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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贰零肆柒     荆楚帝国txt下载     荆楚帝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四章 希望

    凝视镜中未久,室外便有脚步声传来,熊荆示意宫女帮自己脱下衣裳。婚服试一试就好了,明天他就要正式穿上这套衣裳成婚。

    “站于室外禀告吧。”来的是勿畀我,试婚服之前熊荆就召了他。

    “唯。”勿畀我静静答了一声,就站在室外说话。“臣闻之,规小节者不能成荣名,恶小耻者不能立大功。故臣以大王六月曾居于秦宫为由……”

    “堂堂贵人,岂言小人之语。”勿畀我是来解释知彼司为何如此离间秦王与其嫔妃的,他的这种离间之计让熊荆不悦,现在开口又是一番功利言辞,更让熊荆不悦。

    “臣……”勿畀我语塞,面上泛起红晕的他还是咬牙道:“秦人,小人也,臣若无小人之心,无以知小人;秦王,虎狼也,臣若无虎狼之心,无以杀虎狼。臣以孕者间秦王,不仁也,然若非如此,秦王何怒?秦王不怒,何以知秦人图谋?大王若是不忍秦王嫔妃,当知知彼司为使秦王知此讯,已亡三名死间。”

    通过王敖传递消息并不一定成功,因此勿畀我还命令在咸阳、秦宫的三名死间于内部播散这些消息,但播散这些消息的人最终必死无疑。

    勿畀我一说到死间,熊荆就回头看着他,君臣目光相触,勿畀我并不退让。见他如此坚持,熊荆叹道:“为拒秦国而成为秦国,此胜否?此败否?”

    衣裳脱的很快,勿畀我要答话时,寺人正好把室门给关了,过了一会才打开,这时候熊荆已经换回了之前白衣素裳的皮弁服,头上不再是垂有九旒的冕冠而是视朝时戴的皮弁冠。冕旒垂在眼前,境中看起来有一种高深莫测的味道,换成皮弁冠,熊荆才能从镜中看清自己。

    “交易如何?”室门一开,熊荆就问起了那场见不得人的交易。

    “已成,彼等已至大梁白府。”交易负责人是魏国大商白宜,勿畀我只是提供所需的货物。

    “魏人知否?”将火炮交易给秦军,哪怕是有质量问题的火炮,稍有泄漏也会引起轩然大波。

    “魏人不知也。”勿畀我答道。“然则此事……”

    纸里肯定是保不住火。换的那些火炮秦军很快就会投入使用,火炮一响,天下皆惊。甚至不要等到火炮响,只要芈仞一进入楚国,就会引起知己司的追查。

    “不必担心。”熊荆知道勿畀我想说什么。“大婚之后,寡人将亲自言于正朝。”

    “正朝大夫必惊也。”勿畀我能想到这则消息的震撼力。

    “惊又如何?”熊荆从大室中走了出来。“那不过是假炮,只可闻声而不可用实,一旦那九吨多火药用完,便连声也不可闻了。”

    熊荆说的无所谓,勿畀我心中却忐忑不安。即便是假炮,可那也是炮,一旦交战中秦军也推出火炮和楚军对射,士卒必将大骇。

    “已无事,退下吧。”勿畀我忐忑不安,熊荆却问完了要问的事情。接下来他将要前往若英宫。明日已是昏日,但正朝议定的王后并非芈,他正因此苦恼。

    “臣告退。”勿畀我忍下心中的忐忑告退。石子已经投出下,接下来数日知彼司要密切关注秦人的动向。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秦王的暴怒必然会以战争的方式爆发出来。

    他希望爆发来得不要太晚,太晚,不能趁淮水未冻做最后一次战略机动,那一切都迟了。在方城李信、关中赵勇、汉中蒙恬三支秦军的夹击下,整个方城都会变成战场。楚军大概率会丢掉商於武关,小概率丢掉刚夺取的汉中大部,最后依靠汉水南北已经筑成的樊城和未完全筑成的襄城抵挡秦军。

    以勿畀我的认知,樊、襄二城就是五十年前的邓邑和鄢城。白起拔下邓邑之后,楚军就只能死守鄢城,鄢城被水淹没,秦军顺水南下,沿途便无险可守。不同五十年前的是,五十年前的邓邑、鄢城都是小城,也都是夯土城墙,现在仅仅樊城就方五十里。

    可如果汉水也出现冰封,未成完工的襄城将是楚军致命的软肋。唯一与五十年前不同就是当年白起拔郢是两路进攻,一路从方城直下,攻拔邓邑、鄢城,另一路从巴蜀直下,攻拔关、夷陵。冬季夷水水浅,即便秦军想从巴蜀东下也不可能。

    勿畀我说着告退,人却立在原地未走。熊荆奇怪的问道:“勿卿还有何事?”

    “臣无事。”勿畀我发现自己傻站着,连忙揖礼要走。“臣只是念及战事,忧心旧郢……”

    勿畀我想象的后果熊荆早就知道,这些都已从兵棋推演中展现出来。楚军将丢掉樊城以北的所有城邑,包括整个秋天拼死拔下的楚汉中。如果汉水冰封,未筑完的襄城将是楚国致命的伤口,因此有一个团的炮兵部署在这个伤口上。

    巴蜀方向的夷水因为冬季水浅不能南下,但长江呢?长江不能行大只能行独木舟是几百年前的认知。夷水需要夏季才能通航,长江恰恰相反,夏季是‘白帝城边足风波,瞿塘五月谁敢过?’,冬季正是通航时间。因此诸越舟师退出赵国后,全部部署于弱关(今湖北秭归)、西陵一线,以防秦军顺江东下。

    “各路皆已设备,旧郢安如泰山!”熊荆镇定道。没有那些布置,他岂能于纪郢大婚?他好几个老婆全在这里,被秦王抢走了怎么办?

    与五月时连通云梦泽不同,冬日的扬水水位大跌,水面宽仅两里许。往来于纪郢竟陵的舟楫络绎不绝,岸上的官道也极为忙碌。今日腊祭定在本月第二十六天,也就是三日之后。大婚与腊祭相连,几十年未见。纪郢虽然是新的,人丁只有十数万人,却胜似寿郢以前的热闹。

    芈安坐在舟舱内,什么也没做,目光穿过窗牖,微笑看着右岸的风景。翠袖、修竹这些侍女在一旁叽叽喳喳,说及明日的婚事。两个月前的讯问虽然将诸女吓了几天,事后说起反而成了她们的谈资。

    鸩杀一事完全是子虚乌有。鸩酒一出上蔡就被倒入了汝水,这些诸女都看在眼里。之所以会被告发,那是有人想谋夺王后之位。诸女如此着想,她们深信楚王还是会立芈而后。

    侍女是盲目的,并不盲目的芈则不在意自己是不是王后,想到明日就是大婚,她觉得清水都是甜的。从今明日起她将是他的妻,从明日起她每日都能见到他,从明日起她将产下他的子嗣,看着子女成长……

    男子或可四处奔波,女子却要有一个幸福的归宿。不管男子是贵是贱、是贫是富,不管日子是长是短、是流是安,只要相守一日,便有一日的欢喜,只要厮磨一刻,便有一刻的甜蜜。芈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装下一个与熊荆的家,她的全部身心都将倾注在这个家里。

    “禀女公子,章华台至也。”代熊荆迎亲的大夫屈茂在舱外揖告道。

    章华台距离纪郢有一百二十余里,但大婚是在黄昏时举行,大婚的婚实则是黄昏的昏,婚礼即昏礼。宿于章华台,一百二十余里一个白天足矣。如果不宿于章华台,那就要宿于竟陵,竟陵在纪郢两百里外。

    屈茂揖告后,芈起身答谢。她说话时迎亲舟已缓缓减速,靠向扬水左岸的章华台。屈夕之月,日六夕十,舟楫靠岸的时候,天色就暗了。幸好岸上灯火通明,但正是灯火通明,芈下舟登岸,两双眼睛将她看了个仔细。

    “那便是芈女公子……”赢南与姬玉早一日抵达章华台,因为姬玉好奇,赢南便带着她来码头上等,果然,半个时辰不到,芈就来了。燎火之下芈容颜如玉,肤色微黑、不讨熊荆欢心的姬玉终于知道那一日楚王为何不让自己侍寝。

    “正是。”姬玉惊讶于芈的容颜,赢南则吃惊芈的衣。楚人爱美而浪漫,明明是大小相差无几的彩翟,楚宫绣人却将其中一只绣的如此之大、如此之美。明日大王亲迎入王宫是要下车的,一旦下车,诸女的容貌、衣将高下立见。

    芈登岸只是一瞬,很快她就上了车驾前往入住的寝宫。不远处的姬玉和赢南半响不语,姬玉是自愧不如,赢南却心有嫉恨。她希望的,就是姑母能说服大王立自己为王后。成为王后她才能让大王多看自己几眼,不然楚宫变成冷宫,此生有何乐趣?

    “大王何在?”赢南想着自己的姑母,赵妃此时却在生气。下午她告知儿子,朝臣们希望立赢南为王后,她打算说服儿子接受这个结果时,儿子当场色变。他虽然没说什么,可没说比当场反对还不妙。一如她所想,儿子现在竟然也不见他。

    “禀太后,大王不在正寝。”寺人拜道,他们没想到太后会来。

    “那大王人在何处?”赵妃脸色一冷,她想不到儿子会在哪。造府并未迁至纪郢,儿子不可能前往造府或者造舟场。

    “大王……”寺人也不知道熊荆在哪,好在熊荆突然就进来了,他当即松了口气。

第八十五章 火盆

    “母后亲来,不知所为何事?”天早就黑了,熊荆晚膳时没有再赴若英宫,他每日问安一次就够了。午膳时赵妃的意思是让他晚膳再来,她必须得到熊荆的确定,确定明日他会规规矩矩的完成大婚。王后,只是一个名分而已,赢南为王后并不耽误儿子宠爱芈。

    “大王不知母后为何而来?”儿子语气中带有抗拒,赵妃不但承受这种抗拒,还坐了下来。

    “孩儿不知。”熊荆也只能坐了下来,虽然他很不情愿。

    “正朝朝臣、母后,皆欲立赵国公主为王后,大王知否?”赵妃没有像中午那样委婉直言,她要把午膳时没有说明白的话全部说明白。

    “孩儿已知。正朝朝臣、母后欲皆立赵国公主为王后。”熊荆面无表情,重复表示自己知道。

    究竟是自己的儿子,赵妃知道熊荆这句话的意思:是已知,也仅仅是已知,已知不等于会施行。她盯着儿子道:“大王不愿?”

    赵妃把话题深入到了具体行动上,熊荆这时候选择闭口不答。

    “大王为何不愿?”赵妃继续问。“大王应知大王是楚国之王,楚王之王必行楚国正朝朝决。大王当年立下敖制,大事皆以正朝朝决为圭臬,大王欲不行否?”

    生活中处处可见悖论。熊荆必须接受由他亲自恢复的敖制的制约,这就是一个巨大的悖论。接受,他就不能立芈为后,芈甚至做夫人都不可能,只能做一名嫔妃;不接受,那就是不承认敖制下的朝决,等于说敖制作废。

    面对自己创造出来的悖论,熊荆沉默良久。突然间,他起身回到自己的寝室,把已经整齐放在室内的婚服抱了出来。走到堂内燃烧的火盆前,他看着赵妃说道:“孩儿可以不娶!”

    “大王……”赵妃预感到了儿子要做什么,她话还未出口,熊荆已将一整套婚服扔进了火盆。火盆不大,整套婚服犹如厚厚的寝衣,顿将火焰压到最小。火焰燎着最底下的冕服,这套费了一年时间才绣好的华丽衣裳,先是冒出了青烟,然后被火焰灼穿,开始燃烧起来。

    婚服扔进火盆的那一刻,大婚就不可能了。大婚用的冕服和祭祀用的冕服有许多不同,且熊荆每年都在长高,衣裳每年都要新制,司衣处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再赶制出一套婚服。

    赵妃怒气冲冲的站起,她再也不顾儿子的脸面斥道:“婚姻皆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是大王不娶便是不娶的?那芈与你同姓,男女同姓,其生不蕃!大王为何就要立芈为后?”

    “好!孩儿允昏,亦可立赵国公主为王后。然,”熊荆笑道,“必须是报婚,除母后外,父王的夫人就是孩儿的夫人,父王的嫔妃也是孩儿的嫔妃,可否?”

    “大王要母后死?”赵妃突然泪目,她不明白儿子为何一定要立芈。

    “母后养育孩儿,孩儿岂能让母后死。”赵妃一流泪,熊荆抽紧的心脏不得不放松。

    “那大王便立赢南公主为后。”赵妃抹泪道。“非母后欲立赢南,乃是正朝大夫们属意赢南。赵国已亡,立赢南为王后可使赵地庶民知晓赵国复国有望,大王……”

    婚服已在缓缓燃烧,赵妃说的确实没错,可熊荆却是另一种理解。他苦笑道:“立谁为王后本无关紧要,孩儿只是想问,以后王宫行何制?笃行周礼否?”

    “为何不行周礼,天下列国王宫皆行周礼?”赵妃反问。

    “楚国不是!”熊荆狠狠挥袖,“楚国绝不会是!若我为王,便绝不会是!孩儿知道是谁在说‘男女同姓,其生不蕃’。我必要证明,他们绝不会得逞!”

    熊荆愤恨,愤恨到不称‘寡人’而称‘我’。他不是不能接受赢南为王后,芈为夫人这样的结果,但他绝不能接受有人通过改变楚宫,进而改变楚国,让楚国变成他们的楚国。

    这不是婚姻,这是政治;这不是对错,这是一种潜移默化,试图造成既成事实。

    “大王怎会如此?”熊荆突然表现出来的愤怒与让赵妃震颤,她从未想到儿子会这样愤怒。

    “孩儿为何不如此?”熊荆愤恨不已。“彼等有胆量就直言相告,为何进言母后如此逼迫?”

    “为何就不能行周礼?”赵妃知道儿子说的是谁,确实有人向她进言,认为王宫应该严格实行周礼。“楚国不行周礼,日后如何为王天下?”

    “王天下?”熊荆笑了,他已经可以确定是哪几个人了。“天下与我楚国何干?!”

    “楚国不是为了天下,何以救援赵国,何以救援齐国,何以……”赵妃疑惑更深。

    “母后大谬!若秦王真不亡楚国,赵国、齐国、魏国,我楚国为何要救?”熊荆不屑道。“楚国救赵、联齐、联魏,只是为楚国,何曾为天下?天下与楚国何干?

    彼等幻想楚国代秦国一统天下,然后以彼等为国师推行周礼,这是做梦!

    彼等若想推行周礼,那便自己去推行,为何要楚国助彼等推行?彼等不能推行,而要不信奉周礼的蛮夷去推行,恰恰证明彼等所信奉的那种周礼腐朽无用,理该灭亡!

    彼等除了论说进言,可曾杀过一个秦人,可曾纳过一枚楚钱?彼等寄生之人有何资格要求楚国这般,要求楚国那般,我楚人非彼等之奴仆!!”

    愤恨只要发泄出来,内心就会得到纾解。熊荆有成熟的一面,也有孩子气的一面。这是性格,他的性格当中本就有许多极端叛逆的成分,也有鄙视弱者的成分。

    规则由强者制定,现在弱者却想以弱者所信奉的规则来影响改变强者,正常情况下这肯定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们就采取这种在熊荆看来是卑劣下贱的方式试图达到自己的目的太后赵妃是他们能动用的最有分量的棋子,自己的任何反抗都会伤及母子之情。

    冕服已经在火盆里熊熊燃烧,火光将赵妃和熊荆的脸映红,母子俩都在火光中彼此看清了对方。

    赵妃忽然对儿子产生了像丈夫那样的感觉:她虽然是熊元的妻子,知道熊元所有的喜好和习惯,却从来不了解他的思想。说到底,她只是赵人。

    熊荆看向母后的目光则像后世那张常被引用的截图:‘你要听信xx的只有死路一条’。显然,母后是被统战了。之所以会被统战,不是因为要立赢南为王后,而是赵国是母后的母国。赵国已亡,楚国介入天下对赵国复国有利;楚国独善其身,对赵国最不利。

    至于说将来北驱匈奴,北驱匈奴的合作对象肯定是代地赵人而非邯郸赵人,代地赵人也是不行周礼的。他们将来复立的赵国,肯定不是行周礼的邯郸赵国。可以说,赵国的覆灭不是一件坏事而是一件好事,这给了他们机会,做回原本自己的机会。

    楚国抗击秦国、彻底安全以前,邯郸赵人是楚国的盟友;楚国不再被秦国威胁或者秦国灭亡以后,代地赵人就成了楚国的盟友。

    即便没有北驱匈奴这层关系,真正的楚国贵族也更愿意与代地赵人打交道,不愿意和邯郸朝廷打交道。只有不是楚国纯粹贵族的那些人,才会奉邯郸朝廷为正溯,以代地赵人为夷狄。而绝大部分楚国贵族不愿芈为楚国王后……,很简单,芈亲秦。

    “夜深已深,请母后回宫安寝。”熊荆已经恢复了平静和理智,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大王若不大婚,母后如何安寝?”赵妃还在流泪。

    “孩儿大婚就是。”熊荆退后了许多步。“正朝朝决欲立赢南为王后,立赢南便是。”

    “真如此?”赵妃不敢相信,儿子刚刚明明是反对的。

    “君无戏言。”熊荆郑重点头,为了让赵妃放心,他还立了誓:“若违此诺,若有日!”

    赵妃终于从正寝出来了,寒风夹着雪沫打在脸上,她不但不觉得冷,反而觉得烫。她虽然怀疑儿子会用其他办法反抗,然而儿子立了誓。不要说什么以信为贵,她只记得丈夫但凡立誓的事情,绝不会反悔。

    “去司衣处。”想着这些的赵妃等辇车快到若英宫时才回过神来。儿子已经把婚服烧了,当务之急是要再缝制一套婚服。

    “再召大宰,太卜、攻尹、太傅……。”缝制婚服只是小事,还要做的事情就是把婚礼推迟,这需要太宰通知各国送嫁的大臣。确定婚服缝制的日期后,还要太卜占卜确定大婚日期。

    婚服缝制花了一年时间,赵妃自然等不了一年,她召攻尹、太傅是想让攻尹、太傅想出一个权变之策。比如加冠时的那套冕服能不能作为大婚时的婚服。如果能,那再好不过,如果不能,那就要设法尽快赶制出冕服。

    一切都显得慌乱,稍微理清楚思路的赵妃再度命令辇车转向,她不必亲去司衣处,把负责司衣、司服的寺人找来询问便是。

第八十六章 肃拜

    大司马府的气象预测仍然糟糕,天黑以后天就开始下雪,且风雪越来大。靳以、观曳、攻尹娄、宋玉、孔谦、冠子……这些人赶到若英宫时,已近定昏。攻尹娄、孔谦年老体弱,升堂后牙关直打架,在堂内火盆旁烤着火,又饮了盏热汤才缓过劲来。

    “大王允否?”孔谦最为着急,他一升堂就问。

    “大王已允。”赵妃答道。她的话说完孔谦重重点头,其余诸人接连点头。

    孔谦等人烤火饮浆的时候,冠子走到赵妃面前:“大王何以应允?臣以为大王当不允。”

    冠子是了解熊荆的,虽然两人相处的事情并不长。他如此判断赵妃不由多看他几眼,赵妃道:“大王先是不允,后又言不娶,将婚服付之一炬,然……”

    赵妃想到儿子当时的愤怒仍有些后怕,那绝不是妄言,父子俩都不会妄言。

    火盆旁的孔谦耳聋,听不见冠子与赵妃在说什么,饮完热汤他就过来说话:“大婚之后,大王与诸夫人与婚礼时,芈不可婚。同姓不婚,恶不殖也。太后不可使芈姓嫁入楚宫,此大违周礼。”

    最反对同姓结婚的是鲁人。鲁国从立国起就严苛实行周礼,是诸国中周礼保持最完善的国家。芈如果嫁入楚宫就是同姓相婚,此举严重违反了周礼。

    “子欲使大王怒否?”冠子对孔谦的坚持不以为然。“立赵国公主为后,其子为嫡长子,将来立为太子,此足矣。如此苦苦相逼,大王不娶奈何?”

    “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今日同姓若可婚,他日周礼则不守。”孔谦继续向赵妃进言。“吾闻之,盛饰入朝者不以利污义,砥厉名号者不以欲伤行,故县名胜母而曾子不入,邑号朝歌而墨子回车。此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也。

    太后若准允芈成婚,楚宫周礼不行。王后虽产嫡子,然大王必立嫡子乎?大王不立嫡子而立芈之子,楚国行周礼乎?楚国不行周礼,楚国王天下乎?”

    “可……”孔谦说的道理赵妃都懂,可她想到儿子的愤怒就害怕。她重重叹了一口气,然后一口气道:“大王言,天下与楚国何干?

    大王言:彼等幻想着楚国代秦国一统天下,然后以彼等为国师推行周礼,这是做梦!

    大王言:彼等若想推行周礼,那便自己去推行,为何要楚国助彼等推行?彼等不能推行,而要不信奉周礼的楚国去推行,恰恰证明彼等所信奉之周礼腐朽无用,理该灭亡!

    大王言:彼等除了论说进言,可曾杀过一个秦人,可曾纳过一钱楚税?彼等寄生之人有何资格要楚国这般,要楚国那般,我楚人非彼等之奴仆!!”

    带着微微的恐惧,赵妃直述刚才熊荆在正寝里的怒吼。从第一句话开始,孔谦等人便已色变,听到最后一句时,孔谦身体抖得厉害,咳嗽的也厉害,他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王…咳咳……此天命当归楚国,大王岂能…咳咳……岂能置天命于不顾?此天下之罪人也……咳咳…咳咳……”

    孔谦咳嗽的说不上话,宋玉却不无忧虑的道:“大王何以知是我等在运筹此事?”

    “大王何以不知!”冠子蔑笑,他也是太傅,但他并不认为楚国一定要推行周礼,也并不觉得芈不能嫁入楚宫。“敢问太后,大王又为何允婚?”

    “老妇也不知大王为何允婚,故而召太傅相商大王之婚事。”赵妃道。

    “难道大王允婚有假?”冠子狐疑。他是赵人,难免要关注此事。

    “大王立誓当婚也。”赵妃道。“大王亦誓将立赢南为王后。”

    “哦?”冠子提着的心又放下了,他实在想不出自己的好学生会怎么样应对此事。诸人听到这里全都沉默,回荡在若英宫的只有寝外呼啸的风声。

    同样的风声也呼啸在章华台。

    章华台和江陵城一样,都是纪郢的离宫。不同的是章华台深处云梦泽,而江陵城靠近大江。‘土木之崇高,彤镂为美;金石匏竹之昌大,嚣庶为乐。’楚灵王修筑的章华台因为地处云梦,故而未被战火殃及,秦人占领旧郢后,因芈棘游览郢都,还特意修缮过一次。

    既是离宫,自然有宫墙。章华台的宫墙长约五里,宽约三里,是一个标准的矩形。矩形东北角便是台高十丈,台广十五丈的章华台。台高不是宫室高,细究起来章华台的四阿重屋屋脊距离地面高约二十多丈,不说是楚国,便是全天下,如此高耸的宫室也是绝无仅有。

    已经确定将立为王后的赢南就住在章华台里,魏国公主姬玉住在章华台东侧的朱明台,今日赶到的越君之女驺悦住在宫城西南角的流金台,芈住在她下方的兰皋台。

    一听到入住的是兰皋台,翠袖这些侍女便感觉不对了。屈原曾在《离骚》中说过:‘步余马於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她们虽然没有读过《离骚》,但知道皋是泽曲才曰皋,沼泽弯曲的地方叫做皋,兰皋不是长满兰花的弯曲水泽,兰皋是长满兰草的弯曲水泽。

    如果真要立芈为王后,是不可能安排在兰皋台的。以居住的宫殿看,章华宫住章华台,这才是国君、王后的下榻之处,朱明与流金相对,一个日出一个日落,级别互相对等,兰皋宫则要落一个等级。

    在鲁人看来,楚国并不是一个完全施行周礼的国家;可在翠袖这些侍女看来,楚国是一个完全实施周礼的国家。王廷这么安排已经暗示了王后的归属,也暗示了芈的归属她不过是长在弯曲水泽旁的一丛兰草。

    北风呼啸,膏烛未熄,床榻上的芈安静的睡着了。梦乡中,她又梦见熊荆骑着马在雪地里呼喊她的名字,但这一次结果并不美好:站在雪地里的她想答应却怎么也发不出声,也挪不动步子。秦军骑兵像洪流一样袭来,仅仅一瞬就将熊荆吞没的无影无踪。

    “大王、大王……”芈用尽全身力气呼喊,使劲想抓住什么,什么也没有抓住。

    “女公子?女公子?”芈梦里察觉不到自己的声音,她的喊声惊动了所有人。翠袖在她身边轻呼着,直到她睁开双眼。做梦的时候人也会流泪,芈流泪了。

    “大王在纪郢等候女公子,大王今日便与女公子大婚。”翠袖安慰着芈,她也流泪了。此时已是明,就在刚刚,亲迎大臣屈茂过来相告,言今日女公子不必着衣。此言一出,最后的侥幸也没有了,作为芈陪嫁的几个侄娣心中惶惶。

    翠袖以大婚安慰芈,跪在后面的一个侄女却道:“姊姊,屈大夫言今日姊姊不必穿衣。”

    “不可胡言。”比她年长的芈霓连忙斥道。

    “我岂敢胡言,屈大夫言于翠袖时,我亲耳所闻……”芈椒是芈的侄女,芈霓是芈同父异母的妹妹,两人都是媵。与刚刚及笄的芈椒相比,芈霓更懂事。

    “此必不是大王之意。”芈霓还是抱着希望。“姊姊……”

    “屈大夫言今日穿何服?”芈已经起床了,她没有看芈霓,而是问翠袖,翠袖无奈的摇头。

    “那便穿阕狄。”芈抚了抚垂下的头发,自己拿了主意。

    “女公子,阕狄……”阕狄是婚服中最低的一等,芈不立为王后,最少也会被立为夫人。

    “毋须多言,帮我梳妆。”翠袖犹豫,芈则坐在了陆离镜前,笑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想他了,很想很想。

    既然是身着阕狄,便不能加高副了,玄也要换成赤。身着赤色阕狄的芈很美,这是毫无神秘、毫无威严的美。看着陆离镜里的芈,见过她穿衣的翠袖等人全都失望。

    芈满意自己的妆容,等修竹最后帮她染了唇,她问道:“今日何时启程?”

    “旦明。”翠袖答了一个时间。

    屈夕之月的旦明仍没有天亮,马车将芈等接到码头时,车外传来一阵笑声,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赢南一直没有登舟。她穿着玄色的衣,身边站着身穿青色揄狄的姬玉,驺悦也身穿揄狄,她的车驾在芈前面。

    希望变成了现实,赢南兴奋的一夜未眠,燎火下看到芈她不自觉喊了一声,再见芈穿的是红色阕狄,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她故作惊讶道:“姊姊何以身着阕狄?”

    “妾闻之,大王甚爱姊姊,今日何以让姊姊身着阕狄?”每一个嫁入楚宫的女子都有配嫁的侄娣,也就是媵。赢南不敢直言讽刺芈,可她的媵敢。

    “我闻姊姊早过二十,容颜已老,大王自然不爱。”一个年轻的媵道,说话时掩嘴窃笑。

    “姊姊好无礼,公主已是王后,身着阕狄还不快向王后肃拜。”更理直气壮的声音。衣服就是身份,身着阕狄的芈确实应该向身着衣的赢南行礼。

    众女的奚落下,芈眼眶忽然朦胧,她害怕熊荆抛弃自己,但委屈只是一瞬,今日是她的大婚之日,今日他终于要嫁给他。只要能嫁给他,又有什么委屈不能接受?

    肃拜是大礼,跪下后还需低头垂手。芈作势欲跪,言道:“芈拜见……”

第八十七章

    赢南等在码头不走就是要众女朝拜自己。大婚只是王后一人的大婚,只有她能与大王同牢合卺(jin),余人要与大王成婚则需另选婚日。至于宿于兰皋宫、身着阕狄的芈,她不是姬玉、驺悦那样的夫人,她不过是一个嫔妃,根本不要遴选婚日,甚至连婚礼都不会有。

    赢南等着芈肃拜,迎芈入纪郢的亲迎大夫屈茂忽然道:“此谬也。”

    屈茂一说话,诸女全看向他,赢南的一个陪媵礼道:“敢问大夫,此何谬?”

    “公主尚未与大王合卺同牢,何以称王后?”屈茂没看这名媵,目光扫过惊讶欲拜的芈和渐露不满的赢南。“便是成王后……,楚宫亦无肃拜之礼。”

    “楚宫皆行周礼,何以无肃拜之礼?”赢南在楚宫住过一段时间,但她错把诸人对赵妃这个太后的肃拜理解为对王后也该肃拜。

    “咳咳,楚宫不行周礼。”一个老寺人咳嗽了一下,尖声提醒道。

    “那她当如何拜我?”赢南不忿,被立为王后她兴奋不已,她也不是真的要羞辱谁,而是要立下尊卑。赵宫就是这样的,哪怕一个女娼被立为王后,公主出身的夫人嫔妃也要对她下跪肃拜。

    “若她不愿,一生毋需拜你!”一个男人的声音,熟悉到让所有人窒息。反应最快的不是芈和赢南,而是大臣和寺人,以及送亲至楚国的廉舆等人。他们有的深揖有的大拜,皆高喊道:“见过大王。”

    来人正是熊荆,他骑着不服,人与马像刚刚从蒸笼里出来,浑身冒着白气。皮弁冠、肩上积着雪花,一百二十多里他是连夜骑过来的。说话间,他只看着芈。玄色是君王之色,可他更喜欢自己的新娘身着赤红的阕狄,这才是新娘该有的颜色。

    “贱妾拜见大王。”待嫁的女子中,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从未见过熊荆的驺悦,再是仅仅见过一面的姬玉,最后才是赢南和芈。赢南对熊荆会出现在这里不敢置信,然而熊荆就活生生出现在面前,让她不得不信。

    “公主还未成王后,便要诸人跪拜,这是何故?”熊荆策马上前几步,不服打着响鼻,呼吸喷到赢南脸上。一旁揖礼的廉舆想解释却不知该怎么解释。

    “贱妾、贱妾……”熊荆山一样的出现在面前,他的质问让赢南心虚。好在熊荆并不要她答话,而是把马鞭指向刚才奚落芈容颜已老的那个陪媵:“寡人之妻岂是你可以羞辱取笑的,给寡人滚出楚国。立刻!”

    陪媵一旦被夫家逐回相当于死亡,自持口利的陪媵闻言神色大变,她还未求饶就被一旁的寺人架走了。熊荆怒气未息,马鞭又指向其余几个媵,然而他找不到让她们滚蛋的理由,最终只能放下马鞭调转马头行向身后的芈。

    “此事需两择,”看着跪在地上的芈,熊荆缓缓说出一个选择。“或是嫁入楚宫,只为嫔妃,每月只可相见一次;或是不为贵人,只为村妇,日日与我相守。”

    “妾……”熊荆一出现,芈便忍不住流泪,她知道他出现在这里是为自己。看他教训那些赵女,她哭的更加厉害,以至于脸上的容妆全被泪水冲去,让她不敢仰视朝思暮想的爱人。熊荆让她选择,她却想抱着他呜呜大哭一场,根本不知该如何思考。

    “妾、妾……,”芈抹泪道:“妾皆听于大王。”

    “上马。”熊荆呼了一口气,把手伸向她。

    那一次在咸阳南郊,熊荆是抱着痛哭的她上马的,但这一次他要她上马。踩住马镫的芈手一和他相触,便被他的左手接过,右手再于她腰际一托,整个人便侧坐在马鞍上了。皮弁之服素白,阕狄之服赤红,红与白一旦相聚,便再也不想分离。

    伏拜在地的赢南听着熊荆的问话,看着芈侧坐在马上,整个人紧贴在熊荆怀里,眼泪也流了下来。当熊荆策马欲走,一直不敢说话的送亲大臣廉舆急道:“大王何往?大王何往?”

    熊荆如果前来章华台亲迎王后,自然可以,但他只载着芈离去而置赢南等人于不顾,那就是**裸的羞辱了。熊荆不得不勒马,这让欲再度奔驰的不服很不高兴,它撅起蹄子使劲萧鸣了几声,表达自己的不满。

    “寡人不慎,昨夜婚服已毁,故而大婚延后,请诸公主暂住章华台……”熊荆还未说完,撅完蹄子的不服便往前奔跑起来,将他和芈带入重重雾中。

    “大王有命,请诸公主暂住章华台,以待新婚服制成。”亲迎的大臣目睹熊荆把芈接走,并不阻拦,尤其是大婚将延后。赢南却越哭越大声,她知道这绝不是不慎,而是故意。正是这样的故意,让她觉得自己一钱不值,不值到她的大婚随时可以为芈不慎,为芈毁灭。

    “贱人!”赢南越哭泣越愤怒,她大骂。“贱人!芈贱人!芈贱人狐媚大王,呜呜……”

    “骂谁贱人?!”活生生的爱情故事就发生在芈几个陪嫁的侄娣面前,此前她们知道楚王甚爱姊姊,可从未想到如此之爱。赢南的骂声极为刺耳,这让她们愤怒。

    “芈贱人狐媚大王,为何不可骂。”想到自己的大婚被芈毁了,赢南彻底失去理智,她更大声诅咒道:“芈贱人!芈贱人!芈贱人!芈贱人必不得善终!”

    芈霓再也忍不住了。她虽然姓芈,但她生于秦国长于秦国,并不是什么楚女,而是地地道道的秦女。秦人素来鄙视关东,尤其是鄙视赵人。赵女艳绝天下,也淫行天下,本就是被诸国贵女看不起,被这样的人辱骂,她的愤怒已经到了极点。

    楚人愤怒,必大张旗鼓,然后怒而杀之;秦人愤怒,则不显行色,突然一击毙命。愤怒的芈霓一如秦人,她只是抚了一下头发,便快步走到赢南面前。在赢南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其手中攥着的玉笄猛刺向她的脸颊。

    赢南惊骇,好在她下意识的档了一下,玉笄刺在手肘上,刺破衣,刺破里面的狐裘,血一下就溅了出来。

    “赵国贱人!”芈霓这时候才放声开骂。“此乃楚国,滚回赵国。”

    芈霓上前,其他侄娣不是光看着,她们几个人也上前,与赢南身边的陪媵扭打起来。赢南的陪媵多而芈的陪媵少,但芈霓等人抢了先手反而占了上风。一边的亲迎大臣、寺人们全呆滞了,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私斗,以致手足无措。

    倒是护送赢南前来纪郢成婚的赵宫黑衣立即冲了上来,迎着他们,由随芈氏迁到楚国的仆臣舍人组成的芈氏私军也冲了上去,双方矛锋相向,眼看也要一场恶斗。这时候屈茂、昭让这些亲迎大臣才惊慌起来,喝止的同时急忙召唤楚卒,勉强把局势稳定下来。

    章华台发生恶斗,纪郢王廷毫无所知,赵妃一觉醒来就得到寺人慌慌张张的禀报:大王昨夜出楚宫,不知行往何处。

    听到这话她的心沉到了水底。昨夜商议的结果就是既然大王已怒,那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以‘同姓不婚’为由,不许芈嫁入楚宫。大王如果再怒,就由赵妃这个母后强压。婚姻本就但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王做什么都可以,却不能不孝。他最后会答应大婚、答应立赢南为后,不就是因为赵妃这个母后坚持吗。

    诸人如此商议,至于司衣处那边,用加冠的冕服改成婚服是可以的,这需要五天时间,不过此时还要看太卜的占卜。太卜、攻尹、太宰,此三人并不在这个圈子里,太卜的占卜并不能随诸太傅们的心意,所以大婚很可能会推后到下月。

    商议完毕,赵妃怀着不安入睡,没想到一醒来就是儿子离宫的消息。她第一个念头就想到儿子是去找芈了。章华台在纪郢百里外,骑马夜间出宫,旦明就能到。

    她这边冥想,王尹由再度急匆匆奔来:“芈女公子之媵殴公主也。”

    “啊?!”赵妃从席上跳了起来:“公主,公主安否?”

    旦明日出,因为有雾,天色一直未明。芈霓玉笄刺向赢南的时候,雾气才渐渐散去。赵宫黑衣和芈氏私军相互对峙,飞讯才勉强能传递消息。

    “公主,公主伤及面颊,欲死也。”芈霓笄刺赢南自然不是为了毙命,而是为了毁容。她第一次没有得逞,后面被几个寺人架走时,趁寺人不备突然扑在赢南身上得逞了。

    “啊!!”听到侄女伤面欲死,赵妃跌坐了下去,可她很快怒喝:“来人!将芈那贱婢、将那贱婢……”

    “芈女公子、芈女公子…”飞讯说的不仅仅是‘芈女公子之媵殴赵国公主’,还有其他内容。

    “言!”赵妃瞪着王尹,如果目光能杀人,王尹由早死了。

    “唯。”王尹由忙道:“大王至章华台,携芈女公子北去。大王去后,芈女公子之媵方因公主……”

第八十八章 淫奔

    太阳雾散之前就出来了,红彤彤挂在天际,并没有多少暖意。不服先是往北跑,跑了一段又折往南。往南是云梦泽深处,一些地方的晨雾仍未散尽。

    芈从上马就缩在熊荆怀里,没有手衣也抱着男人的腰,奔跑时熊荆肩上的雪沫间断地落下,一些落在她的手背上。每当这时她就想哭。这不再是什么委屈,这是幸福的泪水,幸福到她现在就可以无悔死去。

    “不许哭。”熊荆在策马也能感觉到怀里人儿的动作,见她再度凝噎,低语一声吻在了她的额头。似乎想到她没有手衣手会很冷,又把她冰冷的手塞到自己温暖的衣襟内。

    熊荆越是体贴,芈眼泪流的就越是厉害。这时候她才恢复一些思维,抹泪问道:“大王毁了婚衣,母后不悦否?”

    芈的问题让熊荆心里发苦,这是他最难处理的事情。后世他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罢了,普普通通的家庭、平淡无奇的际遇、默默无闻的人生,没有什么军国大事要他斡旋权衡,更没如此复杂纷乱的婚姻要他选择面对。

    然而在这个时代,他一出生就处在权力的中心,立太子时还只是楚国权力的中心,现在则是全天下权力的中心。这里发生的任何一件小事映照到天下,都是了不起的大事;这里说出的任何一句话投射到列国,很可能将是一场战争。

    正因如此,才有那么多人、确切的说是那么多外人往这里汇集,试图左右这里的权力,操纵楚国的国政。在后世某部精彩的剧集里,这些人叫做游说集团,他们游说权要、诬陷政敌、玩弄舆论、摆布政治。

    而他们想要达到的目的,只是为了影响某个小小的决议,甚至是决议里的某一句话,某句话里的某一个词。那里是世界权力的中心,那里折射出去的一个词常常会演变成一场政治风暴,又或者是一场长达数年、决定数千万人命运的战争。

    人与人就是这么的不公平。站在权力的中心,没有翅膀的猪也能飞上天。然而站在另一种角度,身处权力的中心,任何时刻都要保持戒备和警惕。这种戒备曾让熊荆一度疲倦,以致累的时候他想去做一介庶民,和芈过自给自足的日子。

    “妾之罪也。”熊荆没有答话,但眼中闪过的苦涩无法掩饰,芈瞬间就了然了。熊荆想解释却不知怎么解释,他总不能说自己的母后被对方统战了吧?

    等他想好张口欲言时,芈已扬起头亲吻上来。红唇冰冷,香舌却温存,在这种献出灵魂的抵死缠绵中,两人都迷失了自己,直到胯下的不服嘶鸣几声熊荆不小心勒住了它,这让它很是不满。

    “大王……”芈脸颊潮红,全身滚烫,她很想更深一步做些什么,却不知怎么做。

    “无事。”熊荆安抚着她,道:“你我今日便成婚。”

    “大王不可。”熊荆没有明说,但芈大致猜到了事实:赢南将被立为楚国王后,她很可能以嫔妃的身份嫁入楚宫。以周礼,一个月当中分给嫔妃的时间只有数日,日后妻妾多了,作为嫔妃的她每个月只能与男人相会一日。熊荆与王后的大婚都要延后,又岂能和她在今日成婚?为了他,她甘愿做嫔妃,一月一会。

    “为何不可?”秦人在云梦泽设左云梦、右云梦两县,泽中的官道就在不远。熊荆下马砸开结冰的水面好让不服饮水,后鞍上的包袱他也取了下来,那是几件庶民的衣袍。

    “穿上。”他拿出一件青袍扔给芈,又取出一副地图,道:“待会还要至脾泄邑。”

    “大王不可,如此母后必怒。”芈捧着男人扔过来的青袍,脸上全是忧色。

    “你已选择,此时又何须多言?”熊荆突然站定,直视着她。“你若不愿与我淫奔……”

    “愿、愿,儿愿。”眼见男人要生气,芈连忙投到他怀里,垫着脚亲他。亲完后毫不怜惜脱下那件阕狄,穿上熊荆给的青袍。头上副、次、笄太过复杂,她索性把头发披下,去掉副、次后再度挽扎起来,这一次她没有用玉笄,用了一根庶民常用的木笄。

    一旁的熊荆看呆了,女人头发垂下总是那么风情万种。这时芈又行至水畔,就在不服喝水的地方,浇着冰水将脸上的铅粉洗尽。

    熊荆也将身上的皮弁服脱下,穿上了一件犬裘。这些庶民的衣裳是他出城前砸开一间衣肆买的。店主开门看见是他当场就瘫了,他则若无其事挑选了一些衣裳,挑选完告诫几句便扔下一金骑马而去,让那店主顿首拜谢不已。

    “你叫晏。”熊荆从怀里掏出两支简牍,赵妃一走他就让人去知彼司刻了两份符、传。因为是知彼司,所以就带出一个问题。“秦国泾阳左骧里人,八年前入魏,居于大梁,后入楚。”

    “晏?”芈接过简牍,肤色、面形、年龄、身高和自己完全相符,一如八年前她出秦那支,并且竹简还专门做旧过。

    “我叫无裳,魏国大梁人。”熊荆也有两支简牍,一支是魏国颁发的身份传,一支是入楚必须的关符。“你我识于大梁,两情相悦,故而淫奔至楚。”

    见爱人准备的如此仔细,芈忽然担心和自己私奔置朝政于不顾,却听熊荆道:“三日后腊祭,我需返郢祭祀。今日便当完成诸事。”

    要在今日成婚,那有许多事情要做。首先必须购买居所,居所不能太好,也不能太差,风景要好,还要干净,最好离郢都近一些,以后上下朝方便一些;再便是成婚要准备的什物,酒肉寝衣等等;最后还要在大市上卖几个聪慧灵巧的奴仆。

    母后如此相逼,熊荆干脆不让芈嫁入楚宫,就在云梦泽寻一居所成婚安家。这样做在鲁国、在中原,哪怕是齐国、秦国都是不行的,所谓‘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而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

    然而在楚国,这却是常态。公主芈畀我因一侍卫背负自己渡水,生情后与之合,最后毁弃婚约,与侍卫成婚;令尹斗伯比与表妹环闾穿社私会丘陵,生下斗谷于菟,斗谷于菟就是令尹子文;楚平王与矍阳封人之**奔,生下太子建,太子建的太傅就是伍子胥之父伍奢。

    抢婚、淫奔、报、改嫁……,原始婚姻制度在楚国残留最深。在后世看来,抢女人是犯罪;在楚人看来,抢女人,尤其是抢别国女人为妻妾那是英勇之举,这和越人成人必要猎头一样天经地义。楚国的女子也不讲究周人的三从四德,情投意合则与男子淫奔姘居,被抛弃也不会死守不放,很快会去找到别的男子。

    孔谦等人想要楚宫严守周礼,这当然可以。反正熊荆以后视朝结束就止步于正寝,最多因问安去高寝,王后、夫人、嫔妃们住的小寝,他发誓半步不进。如果她们一辈子都不孕不育,没有子嗣,芈却一个接一个的生,那以后是不是可以说:‘男女异姓,其生不蕃。’

    喂马,重新打包行囊,从官道去往脾泄邑,马上的熊荆想到这里禁不住笑起。心中仍然担心男人因为自己私奔被人不齿的芈见他微笑,藏在心里的话脱口而出,“大王不可为……”

    “不是大王,是无裳。”骑马走在官道上,官道上已有许多行人车驾,熊荆纠正。他知道芈的担心什么,遂道:“知吴起否?”

    “恩。知。”芈乖乖的点头,像只兔子。

    “鲁人欲用吴起,然吴起之妻是齐人,患之。吴起遂杀其妻,鲁人方任吴起为将。”熊荆说起了吴起的故事,芈听后害怕,抓紧了他的犬裘。

    熊荆继续道:“吴师入郢,先君昭王出奔,至成臼而无舟,不可渡。恰见蓝尹(wei)以舟载其妻妾于水中,命其返岸载自己渡水,你知蓝尹如何?”

    “如何?”芈仰着头看着男人,这时候太阳已经很暖和了。

    “蓝尹曰:‘自先王莫坠其国,当君而亡之,君之过也’。”熊荆道。“说完他便划桨而去,不载昭王渡水。”

    “为何、为何蓝尹不载昭王渡水?”芈真诧异了,这完全颠覆了她的认知。“昭王出奔,吴师一定紧随,蓝尹身为臣子不载昭王渡水……”

    “大王和妻妾孰重?”熊荆打断她问,又自问自答:“吴起以为大王重,蓝尹以为妻妾重。他若返岸载昭王渡水,昭王随从众多,妻妾就要置于水岸。”

    “真如此?”芈有些懂又有些不懂,她姓芈,可她还不是楚人。

    “先君庄王欲纳夏姬为夫人,申公巫臣曰:‘不可。君召诸侯,以讨罪也。今纳夏姬,贪其色也,贪色为淫,淫为大罚。’庄王不敢纳,嫁夏姬与连尹襄老。之战,巫臣战中杀襄老,携夏姬淫奔于郑,庄王相迫,只好由郑入晋。”

    说道这里熊荆停顿,他问道:“可知何为楚人?”

    “不知。”芈摇头,她无法理解蓝尹和巫臣的作为,秦人对女子与周人对女子并无不同。

    “为爱癫狂即是楚人。”熊荆说完在她额头重重一吻,脾泄已在数里外。

第八十九章 冶父

    脾泄是云梦泽当中一座小城,以前昭王出奔的时候,令尹子西曾用昭王的车驾和旗,假以脾泄为王都,收拢逃民安定人心。国难期间作为假都的脾泄实际上很小,图舆上说城周不过十二里,熊荆正要入城的时候,才发现居然迷路了。

    “竟然错了?”熊荆看到城头的文字,如此喃喃。这不是脾泄邑,这是冶父邑。

    “大……”芈又叫错了,她吐了吐舌头,再道:“如何错了?”

    “无事,不,这是好事。”熊荆笑。“我本以为是往南,不想这牲口跑向了西南。”

    熊荆说着胯下的不服,这畜生有灵性,连连喷了几喷,表示自己的不满。熊荆已经下马,又扶着芈下马。庶民入城不但要走偏门,骑马的也要下马。不服不是龙马,是一匹戎马,熊荆和芈衣服也是庶民的衣着、庶民的打扮,似乎一切都不起眼。

    然而两人毕竟不同于庶民,尤其是身高。熊荆一直在长高,现在的身高即便按秦尺,也有七尺六寸;芈八、九年前身高已是六尺七寸,现在身高在七尺以上。这样的身高使得两人一下马,一立于庶民当中,便是鹤立鸡群,免不了会被人注意。

    注意是注意,邑门口的邑卒没有阻拦。两人虽然是庶民打扮,可皮肤白皙,毫无菜色,目光灵动不似庶民那样呆滞。这样的人哪怕是庶民,也不会是什么普通的庶民,很可能是贵人家的仆臣。冶父邑的邑宰鱼最开始就是这样想的。

    楚国收复旧郢,官吏尽屠,但有一种官吏例外,那就是有宗族豪强背景的官吏。宗族的利益、豪强的利益曾是秦国打压的对象,现在却是楚国合作的对象。除非土地紧张,封闾一般不封在宗族豪强所在的乡里,而封在没有宗族豪强的地区。

    誉士与宗族、豪强在楚国政治谱系中是性质相同的组织,这些组织堆砌起来就是楚国的基层。任何事情都有正反两面,乡里间宗族豪强横行,散碎的庶民必会被宗族豪强欺凌。

    如果是吏治国家,自然要以保护庶民的名义限制宗族、打击豪强,不这样做,宗族豪强庇护下必会形成隐户,影响官府收税、也影响官府拆仟。对官府而言,庶民越散碎,压榨越便捷。千万不要以为压榨出来的民脂民膏会上交国库,绝大部分民脂民膏都被官吏中饱私囊。

    既然如此,又何必要中间商赚差价?去除官吏,承认宗族、豪强的势力范围,根据事情的缓急轻重要他们交钱出丁。如果他们势力足够大,壮丁足够多,那就可立于正朝,参与国政,这样的效率比官吏治国高效多了,但这样散碎庶民就要被欺凌。

    两者如何选择取决于过去。因为历史原因,秦国选择前者;同样因为历史原因,楚国只能选择后者。

    邑宰鱼就是有豪强背景的官吏,云梦泽除了特产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冶父邑封给养虺后,他来过冶父两次,第一次是来转转、第二次还是转转。第二次的时候任命之前的邑吏鱼为邑宰,还派一个亲戚过来做邑令。亲戚虽是邑令,但常在不远的纪郢或者江陵。

    冶父邑比脾泄邑更小,城周不过六里。邑卒禀报一对男女入城时,邑宰鱼就派两个仆臣去一看究竟。仆臣的第一判断就是两人应该是贵人家里的仆臣,再看熊荆腰上悬剑于左,又修正了这个判断,说是贵人家的舍人。

    “那女子、女子身高七尺,美矣美矣!”芈的装饰平淡无奇,可还是惹人注意。向鱼禀告的仆臣一副猪哥表情,口水几乎要流出来。“若未婚嫁,何不将其献于将军?将军必大悦。”

    “不可也。男女执手入大市,女子必不愿。”猪哥看到芈的容貌就忘了别的,好在不是他一个人前去探查,除他以外还有一人。

    两名仆臣的意见不一致,但猪哥的提议极富诱惑力,若真是美人,献于养虺养虺必然大悦。鱼是养虺的仆臣,又怎能不为主君的性福着想?

    “彼等在何处?”鱼还是决定自己去看,他怕仆臣的审美能力不足,把村妇当作美人。

    “正在大市。”猪哥揖道,他又开始流口水了。

    “僮值钱几何?”大市里,熊荆已经买了一辆双辕车,现在还要买两个奴婢。他的口音并不是纯正的旧郢口音,而是地道的东地口音。这让他吃亏不少,也让市内商贾热情许多。

    “僮……”看着眼前的肥羊,牛马栏外的驵人眼睛直打转,最后道:“万二千钱也。”

    驵人这是僮价当大奴价,熊荆听了就笑。他虽然不怎么理朝政,物价还是知道的。“此价不实。”

    他摇头,回头看了看坐在车辕上的芈,牵着不服要走。芈也对着他笑,不管朝代,女人总是喜欢花钱购物,一些比如枕席、寝衣还是她亲自选。每一件器物装入车内,她的心便要满上一份,笑意也多上一份。

    熊荆欲走,栏内一个老驵趋步出来:“吾子请留步。”待熊荆回头,又道:“此价确有不实之处,然,此僮非寻常僮子,若吾子欲购,八千钱可也。其有母,若是母女皆购,二万一千钱可也。”

    熊荆的眼光自然很挑,其他僮子是穷人家的僮子,这个细皮嫩肉,自然不会是寻常人家的僮子。这时驵人又把一个女奴从牛马栏里领了出来,女奴一直低头,但感觉相貌不丑。

    “彼等何种来历?”熊荆很担心是秦国官吏的妻子。

    “乃秦人之隶妾,其夫居赀时死于官府。”老驵走进又细看熊荆,他还要说时,熊荆道,“抬头。”

    女子抬起了头。这就是一普通女子,很瘦,眼神不失灵动,装满畏惧。熊荆回头看芈,芈也看清了女子的相貌。大市上售卖的奴仆都很可怜,然而眼神中会透出可怜的很少很少。芈因她的眼神怜惜,轻轻的点头。

    “两万一千钱?”熊荆又看老驵,他习惯性的讲价。

    “可再减六百钱。”老驵说了一个价,还夸张的做了个手势。

    “两金如何?”熊荆不喜欢零头,两金就是一万九千二百钱。

    “可!可!”不说老驵,他身边的驵人货主也大喜。见他们大喜,熊荆心里暗呼上当,他竟然忘了汇价。

    秦人统治旧郢时,使用的是秦半两。政府除了收取税赋,还可以通过增发货币变相征收赋税。其他国家如果这样做,商贾肯定会用新钱挤兑各国钱府,要求兑换金银,使市面大乱。楚庄王嫌弃楚钱太小,遂铸大钱,结果‘百姓(商贾)不便,皆去其业’,最后不得不废除大钱,仍用小钱。他不是增发新钱,他是增加制钱的重量,可能是想多卖些铜。

    秦国无所谓商贾,不担心市面大乱,增发货币毫无阻碍。秦惠文王‘初行钱’,发行的秦半两全部足重,每钱直径三厘米,十二秦铢,重八克。到后期发行的秦半两直径只有两厘米,重量连三克都不到;此前铸造的秦半两还很精美,后期就非常粗糙;最先是用青铜铸造,后期青铜掺杂越来愈多,干脆铸起了铁制秦半两。

    而秦法又规定:‘贾市居列者及官府之吏,毋敢择行钱、布;择行钱、布者,列伍长弗告,吏循之不谨,皆有罪’。这是说对货币不能‘择’,不能挑挑拣拣,不然就是有罪。

    楚国收复南郡,再建统治的其中一项就是以楚钱兑换庶民手里的秦半两,兑价当然不可能一兑一;也不敢让庶民太吃亏,最终定在了一兑一点二。

    既然已经说了付两金,熊荆就付了两金。驵人制契的时候,他转头看向芈,她已让僮子坐到车里,女子坐在另一侧的车辕。备受重压的不服又想撅蹄子,熊荆赶忙上前安抚,想着是不是要买一匹马。

    “不知足下还欲购何物?弊人或可助也。”老驵眉开眼笑,称呼从表示亲切的‘吾子’变成了饱含尊敬的‘足下’熊荆付的不是金币,而是两版爰金,爰金不是常人能有的。

    “还欲买一马。”熊荆又看向栏内的牛马。“却不知本市侩人在何处?”

    “敢问足下,寻侩人是……”老驵声音高了起来。驵与侩有所不同,虽然两者都是中介,类似后来的牙人。驵是牛、马、奴隶的中介,侩是其他交易的中介。

    “本邑之外可有房宅?”熊荆问道,冶父是小邑,市场也不大,未必有侩人。

    “足下、足下稍候。稍候。”老驵说完忙在驵人耳边相告,人钻入人群顿时不见了。

    熊荆看他的表情感觉不是有侩人,就是知道哪里有房宅。等待期间他只好再选一匹挽马,把拉车的不服给换下来。芈没坐在车上,而是拉着他的手,一起挑选马匹。

    邑宰鱼就站在不远,看到芈他也有流口水的冲动,这绝不是村妇,这是真美人。但那几版爰金发出的金光又让他止步。类似的爰金他曾在养虺的府上见过,说是大王的赏赐。这个舍人有如此多的爰金,难道也是大王赐的?又或者是偷窃来的?

第九十章 院落

    “姑母、姑母!呜呜呜呜……”一见到赵妃,已经安静了一会的赢南便又惊天动地的哭喊起来,“芈杀我、芈杀我、芈杀我……”

    她不认得芈霓是谁,只知道那些人全是芈的陪嫁,都是芈的侄娣。她们那么处心积虑的要毁掉自己的容貌,肯定是芈背后唆使的缘故。

    侄女哭得凄惨,按在脸颊上的丝绢小半被血染红。赵妃心中震怒却只能忍下先安慰侄女,她耐着性子道:“止哭也!止哭也。伤及何处,速请医尹一见……”

    赵妃一问伤势,赢南哭得更加厉害,不但哭还接连着跺脚。赵妃之所以出宫同时要赢南速速入郢,就是请了昃离来看她的伤势。战时一些面部受创严重的士卒能割肉补疮的从身上其他地方切一块肉补上,以致不会毁容。赢南如果伤的太重,真要毁容也只能割肉补疮。

    赢南哭嚎,赵妃没办法只能对左右示意。几个寺人立将哭嚎的赢南拉住,按在准备好的床榻上。昃离这时才看到她脸上的伤,右脸不大严重,主要是被指甲抓破,等看到左脸,才发现一个近乎两寸的伤口,血从这个伤口不断往外面冒,肉翻了出来。

    见过无数伤口的昃离连连摇头,女子私斗能斗到这种程度,他不得不承认伤赢南的那名女子真是凶狠。昃离看见伤口拧起了眉毛,同样看到伤口的赵妃已捧心闭目。她深吸几口气才问道:“可治否?”

    “可治。”昃离点点头,“缝合即可,然……”

    “若何?”赵妃急问。若是不能医治,伤成这样赢南一辈子就毁了,她必须尽快完成大婚。

    “臣尽力而为。”昃离如此说道。缝合一定会留下针脚,好在伤口平整,也没有坏死,二次、三次手术之后针脚会变得很淡。“让公主饮药。”

    手术就在落锚的王舟上进行,豪麻汁灌下去不久,赢南就‘成仙人’了,躺在床榻上不哭不闹,任由昃离的弟子施为。余人不是下舟登岸就是退到王舟另一头。北风中,想到赢南脸上那条两寸长的伤口,赵妃恨得咬牙切齿,她愠怒道:“伤人者何在?”

    “禀太后,伤人者已囚于章华台。”昭让揖道,他是赢南的亲迎大夫。一旁的送亲大臣廉舆没说话,他实在不好说话。

    “为何囚于章华台?”赵妃听到关押的地方是章华台更加不悦。“如此贱婢,理当处死!”

    “太后,芈霓确伤人也,然伤人不至于死……”昭让目睹了整件事情。芈霓伤人确实过分,但赢南辱骂芈,诅咒芈不得善终也不对。

    “不至于死?!”赵妃大愤。“女子容貌即性命,赢南容貌已毁,贱婢理当处死。来人!”

    “臣在。”寺人上来了,几个剑士也上前,赵羽、赵禽一同在列。

    “太后!”昭让见赵妃一心要处死芈霓,赶紧再劝。“以楚律,伤人不及死也。且如何处置当由司败审理,若有罪,则刑之。太后执意使其死,讼人、采风闻之必然大悦。前者可状告王廷伤人性命,后者将此事刊于大楚新闻,彼时……”

    “我!我竟不能……”见到赢南伤口后,赵妃的脸泛白,现在被昭让一劝,她的脸瞬间变黑。堂堂楚国太后,竟然不能处死一个毁掉侄女一生的贱婢。

    眩晕的感觉在赵妃脑中回荡,然而劝诫并未结束,昭让的一个随从又揖道:“敬告太后:万万不可处死芈霓。芈霓者,芈女公子之娣也,芈氏入我楚国封于金陵东里,合族已为我楚人。公主虽将立为王后,然公主尚未与大王大婚,大婚亦未与大王告庙,故公主仍是赵人也。

    一楚人伤及一赵人,此案需两国同审。若公主有罪,则按赵律惩处;若芈霓有罪,则按楚律惩处。芈霓伤及公主面颊,然事出有因,依楚律……”

    “止!!”此人还未说完,赵妃就一声爆喝,然后身躯突然后倒,寺人连忙扶住。

    楚国从来就不是赵国,楚国也不是九年前的楚国。讼棍、采风的存在让贵人们行事心有忌讳,以至于熊荆曾几次建议氏族务必要聘几个讼人做楚律顾问,免得犯法而不知。不是不能犯法,但为了一些小事犯法损害名誉那就不值当了。

    赵妃久在王宫,此时才知道宫外的世界原来是这副模样,这就是儿子治的国!

    “子可有符传?”熊荆要出邑的时候,一个邑卒将他拦下。邑卒身边站的是邑宰鱼和他的仆臣,还有一名求盗。他还好,他身边的仆臣紧盯着车辕上的芈。

    “有。”熊荆身边除了侩人,还有卖马的老驵,两人说邑西有一户房舍。邑卒很意外的将他拦下,他打量邑卒后目光自然落到了邑宰鱼身上。邑宰也是仆臣,身着皂衣,打扮很得体,倒是他身边那个仆臣紧盯着芈,口水已经掉了出来。

    “见过鱼公。”老驵看出些苗头,知道邑宰对这两人生疑,但房宅买卖获利巨大,干一次能吃半年,因此他出面帮熊荆说话。“彼乃魏人,欲于此买入房宅,居于本邑也。”

    “哦?”邑宰鱼又看了熊荆几眼。“既是魏人,何以至此?”

    “既有入楚之传,何以不能至此处?”熊荆反而问道。“以大楚律令,无故不得查验符传。君即为冶父邑宰,当知楚律也。”

    “你敢无礼!”查验符传居然被教训,邑宰鱼没生气,他身边的仆从很生气。

    “我何处无礼?”熊荆还是反问。“我不过言及大楚之律,楚律非秦律。邑中未有凶案,亦未有盗案,更无命案,何以查验符传?”

    “无裳……”芈喊了一句,她以为邑卒只是查验那么简单。

    “你囊中巨金从何而来?”邑宰鱼还是没说话,他吃不准熊荆是什么人。倒是另一侧站着的求盗盯着马背上的那个包袱,上前做势欲取。他知道那些爰金就装在里头。

    “利市宝贿,我勿与知!”熊荆此时手已按剑,身子一转就挡在了求盗面前。“楚律明文,何以不遵?养虺就是这么教汝等的?”

    养虺的名字一出,邑宰鱼身子猛然一震。养虺的氏名全邑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虺’这个名还是他看到封赏的帛书才知道的。冶父距纪郢太近,东地迁过来的贵人太多,一些誉士在云梦泽纵马时也会至此小歇。熊荆这么流畅的叫出养虺的氏名,自然不可能是偷盗之人,然而他却是一个魏人……

    “止!”邑宰鱼拦下求盗,这才对熊荆道:“君多爰金,故生疑也。”

    “我囊中确多爰金,然其非取自贵邑,反而要送予贵邑,何故生疑?”熊荆笑道,一边的老祖和侩人闻言连连点头,他们就想做成这笔买卖。

    “若此乃……”熊荆说的不无道理,邑宰鱼还是不放心,他的目光又看向芈,“不知此女子是何人?也是魏人?”

    “此乃我妻。”熊荆答完牵马向前出邑,求盗和邑卒看向鱼,见他没有反应,只能任由熊荆出邑。不过很快求盗就带着人跟了出来,远远的在后面吊着。

    莫名其妙多了几个尾巴让熊荆生厌,好在侩人所言的房宅并不远,走个三五里就到了。列国县邑都设乡里,里就是封闭式的小区,四周有七、八尺高的墙垣,里面一条大路横贯,出入的闾门设在大路两头。里内根据各国不同,住户有多有少,依秦制,一里大约有二十五户。

    里墙高七、八尺,房舍则高过一丈,或盖瓦或盖茅草,不一而同。熊荆究竟是住宫室的,看到这样的里域心里忽然有些打鼓。他希望过庶民的生活,但真正的庶民生活摆在眼前,心里很是一阵不舒服。倒是芈因为熊荆那句‘我妻’脸上笑意更甚,看到里域像是看到了家。

    诸人进门的时候,一头黑猪带着两只小猪哼哼几声,抢在诸人前面嗅着地面出了闾门。监门已经站在门外相迎了,侩人与监门相悉,很快就迎诸人入里。

    里内的孩童见有车马立即就奔了过来,追着孩童的还有几条瘦不垃圾的土狗。狗吠了几声立刻被监门喝止,一只不识相的继续狂吠,老头子一脚踢过去,土狗于哀鸣中避走,围观的孩童咯咯直笑。有几个正在换牙,一笑缺牙全露出来了,见熊荆看来,脏兮兮的小手连忙拿赤食果挡住,害羞的转身。

    “便是此户。”监门掏出管打开院门,一直看着熊荆反应的侩人讨好笑道。

    里有墙垣,每户也有墙垣。宽约一丈的院门打开后,展现诸人面前的是整个前院。院子大约宽二十余丈,院角栽着几棵不大的桑树,此时桑叶已经落尽,积雪落在枝桠上,显得晶莹。院的东侧有一个庑房,西侧那个是仓,中间堂的前面有一口井。

    一宇二内是庶民居所最通常的式样,中间那间是堂,堂的两侧是厢房,三间都是夯土所筑,盖瓦,长约有六七丈,堂深因为没有开门,一时看不到。

第九十一章 成婚

    援夕之月,时入悬车天就黑了。月亮不知何时上来的,然而它躲在云中,偶尔露一下脸,似乎要窥视人间即将举行的这场婚礼。

    ‘新来的这户原来还未成婚、新来的这对男女今日便要成婚……’。这样的消息不到半刻钟就传遍了全里,里典得知高兴的合不拢嘴,这是喜事,腊祭在即,这样的喜事越多越好。

    邻舍也极为高兴,这对男女不像普通人,与之为邻必然能沾沾喜气。不过他们后来就吵了起来不管按照哪里的风俗,婚礼之前新妇都不能居留在主人家里,而要新夫从外面亲迎进来,这样才合规矩。他们为新妇暂居谁家而争吵。

    最兴奋的还是孩童,熊荆在院子里直接撒了一把、蜜饵,没有吃过此等珍馐的他们高兴坏了,十几个人围堵在熊荆门前。那些黄狗也追来,这一次它们不再狂吠,此时邻舍之妻正在新宅里杀猪宰鸡,准备婚宴,闻到腥味的它们巴望着叼抢几块骨头或者下水。

    “吾子,吉时至也。”充当宾者的里佐估摸着天色,见月亮上来,便对熊荆说了一句。

    此时熊荆已穿上了婚服,一套麻制的玄衣裳,戴着一顶简陋的不能再简陋的爵弁冠,闻言便从席上起身出门。作他从者的邻里也是一身体面的玄衣,戴着玄端,伴着熊荆出门。

    成婚一辆车的不够的,邻里的车被借了出来。诸人乘着一辆轺车、一辆双辕车,举着烛火,里佐执着雁,前往不远的里典家。争来争去,最后芈暂居于里典家。

    月上梢头,能听到自己心跳的芈心跳的更加快,更加急。她想过无数次与熊荆成婚的场景,却从未想到自己将这样嫁给她。想着想着,虽然知道熊荆就在几十步外,可她还是莫名不安起来,她生怕太后找到自己和熊荆、生怕穿着衣的赢南把熊荆抢走、生怕……

    里典之妻看出来她的不安,她没有直接相劝,而是抬头看向云中若隐若现的月亮,轻轻唱起了歌:“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一个老妪唱出了情歌,让芈微微惊讶。里典之妻这时才抓着她的手道:“此丰男子也,不甚爱汝,何以与汝淫奔至此?昔年吾欲与彼淫奔,彼却不愿,若非彼时吾已有孕……”

    每个女人心里都藏着一本爱情小说,有的写着悲剧,有的写着喜剧,不论悲喜都是那么催人泪下。芈不由呆呆看着她,才知道她居然也是和里典私奔至此的。

    “新夫亲迎喽!新夫亲迎喽!哦……”熊荆还没到,孩童便先起了哄。假作芈家长的里典穿着一身新衣站在院子里,他没听到屋内老婆子的嘀咕,可狠狠打了两个喷嚏。

    天色越黑,院子里的燎火越加明亮。熊荆车至院门,在孩童们的嬉闹下对院外相迎的里典揖礼,大笑的里典把熊荆引进院内。里佐在堂上奠雁的时候,身着缘衣的芈被含笑的典里之妻扶了出来。她一见熊荆,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就往下掉,好在这次脸上没有抹粉,只染了唇。

    熊荆无泪,但想马上就拥着她、狠狠亲吻她,怎奈众人全都看着,奠雁完他还需登上芈乘坐的帷裳之车,那时才扶她上车。奠雁之后,等到双手终于相执,两人都是一震。熊荆不顾满场惊骇,痛吻她一口才牵着她上车,架着车原地转了三个圈,下车出门。

    男女相吻是一种禁忌,熊荆当着众人吻芈,大人瞬间呆滞,孩童瞪看良久才感觉辣眼睛,方用手遮目。里典之妻和里典惊讶中在人群中互相寻找对方,目光一对视便爱意绵绵,他们从这对新人身上看到以前的自己。

    “新夫呜了新妇,新夫呜了新妇……”芈的帷裳马车在轺车的引领下缓缓行向新宅,孩童们疯了一样乱跑乱喊。他们不懂什么叫做亲吻,只知道那叫呜。

    其实不要他们喊叫,全里的人都知道新夫当众呜了新妇。聚在新宅内外的男男女女隐隐咂舌。当芈从帷裳车中走下,被她绝美容颜震惊的男人立即忘了呜是件很羞耻的事情,若成婚的是他们,他们也会对准芈狠狠呜一口。

    同牢而共食,合卺而饮酒。据案对坐的熊荆和芈眸子里不再有旁人,只有对方。同牢,同吃一牲之肉,表示将来同享甘福;合卺,匏一分二为卺,匏是苦的,酒也苦的,合饮苦酒表示将来共受疾苦。同牢合卺后两人便是夫妻,一生不离不弃。

    婚礼从不用乐,堂内只有燎火燃烧时的啪啪声,同里之人见两人饮完合卺酒,当即在里典、里佐的带领下齐声贺道:“贺新夫也!贺新妇也!哈哈哈哈……”

    说罢他们或多或少的献上贺礼,然后在里佐的招呼下大吃大喝起来。牵着新妇进入厢房的熊荆还没有解开笄上的长樱,便抱着爱人痛吻起来,手更伸入缘衣,抚摸着这具为他滚烫的身体。将闭目的芈抱上床榻,撕开缘衣,这一次他终于要了她,与她在榻上抵死缠绵。

    准备入房取走新妇缘衣的女奴一进来就吓住了。深悉男女之事的她立即退了出去,还小心的把厢门关上,叮嘱女儿就在门口守着。自己则脸带微笑,招呼院子里吃肉饮酒的同里邻舍。

    夜幕中,冶父临泽里一片热闹、情爱四溢,几十里外的纪郢王城却是安静无比。庶民知道的消息是今日大婚不吉,太卜将再择吉日,早上出版的大楚新闻就是这样说的;真正知道的人则在传大王与芈女公子淫奔,王宫已乱成了一团。

    淫奔在楚人看来没什么好指责的,男欢女爱,这是楚国日常。但在另一些人看来就是大逆不道,国人皆当贱之。只是再怎么贱之,也要先找到大王和芈的人。

    知己司上午就调动起来了,以章华台为中心搜索熊荆的去向。因为诸人说大王携芈往北奔,于是屈开遣人主要搜索北面,同时其他几个方向也不放过。怎奈腊祭将至,各市都很热闹,熊荆骑的又是一匹戎马而非龙马,两人又更换了庶民衣裳,到夜里仍一无所获。

    重新梳理整件事的屈开大致猜到了熊荆和芈应该是在天亮前换了衣裳,甚至用了新的符传,要不然不会杳无音讯。制作符传不是简单的事情,昨晚太后夜食前离开正寝,大王定昏前离开正寝,短短一个时辰能制好符传的,除了诸敖府、城尹府、知己司,剩下就只有知彼司了。

    屈开执掌的知己司与勿畀我执掌的知彼司相比,风格委婉细腻,屈开自己就是一个很细腻的人,追搜没有结果他稍稍整理整件事就发现了突破口。

    依楚律,符传是不能随便查验,除非发生案件,但只要左尹府下达临时律令,律令范围内的符传户籍都可以查验。谁也不知道大王这次私奔几时回来,整个旧郢遍查符传户籍极有必要。只要知道新制符传的姓名,屈开相信腊祭前就能找到人。他如此着想,但他赶到知彼司的时候,才发现情况不妙。

    “昨夜确奉王命作符传也。”勿畀我不见人影,接待屈开的是专门负责制造假符的司吏。“然以司令,侯谍符传制后即毁,不可外传。”

    知彼司管理成千上万侯谍,绝不会像秦国国尉府一样,把侯谍的资料用明文写下来。留底的资料其文字只有两个人能够读懂,那就是勿畀我和熊荆。

    “若是皆毁,日后又如何通讯?”屈开话出口便发现不对,他这已是在打探知彼司机密了。他在司吏的责怪下讪笑几下,重新道:“大王不返,太后急也,三日后又是腊祭……”

    “此事君当言于司长,下臣爱莫助之。”司吏冷冰冰的声音。

    “司长何在?”屈开追问。“可否代为相告。”

    “司长就在司内,然见与不见,皆不在我。”司吏说完就揖礼走了。

    屈开为寻找熊荆而忙碌,勿畀我则在为扑捉秦人动向而犯愁。石子投入黑箱已经好几天了,然而秦人丝毫不见反应,这不由让他后悔因此而死的那三名死间。

    在勿畀我的印象中,秦王赵政不是一个暴虐的人,反而是个重情的人。正是因为重情,所以他最痛恨背叛。

    为了母子之情,他厚封,可一旦作乱,他连杀二十七名为赵姬进谏之人;为了父子之情,他厚封吕不韦,即便发现吕不韦与作乱有关,还暗中通赵,也是让他返回封地,怎奈吕不韦失去权力后不安于封地,几次欲入咸阳,这才被他下书痛斥,那些语句读起来充满委屈;芈之事同样如此,从传出来的话看,当时秦王最需要芈的安慰,而不是要芈站在冷静立场说什么此战之罪。

    这样一个重情之人得知自己嫔妃怀的是他人的子嗣,应该是暴怒吧。暴怒之后不管有没有察觉这是反间计,都应该报复楚国吧。他怎么就不报复呢?

第九十二章 无遗

    “知己司欲见君也。”司吏进来后向勿畀我揖告。知己司、知彼司是两个平行部门,一个负责内部、一个负责外部,屈开亲来请见勿畀我,司吏不得不报告。

    “他有何事?”勿畀我正想着秦王赵政,同时等着一封封被翻译的讯文。

    知彼司所有侯谍全力侦刺与秦人有关的情报,汇集到知彼司的加密讯文是以前的十数倍。传输前虽然由发讯者注明了紧急与非紧急,紧急讯文翻译完后,非紧急也要翻译。也许其中就有关于秦人战略意图的讯息,所以勿畀我彻夜不眠的等着。

    屈开的到访让勿畀我有些厌烦,虽然他离开的时间可能很短。两人在明堂里揖礼后,勿畀我开门见山的道:“深夜到访,不知何事?”

    “大王与芈女公子淫奔,出正寝前大王曾命知彼司制作符传,故而……”屈开一口气说到这,这才缓了缓,“三日后腊祭,太后命我等必要寻得大王。”

    “大王未言何时返郢?!”勿畀我很是奇怪,他知道这回事,但不是这样。

    “恩?”屈开不解的看着勿畀我。“大王已言何时返郢?”

    “婚服不慎烧毁,大婚延后,故而大王出游三日。”勿畀我同样不解的看着屈开。“大王已言,莫要追索,君何以不知?”

    屈开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王命。“请问王命何在?”

    “制符传后,王命皆毁。”勿畀我道。“何不待大王三日后返郢?”

    “这……”屈开结舌。是太后下令要他追索大王的,如果勿畀我知道大王出游三日,那太后不可能不知道。如此是太后故意不言大王三日后将返郢。再想到今日大王不在,忙乱的只是后寝,前朝按部就班,没有任何被动,看来大王出行前已安排好了诸事。

    屈开很快就把事情想透彻:是太后、太傅欲寻大王,不是正朝欲寻大王。

    “君还有何事?”勿畀我不知道屈开在想什么,他只想早点回到大室,说不定现在就有一叠已解密、可以解答他疑问的讯文送了过来。

    “然太后欲见大王也。”屈开道:“不知道可否告知大王所制符传之氏名?”

    “大王言诸事皆有安排,大婚亦是延后,且我知彼司自有律令,不可相告。”勿畀我说完对屈开揖了揖,起身告辞。屈开本想再请,然而看勿畀我的态度,再请也是如此,只能作罢。

    “有讯否?”勿畀我一回到大室就问向左右,他一刻钟都不想松懈。

    “无讯也。”送过来的讯报有数份,但都与秦人的战略无关,只是秦国内部的一些琐事。

    勿畀我闻言也不失望,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前方的讯报,可他还是交代了一句:“明晨若有淮水之讯,必告于我。”

    横贯楚国的两条河流,一条是淮水,一条是长江。前者太短,只及三分之二;后者虽长,惜太过靠后,所以楚军非常依赖淮水水运。

    先秦时期气候原本温暖湿润,近四十年间(前298年魏国旱灾,前282年魏国大水),也就是楚倾襄王三十年(前269年)秦国上郡大饥一次,直到秦王赵政即位第三年(前244年)才重新有了饥荒。

    饥荒、虫灾、瘟疫、旱灾、霜冻、冬雷、地震……,今年连纪郢都下雪,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秦岭以北的六盘山地区(宁夏),‘其木多棕,其草多竹’。棕榈和竹子产于南方,很少产于北方,何况是黄土高原之北,可见气候之暖。

    然而气候正在变化。最近十多年气候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干,淮水也开始结冰。淮水一旦结冰,楚国就会被分割成两部分,现有的车马根本不足以调动军队做大范围转移。

    在淮水冰封前预判秦军的主攻方向变得极为重要,如果知彼司没有在冰封前得知秦人准确的意图,那之前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很早就明白这一点的勿畀我枯坐在大室,一直等到所有讯文译码完毕,才不甘心的和衣睡下。

    勿畀我睡下的时候,从襄城出发,每日十五里向南挪动的秦军大将军李信刚刚起床,他并没有晨明时分(3:00)起床的习惯,要起床最早也是明(4:30),然而王使从咸阳而来,他不但要起床受命,还要把左将军赵完、右将军冯劫、护军赵梓等人召来。

    晨明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刻,幕府大帐重重也耐不住严寒。携王命而来的王使虽有车舆,车上也冻得够呛。他宣布王命的时候舌头打直不会卷翘,发言很不准确。好在王命意思简短而清楚,内容只有七个字:“速攻荆,寿幼无遗!”

    寿幼无遗四个字让李信直挑眉毛,秦军是军队,不是禽兽。即便士卒因为军功授爵可能会阴杀同袍、女人的首级冒充,孩童的首级暴首时根本不需验,一看便知。当然,这要十岁以下的孩童,真正苦战十二、三岁的半大娃娃也要上阵拼杀。而寿,男子六十方免除兵役,一般人很难活到那时候。

    “臣敬受命!”李信暗忖,嘴上却与诸人一起受命,接过王使是手上的帛书,请王使出幕府休息。

    “大善!”冯劫是最高兴的。他早就对磨磨蹭蹭的行军感到不快,既然大王更改前命,己军就应该快速攻入方城。“我军距缯关不及四舍,三日可至也。如今南阳河流皆冻,荆人舟楫无用武之地,方城任我驰骋。”

    “荆人多诈,又有巫器,还得赵人之助,此战……”赵完之父赵善死于稷邑之战,他对楚军非常忌讳,哪怕己方兵力倍于对手。“必多派斥候以侦荆人之虚实。”

    左右二将一个高兴,一个担忧。李信则对这道‘速攻荆’的命令忐忑,站在地图面前一时不语。

    大军本来是就要攻荆的,然四十万人雪天行止不便,不得不把每日行程降到十五里。楚军不是魏军,魏军可以在斥候上压制,最后伏击魏军。楚军则相反,秦军斥候反被楚军压制。也就是说,只有楚军伏击秦军的份,没有秦军伏击楚军的份。

    而方城,南阳盆地东北部的哑口历来是兵家必战之地。垭口东南为桐柏山遗脉,西北为伏牛山东麓,两山相隔形成一个管状通道。其北端出口处耸立着卷城,此处东西相距有五十里;其南端出口在缯关(今叶县独树镇杨武岗),此处东西宽不二十五里。

    山形如此,期间又有水蜿蜒其中,加上楚人几百年前的苦心经营,修筑长城之余又增添城邑烽台,同时巧妙利用山形水势,构建出一个庞大复杂的军事防御体系,这就是方城被称为天下九塞的原因。秦国占领方城后继续修缮这个体系,直到被楚军逐出方城。

    李信倒不担心楚军死守卷城、缯关为主体的城邑,他担心的是通过垭口管状通道时,己军受到楚军的伏击。四十万人加上辎重力夫,人数已超过五十万。这样庞大的一支军队非常臃肿。秦军一个尉对楚军一个师,秦军毫无胜算,如果楚军在隘口附近伏击,己军仓促应战胜败很难预料。

    并且,李信知道之前的整体布置,现在王命连夜入营,只言己军如何如何,却未言友军如何如何。如果己军,赵勇率领的关中军,蒙恬率领的汉中军,三军不能同时发力、彼此协同,就很难营造出浩大的声势,以使楚人疲于奔命。

    伏击是一个担心,楚军如果和七年前秦魏联军攻楚一样,完全放弃宋地的防守,集中兵力发起稷邑之战,全歼赵善部,这是李信另一个担心。

    昔年齐国、魏、韩三国攻楚,楚国就是不守方城,直接退至垂沙对峙。垂沙已经是比水,比水出于以前楚王逃走的马谷,水过比阳经垂沙汇入邓邑。那里已在宛城之南、新野以东,距襄城有四百里,四百里必然会使后勤压力大增。

    经过缯关进入南阳郡,道路有两个方向,一个方向是向西北行往宛城,还有一个方向是更偏南一些直接南下垂沙。如果是后者,西侧宛城距粮道不过八十里,东侧的桐柏山余脉起伏委迤,距离粮道只有六十里。己军南下垂沙,如何保护身后两三百里的粮道是大问题。

    “大将军,大王既已命我军速攻,我军必当从速。”李信盯着地图沉默了太久,冯劫出言想劝。他并没有考虑到垂沙,他眼睛盯着的是方城北入口的卷城和南出口的缯关。

    “我军势众,又有破城之器,缯关必破。”冯劫继续道。“而今齐荆两国交恶,荆人二十万、赵人不过十万,如此仅三十万之众。荆人又需守商於之地与汉中,分兵力薄也。大王既命我军,亦当命赵勇、蒙恬两军,三军合力,何愁不败荆人?”

    冯劫并不是花架子,楚军在东地的时候还有局部兵力优势,现在要驻守的地方太多,兵力一点点被摊薄,他绝不相信楚赵两军能集合三十万人与己军决战。他历数己军的优势,然而李信听完却问了一个和勿畀我相同的问题,“淮水冰封否?”

第九十三章 一舍

    冬日的淮水息县以上河段,狭窄处水宽不过一里,这也是当年秦军围攻城阳可以截断航运的原因。为在不影响冬季淮水航运,这段航道特别疏浚过。以蒸汽机为动力的挖斗顺着河道掏出泥沙,水位是深了,但水面变得更窄,大约剩下一百五十步。

    每天十六个时辰,负责航道通畅的水道吏都在水面上巡查,发现冰面就往上面抛标准重量的石头,石头掉下去了,那就是没有冰封,石头如果落在了冰面上,那就代表着冰层足够厚,需要破冰舟破冰。所谓破冰舟是舟艏装有大铁角的巨型战舟,人力划动,靠重量冲破冰层。

    有这样破冰技术,可毕竟是木质破冰舟,一旦冰层过厚、结冰的河段过长,破冰舟也没用。撒盐就更没用,道路撒盐可防止结冰,整条河流撒盐那是天文数字。

    郦且、勿畀我,李信……,只要稍微有点健全军事常识的人都知道淮水的重要性。输运司的鄂焯干脆住在了城阳,每天直接听取航道吏的汇报。明到天亮这段时间他总是提心吊胆,太阳出来的时该禀报的已禀报完了,方能大松一口,又熬过去一天。

    太阳出来时,李信幕府里的军议已经结束,早膳后秦军和往日一样再度拔营。南阳盆地内外本是平原,千里冰封更显平坦,冬季渡水也不用架桥,四十尉个的秦军不以纵队行军,而以松散的横队行军。远远地看过去那不是什么军队,那是无边无际正在移动的森林。

    而楚军斥骑就像一群羊圈外面的狼,隔着数里、十数里跟着秦军跑。每当他们想靠近秦军时,羊圈里的牧羊犬就会疾奔出来阻拦。短距离出击的秦军骑士皆着重甲,他们惯以数倍的兵力驱赶楚军斥骑,使其无法靠近行军中的秦军。

    龙马所带来的整体优势并不算大,加上胡耽娑支卖来的一千六百多匹汗血马,楚军龙马共有七千六百余匹。减去两千匹母马,一百匹配种用的公马,可用的龙马不过五千五百匹。

    这五千五百匹龙马中,炮兵拿走了八百匹,重骑师一师编制一千零八十匹,实际还要百分之二十的备马,这又是一千二百匹,剩下三千五百匹。郢师还有两个轻骑师,项师也有龙马轻骑师(不满编),余下的才是各师十数匹、几十匹的斥骑。

    虽然各师的斥骑已经尽可能的集中起来使用,但是几百匹龙马斥骑秦军完全能应付得过来,斥骑的突进不出意外被数千名秦军骑兵驱散。骑士们当然不甘心这种结果,但宛城前指严令斥骑冒死突入敌营,只要求他们监视秦军的动向。

    秦军漫山遍野的行军,双方骑士狩猎一样在冻得发硬的雪地上奔驰。背负长弓的成夔看着这一幕觉得很没有意思,半年卧榻的他终于可以再次披甲上阵,他想痛痛快快厮杀一场,眼前这种玩耍一样的游斗实在不合他的胃口。

    “秦人几何?”行进中的秦军一眼看不到头,昨日才出方城的成夔并不惊讶于秦军的数量。秦军如果没有数量,那就不是秦军了。

    “约四十万,有四十个尉。”秦军的行军速度并不快,牛马挽拽的投石机限制了行军速度,斥骑奔跑一段就要驻足停步。从秦军出襄城大营起,斗藏就一直跟着。“彼处!秦人尉旗。”

    斗藏指着近处的一个秦军尉说道。秦军也越来越正规化了,士卒战袍依然驳杂,但旗帜越来越鲜明。戎车上插着的那面尉旗北风下正横展于空中,旗上能看到一个秦字:白。

    “白?”以白为氏的将领成夔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白起。

    “恩。”斗藏也想到了白起。“窃闻白起死后,亲戚之爵亦被秦昭王所夺,此人……”

    “报!”几匹斥骑远远奔来,斗藏以为他们抓了俘虏,但看马上什么也没有。待到进处,才听为首的斥骑长道:“秦人逾十五里也!秦人逾十五里也!!”

    秦军出襄阳每日前进十五里,今天却超过了十五里。斗藏看了看太阳的位置,神情忽然一怔,喊道:“秦人有变!驾、驾”

    斗藏打马,成夔跟着打马,两人冲向数里外的那片森林,身边的骑士全都跟着。他们手上的骑矛竖立,矛端上的燕尾旗猎猎作响,北风吹得旗尾皆往左飘。斗藏负责指挥东侧的数十名斥骑,他冲向秦军,正在侦察的骑士见状赶紧向他靠拢,一些人虽然离得远,但也有十数名骑士汇集在他身边。

    眼见楚军骑士奔来,守在这个方向的秦骑也全速奔来,在己方队列外将斗藏这十几骑险险截住。斗藏并不想突入秦军队列,双方相距五十步的时候,他忽然调转马头往南奔驰。他转向身后的成夔等人哪怕有意一搏,也只能跟着转向。

    秦军骑兵也很识趣,同样打马转向。他们并不贪恋楚军斥骑的首级,楚军斥骑的首级是不好拿的。在双方默契范围之外,只要杀了楚军斥骑一人,就会被疯狂报复。斥骑如果不够,轻骑就会调上来报复;轻骑若是不行,重骑就会调上来报复。甚至说不上报复,自己下马砍人头的时候,就要被别的楚军斥候一矛捅死。

    秦军骑将的任务是确保敌军斥骑不突入己方队列,真要楚军骑兵大举压来,别人是救不了他的。关键是交换比难看,杀楚军龙骑一人,己方要死上三、四人,人头还未必抢得到;碰上龙马重骑,自己死了十人,对方也未必死一人。赢论时全是亏的,降爵降到有罪。

    所以只要对方不强行突进,驱离,才是最稳妥的。楚军骑将五十步外转向,表示无意突进,秦军骑将大松口气,也随之向南转向,两支骑兵就隔着五十步平行奔驰。奔驰数里后,两军汇集的骑士都越来越多,正当秦将担心汇集完毕的楚军斥骑要突进时,斗藏再度调转马头往东,离秦军而去。

    “秦人今日必行一舍。”奔到五里外,斗藏忽然驻马,对着成夔说了一句。

    “一舍?”成夔听说了秦军前几日都是半舍半舍的行军。“其欲如何?”

    “如此后日可至卷城。”此时秦军距哑口北端的卷城还有七十余里,距离哑口南面的缯关还有九十里,斗藏不无忧虑的道。据他所知,卷城没有多少士卒驻防,卷城后方十五里的缯关情况如何,还有哑口城墙、墙内外各堡的情况如何,他并不太清楚。

    “来人!”忧心忡忡的斗藏喊道。“告之卷城,秦军今日必行一舍,或行两舍,务要戒备。”

    “唯!”上来的骑士大喊一声,他又当着斗藏的面重复了一遍内容:“告之卷城,秦军今日必行一舍,或行两舍,务要戒备。”见斗藏点头,这才右手捶胸,策马奔向七十多里外的卷城。

    同样回奔的斥骑出现在上洛以西的秦岭,以及安康盆地的汉中。这些消息无一例外传到纪郢大司马府,飞讯官拿着讯报就喊:“秦人来也!秦人来也!”

    这样的呼喊没有让大司马府恐慌,反而让人喜悦。今日淮水的情况与昨日一样,冰封的只是河(rui 河流弯曲或汇合的地方)处,如果秦军确定要进攻楚国,那么楚军可以完成最后一次机动,主力调回方城。

    “秦人三路皆动,攻我也。”郦且向淖狡禀告时带着些沮丧,他判断错了。

    “秦军不过动作一日,何以知其定是攻我?”淖狡拧着眉头说话。虽然理性上,淮水冰封前秦人进攻方城对关东诸国有利,可感情上淖狡不想要这种结果。

    “禀府尹,”勿畀我咳嗽了一声,递上一封讯文。“咸阳鸽讯。”

    “何言?”淖狡看着他。咸阳鸽讯先传到寿郢,天亮后才能传到纪郢,这应是最新的讯报。

    “其言秦王前日已出咸阳,”勿畀我道:“将至洛阳也。”

    “洛阳?”淖狡了然了。洛阳是三川郡,三川郡南面是颍川郡,颍川郡南面是方城,李信的大军就是从颍川郡襄城出发的。秦王去洛阳当然不是为了钓鱼,这是给李信压阵。

    “秦人为何攻我而不攻齐?”淖狡还是没有被说服,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或是……或是……”郦且看了勿畀我一眼,欲言又止。

    “应是下臣之罪。”勿畀我苦笑。用熊荆的话说,这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如果不用那个反间计,秦王就不暴怒,秦王不暴怒,就不会命令秦军攻楚……

    他是这样想的,淖狡却怪异的看着他:“若是秦人本欲伐齐,而今攻我,东郡距襄城一千余里,大军仅数日内可至?”

    淖狡问的勿畀我一愣。如果秦国真是因为反间计弃齐而大举伐楚,那几天功夫伐齐大军根本来不及西调。只要没有得到王翦大军西调的讯报,就不能判断秦军改变了战略方向,最多说秦军本就是要伐楚的,而反间计让秦国提前伐楚。

    “再探!”淖狡把讯报拍在几案上,如此命令。

第九十四章 赌博

    有讯报忙碌,没有讯报也忙碌,这是大司马府的常态。只要在战争中,大司马府就是一天十六个时辰连轴转,刚刚从汉中调回大司马府的逯杲很不习惯这样的节奏。前线不时有巴人袭扰,但在军营是安全的,大司马府的紧张气氛不逊于战时,并且没完没了。

    太过压抑的气氛,再就是不喜欢的职务。淖狡将他调回大司马府主要是基于战术方面的考量,在他看来逯杲是个细致的人,七年前项燕拜将他曾提醒过自己注意兵权,而今又改良了攻城战法,大幅减少攻城时的火药消耗,这样的人自然要在大司马府研究军事战术。

    淖狡这样想没错,可逯杲真正喜欢的是军事战略。天下将倾,卫缭执掌的秦国国尉府必然有一套完整的战略,郦且主导的作战司自然也会有一套全面抵抗的战略。他真正想做的是参与军事战略的制定,修正其中的冗余和错误。

    此时逯杲已经知道火药毫无储备,炮兵随时会处于无弹可用的状态。但局势越是危机,他就越是想通过战略上的巧妙制定为楚国赢得最终的胜利。可惜的是,他没有这个机会,他连进入正寝旁听会议的资格都没有

    作战司内部又分为攻、守、术三个部分。第一部分由郦且直接领导,负责制定攻占事宜和作战计划,当然也草拟战略计划。只是战略并不仅仅涉及到军事,还涉及外交,尤其涉及到经济。战争打得是钱粮,士卒再善战、武器再犀利,没有粟米布履酱肉也是无法长期支撑。

    第二部分负责人是逯杲的熟人,曾经赏识他的景羁。换作其他任何一名楚军将率都不会因为逯杲出了计便荐他为誉士,可景羁会,他欣赏逯杲的急智。景羁负责的这一部分主要是国防计划,具体是要塞和城防的修筑和设防,所以称之为守。

    最后一部分就是逯杲所在的术,由项燕的军司马彭宗负责。主要制定研究作战战术和编纂操典、作战条例。楚军操典和作战条例是在项燕任大司马府府尹时完成的,彭宗作为军司马自然参与其中。

    不过真正干实事的人不是彭宗,而是刚刚从军校毕业能流畅书写的那些学员,由他们负责与各师旅的将率士卒交谈,记录、整理、总结他们的作战经验,编写修改操典与条例;同时还要与军备司、造府工匠一起测定武器、用具、载具的性能,以作谋士制定计划时的依据。

    逯杲不喜欢呆在术部,虽然淖狡曾暗示如果彭宗以后卸任,术部将完全交给他。每次经过郦且所在的大室,他总要瞄几眼。他现在也很关心秦国的动向,并自认为自己负责制定的战略计划、作战计划不会比郦且差到哪里去。遗憾的是,他没有机会。

    “禀告逯君……”一个愣头青参谋见逯杲入堂,立即上来禀告,压根没有注意到逯杲的目光正盯着攻部大室。听到‘秦人来也’这种话,逯杲的心脏会控制不住突跳。

    “造府所造四十五斤舰炮已运至郢都,军备司言今日将至武场试炮……”

    “四十五斤舰炮……”逯杲拖长着调子。他看见郦且出了大室,拐向西面的厢房,当即扔下还在禀告的小参谋,三步作两步抢在厕所门口,等着郦且如厕更衣。

    郦且果然是出来如厕的,远远的逯杲便对郦且揖礼,笑道:“见过郦君。”

    如厕是一件肮脏的事情,直到造府做出了简易抽水马桶和水塔。郦且见逯杲揖礼,也虚揖了一下,答了一句。逯杲忙道:“秦人攻我,此大误也。”

    “哦?”郦且奇怪逯杲的说法,欲问又不好问,逯杲是没有资格参与制定作战计划的。

    “此时淮水未冻,战舟大可以将大军从下邳运回。”逯杲笑着道。

    ‘下邳’二字让郦且一怔,他直接问道:“你如何得知大军会在下邳?”

    “大梁,坚城也。秦人非攻齐国,便攻我楚国。”逯杲心头暗喜,感觉自己猜对了。“我楚国恰与齐国绝交,此时攻齐,再善不过。而我军若要救齐,自当屯军于下邳,下邳乃……”

    “大谬!”郦且神色一变。“我楚国既与齐国绝交,又为何要救齐国?”

    郦且怒视逯杲,而后长袖一拂,也不如厕,直接转身走了。刚有些得意的逯杲见之一呆,他不由推开皮弁冠挠了挠头,难道是自己猜错了?

    不可能啊!楚军如果想救齐国,又要兼顾西面的方城,最好的屯兵之处就是下邳,次之就是淮阴。逯杲之所以猜下邳是因为水流越快、水面越广的河流越难结冰,靠近山区的上游则很容易结冰。

    泗水、沂水、沐水交汇于下邳,再从下邳往南在淮阴注入淮水。如果下邳都结冰了,那淮阴两岸的淮水也该结了冰,所以屯兵于淮阴就不如屯兵于下邳,然而郦且的反应……

    逯杲带着满肚子狐疑出城试炮。要试的四十五斤舰炮重量超过一万楚斤,一门炮需要十四匹戎马挽曳,炮车长度超过三十米。料想不到的事情是前往武场的道路没有压实,连同逯杲这些参谋在内,一干人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方把两门舰炮运至武场。

    路上这么一耽误,返回纪郢天已经黑了。逯杲一入大司马府,参谋便相告府尹已相召了两次,他心里咯噔一声,直呼不妙。

    淖狡安坐在背面的玄堂,自酌自饮。逯杲进来的时候,他努努嘴,仆臣也给逯杲摆上了酒缶、酒樽、酒爵,又帮逯杲倒上一爵酒,这才下去。

    “子明不欲为大司马府谋士?”献酒后淖狡才开始说话,一开口就是这个问题。

    “不敢。”逯杲心惊,他猜应该是郦且找了淖狡。“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

    “哦。”淖狡打量逯杲,又开始自酌自饮。“攻占之事,自有筹谋,各司其职为善。”

    淖狡说话并没有什么厉色,这不由给逯杲一些胆子,他揖道:“尚若秦人攻我乃虚,攻齐乃实,我却以虚为实、以实为虚,齐国亡矣。”

    逯杲说完淖狡没说话,这正是楚国最担心的问题。并不高明的反间计后,秦国确实做出了反应,但谁又能保证这就是秦国的真实意图,不是秦人故意为之?

    一旦判断错误,以齐军的战斗力,肯定挡不住重兵相攻的秦军。齐国如果亡了,那从汉中到穆陵关,长达三千多里长的边境都将是战场。楚国还没有整合旧郢南阳的资源,这需要时间。哪怕新建的师旅不考虑贵族军官这一环,也需要时间。

    如果旧郢南阳的士卒从未征召战斗过,那很简单,训练半年,然而以老带新拉上战场慢慢磨练就是了。然而旧郢南阳的士卒都是训练过的秦军士卒,秦楚两军军制、军纪、操法、战法完全不同。正所谓写诗容易改诗难,这些士卒要融入楚军需要的时间就长了。

    假如索性让旧郢南阳的士卒用回秦军军制,楚军又办不到。五月收复旧郢南阳时,来不及集结的秦军将率不是逃就是死,楚国境内找不到足够的秦式军官完善、指挥这支秦军。

    齐国一亡,明年秦军毫无疑问会立即攻楚,那时候己方就真只有楚赵魏三十多万士卒。而如果能援救齐国,帮助齐国阻秦军于临淄一线,最不济也可掩护齐军缓缓撤退,守住潍水(今潍河)一线,保住整个胶东半岛,局面就全然不同了。

    逯杲之言让淖狡面色更沉,他潜意识里本就认为秦军的推进很可能是秦人的诱敌之计,所以才会勒令勿畀我再探敌情。凝神后他再度打量逯杲,道:“虚者亦实,实者亦虚,虚实甚难辩也。”

    “下臣可辩也。”哪怕没有半点把握,逯杲也以十足把握的语气说话。此话出口,他背上热流涌过,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他非常清楚这是一场赌博。

    “知彼司、作战司不可辩,你又如何辩之?”淖狡笑了,他换了一种轻松的语气,道:“退下吧,日后遇郦且当远之。”

    机会之门仅仅打开一条缝,然后又迅速关闭。逯杲不甘心它这么无情的关上,他想现在就抓住机会,而不是按部就班等自己老了才坐上郦且那个位置。他急道:“下臣只求遍阅知彼司讯报,仅此而已。下臣必能于讯报中辩出秦人攻齐之明证。请府尹应允!”

    “讯报皆密讯,你如何能阅之?”逯杲的话让淖狡一愣。规矩就是规矩,那些讯文一旦阅读就能判断发讯侯谍的位置乃至官职,逯杲不够级别,他必须拒绝。

    “下臣可为此请死。”逯杲已经不顾一切了。“请府尹囚禁下臣,若不能辩出秦人攻齐之明证,请杀下臣以守密。”

    淖狡他当然清楚逯杲不可能背叛楚国,可知彼司有知彼司的规矩,级别不够的人绝不能阅读讯文,一些讯文连他都不能阅读。他叹了口气,道:“也罢,今日起你便是我之近侍,我可阅之讯文,你便可阅,我不可阅你亦不可阅。”

第九十五章 武器

    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淖狡准许逯杲阅读知彼司的讯文,这是他身为府尹的便宜之权。逯杲闻言喜不自胜,他终于有了一展才华的机会。

    如果他真能从每日上百份讯文中找到秦军假攻楚、真攻齐的证据,那就将跳出枯燥乏味的术部,进入梦寐以求的攻部。这种欣喜让他一夜未眠,然而仅仅过了一天,坏消息就来了。

    “禀府尹,王翦大军数日前已拔营西行。”这天中午,勿畀我与郦且匆匆到玄堂揖告,这是紧急的讯文了。禀告的时候,勿畀我脸色灰暗,事情真被他搞砸了。

    “数日是何日?”淖狡也是一夜未睡,比不得身旁站着的逯杲,他精神不振,眼袋也浮肿。

    “秦人军幕未拆,皆是……”勿畀我继续禀告,郦且则重重咳一句,看向淖狡身边的逯杲。

    “此我之近臣也。”淖狡知道郦且的意思,如此解释。他说完再看向勿畀我,问道:“为何今日才知王翦西行?斥骑何在?”

    “臣不知也。”勿畀我对逯杲立于淖狡身侧并不忌讳。他现在想的是秦军攻楚的态势全部明了。王翦率军威吓齐国,齐国送出公主,虽然此事被自己破坏,但秦国已经把握到了齐国朝堂的态度,清楚齐国不敢介入秦楚之战。“许是、许是王翦昼伏夜行……”

    “王翦现在何处?”淖狡侧着头不说话,良久才问了一句。

    “已在濮阳。”大冬天的勿畀我头上冒出了汗珠。薛陵到濮阳有两百里,王翦定是日行两舍。以这个速度,王翦率领的秦军最多二十天就能进入方城。

    淖狡倒抽凉气的声音回荡在玄堂上,素来沉稳的他坐立不安,有些烦躁的起身走动。一会他又看向郦且,“当如何?”

    郦且却不说话,目光只看逯杲。淖狡懂他的意思,对着逯杲道:“退下吧。”

    淖狡答应逯杲可以阅读知彼司的讯报,却没有准允他可以参与战略上的讨论。已处于震惊中的逯杲闻言一怔,揖礼后退了下去。他走了很远都没有听到玄堂里有声音传来,不由自嘲讪笑:那郦且真把自己看成秦国侯谍了。

    自嘲只是一瞬,昨天上午逯杲开始翻阅知彼司这几天积累的近千份讯文,还没读完。从讯文上看,知彼司对秦国的渗透是全方位的,连咸阳、洛阳、栎阳大市里物价涨幅、货物充裕都有汇报。看到这些讯文,他的自信被打消一半,知彼司找不到的证据,他可能也找不到。

    王翦大军西撤是另一记沉重的打击。几年鏖战,秦国最精锐的士卒基本集中在李信、王翦军中。这两支大军合为一军,必然是秦国的主攻方向。眼下两支大军正在汇合,下个月中下旬就会在方城内摆出决战的架势。彼时楚军是迎战,还是放弃樊城以北,退守樊襄二城?

    纪郢大司马府,秦军攻齐还是攻楚的谜底基本揭开,纪郢几十里外的临泽里,不问国事的熊荆还在继续他的新婚蜜日。

    这两天晚上,他夜夜把芈日的喵喵叫,这时他才明白贵族嫁娶为何要有陪嫁。如果芈有陪嫁在侧的话,他就可以把芈的娣(妹妹)或者侄(女)拉到床上,也把她们日的喵喵叫。奈何他此时的身份是庶民无裳,无裳只有一个叫晏的妻子,两人从大梁私奔到云梦泽,哪有什么陪嫁。

    床榻上必须怜惜妻子,身体上又欲壑难填,好在后世宅男的天生技能未曾遗忘,不然真要吓着那个新买的女奴。女奴住在另一侧的厢房,中间隔着一间堂,晚上芈的叫喊声、求饶声听得一清二楚。以致白天她看到熊荆就绕着走,生怕被男主人拖过去宠幸。

    熊荆倒没有这种想法,这名叫绛的女奴虽然长的是不丑,可也是不丑而已,而且长得瘦,这样的女人不是他的菜,尤其在进入贤者模式之后。

    床榻上摧残过度的芈还在沉睡,当他进来坐在床榻上的时候,她还是动了一下,然后睁开眼对他浅笑,柔情唤道:“良人……”

    两天来芈已经习惯叫熊荆良人而不是大王。寝衣盖住了她侧睡的肩,黑发曲卷着,映衬下脸显得妩媚。熊荆忍不住吻了她一下,这才道:“起身,带你去……”

    “嗯。”从前天晚上起,芈就是一直在床上,除了更衣。她下床的时候站立不稳,熊荆抱住了她,这一抱又几乎让熊荆跳出了贤者模式。

    “妾可以……”

    “不可。”熊荆摇头,他是真有事要带芈出去。

    简单的吃了一些东西,再度穿上青袍的芈与丈夫共乘一马,出闾门奔向白雪皑皑的旷野。庶民居所堂、房狭小,空气也压抑,一出到野外,顿觉天高地阔,万物明媚。奔着奔着,坐在鞍前的芈忽然返身,双手勾着熊荆的脖子痛吻起来。她亲吻时依然带着笨拙,但舌头却主动伸入男人嘴里,与男人不停地纠缠、吸吮。

    “妾乐也!此生再无他求。”激吻之后芈附在熊荆耳侧说到,说完伏在他怀里。

    “你还要生儿育女。”熊荆心中也甜蜜。生活在正寝越来越来累,倒是与芈做一对庶民夫妻,合乘一骑驰骋在原野,他才觉得自己是完全自由的。

    “你还要……”临泽里自然临近水泽,熊荆虽然骑术娴熟,在一些地方也要看路。他半句话没有说完,扑在他怀里的芈便一直仰望着他,直到他道:“……还要使用武器。”

    熊荆并不打算将芈长时间留在临泽里,他买下这个居所主要是要找一个没人打扰的成婚之地。但两人总有分开的时候,分开的时候熊荆不放心自己的女人,这毕竟不是自己的后宫。使用武器是必然要的,不过这武器嘛……

    “知火炮否?”造府继续努力将燧发枪机做小,长枪太重,短枪也很重。芈接过熊荆给的燧发短枪枪时,双手猛地一沉,这枪重量超过五公斤。

    “知。此……”短枪形状像根弯曲的树根,外表极为精致,富有美感。究竟是女人,芈接过后把枪口对准了自己。这个动作让熊荆哈哈大笑起来,他想到了国产凌凌漆里那把古灵精怪枪。

    “你笑我!”芈脸一红,有些委屈。只会女红的她听到火炮二字就懵了,坊间的传说中,火炮是雷神之器,有毁天灭地之能。熊荆给她这样的神器,她岂能不慌张。

    “好,不笑了。”熊荆还是想笑,但尽量忍住。“为夫今日就教你如何用这把古灵精怪枪。”

    熊荆借用了那个名字,又把芈手里的枪调转枪口,让枪口对外。这才拿起自己手上另一把枪,开始详说:“火炮与火枪,其大小不同,然原理相同。皆有一根钜铁长管,皆有一个发火机关,射前皆要装填一弹。”

    既然有纸,那就有纸壳弹。熊荆取出一颗涂了油脂的纸壳弹,咬开弹壳下端将一部分火药倒入枪机处的火药池,关闭药池把枪竖立,把剩下的火药全倒入枪管,倒完火药又把铅弹纸壳一起装了进去,然后用枪上的短通条压实。

    他这样做,做完给芈一颗纸壳弹,示意芈也这样做。又究竟是女人,芈竖立枪口的时候一下没拿住,枪和弹都掉在了地上。熊荆以为她要抱怨的时候,她迅速拾起枪弹,把剩余的火药倒入枪管,然后把剩下的铅弹和纸壳装进去,最后在熊荆的指示下找到那根短短的通条,用通条把弹药压实。

    “善。”熊荆注视着她的动作,单纯从手工上来说,男人真不如女人。

    “务要枪口对外。”熊荆担心她犯刚才的错,不放心的叮嘱了一句。之后才握着枪机上击锤的上部,往后扳动。他可以一只手持枪,一只手扳动枪机,芈就很难做到了,她只能蹲下,把枪支撑在膝盖上,然后扳开击锤。

    “此处。”熊荆点头之余把手指伸入了扳机护圈。仍不放心的他站在了女人身后,伸直手臂抓住了枪托,怀里的芈只要把手指伸入扳机护圈。

    “往后扣。”熊荆亲了她一口,告诉她这样做。

    芈真的做了,她两根手指伸入扳机护圈,然后两根手指一起扣。击锤上的燧石哒的一声打出了火星,药池里的火药瞬燃,紧接着‘砰’的一声,铅弹飞射出去。

    如此近的距离感受火药的威力,芈不免花容失色,然后男人就在她身后,几乎是环抱着她,又让她感受到一种安全。熊荆并不停歇,把自己那支上好弹药的枪举起,道:“再射。”

    这一次就不是对着空气开火了,而是对准几步外的一棵树。芈还是两根手指伸入扳机护圈、两根手指扣动扳机,她又一次感受到火药瞬燃以及火枪的轰鸣。

    “何如?”两枪射完,熊荆在她耳边问道。见她不知如何回答,又指着那棵树:“树。”

第九十六章 阻碍

    造府工匠在机械上还是没有什么长进,以至于熊荆心里渐渐将燧发枪定义为‘有生之年’。因为这个原因,他甚至产生了开放燧发枪研发的想法。

    造府工匠是五十年前楚国东迁后的残余,技艺显然不能与五十年前的楚国相比。考虑到这一点,他才有放开燧发枪研发的想法,尤其是枪机的机构设计。

    楚国有各种含碳量的沸腾钢,这样的钢材他自认为能做出燧发枪机所需要的板簧,然而痛苦的是,按照他描述做出来的造府燧发枪机很难发火。现在这两支燧发短枪的枪机,并不是按此前描述的式样造的,而是使用了一种极为复杂的结构,正因如此,枪机重量超过五公斤,真正的燧发短(手)枪的重量应在一公斤左右甚至以下。

    如此沉重的枪机,使得燧发枪根本不可能出现在战场上,尤其是枪机不能连续发火。第一枪点发火率在百分之八十,第二枪就只有一半了,第三枪、第四枪则在百分之三十以下。

    实际上很多人都会忽略,燧发枪在西洋各**队大行其道的时候,清军并没有成建制的、甚至是小规模的装备燧发枪,士兵用的还都是火绳枪,即鸟枪。康熙那把自来火枪也不是燧发枪机,而是簧轮枪机。这并不仅仅是板簧的原因,更多的是火药的原因。

    火药中最为重要的硝石并不纯净,这是第一个技术瓶颈;第二个技术瓶颈等同于硫磺资源瓶颈,即:掌握这个技术以后,火药当中可以不需要再加入硫磺,当火药中不需要加入硫磺的时候,燧发枪的技术瓶颈也就彻底解决了。

    正因为存在这两个技术瓶颈,哪怕清军装备原产于西洋的燧发枪,也会因为经常哑火而用回之前的鸟枪,毕竟不可能连发射药也一起进口。等满清逐渐意识到这个问题时,火帽已经出来很久了,故而当时对西洋火器深入研究、有‘南北二丁’之称的户部主事丁守存虽著有《西洋自来火铳制法》,但他已经看不上燧发枪了,他看中的是‘铜帽火药法’。

    熊荆现在面临的问题,一如鸦片战争后满清面临的问题,遗憾的是他没有哪里引进‘铜帽火药法’,也没有谁能写出《西洋自来火铳制法》,只能在火绳枪上原地打转。用火绳枪,那还不如用弓箭。楚军三十个师皆有数量足够的弓箭手,旧郢南阳没有足够数量的弓箭手,但对于这些新楚军,又怎么能给他们火绳枪?

    云梦泽原野上,初为人妇的芈被熊荆揽在怀里,打枪居然打上了瘾。一直打到带来的四支燧发短枪彻底不能发火,她才丢下这些枪,返身抱着男人邀功:“妾已手熟,可杀敌也。”

    “杀敌?”熊荆摇头,他怎能让芈杀敌。“火枪给你防身,并非杀敌。”

    熊荆说得芈一愣,成婚以来的喜悦忽然淡去,她渐渐回想起了所处的现实。男人教自己用火枪,恐怕是别有深意吧。

    女人微微蹙起了秀眉,熊荆安慰她道:“名正言顺不会太久,委屈儿了。”

    “不,儿愿意。”芈急道。“儿死也愿意。”

    “你敢!”熊荆恶狠狠的表情,“你便是下至黄泉,我也要把你抢回来。”此话说的太不吉利,他又抚了抚她的背,“以后不可言死。再则等你产下子嗣,母后见到孩子……”

    熊荆不敢直言母后如何如何,这是不孝。他虽然加冠亲政,但后宫还是母后做主。赢南为王后,以后就赢南做主,不让芈赶这趟浑水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当然,他还可以投降,对母后背后那群人投降,一旦投降楚宫也就安稳了,只要立了赢南之子为太子,他和芈怎么样恩爱都可以。然而基于对楚国、对楚人的责任,他绝不投降,他不但不投降,他反而要和他们抗争到底。

    很玄乎的,有几次、偶尔的几次,他隐隐感觉到了自己的命运,楚国的命运。可惜的是这种感觉非常朦胧,这就像……就像晨雾一样朦胧。很不好的感觉,很不好的结果。而母后身后的那群人正将他往不好的方向拖扯,他不愿也要拖扯、他反抗也要拖扯。他完全相信,按照这个方向,自己和楚国终有一天要面临绝境。

    “若是此处不善,可另换他处。”熊荆在心里叹了口气,入关作战失败后,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无法反抗命运。

    “此处甚好。”太阳快落山了,芈看着落日,猗偎在他怀里。

    “让芈同来此吧。”熊荆道。“此处是养虺封地,养虺与彼等没有牵连……”

    “彼等?”熊荆终于露了一丝口风,看着落日芈仰头看着他。“彼等是何人?”

    “彼等……”政治总是很复杂,熊荆没办法三言两语把问题说清楚。

    “与其大王如此奔波,儿宁愿入宫为一嫔妃。”芈抚摸着熊荆的眉头,想把上面的褶皱抚平。她的努力是徒劳的,熊荆眉头皱得不但深,还皱的很用力,她抚不平。

    “万不可!”熊荆几乎没有注意到妻子的手在干什么,只是条件反射的说不可。

    “为何?”芈笑了,见熊荆还是拧着眉,又道:“儿不求名分,只不愿大王担忧奔波。”

    “我宁愿担忧奔波,也不愿你处于凶险之地。”熊荆苦笑。“韩人魏人险恶,然韩人魏人并不凶狠;秦人凶狠,然秦人若无三晋策士,并不狡诈;齐人狡诈,然齐人洁身爱名,不愿为苟且之事。唯独赵人、赵女……”

    “赵人、赵女如何?”芈追问,她从不知天下列国的人有这样的特点。

    “你嫁入楚宫,赢南以母后之名赐酒于你,你饮否?”熊荆换了个无奈的表情。

    “以母后之名?”芈不解,不过这时候她想到了秦国太后赵姬。“我……”

    “若母后亲赐酒与你,你饮否?”熊荆再问道,这已是言辞的极限了。

    “长者赐,不敢辞。此当饮也。”芈认真地说着话,没注意到熊荆的目光黯淡了下来,然后是久久的沉默。

    芈这时才明白丈夫顾及的是谁了,赢南、姬玉,这些人都不是阻碍,真正的阻碍是太后赵妃。子为父隐,即便赵妃鸩杀了自己,男人也要为赵妃隐瞒,不然就是不孝。

    赵妃会鸩杀自己吗?芈不知道。她不太清楚这背后的政治斗争,可秦宫斗争的残酷让她心有余悸夏太后薨后的第二年,告发长安君成谋叛,成亡赵,因功封长信侯。受封的当日,姑母就在华阳宫大骂赵姬,然后一整年不高兴,直到也谋叛,姑母才再度大悦,骂赵姬该死。

    赵妃现在的角色就是秦宫的姑母,自己的角色则应该是赵姬。想到这芈顿时心中发冷,好在熊荆已经抱住了她。两人乘着马,行往十数里外的临泽里。

    临泽里已近掌灯时分,绛摸摸索索的出了院子,她先是往里典家张望了一下,而后又犹豫的走向闾门。因为前日的婚宴,监门热情的朝她笑,她也极力镇定的回笑。她出门后监门迅速从门室里出来,看着远去的她有些不解。

    若是以前,他必要拦下她一问究竟,甚至可以不让她出门,天就要黑了,以秦律此时不得出里。然而现在南郡不在秦国治下,里内人丁出入极为自由,他已经很少这样做了。

    许是新夫吩咐她去做什么事情吧。监门心里默念了一句,快步入了门室。

    监门如此默念,天黑以后才返家的熊荆就有些抓狂了。出门前他吩咐过要绛烧好热水,回到家不说热水,连灯、连鬼都没有一个,屋子里冷冰冰的。

    “那贱奴逃了!”毕竟是新买来的奴隶,自己一不在家就跑了,点着火的熊荆愤愤。

    “逃了?”芈对此也吃惊。“彼等母女又能逃至何处?”

    “不知。”买女奴是用来做家务的,现在女奴跑了,熊荆不懂做家务,芈想做家务却被他拦住。“可至里典家。”

    “至里典家?”芈没有反对。她对里典之妻已有一些好感。

    “家奴逃亡,自要报官。”熊荆如此说道,实际他是想去里典家蹭饭,然后再请里典的家奴帮自己烧好火,暖好屋子。他怎么也想不到是,他向里典报官,绛跑出去也是为了报官。

    一个女子天黑后在邑外叩门大喊要报官,邑卒骂了几句,不得不开门。邑令府内,跪地的绛把怀里的包袱取出,大声道:“贱奴告主人偷盗,请官府明察,请官府明察!”

    “此何物?”绛跪在地上,主席上坐着的不是邑宰鱼,而是邑史簸。

    “此主人偷盗之物也。”绛从包袱里掏出一串组佩玉饰。哪怕堂内昏暗,玉饰也光彩夺目。看到那么一大串佩玉,原本带着应付心思的邑史簸刹那变色,这肯定不是普通人家的东西,这是贵人家的东西。

    “你亲眼所见主人偷窃?”邑史吃惊之余追问。

    “此物、还有此物、还有此物……”包袱里不仅仅有组佩,还有芈的玉笄、还有几版爰金。“主人乃庶民,与一女子淫奔至此,若非偷盗,焉有此物?”

第九十七章 生忧

    告奸在秦国常见,不告奸即连坐。按秦律,丈夫偷盗,妻子知情不告,有罪;妻子确实不知情,也有罪。前者,妻子罪同偷盗;后者,因为连坐,妻子被收为官奴。

    绛的丈夫被罚赀盾甲,家中出卖房舍器物牲畜所得的钱仍然不够赀赎,结果就是居作,每日八钱、六钱以偿还这笔钱。居作辛劳,男人干了几个月就死了。人死债未消,作为妻子的绛要继续居作还钱,直到楚军收复旧郢。

    封于冶父的养虺不管什么隶臣、居作,凡是欠官府钱、也就是欠他钱的官奴隶,一概发卖了事,还了他的钱那就两清,于是绛被卖为奴。和其他楚军将卒一样,养虺很看不起旧郢这些被秦人奴役了五十年的庶民,觉得他们是秦人而非楚人。他不屑占他们的便宜,卖奴所得扣除债款后,其余皆由奴隶本人所得。

    绛无依无靠,冶父又未及战火,并不清楚世道已经变了。她整理家什时偶然发现包袱里的玉佩,第一个反应就是报官。至于为什么要报官?没有任何理由,反正就是要报官。

    熊荆带着酒肉到里典家,和里典喝酒吃肉的时候,里典家的奴隶帮他烧好了热水,暖好了屋子,酒足饭饱才和芈回家睡觉。打枪也是体力活,芈在里典家吃完饭就打瞌睡。回去熊荆没有牵马,只将她横抱在怀里,走向自己的家。

    入了房,放上床时芈醒了,她赶忙起来伺候熊荆梳洗,两人就在浴桶里欢爱,浴桶差点散架。完事一觉睡到下半夜起来如厕,熊荆才想起自己没有喂马。以前这是圉人做的事,现在要他亲自动手。喂马要从仓房中取出熟菽和干草,他一掀开干草,便看到了睡在草堆里的女僮。

    “莫走了贼人!莫走了贼人……”天快亮的时候,游徼求盗踢开了临泽里的闾门,急急闯至熊荆的院子,十几个亭卒手持兵戈,用力撞进了院子。

    “禀游徼,未见男女贼人,唯见……告妇之僮。”为首的亭卒很快奔出堂室禀告,这时候里典、里佐、监门已经被几名亭卒押了过来,他们全跪在雪地里。

    “再搜!”深夜风雪中奔行十里,求盗、游徼都不甘心这样的结果。负责这一片治安的游徼更是一剑指向里典,喝道:“贼人何在?”

    大秦治下快五十年,深更半夜突然被亭卒拖出被窝,被游徼用剑指着,这是平常不过的事。你没犯罪,但邻里有罪你也有罪。对官吏那更是日常,里内出现盗贼,里典、里佐、监门这些人皆有罪。

    看着眼前的长剑,自认倒霉的里典哭丧道:“我弗知啊!此人……贼人昨夜言奴隶逃亡,于我舍饮酒,又要我之家奴为其烧水烧火,定昏时方与其妻告辞而去。谁料、谁料……”

    堂堂正正的丰男子,竟然会是盗贼,里典死的心都有了。他还欲说话,左邻右舍也被亭卒抓了过来,这些不知发生何事的人惊骇中哭哭啼啼,院子一片嘈杂。监门趁机挣脱按着自己的亭卒,跪奔到游徼目前大喊道:“小人告奸!小人告奸!里典受贼人之贿,掩贼人走也。”

    “莫要胡言,”里典大急,“我何曾受贼人之贿?贼人于里外偷盗,我何曾……”

    里典争辩,监门还未看向邻舍,跪在雪地上的邻舍就大声叫喊:“小人亦告奸!小人亦告奸……,里典受贼人之贿,我等亲眼所见,亲眼所见。”

    “里典之家藏钱多矣,便是贼人偷盗所得。”邻舍捕风捉影,力求立功的里佐却给了他致命一击。“藏钱之缶埋于院中桑树之下,当有千钱不止。”

    偷盗两百廿钱以下到一钱,流放;偷盗千钱那已是重罪。里典愤恨的看着里佐,他年老无子,日后还准备推荐里佐为里典,从未想到里佐会出卖他。

    “禀游徼,贼人翻垣而去!”一夜折腾,天这时候也渐渐亮了。亭卒才看到后院的墙垣被人扒开上半截,贼人就是从这里翻墙逃出去的。

    阳光照耀着纪郢王宫前的大廷,茅门两侧高阙耸立。这个时候已是上朝时间,前几日大王出游不视朝,今日是腊祭,即便大王不视朝,诸敖也要代大王视朝吩咐腊祭之事。进入正朝大廷的朝臣以为今日将是淖狡、昭黍等人视朝,没想到寺人一声‘大王至’,头戴皮弁、衣白裳素的熊荆走了出来。

    宫中皆传大王与芈女公子淫奔,没想到大王出现。朝廷上‘轰’的一响,百十个人叽叽喳喳,宛如大市。

    “如何?今日寡人不当视朝?!”熊荆眉毛一挑,扫视阶下群臣。确定那女奴去告官后,他和芈急急翻墙而出,策马往纪郢方向疾奔。夜间官道禁止通行,只能走无人的小路。到了纪郢城外找到一家逆旅将芈安顿,这才入宫视朝。

    一夜狼狈,但此时他是楚国大王。在他的逼视下,大廷上迅速安静。这时候他才向群臣三揖礼,群臣也向他恭敬回礼。

    “今日腊祭,本当言腊祭之事,然,”熊荆看向阶下群臣。因为是腊祭,尽管秦军正越过无人防守的卷城和缯关,大踏步进入方城,廷上还是站满了人不能脱身的领兵将率皆派自己的亲信家臣立于朝廷,参与腊祭。

    熊荆对群臣点头,这才继续说话。“然有一事使寡人生忧,若寡人薨落……”

    “大王初加冠,年少盛也,岂言薨落。”淖狡察觉到了什么,赶紧出列进言。

    “大王此言误也,大王春秋鼎盛,何言不吉之事。”朝臣们没想到熊荆说的是这种事,个个都摇头。熊荆年龄不到二十,身体又健壮,根本不可能薨落。

    “噤声!”按朝廷言谈之法,任何一名臣子说话都不能被打断,熊荆是大王,大王说话更不能被打断。一侧的宾者大喊噤声,群臣立即噤声。

    “寡人之忧,一忧子孙以为秦制为善,改承包而行郡县,废敖制以行三公;二忧子孙以为周制为善,废勇信而尊亲戚,改楚俗以为周俗。如此奈何?”熊荆说薨落让群臣动容,说忧虑也让群臣动容。

    朝廷上旧臣已经很少,绝大部分都是新臣。这些人或是氏族承包,由县公变成了包公;或则是靠勇武有信成了誉士,然后被其他誉士推荐上来。行秦制,两者不愿;百越长老就更不愿意了,他们是带资入股,行秦制就是要没收他们原先的部落土地,真这样他们肯定拼命。

    而行周制,氏族皆芈姓,因为县邑权力可以继承,并不怎么反对。誉士就不同了,真要‘封建亲戚,以屏宗楚’,他们这些早已破落的贵族余子绝无可能立于朝廷;百越长老全不姓芈,行周制的结果与行秦制的结果并无不同。

    朝廷上又是一片轰乱,唯有昭黍、孔、宋义少数几人心中惶惶。其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们又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心中一激动,不顾身份的孔便上前揖道:“大王欲变夏为夷,举国皆成蛮夷否?”

    孔与其说是揖告,不如说是指责。他声音很大,大到轰乱的朝廷又安静了下来。

    “齐国行周礼否?魏国行周礼否?赵国行周礼否?秦国行周礼否?”熊荆看着他笑,他知道会有人跳出来。“以上诸国皆不行周礼,皆蛮夷否?”

    政治上的周礼只存于战国之前,战国以后各国实行的皆是法家。楚国县尹封君制并行,楚武王创立县制的时候,楚国被中原视为蛮夷。

    “天下攻伐数百年,此不行周礼之祸,大王不行周礼而行敖制,此谬也。”孔出列进言,宋义也只有硬着头皮出列进言。

    “谁缪?!”熊荆又瞪着宋义。“天下人丁三千万久矣!小国之诸侯子嗣三百年前便封无可封,此周礼崩坏之根源。列国不互相攻伐消耗多余之丁口,坐待盗跖而起否?

    行周礼百姓便不要食粟?行周礼百姓便不要穿衣?人丁繁衍,一户授田早已无百亩,行周礼便可成仙,不吃不喝不衣不住?”

    “大王谬也。”宋义被熊荆一瞪就不知答话了,好在孔立即反驳。“此乃为富不仁者多矣!富者绫罗绸缎,贫者烂麻遮体;富者食前方丈,贫者菽芋果腹;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若大王复周礼、行仁政,以民为贵,天下大安也。”

    孔说完便对熊荆大拜,为民请命,熊荆却猛然抽剑。阳光穿过正朝屋顶的陆离瓦落在他的长剑上。耀目的光芒中,他一剑将几案砍翻,怒斥道:“

    寡人所有,乃先祖先君勇武所取。誉士所有,凭勇信所取。氏族所有,乃因彼等姓芈,荫先祖先君之余勇。百越所有,一如寡人,皆其先祖所余。富者搜肠刮肚、俯仰欲得,所有以智算所取。

    庶民无勇无智,凭何为贵?若欲为贵,先问寡人之剑!”

    “庶民何以不可为贵?”孔针锋相对。“大王、贵人、富者所食、所用、所穿,皆庶民辛劳所得也,庶民何以不贵?”

    “辛劳便为贵?”熊荆没发怒,只觉他的反驳极为可笑。“奴隶也辛劳,奴隶为贵否?牛马也辛劳,牛马为贵否?蒸汽机也辛劳,蒸汽机为贵否?

    勇信即贵族,辛劳皆奴隶!我赫赫楚国,绝不以奴隶牛马为贵,绝不以勇武才智为卑。儒家欲行仁政,大可自建其国,与我楚国无涉!

第九十八章 一线

    熊荆与孔两人的对答太快,旁人根本就插不上嘴,而孔并不能辨过熊荆。儒家直言好似一个处处是缝的竹簸箕,不缜密不结实,稍微用力一戳,就能戳出一个大洞。

    理论如此,最重要的是思想。儒家自孔子以来,乃至秦后堕落成为儒术,都是想制约皇权,同时追求一个君明臣贤、国泰民安,‘老吾老、幼我幼’的乌托邦世界。这样的乌托邦由王莽建立,然后迅速倒台。

    城外兰台宫,身着朝服的太傅孔谦在儿子孔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下车,登阶步入明堂。明堂内的宋玉见他来,与儿子宋义一起上前,两对父子以礼相见,礼毕才退下叙话。

    最先开口的是更老的孔谦,他无奈道:“孺子……不可教也。”

    孔谦对熊荆是抱有希望的,更了解熊荆的宋玉则早已对他放弃了治疗。宋玉闻言道:“楚人自称蛮夷,数百年来一直与周人分庭抗礼,至先君庄王,国中方行周礼。奈何政乱,郢都所行非全国县邑皆行,故而今日大王……”

    宋氏非芈姓,乃姬姓,宋玉之祖是郑国的公子宋。公子宋很陌生,但食指大动、染指于鼎却传于后世。公子宋当时乃郑国的权臣,楚国送了一只鼋给郑灵公,郑灵公故意不分鼋羹给公子宋,公子宋于是染指于鼎。恼怒的郑灵公要杀公子宋,公子宋闻讯先弑杀了郑灵公。

    此事之后公子宋被杀,他的子孙离开郑国,迁入楚国,以宋为氏。此时的楚国正值庄王在位,崇尚周人礼乐的庄王拜公子宋之子宋为大夫,宋氏才传承自今日。

    楚国八百年,武王起开始抛弃氏族格局下的敖制,学习周人制度,实行王制,完善国家机器;庄王起抛弃氏族文化,全面学习周人文化,力图摆脱蛮夷的身份。宋氏作为全程参与者,对楚国的周化一清二楚。也正是明白楚国周化的过程,他对熊荆不仅看不懂,而且完全失望。他不觉得孔孟的理想能在熊荆身上实现。

    “天下战乱至此,黎民何时方能安其居、乐其业?”宋玉虽然是在劝慰,但他不松不紧的态度让孔谦不悦。“君乃太傅,大王不教,你我之过也。”

    “大王不以太傅为太傅,大王不信我等未脱稚气之言辞,大王随口便能编纂出更好的骗人至理……”宋玉满脸苦笑的引述熊荆今日视朝时的话,他觉得这两句话就是对自己和孔谦说的。“你我又能奈何?太傅欲弑君耳?”

    “弑君乃非礼,岂能行之。”孔谦碰到毒蛇一样形容一震,立即拒绝。

    “既不弑君,我等又能如何?”宋玉笑道。“天下非一于秦,便一于楚。秦人已有荀子,然大王却不欲弃楚国而一天下,即便一天下,也是重武轻文,以武为尊。如此之天下,必又是征战不休,攻伐不已。我儒家之说,大王取礼而不取仁,视百姓为奴隶刍狗。”

    “再使人击路鼓可乎?”孔谦明白宋玉的意思,于是问道。

    “再使人击路鼓,大王必笞之,何用?”宋玉反问。他见孔谦还是不甘,再道:“王廷之事确是大王家事,彼等以此击路门之鼓,过也。真以为大王不杀人?”

    “大王杀人,天下知其不仁,必当弃之。”孔谦犹自说道。

    “大王杀人确是不仁,然大王比秦人仁义百倍,天下弃秦人否?”宋玉再度反问。说话间他看了看孔谦,担心他已经老糊涂了。上古竞于德,中世逐于智,当今争于力。力才是天下归属、统治与否的根本,仁义只是儒家对外的统战工具罢了。作为统战者,必要把自己和工具分清楚,要知道统战工具的实质,不要相信自己要别人相信的,这是根本原则。

    “那当如何?”孔谦并没有老糊涂,他只是不甘心。

    “大王大婚将至。”宋玉说起了一件毫无关系的事情。“大王甚爱芈女公子,必立芈女公子为王后,芈女公子所生之子当为太子……”

    “太子?”孔谦错愕,从太子着手确实是一条路,但这条路时间太长了。

    “再便是学舍和报纸。”宋玉道,“若千万学子都知仁与不仁,举国当仁也。”

    “然学舍之权不在诸氏便在誉士,何以使学子知仁?文学侍从数年前便不再考选,学子皆以武为荣、以文为耻,何以使学子知仁?”孔谦述说着残酷的现实。

    楚国的政制,楚国的人才擢升选拔机制,已改为以武为中心,非以文为中心。政治体制决定了文人根本没办法再度执掌国家权力,一旦现在的这批文臣老死,掌握权力的武将就会维护以武为荣的政治传统和选拔机制,这个替代过程将发生在熊荆为王的这个时期。

    “且如今杨朱之说盈国,”孔谦的述说还没有结束,“人人不拔一毛而利天下,只求人人不损一毫而利己。此等谬说,王者何以治天下?

    学舍今岁起又开名学之课,言‘马非马、离坚白’之论,欺惑愚众,我数请大王至今不得其果。那綦毋子得大王巨金,欲办名学之报,此报与杨朱之报下月同出……”

    与关心宋氏一族前途的宋玉不同,作为孔子七世孙,学派斗争这根弦孔谦一向抓得很紧。楚国的学说其实很乱,兰台宫持法家学说的人也有(当然此人声称研究法家是为了研究秦国),但总得来说,儒、道两家还是主流,墨家主要在宋地。

    而整个天下,依然是杨、墨两家的天下。战事欲烈,税赋越重,有产者皆信杨朱如果天下有产之人都不缴纳税赋,那么列国就没有钱粮打战,天下就安宁了;

    战事欲烈,生计越窘,无产者皆信墨家如果列国之间都信奉墨家非攻,那天下就太平了,而如果国君、有产之人都知道兼爱,那自己的生计也就有着落了。

    战争激烈的三晋地区,孔子重建礼乐和孟子‘民为贵’都没有市场。前者显然不可信,因为礼乐一直崩坏,从来就没有好转过;后者显然不可能。肉食者鄙,怎么可能‘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呢?庶民死再多,君王依然奢靡无度。

    原本儒、道为主流的楚国,因为熊荆‘勿全身,毋宁死’之言,杨朱之说当即南侵,先是楚国控制的大梁北城,再是陈县,而后一直沿着汝水深入郢都;

    杨朱以外,又有名家。名家主要是公孙龙、尹文等人。公孙龙曾是平原君赵胜的门客,其徒綦毋子受太卜观曳之邀居于郢都,但綦毋子进入郢都便沉寂。直到前几个月,教导学子如何诡辩的名学课本出版,传言全国学舍四年级皆开名学课,孔谦才发现名家在与儒家争夺学子。前几年默默无闻,那是因为名家在巫觋中培养一批名家学子。

    说起这些事情,孔谦甚至有一种儒家行将灭亡的感触。儒家讲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但杨朱无君;名家虽不言政,但名家诡辩。儒家的论说并不缜密,以名家对儒家,圣人之言不是只可意会,便是处处漏洞。比如名学课本第一章便是《言‘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之谬误》,这几乎是要把儒家吊起来抽打。

    孔谦忧心儒家存亡,宋玉忧心宋氏存亡,两个太傅一时无言,只能叹息。以目前的趋势,即便太子还是以儒家为太傅,也没办法改变日渐楚国在另一条道路上越行越远。

    “父亲,大王数倡勇信,并无谬误啊。”孔谦走后,听了半天宋义没觉得孔谦说的有理。

    “并无谬误?”宋玉看着儿子,这才发现儿子被统战了。

    “然也。”宋义犹不自觉,他话语中带着年轻人固有的激情。“我楚国勇信为贵,孩儿以为然也。今大争之世……”

    “今确为大争之世,然你可立于阵前,成誉士否?”宋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宋氏从公子宋起,就不以武技而以心术见长。“你不成誉士,乃翁死后,你便是庶民,你愿否?”

    宋义将自己代入楚国,那是豪情万丈、长风万里,可一旦想到自己将来变成一介庶民,他就彻底懵逼了。他是年轻,可他不傻。煞白这脸,他喃喃道:“那、那当如何?”

    “如何?”宋玉也在想这个问题,好在他终于想到了一些人,遂道:“会有人……”

    宋玉的言辞有些夸张,三朝老臣的他,自己死后儿子不可能立即变成庶民,可这个趋势无法逆转。宋义起先被争天下的豪情浸淫,一旦冷静下来,不要说立于阵前不能成为誉士,就是立于阵前能成为誉士,他也没那个胆子去军中做一名甲士。

    嘴上爱国是安全的,阵前爱国是危险的,越聪明的人越能洞悉这个奥妙。作为一个郑人,哪怕身上流淌着姬姓的血,也不能挽回郑卫之风数百年来对人性的侵蚀。而这不但体现在身为儿子的宋义不敢从军,也体现在作为父亲的宋玉不敢出头,因为会有人出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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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楚帝国介绍:
公元前241年(秦王政六年),关东五国最后一次合纵攻秦失败,败亡之势已无可挽回;
降生于楚国王宫的熊荆,身不由己的卷入这段六王毕、四海一的历史。
*
诗与书,礼与乐,八百载璀璨文明;
战与火、铁与血,两千年尘封故事;
先秦与现代、天下与世界,全然不同的人类上古史。荆楚帝国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荆楚帝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荆楚帝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