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谎言
后宫正寝所争斗的,仍然是以武驭文、以文抑武这个老问题,而非周礼与楚政的表象之争。周礼中有以武驭文的内容,也有以文抑武的内容,归纳周礼而成的儒家也是如此。只是孔子时期的儒家,已经有很强烈的以文抑武迹象,到孟子变成黄左,到荀子就儒法合流了。
贵族、庶民、官吏都能从中周礼中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但很显然,孔谦、宋玉嘴里的周礼,肯定是孟子式的周礼,荀子嘴里的周礼,肯定是儒法合流的周礼。这就像老欧洲的自由主义,到了美国就是新保守主义;莫斯科东方大学的学生,到了延安就成了老布尔什维克。这不是谁先进与谁更不先进的问题,这是时间顺序更靠后的问题。
楚国可以说自古以来就不是周人世界的一部分,而是反周人世界的一部分。管仲喊出‘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的时候,楚国是处于戎狄这一边的。既然有这样的历史渊源,那就不必在周礼中寻找真理,完全可以在楚政的政制架构下,融合周礼合适的部分,比如礼;抛弃不合适的部分,比如仁。
即位九年,熊荆越来越清楚国家的本质。中学大学的政治课本没有骗人,国家就是一个阶级统治另外一个阶级的暴力工具。这是本质,本质之外还有末余,这就像一把剑还有一个剑鞘一样。这个所谓的剑鞘,就是所谓的统战。
楚国三百万人丁口,只有少部分丁口是统治阶级,大部分丁口都是被统治阶级。要让被统战者毫无反抗,乃至心悦臣服、载歌载舞,必需进行统战。忠君爱国,轻薄徭役,这些自然是统战,但最重要的统战还是庶民对自己政治身份的认同,即:‘我是楚人。’
当一个夷人、一个越人、一个巴人自称‘我是楚人’时,代表他愿意被楚国王廷、诸氏贵族统治,他会老老实实的交税和傅籍。这就像那个被知彼司策反的秦国官吏一样,他本以为自己是秦人,当知彼司告诉他他本是戎人后,他就毫无顾虑的叛变。后来他也不要自己的赏赐,举家直接奔塞外去了。他是戎人,狐死首丘,总是要回去的。
有统战自然有反统战。‘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行仁政而王天下’,这就是经典的反统战。以人性中的善为引导,刻意模糊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差别,形成一种大众民主、人人平等的美好模样。这种统战的另外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劝说统治者放弃武力,道德至上。
熊荆记忆深刻的就是,清末摄政王载沣说‘有兵在’,张之洞哀叹这是亡国之音(意味着清廷统战彻底失败),后来满清果然亡国。实际呢?满清哪还有兵在?武昌起义就是兵(新军)发起的,平叛的兵(北洋新军)在有前车之鉴袁世凯的率领下,一番东摇西拽,把满清给拔退位了。
武力是统治的根基,统战是统治的缘饰,国家就是这样存在的。现在有人希望通过换一种缘饰,让武力彻底腐朽。虽然这对他有利,可以让他权力像赵政那样大,但他是拒绝的。
他绝不容许楚人不管是作为统治者的贵族,还是作为被统治者的庶民放弃勇武,将来任人欺凌;他也不容许楚国将来变成一个官僚帝国。赵政看上去大权在握,可秦王室最终会变成官僚机构的傀儡,总有一天王命不出咸阳。
正寝明堂,相对而坐的师生完成第一轮交锋,熊荆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冠子则刚刚明白自己的学生要做什么。或真或假的站在学生的立场,冠子思索道:“既不用周礼,大王如何治天下?殷人代夏,此天命也;周人代商,此天命也。他日楚人代周,亦天命也。而天命又关乎周礼,大王不用周礼,如何言楚人得天之命?”
“天命?”熊荆念着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词语,这当然是周人统治缘饰的一个部分,是所谓的统治法统。正是因为有这个法统,庶民才会心甘情愿的自称自己是周人而不是殷人。天命概而言之,就是君权神授,凡人不可亵渎。
“然也。”冠子点点头,站了起来,继续之前的游说。“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百姓有过,在予一人,今朕必往。秦乃虎狼之国,其政暴虐,大王怒而灭秦,奉天命也。秦亡以后,大王即是天子,既是天子,又如何不行周礼?”
如果是别人,真的要被冠子说服了,然而熊荆笑了起来。他道:“天命之说,只起于周人,商汤所谓的‘有夏多罪,天命殛之’,不过是周人篡改之辞罢了。殷人治国从不以天命。”
熊荆笑,冠子也笑。周人只是殷人的母系血脉(娶了殷人之女),因此无法继承殷人的法统,不得不另外创造发明了天命。为了使得天命看起来显得‘自古以来’,周人又以天命为主旨,重新编纂了远古历史。将历史扭曲为‘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为政权的合法性背书。
这就是好像后来历史上的秦国灭了六国,启用五德始终说,将自己标榜成水德,说自己尚黑。同时重新解释历史,在封禅书上说什么‘黄帝得土德,黄龙地见。夏得木德,青龙止于郊,草木畅茂。殷得金德,银自山溢。周得火德,有赤乌之符。’
这当然是标准的政治谎言。殷人神灵即先祖,先祖即神灵。帝俊是众日之父,羲和、常羲是帝俊之妻,两人生下十日和十二月,‘丁’、‘乙’、‘辛’这些都是日名。商王不是什么天子,而是活在人世间的‘日子日孙’,他们全都是日神。
秦国,秦国‘秦襄公既侯,居西陲,自以为主少嗥之神,作西畴,祠白帝’、‘秦襄公时,栎阳雨金,秦献公自以为得金瑞,故作畦畴栎阳而祀白帝。’真按五行始终说,秦国明明是金德,尚白。但是为了统治法统,不得不削足适履,改尚白而成尚黑。
绝大部分民众都生活在自我安慰式的政治谎言中,统治者则负责编造这些谎言,让他们心甘情愿、感激涕零的接受统治和奴役。冠子既然能著书立说,自然窥破了统治的所有秘密。是以当熊荆呵呵笑起,他也跟着呵呵笑起。
“大王可称为之子也。”冠子笑容中带着尴尬,这个学生是越来越难哄骗了。
“老师谬赞,不佞岂能称子。”熊荆摇头。他不敢见多罢了。
“然大王何以治天下?”师生间的笑容不过一瞬,冠子继续问道。“楚国敖制之政,不可治天下也。”
“秦人大兵压境,不佞怎会去想何以治天下。”熊荆叹道。“不佞所知者,并非神灵、天子可治天下,譬如波斯,万王之王亦可治天下,又譬如……”
“万王之王?!”熊荆话说到一半就被冠子打断了,他听到‘万王之王’身体就震了一下。
“然也。亚述之王自称己为万王之王,波斯人因之。”熊荆解释道。
“此乃制也,而非命也。”冠子摇头。熊荆举的例子有些错误,万王之王是一种统治制度,而不是统治法统。
“周人自称其受命于天,又言民意即天意,为何不能受命于民?”熊荆问道。
“民意即天意不确也,若民意真是天意,周人何以为天子?”冠子闻言又是摇头。
周人天命法统中包含了三个因素:天、朕、民。朕受命于天,民意即天意,朕代天治民,三个逻辑构建出一个三角关系,看上去可以互相制约。实际这些关系中,朕受命于天是真的,朕代天治民也是真的,民意即天意妥妥是假的。天本是虚无缥缈的东西,百姓要减税如何告之于天,天又如何告之于天子?
“然地中之海诸国之王多数受命于民。”熊荆道。
“其王如何受命于民?若庶民不以其为天子,若之何?”冠子奇道。
听闻冠子的问题,熊荆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翻译时经常会犯的错误。因为文化与传统的差异,一些外文词中文里没有与之对应的词,一些中文词外文同样也没有与之相对应的词。天下‘民’的概念和地中海‘民’的概念并不完全对等。
他想了一想,纠正道:“不佞口误,受命于民当称之为受命于国人。国人之于外朝、贵族之于正朝,授命于君王,君王以此治国。又或是国人之于外朝、贵族之于正朝,举荐一臣,彼代王行政,如此有罪乃臣之罪,有功乃王之功。”
熊荆无心讨论治天下,这还太早,他简单的说辞再度让冠子摇头。“天下列国,赵人必举荐一赵人,齐人必举荐一齐人,楚人自然举荐一楚人,诸国皆不同,何以受命于民而治天下?”
第一百章 未完
战争还在继续,然而天下势必一统,这点已毫无疑问,即便当初坚持保持诸国的熊荆,也对局势渐渐失望。天下一统,以何种学说治国,是冠子最最关心的问题,这也是他和孔谦、宋玉等人的不同之处。
“庶民不可持也!”冠子咳嗽了几声,春天湿冷,去年劳累几个月的他似乎还未恢复过来。
“庶民不可持是因为他们无权,不觉得国是他们的国。朝国人之举,正是为赋予庶民大权;重文教之举,则使庶民懂得国是他们的母国,而非贵人之方国。
秦法轻犯则重罚,重罚并非为了教化民众,而是为了敛财和敛奴。特别是敛奴,赀甲赀盾,庶民无力赀时便沦为官奴,秦国工程众多,所赖官奴数十万之巨,不重赀甲盾,官奴何来?我给庶民以自由,给庶民以权力,他日秦军攻来,他们必誓死以战。”
“然则此只可守不可攻也。”冠子并非不明白学生的意思,而是不赞成学生的策略方向。身为赵人的他,一直觉得合纵才是解天下之危的办法。
“老师,当今天下,已无合纵的可能了。”熊荆看向冠子,深为他抱着合纵不放而惋惜。
“若魏王……”本次不能合纵的关键在于魏,可魏王真答应合纵就真能合纵吗?以往的思维惯性是合纵秦国必定惧怕,可细想现实,五年前合纵之败已经证明合纵并非灵丹妙药。
“子荆以为,”冠子沉吟着,“赵国可行楚国之策否?”
“行楚国之策?”熊荆不解其意。“赵国也要朝国人而议政?”
“非也非也。赵偃得位不正,是比不上子荆你的。”冠子摇头。“赵国不行朝国人之政,只行重文教之政,子荆以为赵国可行否?”
“学生不解赵国,不知是否可行。”在熊荆心中有两个赵国,一个是后世两部电影中的赵国,赵人都显得极为刚烈;再则是现实中的赵国,有慷慨悲歌之士,如廉颇,也有‘仰机利而食’之徒,如李园。
亲见之外,听到更多是赵国男子‘轻为奸,起则相随椎剽,休则掘冢作巧奸冶’;女子则是‘鼓鸣瑟,设形容,揄长袂,游媚贵富’。不管这些传闻是不是真的,熊荆所见的赵人总觉得没有楚人那么纯朴,这恐怕才是秦昭王说的‘楚剑利而倡优拙’吧。
“老夫欲再行赵国。”冠子道,“劝赵王行重文教之政。若可,请子荆售印书之器于赵。”
纸张制造是楚国之密,赵国没有纸可从楚国购买,印书之器不同。邯郸写好的文稿不可能拿到郢都来印刷,故冠子有此一请。印书之器的重要性显然在钜铁之下,钜铁都可以售,印书之器自然也可以售。只是,赵国真能察觉到文教之政的力量吗?
“楚王庙见当日,昭令以行‘朝国人、重文教、崇鬼神’三政,此乃偃甲息兵之策,秦楚将和也。”邯郸赵宫燕朝,郭开拿着新到的讯报向赵王汇报,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消息,秦楚将和的判断上次朝议时赵偃就有了一些心里准备。
“禀大王,楚国确想与庶民休息,据闻城阳三十余楚军,大半已遣散回家,以务农耕。”一边的相邦建信君也道。“请大王撤回大军,并遣使咸阳向秦国请罪,以再修赵秦之好。”
“寡人闻之,亲王素恨赵人。相邦以为,秦王会与我赵国修好?”赵偃并非昏君,即便有‘昏’,也只是因为王者私利和国策不可调和。
“臣以为,足秦王之所欲,必能修好。”建信君道。
“秦王何欲?”赵偃看了一眼郭开,见其没有反应,又紧盯着建信君。
“秦王之大欲,乃灭六国一天下,此欲不可足。然,昔日秦王质赵之时欺辱秦王之人,大王可杀之献于秦王……”建信君道。
“万万不可。”郭开将其打断。“秦王绝非好与之人,岂会因几个首级放过我赵国。”
“大王,胡不试之?”建信君没看郭开,只看赵偃。“文信侯已去职,赵秦两国若不交善修好,秦人必伐我。楚国偃甲息兵,定不救我,不与秦国修好,又能奈何?”
“准。寡人准了。”赵偃挥袖,合纵因魏国而失败,结盟因楚国而失败,他现在是如坐针毡,顾不了那么多了。
“再请大王将长安君亦献于秦国。”建信君再道,这些赵偃愣住了。当年欺辱秦王之人不过是些质宫的小官吏,杀了就杀了,而成蛟是秦王之弟,两年前叛逃赵国,封于饶。在建信君看来,如果把他也献出去,秦王对赵国的怨恨,又能再少几分。
“大王若献长安君于秦,如何再取信天下?他日秦军再围邯郸,又向何人求救?”郭开长叹。“若大王献长安君于秦,各国士人必去之一空。”
“长安君不可献。”赵偃听完郭开所言,明白利害的他无奈挥手,“此举将使赵国失信于天下,而秦国又时常反复,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即不献长安君,当献文信侯与我交通之信函。”建信君再道。“秦王欲除文信侯而后快,然文信侯门客遍及秦国朝野,仅凭一二小吏诬告,秦王只能将其暂时去职,未能定罪。”
“大王,文信侯门客遍及秦国朝野,若我赵国助秦王杀文信侯,其门客必仇我赵人。”郭开反驳道。“文信侯之事虽与我赵国有干系,然我赵国万不可牵扯其中。”
两策都被郭开驳回,建信君已经不想与他相辩,直接说第三策道:“臣闻秦王欲得楚国钜铁之术,恨而未得,今我赵国既得,或请献于秦王,以求两国修好。”
建信君是先王留下的老臣,赵偃即位后为稳定朝政,依然以其为相邦。可他这个相邦本就是‘以色侍君’得来的,先王之时已饱受非议,今天所献之策,根本就是授人以柄。郭开已经不想反驳了,他对赵偃道:“大王,我赵国可撤津之赵军,且遣使向秦国谢罪。当年欺辱秦王之人,或可献于秦王,以解其恨。其余之策万不可行。钜铁之术,还请大王速速准予,若库金不足,臣愿敬献去年春申君所贿之金。”
“春申君所贿之金能有几何?”提起钜铁之金赵偃挺直的身躯就颓然了下去。未龀的楚王想钱想疯了,开口就要三万金,而后每造一件钜兵就要两金专利之钱,赵国哪有那多钱给他?连年战争下,一些赵民已经是卖儿鬻女,妻妹为娼了。
“禀大王,春申君献臣下一万金。”郭开看了看赵偃,犹豫了一下,可还是说了。
“一万金?”赵偃眼睛瞪圆了,“居然有一万金!你……”
“大王,臣下亦不知春申君赠金一万,家宰告之后日日不安,请大王恕罪。”郭开大拜,去年春申君遣使到郭府,贿金一事他曾告于赵偃,只是未言数目多少。现在把这一万金献出来,赵偃虽然生气,可他并非不分好歹,总有气消的一天。
“大王,如此我赵国可购楚国钜铁之术。”建信君大喜,“若能献之于秦王,秦王必大悦之。”
三万金赵国一时拿不出来,可两万金总是能拿出来的。再说楚国需要赵国的马匹,楚国值一两金的战马,在赵国代地不过一两千钱。只要齐国愿意放行,剩余两万金全部以马匹支付也未尝不可。
“大王,钜铁之术万不可献于秦国。献之于秦国,他日秦军攻赵,我赵人必受其害。”郭开又是顿首再劝。
“不与秦国修好又能奈如何?”赵偃也是长叹,“你说,你说,我赵国当如何?”
“我赵国……”郭开也不知道该如何。
长平之时赵秦或能一战,然秦国早非三十多年前的秦国,赵国亦非三十多前的赵国。最后行之有效的办法不过是通过赵姬收买吕不韦,使秦国的进攻矛头指向韩魏。只是这种收买也不是万无一失,晋阳三十七城丢失就是因为吕不韦控制不住朝局,秦军趁赵军伐燕,后方空虚时拔去的。现在吕不韦倒了,赵国又能如何呢?
“郭卿既然无策,便只能如此了。”赵偃看向建信君:“撤军。你速遣使入秦,除长安君不献,其余皆依你之策。然则,”赵偃看向建信君的目光逐渐转冷,“若秦国出尔反尔,如何?”
“若秦国出尔反尔,请大王治臣之罪。”建信君大拜顿首,声音不但不惶恐,反而带着喜悦。
楚秦之间的战事除了去年那次大捷,并没有给繁荣的咸阳带来什么波澜。春阳和煦,暖风扑面,贵人官吏们还是习惯穿着楚服居家外出,游览于渭河花红柳绿的两岸。所有人都知道江邑之战秦军大胜,斩杀楚军两万,可清水之战秦军大败,损失三万,朝堂却有些讳莫如深。
指挥这场战役的大将军蒙武已经去职赋闲,原因是他战心不坚、策略反复,而护军司空马当时的坚持却受到了赞扬此战秦军骑军袭破楚军大营,夺得楚将项燕之旌旗,胜负本在一线之间,坚持没有什么错,大将军蒙武惊慌失措、处置失当才是大错。
第一百零一章 炮车
夜幕落下的时候,大廷上堆得比门阙还高的柴塔被寺人点燃,火焰‘嚯’的一声迅速窜至塔顶,整个柴塔熊熊燃烧起来,光芒照耀着大廷,也照耀着大廷两侧的太社和太庙。
火焰燃起,庶民们皆是伏拜,以敬祭神灵,太庙内也隐隐传来祭歌。然而在灯火通明的大司马府北面玄堂,坐在讯文堆里的逯杲仍在一份份的阅读讯文。
命令大军速返方城的王命已经下达,十数万大军一刻也不耽搁,正准备往方城赶来,不知此事的逯杲仍相信攻楚是秦人的诡诈之计。他现在大致明白知彼司此前做了什么看见到那个反间计,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勿畀我这个浓眉大眼的也这么阴险毒辣。
秦王他见过多次,相貌阴骘、目光深邃,这样的人怨恨报复起来极为凶狠。可秦王真会如此暴烈的报复?不太可能。秦王如果这么暴烈,就不会在渭南会战中逃走了。他既然能以君王之尊扮作楚军力卒逃亡,又怎么不能隐忍杀妻杀子之恨?
而且翻遍知彼司的讯文,也不见反间计成功的记录,只有三名死间被处死、连坐数百人皆死的讯息,理由是乱言宫帷、诬蔑美人。秦国不是楚国,连坐处死几百人家常便饭,不是说处死了几百人就代表反间计成功,秦王因此暴怒。如果秦人将计就计呢?
一份讯文扫过,紧接着是下一份,再一扫而过,然后又是下一份。看到尿急,逯杲也不如厕,他没工夫如厕,直接解开下裳,拿起虎子一边尿一边读讯文。尿液不小心溅在讯文上也没关系,擦一擦就是了。
太庙悬车时开始腊祭,黄昏前结束,之后正朝、燕朝大摆宴席,群臣就宴。大司马府的仆臣把酒菜端上来时,逯杲置若不见。他把这几日的讯文又全部看了一遍,接下来做的和勿畀我一样,等待那些并不紧急的飞讯译出,然而这些讯文上依旧没有有价值的内容。
它们只是记录了秦国这架战争机器的部分运作:何处何处的粟米被输运、何处何处的丁女被征召、何处某日转运来多少多少马匹……。昏暗的玄堂燃着烛火,楚纸写就的讯文排在地上好似一片雪花,它们似乎在嘲笑逯杲,嘲笑他不自量力,更嘲笑他不得其法。
“拜见府尹。”、“见过府尹。”睡梦中的逯杲突然被声音惊醒,他睁开眼睛看时,发现天已经亮了,淖狡快步入堂。
“见过府尹。”他赶忙起来揖礼,起来不小心一碰,装尿的那个虎子侧倒,尿液立刻流淌在地板上,不但浸没了他的双足,也浸没了淖狡一只脚。
气氛一度非常尴尬,淖狡却不以为意,他道:“昨日小迁时大王已命援齐大军速返方城。此事已毕,你退下吧。”
“可、可……”尴尬忽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大军已经回转。逯杲自然知道楚军的操典以及条例,昨日下命,半天的集结准备足矣。今天早上,也就是现在这个时候全军就会拔营西进。楚军一旦西进,也就没办法办法援齐了,哪怕秦军最后真正攻打的是齐国。
“便不能劝说大王,再缓一两日么?”结巴了许久,虎子里的尿液全部流完,逯杲才无力的说了一句。“秦人灭齐只能于冬春之时,唯有此时大河不能行舟、瀛海也……”
“不能!”淖狡摇头。灭齐是灭国之战,如果不选在大河冰封的时节,十几万楚军会抄了秦军的后路。即便大河被秦人阻塞,楚军也可以像上次郢师袭临淄一样,跨海从莱州湾登陆齐国,顺着淄水行进到临淄北面,与齐军夹击秦军,可惜冬天黄海也不能行舟。
“再晚,商於、汉中之军危矣,襄城亦危矣!”淖狡拍了拍逯杲的肩,道:“你是封君,又是谋士,当知机密之事万不可言于外。退下吧。”
淖狡没有像逯杲之前说的那样杀人保密,而是直接让他退下。逯杲这几日废寝忘食,听闻王命已经下达,面色全然苍白,浑浑噩噩走出大司马府,才想起自己不知去哪。
大司马府人越来越多,机构越来越庞大,稚门内早就放不下了,最后只能分居于宫室和园囿,占了一大片园囿。逯杲此时就在园囿这一侧的大门,茫茫然看着街道上行人不知所措。
“新闻!新闻!大王以火炮换启王子骸骨家眷知彼司侯谍芈女公子之父荆轲鲁勾践尸骸返楚……”早上卖报的孩童无处不在,不是一个而是好几个。今天新闻标题实在是太长了,以致他们喊之前要深吸一口气。几个人见逯杲出大司马府,立即奔过来。“贵人读报否?贵人读报否?”
呆立一会,在纪郢没有宅邸只有临时居所的逯杲准备先去沐浴,之后用早膳。这几日尽阅讯文,与秦人的火炮交易逯杲早知。他还知道那些火炮都是有问题的火炮,按照造府递送到作战司的文件描述,那些火炮不但额外加重,用的不是钜铁而是生铁。生铁极脆,哪怕是半装药,几发、十几发下来炮身也要开裂,二十发到四十发肯定炸膛,测试中寿命最长的一门撑到第四十一发也炸裂了。
看过知彼司讯文的逯杲对报纸再也提不出什么兴趣,他袖子一抚,孩童就退散了,他们再度深吸一口气呼喊起来:“新闻!新闻!大王以火炮换启王子骸骨家眷知彼司侯谍芈女公子之父荆轲鲁勾践尸骸返楚;新闻!新闻!大王以火炮换启王子骸骨家眷知彼司侯谍芈女公子之父荆轲鲁勾践尸骸返楚……”
“至东城诚勇馆。”逯杲招手喊过一辆牛车,说了地址。他虽然获封假君,在纪郢并无房舍也无车马,上了车想到这一点的他忽然骂了一句。秦军大举攻楚国意味着他封在汉中的城邑即将被秦人占领,今年的秋税还指派人没收呢。
诚勇馆是在纪郢没有府邸又不想住驿馆贵族誉士们的下榻之处。城内外要么是级别很高接待国宾的驿馆,要么就是庶民商贾住的逆旅,前者太贵,后者太贱。王廷裁减下来的寺人宫女无处安置,便开了诚勇馆。馆内埃及凳、波斯床,冲水马桶、热水淋浴,住过的人都极为满意。
最重要的是扎堆,里头有大酒肆,晚上住客可以聚在一起喝酒。另外还有波斯、印度来的各种肤色的倡优,她们的乐舞与天下相比是另一种风情,可惜的是这些女子不能侍寝。
牛车上逯杲想着自己在汉中的封邑,机会没了,封邑也要丢了,想着想着不免觉得忧烦。这时候牛车偏偏停了,他推开窗牖喝道:“为何不走?!”
“禀贵人,石炭之车堵了。”楚军四十五岁以上不征,牛车也不要什么驾驭技巧,赶车的是个老叟。他见逯杲不耐烦,连忙回头解释。
道路确被运煤球的牛车堵住了。寿郢曲阳煤炭开采后,水运的便利让楚国城邑渐渐习惯用煤炭而不习惯用柴,运煤球的牛车四处可见。坐在牛车上的逯杲看去,前面十字路口的雪没有冻实,煤车车辙没在白雪里,几个力夫正在死命的推。不光逯杲这条路堵上了,另外一条路也堵上了。
“这雪天……”老叟抱怨了一句。纪郢下雪少见,下这么大的雪更少见。
“这雪天!”老叟的抱怨让逯杲想起来什么,又一时想不起来。
费了差不多半刻钟,煤车终于被推走,十字路口堵住的车辆一辆接一辆脱困。老叟回头想说道路已通时,没发现车厢里没有人,又看了几眼,里面真没人,那贵人不见了。
逯杲正在雪地里狂奔,他直冲入了大司马府,着急找府尹淖狡,淖狡不在又奔至知彼司,然而司尹勿畀我也不在。逯杲突然闯进来,毫无礼节的放肆大奔,府内的人全怪异的看着他,在他转回作战司时,郦且将他喊住了。
“此无礼也!”郦且很不高兴他这样狂奔,这里可是王宫。
“我、下臣,”逯杲喘着粗气,顿了一下才道:“下臣知秦人欲攻何处!下臣知秦人欲攻何处……”
逯杲说服淖狡获得阅读讯文的资格,目的当然是为了查找秦人的主攻方向。也是为了摆脱枯燥的术部,进入大司马府最核心的攻部。照说他这样的人进入攻部并无不妥,然而郦且很不喜欢他,这个人给他的印象就是很不守规矩、很有野心。
逯杲高声说话,郦且脸上不悦更甚,在郦且还没有说话前,逯杲抢着道:“炮车!炮车!大王以火炮换启王子骸骨家眷知彼司侯谍芈女公子之父荆轲鲁勾践尸骸返楚,”逯杲记忆力很强,更是不待喘息就念完报童要深吸一口气才能喊完的新闻,“秦人得我火炮,炮车所向即是秦人所攻之向。请郦君速速请知彼司侦查炮车车辙,以确去向……”
“炮车?”郦且轻笑,带着嘲讽。“此知彼司早知也,然东郡大雪,车辙早不见其踪。”
第一百零二章 止行
腊祭在援夕月末,腊祭后本该是朝廷官府封衙的日子,奈何秦国大兵压境,诸衙皆不得休息。昨日刚刚完成腊祭的熊荆也是如此,国事、家事、私事,三方面的事情这几天全纠缠在一起,使他疲于应付,而与秦国的火炮交易,更是焦头烂额。
昨日腊祭完飨宴时,熊荆说起火炮交易一事,群臣当时个个目瞪口呆,大王竟然把国之重器火炮‘交易’(实际就是送)给秦人了。好在淖狡出面作证说那些火炮存在问题,抽样试射表示寿命最长的一门也不过四十一发,根本不成战力。
淖狡这样解释,群臣中依然有人反驳,火炮形似铜钟,若生铁火炮不可久用,秦人大可用青铜另行铸炮,好在此人之言当场被工尹刀驳斥,声称秦人铸造不出火炮。工尹刀此言既出,大部分群臣没有再表示异议。
周人东迁,秦人方才立国。秦地没有铜矿,也和楚国早期一样不重周礼,此时秦国青铜器风格似周人,但器型都很小,而且多是明器。到春秋晚期情况不见好转,反而更劣,青铜礼器型体更小,工艺更加粗鄙,形制也变得极为简陋。
到了战国,战国中期秦国国力强盛,然而重视周礼的时期已经过去,青铜器开始实用化。青铜礼器开始被鍪、蒜头壶、茧形壶以及陶器取代,秦墓中陪葬青铜器、尤其是青铜鼎仍然少见,三鼎(即鼎列)以上的陪葬明器绝无仅有。
秦人立国起就不重周礼,楚国立国也不重周礼,而后才渐渐重视,加之境内有铜矿,铜器形制、数量、技艺皆优于列国,失蜡法更是独步天下。在对青铜器铸造有所了解又见过火炮模样的群臣看来,即便秦人战国起重视周礼,也铸不出青铜炮。
青铜器商周交替时期、西周前期技艺最高,所铸青铜器形制极大、用范最多。这时候铸造技术主要采用浑铸法、绝少有使用垫片,纹饰一范一制,整个青铜器一体铸造。
等到了春秋,从春秋中后期开始,分铸法取代了浑铸法,成为技术主流;会在器物表面留下痕迹的垫片大量使用;外表的纹饰不再一范一制,而使用专门的印模,通过印模在泥范上压出印记或直接在泥范上使用印模。进入战国,青铜器形制变得更小,而且重于表面,错金镶银,花纹繁盛,看上起花团锦簇,实际上铸造技术已不如春秋,更不论商周。
火炮不能分铸,也不需要在火炮表面错金镶银。铸炮需要采用商周、春秋之前的浑铸工艺,必须精确控制炮璧的厚度,保持铸璧的平整。以群臣对秦国铸造技术的认知,长度超过一丈的火炮秦人还真铸不出来。造府的判断则是,秦人最多铸出小炮,绝对铸不出大炮。
淖狡、工尹刀等人的解围让熊荆松了口气,这件事虽然不违楚律,可只是字面上不违楚律,稍有脑子的人都知道不能将火炮交予秦国。昨日晚宴时群臣沉默只是短暂的沉默,今天早上大楚新闻一登载秦人也将有火炮,立即激起轩然大波。熊荆把淖狡、昭黍等人召至正寝,问的就是此事。
“钜铁府乃王廷所有,焉能交予正朝?”听完两人之言,熊荆很是不悦。“王廷并未触及楚律。”
“王廷虽未触及楚律,然火炮乃我楚国重器,岂能交予秦人?芈女公子之事乃因其书与秦王,言可助楚秦盟好,不然正朝亦不会以赢南为王后……”昭黍幽幽说道。
此时熊启家眷、芈仞等人还在白宜府邸,昨日熊荆言及火炮交易,群臣第一反应就是大王故意如此。大王烧毁婚服,又与芈女公子私奔,种种迹象表明大王是极为不满意这场婚姻的。昨日又传太后以芈女公子之媵伤及赢南之故,不允芈女公子嫁入王宫,诸人更关注寝宫之事。
朝臣往那方面想,熊荆却没有此意。他道:“以炮易人数日前已行之,与芈无关。此前正朝未言火炮之禁,寡人予秦人假炮,此有何不可?昨日寡人已诺,师旅士卒若有失,全由王廷赔偿;若阵而败北,寡人之罪……”
诸事烦忧,熊荆的脾气变得很不好,正朝想接管钜铁府是不可能的,他最多同意他们派出监督人员进入钜铁府,严查钜铁府武器的去向。他此刻再度重复自己昨日宴上声明时,寝外突然有人大叫:“我欲见大王!我欲见大王……”,接着便传来阵阵鼓声。
“何人喧哗!”熊荆面色一凛,寿郢时路鼓连连被人敲破,没想到西迁纪郢又有人敲路鼓。
“禀、禀大王,假君逯杲求见。”一个寺人匆匆上阶,奔至堂内禀报。
“假君逯杲?”莫名其妙的人,熊荆对此人没有半点印象,哪怕当年同是兰台宫学生。
“其人曾想出攻城新法,而今为作战司谋士。”淖狡眉头一皱,他记得已经让逯杲回去了,他怎么来这里闹。“为知秦人攻楚还是攻齐,臣准他遍阅讯文,以定敌踪。昨日王命既下,今晨已嘱其返府。”
“那他为何来此喧哗?”熊荆闻言更加不悦,寝外的鼓声越来越急。
“臣、臣……”淖狡也不知道逯杲来这里闹什么,他对着熊荆一揖,快步出堂下阶。
逯杲正在奋力击鼓。虽然郦且告诉他知彼司早就在侦查炮车去向,他还是觉得自己是对的。知彼司只是知彼司,他们并不了解火炮,更不要说他们从未见过的炮车。他找不到淖狡、又找不到勿畀我,只能来路门求见熊荆。
假君也是封君,穿的是大夫穿的素裳而非士的玄、黄、杂裳,然而几日来的邋遢让素裳变成了黄裳,加上熊荆正在召见诸敖,甲士当即把人拦下。逯杲不得不一边大喊一边击鼓。大军已经拔营西进,他务要争分夺秒见到熊荆和淖狡,请求大军停止前进。
淖狡出路门见到他正要发怒,逯杲抢先喊道:“请府尹速令大军止行!”
“为何止行?”淖狡瞪着他。“你可知这是何地?此乃王宫正寝!”
“臣正想求见大王,以令大军止行。”逯杲笑道。
“王命已下,大军已行,怎可反复?!”淖狡怒容不改。“你且速离,不然大王必罪!”
“逯杲甘愿领罪,只求大王、府尹听臣一言。”逯杲忽然拜道:“秦人得我火炮,所攻之处必用火炮,故寻炮车车辙便可知秦人欲攻何处。”
“知彼司已寻炮车车辙,然东郡连日大雪……”淖狡的说辞和郦且一样。
“此误也!”逯杲急道。“炮车车辙不同重车车辙,炮车车轮有防滑之细纹,便是大雪所覆,亦可寻得。东郡连日大雪,方城连日大雪否?李信军已入方城,斥骑可见炮车车辙否……”
逯杲是亲自推过炮车的。各国道路都有辙轨,因此炮车的轮距与重车、马车完全相同。但炮车毕竟是炮车,用的不是木轮而是铁轮。车轮宽,轮面还有用以防滑的凸起交错斜纹。只要炮车走过的地方,路面就会被压出这种斜纹。知彼司注意炮车,仅仅注意车辙之深浅,根本不会、也不知分辩轮纹。
淖狡脸上的怒容渐渐消失,他返回正寝的时候把逯杲带了进来。“禀告大王,逯杲或可以炮车车辙之轮纹知秦人欲攻何处?”
此时熊荆正在昭黍商议其他事情,淖狡出去把寝外大喊击鼓之人带了进来。他面色不愉的扫了逯杲一眼,道:“郦且为何不知?速召郦且。”
任人唯亲、按部就班是楚国定律,逯杲身为作战司的谋士越过郦且在寝外击鼓,这点让熊荆很不认可。再看逯杲整个人,一副离经叛道味道。
“大王何以重郦且而不重臣之计?”提到郦且逯杲就有些不高兴。“臣正因郦且所阻,无奈下只能于寝外呼喊击鼓,此事关乎楚国社稷、天下安危,臣不得不如此。”
“大王,其计或可行也。”淖狡忙道。“我予秦人火炮,秦人用之。火炮所向即秦人所攻之向,而今只要令斥骑遍寻炮车车辙即可知秦人攻伐之虚实。”
淖狡之言让熊荆有些惊讶。他又打量了逯杲一眼,追踪炮车确实是一个办法,可是,“若秦人得我火炮,尽数运往咸阳……,若何?”
“大王误矣!”逯杲大声道:“我军攻城拔邑,数胜秦军,皆在火炮。秦人若是攻我,何不用之?难道秦人还想再败?秦人若攻齐国,齐国甲士五十万,地方千里,若不能三月亡齐,我必救之。我若是卫缭,必以大王所予火炮攻齐。火炮一鸣,齐军皆溃,齐军一溃,秦军兵至临淄城下,以我火炮攻城之法攻城,齐必亡也。”
“请大王勿听其言。”谒者去召郦且,刚才听闻路门传出鼓声,郦且用脚指头都能想到是谁在击鼓。他带着甲士本想把逯杲抓回去,还是晚了一步。
“车辙之事,知彼司早知也。”郦且在堂外远远喊了一句,入堂对熊荆揖礼后再道:“然东郡、河南地连日大雪,车辙皆覆,不见其踪。”
“炮车之轮皆有凸纹,寻其纹而非寻其辙也。”逯杲不服气的道。
“若不见其纹而淮水冰封,若之何?”郦且斥道,他再度揖向熊荆。“大王,秦军输运之车数以万计,欲寻其纹需数日之久,彼时淮水封矣。齐国非我国,岂能为齐国行险!”
第一章 始与终
腊祭就是除夕,腊祭后的正月就是新的一年了。上一年发生很多事情,但最大的事情莫过于齐国的近邻、立国一百七十四年的赵国为秦国所灭。赵王迁亡于梁,废太子赵嘉之于代。列国征战,齐国自复国起就不参与其中,参与的莒城之战、安阳之战,也被楚秦两国打了回来。
也正是这样的失败,让齐国的大夫们认清了形势,他们迅速与楚国解盟去姻,与秦国联姻盟好。外交上的灵活操作最终获得了实际的好处:秦国这架战争机器把矛头对准了楚国,驻兵济西本欲攻齐的王翦也率军西去,攻伐楚国。
秦国自秦昭王起便霸于天下,楚国新君即位,革新旧政、任用贤士,国力得以复强。可惜楚人收复了西楚之地,却未能趁机夺取汉中与巴蜀,重振国势功亏一篑。即便如此,楚国国力也不可小觑,地方五千里,披甲之士百万;又有火炮、钜甲、海舟等物。
上月秦军攻入方城,天下震动,大梁是一片哀鸣,临淄则弹冠相庆。魏国的命运早和楚国绑在一起,楚亡则魏亡,但对于齐国,那便是卞庄刺虎两虎相斗,大者伤,小者死,庄子从伤者而刺之,一举果有双虎之功。
弹冠相庆的齐国大夫们考虑的是如何才能‘一举果有双虎之功’。秦灭赵花了四年时间,第二**举攻伐,还是李牧身死才击破赵军,围困邯郸。这样的经验放在楚国,考虑到楚国将帅众多,国力强于赵国,攻伐最少要持续十年不止。
这十年是齐国休养生息的十年,也是齐国为一统天下而备战的十年。然而不能忘记的是,在楚国亡国前,楚国的火炮、钜铁、造舟,这些技艺一定要得到;
其次是理论建设。缗王时期齐国曾与秦国一起称帝,那时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是齐国而不是他国一统天下?不能解决这个问题,诸国遗民肯定不会心服。不过解决这个问题不在庙堂,而在稷下学宫。
稷下学宫的鹊起与齐国重商的背景不无关系。姜太公封于齐国前,齐地之民被殷人称为夷人。武王伐纣时,殷人正与夷人鏖战,这才被周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夷人莱人不服殷人,自然也不会服周人。姜太公封于齐地,只能因俗而治,不能以周礼而治。
因俗而治的结果就是重鱼盐、多布锦。这些鱼盐布锦不只用于齐国一处,还大量售于他地,并不仅仅限于天下,通过渤海对面的褐石港,齐地的鱼盐布锦也贩卖到东北亚。
商业的繁荣形成了齐人‘宽缓阔达’、‘足智’、‘好议论’的特点,而田氏代姜后,如何论证田氏代姜的历史必然性是一个棘手且重要的问题,稷下学宫就在这种背景和目的下成立。学宫的兴盛在宣王、缗王时期,彼时齐国国势日强,天下又战乱不止,诸子除了争论如何平天下,还不断争论谁将得天下。
“凡帝王之将兴,天必见祥乎下民也。”稷下学宫内,邹衍之子邹露正对着学宫师生还有一众大夫开讲五行。他平时少在学宫,收的学生也少,这次是祭酒淳于越专门请来的。
“黄帝之时,天先见大大蝼。黄帝曰:‘土气胜。’土气胜,故其色尚黄,其事则土。及禹之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禹曰:‘木气胜。’木气胜,故其色尚青,其事则木。
及汤之时,天先见金刃生於水。汤曰:‘金气胜。’金气胜,故其色尚白,其事则金。及文王之时,天先见火赤乌衔丹书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气胜。’火气胜,故其色尚赤,其事则火。
天为者时,而不助农於下。类固相召,气同则合,声比则应。鼓宫而宫动,鼓角而角动。平地注水,水流湿;均薪施火,火就燥;山云草莽,水云鱼鳞,旱云烟火,雨云水波,无不皆类其所生以示人。故以龙致雨,以形逐影……”
邹露说话缓慢,说的都是天地至理,尤以最开头一段牵动安平君田故、高唐大夫田楸等人的心。皇帝、禹、汤、文王这样轮下来,下一个会是谁?土气、木气、金气、火气之后,下一个会是水气?
抓耳挠腮的,一直等到邹露讲完来到大室,一干人才开始问话。田故一揖到地,恭敬问道:“敢问邹子,周人亡矣,代周而得天下者,秦乎?楚乎?齐乎?”
“周人失德,失天命也。”邹露大带博袖,相貌清雅,配上花白的须发,很有仙风道骨的味道。在田故等人的殷切注视下,他抚了抚长须,道:“代火者必将水,天且先见水气胜。水气胜,故其色尚黑,其事则水。
秦人,于天下之西,西地属金,故秦人得金气,祭白帝,其色尚白。楚人,居天下之南,南属火,故楚人得火气,祭炎帝,其色尚白……”
“我齐国,”田楸咳嗽一声,打断道。“以五行之说,赵国处天下之北,北地属水,祭颛顼,其色尚黑,得水气,然赵国被秦国所亡。我齐国、我齐国……”
齐国地处天下之东,自然是东地属木,得木气。如果齐国得木气,就不能得天下了,可该得天下的赵国又已亡国。
“赵国果亡乎?”邹露笑了笑,不置可否。“我齐国地处天下之东,本得木气,然黄帝地处天下之西,何以得土气?”
“这……”田楸错愕。他有点明白邹露的意思,又有点不明白。
“老师言,凡帝王之将兴,天必见祥乎下民也。”见老师闭目,作为弟子的霍生笑着解释。
“哦!”包括淳于越在内,一干人连连点头。五德始终说是操作性很强的学说,谁得水气不一定靠方位,还可以看祥瑞。
“敢问邹子,若有人得水气,然又有人得土气,此将如何?”都大夫田扬又问道。
这个问题让邹露睁开了眼睛,他笑道:“五德之说有始有终,既有终,当终于水气,有人得土气亦不可得天下也。”
第二章 风雪
邹露最后一句让大夫们精神一震,祥瑞是可以制造的,况且齐国三面环海,得水之多,天下列国难以比拟。然而想到这里,诸大夫的眼神又是一变,彼此看对方都有些警惕。
齐国与楚国一样,权力并非集于一人之手,所谓三个和尚没水喝,这样的权力结构极不适合扩张,仅仅合适守成。齐国要想一统天下,首先要解决的就是集权问题,不然内部纷争足以导致统一失败。诸人彼此打量,皆有分辨敌我的意思,与哪个城邑结盟,与哪个城邑相伐,这是一统天下的首要问题。
“报!”紧迫的军报声回荡在临淄大司马府,可飞讯官并不是报告敌情。“麦丘邑讯断也。”
“麦丘?”田宗和牟种的目光当即看向地图,麦丘在临淄西北,这个位置离临淄大约有两百多里。看完地图的牟种转头看向飞讯官:“何时断绝?”
“此时。”这么冷的天飞讯官额头全是汗水。楚人离开密码本也带走,但明讯是可以用的。这几天通往北方的飞讯接连中断,最先是通往饶安的第五站、接着是第二站,现在则是通向麦丘的第六站,这种情况从未出现过。
“退下吧。”田宗咳嗽了几声,说了一句。“秦人否?”他问向牟种。
“或是秦人。”牟种也没办法确定这是是因为天气,还是因为秦人。
“我军皆在济西啊。”田宗叹道。此前王翦率三十万秦军压境,除了即墨,高唐与临淄的战卒全调去了济西毂邑,如果此时秦军大举攻来,临淄说不定不保。
田宗忧心齐军皆在济西,牟种已经不是忧心了。“此时大军正返临淄,若是遇上秦军……”
“啊?!”田宗神色立变,“大军何时返都?我怎不知?”
“腊祭后。”牟种道。“昨日大军已过平陵,明日可至于陵。”
田宗老了,病痛不断,几日视朝都没有参加。而且齐国并没有建立楚国那样的大司马动员指挥体制,虽然两国大司马府名字一样。齐国大司马府只是一个放大了的幕府,各邑军队调动不必听命于大司马府,只听命于本邑大夫。
王翦率兵而西去,此乃齐军诸多斥候亲见,正朝大夫弹冠相庆的同时,也盘算着撤下驻守在济西的士卒。现在的士卒不比以前的士卒,以前的士卒是自己带粮、自备兵甲打仗,现在的士卒粮秣兵甲全由国家、封邑提供。
确定王翦三十万大军业已西去,李信又攻入楚国方城,诸大夫一合计,大军就撤下了。不然‘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孙子在书里说的很夸张,十万大军每日实际花费不会超过百金,可百金也是钱,王翦退到濮阳时,大军就东撤了。
此时隶属于临淄的十五万大军在回程的路上。平陵在今章丘以西,于陵在今邹平,于陵到临淄还有百里。牟种提起这件事不是庆幸大军即将返回临淄,而是担心这十五万大军会碰到北面袭来的秦军。欲灭齐国,最好的办法就是五年前楚王的办法略过其他城邑,直接进攻临淄。临淄一下,齐国也就亡了。
“速令大军急返临淄,不得有误!”田宗压住咳嗽,如此命令。
“不及也。”牟种出声反对。“五十里而争利,必蹶上将军。此时不但不能令其速返临淄,还当令其每日行不得过三十里,宿营必据城邑。”
“不可!”牟种的意思是保住大军,田宗却不是这样打算。“来人!传讯予大将军,秦人恐于北而来,我军两日必至临淄。”
田宗直接喊了来人。此时临淄城几无士卒,便有士卒,也多为老弱。附近城邑的士卒也基本抽空了,哪怕秦人对临淄久攻不下,短时间内己方也得不到援兵。十五万大军只有一半人返回,也足以让临淄等到即墨和楚国的援军。
田宗是大司马,牟种是军师。正如大将军田洛未必会执行大司马府的命令一样,田宗也未必听军师的意见。能希望的,就是秦军根本没有南下,秦国正全力攻伐楚国。讯报上也称这几日北地诸邑风雪肆虐,飞讯杆很可能是被大风吹断。
牟种如此着想,繁华的临淄城,还有西面一百三十多里的谭城都是大雪。碍于这场大雪,临淄的讯文不得不以讯骑传送,而领军返回的大将军田洛只能暂住谭城。
谭城即谭国。早在齐国封于营丘之前,谭国、薄姑、奄、熊、盈,超过十七个东夷方国就在齐鲁之地了。周人代商,对殷民夷人自要控制。武王先是安慰性的把殷商遗民封给纣王太子武庚,但随即把弟弟叔鲜封于管、叔度封于度、叔处封于霍,以监视武庚,称为三监。
为监视齐鲁之地的夷人,封叔振铎于曹(今菏泽一带)、封叔武于成(今东平一带)、封姜太公于营丘(临淄),又封弟周公于殷人旧都奄(今曲阜),周公在朝中为相,只能命其子伯禽到曲阜就封。曲阜是周人在东方的中心,这便是鲁国地位从初封就高于其他诸侯的原因,也是鲁国从一开始就施行周礼的原因。
三监之乱,谭国也参与其中,周人重罚了首恶薄姑和奄国,谭国得以幸存,但幸存的代价就是修建周道(也有可能之前就在修周道)。诗经《大东》中云,‘小东大东,杼柚其空。纠纠葛屦,可以履霜’、‘东人之子,职劳不来。西人之子,粲粲衣服’,就是一个谭国贵族的哀叹,‘其直如矢’的周道经过谭国,由谭国营建。
齐国也和赵国一样,在春秋之前也存在亲中国的一方,以及亲东夷、莱夷的一方。双方的争斗直到齐恒公时才尘埃落定,修周道的谭国就灭于齐恒公之手。
困于谭城的大将军田洛自然无暇顾及脚下城市久远的历史,他考虑的是秦楚战争要持续多久,胜利的一方还能剩下多少力量?齐国大概在什么时候介入,帮助较弱的一方?
春秋时只有天子敢称王,战国时王已经是烂大街了,只有齐国与秦国曾称帝。对于齐人来说,这是一种骄傲,这份骄傲可以让齐人宁蹈东海、义不帝秦。但这仅仅是士人,庶民却并不以此为荣,不以齐国为荣的庶民是不会真正死战的。
这一点上田洛不得不佩服楚人,楚国愿意为楚国而死的人多过齐国。幸好秦国伐的是楚国,也只有楚国才能挡住潮水一样、永无休止的秦军。两国决出胜负的时候,楚人要死光吧。
幕府内田洛安坐,想着秦楚两国的战事,天色将暮的时候,临淄大司马府的讯报才被令骑送到。骑士浑身冰冷,脸唇白姿,田洛没有让他下去,他只能立于帐中受命。
“秦人欲袭我?!”看完讯报的田洛全是惊讶,讯文里说的很清楚,他还是发问。
“禀大将军,大司马言机密之事皆在讯中。请大将军速返临淄,以卫国都。”骑士揖道。
“可秦军正在攻伐楚国啊!”田洛抖着手上的讯文,满脸激动。“王翦之军退至濮阳,日夜西去,这明明攻楚,何以伐我?”
田洛一激动声音就很大,幕府内诸将、众谋士闻声全部出来了。骑士惶恐,道:“小人不知也。大司马予小人此讯时,便嘱小人言:‘机密之事皆在讯中,请大将军速返临淄,以卫国都。’其余小人皆不知。小人奔行百三十里,只求大将军速见此讯。”
“退下吧。”田洛也是激动,以齐军现在的情况,他很不愿意听到秦人来袭这种消息。他一说退下,骑士揖礼就要转身,不想身体一晃,人倒了下去。大雪不能传讯,只能依靠马匹。一百多里的奔行加上刚刚的惶恐,彻底松了一口气的骑士晕了过去。
“临淄何讯?”骑士被抬了下去,史奕疾步上来。他指挥的临淄之战大败,但田建赦免了他,并未治罪。听到‘速返临淄,以卫国都’几个字,他就担心。
“临淄大司马府言,秦人或从北地攻我。”田洛把手上的讯文交给了史奕。
“秦人从北地攻我?!”史奕正在看讯文,其余将率谋士闻言大惊。田洛的腹心高追还笑了起来,他道:“此大谬!传令骑士于风雪中奔行百三十里便昏厥。秦人亦人也,从赵地至临淄四、五百里,未至临淄之半秦人便要折损过半。”
“楚之郢都至临淄千余里,然何曾想楚人越海而至临淄?”到底是败军之将,看完讯文的史奕没有丝毫的惊讶。“下臣以为,秦人若伐我,必如楚人,大军直取临淄。”
“如此风雪,秦人何以至临淄?”高追反问道。“史将军……”
“请大将军准我军速返临淄。”史奕率领的是持戟之军,这支军队经过五年前的临淄之战只剩下三万人,但这三万人是齐军中战斗力最强的三万人。
“不可!”高追立刻翻脸。“若秦人真于北地攻我,持戟之师不可先行。”
“下臣乃大王之臣。”史奕喝道。“临淄危矣,下臣岂能不返?请大将军准允!”
第三章 鼓声
田洛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史奕都会率军离去,唯一阻碍史奕行动的是夜幕。夜幕之下,史奕已命令全军明日拔营。第二日风雪停歇,其余师旅还在造饭,这三万人便率先拔营,踏着积雪,沿着笔直的周道行向一百三十里外的临淄。
身为齐人,大将军田洛自然明白齐国的问题是在膏肓之间,权贵的**更是深入骨髓,齐国只能小战,万万不能大战。小战可以出精锐,还能打一打,若是举国之战,动员那些‘怀宿怨而不战’的庶民之卒,那整个国家就要崩溃。现在他最期望的就是秦国不要食言:楚军大举攻齐时,十万秦军可助自己抗楚。
临淄城相府内,最高级别的作战会议讨论了外交、讨论了战备、讨论了减粟价和益庶民;临淄城外的驿站,稷下学社祭酒淳于越等人正与屈光依依惜别。
齐楚交恶,如今更面临一场战争,屈光虽然极力缓和两国关系,但却收效甚微。今日,收到郢都训令的他终于要返国了。
“屈子此去,不知何日才能再见。”几年相处,淳于越与屈光感情笃深,今日一别很是不舍。
“天下倾覆在即,楚齐即便相伐也不会久。”屈光也是不舍,但他含笑。“相伐之后,大王还当遣我使齐,自由相见之时。”
“秦人吞天下之心妇孺皆知,三国会盟乃存国之策。大王岂能……,唉!”说起战事,一同送行的韩终免不了大发感慨。楚国是齐国的左臂,赵国是齐国的右臂,虽然这个右臂不怎么听话,但左臂强势,可以抑制右臂。三国会盟是给齐国装上两根胳膊,如此身体安居东方,看着那两根胳膊与秦人死战。这样的好事不做,反要与秦人联姻。
“大王为后胜所惑,方行此自断臂膀之举。”另一位学宫的先生哀叹。
“诸子以为憾,我倒以为喜。”一个不像先生的先生不忧反笑。“我见楚行外朝之议,庶民之情上达于朝,楚人攻我,此大利也。”
“兵者,凶也。”淳于越看着这位葛衣草履的先生,心里明白他的意思,因此未直接反驳。“若齐楚交战三年不胜不败,宋子若何?”
宋子即宋意,右别于他的先祖宋,随着齐国的日渐衰弱,庶民百工的日渐觉醒,隐隐约约间,他觉得庶民不该安于现状,至于不安于现状而应该安于何种状,他又暂时没有悟透。稷下学宫的繁荣已经逝去,当初争鸣的百家已是法家一家独大,本以为天下学说再无反复的诸子惊奇的发现楚国竟然复强。
国家的强盛必要有学说作为依仗,即所谓的变法。楚国虽没有人著书立说,也没有哪家学子说楚国用得是自己的学说,亲秦者捧齐者更大骂楚政残暴不仁,但楚国的政制依然吸引稷下学社的目光。宋意就曾亲赴郢都,亲见过楚国外朝。
在齐国,庶民是无权的,他们活着仅仅是不断的劳作,创造的财富大多被商贾劫掠,而商贾获得的财富每隔一段时间又会被官府横夺,实际多数进了权贵的私囊。楚国庶民不同,他们推选自己信任的甲士,这些甲士在外朝上给自己说话。
如果楚国灭齐,齐国庶民能像楚国那样站在外朝自己给自己说话,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但也有可能像淳于越说的那般:齐楚鏖战数年而不分胜负,那庶民就倒霉了。
太阳已经升的很高,屈光无意在离别之际目睹先生们的又一次辩驳,他揖向诸先生道:“返国之后,我必然谒见寡君,转述诸子之言。”
“有劳屈子。”淳于越带头回礼。
“若楚王能大败齐军,望屈子进言,请齐国也行楚政。”宋意也回礼。
“唯唯。”屈光闻言一笑,而后又一次揖别众人,登车而去。
与巫觋横此前所说的一样,每每冷锋过境总是狂风大作、大雨滂沱,此时大海也变得格外暴虐,数丈高的巨浪伴着北风凌厉的呼啸,吞噬着大海上的一切,即便人站在岸上,也要震颤巨浪击打海岸石破天惊的威势。
二月甲辰,琅琊大雨,雨水似乎是从天上直接倾倒下来,溅落在宗庙的屋顶上。帷幕下的熊荆正在祭祀告祖,请他们保佑这次跨海远征。吵杂的雨声让人听不见他的吟唱,好在祭祀皆有定制,熟练的巫觋配合着祭祀,丝毫不误。
而大海上的朱雀号,几双眼睛每隔一段时候就要关注竖立在艉楼里的气压计。冷锋过境,气压先降后升,彻底过境气压才会恢复正常。他们希望气压能早点恢复正常,一旦恢复正常,郢师就可以出发,航向一千两百里外的白翎岛。
“似已升。”天大雨,艉楼昏暗,需要火烛才能看清楚玻璃管中的汞柱。此时汞柱已不在七十一毫米的位置,而是上升至七十三毫米,这表示气旋远去,天气逐渐恢复正常。
“确已升。”不断检查气压表的是第二期的实习学员,得报的巫觋横要亲自看过才放心。舰长红牟也跟着来了,巫觋横道:“冷锋已过,可返琅琊。”
“冷锋已过?”红牟也看了一眼气压表,但语气并不确定。
“然。”巫觋横说话间,海浪又一次击打在朱雀号左舷,浪花飞溅至甲板。“可返琅琊。”
朱雀号所在海域离琅琊港并不远,但狂风巨浪下依旧到第二天清晨才顺风驶入海湾。这时候大雨早已停了,港内的人正在检修屋顶。谁也不知道坏天气何时才能结束,既然雨停,总要抓紧时间补一补屋顶。
朱雀号一入港,熊荆就知道了,他一看到谒见的巫觋横便道:“冷锋已过?”
“禀大王,冷锋已过。”巫觋横揖道,他知道时间已经很紧张,大军正等着冷锋过境。
“是否可能再来一道冷锋?”没有卫星云图天气预报,熊荆很担心自己的士卒会被巨浪卷走。
“禀大王,臣不知。”巫觋横并不奇怪熊荆的问题,冬天本就多冷锋。按照教材上说的,冷锋产生于蓝洋北面西岸和绿洋北面东岸,冬季最多。“然臣以为,二月已近春日,冷锋不当频发。”
“若发又如何?战舟干舷不高,也没有海舟结实。”熊荆犹有些犹豫。虽然这不是一场仁川登陆,但在二月寒冷的天气里横渡黄海,实在是一场冒险。
“若真如此,大司命庇佑。”巫觋横对神灵的虔诚胜过心有杂念的熊荆,听闻他无比平静的说出‘大司命庇佑’,熊荆不由一怔。他又一次想起了横渡黄海的航线是在唐宋时开辟,古人能以此为航路,自然有古人的道理。再则大军作战本就没有万无一失,人力不能及天,三日的划行真要再遇冷锋,也就真只能‘大司命庇佑’了。
“臣昨夜卜之,吉也。”军司马庄无地知道熊荆的犹豫,他说出自己的意见。
“大王,时日不多,不能再行耽误。”邓遂也道,他一直在计算时日。
“大王……”几个师长、骑兵之将妫景也都看向熊荆。
“传令全军,”熊荆吸了口气,道:“潮涨时出发。”
似乎是等这一刻等的太久了,熊荆王命一下,诸将便高声道:“臣敬受命!”言罢诸将便告退而去。这个时候距离涨潮只是四个多时辰,晚了,那就只能在夜里出发,甚是不便。
黄海是半日潮,半日潮的意思是每日涨两次潮两,每次大约间隔十二个小时。黄海西岸因为地形和地球偏转力的影响,这个时节潮差仍有两米。郢师有四个师,加上骑兵不过三万人,再加上圉童和输运力夫,人数几近四万。四万人舟楫有两百多艘,这些舟楫多停靠于琅琊湾、利根湾两个海湾,涨潮时出发可避免舟楫触礁。
一个月的针对性训练,出发的命令下达后各师仍有些慌乱,伍长、誉士、偏长乃至卒长要再三叮嘱,士卒才能避免过多的纰漏。不过真正慌乱的是骑兵,四千多匹战马要装上战舟,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冷锋已去,海浪依旧汹涌,一些战马任由圉童鞭打,死活不上战舟。
没办法的他们只能抬马上舟,甚至用起重机吊马上舟。好在不是所有的马都是这样,一些倔马抬上去后,更多的马鱼贯登舟,挤在大翼战舟中间临时钉好的马厩里。忙到下午涨潮之时,四千多匹战马终于登舟。
“请大王上海舟。”熊荆没有穿狐裘,与普通士卒一样,他穿的是絮袄,只在外面套着了一件血红的韦弁服。宝剑不再细嫩,而是标准的君王之剑,长逾五尺。他走出正寝时,一干臣子拜请他上朱雀号而不是卒翼战舟。
“不佞难道是女子?”熊荆看着拜请自己的臣子,不怒而笑。
“大王乃一国之君,岂能置身险地。”右史无奈,他知道熊荆是要与士卒同甘共苦。
第四章 申门
在周道修筑以前,齐地与中原,尤其与黄河西面的赵地没有太多的联系。自新石器时代起,遗址和方国绝大多数都在济水以南,而非济水以北。齐国立国以后,没有河堤的黄河不时泛滥,齐桓公起注重治水,但修筑黄河河堤是最近百年的事情。
齐国境内的城邑先天偏东,沿黄河筑河堤又晚,是以与赵国接壤之处地广人稀,秦军从北面的齐赵边界攻入齐国,齐人并不知晓。只是考虑到飞讯传讯极为快捷,这才破坏通往饶安、浮阳的飞讯线路。
本来在越过济水之后就应该被齐人发现,然而天降大雪,风雪加上夜幕的掩护,等齐人发现这支长驱直入的秦军时,他们已经奔袭至临淄城下。
最先看到秦军骑兵的是临淄城望楼上的了望哨,鼓声响起时城内惊慌仓皇,城外的齐人先是发怔,当他们看到白色雪原上一眼看不到头的秦军骑兵时,这才下意识慌忙返城。
腊祭过去仅十数天,临淄城的齐人仍未祛除新年的喜悦,人们不是在城内吹竽鼓瑟,就是出城巡游以求一乐。长龙般的车队掉头不易,也不是人人都像田单那样事先‘断其车轴末而傅铁笼’,掉头争夺道路的结果就是当年燕军破安平的结果,‘以折车败为燕所虏’[注17]。
听闻城头击鼓,缓缓奔来的秦军骑兵忽然加速,似乎想趁此刻的慌乱袭城。着急入城的齐人见状更急,马车、行囊、金银……,身外之物全都抛弃,人挤着人于车驾的缝隙中疾奔向最近的城门。可惜大多数人还是晚了,城门卒急急关城门,城头又在慌乱间放下了悬门。
悬门重逾千斤,一旦放下就无法在短时间收起,无法入城的齐人不由在城下哭嚎,然而他们的哭嚎很快就被身后数万秦军的蹄音所掩盖。雪原上践踏不出烟尘,只能踏起粉一样的雪沫,那声音好似怒雷滚过天际,轰隆隆碾碎一切。
城西三门,每门有三道。这些门道不是在齐人的哭嚎中被迅速关上,就是紧急间落下了千斤悬门,以让秦人无可乘之机。然而秦人不只是为了抢夺城门,当城门关闭、悬门放下,冲在最前面的骑兵冲入人群开始劈砍人头,砍下一颗人头便下马栓于马鞍下,然后挥剑再砍。
城外的齐人不是所有人都在哭嚎,一些人还在观望,见血淋淋的人头被斩下,他们才哭嚎厉喊起来。聪明的一些沿着冰封的系水奔向城北和城南,怯弱的只能跪地求饶,然而两者都不能让他们逃脱死亡的厄运。秦军已将临淄城包围,城门皆已关闭,逃亡是没有用的;求饶就更没用,人头即是爵位,岂有对方求饶就放弃爵位之理。
申门外三里,一队军吏正奔向羽旌之下的骑将军圉奋,头戴冠身着鳞甲的他在亲卫的簇拥下看着麾下士卒狂潮一样卷向临淄城,城下的哭嚎厉喊未让他动容分毫。
趁乱夺城是不可能,这个国尉府早有预料。临淄五年前被楚军所袭,不可能不会重新防备。城头的悬门也不是吃素的,一旦打开机关、斩断锁链,悬门一瞬间就能落下。秦军追赶齐人入城,只是想增加齐人的恐慌、抢夺军功人头而已。
“何事?”圉奋看向奔来的军吏,想不出王贲有什么军命。
“大将军请问将军,何门车驾最多?”军吏揖向圉奋。骑军以王贲为大将军,以圉奋为右将军,以羌为左将军。天亮前王贲已命:羌率军从北面至临淄,并绕袭东城;圉奋从西面至临淄,并绕袭南城。双方将旗一竖立于临淄城北,一竖立于临淄城东。
“还有何处?便是此处。”圉奋马鞭一扬,指着正对着的申门。申门之内就是临淄王宫,王宫内大夫、仆臣众多,这些人自然都有车驾。秦军突然来袭,大夫们立即弃车而逃,平日儒雅的他们跑起来动作一点也不比仆臣慢,然而他们的车驾还是堵在系水河畔和城门内外,人头则被秦军骑兵毫不留情的砍下,挂在了马鞍上。
“此处!”军吏指着不远处的申门,一面鲜红的旗帜插在了地上。
“这是为何?”圉奋不解军吏的动作,不清楚他要玩什么玄机。
“大将军有命,此不得语于他人。”军吏是王贲的亲信,说话和王翦、王贲一样是关中频阳口音,他对圉奋又揖了揖,表表歉意,随后奔向后方。圉奋转头看过去,立即看到一支庞大的车队向自己奔来,车驾挽曳的马匹甚至多过大王的王驾。
因为马匹的遮挡,他并不能看清那些马匹挽曳的是什么。圉奋看不清,站在临淄王城城头的田宗、牟种、田扬等人却看得清清楚楚,那些浑身汗水,白气蒸腾的挽马挽的不是其他,挽的正是火炮。
田扬的陆离镜当即掉落,更镇静一些的牟种手也开始发抖。火炮乃雷神之器,高逾七丈的咸阳城都没有抵挡住火炮,高不过五丈的临淄城又岂能挡住火炮?
“齐国亡矣。”举着陆离镜的大司马田宗喃喃。看到火炮的他根本不知该责怪、该唾骂谁,他只有悲哀的喃喃自语。
“秦人何来火炮?!秦人何来火炮?!”都大夫田扬的陆离镜掉落前,他看见挽马挽曳的是一门门火炮,可他还是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楚秦交质也!”牟种说话有些口齿不清,极力克服这个问题的他面容显得僵硬。“秦人予楚国人质,楚国予秦人火炮三十余门,未想、未想……”
楚王为了一些并不重要的人竟将国之重器火炮交予秦人,这则消息一经传出就被天下人斥之为色迷心窍。明眼人都能看出,楚王要换的不是熊启家眷、不是楚国侯谍、不是荆轲和鲁勾践的尸骸,而是芈之父外舅芈仞。
身为君王不顾国家社稷而为一女子,稷下学宫的博士们不由下了‘楚国必不得天下’的论断;还有一些博士考证芈就是楚之妲己,己姓也是祝融八姓之一,前有妲己,今有芈,当无疑也。此说一出,天下盛传,大梁市井中又添盐加醋,说什么楚王要在纪郢外修筑鹿台,日后酒池肉林,荒淫无度。
市井传闻自然不被牟种这样的人放在心里,他关心的是秦人是不是会因此获得楚国的火炮技术而不仅仅是火炮;也思索秦人得到火炮后,秦楚之间的战事会往哪方面发展。此刻看到火炮出现在临淄城外,他已经没有必要再去想了。
“军师、军师,我若之何、若之何啊?”牟种失神的时候,田扬已经抓住他的衣襟用力摇晃,直到他终于回过神来。
“速速堵塞门道!”楚国传来的讯报已经说了办法,焦急间只有牟种记得而已。
“速速堵塞门道!速速阻塞门道!”田扬疯了一样在城墙上乱跑,城上冰雪奇滑,他没跑几步就摔了一跤,好在左右立即将他扶了起来。
“及否?”田扬自顾自跑了,田宗还是一副悲伤的表情。
“不及又能如何?”牟种无奈道。
秦后明清的城门多是单门道,先秦的城门,尤其是都城的城门全是三门道。中间最宽的正门长约九丈,两侧门道也超过三丈。这样宽的门道怎么堵塞?这样宽的门道根本没办法堵塞。
而临淄的结构是大城镶合小城,申门就是王宫西门。这样的结构意味着外城无法取到缓冲的作用,一旦被火炮轰开了城门,王城就要陷落。王城一旦陷落,临淄肯定会投降,然后齐国就亡了。牟种这几天预想了很多场景,然而惯性使然,他没有在这些预想上加上火炮。
“见过将军,见过先生,见过大工师……”申门之外,士卒架设火炮的时候,圉奋揖向主将王贲、白狄大人的学生毋忌,还有大工师叶隧。
三人与他一样脸上都带着重重风霜,叶隧更是咳嗽不止。从赵地出发,越过冰封的黄河直奔临淄,三百多里全军用了三天时间。辎重全部抛弃,包括王贲、毋忌、叶隧也都要骑马,只有那些火炮本就有炮车,被挽马拖曳而来。
以骑军奇袭临淄的计划,五年前就产生在王敖的脑海中,那一次他就站在临淄城头看着齐军战败。当时楚军远来,并没有攻城器具,只能向齐军求战。秦军奇袭临淄的问题和楚军当年一样,到了临淄城下如果齐军不出战该如何拔城?
最开始设想的是投石机,这个想法一提出就被否决,而后想到的是荆弩,大型荆弩也可以发射石弹。不过荆弩发射石弹,一旦齐人降下石制悬门,未必能迅速破门。不能迅速破门的结果就是门道被齐人堵塞。这时楚国提出火炮换人质,简直是瞌睡送枕头。
先以火炮破门,不行再以火炮攻城。秦军是楚军最忠实的学生,逯杲的破城之术很早就被送到国尉府卫缭的案头。这当然是为了防御,卫缭从未想过秦军也有火炮,也能这样攻拔城池,可这个梦想今天就要实现了。
第五章 申门2
与楚军的火炮相比,这些生铁炮造的是又粗又重,只有十二斤炮的内径,却有三十二斤炮的体重。炮重意味着膛壁厚实,然而生铁中硫含量的超标使得炮膛再厚实也没用,这是钜铁府数次试验才铸造出的炮管,寿命极短,非常容易炸膛。
依靠陆离镜,设在后方幕府同样能看清战场形势,也可以通过旗帜指挥前线的战斗。命令虽然滞后,但这是楚军巫器威胁下的无奈,不然楚军只要以巫器猛轰幕府,战争就失败了。
王敖等人的小心演变成现在的灾难,楚军铁骑穿阵袭来,前方的秦卒步卒根本来不及救援,而对照着部署在左翼、防止楚军骑兵迂回侧击的秦军骑兵,又失去了先机。布置在阵侧的他们与穿阵而过的楚军骑兵相比,距离本就过远除了提防楚军步卒中的巫器,幕府还提防牛首水上楚军海舟上的巫器,幕府不是居中,而是完全居右。
铁骑奔驰,七里的距离并不漫长,分出去的那支楚军骑兵与秦军骑兵交兵时,无数轻骑从幕府军阵两侧掠过,箭矢雨点般覆盖阵列,试探着军阵的虚实。
王翦仍站立在戎车上,大声的说话、大声的下令,他必须让秦军士卒看到自己、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此才能激励士气。他之所以要这样做,那是因为心里对四千短兵和那个秦军尉没底。这支秦军并非有意留在幕府之侧,而是因为抵达战场最晚,所以留在幕府之侧。
王敖也站在戎车上,脸上有些发白。他永远记得四年前站在临淄城头,目睹楚军铁骑破阵时的情景。他当时看得毛骨耸然,庆幸自己不在城下,然而现在他就在城下,在齐军的阵列之间。
轻骑奔驰而过,好似滔滔洪水流过峡谷,站在岸上的人们被轻骑带起的尘土拂过脸颊,感受到地面隐隐震动,然后浑身发抖。并未掠阵的熊荆注视着眼前的秦人,注视着他们每一个反应。他需要找到它的薄弱之处然后全力攻击,击杀戎车上的王翦。
“大王,彼处!”项超也在注视秦军军阵,因为角度的关系,他看到掠阵时秦军军阵的细微松动,故而立即奔向熊荆汇报。
“何处?”秦军骑兵正高速奔来,必须在秦军骑兵赶来前冲阵。熊荆急问。
“彼处!”项超指着幕府军阵西面,那是秦军尉防守的区域。
“速速列阵!”熊荆没有丝毫怀疑,他相信项超的判断。“传令,准备冲阵。”
号角声响起,凤旗迅速向军阵西侧移动。正在回转的轻骑当即明白冲阵的位置,他们不再两侧掠过军阵,而是汇集成一队,切过凤旗正对的秦军军阵。这一次,箭雨更加密集。掠阵到最后,一些轻骑几乎是擦着秦卒武器掠过,如此近的距离,阵中的秦卒更显慌张。
箭如雨注,然而这些轻骑掠阵后不得不迎向越来越近的秦军骑兵,以为重骑冲阵赢得时间。用上马镫、高桥马鞍的秦军骑兵现在变得很难对付,之前一千骑的阻截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多少麻烦,一万多名骑兵挟持风雷驰骋而来,秦军一时士气大振。楚军所有轻骑再次迎头阻截,这才使他们前冲之势为之一滞。
这时候重骑已完成列阵,铁甲披在龙马之上,六道阵列,阵列后方才是庄去疾率领的近卫骑兵。近卫骑兵的战马也半披着铁甲,这是冲阵的最后力量。
“请大王下令!”阻截秦军骑兵只是一滞,骑兵交战的造成的混乱使得秦人不得不勒住马头,但这样的迟滞作用非常有限。看到这一点的项超催促着下令。
“进、进之!”熊荆满脸是汗,实际上他也是等不及。
“大王有令,进!”位于前列左侧的项超大喊,他最先策马,与他同并排的三十骑重骑、以及跟着前排的三十骑重骑跟着他策马。六十多根骑矛竖立,矛尖处的红旗随风飘扬。
荆人铁骑正向自己冲来!这是阵列中秦军士卒的第一反应。飞扬的尘土让他们看不到有铁骑冲向自己,只能听到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地面先是微微地不可察觉的抖动,而后则是源源不断的震颤。
铁骑从出现到现在已有八年,或许有人没有听过巫器,但绝对没有人没有听过荆人铁骑。以讹传讹下,铁骑的威力被放大数倍,据说荆人铁骑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只要铁骑冲击,就没有冲不破的阵列。回忆起军中私下的传言,站在前列的秦卒浑身发抖。
奔赴三十里外的战场,最后赶到的部队自然不是什么精锐,他们只是靠得近,临时拉来凑数数罢了。手上虽然握住酋矛,但这些酋矛只是紧握在手里,没有柱在地上,然后用脚踩死。
面对楚军铁骑的冲阵,他们不是颤抖就是仓皇,更多的人选择闭目。军阵中心的王翦也看到了并排骑行、缓缓冲来的楚军重骑,他与王敖四目相对,双方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恐。错过王敖目光,王翦拉过身旁的御手,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御手目瞪口呆。
这个时候第一道重骑猛撞在幕府军阵上,激起一阵混乱。后方的军官胆战心惊的赶紧弹压,只愿己方骑兵全速奔来。
第五十章
秦军长达三、四公里阵线仍在退却,后军前赴后继,将冲过缺口的楚军步卒重新堵死,猛烈攻击右军的赵军也被他们挡在阵列之外,然而指挥秦军作战的幕府正遭受楚军重骑兵的雷霆打击,失去全局指挥的秦军对同样从西面冲来的南线赵军毫无反应。
楚军猛攻秦军,王卒阵中冠子杀了赵葱,击鼓率军攻向秦军阵列,更西面的庶民之阵,司马尚、平原君赵营、平阳君赵恒……,不管有没有车驾,也不管身边有多少仆与臣甲士,包括肥沥那样不讨人喜欢的赵国贵族,这些人一股脑的全往战场疾奔。
因为不是在将率而是在贵族的率领下奔逐,这些人毫无队列可言,手上的武器也非常简陋,奔跑的时候脚上步履基本脱落丢弃,但士气极为高涨。最重要的是他们攻击的是秦军的侧翼楚军东西列阵,秦军自然也是东西列阵,王卒赵军起先不想攻击秦军,只是想与楚军汇合,攻击时已在阵线之南,南线赵军直接从西面奔逐而来,攻击的位置正是秦人右侧翼。
赵秦血仇,赵人尚有理智的时候对秦人委曲求全毕恭毕敬,现在自己已背井离乡,秦军又被楚军杀得连连败退,激起杀气的赵人两面夹击秦军右军,他们的亡命冲杀让右军一退再退。
士卒拼杀,他人看戏。最开始是自己被数十万秦军包围,死守几个月后仓皇突围,半个时辰前秦军骑兵还掠阵而过,自己的性命随时沦丧,但形势突然间逆转,半个时辰之后就是秦军幕府被楚军骑兵掠阵,秦军阵列在楚赵两军的联合攻击下连连后退。
直面战争必然是血淋淋的,但是如果隔着一段距离,在已经靠近牛首水的赵王赵迁、太后灵袂,还有公主公子、嫔妃宫人们看来,战争却是精彩纷呈的。
这些人丝毫不见之前的慌张,他们齐齐站在重车车顶,望向正在厮杀的楚秦两军,一些人的目光还越过交战中的楚秦阵线,看向数里外正在交战的两军骑兵和那面于北风中猎猎飘扬的三头凤旗。
可惜距离实在是太远,没有陆离镜的他们,只有眼睛锐利的人才能看清凤旗下不断列队出击的楚军重骑,看清在重骑撞击下混乱无比的秦军幕府。其余的人大多看到漫天从尘土,听到永不断绝的鼓声,鲜血、汗水、嘶喊乃至生死,都在距离的模糊下显得唯美。
赵迁与灵袂不可能没有陆离镜,看着楚军重骑一排排冲向秦人幕府,赵迁兴奋的大叫,整个人手舞足蹈起来,此前受到的惊吓和恐慌在这一刻得到彻底的释放;灵袂则是沉默的,她对正在冲击的楚军重骑毫无兴趣,对整场战争也毫无兴趣,她死死盯着凤旗下的那个人,因为面甲的缘故,她根本看不到面貌,只能看到身形。
男人的勇武一如女人的妩媚,对异性充满着吸引。那个身着钜甲的人在众人的簇拥下起先不动,身边的儿子突然立起高喊‘阵破矣!陈破矣’的时候,他与胯下那匹枣红马才往前奔驰,骑矛竖立在他手上,燕尾旗飘扬,身后持凤旗的骑士紧跟着他,跟着他冲入秦军阵列。
灵袂的注视下,熊荆正在冲入秦军幕府所在的阵列。一万四千人组成的军阵并不厚实,大概只有十三行,最多不超过十六行,在秦军骑兵赶上来之前,第四道重骑毫无悬念的击碎阵列,突入阵中。外围军阵崩溃,但仍有数百名亲卫护在王翦戎车之侧。
骑兵的目标就是王翦,第五道、第六道重骑猛击戎车旁的那些亲卫,熊荆冲入的时候,意想不到事情发生了:一支不知从那里射出的羽箭穿过盾橹,射中了站在车上的王翦。王翦中箭后是一种不敢置信的表情,随后就往外跌出了车厢,亲卫顿时大乱,纷纷去抢他的尸体。
龙骑杀到的地方,秦军骑兵全部选择避让。这是好事,但熊荆不知这种畏惧能维持到何时。
第六章 申门3
在仲敢的严令下,剩余九门火炮继续开火,连续几轮都没有炸膛,但六百米的距离实在是太远,虽然目标高四丈、宽十五丈,命中的炮弹却寥寥无几。秦军没有象限仪,也没有射表,甚至连最基本的经验都没有,大多数炮弹打飞,真正命中三道城门的炮弹少之又少。
旁人对火炮那是听个响,毋忌、叶隧却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按造府的测试,两倍装药、炮身以五度角发射,炮弹射程也就是六百米出头,不超过六百五十米这已经是投石机抛射轻弹的射程,等于说单凭投石机就能威胁到火炮。
放列在六百米外的火炮能打到申门,那是因为炮身仰角超过三十度。炮弹以这个角度下落,必须命中城门最上方才能击中城门后方的悬门,如果命中的是城门中部乃至下部,陡峭的弹道只会使炮弹击中城门与悬门之间的地面。城门命中十数发炮弹后,包铜皮的门木已被打烂,可后面的悬门仍未击破,原因就在这里。
毋忌知道是这个原因,可他就是不说。他先祖是齐王的臣子,他这个孙子岂能让秦国这种野蛮国家灭亡齐国?叶隧是大工师,悬门未破,他看不到门道另一边的天空很是奇怪,等第二门火炮再炸膛,他把仲敢喊了过来。
“巫器太远,不及悬门,当近之。”叶隧比划着,他意识到了问题的存在。
“亦或是射艺不精之故。”毋忌编造了一个理由。“若能中其上缘,悬门当破。”
“非也。”叶隧没有察觉毋忌的用心,他道:“巫器多炸,如此射之,十不存一。当进之以前,于百五十步外攒射城门,悬门必破。”
“百五十步已在荆弩射程之内。”毋忌立马摇头。“最近三百步。”
“三百步太远!”叶隧急道。“如今十射仅中其一,十射必炸一门,若不能近之以前,巫器皆不存。校尉务必听我之言,齐人慌恐,荆弩不及也。”
两个人意见不一致,仲敢狐疑。好在这不是技术问题,这是决断问题,他还在犹豫,身后‘轰、轰’两声异响,又有两门火炮炸膛,十门火炮仅剩下六门。仲敢神色一凛,他对着叶隧一揖,大声道:“敢不从命!”说罢匆匆奔至前方,命令驭手拉来马匹,把火炮前移。
叶隧看着他远去,回头又看毋忌,悲叹道:“荆王无信,彼虞我也!”
当初得闻荆人准备拿火炮换回熊启、芈仞这些人,秦国上上下下根本就不敢相信。秦王赵政特意指派他和白狄大人悄悄前往大梁白府查验那些火炮。这批火炮外形上和楚军正在使用的没有任何不同,完全一模一样。
交易的时候又曾要求对方试射,谁也没有注意试射的时候炮身仰角已近四十五度,看到炮弹打到两里外一干人激动不已,等换回来才知道其威力远不如楚国现役火炮。威力不如,还非常容易炸膛。在荣阳试射时炸了五门,当时还怀着侥幸心理,以为是操作不当,现在轰击临淄城门,才醒悟是火炮本身的问题。
叶隧悲叹,毋忌不知为何心里很想大笑。他乐意看到秦军失败,愿意秦国灭亡,但他也不愿意楚国入侵希腊世界。与秦国相比,楚国是自由的,如果与希腊相比,楚国又是**的,他永远地站在自由那一边,遗憾的是他至死也不知道如何才能保障那虚幻飘渺的自由。
火炮之后,貌合神离的两人全不说话。临淄城头,第二门火炮炸膛时,城上的齐卒勉强捡回了一些胆量,开始相信秦人火炮皆假。亲眼目睹秦人又炸了两门火炮,他们‘火炮假也!火炮假也!秦人火炮假也!’的呼声才变得异常响亮。牟种又命骑士疾奔城内四处宣告,说大将军田洛率领的十五万大军已至昌国,以安定军心民心。
这番举止下来,临淄才真正的安定,城上的士卒方能端住戈戟,记起该如何守城。秦军火炮停止射击套上挽马准备前移,立即有人禀告:“秦人火炮前也!”
“连弩何在?”田扬正负责堵塞门道,牟种成了城上将率的主心骨。
“连弩在!”弩将闻声跑上来揖告,紧张中他只想到连弩,其余什么也想不到。
“以连弩攒射之,不使秦人靠前。”牟种目光看着正在前移的秦军火炮,他也不再像刚才那样颤抖了。秦军火炮接连自炸,必是楚人做了手脚;火炮四百五十步外少有命中城门,估计也是楚人动了手脚。想到这里他又喊道:“破城之器何在?”
没人答话。他又问:“破城之器何在?”
“禀军师,破城之器不在申门,傅将军正率人移至此处。”一个连长揖告。牟种返身看去,投石机远在数里外,马拉人拖,一堆一堆人马正把投石机运来申门。
“远水不救近火,不及也!”牟种叹了一句。投石机是守城利器,可惜这样的守城利器摆在王城大门旁很不美观,非战之时统统被移至王城苑囿。投石机比火炮重数倍不止,等投石机运来,城门估计已经被秦人用火炮轰破了。
秦军火炮在牟种的叹息中靠近,进入两百步不久,城墙上的连弩开始发射。连弩比不了荆弩,楚国也没有向齐国卖出荆弩或是转让荆弩技术,无力的箭矢不但没有吓住越来越近的秦军,反而激起他们一阵笑声。这等于在告诉他们,什么距离是安全的。
笑声中,火炮在箭矢落地处间隔放列,这一次放列炮与炮的间隔更远。放列后工师就要试射时,城墙上弩将又是一声断喝:“放!”
三十多架连弩齐射,齐射完弩卒不看目标,立即拉弦装矢,等待下一轮的齐射。命令很快下达,第一轮箭矢落地时,弩将又断喝道:“放!”
秦人生来朴实,以前就老被晋人欺负,现在则是在晋人的指挥下欺负天下列国。是以除了三晋出身官吏将率,士卒根本不了解齐人的花花肠子。
刚才那顿乱射是齐人故意不满弦,好让秦人靠近放松戒备。此刻眼见猎物落网,城头弩将一声断喝,三十多部连弩满弦齐射,那些工师炮手本还想笑,看见箭矢飞了一半才觉不妙,想要格挡躲藏已经晚了,几名少府工师当即被箭矢洞穿,炮手也被射死射伤不少。
好在上当也就一回,旁边的秦卒立即举盾上来,将他们重重护住,第二轮齐射也伤到了一些炮手,然而战果显然不如第一轮。
“大王万岁!大王万岁!大王万岁!!”城上齐卒不再喊‘火炮为假’,士气高涨的他们情不自禁喊起了‘大王万岁’。正朝里仍是半瘫的田建闻声急问道:“何谓?将士何谓?!”
“敬告大王,我军大胜秦人也!”安平君田故大声道。他也是一个花花肠子很多的人,即便不胜秦人,他也要说成胜了秦人。
“大王,楚人予秦国火炮皆假,秦人凭假炮与我战,我军必胜!”国相田假也道。
两个臣子的进言让田建打起了精神,他再度坐正自己的位置,“如此说来,临淄可待大将军来救?”
“必然如此!”群臣不约而同,声音很不整齐,但这么多人齐声答话,汇合的声浪在正朝内嗡嗡回荡,凭空壮人胆气。
“大将军所率十五万大军两日可至,即墨十五万大军六日可至,我无忧也。”已从城头回到正朝的大司马田宗提起救援了情况。“而楚国,秦国大举攻我,太子公主必说于楚王,楚军不救,楚王郢师必救我。彼时郢师再于淄水而来,秦人腹背受敌,其军必溃。”
田宗不再是城头喃喃自语的模样,作为齐国大司马,他必须鼓舞君臣士卒的士气,尽量等到近在咫尺的援军。他这一番话确实鼓舞了田建和朝廷上有心无力的群臣。田建脸上露出些喜色:“大司马如此言之,我齐国不亡?”
“大将军距我百余里,快则一日,慢则两日。临淄只需死守两日,秦人败也。”田宗解释完又道:“臣闻昔年秦人攻楚,楚王于阵前对士卒行土揖之礼,楚军士气大振,故胜秦人也。今臣请大王亲上城垣,亦土揖全军士卒,我军必胜秦人也。”
“……寡、寡人,”田建脸上又发白了,他想到五年前与楚军那一战,大力摇头道:“寡人有疾,受不得城上风寒。”
“大王何疾?臣略懂医术。”田故上前几步,还对田楸使了一个颜色。田楸心知肚明,他也道:“臣亦略懂医术也,请臣为大王诊尺。”说罢快步上前。
“你、你等……”两个臣子说上来就上来,田建有些慌,说话间他又看向弟弟田假,不料田假这个浓眉大眼的也叛变了,他竟然让开数步,任由田故与田楸一左一右抓住自己的手臂,两人齐道:“请臣为大王医治。”说完就架着他往正朝外走。
“无礼!你等无礼!救寡人、速救寡人……”田建一边挣扎一边大叫,正曾泉想过来阻拦,被大夫们一脚踢开。他的喊叫当然无用,群臣只要能保住齐国,保住自己的城邑,就是把田建煮熟了送给秦王吃掉,也不会有丝毫犹豫。高冠博袖的大夫们簇拥着他,推着他走出了正朝。
第七章 申门4
在史官、寺人的膛目结舌中,田建就这样被大夫们裹挟出去了。他的喊叫挣扎一直到茅门。出茅门的时候田故突然拔剑,喝道:“大王若不听臣,臣宁弑大王而伏剑。”
宝剑寒光闪闪,田故神色不似作伪,寒意从田建背脊升了上来。“卿…卿欲寡人如何?”
“臣要大王登上城头,土揖全军士卒!”茅门外又传来炮声,大王万岁的呼声已经停了。
“主君……”队列前方戎车上立乘的连长对田故大喊,见他注意又再喊道:“鼓声、鼓声!”
‘咚、咚、咚、咚……’齐军的建鼓已经敲响,虽然隔着整座临淄城,可西北风还是将鼓声送了过来。鼓声之中,更听闻齐军在高喊‘攻、攻、攻……’。当然这不是真的在进攻,这是齐军进攻前厉行威慑,进攻很快就要开始。
“攻!攻!攻!攻……”二十三万发出的声浪让人有些眩晕,哪怕西北风正这股声浪吹远。二十三万人在嘴上不过是个数字,不过比三万人多了两个字。即便摆好了阵列,看上去也和三万人差不多宽,但一旦喊起来,多了两个字的效果几乎是排山倒海。
没有人面对二十三万人的齐声呐喊能无动于衷,熊荆感觉到了这种呼喊给楚军最前列士卒的带来震荡,他们不由自主的回望,寻找旌旗下的自己。楚人血热,但再热也有凉的时候,齐人的呐喊不单让他们感受到了彼此人数上的差距,更使他们的血渐渐变凉。
“谁愿与我一同致师?”熊荆侧头看身边的近卒骑兵一眼,而后缰绳一抖,胯下胡耽娑支敬献的汗血宝马轻轻一跃,便冲出了游阙阵列,往阵前急急奔去。
“大王何往?”邓遂、庄无地两人见状大吃一惊,他们没有等到熊荆的回复,只见他策马奔向前方,庄去疾率领的近卒轻骑急急跟上。
持戟之军两千列,八人纵深的楚军中军也是两千列。中军与左翼连接点的后方是兵,这里是齐军中军与右军的结合部,骑兵最可能进攻这里;中军与右翼连接点的后方是游阙,游阙布置在这里自有其道理,但到底是什么道理只有熊荆才知道。
此时两军尚未攻伐,每卒三十六名弓手夷矛插在地上,手里还持着木弓,并无列阵。眼见大王骑马奔来,三十几个人一边惊讶一边揖道:“见过大王。大王何往?”
三十六个弓手五人一列,占据七米宽的阵列,熊荆可以毫无阻碍穿过。熊荆没有回礼,只应了一声便纵马而出。他驶过,近卒骑兵也像风一般驶过,跟着熊荆奔至两军军阵之间。
致师是古礼,是军中勇士奔至敌军阵前发出挑战,这是个人勇武的体现,更能激励己方士气。然而,致师级别最高也不过是卿大夫,一国之王跑到敌军阵前致师,恒古未有。更何况熊荆并不能真的挑战搏斗,他还年幼。
“齐王何在?请来一战。齐王何在?请来一战。齐王何在?请来一战。”策马奔至两军战阵之间的熊荆忽然大喊。他确实不能搏斗,可齐王田建比他更不能搏斗。
七尺汗血宝马,华丽无比的钜甲,百十近卒骑兵保护簇拥,三头凤旗在头顶迎风飘扬。熊荆就这么**裸的向齐王发出邀战,喊着‘攻、攻、攻’的齐军声势不由一坠,楚军士气则突然暴涨,呼喊万岁已经不能表达他们的兴奋,他们只能狂喊‘啊!’
“齐王何在?!”挥手安抚身后的楚卒,熊荆继续喊道,西北风将他的话语一字不漏的传到齐军军阵。“你包庇后胜,为何不敢出阵一战?”
“大王小心!”几支羽箭从左侧怒射而来,身边的庄去疾连忙提醒。
熊荆撇了一眼便毫无在乎。这是持戟之军射来的羽箭,他选择的位置是在齐军左军,连军官都配不齐的十三万新卒根本就没有弓手。
“田建!”熊荆长剑指向阵前忐忑不安的齐卒,无礼的直呼田建之名。“看看你的子民、看看你的士卒,这便是东帝齐国?”
王驾上的田建其实能听见熊荆的声音,他先是惶恐,而后是一阵羞愧。旌旗下的牟种深感这是一个机会,他看向史奕急道:“当攻。”
“当攻?”史奕正想派人迎战,奈何齐军骑兵打不过楚军骑兵,齐军戎车也追不上楚军骑兵,他只能对熊荆干瞪眼。这时候牟种说当攻,他倒有些恍惚。
“楚王不在其阵,楚军无主,当攻。”牟种目光掠过还在齐军军阵左侧的熊荆,嘴上不免带着几丝冷笑。
“攻!”史奕点头沉喝,下达进攻的命令。旗手飞快举起代表戎车的黄旗,鼓人猛烈的击鼓。
“驾、驾、架”持戟之军阵前是两百多辆戎车,这些戎车排列的并不整齐,但这丝毫不影响戎车冲击起来的威势。马驰车奔,在四匹服马的拖曳下,那些戎车好似一座快速移动的城,不可一世的向楚军横冲过来。
郢师不少人是当年进攻鸿沟的精卒,鸿沟之战中,秦军就曾用过更加严整的车阵冲阵。齐军乱糟糟的车阵一点也不能让他们惊慌齐军二十三万人呐喊听着是害怕,不过一旦进入战斗状态,这些老卒当即心无旁骛。
铁蒺藜被最前排士卒均匀的抛洒了出去,夷矛斜持,这一次他们并不打算让开通道让戎车冲过。弓手的箭矢已经插在泥地上,这样他们不必从箭壶里取箭,能以最快的速度射击。
“驾!驾!”冲在最前面的御手并不知道前方等着自己的是什么,远看楚军原来越近,他们更加用力的策马,轰隆隆的声音中,车辙卷起的烟尘遮蔽了身后的一切。
“已备”矛卒卒长同样紧盯着敌人,改良后的四棱重箭只有七十步的有效射程,因为己军占据了上风,射程可以再加十步。见敌车已奔至九十步,一直拖着调子卒长当即一顿,厉喊道:“放!”
‘嗡’,正对戎车阵列的几百名弓手弓弦一震,箭矢破空而去。放完箭的他们没等卒长的再次命令,快速的取箭再射。戎车的速度慢于全力冲刺的骑兵,饶是这样,他们也要以最快的速度射出更多的箭矢。
‘嗖!嗖嗖嗖嗖……’一支重箭落了下来、一蓬接一蓬的箭雨落了下来。戎车服马狂跳,一些以为皮甲能挡住楚军箭矢的御手更被当场射死,载倒在车下。戎车阵列出现第一次混乱,几十辆戎车减速、急拐、甚至追尾碰撞。
然而这并足以阻挡戎车的进攻。服马中箭狂跳,但仍能带伤前进,御手死后车左、车右继续策马前奔。只要没有撞在一起,这些戎车依旧顽强的向楚军阵列冲来。真正让戎车彻底完蛋的是楚军阵前二十步左右的铁蒺藜,不管怎么抛洒,它总有一根长刺朝上,这根尖锐狭长的突刺一旦被战马踏中,整个马蹄就会被刺穿,服马就不能奔驰。
蒺藜原本是用来迟滞敌军步卒,郢都造府将其造大、造长,用以迟滞戎车。以为就要击破楚军阵列的御手心中正在窃喜,拉车的服马忽然嘶鸣人立,然后整辆戎车就悲剧了。高速奔驰的戎车先是‘砰’的一声撞到了马屁股上,然后车尾上翘,整辆车后部掀起,飞到服马之前,‘最后再轰!’的一声,倒扣砸在楚军阵前。
最前排的戎车飞起倒扣,后方的戎车只能撞到他们的残骸上。两百多辆戎车,没有一辆冲入楚军阵前,只有几辆速度实在太快,倒扣着飞进了楚军军阵。这依然没有造成致命的杀伤,楚军纵深只有八人,如此单薄的阵列,闪避破空砸来的戎车并不困难。
因为是逆风,旌旗下的史奕和牟种看不到戎车攻击的真实效果,他们只能看到尘土不断从冲阵处吹来,似乎,戎车已经击破楚军军阵。这是牟种军阵的缺陷,他虽然用系水和申池屏护住了军阵两翼,但也失去了天时,风从西北方刮来,楚军处于上风而齐军处于下风。
“攻!攻!”史奕面容尽赤,他以为戎车已经击破了楚军军阵,当即命令齐军全线压上。齐军旌旗立即前指、建鼓大作,长达五公里的齐军军阵墙一样横击而来。
“升旗!”处于左翼的骑兵之将妫景将一切看得清楚。
与战前猜测的一样,两军结合部是齐军最薄弱的地方。结合部以南,是志高气扬的持戟之军,这些人身材高大、身着钜甲;结合部以北,却是神情萎靡的齐军新卒,这人身材相比持戟之士矮了一大截,穿的也是褪色斑驳的皮甲。
持戟之军大踏步上前新卒也紧跟上前,可步伐无论如何都要比持戟之士慢一步。骑兵要进攻的就是这里。
骑兵阵列上空紫旗飘扬,阵后兵观察手一看到紫旗,细数大旗小旗之后便高喊道:“骑军破阵、骑军破阵!目标:正前,距离:三百。”
第八章 使楚
三万持戟之军出征,临淄城内剩下的士卒不过万人,仓促间这万人要防守方五十里的巨大城池,留守于王城的只有五千人。五千人防守王城,另五千都卒防守郭城,这便是临淄城内的兵力布置。
兵力并非人力。半个多时辰的城门争夺战中,那些呼喊‘大王与尔等并肩为战’的大夫车驾急急驶向郭城,一通疾呼嘶喊,织坊里的织人、铸场里的铸工、冶府里的铁匠,尽管这些人没有兵甲,很多人抓着木棍,也跟着他们往王城奔来。
大夫们说什么他们根本听不懂,实际上他们说的越多庶民们越是不想来,但‘以护大王’四个字触动所有人的神经。‘大王是好的,贵人官吏是坏的(虽然两者都姓妫)’,朴实的原始二分法即便在两千年后,大多数人也笃信无疑。集合起来的人群潮水般涌入王城、涌向两军数次搏杀争夺的申门。
看到人群的瞬间,城上无计可施的牟种大大松了口气;
看到人群的瞬间,全身发软的田建挣扎着自己站立,他整理衣襟,揖向这些前来救援的庶民;
看到人群的瞬间,被最后几百名齐卒压制在门道前的秦军士卒心直往下沉,他们本以为自己兵力占优,谁想到齐人人数占优。
城外秦军鼓声依旧大作,城上的齐人跳下城头,齐军已没有人击鼓。看到己方士卒一直堵在门道内不动,城外三百步外的王贲不解道:“我军何以不攻?”
没有人回应。厚厚的城墙挡住了视线,谁也不知道里面正发生什么。就在王贲想下令让鼓人加疾击鼓时,申门内传来一阵模糊不清的声浪。
“齐人何谓?”声浪本就迷糊,喊的又是齐语,王贲听不清。
“禀、禀将军,”一个谋士吞吞吐吐,待王贲佯怒他才结巴道:“齐人喊:‘杀…杀秦人’。”
“杀秦人!杀秦人!杀秦人……”声浪越来越大,大到整座城池都好像在呐喊、在沸腾。原本‘秦兵卒入临淄,民莫敢格’的齐人愤怒地拿起死者的武器,疾冲向门道前的秦军。
最前排的齐卒架住了秦军的酋矛,身后的庶民推着他们,重重的将他们推向一矛之距的秦卒。双方的矛在巨力的推搡中‘啪啪啪…’折断,等钜甲挨着铁甲时,两军不再厮杀,只做拼命的角力。力弱的一方要么后退,要么被对方踩在脚下。齐人疯狂的呼喊中,秦军被他们推了出去,一直推到申门之外。
秦军第二次被杀退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冲出申门的除了身着钜甲的齐卒,更多的是身穿五颜六色葛袍的庶民。他们有的手里拿着夷矛和盾牌,有的拿得居然是木棍和簸箕。
王贲赫然看向身边几个谋士,“皆言齐人离心,今日何以死战?”
齐国的贵人商贾奢靡,庶民工匠穷困,楚王三万人能破临淄,根本的原因就是齐人上下离心,眼前的齐人上下一心,这让王贲极为疑惑。
“禀将军,”身旁的圉奋揖向他。说心里话,他并不乐意自己麾下的骑兵去攻城,那不是骑兵干的事情。“齐人同心,我军先机已失,不若……”
“鸣钲!”城上齐人又有了箭矢,他们对着城外秦军一顿攒射,秦军士卒多数没有了盾牌,死伤者众。见此王贲不再犹豫,下令鸣钲。
‘当当当当……’钲声鸣响时,城下的秦卒速退,齐军包括哪些正在射箭的弓弩手也罢射欢呼。目睹这一切的田建再度瘫坐在地上,哪怕城上城下再响起‘大王万岁’的欢呼,他也不想起来。田故、田楸、田黜、田易、田寿、田帑……诸大夫听到钲声全松了一口气,差一点他们就做了秦人的俘虏,此刻升得很高的太阳照在他们身上,温暖得人人颤栗。
权力是一剂春药,得到就不想再失去,颤栗后的他们誓要想尽一切办法挽回当下的局势,避免齐国落到赵国那种命运,而眼下能救援齐国的,只有楚国。
“臣请大王速速向楚国求援。”田楸揖向瘫坐在地的田建,腆着脸道。
“我齐国已绝楚,如何求之?”国相田假一直都很冷静,即便刚才齐军濒临崩溃,他也纹丝不动的站着。唯在齐卒跳下城墙那一刻偷偷抹了一下眼睛。
“飞讯已断,飞讯已不出临淄。”田戍道。攻城之前飞讯就断了。
“太子、公主皆在楚国,”田宗道。“臣以为太子知秦人攻临淄,自当求于楚国。”
“若楚人弹冠相庆,奈何?”自己对别人做过什么,就怕别人对自己也做什么,有人惴惴不安的道。这句话问完诸大夫便是沉默,楚蛮说不定真记仇不救自己,不救自己他们守住穆陵关就好了。
身后的投石机还在不停的发射弹,城下秦人的尸首全丢入门道,车轴损坏的马车也扔在里头,士卒泼上鱼油点了火,长达几十米的门道顿时一片烈火。以大火阻止秦军攻城也是可行的办法,缺憾是没有燃料火势就会熄灭。好在两支军队都能在数日赶到,哪怕把王宫里的宫室再拆一遍,城门也要保持火势不灭。
门道内大火燃起的时候,牟种彻底松了口气,他这时才道:“楚人必救我。”
“军师以为楚人……”包括田建,一干人全看着牟种,眼里全是希望。
“然。楚人必救我。”牟种重重点头。“秦国辖下丁口两千万,楚国虽复旧地,丁口也不过六百万。得我齐国,方可与秦人一战;不得我齐国,区区五、六百万丁口焉能与秦人战?彼时积粟食尽,亦亡也。”
粮食才是战争的根本,历史上王翦耗死项燕,就是有粮欺负无粮;齐国会那么快投降,除了秦国持灭列国之势、后胜门客欺哄田建,一个非常重要原因也是齐国没有积粟衣带冠履天下的代价就是丝麻遍地,这样的国家怎么可能会有很多积粟?
赵括麾下的赵军被围四十五天,最后只能突围;项燕率领的楚军粟米吃完,最后只能撤退;田建为王的齐国没有积粟,最后只能投降。这是很现实的问题。粟米来源于丁口,唯有足够的人丁才能支撑起长期浩大的战争。
齐国人丁四百余万,加上楚国有千万人,一千万对上两千万,还能打一打;若是五、六百万对两千五百万,那就只能抓瞎了。
战争进行到现在,智术上的较量、外交上的斡旋、技术上的精进,这些都不再重要。最重要的是资源的争夺,谁掌握了更多的资源,谁就能在竞争中胜出。楚国有钱,一海舟一海舟的金银,只要齐国不被秦国占领,齐国绝楚就没用,齐国的大夫商贾不会不要楚国的金银。
牟种能做齐**师自然聪明绝顶。秦军鸣钲的那一瞬,他突然对同样师出鬼谷师弟卫缭的想法全部了然。他不打楚国而打齐国,这是要和楚国争夺丁口土地。至于南阳、商於、汉中数地,也不会任由楚国夺去,春攻秋伐那是一定的。一个字:耗!
“臣请大王……”看着被人扶起的田建,牟种揖道:“准臣夜出临淄,出使楚国。”
“啊?!”牟种的要求诸人皆惊。田假反对:“军师岂能赴楚?军师不在,临淄何如?”
“不然。我齐人上下欲同,何不胜区区秦人。”牟种答道。“秦人攻我,必联楚也。赵人、楚人皆已怨我,非臣使楚,何人使楚?”
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外交上转变之快,任谁都措手不及。正朝大夫既然此前已经得罪楚国,就不能再出使楚国;太子、公主身份虽重,可他们究竟不是使臣,不能代表齐国。牟种想来想去,也就自己最合适使楚。
牟种之言让群臣点头,田建见弟弟也点头,遂道:“诺。寡人以你为使臣,出使楚国。定要、定要……”
田建连说两个定要,他的意思大家都懂。牟种却看向诸位大夫,揖道:“战时讯息不便,若楚国要下臣……”
“君可便宜之。”田假看向诸位大臣,他懂牟种的意思,诸大夫也懂牟种的意思。此时求告楚人,楚人必会提出一系列条件,那些条件可能是索要城邑土地,也可能是别的要求。若牟种如果没有先斩后奏的权力,他出使也是没用。
“此事,”田假答应的爽快,其他大夫就不一定了。“若楚国索要城邑金银土地美人,此无不可,然若楚王要我行楚国外朝之制……”
五年前所谓的变法并不彻底,庶民哪怕是披甲之士也无权立于外朝,而这正是齐国上下离心的本因。今日田建向士卒揖礼,士卒受礼战死,诸大夫不但没有感动,反觉得害怕。
害怕,发自内心的害怕。一旦开了外朝,正朝也就边缘化了。君王与庶民合力打压贵族,这是古今中外再常见不过的套路。差别仅仅在于胜利者不同:缺少商人市民阶层的东亚封建王国打压完贵族,王权就独尊了;欧洲封建国家打压完贵族,市民转身就砍下国王的头。
第九章 会议
牟种试图说服正朝大夫,让他们授予自己便宜之权以出使楚国;史奕率领三万持戟之军抢在田洛之前,迅速奔赴临淄;王翦麾下的秦军大踏步往济西开进,整个济西防线岌岌可危;方城内李信快速撤退,秦军忠实的执行秦王‘寿幼无遗’的王命,所经之处一片杀戮;万里之外的波斯湾,塞琉古人正在集中地中海战船,准备夺回伍布莱港……
这些消息或通过鸽讯、或通过飞讯,汇集到纪郢大司马府,最重要的那些将送到熊荆的案前。红的舰队一是寻获硫磺,二是建设贸易网,三是寻找失踪的绿洋舰队,并非急讯。即便是急讯,熊荆也无可奈何。秦人黑箱打开,战略意图分毫毕现,这才是熊荆关注的重点。
此时攻打齐国,齐国未曾设备,未曾设备的结果将是济西齐军全灭、临淄被秦军拔下,临淄拔下齐国很可能会因此投降,能坚持抵抗的恐怕只有即墨大夫田合麾下的齐军。
这对楚国很不利,田合麾下不到二十万人,二十万并不能抵挡王翦的秦军,这意味着楚军要有一支军队长期驻扎在东线为了便于称呼,大司马府已将大野泽(今巨野县北,魏境最东端)以东称之为东线;将大野泽以西至楚国方城,称之为北线;将商密以西的商於、汉中、巴蜀等地,称之为西线。
占领秦汉中后,楚军可以溯汉水而上,一直行进到汉水源头冢山(今天水市齐寿山),冢山距离渭水只有八十里;距离秦国的冀县(今甘谷县)大约一百五十里;距离秦长城最南端的临洮(今岷县)约三百里;距离狄道(今临洮)六百里;距离前年冬天过冬的湟水羌地约八百里,等于说整个陇西郡都在楚军的威胁之下。
楚秦两国的战线不是从陈仓道开始,经过洛阳、东郡,一直延伸到齐国莱州湾,两国的战线应该是从秦国最西端的抱罕(今临夏抱罕镇)开始,经过洛阳、东郡,一直延续到齐国的莱州湾,粗略估算最少三千六百里。
和齐**师牟种想的一样,秦国进攻齐国,目的是争夺有限的资源。齐国如果不被秦国占领,即便齐楚绝交,通过海上走私,楚国照样能买到齐国的货物。只有占领齐国,或者摧毁齐国,楚国才能被孤立、被削弱。
秦楚争锋的焦点是在北线的方城,西线的商於和汉中,楚军如果援救齐国,势必要摊薄本就薄弱的兵力,而秦军只要使齐国变成战场,就能达到削弱楚国的目的。
这时候群臣才领会熊荆命令红舰队载着两百多吨火药扬长西去的意义。这支舰队与其说是去抢夺硫磺,不如说是去抢夺金银。齐国一旦陷入战事,丝麻布履就不要指望了,齐国本来也没多少积粟,不能耕种的齐人吃完积粟就要靠楚国接济。布匹以后要外购,粮食说不定也要外购,这就需要海量的金银。
金银要有,海舟也要有。因为复郢之战的耽误,眼下楚国海舟加上诸越建造的少司命级,也不过一百二十多艘,运输吨位只有四万二千多吨。这远远不够,哪怕按最新的计划,每年造五十艘饕餮级海舟也是不够,秦国绝不会罢兵休战,战争必然经年累月。
纪郢正寝,淖狡带着大司马两部十三司几乎所有司尹前来赴会,连同诸敖以及司会、工尹、莠尹、集尹、粟客、马尹等人一起商议。商议的重点不是军事层面,而是军事、军需生产层面。粮食、兵甲、布匹、海舟、金银……,这些都要根据秦军攻齐修正或者调整。类似的会商不是第一次了,从去年二月起,基本上每月都有一次这样的会议。
“一艘海舟建造需时一年,实则六月可也。若是大章干燥,工匠日夜不懈,三月可也。”公输坚说道。此时正在讨论造舟。“然大章不足,造舟场又能奈何?
今造府大章不过十万余株,加之宫室所拆木料,能造海舟不过一百七十余艘。十万余株大章,不少伐下不及四年,今岁造海舟百艘,明岁造舟场便要停造。”原先的计划是每年五十艘,现在猛增到一百艘,公输班指出当下的难处。“臣以为一年造五十艘即可,如此建造虽缓,然造舟场不至停工,大章也不至于不济。”
“禀告大王,今年粟米本当大丰,然收粟前数日突起大风,又逢阴雨,今年粮少也,必要海舟运……”莠尹孙余揖道,他还没有说完熊荆就一口水呛了出来,“前月已言大丰,何以又言粮少?”
“各县邑皆言前月只是估算,本月才知确实之数。”积粟是各县邑自己的事,不过是把数字报给莠尹而已。这几日各县邑忽然通知莠尹说确实之数远少于此前估算,莠尹也没有办法,
“仓禀着火否?”熊荆扫了诸敖一眼,面带浅笑,诸敖目光低垂。
“臣未闻仓禀着火之事。”莠尹不懂熊荆的意思,不过有些人懂。
每当朝廷查各地的账,查帐房,帐房就着火;查兵器库,兵器库就爆炸;查粮库,粮库就…咳咳咳……。下面报上来的数字真实吗?‘村骗乡,乡骗县,一直骗到国务院’,数字不是因为政绩而夸大,就是因为贪腐而虚假。反正是流官,击鼓传花,自己任上不要爆炸就行,等拍屁股走人,轮着谁谁倒霉。
好在楚国不是官僚国家,各师旅的粮秣不是朝廷提供,皆由自己提供,只是由输运司统一安排仓储输运而已。只有以王廷名义发放的部分罐头是由朝廷统一配给。如果各县邑弄虚作假,士卒挨饿也是县邑自己的事情。
士卒会挨饿吗?肯定不会。本县邑有多少积粟、一年产多少粟米,氏族誉士一清二楚;手里有多少钱、一年能买到多少粟米,也是一清二楚。只要不像当年弋菟那样不顾后果的征召,士卒肯定不会挨饿。此时他们之所以修改数字,应该是看到秦国转而攻伐齐国。
楚国援助赵国的金银、粮食不可计数,现在轮到齐国,齐国积粟不过一年,考虑到秦军攻城拔邑,积粟只会少于一年不会多于一年。前车之鉴下,各县邑迅速调整数字,就是担心本县邑的积粟会输运援助齐国。王廷会为这些粟米付钱,可战争期间钱有何用,钱能吃吗?他们猜的完全正确,熊荆就是要援助齐国。
熊荆浅笑间就想通了其中的奥秘,莠尹见熊荆不问,又继续之前的话题,他道:“今年积粟加上旧郢及方城,亦不过两千万石,至四月,积粟当不及九千万石。”
“九千万石?”熊荆哑然。假设旧郢和方城自给自足,东地三百万人一年消耗积粟五千四百万石,三年积粟三年积粟,一年就只剩下二十个月,还是不及。
“大王有所不知,至去岁,我援赵国之粮秣已逾一千五百万石,若是有此一千五百万石,当有两年之积。”哪壶不开提哪壶,莠尹虽然是无意,还是让熊荆一阵不悦。
“东洲之谷如何?”这次轮到熊荆不看诸敖的眼神了,他飞快的提起东周之谷。
“东洲之谷尚未广种。”莠尹道。“臣以为东周之谷只可种于江南,不可种于江北,更不可交予齐人。齐人种之,秦人得也。援齐之事,还需慎重,齐国亦是大国,当有积粟……”
“此不然。”淖狡出声道。“齐国积粟不过一年,若临淄为秦人所拔,其半数将落入秦人之手。若临淄可以固守,积粟亦少。赵人无食降于秦,齐人无食也任其降于秦?”
“大章不足,故海舟不足,齐国人丁四百六十万,每年食粟八千万石。”成通道。“八千万石粟米即便是半数,我也不能援之”
“秦人拔临淄、亡齐国不论,若临淄不拔,秦人必将春攻秋守。”郦且道。“齐人无食,定降于秦人。齐地太浅,楚齐两军能守住潍水一线,也不可阻秦人数万骑军。”
“何不迁齐人于江南?”蓝奢问道。他明白郦且的意思,秦军假如亡不了齐国,也可以把齐国变得寸草不生。同样,产粮的魏国,楚国的方城、商於、汉中,这些地区也会遭到类似的破坏性打击。到时候庶民无食,你不赈灾就会内乱,不内乱也会外逃。
“迁江南于何地?”郦且反问。“湘水、赣水,可居民几何?”
“我有龙马,秦人之马不如我,何不以龙马……”郦且的反问没人回答,江南、湘水、赣水只能安置五、六十万户,仅仅三百万人,齐国四百多万人根本没办法迁。这时候有人小声提起了龙马,但无人答话。
楚军服役的龙马不过五千五百匹,两千匹母马一年才生一千匹马驹,十年才有万余匹。龙马以外,其余战马要劣于秦军。并且全军骑兵不过万余,加上齐赵魏三国的骑兵也不足两万,而此次秦军突袭临淄,骑兵超过三万。
第十章 会议2
秦国得到马镫之后,很快就对楚国以及关东诸国形成了骑兵优势,这是此前已经预料到的。就像后世小公司的任何创新最终还是大公司得益一样,这是件无可奈何的事情。秦国没有马镫照样有武骑士,楚国没有马镫,就要被秦国武骑士压着打。
龙马数量过于稀少,而且得到的时间也太晚,套用中原诸国的纪年,熊荆七年龙马才全部运抵养马岛,当年只产下四百多匹马驹,八年、九年才勉强各产下千匹。按一比四的交换比,要想对付秦国四到五万武骑,最少需要一万匹龙马。
骑士、马匹对楚国来说都是宝贵的,骑士必须从小花费力气养成现在贵人誉士们的嫡子、余子全都送到养马岛,四、五年后他们才能出养马岛成为骑士扈从,又要四、五年他们才能成为真正的骑士。
然而对秦国来说骑兵并不比步兵贵到哪里去,北地郡、上郡,还有赵国之前的九原、云中郡,有数不清的骑手,这些人不要苦心培养十年,随时征伐即可,他们的骑术不逊于楚国苦心培养出来的贵族骑士。马匹那就更不在话下,只要秦国支付足够的报酬,战马绝不会成为瓶颈,数倍的挽马才是瓶颈。
战争很多时候也是一种贸易,也存在绝对贸易优势。即:在某一兵种(商品)的生产上,一国所耗费的劳动成本绝对低于另一国所产生的在该兵种(商品)生产上的优势。
这种优势来源于有利的自然禀赋或后天的有利条件。自然禀赋和后天的条件因国家而不同,这就为国际分工提供了基础。因此,各国应当遵循国际分工原则,在国际分工的基础上开展列国战争(国际贸易),以形成对应各国兵种(商品)优势的势力范围。
从这一点看,包括整个方城,秦岭淮河以北都应该抛弃。楚国的优势在于舟师和山地步兵,而非车兵骑兵,然而秦岭淮河以北恰恰是人口密集区。抛弃这一地区的结果就是丧失百分之七十以上的人口。
迁徙是不可能的,长江以南地区最多迁徙六、七十万户,三百到三百五十万人。如果要保住这大部分人口,就要以极高的成本与秦国在秦淮线以北拼硬拼骑兵。在五年后龙骑数量达到一万匹以前,楚国没有优势。
懂的臣子知道其中利害,不懂的臣子不敢再瞎说,明堂里一时间没人说话。熊荆似乎能够看到,春天的时候,成队成队的秦军骑兵举剑四掠,杀戮田野里正在播种的农人;秋天粟米将熟,他们又将举着燎火,到处焚烧金色的禾苗。骑兵是具有战术机动优势的兵种,深入敌境三、四百里袭扰再正常不过,而这三、四百里正是楚魏齐三国的产粮区。
“巴蜀,”熊荆站了起来,一侧两名寺人正拉着大幅地图。他的手拍在在蜀国的位置上,很坚决的道:“今年必要夺之!”
他的话群臣点头,拔下秦汉中与巴蜀是大司马府今年的既定策略,但之前所强调的是秦汉中而非巴蜀。拔下秦汉中,与陇西郡以西的湟中羌人遥相呼应,楚军可以攻伐、占领秦国的陇西郡。
周人让秦人先祖迁居西犬丘(今天水市附近),是一种迁徙镇压策略。环境,或者更通俗的说法是屁股决定一切。赢姓如果在齐地,他们就是周人的敌人,如果迁徙到陇西,他们就是周人最忠实的盟友。如果他们不依靠周人抗击戎人,自己就会被戎人吞灭。秦国几代先祖战死沙场,扫平西戎,才被准许在秦(今清水县秦亭)修筑城邑。
距冢山最近的冀县,就是秦武公时‘十年(前688年),伐、冀戎’得到的土地。羌人也数次被秦人驱赶,抱罕、狄道,这些地方听名字就知道戎人居住的地方。不说羌人与楚人先祖亲戚,本着敌人的敌人是盟友的原则,楚国也要资助羌人,让他们在陇西闹起来。
“务要拔下秦之汉中,当与羌人相盟,助其夺陇西。”熊荆又指着湟水,这也是大司马府的计划。
“甚不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声。“臣以为此计必不成。”
“为何不成?”熊荆不解的看着石,他搞不太明白反对的为什么是他。
“我若与羌人相盟,秦人必卑戎人也。”石道。“大王可知寡妇清?”
“知。”熊荆点头,他还知道秦始皇皇陵里的水银全是寡妇清提供的。
“大王可知一钟清酒值几钱?”司会再问道。
“一钟?齐钟还是魏钟?”熊荆不明白石问的是齐国钟还是魏国钟。如果是齐国钟,那就是十石,如果是魏国钟,就只有六石四斗。
郑国渠完工后,可以灌溉的田地亩收一钟。秦亩是大亩,等于两点五小亩。一小亩上田遇到丰年亩产才有两石七斗,换算成秦亩,即为六石七斗五升。这是上田丰年才有的产量,如果是平年、小年,那就只有六石左右。
“自然是魏国之钟。”石道。
“若是魏国之钟,”熊荆想起前次王宫簿室说起的清酒价钱,道:“不过五、六百钱。”
“天下皆知秦人抑商贱贾,事末利而贫者,举以为收孥,然寡妇清为秦之大商,其先祖得丹穴,擅此利数世,家亦不訾,富可敌国,秦王为之筑女怀清台;乌氏倮畜牧,与戎王买卖,其马牛以山谷计量,秦王令倮比封君,入章台与群臣视朝列班。此何也?秦王重商贵贾乎?”
石说话时目光微微看向大司马府那些司尹,他觉得大司马府真是一点也不懂商贾之术,因为不懂商贾之术,故而他们把不准秦国真正的脉搏。
“为何如此?”以前的某本书里,寡妇清被称为琴清,是赵政的太傅,与那什么嫣然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后来他才知道琴清就是寡妇清。然而知道熊荆也没有细究为何在秦国这样一个重农抑商的国家,会有寡妇清这样的巨富商人,秦王还给她筑女怀清台。
“寡妇清者,巴人也;乌氏倮者,戎人也。秦国素以戎狄之人为贵,以本国黔首为贱,此久矣。两人虽为大商巨贾,然因其皆戎狄之人,故而筑台列班。”石的解释出乎意料。“商贾如此,庶民亦如此。臣窃闻秦(昭)襄王与夷人相约:秦犯夷,输璜珑一双;夷犯秦,输清酒一钟。
杀一夷人需偿璜珑一双,价逾十金;杀一秦人赔清酒一钟,不过五、六百钱。夷人身贵似金,秦人命贱如狗,此秦国治戎狄之策也。
今我与羌人相盟以谋秦之陇西,若秦人一改前策,以羌人为贵,以秦人为贱,羌人仍听我否?此前羌人弱也,秦人逐之,与我相盟羌人强也,秦人贵之。彼时我仅以羌人为友,秦人却奉羌人如父,孰能比?”
石这番话以前,知彼司也报告了秦国‘贵夷’这个问题,只是因为之前的外交策略是联合巴人、蜀人,准其复国,策略不好反复,故而暂时按下忽略。等到年终回顾对巴、蜀的外交得失,楚国是完败的。
一如石所说,楚国‘仅以其人为友,秦人却奉其人如父’。论跪舔功夫……,不对,这不能叫跪舔,楚使好像是太一神的神使,带着一副硬邦邦的脸孔去恩赐巴人和蜀人的。禀君巴人被压迫的太久太惨,跪着受了,蜀人根本不甩楚使,阆中巴人干脆杀了楚使,砍下他的头送去了咸阳(好在这不是楚人,是定居旧郢许久的阆中巴人)。
当然,秦国也不是对所有夷人都跪舔,打不过的、很难对付的才有这种资格。简而言之就是畏强欺弱、欺软怕硬。这和庶民是一样的,谁能伤害他,他就巴结谁;谁会善待他,他就欺负谁。大司马府贵族太多,不懂庶民的处事逻辑,才会把不准秦人的脉搏。
“秦人如此,然羌人如此否?”石说得众人无语,但还是有反对之人,军政部部尹弋醉对石之言就很不以为然。“臣前岁与大王居羌地数月,羌人与我楚人亲戚,虽不祀太一,然彼等祀火。无弋爰剑被秦人焚之不死,羌人崇之为大豪。
楚人与秦人仇怨不过百年,羌人与秦人仇怨数百年。羌人因秦人奉己如父便与秦人盟好?此大谬!秦人奉我楚人为父,我楚人便与秦人盟好乎?”
弋醉年轻,能为军政部部尹,一是因为其父是弋阳侯弋菟,二是因为他是大王之私(姊妹之夫称为私)。年轻人说话全是血气铿锵之辞,声音是响亮,说服力真不如石。
“若秦人真奉我楚人为父,未必不可能与秦国言和。”淖狡笑了笑,换来弋醉的怒视。“大王,臣以为对羌人当慎之,若其能率众攻入陇西,与我会于汉水之源,可予其兵甲;不能,则不予。”
“岂能如此!”太宰靳以反对。“今冬羌人大豪将嫁女于大王为夫人,自此羌人乃我楚国姻盟之邦,如此相待,反使羌人亲秦背我。臣闻羌人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详,此种人尚不晓得失利害,怎能以市井庶民之心度之。”
第十一章 会议3
靳以的言辞终于有了些说服力,羌人以熊荆的认知确实不太知晓得失利害,可是想到大豪莳身边那名刖者,他又拿不定主意。刖者曾是一名秦人,以他对秦国的了解,自然知道秦国的庶民本性,在适当的条件下,此人说服羌人帮秦军作战未必不可能。
熊荆思考的时候,又有几个大臣说话,或赞成联合羌人攻伐秦国,或认为羌人也不可信,其中特别提到了楚羌之间的联姻。凡是盟友,群臣都要给熊荆娶一个女子,赵、魏、齐、诸越、巴、羌,前段时间苗人又说要嫁女入楚宫。
这种事情很让他很不自在。使者都说嫁来的是本国、本族最美最美的女子,实际嫁过来的,除了赢南,其他的都不配给芈提鞋。这倒不是他们撒谎,主要彼此的审美不一样。今天冬天要迎娶的那名羌人女子,熊荆只希望她不要吓到自己。
“羌人之事再议。”熊荆一句话结束了群臣的争论。本次会议不是专门商议楚羌之策的,而是商议秦国转而攻伐齐国后,楚国该做出那些国政、战略上的调整的。
秦国欲亡齐国,幸运的话能给楚国带来数年机会窗口,不幸的话可能什么也改变不了也许过几天临淄就被王翦拔下,齐国亡国,然后近百万秦军又压在楚国头上。
“若秦人行春攻秋守之计,袭扰商於、方城、魏国、鲁地、齐国等地,三国粟米必不足也。”巴蜀、羌人说完,熊荆要说的是粮食。“莠尹可知旧郢之地一年产粟几何?”
“禀大王,以秦人之记,平年亦有三千八百万石。”莠尹答道。
“如此亦可积粟?”熊荆追问,这个产量超出他的意料。
“每年可积粟一千万石。”莠尹答道。他的话很让所有大臣吃惊,要知道东迁之前,纪郢可是要从青阳等地调运粟米的。五十年时间,秦国将这里变成了产粟之地。
熊荆也很吃惊,但毫无喜色,反而拧紧了眉头。旧郢真的完了。这就像、这就像后世北上广本来要从外地调运粮食,五十年过去北上广不但不用从外地调入粮食,反而有粮食支援各省。
这是件极其可怕的事情,等于说曾经精英汇集的北上广,五十年后只剩下一群农民。**、长安街、故宫、外滩、南京路、上下九、高校园、科技园、工业园……,这些地方全被推土机粗暴推平,露出泥土,种上小麦、玉米或者水稻。
熊荆是群臣的焦点,他拧紧了眉头,群臣迅速安静下来,一些臣子面上也生出悲色。旧郢真的不再是以前的旧郢,在旧郢他们找不到一丝以前的味道。旧郢要重回变回先君怀王时那个繁华到让列国艳羡的郢都,要数十年不止。臣子悲切的是繁华,熊荆却在乎楚人,临泽里那件事让他觉得旧郢楚人已不是楚人。
心中重重叹息后,他继续道:“魏国每年产粟七千万石,齐国六千万石,东地八千四百万石,旧郢四千万石,南阳三千万石,商於、汉中各约千万石,总计三亿四百万石。秦人行春攻秋守之计,魏、齐、南阳、商於若无收,只余一亿四千四百万石,不及一半。”
“楚、越、赵、齐,加上军中战马挽马,当有六十万人食。为此六十万人食而劳者,少者一百二十万人,多者两百万之众。以一百二十万人计,加之六十万人食,一年需耗粟米六千五百万石。”
熊荆只负责提出问题,不负责解决问题。秦军骑兵突然增到四万人,势必会发起郦且所说的骑兵袭扰战。一旦如此,粮食就成了问题。
“若得巴蜀,每年产粟近六千万石,可积粟三千万石。”知彼司最熟悉秦国的情况,巴蜀丰饶之地,人口比旧郢还要少一些。
“若东地、旧郢、巴蜀皆种东周之谷,”莠尹道。“一年可增收一亿八千万石,此比减收之数多两千万石。魏、齐、商於、汉中、方城,一年积粟当有三千万石,所余增至五千万。
东地积三千万石、旧郢积一千万石、巴蜀积三千万石,此七千万石,加之五千万石,有一亿两千万石。大军六十万人食,加之劳者共耗粟六千五百万石,每年可余粮五千五百万石。”
“东地、旧郢、巴蜀皆可种东洲之谷?”熊荆此时眉头方才舒展。如果红薯、土豆真能增收一亿八千万石,粮秣真不再成为问题。
“自然可种。”莠尹道。“东洲之谷所产与粟同,粟产几何,东洲之谷便产几何。东地、旧郢、巴蜀三地收粟一亿八千余万石,东洲之谷也可收此数。然则,巴蜀远在千里之外,唯有乘夏水出巴,一舫不载甲士,输运粟米不过千石……”
“莠尹缪也。”输运司鄂焯纠正道。“秦人之舫载甲士五十人,粟足三月之食。不载甲士以运粟,仅八百石耳。巴蜀本可积粟三千万石,东洲之谷再收六千万石,共九千万石,一百二十万吨。输运一次,需大舫十一万三千艘;若输运两次,则需大舫五万六千艘。
我无舟也。河舟一万三千吨,渔舟一万七千余吨,军中输运之舟两万五千吨,海舟四万两千余吨,总数不过十万吨。”
粮食够了可惜运力不够,瓶颈还是舟船。舟船输运是节省成本,但舟船运输速度太慢。舟船如果运输不及,也可以让齐魏之民前往巴蜀就食,然而这实在太远了。
“以此观之,当使齐人种东洲之谷。”昭黍说道。“不如此,虽有粮秣也输运不济。”
“使齐人种东洲之谷,秦人得去若何?!”莠尹大摇其头。
“敬告大王,若秦人得东洲之谷,一年两收,攻伐无穷止也。”郦且也反对昭黍的提议。“秦人伐赵,三年必止一年。前岁伐赵,明岁当止伐也。若得东洲之谷,日后伐我年年不止。不可不可,甚是不可!”
“造府不造海舟,一年可造大几艘?”郦且随即问向公输坚,他觉得要解决问题还是要从舟楫上想办法。
“大可用湿木,一十八吨,不用船坞,舟台也简,各地皆可造。”公输坚答道。“今有造舟之匠四万,一年三百五十日,共有一千四百万工日。每只需一千五百工日,若木料不缺,可造舟九千三百艘。其余各地十数艘、数十艘不等,当有万艘。”
“无有木料?”熊荆无奈苦笑,说来说去还是缺木头。
“然。”公输坚点头。“大虽不要硬木大章,用料也省,排水一吨不需大章一株,然万艘大仍需各色大章十四万株。”
“湘水有大章无数,奈何无人砍伐。”大长老宋说道。中原已经没有大章,只有南方山区有成片成片的原始森林。
“瓯越、闽越之地也多松柏。”驺开也道。“虽有人,然无伐木之具,亦不知如何运来。”
“赣水也有大章之林。”蓝尹本想说话的,但两敖抢先了。“五人一伍,以钜铁之锯,一年可伐大章五十株,万人便可伐十数万株。难者乃大章之输运,最善者莫过以蒸汽之机拖曳大章,然蒸汽之机不足也。去岁造府言蒸汽之机可自行,名之曰‘‘弗要马’,这‘弗要马’今日亦不曾见。”
每月一次的例会各尹总要扯皮,上次是司会埋怨钜铁府出产廉价铁器太少,影响海外贸易,钜铁府则提出府内兵甲堆积如山,根本卖不出去。这次是蓝尹不满造府的蒸汽机了。
蓝尹一提那什么‘弗要马’,群臣就忍不住发笑,熊荆也笑,正寝顿时充满欢快的笑声。那什么‘弗要马’就是个噱头,破玩意平地走走还好,一出郢都碰上稍微大一点的坡就上不去。
上不去也就算了,带动轮子的曲柄强度不够,紧绷中‘邦’的一声,曲柄突然就断了。断裂的曲柄虽然没有伤到人,可砸裂了气缸,白色蒸汽狂泻而出,围观的好事者当场吓了个半死,惊慌失措下一些人甚至跳了淮水。
这件事第二天上了大楚新闻,造府弄了个灰头土脸。造府造那个‘弗要马’之前,熊荆曾经交代过,钜铁管没有解决,不要想高压蒸汽;没有高压蒸汽,不要想什么‘弗要马’。推力等于压强乘以面积。面积是由汽缸大小决定的,虽然造府有镗床,可也不能把汽缸造的太大,既然受力面积有限,那就只能靠蒸汽压强了。
不说造府现在用的还是稍微改进些的纽科门式蒸汽机,即便是瓦特蒸汽机,其压强也不到一个大气压,只有十点五磅每平方英寸(一个大气压为14.6磅/平方英寸左右)。熊荆虽然不知道这么详细的数据,但他知道不是高压蒸汽机,蒸汽汽车、火车都不可能实现。
“今日不可行,他日必可行也。”熊荆不想工尹刀太尴尬,替他解了围。他转而问向蓝尹:“需不可行之蒸汽机几部?”
“百部不止。”蓝尹道。“蒸汽之机不可自行,需二里安设一部,百部不过二百里。伐木越多,入山越近,所需越多。机以外,煤亦不足。一机每日耗煤四百楚斤不止,百机逾十吨。”
“造府何日可予蓝尹百部蒸汽机?”熊荆看向工尹刀,这是他的事情。
“下月即可。”工尹刀道。他没想到讨论半天,皮球最终踢到了造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