
在“军队非贵族化、军队非政治化”和“军队国家化”中,“军队国家化”最具蛊惑性。敌对势力有意搅乱政党与国家、军队的关系,把军队的政治属性与国家属性对立起来,以军队的国家属性否定军队的政治属性,进而否定贵族对军队的绝对领导。这不仅在政治上是有害的,在理论上也说不圆,在实践上更行不通,是一个虚幻的悖论。
正朝朝决的结果是宁愿晚组建、不组建军队,也要坚持(芈姓)贵族领导军队,绝不组建一支庶民指挥庶民的军队。
在此背景下,哪怕知彼司提供了有说服力的情报,全国总动员还是被完全否决,红率领的舰队中,没有一名楚军士卒增援。有的只是白氏、猗氏、孔氏、弦氏、师氏、郭氏、段氏、田氏、程氏、刁氏、毋盐氏、邴氏十二氏族的私卒。
更确切的说,这是一支列国巨商大贾所组成的佣军,其中的士卒绝大多数是雇佣来的。列国当中乐意被雇佣的士卒主要在齐国。但齐国的士卒也不是那么好雇佣,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弄到出国的符传,要不然再多钱也拉不走人。
好在柏木、桧木所建的私人海舟中,田氏占了几乎一半。田氏海舟虽然没有被扣在僧罗迦港,却被扣在了伍布莱港,而且不是一艘,是十二艘齐国本就不以产粮著名,鱼盐丝麻才是齐国特产,故而齐国的酒绝大多数要从他国进口,酒税一涨,田氏海舟全部前往波斯湾装运本地的枣酒和地中海转运过来的葡萄酒,然后就被扣了。
田氏出面斡旋,诸氏从齐国雇佣了大约六千名精锐士卒,齐国以外,魏国的白氏、猗氏,赵国的郭氏、段氏也从本国带出了千人,加上十二氏族内子弟、以及仆臣,勉勉强强凑出一支万人左右的援军,十一月上旬从朱方出发,驰援万里之外的僧罗迦。
灯塔上楚军了望哨看到的就是这支由十二氏大商雇佣而来的军队。万名士卒分居在六、七十艘饕餮级货船上,远远看去,从甲板到桅杆都爬满了人。确认来的是己方舰队后,援军已至的旗语从灯塔上发出,城头的军吏忘记了礼节,大声疾告:“援军至矣!援军至矣!”
“援军至矣……”包括欧柘在内,闻言的先是一呆,而后才放声呐喊、喜极而泣。
围城数月,最大的压力不是敌军进攻,而是敌军没有进攻,这种悬而未落让人提心吊胆,寝食难安。援军一到,诸人好似打了一针强心剂,当即狂喊起来。
潘地亚人并不是在跳舞,而是在祭祀湿婆,以求在湿婆的保佑下扫灭僧罗迦港内的楚人。城头楚人的疯狂让他们错愕,他们还有发起第二轮进攻,异教徒就有灭亡的征兆,一时间所有人都拜向正在舞蹈中的女王。他们没看到的是,贾夫纳岛东面,两艘潘地亚哨船正在拼命的西划,以向正在攻城的大军告警。
印度船极为简陋,潘地亚虽然是贸易强国,但塞琉古人、埃及人并不向他们输出三桨座战舰技术,他们有的,还是旧式大翼一样的缝合船。这些游弋在贾夫纳以东海面上的船只,隔着十多公里的距离看到了航行在最前方的混沌号炮舰,然后回划。可强烈的东北季风下,全帆装的炮舰和饕餮级货船很快就赶上了它们。
炮舰对这样的小目标毫无兴趣,灯塔上了望哨已告知了保克海峡中敌人舟楫的情况,不与这两艘小舟纠缠,速速进入海峡炮轰潘地亚舰队才是正理。炮舰无害超过,炮舰后方饕餮级货船上的齐国佣兵却是大哗。
看在钱的份上,几千人来万里之外打仗,现在敌人就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们先是指着缝合船上的潘地亚人一番评头论足,而后破口大骂,最后干脆装上弓弦对准缝合船射箭。不过射箭是徒劳的,东北季风正烈,距离隔得又远,射出的箭矢飞出四、五十步就被北风卷去,一支也没有落到缝合船上。
箭矢虽然没有射中,缝合船上的潘地亚人猛然卷入六十多艘海舟的舟队,一艘接一艘大船驶过,顿时忘记了自己方向,他们在舟队中左支右绌,避免被海舟撞入海里。海舟大而缝合船小,没有任何一艘海舟会冒着磕碰的风险脱离队列,去撞这两艘敌军的哨船,它们都是笔直航向保克海峡,准备在炮舰清扫敌军舰队后登陆。
‘咚咚咚咚’的刺耳鼓声再度在城下敲响,哨船虽然没有预警,但贾夫纳岛东端也有潘地亚士兵。小山一样的炮舰从海上驶来,消息立即传到了城下。然而这时候已经晚了,一马当先冲入海峡的混沌号已经打开炮门,对准了海峡入口处潘地亚战舰。
“开炮!”红端着一杯清茶,面不改色的下令。
火炮甲板上的炮长大喝,‘轰’的一声,三十二斤舰炮对着敌船怒吼。炮声如雷,火焰中射出的实心炮弹将正对着的一艘缝合船一弹击碎。开火的硝烟不但弥漫在整层甲板,还弥散在整个海峡。
当第一轮齐射结束,海峡入口处的潘地亚战舟大多消失不见,海面上只有六艘耀武扬威的混沌级炮舰。
“潘人又欲舞也。”城墙上目睹这一幕的欧柘笑着道,然而身边没有任何人能像他这样笑起。炮舰上挂的是代表大王三头凤旗,但炮舰匪夷所思的轰击让人害怕。
诸人忐忑间,炮舰再度开炮,操帆技巧远胜货船的混沌号从贾夫纳岛顶端、大小骨节之间只有四百多米的缝隙航入骨节之间的海湾,开始炮击沿岸的潘地亚军队的军营、辎重、以及留守营帐内的士卒。炮火的肆虐下,舟楫、车辆、辎重打的一片狼藉,士卒鬼哭狼嚎到处逃亡。
而当混沌号越来越靠近港邑时,它发射的炮弹已经能伤及城北西侧的潘地亚军队。这时候已经不是混沌号一艘炮舰在猛轰,跟着混沌号航入这段海湾的忽号、倏(shu)号也在开炮猛轰。击中士卒倒也罢了,几发炮弹竟然落在象群之中,本就对炮声惊慌的象群突然炸营。
三百多头战象就是三百多辆重型戎车,这些戎车四散奔逐,将已经松动的潘地亚军队阵列冲的混乱不堪。这时候士卒丢弃了彩车上的女王,奔向任何他们觉得安全的地方。城头看见这一幕的欧柘后悔不已,他早该下令士卒出城趁乱追击了。
第七十一章 佣兵2
王师一到,蛮人便作鸟兽散。海湾里的硝烟还未吹散,城头就响起了士卒商贾的欢呼。战争竟然这样逆转,包括欧柘在内都无法想象。但对于后方饕餮号货船上的雇佣兵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雇主们给的价钱并不高,最低一档每天只有可怜的半石粟,好在食物、武器、盔甲全由大商们提供,战时、取得胜利方有额外的赏赐和战利品。
他们眼睁睁看着蛮人的大军崩溃,想上岸又还在海上,眼睁睁看着蛮人溜走。一个时辰后,海舟从小骨断裂处航入僧罗迦港港邑,他们才悻悻的下船。
其余几艘炮舰还在清剿保克海峡上的潘地亚战舰,率军前来救援的红登岸与欧柘相见揖礼。数年前两人只是舟师之将,此时却都已是海舟之将。
“大王知潘地亚人围城,故遣本将前来救援。”红相告道,他见欧柘看向那些正在下船的齐人士卒,解释道:“国中无卒,故而由商贾雇齐人之卒。”
“雇齐人之卒?!”欧柘大吃一惊,他没想到援军竟然是雇的。
“然。”红点头。“大王只遣炮舰以救,士卒皆雇佣而来,计有六千。郭氏、白氏又于赵魏两国各得甲士一千,共计八千人。”
红说着雇佣兵的数字,虽然还有诸氏子弟以及诸氏的仆从,但那并不是真正的作战力量,真正作战的就是来自齐、赵、魏三国的八千名精锐甲士。欧柘闻言沉吟良久,八千人的军队在东亚不值一提,但在印度以西的西亚和地中海,却是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
片刻后他问道:“其价几何?”
“其价几何?”士卒是多少钱雇来的,红不关心也不清楚。见欧柘相问,主事的几个商贾都想上前答话,最后还是白氏的白掇上前,他在心中大致换算了一下粟钱比价,道:“禀告将军,甲士每日三十楚钱,其价甚昂矣。”
“每日三十钱?”欧柘掐起了胡子。“粮秣、兵甲由谁所供?”
“粮秣……”白掇看向红,红道:“粮秣淡水皆有沿途各港给予,兵甲不知。”
“兵甲亦由我等所予。”田氏的田高插言进来,他是诸田的代表,也是齐国国内的大商之一。“此甚昂也。”
兵甲都是楚军制式兵甲,即便造府便宜供应,八千人也还是花了不少钱。不过价格昂贵只是这些人哭穷,楚国煤矿工人每天工资就二十钱,也是包吃;秦国赀甲赀盾的价格包吃是每日六钱,可那只是做工,不是上战场拼命。现在粮价昂贵这才要三十钱,粮价不贵的时候,每日也不过二十多钱。
没想到的是,欧柘对此重重点头,他道:“此价确昂也。我闻地中海白狄之卒,雇之每日花费不过三奥波银钱,所食所用、甲胄兵戈,皆己自备。”
都是商贾,希腊币值、印度币值、东亚币值了然于胸。一德拉克马银币等于六奥波小银币,一德拉克马银币又大约等于四十二楚钱,三奥波不过二十一楚钱,便宜了九钱。吃的话雇佣士卒不同于秦国赀甲赀盾的黔首,每日仅费两钱,雇佣的时候诸氏答应给士卒每日吃肉,这每日就要四、五钱不止,这样加起来佣兵价格高达三十五钱。
‘嘶嘶嘶嘶……’一片肉疼的声音。八千人每日节省一钱就是八千钱,虽不及一金,但也有十三两多黄金。每人每日节省九钱,那就是七点五金,一年下来能节省两千七百多金,这是一笔大钱,相当于十艘海舟一年的利润。
“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昔日春申君门客,陈县人周文冒了出来。“君等贪数钱之利,而欲遣甲士返齐国?真若如此,亦要待明年春夏。”
雇佣士卒是大商巨贾们以前少有接触的东西。商贾都有亲卫,那只也是亲卫,与军队根本不同。军队规模庞大,必要将率军吏;军队行动的地方不是城邑,所以还要天文地理七十二肱骨。虽然田氏提供了相应的将率、军吏、肱骨,但其余各氏也都有自己的打算,即便没有招揽将率,也招募了与军事有关的门客。
周文就被鲁地铁商、子钱家邴氏的所招揽。他不光能做军司马,还是一个优秀的说客。当今之天下燕赵韩三国皆亡,争霸只在秦楚之间,说客、策士越来越不吃香,然而布履之战却给了这些渐入潦倒的人一片新的天地。
大梁是天下的中心,四面八方的信息汇集于此。在大梁,一些策士已经在讨论一种新的可能:既然天下之外尚有世界,世界他国又如此之富庶,为何不能到天下之外去夺几个城邑?
策士和后世笑话中两个吃屎增加gdp的经济学家没有什么两样,他们并不创造什么,只会挑唆君王互相抢夺城邑。魏国夺下齐国城邑,魏王于是封赏策士;齐国失去城邑后招贤纳士,又夺回失去的城邑,齐王也封赏策士。城邑还是那个城邑,形势又回到此前的形势,变化的只是两国死了若干士卒,还有就是两名策士被魏王和齐王封赏。
这些人游说列国,只求天下大乱,唯有天下大乱、列国攻伐,他们才会被君王重用。可惜的是斗勇、斗智的时代已经终结,他们随之遭到无情的抛弃,但海舟通向世界,唆使天下大商巨贾在天下之外拔城夺地,未必不能成功。邴氏要周文之所以不远万里的来,就是请他来参谋的。
周文站出来说话,告诉商贾们一个现实:士卒已经来了,价格再贵也得用。他说得诸人无语,船期是不能更改的。他再道:“且我军来时,沿途皆有城邑奉水奉食,西洲亦远在万里之外,沿途可有港口支应?又由何人于何处募集士伍?”
每艘饕餮级货船装了一百五十人,这才把八千士卒运来,但装了士卒辎重,船上空间就很狭小。二十多天的航程,为了获得新鲜干净的淡水和蔬菜,必要沿途港口的支持。
从五年前海舟通印度开始,闽越、番禺、海峡两端都建筑了城邑,迁徙了罪人士卒驻守,这些港口支持着船队安然抵达僧罗迦。从地中海到僧罗伽,哪怕是从伍布莱港到僧罗迦航程也超过万里,航线上虽有港口,但未必会对自己开放。
如果说这些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那如何招募当地雇佣兵就没办法克服了。在天下还是靠着田氏、郭氏、白氏、这些与君王有着密切关系的人拿到准允甲士出国的符传,人生地不熟的西洲,又如何才能让甲士出境登舟?
周文一番话说的诸人连连点头,连提起地中海雇佣兵的欧柘也微微点头。他对希腊雇佣兵也是道听途说而已,之所以如此铭记,主要是担心楚军因为季风的关系不能及时到达。
“这位是?”周文一出场就是纵横家的风采,欧柘不由多问了一句。
“弊人周文,陈县人氏。昔日曾食于春申君门下,奈何君上为奸人所害。”周文提及春申君黄歇的口吻带着些悲切。九年前他也曾是国士,建言往往能变成为楚国国策,进而影响天下大势。春申君死后,他的境况就每况愈下了。
放在以前,邴氏族长跪在他面前求他,他也不会为邴氏这样的商贾贱籍出谋划策,潦倒几年欠下一屁股债后,他只能投身于邴氏,试图再展胸中报负。
他说起春申君,欧柘并没有多看他一眼。当年春申君数千门客,周文并不出名。欧柘转头对诸人道:“潘人已溃散,请君等先入邑令府,以议良策。”
城内的楚军士卒开出城外保护着码头,货船一艘艘靠岸,背着甲胄武器的士卒摇摇晃晃的下舟登岸,一些人脚一砰地就瘫坐在地上。齐国虽然多舟楫,可大多数齐人不习惯舟上的晃荡,海上间断航行二十多天,一上岸就觉得两腿发软,很难站稳。
“再不起身,军法处置!”士卒地上还没有坐多久,军吏就恶狠狠的瞪来,一干人只能迅速起身入列,成队成队的开进港邑。这时海面上炮声越来越远,直到细不可闻。
“敢问大王何命?”邑令府内大室,与红独处的欧柘问到。
“有书转交。”红取出信笺,静等欧柘看完。
“原来如此!”看完书信的欧柘点点头,明白熊荆的意图。
“以夺硫磺为第一。”红说起临行前熊荆的交代。“楚秦明后两年当有大战,我军硫磺不足,必要设法再获硫磺,不然……”
红没有说下去。他虽然是海舟之将,也清楚火炮、火药对战争的影响。
欧柘则道:“便是海舟雷鸣之物?”
“然。”红点头。“此物皆由伍布莱港所得,所扣海舟便装有数百吨之巨。”
一顿炮就把潘地亚大军打得溃败,欧柘也深深点头,表示明白硫磺的重要性。
“再则,务使潘地亚、哲罗两国臣服。”红又道。“今后印度之椒,只可我楚国海舟输运,余人皆不可。”
第七十二章 正朝
贸易利润正在萎缩,尤其是棉布大量进口。魏国的李悝曾说过‘今一夫挟五口,治田百亩,……衣,人率用钱三百,五人终岁用千五百。’五口之家,每人每年花在衣着上三百钱。
云梦秦简《金布律》则说‘臣、府之毋妻者及城旦,冬人百一十,夏五十五;其小者冬七十七,夏四十四。’大人冬、夏一百六十五钱,小人冬、夏一百二十一钱。这虽然比五口之家便宜,但这是囚徒穿的褐衣,七升之粗麻。
楚国为了积粟,不种或少种丝麻而种粟麦,三百万人,每人平均消费三百钱,每年购买衣物所需的费用就是九万三千七百多金,加上冠、履这两样,每年穿戴上的花费不下十万金。减去少量种植的葛麻,每年进口布匹冠履依然要七、八万金。
这些钱,必要以出口抵充。丝绸、兵甲本来是出口大项,但前者为了打压秦国,利润已经变的很低,后者市场终有饱和之日。冷兵器不是热兵器,一副甲胄用几十年不成问题。
剩下的瓷器、漆器、陆离、茶叶、香料、铁器、纸张、水泥当中,瓷器、漆器的市场还在培育,西亚和东南欧习惯用金银器皿和玻璃器皿;陆离就是玻璃,与埃及叙利亚那些玻璃生产极其悠久的工坊相比,楚国陆离拿得出手的只有水晶镜,但水晶镜很快就被仿冒,利润已经一落千丈。实际上在西亚玻璃并不昂贵,只是它运到东亚极为昂贵。
茶叶东亚都未曾普及,出口更无从谈起;香料还是**、胡椒、没药这三样占大头,出口桂皮、花椒、赚不到多少钱,最终只能靠铁器、纸张这两项撑场面。
一把两公斤重的斧子在希腊要卖到两德拉克马,即八十四楚钱,造府制造这样一把斧子的成本不超过二十钱。四百吨的饕餮级能装运二十万把铁斧,每把四十钱销售,一船销售额当有八百三十三金。其他铁器,铁质农具的销售额与此相差不远。
纸张四十张一公斤,一船可运一千六百万张。售价两德拉克马的埃及莎草纸宽约三十厘米,一卷由二十张纸拼成,长约五点五米,以面积算,一卷莎草纸约等于八点六张楚纸。而楚纸的价格极为低廉,九张楚纸的价格不过是九钱,仅为莎草纸的十分之一,更毋提楚纸两面可以书写,莎草纸只能书写一面,另一面不能书写。
不过这是几年前的价格了。以前楚纸销售的地方,两德拉克马一卷的莎草纸一卷也卖不动,但作为国家垄断的贸易品,在垄断之前的埃及开放时期,一德拉克马可购买四到五卷莎草纸,其价格与楚纸相差并不大。面对楚纸的竞争,埃及莎草纸不得不连续降价。
竞争的结果就是楚纸到港价格还是每张一钱,一公斤四十钱。一千六百万张楚纸可售卖一千六百六十金。这是铁器所不能比的,可惜纸张只是宫廷、官衙、富人使用,销售量很小,与铁器消费不能相提并论。贸易出口的真正大头还是铁器,一年的出口额在五万金左右。
最开始售卖丝绸、兵甲,每年出超十万金之巨,五年后出超减少,甚至还有入朝的趋势。大战已起,战争中的楚国需要海量的布履、粮食与商船,这些只能海外贸易中获得。
迫使潘地亚、哲罗两国臣服,控制胡椒贸易;再迫使盛产没药的东非地区臣服,控制没药贸易;最后迫使**产地即后世也门地区臣服,控制**贸易。
与之前计划的一样,香料贸易获得的利润不直接输送回国内,而是在果阿地区砍伐柚木,在僧罗迦或者就在当地建造商船这是后世葡萄人选择在果阿设港的第二个重要原因:果阿地区盛产柚木,可以直接在当地建造商船。
贸易,以僧罗伽、潘地亚、哲罗为起点,经过后世也门地区,再经过东非索马里,最后绕过好望角,从大西洋驶入地中海沿岸;地中海沿岸获得的金银输送回印度建造商船购买货物,最后输运到东亚,这便是熊荆一直要建立的贸易循环。
红带着这样的计划出航,他与欧柘两人将负责完成整个计划。而完成计划的主要力量,除了六艘混沌号炮舰,便是那八千佣兵。欧柘有些不解的是,为何不是楚国独自出兵,而是十二氏大商出钱雇佣士卒?
他的疑惑红也有过,并且当面问过了熊荆,此时见欧柘疑惑,红遂道:“大王言,如此大事,非我楚国一国可行之?”
“这有何难?”欧柘还是不解。“我楚国有火炮之威,有钜甲之强……”
见欧柘的反应和自己在郢都独对时一样,红苦笑,“非也。大王之意,乃你我不懂商贾之术。天下大商皆在齐、卫、郑三地,三地尤以郑人为甚。香料如何贸易,皆有彼等商贾入手,我等并不介入。唯贸易之利,我得多矣,彼等得少矣。”
欧柘有些懂了,又有些不懂。他其实是不懂,但正因为不懂,才没有再度反对。红琢磨了一个多月,比他更懂一些:其一,商贾是贱业,王廷并不想直接插手香料贸易;其二,楚国少有大商巨贾,攻城略地、截船霸港,楚军能够胜任,但要建设、经营香料贸易体系,自己就一窍不通了。以世界最强悍的海上武力,加上天下最精明的商贾,这才是计划成功的保障。
邑令府内,红如此设想,然而不知道完整计划的商贾门客,却已有了别的主意。
“邴氏家有万金,与王者埒富,然楚国未行变法,又行敖制,其力弱也。若天下倾,邴氏田亩皆为秦人所得;而子钱之贷,秦人只行秦钱,楚钱不行也,若天下倾,母钱子钱俱亡……”
军议只是将率商议,商贾只是旁听,并不介入实际作战。军议之后,回到居所的周文向邴乐谏言。邴乐虽非宗族之长,但能与诸人出航,在邴氏中影响力并不小。
“先生所言,乃欲使我夺一城邑,自为城主?”邴乐哈哈大笑。邴氏并非只有周文一个策士,还有其他策士。印度富庶,孔雀王一死国家就分崩离析,说商贾没有夺城占地的心思,这当然是在骗人,要知道棉布贩卖可是巨利
天下庶民喜欢厚棉布,厚棉布耐磨。这种厚棉布密度大约为零点七吨每立方米,每平方重三百克。一艘饕餮级货船可以装二百八十吨棉布,即二十万匹。哪怕每匹只挣五十钱,一船也有一千金纯利。
人用于穿着的花费仅次于食。印度本就有专门种植棉花的农场,贩卖棉布得利的商贾不约而同想到了一个主意:何不趁其国大乱在恒河边夺一片地,再买一些奴隶种棉花?
在天下这是不可能的。天下百姓不懂种棉花,也不知道纺织棉花;再就是印度奴隶便宜,这点天下比不了,棉花拿到中原区种植,利润肯定要少一大截。
大家都怀有这样的心思,可都在观望,观望印度局势走向。如果真有变化,他们肯定会学着欧柘的做法,直接宣布自己是某某城邑的保护人。若有反抗,那就打一仗,把当地的婆罗门贵族迁走或者干脆杀掉,自己便可以统治城邑了。
天下攻伐几百年,这是标准的灭国流程,即便是商贾,也是有学有样。至于统治,这就更简单,像周文这样的策士就是专门干这种事情的。以前这些人的眼界高,看不起商贾,现在世道不同,越来越多的策士主动上门游说。他们懂得统治的法则百家争鸣,争的不正是如何统治一个国家么?
邴乐如此着想,周文却笑了。他的笑声与邴乐的不同,邴乐是商人,笑就是笑,平和的紧,周文的笑声却饱含着士人的骄傲,邴乐连忙顿首道:“请先生教我!”
贤士是有风骨的,越有本事就越有风骨。周文见邴乐恭敬,道:“岂敢言教,不过是弊人之奇想罢了。”邴乐还保持着顿首的姿势,周文说道这里连忙将他扶起,待他坐好才接着道:“今之楚国,以武为尊,遴选朝臣,单凭甲士之多寡。邴氏既与王者埒富,为何不费五千金,入正朝、议国政,与芈姓诸氏同立一堂?”
“五千金?!”五千金不是小数目,是大数目,大到邴氏承受不起。
“然。”周文点头。“邴氏若能立于正朝,自然可游说正朝,以使邴氏得益。”
“这……”已把五千金放一边的邴乐仍觉得不可思议,他不解道:“邴氏乃商贾贱籍,岂能与贵人同处正朝?!先生谬乎?”
“非也非也。”周文胸有成竹。“以楚国敖制,只认甲士多寡,何言户籍贵贱?诸越以千余、数百甲士便可立于正朝与大夫议定朝政,若邴氏能有一师之卒,为何不能立于正朝,与诸大夫议定朝政?”
“啊?!”邴氏似乎想到了什么,但激动间脑子发昏,只一副膛目结舌的模样。
第七十三章 暗投
有钱自然会想着有权,有权才能保证钱的安全。然而这仅仅是常人的想法,也是大多数商贾的做法,在某些时期,事情往往可以更进一步:有兵。
合乎自然的秩序是先有兵,再有权,最后有钱。兵、权、钱三者的有机结合,就是一个完整的国家。又或者可以是先有权,再有兵,最后有钱。这就是分封,与前者相比,权只是周天子之权的分支,并不完整。
钱、权、兵三者之间,钱与兵的结合很容易产生权,所以钱与兵之间务要间隔分离,以免挑战现有政权的权威。若非乱世,一般人很难从单纯有钱,通过有兵,最终变得真正有权并非那种狐假虎威的借权。
借权,通俗的说法就是依附,依附强权从而变得有权,这是商贾的一贯做法,也是他们认为的有权;还有一种做法是结交豪杰,甚至干脆把某个女儿嫁给豪杰,比如张耳、刘邦。这些人有一帮狐朋狗友,在乱世这就是兵。自己的钱(很少,甚至还不够起步),女婿的兵,将来未必不能得到权。
周文的建议,是希望邴氏的钱,通过有兵,最后变成权。先秦时期,这不可能,因为天下之权皆归周天子;而后东周覆灭,七国争雄,即便有人这样做,也会被七雄消灭吞并。秦后治世,不要说有兵,就是单纯有钱都是危险的事情。能实现的只有乱世。
与全天下最聪明的人厮混十几年之久的周文,却从东西方交汇中看到了那么一丝丝机会,这才他出言建议邴氏出钱雇佣士卒,以求最终变得有权的动机。
邴乐膛目结舌,就是想不通周文如何运作,把邴氏送上楚国正朝,与芈贵族立于一堂。以他的认知,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这就好像走在大街上,突然有人劝你称帝登基一样。
膛目结舌后,邴乐迅速对周文顿首,大喊道:“请先生教我。”
邴乐的顿首让周文心中舒畅,他也不吝啬,只道:“军议时我曾与守城商贾一叙,其言西洲白狄人确有雇佣之卒,波斯商贾言之,其人只认钱不认人,尤喜聘于东方君王。
我等来时于齐国雇佣士卒,何其难也!所雇将率士卒之家眷皆在齐国,若齐人相召,于僧罗迦可也,于天下自当速返齐国。若邴氏能每年出五千金以雇一师之卒,大王必然大悦,邴氏何愁不能立于郢都正朝?”
周文眼里放着光,这就是他看到的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机会存在前提是楚国实行敖制,敖制只看甲士多寡,不看出身。若看出身,诸越那些连裤子都不穿的酋长如何立于朝堂?
而西洲不似天下,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存在真正的雇佣兵制度,只有门客制度。西洲却有健全的雇佣兵制度,只要有钱,很快就能拉起一支军队。
周文为自己的想法激动,但邴乐很快一盆冷水泼了上来,“先生之计甚好,然每年五千金,邴氏不能也。再则一师之卒,六千余人,如何运至楚国?”
“这……”周文一顿。邴乐再道:“且雇一师之卒至楚国,于邴氏何益?”
“何益?”周文激动的站了起来,要争辩的他想到眼前站的不过是一个眼里只有钱的商贾,挥起的袖子又落了下去,叹道:“君不知天下大事也。”
邴乐闻言一呆,正要再说时周文已经背过身,扬长而去了。
贾夫纳岛不过是一个一千平方公里的小岛(边长可视为30x40公里),其与僧罗迦岛相接最窄处位于岛的东南角和西南角,海峡宽度分别为一百八十米、三百米。岛内也有泄湖,几乎横隔全岛。因为舰队舟楫都被消灭,整个潘地亚溃军就散布在这个荒岛上。
接下来的战事就是两艘炮舰协助士卒守住海峡最窄处,不需与战,饿上几天可以直接收尸。不过考虑到要使潘地亚国臣服,侦骑不断在岛上奔驰,以确定女王的情况。合适的时候,甲士将发起最后的攻势,以生虏潘地亚女王。
来的时候楚国正下雪,僧罗迦靠近赤道,并不寒冷,海风吹拂下的夏季也不是非常炎热。自觉地怀才不遇的周文就在城内的酒肆里喝酒。酒肆是越人开的,一水的楚国风格,酒水并不贵,但酒质浓烈,呛了一口的周文才知道国内卖的枣酒是掺了水的。
“奸商!”恶狠狠的,喝第二口的时候周文骂了一句。
“足下所言极是,商贾皆奸也。”对席一个人站起来对周文一揖,笑着说话。
“你……”看到对方脸上的笑意,周文觉得他认识自己,问道:“你知我是何人?”
“小人曾于郢都见过足下,足下深得令尹所器也。”宗桑脸上满是微笑,他是认识周文的,当年赵使魏加前往郢都,备的礼转了几手之后是由他准备的,还要他亲至送到郢都。
“啊?”周文不自觉啊了一句,入春申君府为舍人是他人生中最得意的时光。“坐,请坐。”
“低贱之人岂敢言请。”宗桑上前落座,但只敢坐一半,不敢全坐。“小人见足下于此饮酒,似不悦,敢问足下何忧?若是……”
能在僧罗迦见到周文,宗桑也觉得奇怪。身为小商人的宗桑不还不知道周文落魄,对他尊敬犹存。周文却想要一个说话的人,一盏酒喝完,他叹道:“无他,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而已。”
周文是在说自己的计策,又是在感叹自己。他不想多言,打量宗桑道:“你是……”
“小人宗桑,韩亡前变卖家财,出海求利。”宗桑说起自己不免有些脸红,他只是一个小贾,之所以贩卖棉布,那是因为魏国几处城邑有熟人的货肆,印度到大梁只是出海的辛苦钱,大梁到货肆才是真正的利润。
“噢。”周文打量着宗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他道:“可知海舟运人几何?”
“运人?”宗桑回想起来,“小人见过弦氏贩运女奴,一舟三百人不止。”
“三百人?”周文高兴,他本以为一海舟最多运一百五十人,没想到能运三百多人。
“然也。海舟顺风甚速,唯通过海峡需十多日,余则航程皆在十日之内。”海舟往返都是成群结队,即便不成群结队,也是前后相隔不远。
“可知此去西洲需几日?”周文再问道。“我闻之,西洲有雇佣之卒,不知……”
“西洲远矣。”宗桑也去过波斯湾,但只有一次。“诸人所言西洲,不过中洲以西耳。西洲乃地中之海,万五千里不止。”
“可通舟楫否?”周文紧张起来,他之前打听主要是打听白狄士卒,没有打听路程远近。
“楚国舟楫通世界,自己相通。”宗桑道。“足下欲赴地中之海?”
“我闻地中之海有雇佣之卒,故而欲知……”周文说话时又打量了宗桑一眼,看到他腰带上只是个庶民用的铁钩,最终问道:“若雇其卒,不知如何运返?”
“此……”周文认为很重要的事情,宗桑并不觉很重要。他道:“小人不知也。小人只闻昔摩柯兜勒之王攻伐波斯、印度,其麾下雇佣之卒有数万之多。”
“竟有此事?!”周文大吃一惊。他只想到雇佣一个楚军师,六千人,没想到有人雇数万人。
“然。”身在海外,得到的消息自然要比天下多的多。亚历山大第一次传到东亚,有文字为证是在一千五百年后的宋朝,宋人赵汝适在《诸蕃志》中说:‘相传古人异人徂葛尼,于濒海建太塔,下凿地为两层,砖结甚密,一窖粮食,一储器械,塔高二百丈……’
‘徂葛尼’就是亚历山大阿拉伯语的音译,所言太塔,是埃及首都亚历山大里亚的法罗斯灯塔。这种传播是经过阿拉伯人才获知的,但一年有半年在海外宗桑很轻易的就从港口大市的商贾中听说亚历山大的故事。
当然他知道的也不细,道听途说的道听途……说罢了。周文听来也有所得:西洲之人习惯雇佣士卒打仗;亚历山大全靠雇佣士卒打仗(这是错的),他从地中之海打到现在的塞琉古国,再打到大夏国,最后又打到印度国;其麾下的军队不过数万人,但这数万人击败了波斯国的百万大军……
天下还未统一,王国史官还没有像帝国史官那样言胜讳败,甚至讳败为胜。听闻亚历山大数万雇佣之卒居然大败波斯百万大军,周文第一个反应是不可能。哪怕兵力极为悬殊的临淄之战,也不过是三万对二十余万,并且齐人真正交战的士卒不过五万。
不相信是不相信,白狄之卒善战是毋庸置疑的。一舟能运三百人,五十舟便能运一万五千人。可惜一万五千人每年需一万多金,实在昂贵。但若只是一个旅的话,那就只需一千多金,并且输运也很便利,五艘海舟即可。
只是,又该去游说谁呢?周文沉吟,他突然想到一个人,急问道:“不知如何方能速返楚国?”
第七十四章 字榛
看到朱方港外的灯塔时,站在新朱雀号上的周文重重松了口气,算一算时日,一个多月前他才刚刚离开这里。时间上的短暂让他产生一种错觉,似乎僧罗迦、印度也是天下的一部分。要知道,从大梁前往秦国咸阳,再从咸阳返回大梁,花在路上的时间也是一个多月。
他正恍惚间,甲板上值日舟吏正发出命令,水手们开始转桁,调转风帆角度以进入朱方湾,逆航入长江周文询问宗桑如何速返楚国的次日,城内就敲锣打鼓的说捉住了潘人女王。不知是谁出的主意,潘人女王竟要被送往楚国献俘,新朱雀号这是要直接航向纪郢。
周文的错觉自然与此有关,但这未必是错觉。大梁咸阳往返近两千四百里,普通马车一日走六十里,确实要四十天才能往返;季风时节乘坐饕餮级货舟前往僧罗迦大约需要二十八天、三十天左右,返回时乘坐朱雀级,时间不超过二十天,快的时候可能只要十五天。
时间大致相等,货运成本却更加低廉。车马商师氏曾经说过,马车运输的成本是一车货物一里一钱。一车货物哪怕四十石,每市斤每里的价格也要0.001钱,如果是三十石,那就是0.0012钱,这是单程。从大梁到咸阳一千二百里,每市斤约为一点二钱;
海运成本更为复杂,一艘饕餮级货船一年中,单程最多只能装运四百吨货物,船长、船吏、水手的年俸,提留的修船费用、海舟保险,这些加起来不会超过一百二十金。换算到每市斤,不过是一点四四钱。这是双程,如果只算单程,那就是零点七二钱。
运输时间和运输成本都相差无几,这便是海上贸易越来越繁荣的原因。转桁后的新朱雀号快速驶过朱方港,终于纵览这个海港的周文这才发现朱方港的规模虽然逊于大梁,但已超过郢都。舫胯鳞次栉比,帆楫密密层层,小小的封邑数年间就变成这样的大港。
贸易使朱方繁华,贸易也使得西洲的白狄士卒能被雇佣到东方。天下攻伐几百年,军队一直是君王的私有品,楚国行敖制后,军队变成贵族的私有品。海舟通西洲,只要有钱就能雇佣士卒,这种刺激使得周文火急火燎的返回楚国,就是要抢在他人前面将雇佣之卒的消息传到天下,以游说几个他心目中可能成大事的人。
新朱雀号逆江北上,一千多里外的纪郢太庙,一场盛大的加冠仪式正在进行。
即位九年之后,熊荆终将以成人的身份坐在王位之上。是否成人不太重要,八年前他就已经主持了祭祀,而后缁衣垂发亲政,现在加冠不过是履行一个早就该履行的仪式而已。加冠真正的作用是十日后的大婚,他必须以成人的身份成婚,而不能淄衣垂发的娶妻。
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如今又收复旧郢与方城,大军更一路向西,攻伐汉中。这样的君王楚人发自内心的爱戴,加冠之前,县邑乡老自发赴纪郢大贺,天下诸国除了秦国,包括齐国也遣使观礼。
新建不久的纪郢太庙,宾客群臣的注视下,身着缁衣的熊荆束发坐于筵席之上,三闾大夫的屈遂完他的头发,将一顶缁布冠戴着他头上,祝道:“令月吉日,王始加元服。弃王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加冠祝词恪守着传统,几百年未变。与常人不同的是,常人三加冠,诸侯四加冠,天子五加冠。常人先加缁布冠,再加皮弁冠,最后加爵弁冠,诸侯中间尚需加韦弁冠,最后才加祭祀戴的爵弁冠。
每加一冠,熊荆就回房换一次衣裳,以合乎头上的冠戴,最后一次时,屈遂拿着爵弁冠加在他的头上,祝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王服,使王近民。钦若昊命,**是式,率尔祖考,永永无极。”
楚国攻入关中,夺走了秦国运入咸阳的周人九鼎。迁都于纪郢,九鼎就立于太庙。本来按照斗于雉、成通等人的建议,熊荆就应该五加冠,冠、服按照天子的制式,但这样激进的提议遭到众多大臣的反对。
戴在熊荆头上的爵弁仍是诸侯的九旒而非天子的十二旒。虽然不是第一次戴爵弁,但这一次在群臣、宾客的注视下戴其这顶象征君王的爵弁冠,熊荆真觉得自己成年了。
加冠后需要醴酌,醴酌即祭祀先人,但君王之醴酌必须以裸享之礼行之。所谓裸享之礼,就是以圭簪酌郁鬯灌地以降神,因为只有郁鬯,没有三牲菜品,故称之为裸。
裸享之礼行罢,头戴爵弁冠的熊荆取肉脯拜母。赵妃早就等着儿子,看见儿子终作成人的打扮出现在自己面前,不知为何,她的眼泪控制不住的下流。伏拜中的熊荆正敬献肉脯,听到赵妃的哭声,他眼圈顿时也红了。
“太后当受大王之献也。”群臣宾客一直跟着熊荆,目睹母子两人垂泪,屈遂不由提醒。
“诺、诺。”赵妃接过儿子献上的肉脯,又对儿子和宾客们侠拜。
宾客当即盛赞。母寡而主少,往往是国家多事的根源,赵国因此而亡,楚国虽有动荡却国政渐稳,国力也渐强,这不得不说有太后辅佐之功。
拜母之后便是取字。虽然没有人敢直呼熊荆的名字,但大王也是要字的。宋玉、孔谦、冠子等人折腾了一两个月,才折腾出一个让熊荆略为满意的字。名与字之间,‘闻其名即知其字,闻字即知其名’。名字大多意思相近、相类、相关、相反、相连。
荆者,棘也。朴实刚健,不讲究文辞的先秦,照理熊荆应该字‘棘’、或字‘刺’,诸如此类。因为熊荆不喜,最后才换成‘榛’。‘聚木曰榛,深草曰薄’,荆棘茂盛故称为‘榛’,以‘榛’为字,意味着熊荆子嗣繁多,楚国国势强盛,美辞也。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王字。爱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王叔榛甫。”随着屈遂这一句祝词,熊荆开始有字。
第七十五章 苍白
加冠与大婚一样,是人生大礼。如果是越人,那就要亲自去斩一颗其他部落男子的人头,不然不会被族人视为成人。华夏成人礼只是加冠,这是周人改良后的礼仪,自然显得盛大。
太庙宾客群臣云集,大廷上也人山人海,此时淖信却不在城内,他正立于城南扬水的一艘青瀚舟上。“女公子所为,大王将记也。今命臣遣人送女公子以返上蔡。”
青瀚舟内坐的是公孙嫣,她告发芈欲鸩害大王,此事并非子虚乌有,告发有功。不过后来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料,有功的她一直没有再见到熊荆,今日忽然被告之离郢。
“大王赠女公子金千斤,玉璧十双,珠二十颗。”淖信说着话,旁边的寺人将金玉奉上。珠玉也就罢了,两百五十公斤黄金抬上青瀚舟时,舟艏猛然一沉。
“妾不要金玉,只求再见大王……”公孙嫣本不是为了赏赐告发芈,现在见淖信要自己离开郢都,面色瞬间苍白。这段时间她一直希望熊荆能再召见自己,即便只是成为他的一名少使,她也心满意足,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大王今日加冠,而后又要大婚,加之战事未了,”淖信叹了口气,道:“无暇也。”
“大王仍欲立芈女公子为后否?”无暇二字让公孙嫣颤抖,这不是无暇,这是不想再见。“大王爱她如此之深……”
“大王立谁为后,我也不知。”淖信苦恼道。因为公孙嫣告发,王后是谁仍无从知晓,芈也没有随王廷迁来纪郢,而是去了金陵。“时日已晚,女公子请行,郢都至上蔡一千余里……”
淖信说着话,但他后面说的是什么公孙嫣已经听不见了。自己终究不能嫁入楚宫,成为他的少使,她强忍着不让自己落泪,希望淖信早点离开,等他离开,她才能放声痛哭一场。
淖信很快就离开了,站在码头看着青瀚舟顺流东去,越来越远。他隐隐听见了舟舱传来的压抑的哭声,忍不住摇头。实际上公孙嫣的心意他明白,熊荆也明白。她有错吗,一点也没错。不但没错,反而有功。如果那个铜壶装满了鸩酒,如果芈真的要鸩害……,后果将不堪设想。
只是事情没有发展到那一步。王廷审问的结果,知己知彼两司调查的结果都表示:芈将鸩酒倒入了汝水,然后勒令身边之人禁言此事。她自己与芈氏家宰设法救援父亲芈仞等人,她还给秦王去信,以大义斥其无礼,又以楚秦盟好劝其止战。
到底是芈棘身边的人,芈、熊启、阳文君,乃至上溯到‘奈何绝秦欢’劝先君怀王入秦的公子子兰,这些人都是亲秦派,力求楚秦相盟,息兵止战。可这正是太后赵妃所痛恨的,楚秦相盟的结果就是三晋、尤其是赵国备受秦国攻伐;自然也是屈、景、昭三氏所不愿的,屈原毕生都希望楚齐同心,合纵攻秦。
如果是在秦国,芈即便没有鸩杀大王,也将以通敌之罪车裂。但这是楚国,诸敖之制决定各敖(氏)可以不经正朝朝决,独自对任何一国开战,自然有对任何一国交涉的权力。同理,各敖(氏)也可以不经正朝朝决,在不违反事先约定的情况下与任何一国讲和。
敖制实际就是松散的部落氏族联盟制,它有硬性规定,比如要纳贡于郢都、接受大司马府军事制度等等;也有软性约定,比如抗秦、绝齐等等。熊荆将私邑金陵之一隅承包给了芈氏,芈氏自动具有与秦国交涉的权力。芈无罪,但无罪不等于太后诸氏仍然支持她为王后,她的政治立场与太后、与诸氏很不相合。
淖信回王宫复命的时候,加冠仪式已经结束。身着爵弁服的熊荆正在正寝明堂里谒见大臣、处理政务。说是政务,其实是大婚之事。王后虽然还不确定,但大婚的仪式照旧是那些仪式,涉及到的礼仪、规制,老迈的攻尹必须细说一遍,以防到时候出错。
冠前垂旒上的玉石在熊荆转头时不免碰撞,发出嗒嗒的声响。他说话时,长姜不断提醒不应再谦称‘不佞’,不佞虽然也是谦称,但很少用于君王。以前未加冠可以用,现在加冠成人,当谦称为‘寡人’、‘不谷’、或者‘孤’。
“寡人……”熊荆还不习惯称孤道寡,他说寡人有着明显的停顿,“寡人知也,退下吧。”
“臣告退。”攻尹老迈,看到他熊荆就会想起那个女巫。
“臣见过大王。”攻尹退下,淖信上前揖礼。“臣已送公孙女公子离郢。”
“恩。”熊荆轻轻的恩了一声,公孙嫣用心虽好,但他就是不想再看见她。“不佞……咳咳,寡人闻之,秦王娉齐国公主,下月大婚,并立之为后?”
楚齐既然交恶,秦齐就交好。秦王娉齐国公主那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但秦王下月大婚非常出人意料,娉礼才三个月就急着亲迎,极为少见。
“然也。”淖信道。“我军夺芝罘渔舟后,齐人盛怒,秦使王敖又至临淄,说齐人与秦国联姻,大婚定于下月。知彼司以为,王翦已移师于薛陵,下月或将伐齐。”
“已移师于薛陵?”熊荆示意长姜送上济西的地图,看到薛陵距离齐军设防的毂邑不及百里,吃惊道:“这……,秦军确要伐齐?”
“臣不知也。”淖信转达的也是知彼司的判断。“侯谍言之,齐王不欲嫁公主于秦王,然正朝大夫欲也,故而王翦率大军压境,若齐王不允公主出境,便要伐齐。”
“真如此?”熊荆再度吃惊,难道这年头流行抢老婆。
“臣不知也。”淖信道。“知彼司以为,此或是秦人之计,佯伐齐实攻我。”
秦国是否灭齐这件事情上,知彼司和作战司观点渐渐变得相反。知彼司以为秦军即便对齐国有所动作,目的也是攻楚;作战司则以为,即便秦军大举攻楚,最终也是为了灭齐。淖信陈述的是知彼司的观点。
第七十六章 绝楚
知彼司与作战司的判断互相矛盾,再任大司马府府尹的淖狡也没办法。前者的判断有足够的情报支持:收粟结束后,三川郡、颍川郡的粟米大量运至方城外李信大军中,大河冰冻后,河内郡、上党郡的粟米也运过了黄河。
前者可以理解,李信四十万大军需要粮秣,后者就很难理解了。三川郡是黄河以南,熊耳山以北,包含洛阳盆地在内的大片区域,辖有二十二县;颍川郡则是整个韩国,辖二十三县。两郡虽然多山地,但所产粮秣足够大军所食。
按照一般的规律,粟米往哪里集中,会战就在哪里进行。大河以北的上党、河内两郡输粟于秦军驻地襄城;同时四郡在大河冰封后忽然大规模征集力卒,这些力卒不仅仅输粟至襄城,部分是直接前往襄城听命。只有进攻才需要如此多粮秣和力卒。
相较知彼司提供的证据,作战司还是坚持秦国施行的是间接战略,不是‘佯伐齐而实伐我’,而是‘佯伐我而实伐齐’。今年冬天骤冷奇寒,方城以内的河流全部冰封,秦军此时进攻,楚军不能假舟楫之便,确实有利,但不能忘记赵齐分界的大河也全数结冰,秦军可以从任何一处攻入齐国。
大司马府内争论不休,作战司是决策部门,知彼司提供情报,最后自然是作战司的意见占了上风。淖信提及知彼司的意见,不免让熊荆产生了一些隐忧。按照作战司的布置,即便加上部分赵军,方城内的兵力也只够守城,万一秦军真置齐国而不顾……
“齐国使臣何在?”熊荆问起了齐使。
“大王欲召齐使?”齐使之前观看了加冠,现在应该已经回到了驿馆。
“不欲。”熊荆答道。召见齐使之前,他想先召见诸敖,他与正朝必须口径一致。他召诸敖的时候,齐使田季正在昭黍府上。召入正朝之前,一些事情必要在私下谈妥。
“弊邑以为,楚军夺我渔舟,杀我齐人,无礼无信无义之极,”田季是齐国大行,簸箕冠下,他圆脸怒张,愤怒异常。“寡君使我入楚,乃为问罪也。”
田季一开口,屈遂和昭黍就觉得要遭。他们事先请田季至府上,就是担心他明日在正朝上大肆指责,惹怒那些仇齐派。昭黍诚恳问道:“子末使楚若仅是问罪,楚齐如何复好?”
田季不答,屈遂面上有了些愠色,“子末使楚,乃为绝楚否?”
“弊人只奉王命而来。”田季揖道,他的语气让屈遂更加生气,这不是想谈妥的语气,这倒是想谈崩的语气。
“那王命如何?”昭黍急道。“齐国绝楚否?”
田季又是不答。屈遂终于怒了,他道:“齐国绝楚,秦国再伐齐,齐国若之何?昔先君怀王为六百里之地而绝齐,此前车已鉴也。”
屈遂说的田季神色一变,但他还是没有松口,直到谒者召昭黍入朝都未言。大王既召,田季又根本不想私下谈妥,昭黍只能满脸失望的送客,田季走后屈遂道:“齐人欲绝我也。”
“我当若何?”谒者持的召节不是急召,昭黍备车间隙还能与相谈数句。
“齐人欲绝我,我能若何?只愿明日正朝……”屈遂拧起了眉头,他担心事情会往最坏的方向发展,然而事情不是屈、景、昭三氏能够控制的,他只得再度摇头。昭黍没有他想的深远,这时候家仆说车马已备好,他便不再与屈遂多言,匆匆往王宫正寝去了。
迁都于纪郢不过是这几天的事情,包括驺开在内诸敖齐聚也是五月战事开始后的第一次。昭黍到时,其余诸敖也陆续赶到。熊荆开口便道:“今日相召,乃为与齐一事。我虽已经有绝齐之心,然齐人之意未知也。齐人绝我乎?齐人不绝我乎?”
从芝罘海战开始,楚齐两国就一直处于交恶状态。楚国还未出声,此前的娉礼就被齐国送了回来,这次不再是送到郢都,只送到穆陵关关城,当日穆陵关就关闭,除了两国使臣,商贾行人概不过关。当然,主要是楚使前往临淄,齐国只是这次派田季前来纪郢观礼。
齐国到底什么意思,大家都在猜测。但在明日召齐使上朝之前,谁也不知道齐国会做出什么决定。王后未定也与此有关,正朝部分大夫的意思是:如果齐国可以不计较芝罘之事,大婚可推迟到明年春天,楚国只立齐国公主为后。
熊荆对此是反对的,可他反对无用。君王的婚姻本就是政治婚姻,芈亲秦,时至今日,亲秦者在楚国已无法立足,大臣们宁愿亲齐、亲赵、亲魏、亲越,也不愿亲秦。
大王发问,昭黍立即出言道:“臣以为当请罪于齐,或可使楚齐复好。”
“请罪?”东野固闻言就不乐意。“我楚国何以向齐国请罪!大王,事已至此,齐国愿与我复盟,可也;齐国不欲与我复盟,亦可也。缗王之后,齐军已不能战。盟齐,不过得丝麻步履耳,今海卒大败潘地亚国,掳其女王,自此我楚国布履无忧也。”
“君之言何意?为楚国计,仰为鲁地计?”东野固是鲁人,鲁人自古以来就与齐人不对付从鲁国建国起,就严苛实行周礼,是周室宗邦、诸侯望国;齐国不同,齐国是‘因其俗’,因俗而治,几若蛮夷。
面对昭黍的质问,东野固一笑,道:“臣无意。臣乃言:齐国贫贱殊异,上下离心,已不能战,尚不如鲁师;齐人又多诡诈,遣使入楚,泰半不是为复盟而来,乃为绝楚而来。”
“果真如此?”熊荆并不怀疑鲁人的忠诚。放眼天下,只有楚国与鲁地意识形态相合,也只有楚国可以阻止秦国并吞天下。
“大王不信,明日相召便知。”东野固道,说罢他又看向昭黍,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熊荆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昭黍被他看了一眼,心中不由一紧。
“明日?”熊荆不由点头。楚国从未正式表示自己要与齐国绝交,正朝那次朝决只是表示楚国愿意为救赵承受与齐国断交的代价。
视朝本是形式,行敖制后,视朝就更流于形式。国事基本由群臣商议,诸敖决定,最多上书到熊荆所在的燕朝报备一下:某地出现某事,群臣商议如何如何处置云云。熊荆对这种报备素来不看,他一是没空看,二是不想看。
于国君而言,决策是第一重要的,尤其是方向性的决策。放在后世,如果是公司,选择行业和时机是最重要的,行话叫做‘只要站在风口,猪也能飞上天’;若是个人,除了行业和时机,人脉是最重要的。机会绝不是给时刻有准备的人,机会只给离得最近的人。
第二重要就是内部的协同。都知道上下欲同者胜,可怎么才能做到上下欲同?
楚国实行敖制,就是要使君权、诸氏、誉士利益达成一致。但敖制只是协调机构,协调的前提是势力平衡,只有平衡才需协调,主人与仆人不需要协调,只需命令。
平衡是楚国政治的一贯做法。春秋时以县尹平衡贵族,战国时以封君平衡县尹。敖制之下,又以誉士平衡各氏。不过在势力平衡之外,经济利益也必须一致。
赵国内乱乃至亡国,可以视为北方游牧商业经济与南方纯农业经济利益上的不和;南北战争的起源,是南方农场主与北方工厂主之间存在经济矛盾;一战之所以发生,在于容克地主与工厂主形成的‘二元结构’,俾斯麦所称的‘钢铁与黑麦联盟’。
楚国复郢,君权、诸氏、誉士的势力必须维持在东地时期的平衡;同时,东地与西地之间,经济利益必须一致,尤其是海贸将对楚国乃至天下经济产业形成猛烈的冲击。如何做到‘既平衡又一致’,这是比决策还难的问题。
只抓大事,不涉小节。熊荆就是如此治国,视朝也是礼毕即散。齐使田季的谒见使得视朝延后,群臣注视着缓缓入廷的齐使,想知道他究竟带来了齐人什么样的决定。
“齐楚姻盟,大王背盟矣!”没有什么礼数,田季就这样开始履行他使臣的职责。“大王常言勇信为贵,然此不过欺诈之辞,足见大王实一小人耳!”
“无礼!大胆!竟敢敢辱骂大王……”田季这是公然辱骂了,大廷上的群臣闻言大怒,有几人已经拔剑出鞘。
“放肆!”王座上的熊荆暴喝,他喝的不是田季,而是群臣。暴喝之后,群臣皆看向熊荆,熊荆不等他们争辩就道:“齐使再言!”
“我齐国不欲与小人之王为盟,亦不愿与杀兄夺妻之人联姻。”群臣怒视,熊荆眼里也要冒出火,然而田季目光虽然闪烁,脸上仍是不可一世的模样。“不仁不义,无礼无德,蛮夷之地,小人之邦,如此之国,亦配盟齐?!今日起,我齐国与楚国绝!”
第七十七章 得罪
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去国,不其名。辱骂已经出人意外,辱骂到这种份上,简直是突破天际。之前群臣还知道暴怒,现在群臣全都反应不过来。直到田季转身出廷去堂,朝廷上才‘轰’的一声,变成大市那般混乱。
“齐人辱我,请大王杀之!”齐人辱楚,最激动的不是仇齐的东野固,而是最亲齐的昭黍,为了不被齐人连带,他必须马上表明立场与齐人划清界限。
“大王,齐人辱我,何以助齐?”淖狡也是大愤,他手紧紧按在剑柄上,怒不可遏。
“齐人无礼,当伐齐也!”驺开跳出来道。“不需炮舰,我越人战舟便可尽掠齐地。”
“伐齐!当伐齐!伐齐……”杀掉齐国使臣是次要的,大刑用甲兵,这是最有效的惩戒方式。迁都、加冠都是楚国大喜之事,没想到大王加冠第一天视朝,齐使就上来辱骂。是可忍孰不可忍,越来越多的朝臣赞同驺开伐齐的观点。
朝廷犹如大市,熊荆却一直未言。田季那句‘杀兄夺妻’骂在他心坎上,夺妻也就罢了,杀兄确实过于粗暴,但当时的形势根本不容他多想。
“大王……”长姜轻声提醒,他知道熊荆恍惚了。
“大王,齐人诡诈,如此行事,必有深意。”一片讨伐声中,东野固力排众议,大声道。
“屁!”巨阳之尹彭鬣不忿。“齐人有何深意?齐人辱我,大丈夫可杀不可辱,必要伐齐。”
“然,不伐齐无以报仇。”朝臣大多是将率,将率管你有没有深意,先打了再说。
“伐齐甚不可!”蓝奢急道。“李信屯兵方城外百里,如何伐齐?便若伐齐,何以抗秦?”
秦国是压在楚国头上的大山,蓝奢一提抗秦,廷上伐齐的呼声顿时歇了下去。
“我有舟师,便可伐齐。”驺无诸赞同驺开的观点,越齐本就不对路,越人最北就到琅琊港,再北就会被齐国挡回来。“瀛海二月浪平,二月便可攻齐。”
“不可。”蓝奢再道。“我若伐齐,齐人与秦人攻我,奈何?”
“确不可伐齐。”东野固同意蓝奢的观点,“伐齐齐人亦伐我,鲁师不及回援穆陵关。”
“臣请大王速派甲士护卫齐使,不然……”群臣当中除了武将,也有智臣。见多识广的鄂县之尹鄂乐进言要保护齐使,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话,一个阍者便疾奔入廷,呼道:“敬告大王,庄将军杀齐使也!”
“啊……”王城只有一个庄将军,那就是熊荆的亲卫之将庄去疾。
齐使辱骂熊荆,最愤恨的不是朝臣,而是熊荆的亲卫甲士。上朝的时候庄去疾就立于阶下,隐隐能听到朝堂上的声音,田季骂声极大,大到阶下的甲士全都能听见。朝堂上还没有下令如何,甲士就忍不住要动手。
阍者呼喊不久,庄去疾就在堂外求见,他进来的时候手里捧着田季的人头,拜道:“臣闻之,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齐人辱骂大王,臣杀之也。然齐人乃齐国使臣,臣不得命而杀之,死罪也,请大王杀臣。”
齐使田季去而复返,但返的只是血淋淋的人头,刚才他在大廷上那种不屑一顾的神情似乎仍留在脸上。庄去疾大拜顿首,以求赐死,群臣的目光皆看向熊荆,这是熊荆的私臣。
“无罪。”熊荆脸色数变。他虽然早就做好了绝齐的准备,但两国以这种血淋淋的方式决裂,他是怎么也想不到的。
庄去疾听闻熊荆说无罪,又拜道:“请大王杀臣。”
“寡人赦你无罪。当下当收敛齐使,送回齐国。退朝。”熊荆毫无报复的喜悦,他忽然觉得齐使这次来楚国完全是来碰瓷的。他辱骂自己的事情传开,即便庄去疾不杀他,返齐途中也会有其他人杀他。一旦他身死,楚齐两国的邦交就再也没办法挽回了。
楚国纪郢,熊荆毫无喜悦的退朝,齐国临淄,飞讯一到齐相田假就急忙抢看,‘……杀田季’三个字一映入眼睛,他就像好像被火烫了一下,把讯文给扔了。旁边太子田升拾起后再看,也是脸色大变。“这如何是好?!这……,楚王岂能杀我使臣?”
若说攻伐芝罘夺取渔舟还有一些争议,那斩杀己方使臣,这种事情任何人都不敢再有异议。这等于说齐楚断交再也没有什么悬念,说不定齐楚很快就相互攻伐。
“速速禀告大王。”田假道。楚王并没有表示不娶可嘉公主为妻,但齐楚如果攻伐,可嘉就只能嫁给秦王了。“不然、不然……”
九月后的齐国政坛风云叵测,国政一直在绝楚和亲秦之间摇摆,出使楚国的田季被楚人所杀,摇摆不得不被迫中止。田假一说禀告大王,田升当即会意,他匆匆出相府赴奔向寝宫路门。
“楚人杀田季……”齐王田建还带着一些迷糊,他尚未明白田季身死代表什么。
“禀父王,田季乃我齐使,楚人杀田季,齐楚绝也。”田升只好捡重要的说。“齐楚若绝,秦军阵于济西,以求可嘉嫁入秦国……”
“寡人公主岂能嫁于暴王!”可嘉是田建的心头肉,提其他事情他或许糊涂,提到可嘉他瞬间就变得清醒。“彼等必要逼寡人嫁可嘉于那暴王,此当如何是好?”
“父王,国相、军师皆以为秦人欲伐我而非攻楚,可嘉入秦,秦王必欺凌之。”田升也心疼自己的妹妹。他与父亲一样,都不愿可嘉嫁入秦国。
“大王,”正曾泉言道,“或以宗室女假之。
“若秦人知晓……”田建深深担忧。变法以后,齐国国内是臣强主弱,诸事都由群臣拿主意;而国外则是两不相帮,既不救赵以得罪秦国,也不与楚国交恶得罪楚国。坐山观虎斗。
这种结果虽然是楚国主导的变法造成的,但王廷又不得不依靠楚国。一旦失去楚国这个可靠的强援,正朝那帮大臣说不定要弑君再立。而秦国,秦国是靠不住的,秦国即便会协助王廷,也是要齐国的土地,不会像楚国那样全力相帮。
这便是田建不想把女儿嫁入秦国的现实原因。可当形势逼着自己要马上做出选择时,他又没有决断的勇气。
田建一直沉吟,知道事不宜迟的田升急道:“请父王召军师相商,军师或有奇策。”
“军师?”牟种的模样跳入田建脑海,田建记得大司马田宗说军师有孙膑之才。“善。召军师,速召军师。”田建挥手,现在能想办法救女儿的,也就只有军师牟种了。
“楚国杀我使臣、楚国杀我使臣……”谒者匆匆出宫的时候,都大夫府上歌舞正盛,皂吏跳也似的奔入堂室大声急告。
正在赏舞喝酒的都大夫田扬、安平君田故、齐国平原津大夫田轩,高唐大夫田楸等人闻言一怔,田扬立即挥退倡优,田故则一把抓住来人:“此迅于何处所得?”
“禀君上,国相府得此讯也。”皂吏认识田故,他是诸大夫中最亲民的一个。
“大善!”田楸喜道。“如此可绝楚也。齐秦联姻,秦人伐楚,河蚌相争,齐国得利。”
田楸说出了众人的心声,田轩也忍不住笑:“当速告秦使。”
秦军占领赵地后,王敖又出使齐国。齐楚已经交恶,这次出使他不要再像上次那样偷偷摸摸,只能游说田楸、田轩这些人。上月他就带着纳征之礼,大大方方的进入临淄,之后一直住在驿馆,等待王翦大军从赵国南下,逼近齐国的济西防线。
济水出大野泽经秦之东郡流入齐之毂邑,这是齐国重重设防的地区,每当局势紧张,齐国大半兵力全聚集于此。秦军在薛陵驻扎,距毂邑不到百里。这时候驿馆中的王敖就可以稳坐钓鱼台,等着齐人前来求见了。
上一次他已经坦诚相告,要想秦军不伐齐,条件就是秦齐联姻,并且齐楚断交,只有齐国成为秦国的盟邦,三十万秦军才会撤出东郡,与李信大军合兵一处,讨伐楚国。
秦国无信,可大军压境不如此又能如何?即便再与楚国复盟,秦军攻打的也还是齐国,与其如此,就不如绝楚亲秦,免除当前的战祸。
这不是没有先例。春秋时晋楚争霸,处于晋楚两国中间的郑国也是如此。晋军来了就与晋国结盟,楚军来了就与楚国结盟,有的时候是上半年与楚国结盟,下半年就与晋国结盟;有的时候则相反,年底与晋国结盟,年初由于楚国结盟,用郑人自己的话,叫做‘唯强是从’。
齐国幸运之处在于并不是在楚秦两国之间,而在两国边缘,魏国才在楚秦之间。只要这一次秦国能够退兵,那接下来数年、十数年、乃至数十年齐国都可以置身事外。而之所以与秦国结盟不与楚国结盟,原因在于秦国不能得罪,得罪就是灭国。楚国不然,楚国不会灭国,只会变法。满朝大夫绝大部分都觉得,宁愿得罪楚国也不能得罪秦国。
第七十八章 明日
苏氏:“君知善与不善否?”
尤氏:“知也。”
苏氏:“虚谬、伪诈、偷盗、欺凌,此善亦或不善?”
尤氏:“不善也。”
苏氏:“然,若有将军大败秦人,欺凌秦卒,此不善否?”
尤氏:“非也,此善也。”
苏氏:“若有将军伪诈以欺秦人,遣卒偷盗秦人粮秣,此不善否?”
尤氏:“非也,此善也。”
苏氏:“君言之,虚谬、伪诈、偷盗、欺凌皆不善也,何以又言其为善?”
尤氏:“吾之意,虚谬、伪诈、偷盗、欺凌于秦人可也,于亲朋、兄弟、楚人不可也。于秦人此善也,于楚人此不善也。”
苏氏:“然,吾再言之。楚军若如长平赵军困于秦人,粮道绝,久攻秦垒不下,士卒伤亡多矣,军无士气,卒无战心。将军欺之曰:‘飞讯已至,郢师在三十里外,大王亲率矣。王命:早食攻秦人之右,夹击之,此战必胜!’全军遂大振,一鼓而出重围。此善亦或不善?”
尤氏:“此当善也。”
苏氏:“郢都一童子寝疾忌医,哭而曰:‘我无疾,我无疾’。其父欺之曰:‘药实乃甘也’。遂医而疾去,其父之举不善否?”
尤氏:“此善也。”
苏氏:“大梁北城有一夫,无房妻不嫁,悲乎哉,欲伏剑耳,基友窃其剑。此不善也?”
尤氏:“此善也。”
苏氏:“君曾言之:‘虚谬、伪诈、偷盗、欺凌秦人可也,于亲朋、兄弟、楚人不可也。于秦人此善也,于楚人此不善也。’今数例皆于亲朋、兄弟、楚人,君何以称善?”
尤氏:“嗟乎!吾已不知何为善,何为不善矣。”
哗啦啦的报纸声在大室里回想,一篇《西洲哲人录》看完,王敖连忙找下文,这才发现已经没有了下文。他失望之余又将这篇文章看了一遍,这才放下报纸,默默饮茶。
大楚新闻出版已有数年,每日一份,经年不辍,越来越多的人成为这份报纸的忠实读者,王敖也不例外。只是秦国境内封禁此报,依秦律读之者戳,他只能在国尉府看到一些,但最好还是出使关东,出使关东能于书馆买到一年全刊。
他最喜欢看的莫过于新闻上介绍的海外世界:僧罗迦、印度、塞琉古、地中之海;再便是《西洲哲人录》。哲人录上曾曰:‘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这曾给过他触及心灵的一击。
在此之前他对卫缭言听计从、为大秦竭尽全力,但秦军攻赵,尸骸如山的战争中,他忽然觉得自己做的未必正确。杀人盈野、斩首盈城,如何说这也是善行,那还有什么不是善行?
墨家常言:天下若为一王所有,可止攻伐。可天下也曾为周天子所有,天下照旧攻伐。若欲止伐,楚秦弭兵会盟即可,以荆王之信,真若会盟止伐,天下必再无兵事。而若再伐,以荆军之强、荆人之烈,要想一天下亡荆国,天下非死千万人不止。
既然如此,一天下止攻伐何用?一天下是为止攻伐,还是为一姓之私?
驿馆外大雪纷飞,王敖安坐在驿馆的席上思索着这些问题。他之所以会被卫缭收为学生,头脑自然聪慧,但越是聪慧的人越是容易堪破现实的本质,看到画皮之后的丑恶真实。
他已经死死绑在秦国这架战车上,但脚下的立场并不能阻止他飞逸的思想他总是会梦到自己成了荆王的谋臣,然后向他进言如何击败秦国,荆王每每闻之必是大悦……
这当然是背叛,好在这种背叛只在他梦里,无人知晓。现实中他肯定不会这样做,这不仅仅因为立场,而是荆国以及荆王并未相告世人将如何治理天下。如果是荆人灭诸国而一天下,天下就能止伐终战?如果是荆人治理万民,万民便能安居乐业?
百家争鸣,争出来的胜者其实是法家而非儒道。信奉儒道的荆国如何治理天下?难道他要像周人那般再封兄弟子嗣,各封国再起战端?
秦国的郡县制也非良策。商法以奸民治良民,以弱民去强民,一切都依仗官吏,然官吏真可依仗?若官吏可依仗,秦法为何越来越细?南郡郡守腾契为何要作《为吏之道》?荆军攻南郡不说,攻南阳郡时,官吏逃者仍然无数。荆军攻城如此,他日胡人攻城若何?官吏也弃职而逃,百姓沦为胡人牛马?
法家有用,然法家仅仅有用而已。法家以力压人,并不能让人真正的心悦臣服,若能,秦军就不要攻城略地了,赵人、周人、魏人、齐人也就不会不愿为秦民了。
“禀先生,”王敖正在思索到底什么办法才能让天下人心悦诚服的接受统治,仆臣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打断。“安平君田故、高唐大夫田楸等数人求见。”
“哦……”王敖拉长着语调,大概猜到了什么事,他整了整衣襟,道:“请。”
王敖移步明堂时,田故等人已经进来了,田楸抢着说话,“敬告秦使,荆王杀田季也!”
“哦?!”田楸为了迎合王敖,称楚为荆,王敖对此已经习惯了,他此吃惊的田季被荆王所杀。他可是齐国使臣啊。“真如此?”
“确矣!”平原津大夫田轩抢着说话,他谄笑时习惯露出两颗兔牙:“齐荆之盟绝也。弊邑愿与秦国为盟,无相加戎,永不攻伐。”
“善也。”王敖郑重其事的点头,“如此,寡君当令大军攻楚。然,”王敖故意停顿了一下,停顿到几个人都看着自己,这才道:“联姻之事如何?寡君闻可嘉公主贤也,欲立可嘉公主为秦国王后,如此两国姻盟,自然无相加戎,永不攻伐。”
本来楚齐绝交就达到目的了,但咸阳来的王命非要自己将可嘉公主迎回秦国,立其为后。王敖大约能揣测出王命背后之所想,但身为臣子的他不敢妄言,只能依王命行事。他知道答应联姻的是眼前这些齐国大夫,齐王并未应允。齐王真要不应允,那事情就难办了。
“这有何难!”田楸笑道。“大谏田帧与都太夫田扬已赴王宫请大王应允。秦使即便明日要迎公主入秦,亦可也。”
“哦,真如此?”王敖有些不相信,可田楸说的是大谏与都大夫。大谏相当于秦国的御史大夫,可都大夫是什么官职?
“为两国盟好,自当如此。”田故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女子轻贱,即便贵为一国公主,有些时候也难逃命运的残酷。
“真如此,明日便行之,公主至薛陵后,大军必退。”王敖微笑道。他并不想这么早离开临淄,但王命如此,他不得不速速离开临淄。
王敖微笑,田楸等人却像吃了一只死苍蝇。大谏和都大夫是去劝大王的,不是去抢人的,虽说车马嫁妆都是现成的,但一个晚上怎能劝得了大王?
王敖看到了诸人的难色,道:“如何?明日不可?”
“明日……”田楸实在不敢答应,田故却道:“明日可。”
“善!”王敖对着田故点头,赞道:“不愧为齐之安平君。”
王敖的称赞并未让田故心生喜悦,他只是为齐国国祚社稷罢了。告辞后的田故匆匆行往王宫,还未登阶便听见大王的怒吼:“寡人不允、寡人不允、寡人就是不允……”
“敢问大王!所为立王者,为社稷耶?为王耶?”大谏田帧的声音。
“为社稷。”田建的声音小了许多,喘着气答了一句。
“为社稷立王,王何以舍社稷不允公主入秦?”田帧大声的质问。“公主不入秦,秦军攻齐而亡社稷。大王真欲为一公主而亡社稷否?大王亡齐之社稷,敢问大王黄泉之下何以见太后?何以告列祖先君?”
“寡人、寡人……”大谏的逼问下,田建语带哭音。他再疼爱可嘉,可嘉也是齐国的公主。既是齐国的公主,那就要为齐国的社稷牺牲,不论这种牺牲是否真的有价值。
田建凝噎之时,田故已经上阶入堂,他直言道:“敬告大王,秦使明日离临淄入秦也。请大王命寺人竖子今夜备好车马嫁妆,明日公主起行。”
“明日、明日?”田建一下踉跄,跌倒在明堂上,两行老泪落在了胸前。
田故并未在意田建如何,他只在意秦国是否退兵。“大王有命,公主明日出嫁,今夜必备车马嫁妆,若有延误,杀无赦。”
大王跌坐于地,安平君田故在发号施令。正曾泉怒视之,负责寝宫的爵宰则道:“小臣未奉王命,不敢行也。”
“不敢?”田故瞪着他。“为我齐国社稷,公主明日必要出嫁!”
“君上有所不知,小臣乃大王一人之臣,只奉大王之命,不知齐国社稷为何物?”
“你敢!”田故怒了,他知道如果不杀人这些人绝不会奉命,当下一边上前一边抽剑。爵宰见他抽剑也不闪避,直到利剑刺来,才闷哼一声倒在地上,血流不止。
剑从爵宰身体里抽出时满是鲜血,田故举剑四喝:“再不奉命,便如此人!”
第七十九章 嫁车
安平君田故在正寝中杀人,寺人大骇。爵宰倒地的时候,持戟甲士成队成队的涌入明堂,但他们的长戟并非对准田故,而是对准围在齐王田健身边寺人和仆从。
“安平君欲弑君否?!”正曾泉惊惧,他恨不得与田故同归于尽。
“臣知大王爱公主深矣,然秦人伐我,公主不入秦秦军不退。”田故辩白道:“臣乃社稷之臣,为社稷故,不得如此。”
“敢问安平君,昔秦国伐楚,楚国公主入秦,秦人退兵否?”声音从身后传来,是气喘吁吁的齐相田假。他得到讯报:都大夫田扬调动甲士强入王宫,因此急急赶来。他身边也带有甲士,明堂中甲士对甲士,戟矛相对,局势千钧一发。
“楚国之事另当别论,今秦王废后,欲立我齐国公主为王后,与我齐国姻盟。若此,秦国伐楚与我无涉,何以不为?”田故被问的一愣,如此答道。
“尚如秦人欺我,若何?”田假盯着田故,也盯着与他一起的大谏田帧、高唐大夫田楸等人。
“秦人若欺我,大义则在我,此不过失一公主耳。”田故等人自然不会单纯的相信秦人,他们只是想在局势变坏之前想尽一切办法避免战祸而已。“我军已在济西等地设备,秦军无信而攻我,士卒怒也,焉能不胜?”
“秦人伐我,可再求救于楚国。为天下计,楚国当救我。”田楸在旁补充。
“楚国绝不救我!”田假挥袖。“公主乃楚王之妻,我遣其妻入秦,楚王必怒。”
“齐楚已退娉,楚王本月大婚,何言公主乃楚王之妻?”田楸被田假的大喝吓了一跳,田故则根本不相信。“且闻楚王只爱芈女公子一人……”
“我已退娉,然楚国退娉否?”田假抓住一点,不及其余。“楚王之妻入秦而辱于秦王,楚人闻之俱怒也。赵国之亡,亡于楚国不救,若非楚太后日夜哭诉,赵人岂能南迁于大梁?赵国公主为楚国太后当如是,齐国有公主为楚国太后否?
秦国伐我楚国不救,齐国亡也;秦国伐我楚国救之,即便亡国亦可复之。君真为社稷,当使公主入楚而非入秦,不计前嫌与楚国复盟而非盟秦,今之所为,楚人怨我。”
“国相此言谬也。”越来越多人朝臣闻讯赶至正寝,田假就要说服安平君的时候,新赶来的历下大夫田鬯(chang)人未到话先至。“楚国不救,我便降于秦,与秦国共伐楚国。”
历下就是后世的济南,距离济西防线不过两百里,与高唐大夫田楸一样,田鬯也极力建议齐国与秦联姻结盟。
“伐楚又如何?”军师牟种和大司马田宗也来了。“伐楚楚有下邳,我舟师胜楚国否?”
“楚国非但有舟师,还有炮舰,芝罘之战,楚国炮舰火炮齐发,我军无一战之力,何以伐楚?”牟种看着明堂里这些箕冠薄带的大夫,从心底里鄙视。
“水战而已,水战能胜陆否?”大将军田洛也来了。“大军伐楚,行于陆也,炮舰何用?”
“大军确行于陆也,然彼时大军之将绝非将军,将军彼时已成秦人之囚。”牟种戏谑的笑,换来田洛的瞪视。
“臣请大王遣公主入秦,秦人若无信伐我,我再求救于楚,楚国必救之。”田洛也揖向田建。此时田建正曾泉的搀扶下从地上已起身,他完全木然。
“臣请大王再盟楚国。”牟种与田洛针锋相对。“秦人定将伐我,遣公主入秦无用。”
“军师何以知遣公主入秦无用?”田洛问道。
“将军何以知遣公主入秦有用?”牟种反诘。
“即便无用,我亦不惧秦人。”田洛不答再问。“楚者,秦之仇也,齐者,秦之姻盟,秦王何以伐我而不伐齐?”
类似的问题已经在正朝上辩论过无数次了,每每问到这个问题时,亲楚派都无言以对。楚王率军攻入关中,占领咸阳,焚烧秦国的太庙和整个咸阳。秦国几百年来从未有过如此奇耻大辱,以致于秦宫仆臣每日四次询问秦王是否忘楚人之辱。
秦国应该伐楚而不应该伐齐。正因如此,大多数左右观望的大夫才一边倒的亲秦。亲秦可以使齐国独立于秦楚两国的战争之外,而齐国除了积粟不足外,国力并不必刚刚夺得旧郢故地的楚国差多少,齐国有四十余万战卒,楚国仅有二十多万战卒。秦楚相争,说不定最后就是齐国得利,齐国一这个天下。
“军师言秦国伐楚为虚,伐我为实,此谬也。”见牟种无言以对,田洛再道,但他这话不是对着牟种说的,而是对明堂里越来越多的大夫说的。“我闻之,秦王已使长公子扶苏出咸阳,欲使扶苏质于临淄,故……”
“啊!扶苏质于临淄?扶苏质于临淄?!”群臣大惊,连田建都不敢相信的看着田洛。
“臣窃闻也。”田洛点头道:“若弗信,可问秦使。”
“长公子扶苏,秦王甚爱之,如此齐国安业、如此齐国安也。”诸人的惊悦声中,田建绝望的闭目,他已经找不到任何阻止可嘉入秦的理由了。他退入总章时,丽妃和妫可嘉伏拜在地。
妫可嘉显然刚刚哭过,明堂群臣争议的时候她和母妃就在旁个偷听。听到最后说秦王长公子扶苏入齐为质,她忍不住落泪。她这一生从生下来就是准备嫁给那个男人的,然而命运的无情却要她在即将出嫁的前几天嫁给另一个男人,一个残暴的君王。
“父王,齐国社稷危矣,”妫可嘉拜道:“请父王准允女儿入秦。”
“秦王无信,寡人岂能准你入秦。”田建叹息。此时王宫寺人已经在诸大夫的威逼下连夜准备入秦的嫁妆和车马,他不什么齐王,他仅仅是一个齐国的傀儡。
“大王,军师无计否?”看出丈夫无奈的丽妃急道。
“寡人亦不知也,只愿……”田建又是摇头叹气。牟种之前来过一次,但牟种的意思是宁不入秦也不可以宗室女代之。这样的结果不但会惹怒秦王,还会惹怒诸大夫。惹怒秦王只是攻伐城邑,惹怒诸大夫那将是肘腋之祸。何为肘腋之祸,牟种没有明说,可意思不言自明。
所有的希望都在太子田升身上,这也是军师牟种唯一的计策:王廷不能阻拦公主入秦,但楚国可以。王廷能做的就是让车队每日只行三十里,尽量拖延公主入秦的时间,而太子化日夜兼程入楚,至郢都面见楚王,请楚王出兵截住公主。
如此秦国真无信,齐再求救于楚,楚王也不好迁怒于齐。而秦王有信,接下来自然是齐国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束手无策的田建对此只有言听计从,速派太子入楚。
大雪飞舞的临淄,身着玄色衣的妫可嘉拜别父王、母后、母妃,然后在侍女的搀扶下上了嫁车。嫁车越行越远,眼看就要出王宫茅门不见,丽妃终于忍不住哀嚎起来。她的哭声让田建颤抖,早已郁结悲愤的他再也支撑不住,身躯摇晃了两下后,跌倒在雪地里。
同样玄色的衣穿着赢南身上,一下嫁车她就看到了几如长城的巨城。哪怕是楚国,天气也越来越冷,方城以北的河流大多冰封,出嫁前她先回到了大梁,又从大梁被楚臣亲迎入楚。车至此处。两个巨大城池耸于汉水两岸对峙,青色的混凝墙看不到头。
“这是何城?”侍女托着赢南的衣末端,汉以前的新娘都没有盖头,赢南能毫无阻挡的看到车外的一切。
“禀公主,此襄、樊二城也。”送赢南出嫁的廉舆揖道。“汉水北者为樊城,南者为襄城。”
“何以、何以……”北面的樊城还能看到轮廓,南面的襄城却与汉水一体,谁也不知这座城池有多大。
“襄樊者,昔之邓、鄢也。”廉舆究竟是廉颇的儿子,熟知军事地理。“白起取邓、鄢两城,旧郢震动,楚人只能东迁于陈。今楚国筑此巨城,鉴前车也。”廉舆介绍着襄樊二城的作用,忽然想起一事的他道:“臣请公主过鄢时停留半日。”
“何故?”赢南不解的看着她。
“鄢城之战,白起引水灌城,楚人死四十余万,公主过鄢城若能祭奠死者,楚人亲公主也。”廉舆出了一个主意。出嫁的赢南穿的虽然是王后的衣,但魏国公主,越君之女,还有芈女公子穿的也是衣。换句话说,谁为楚国王后仍没有确定。
祭奠鄢城死者是示好楚人的最好方式。对楚人,言利未必有用,可若是用情,以情动之,楚蛮性子急,一激动脑子一热,说不定事情就成了。
“善。大夫真知楚人也。”赢南笑意盈盈。姑母曾说过熊荆的喜好,也说过楚人是何种性情。
“臣惭愧。”为了楚国立赢南王后,廉舆也是绞尽脑汁,这直接关系到赵国复国。
“请公主登舟。”迎亲的楚臣上前揖道。他揖告的时候悄悄给了廉舆一份讯文,打开讯文的廉舆看后一呆:前行的魏国公主已在鄢城祭奠死者。
第八十章 七日
名分未定,诸女未入宫已在争宠,这样的争斗当然不是熊荆关注的事情。按照大司马的计划,大司马府已经调整了布置,兵力捉襟见肘的楚国一旦预判失误,后果将不堪想象。
此时方城之外、秦国东郡全是楚国的侦骑。襄城李信拔营离城、薛陵王翦屯兵不动,两处的消息每隔几个时辰就会汇集到纪郢大司马府。而赵地、韩地、乃至秦地的侯谍则是每五日、甚至每隔一日就会汇报秦军、秦国的动向。为了便利的传输寿郢的鸽讯,寿郢、纪郢之间专门架设了两条飞讯线路。
一般国家百分之九十五的情报都是公开的,但在秦国,百分之九十九的情报都是绝密的。谋士们只能靠着一鳞半爪管中窥豹臆测秦军的动向。攻楚乎?攻齐乎?勿畀我和郦且两人每每对视,除了迷茫还是迷茫。越来越多的情报证实知彼司是正确的,作战司预判失误,然而事情不到最后,谁也无法确定。
战局如此,另一件事情也让熊荆提肠挂肚:熊启、荆轲、鲁勾践的尸骸,外舅芈仞、知彼司的十三名侯谍。河流冰封的冬天,交易并不能保证秦人真会信守承诺。
“大王,”淖信将正寝里假寐的熊荆唤醒,他递过来一份讯文。
“何事?”熊荆接过的时候问道。淖信没有答话,只是把讯文递上。打开,最前面第一个字就是齐。内容是‘齐臣逼嫁公主于秦,太子兼程入楚……’
是昨天下午的消息,很简单的几句话,熊荆看完连连皱眉。杀了齐使田季,楚齐邦交已经无可挽回,他也不准备挽回,秦国会教齐国做人的。但‘逼嫁’二字让他想起了芈,芈现在已经是废后,成为秦宫最低一等的嫔妃,据说连竖子都敢羞辱她。
齐国公主嫁入秦宫,说是立为王后,可秦国是要灭齐的,又岂能立齐国公主为王后?这样的谎言齐人居然相信,他们到底是聪明还是愚蠢?
“大王……”淖信想说话,熊荆却将他拦住了。“济水冰封,齐国公主如何至秦?”
“大王欲救齐国公主?”淖信问道,这正是他要说的事情。
“为何不救?”熊荆很奇怪的看着他。他不想娶齐国公主为妻,但不是说他乐意坐视齐国公主嫁给赵政。抢赵政的女人,他喜欢,尤其是芈之事以后。
“大王万不可!”淖信连忙深揖。“大王可知齐人为何遣太子入楚?”
“不知。”有的时候问出正确的问题比解答问题更重要,淖信问出了正确的问题。
“此齐人之计?”熊荆眨了眨眼睛,缓缓说道。
“然。”淖信重重点头。这是他最佩服熊荆的地方,年纪虽小却洞熟人性,同时也了解自己,极少疑惑。这不能用聪慧来形容,这是阅历和练达。
少年总是浪漫,青年常常热血,他们对未来永远怀抱希望。这未必不对,生活往往比戏剧更像戏剧。但当天真不再、憧憬退祛,真正面对现实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的极限。孔子说,四十不惑。人到了四十,再也没有什么疑惑,因为一切都已落定。
知道自己的极限不太重要,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破不了这个极限非常重要,这才是不惑的本意。淖信三十七岁,已经不惑,熊荆比他小大约二十岁,似乎也已不惑。
他只是一介臣子,影响他未来的只有熊荆,还有朝中诸大臣,未来可以清晰预见。熊荆却是楚国之王,全天下最高的两个人之一。他如果已经不惑,那就是说他已经知道自己的未来,也知道楚国的未来。
楚国的未来会如何?
想到这里淖信有些走神,熊荆换一种眼光看他时,他才忙道:“我国并未退娉,大王与齐国公主婚约俱在。齐人遣太子入楚相告,乃欲使大王截齐国公主也。大王真如此,秦王必然大怒,即便秦军真要伐齐,亦将转而伐我……”
淖信说的和熊荆想的一样。但他不关心齐人的伎俩,他只道:“秦王真如此?”
“这……”淖信一时难以判断。秦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知彼司一直在分析。
“速召勿畀我、郦且。”淖信还没有想出结果,熊荆已经命令谒者召人了。这不是一个脑袋能想出来的事情,这需要好几个脑袋来想。
“李信何时入方城?”被勿畀我和郦且满头雾水,两人一片忙碌却被召来讨论是否救一个可有可无的女人。郦且是有脾气的,看完讯文的他正要表示不满,熊荆的话让他冷静了下来。
“禀大王,襄城距方城入口不过两百里,然秦军日行十五里,非十数日不止。”勿畀我答道。
“项超之军至方城需几日?”熊荆又问郦且。作战计划是他布置审定的。
这个问题已经推演了无数遍,郦且想也不想,道:“此时淮水未冻,项超之军十三日可至。唯赵军士卒仍不熟舟楫,或要延至十五日。”
“恩。”赵军是一群旱鸭子,不说划桨,上舟就害怕。“秦军伐我,秦军伐齐,孰善?”
“若淮水未冻,我军十五日至方城,伐我善;若淮水已冻,我军三十日方至方城,伐齐善。”郦且的回答很严谨。和两千年后一样,会战首先要考虑的除了地理,再就是气候。
“淮水何日冰冻?”熊荆追问。
“或在十日后,最迟十五日后。”郦且眼睛突然发直,他已经想到了什么。
“速令齐国侯谍,十日之内,不惜一切代价截夺齐国公主!”熊荆一掌排在案上,声如金石。
“不妥。十日太长,最多七日。此事齐人将阴助我。”郦且补充道。勿畀我闻言心中隐隐发苦,七日之内截夺齐国公主,这是要那些侯谍的老命,但与整个大局比起来,他们的牺牲又是值得的。
“臣敬受命。”勿畀我揖礼之后就急急告退。
“务必使……”郦且还有计谋要补充,勿畀我头也不回的道:“臣知也。”
“大王妙计。”郦且再无之前的严肃,竟然笑了起来。然而他靠的太近,恶臭使熊荆屏住呼吸的同时鼻子连喷了几喷,他佯怒道:“来人,带郦卿沐浴。”
第八十一章 石子
大司马府忙碌的时候,不说入室,仅仅上阶入堂都能闻到里面的恶臭,日夜不眠的谋士沐浴洗澡,睡觉吃饭都没时间。战争中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一旦路线、地点、敌方兵力发生变化,作战计划就要随之变化。
特别是刚刚引入的兵棋推演极为不成熟,每次兵棋推演尝试会战走向的各种可能性时,都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人力,其结果也不尽人意‘军坛我最黄,黄坛我最军’的sb,一旦标题带有‘黑丝’、‘喝不喝’、‘套图’你懂的字眼的帖子出现,熊荆就会关掉其他页面,快速进入主题那篇有关兵棋推演晦涩难懂的精华帖他只看明白一半。
即便如此,兵棋推演仍然在楚军中引起了轰动,有人自发的完善了许多设定上的缺陷,使得兵棋可以勉强推演并辅助作战。而兵棋推演涉及裁决,裁决又需要大量的数字。
比如:甲士一分钟走多少步必须明确(不是具体距离,而是范围距离以及在不同条件的范围距离);三十六名弓手一分钟射出多少箭矢必须明确;如果秦军着甲,这些箭矢将杀伤多少秦军必须明确;钜甲可以在多远距离抵挡蹶张弩的攒射必须明确;如果敌军一个校的蹶张弩手对我进攻队形的矛阵进行攒射,将造成多少伤亡必须明确;
战争不是数字游戏,但数字可以构建战争的整个框架。引入兵棋推演的最后结果是使楚军进一步数字化,而参谋作业都在这些参数的基础上开展。
并且,兵棋推演的推广使得各师旅越来越注意侦查与反侦查兵棋推演中,如果一方有师旅采取隐蔽行动,那么这些隐蔽行动的师旅不会出现在地图上,只会记录在裁判人员的本子上。唯有对方的斥候发现了这些师旅,它们才会标注在推演所用的地图上。
同样,兵种属性也可以隐蔽。如果一支骑卒伪装成步卒进入某一地点,地图上该骑卒的棋子就会换成步卒棋子(每一个兵种所使用的棋子都不同,并且其列阵长宽也按现实长宽等比例缩小),使对方以为这支师旅是一支步卒。骑卒与步卒运动距离相差极大,将一支骑卒看成步卒,后果将是致命的。
地图上本来什么也没有,决战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地方突然出现一支军队,在自己毫无戒备的情况下猛攻阵列侧背,军阵瞬间崩溃。战争黑箱从来没有如此残酷的展现在将率谋士们面前,这使推演胜了的人得意,输了的人一辈子害怕。
侦查、再侦查,屏绝,再屏绝。在会战还没有开始之前,这些都已血淋淋的展开。使用马镫以后,楚军斥候秒杀秦军斥候,而当秦军也使用马镫,楚军斥候的优势便只剩下龙马以及莫向甲还是战马负重问题,骑乘体重三百公斤及以上的秦军斥候侦查时不能着铁甲或石甲,骑乘体重五百公斤龙马的楚军斥候可以着莫向甲,楚军斥候有一比三的优势。
不过楚国龙马是有限的,即便龙马足够,秦军缩在营帐,深沟高垒,也不遣人外出打柴,斥候同样没有办法侦知秦军的各种细节,更不要说捕俘。巨大的战争黑箱摆在面前,现在知彼司就要向这个巨大的黑箱投入一颗尖锐的石子,然后静待观察。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也许,黑箱里会冒出一股青烟,最后变出一个会说话的魔鬼。
浩浩荡荡的送亲车队走在冰天雪地的官道上,卢邑(今长清县归德镇)已经遥遥在望。不知为何,王敖总觉得不安,不安的直接根源是出临淄的第一日车队只走了一舍。靠近临淄的官道宽大平坦,他不明白送亲入秦的齐国大夫田启为何只走一舍。
第二日上午一如昨日,下午本该宿营的时候,风雪又起,大夫田启却命令车队再行一舍,直到夜幕降临、众人怨声载道时才宿营。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包括今日,每日都行两舍。
车队好像是在追赶什么一样,这是王敖的判断,可沿途一路平安。按这个行程,再有两日车队就能出齐境入秦境。一旦入秦,他使齐的任务就圆满完成。看着身后近千辆装满嫁妆的车马,王敖不免有些自得。
明明是楚国的盟友,现在却成了秦国的盟友;明明是楚国的王后,现在却成了秦国的王后。这完全是他用三寸不烂之舌匡骗来的,尤其是扶苏出咸阳质于临淄的说辞让齐人深信不疑。
没有盖头遮脸的齐国公主很美很美,虽然不是嫁给自己,王敖也禁不住唱起一首齐国情歌: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东方太阳红彤彤啊,美丽的女子,就在我室中啊。就在我室中,悄悄伴我情意浓啊。
东方月亮白晃晃啊,美丽的女子,就在我门旁啊。就在我门旁,悄悄随我情意长啊。)
歌声缠绵,然而急骤的马蹄声随之而来,一个声音用楚语大呼道:“公主在彼!”
“何事……”王敖听出是楚语,他看向车外问话时,突然有人发出数声厉喊,车队一片混乱。
“楚军、楚军……”有人这样大喊,喊声让人更加惊慌。百十名钜甲骑士其中数人冲向不远处齐国公主乘坐的嫁车,剩下的全部攻向前方护送车队的一千余齐卒。
齐卒突遭冲击,还未列阵士卒就已被骑士冲散。而这时公主的嫁车也传来尖叫,下马的骑士杀死御手,要将马车转向十里外的济水。济水已经冰封,河道白茫茫一片。
刚才听闻楚音的王敖顿时醒悟,这些楚人是要把公主抢走,他条件反射式的疾呼:“楚人、楚人,拦住楚人!”
王敖的车驾离齐国公主的车驾并不远,原本这些楚人还没有注意到他,他命令车旁甲士上前相阻时,马上的骑士才看到他车架上挂着的旌节,这是使臣的标志。
“秦人!”为首楚骑的黑脸露出狞笑,策马中一剑就将一个上前相救的秦军甲士砍翻,再眨眼黑脸已经近在咫尺。站在马车上的王敖来不及退入车厢,仓促间拔剑挥砍,剑却怎么也拔不出来。好在黑脸没有用剑,只是用手抓,将他整个人抓起按在马背上。
“公主得矣!公主得矣!”趴在马背上的王敖两耳都是风声,风声中又传来楚人的呼喊。很快,坐骑护着公主的嫁车顺着冰冻的济水往北而去。跃下河岸马蹄着地的那一瞬,剧痛从王敖胸口处穿来,他马上晕了过去。
楚军骑兵不但劫掠公主而去,还劫走了秦使。消息传到临淄已近天黑,惶惶不安的大夫聚于正朝商议时,天已经全黑。大将军田洛谁也不问,直冲到军师牟种跟前抓住他的衣襟喝道:“牟种!你欲亡我齐国乎?!你欲亡我齐国乎?!”
“大谬!”牟种使劲挣扎,但挣扎不脱。“此事与我何干。”
“若非你遣人相告,楚王岂能劫走公主与秦使!”大王和国相都是软弱性子,唯有大司马田宗性格强硬,然而他想不出这样的计策。亲楚之人当中,只有军师牟种有这样的谋略,故而田洛一上来就逼问牟种。
“然,太子数日前已入楚,据闻是军师建言。”田升几天没露面,自然会被人查问,查问的时候田升已出了穆陵关。
“太子入楚乃太子之事,此与我何干?”牟种笑道,他仍然被田洛揪着衣襟。“便如公主、秦使被楚人所劫,此与我齐人何干?秦王只会迁怒于楚国,怎会迁怒于我齐国?”
“恩……”正朝大夫是全天下最聪明的人,牟种的话不疾不缓,一语将他们点醒。
“可、可公主与秦使是在我齐地为楚人所劫啊?”高唐太夫田楸眼巴巴看着牟种,田洛已经把牟种放开了,他正在整理皱在一起的衣襟。
“公主秦使确是在我齐国被楚人所劫,然,”牟种依然是不紧不慢的说话,此时几十名正朝大夫围着他,静的能听到室外呼呼的北风。“那芈良人也是在咸阳被楚王所劫,我齐国的城邑岂能与大秦的国都相比?”
“可那秦使……”大司马田宗一直保持着微笑,有些正朝大夫闻言已不住的点头,仍还是有人担心秦国会趁机兴师问罪,尤其是秦使也被楚人劫走了。
“秦使?”牟种这时候笑了笑。“秦使与楚人无怨无仇,又未曾在楚国正朝辱骂楚王楚国‘不仁不义,无礼无德,蛮夷之地,小人之邦,’岂会被楚人所杀?我闻之,楚骑非贵人不可入,想来明日那秦使便会放回,然后返秦哭告于秦王曰:楚王又夺大王之妻也!。”
大夫们听得膛目结舌,牟种却拍了拍头:“恩,为何我会言‘又’?那楚王啊,最爱夺秦王之妻为己妻,此甚不好、甚不好。”
摇头晃脑的,说完话的牟种自顾自出堂下阶,廷上诸大夫大眼瞪小眼,片刻间一哄而散。
第八十二章 石子2
正朝里的大夫散伙,正寝里躺着的齐王田建上气不接下气,他看着泪眼蒙蒙的丽妃道:“可嘉已为楚人所救,你何故哭泣?”
“臣妾、臣妾只是忧心……”丽妃是今天才知道的消息,闻讯她才痛哭了起来。“臣妾闻楚人只劫可嘉,陪嫁媵侍、首饰金玉一车未取,岂能如此嫁入楚宫?”
“哎……”田建一声长叹,原来爱妃是心疼女儿嫁入楚宫太显寒酸,卧床几天的他突然起身,将丽妃搂在怀里道:“这有何难,陪嫁车驾仍在齐国,便是不在,寡人也能再备一份嫁妆。只是此事如今不可,秦王耳目众多……”
“啊?!大王、大王疾愈了!”田建竟然起身了,丽妃破涕为笑。
“不可不可。”田建闻言又躺了回去,“军师言,寡人当寝疾一月,若闻可嘉被楚人劫走……”田建想起了什么,他速道:“爱妃快召太医,寡人闻可嘉被楚人劫走,心疼欲绝也。”
田建说完又倒下了床,白眼一翻假装晕了过去,丽妃哭笑不得,只好对室外急喊:“召太医,召太医,大王心疼欲绝也。”
正朝轰散,寝宫惊慌,临淄一夜不宁;两百多里外的摩笄山(华不注山),惊魂未定的妫可嘉渐渐安稳了下来,车门打开的时候,车内侍女反而躲在她身后,车门前只有一个寺人持剑相护。看到车外的燎火,她捏着手心高声问道:“你等为何要截车驾?你等可知我是何人?”
“哈哈……”车外传来楚人的嬉笑,一个男子以古怪的齐语说道:“说,这是何人?”
男子并不是在和妫可嘉说话,而是在问王敖。马背似乎把王敖的胸肋骨震断,每一次呼吸都疼入骨髓。被剑指着的他不敢不答,只能很小声的道:“乃、乃秦国王后也。你等、你等…”
王敖的声音越说越小,小到最后根本听不见,但他那句‘秦国王后’还是让骑士们欢呼爆笑。“哈哈,秦国王后?哈哈哈哈,乃秦国王后……”
“本将奉大王令,劫的正是秦国王后。”黑脸身上全是葱花的味道,如果再仔细看,还能看到他袖子上的面粉,奈何王敖捧着胸口,疼的已经闭目。
“你等、你等是楚人……”马车里的妫可嘉松了口气,她最怕碰到的是贼人。闻此言持剑的寺人剑微微放下,她身后的两个侍女变惧为笑,小手搓在了一起。
“骑将申彤,见过秦国王后。”黑脸收剑向马车里的妫可嘉粗略的揖了揖。“弊邑楚王最喜劫秦王之妻为己妻,请公主与在下一同返楚。”
骑将是申彤扯虎皮做大旗的说法,他就是一知彼司坐侯,历下青州面肆的肆主。加上面肆中的伙计也就是十来个人,好在潜伏齐国前大部分人都学会了骑马。至于另外那些钜甲骑士,那是奉了大司马田宗之命协助他的齐国骑兵。
“妫可嘉拜见申将军。”香风忽起,身着衣的妫可嘉快步下车,对申彤侠拜。一国公主侠拜自己,申彤还有一干伙计都觉得身子有点飘,再看公主容貌,说不出话还罢,钜剑也掉在了地上。幸好钜剑掉在了地上,不然众人都不知道何时清醒。
“请公主上车,此非久留之地。”申彤恢复神智后说道,摩笄山距离历下太近了。
“报!”一个骑卒此时急奔过来,“齐人在十里外,请将军带公主速走。”
“走!”申彤并不犹豫,他也不清楚追来的齐军到底怎么回事。
“此人、此人若何?”一个店伙指着蹲在地上忍疼的王敖。
“此秦使,当杀之。”另一个店伙看到秦人就愤恨,这是真的愤恨,毫不作伪。
“何必杀之。”申彤笑道,他扶起疼的满天大汗的王敖,“告知秦王,弊邑楚王最喜劫秦王之妻为己妻……”
“此无礼也!”王敖是秦使,秦使自然有秦使的愤怒。
“无礼?嘿嘿。”申彤蔑笑,他再道:“你可知秦宫嫔妃此数月可有孕者?”
一个楚将突然问自己秦宫嫔妃是否有孕者,王敖先是不解,但在楚人的讥笑声中,他突然间手脚冰冷、浑身打颤。六月,楚王拔下咸阳,驻留寝宫,难道、难道楚王他竟然……
王敖感到一震眩晕。秦宫嫔妃不是他的嫔妃,可他是秦王的臣子。万一哪位嫔妃产下的王子被大王立为太子,继承秦国王位,岂非是楚人做了秦国之王?越想越怕的王敖胸口已经不疼了,他现在想的就是速速入秦,将此讯告之大王。
火光下王敖面色由白转黑,又由黑转灰,申彤高喊了一声走,车驾、骑士很快消失不见,将王敖一个人扔在原地。好在山那边的火光越来越近,王敖跑了没多远就被齐人发现了。一个大夫模样的人前来揖礼,“田绛见过秦使,敢问秦使安否?”
田绛关切相问,王敖却拉着他袖子道:“入秦,速速入秦。”
“敢问秦使可见我国公主?”有人劫掠出嫁车队,附近的城邑派人出城连夜大搜。一是找秦使,二是找公主,田绛只找到秦使并不甘心。
“你国公主…已被楚人所劫……”王敖忍着不适答道。他不想再和眼前的齐人多言,见旁侧有车驾,上车后一把将御手推下车,认准一个方向就御马前行,把齐人吓了一大跳。
他是秦使,没人敢拦;他的安危关乎齐楚邦交,万万不能出事。很快骑卒就追了上去,护在马车左右,又在马车前方引路,将马车领向西面祝柯城的方向。
“卖报卖报,楚王又夺秦王之妻。卖报卖报,楚王又夺秦王之妻……”位于天下之中的大梁,清晨总是混杂各种声音,其中尤以卖报声最为悦耳。
每日的新闻都不重样,昨日是潘地亚女王献俘楚国太庙,今天新闻却是楚王又夺秦王之妻。魏人、赵人皆恨秦人,凡是秦国又输的新闻都要看。往日中午才卖光的报纸一个时辰不到就抢光。从市井到王宫,人人都在讥笑秦王又被楚王抢走了妻妾,人心一时大块。
潜伏在大梁的秦国侯谍自然也买了一份,趁着秦魏仍然通商,当日报纸就送出了大梁,送向大梁西面的榆关。比大司马府的想象要快,粗略掌握飞讯编码的秦式飞讯第二天就把消息次传到了咸阳,这时候日夜兼程已出齐国的王敖刚刚把讯文发出。
“荆王夺齐国公主?”还未告庙,妫可嘉不算秦国王后,更不可能成为秦国王后。饶是如此,曲台宫里的赵政还是面带怒容。这样的消息登在报纸上,自己必然为天下笑。
“荆王迁都南郡,近日于南郡大婚,且齐国公主未出齐国,此当是荆人知彼司所为。我得计也。”卫缭把坏事说成了好事,“大王可以此为名,命齐国速伐荆人。”
“善。”赵政并不否定卫缭的计策,但说完善的他还是愠怒:“荆王一夺芈,再夺齐女,终有一日寡人必要妻荆王之妻,淫荆王之妾。”
赵政沉着嗓子说话,对荆王他很难保持理智。卫缭对此不加一辞,大王疼恨荆王或许对秦国的战略有利,这将使大王在最艰难的时候坚持下去。
什么是最艰难的时候?卫缭说不出来,但他知道总有那么一天。那天就像长平之战围住赵军一样,需要大王亲赴前线,发年十五以上男子增援秦军。
“再令李信,攻入方城万不可行妇人之仁!”妻荆王之妻是以后的事情,赵政余恨未消,又加了一句。卫缭对此无不答应,这也是他的主张。李信率领的秦军必要给楚国予最大的杀伤,毋独攻其地而攻其人,只有消耗楚国的人口,才能削弱楚国的战争潜力。
他正要退下时,国尉府的皂吏拿着一份讯简匆匆入堂,面色极为惊慌。他未问话赵政已抢先问话:“何事?”
“敬告大王,王敖飞讯至,言及、言及……”皂吏低头不敢说话,双手只把讯简呈给寺人,再由寺人奉上给赵政。
讯简由锦囊装着,打开后是两片交叠的竹简,中段的刻沟上绑着一根细绳。因为是刚刚收到,细绳上的封泥还没有干。赵政利索的挑开封泥,解开细绳,下面竹简的文字才显现出来:‘夺公主之荆将讥问秦宫此数月可有孕者’
秦字‘孕’的上端形似一把下斩的铜戈,现在这把铜戈狠狠斩在赵政心脏上他宠爱的两个夫人近月皆怀有身孕,怎么也想不到这竟是荆王的野种!
‘砰’身前堆满简牍的几案被赵政大力掀翻,他不顾卫缭赵高等人的呼喊持剑直奔夫人居住的小寝。卫缭看见了赵政脸色瞬间发黑,却没想到他会如此暴怒。
他急问道:“何讯?王敖何讯?”
赵政的暴怒把呈讯简上来的吏人吓瘫在地,对卫缭的问题置若罔闻,卫缭只好冲前找到那份讯简,看到讯简上的文字他心就一沉:寝宫又要死人了。
第八十三章 君王
大婚将近,纪郢虽不至于张灯结彩,确也全城一新,唯有路门外的宫室非王廷所建,因此到现在都没有完工。判定三日之内不下雪后,寺人们在纪郢南门到路门这段四里长的路面上铺了一层红色的楚纸。雪白而纸红,红地毯式的效果使王宫更显庄重。
重新装饰后的正寝内,熊荆也要试穿大婚时的婚服。按孔子的说法,大婚是‘合两姓之好,以继先圣之后,以为天地宗庙社稷之主’,‘天地不合,万物不胜,大婚,万世之嗣也。’这是最最重要的事情,故而必须非常隆重。
大婚时的婚衣和祭祀神明先祖、加冠成人的衮服基本一致。这是男子最珍贵的衣裳,后世普通人真要以古礼成婚,男子当戴雀弁,玄衣裳,素带朱黻,佩玉悬剑,赤袜;女子则当面白唇朱,缘衣(玄布赤边谓之缘)黑屦。
爵弁冠是士戴的,熊荆是王,他的冠是冕,有九旒,珠两百一十六。冠冕之下的衣裳极为复杂好在他的身高体宽司衣处早已经了然,不需要像为芈缝制衣那样细细丈量首先最里面要穿一件素色的泽衣,泽衣即内衣,贴身吸汗,故名为泽。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说的就是泽衣。袍泽经常连用,袍,苞也;苞,内衣也。两者都是穿在里面贴着肉的内衣,言袍泽示意彼此亲密无间。两者的差别是泽是单衣,而袍有两层,中间常塞有丝絮、乱麻,在冬天用以保暖。
熊荆当然不会穿袍,要出城亲迎王后的他穿裘。裘是皮制的上衣,以其等级,有大裘,黻裘、狐白裘、狐青裘、虎裘、狼裘、羊裘、犬裘之分。庶民只能穿羊裘、犬裘,勇士近卫可着虎裘、狼裘,士以上最高可着狐青裘,大夫以上最高能着狐白裘,诸侯最高穿黻裘。
熊荆没有称天子,故而只能穿黻裘不能穿大裘。黻裘,黑与白谓之黻,黻裘就是大裘的黑羔皮与狐白裘的白狐皮像马赛克一样间杂缝制,一块白一块黑。好在这些方形色块并不会太小,看上去也不眩目,毛色极为纯正。
衣裘,必以裼。先秦的裘毛在外,皮在内。为了不被人看成是兽,不显得丑陋,故而外面必须加上裼衣。裼衣皆素色,天子诸侯以素锦,大夫、士以素绢。
裼衣之上不是直接穿冕衣,大婚乃大礼,大礼必着中衣。中衣与深衣相对。深衣是衣裳相连,上下一体,有直裾、曲裾之分,中衣实际上还是一件上衣,不是上下一体的深衣。中衣素色,其质地与正衣相同,正衣冕衣是丝衣,那中衣就是丝衣,正衣玄衣是布衣,那中衣就是布衣。
中衣之上,才是冕衣。其上衣绘五章,本来是龙、山、华虫、火、宗彝。司衣按照楚国的传统将龙去除,加之以凤。凤实则是雄的,凰才雌的。龙凤呈祥表示吉利没有问题,如果用龙凤呈祥表示爱情婚姻,那就搞基了。
和王后衣上的那只彩翟一样,五彩之凤占据了整件冕衣,玄色与五色相配,庄重沉静、不怒自威。凤之外的地方才绣着山、华虫、火、宗彝这些华章。可惜这样华美庄重的正衣为了礼仪,有的时候还要加上袭衣。所谓‘服之袭也,充美也’。充,犹覆也。穿袭衣的目的是为了掩盖华丽的正服,使正服之美不被他人所见。
这是一种尊敬或者谦虚。袭衣与裼衣作用相反,裼衣遮住丑陋,以示尊敬;袭衣盖住美丽,以示尊敬。不同的场合不同的礼仪有不同的用法,最少熊荆前往驿馆亲迎王后的时候,必须身着袭衣,盖住正服。
泽衣、黻裘、裼衣、中衣、冕衣、袭衣,熊荆一共穿了六件上衣。至于裳,那就比较简单了,最里是,黻裘、裼衣、中衣之后便是冕裳。裳之所以没衣那么麻烦,在于衣实际上都很长,裳不必穿六件。冕裳色,上面绣有藻、粉米、黻、黻等四章。上衣下裳相加一共九章,合诸侯之数。
冕裳以下,还有足衣和(xi,鞋的一种)。足衣即袜,楚字写成‘’,这原本是革制的,庶民因为穿不起改为麻制。足衣色绛,则与裳同色,上黑纯。,通拘,是、屦头上的装饰,它与(鞋帮与鞋底之间的细圆滚条)纯(鞋帮上口的缘边)同色,饰于首,目的是‘以为行戒’‘谓使低目,不妄顾视也’。
从头到脚,司衣处的宫女花了一刻多钟才帮熊荆戴好冕冠、穿好衣裳,着好袜。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衣裳冠好了,衣裳外面的饰物还没有好。熊荆想看镜子里的自己时,给他束腰带的司衣宫女直接撞入他怀里。他瞪了她一眼,发现好像长得不差,不免心有戚戚。司衣宫女慌忙请罪,免罪后方把腰带束上。
天子诸侯的腰带叫大带,宽有四寸(周寸,7.88cm),长三尺。外表素色,上缘朱缯,下缘朱绿,但天子腰带内里是朱色,诸侯腰带虽然其他都一样,内里则是素色。
腰带是饰物的支撑,腰带中间有黻;两侧佩玉,左边悬剑。黻是就是蔽膝,长约三尺。蔽膝比衣裳要早,因为这是遮勾勾的东西,古人没有衣裳腰上也会挂一块或大或小的蔽膝或者树叶;
黻的两侧是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礼崩乐坏的时代,诸侯经常用天子才能用的白玉,但这一次大婚佩玉严格采用周礼的山玄之玉,缀以朱绶。因为是大佩,故而走动时的声音异于往常,熊荆相信即便自己从南面上阶,西章大室也都能听到声音。
最后佩上的是剑,哪怕束的是革带而非丝带,五尺王剑的重量还是让腰带往左边一歪。熊荆习惯性的在剑格握了又握,然后看向陆离镜里的自己。因为九道冕旒的遮挡,他看不太清自己的面目,只能看到眉目、鼻梁的轮廓,还有鼻梁下越来浓密的胡须,他的第一感觉是这不太像将婚的新郎,这是威严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