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缠绵
例会是繁琐的,尤其涉及各府的协调更是如此,好在诸尹彼处间没有互相推诿。恐怕他们也不知道什么叫做推诿,都是尽可能自己解决问题,解决不了才找别人。能答应的事情就答应,不能答应的事拒不答应;答应的事一定做到,做不到就会羞愧难当。
熊荆原本想变更现有的行政机构,建立六部,后来想想打消了这个主意。六部是隋唐、可能隋唐以前也有,开始出现的制度,其和科举、流官一样,是与封建制度针锋相对的东西。既是如此,就不会在以他为王的楚国出现。
至于封建制度下,氏族之间互相攻伐、誉士封闾之间互相吞并,这完全可以。但前提必须合乎司马法,即:庶民不能卷入战争,交战双方不能使用诈术,不重伤、不擒二毛,只能凭勇武或者战术较量。胜利者可以兼并失败者,这符合弱肉强食的原则。
王廷是例外的,最强大的氏族可以称霸,但不能称王。王廷很可能以后会蜕变成教廷,灵教教廷。教廷负责承认霸主,同时也制约霸主。从这个角度考虑,商贾也要引进并大力提倡的。周人取代殷商,为了打击殷商,士农工商下,商人是最低贱的。
因为商人地位的缺失,天下从来都不存在真正意思上的商业城邦,而商业城邦的缺失,又造成天下和欧洲同样是封建王国,却走了一条不同的道路。
天下是‘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产生这一现象的根本原因是国君为了吞并他国或防止被他国吞并,不得不重用一些善战多谋的大臣,这些壮大了的大臣最终通过弑君完成了政权的取代。
而欧洲的国王因为商业城邦的制衡,励兵秣马只能通过发行债券、向商人借贷诸如此类的举动来完成,因而形成了独特的雇佣兵战争。国王只有债台高筑而破产,没有哪位大臣、那个家族会弑君。除非是国王试图扩大王权,不经贵族和商人同意就增收赋税。
这才是为何同样是封建,东西方最终殊途的根本原因。
熊荆在意这一点是因为sb架空区在意这一点,架空区在意这一点不是因为崇洋媚外,而是不解于为何中国是资本主义萌芽而人家是资本主义?为何工业革命发生在英国而不是发生在中国?为何近代史是洋人入侵中国而不是中国入侵洋人?为何是中国落后而洋人先进?为何中国一定要韬光养晦而人家一直手持大棒……
熊荆对此的理解是因为地理上差异。破碎的希腊半岛上的城邦多数是商业城邦,作为蛮夷的罗马人吞并这些城邦后,将城邦产生的商业文明一同吸收,而后一直延续到罗马帝国覆灭。商业城邦、商人市民的制衡,使得中世纪乃至以后的封建王国不能通过傅籍、耕战、军功制度来加强军备,只能通过借贷进行雇佣兵战争。
当然,和此前他希望天下保持现有格局一样,这些都是他内心最深处的臆想。他希望能跳出历史的轨迹,将天下导入另一条他认为正确实际未必正确的道路。可然而些都是次要的,次要的原因在于,他个人微薄的力量难以抗拒已成定局的大势。
仅仅从正朝大臣不愿芈成为楚国王后这一件事就能看出,楚秦两国再无转圜回旋的余地,两国之间必要有一方彻底臣服对方,战争才可以结束。齐国本来是独立于事外,但秦国攻伐齐国使得楚秦两国无休止的战争延续到了齐国。
从长城最西端到东海最东端,整个天下都变成了战场。楚国极有可能在这场战争失败,一旦战败,所有这一切都将结束。而他自己的结局,他希望自己战死。
“大王今夜或将不至,请夫人就寝。”沉沉的夜幕下,东城一处府邸依然膏烛通明。定昏本该就寝,但芈还在等着熊荆。她坐在席上,把今天的新闻号外看了又看,上面有秦人伐齐的新闻,说是临淄城守住了,齐国太子急急求见楚王请楚国出兵救齐。
“不急。”对修竹的劝告,芈只是笑笑。等待也是一种幸福,她乐意这样等丈夫回来。她这句话刚落,大室外传来开门的声音,她速速起身,迎了出去。
“冷。”出王宫到东城并不远,可熊荆的手是冷的。妻子的手却是火热,带着暖香的小手想包裹温暖他的大手,很快十指就交缠到了一起。
“不怕。”登阶的时候,芈踮起脚在男人脸上亲了一下。“齐人守住了临淄。我楚国之幸。”
上午的例会一直进行到下午。下午时齐国传来消息,说是齐人守住了临淄,很快大楚新闻就出了号外。虽然有不少人幸灾乐祸,但秦齐之间,楚人还是乐于看到秦人失败齐人胜利。
“恩。楚国或可缓上数年。”这时候两人已入了大室,侍女们很快退下。
室门还未关上,两人就热切地吻在了一起,吻到最激烈的时候,熊荆将女人抱起,扔到早就热好的床上。帷帐一旦拉起,木床就开始剧烈摇晃。从早上起床去正朝视朝,到晚上悄悄出宫,两人相处的时间九成九都在床上。欲求好似永无止境,两人都乐此不疲。
作为过来人,教导未经人事的芈学习各种各样的‘知识’,体会她食髓知味、渐渐‘变坏’的过程,是一件非常有成就感的事情。成就感以外,那便是灵欲的交融,那个瞬间双方眼眸里只有对方的影子,一如枯燥短暂的生命,只有爱人才是自己存在的见证。每当这时候,两人就会**的缠抱在一起,每一寸每一寸紧贴。
欢爱之后沐浴,沐浴之后继续欢爱,直到精疲力竭。夜里,等妻子喘息渐平,熊荆提起了造府的破烂玩意‘弗要马’,芈一听就笑了,她听说过这件事,她还听说韩非子把这件事写到文章里,嘲笑楚人异想天开。
“过几日我便要出征。”笑声未歇,熊荆说起了自己的行程。“芈霓之事当无虞。”
“大王去何处,儿也去何处。”芈挂着的笑容立刻消失,出征常常是几十天,几个月。
“不可。”熊荆摇头。他固有的思维里,女人就应该好好呆在家里等着男人。他继续说别的事情,“养氏已允诺售地十五里,以芈氏名义购入,建一座城邑。”
“恩。”芈点头。这件事男人之前就说过,但那时候养氏还未完全同意。地不是卖给王廷,而是卖给芈氏。芈氏因为来自秦国,再考虑到这片地的真正用途,仇秦氛围下养氏能答应不得不说是顶着巨大的压力。
“所需之费你让芈同去处取。”熊荆又道。他必须给自己和芈置一个家,安全最重要。
“儿有陪嫁之资……”芈道。芈是嫡公主,出嫁的时候,嫁妆有十几艘海舟,弋氏一夜之间暴富,熊荆现在问她要钱属于暂借。筑城、筑宫室的费用估计要五百金,他和芈毕竟是私奔,王廷再有钱,也不是他和芈的钱。
“陪嫁之资另有安排。”熊荆打断她道。“瓯越工匠可造少司命级海舟,陪嫁之资、芈氏之金应当购入大章建造海舟。”
“瓯越工师说大章伐下不干燥数年,无法造舟。”芈道。既然成婚,柴米油盐这些事就要进入她的生活,投资理财也是。
“无碍。不干燥也可造舟,不过是海舟漏水、不耐久而已。”熊荆道。“秦人攻伐齐国,你以为大市何物价钱高涨?”
“丝麻布履当大涨,应速速造舟从印度运入棉布。”芈说完看向熊荆,笑问,“然否?”
“不然。”熊荆也笑,他不能向芈透露王廷政策的方向。“切记!投资有风险……”
“上当毋伏剑。呵呵……”芈答了下半句。丈夫愿意她做一些事情,这点她很高兴。想起什么的她忽然换了一种姿势,直接趴在男人身上,脸对着脸道:“儿也有一事。”
“说。”熊荆被她一直枕着的手解放了出来,抚摸着她光洁的背。
“今日修竹说,那女僮一直在司败府前哭……”
以新楚律,告奸者一律处死。即便以前的告奸,只要不是因为冤仇,是为了赏赐,告奸者也要处死。人与人之间信任很重要,告奸造成人与人之间极不信任。而由不信任的人组建的军队一旦上阵,顺风战是彼此抢功,苦战就是你先跑还是我先跑的问题了。
芈提起的那个女僮熊荆知道。她的母亲,那个叫绛的女奴开始是得了赏赐,因为养虺任命的邑宰不懂楚律,脑子里记得还是秦律,但很快她就入狱了。秋后问斩那是汉朝以后的规矩,先秦没有秋后问斩规矩,司败判决以后绛很快就会问斩。
“此事……”熊荆眨着眼睛,“你不当怜悯。”
“彼母女曾沦落为秦人官奴,只知秦律而不知楚律,这才告奸。”芈悠悠道,眼帘下垂,手指在熊荆胸口弹着。“此事毕竟情有可原。”
“这是理由,可为何不让讼人审案时告之于司败?”熊荆不想她失望,指出了一条路。
第十三章 齐使
连冶父邑宰都只知秦律而不知楚律,讼人如果以此为突破点,绛的命是可以救回来的。但绛可以救回,整个旧郢又要如何救回?想到这个问题熊荆顿时没了睡意,反倒是芈高兴之余叽叽喳喳说了一些生活琐事,最后趴在他胸口睡着了。
听到女人有节奏的呼吸,熊荆轻轻将她从胸口抱下,让她枕着自己的手臂入眠。自己倒无聊地瞪着床榻上方,想着当下的局势:
李信一日六十里退出方城时,斥骑终于发现原先那些披甲举矛的秦卒最少有一半阵列散乱。显然李信的四十万人最少有一半人不是士卒。再联想到河内郡、上党郡的力卒直接被调入李信军中,答案显而易见,李信军中最少有二十万士卒归到了王翦麾下。
王翦亲率的三十万人佯装西撤,这二十万人则往齐国前进。之所以斥骑发现不了,那是因为他们走的不是河南,走的是河北;至于知彼司,知彼司关注的是战前半个月、一个月的讯报。一个月以前的讯报,比如十月接应赵人南迁时的讯报,知彼司侯谍就忽略了。倒是韩人传来一些不太确定的讯报,提到有秦军撤出襄城,然而这些讯报未引起足够的重视。
蒙恬、赵勇之军不提,李信麾下最多二十万人,王翦麾下五十万人。五十万攻齐人,全秦国的骑兵又集结于王翦麾下,这样的布置自然是打算速亡齐国。临淄是守住了,当王翦率五十万大军兵临临淄,临淄又能守多久?
楚军援齐只是帮助齐人稳住防线,援齐之军必要在夏天之前调回西线。这种情况下齐人能守住哪里?
齐国的地势北面西面是平原,河流虽然众多,一入冬天就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往东一直到潍水、胶水才是胶东丘陵地区。这片地区东西长约三百公里,南北宽约百余公里。正是因为南北宽只有百余公里,元代为了运粮,莱州人姚演提出开凿胶莱运河,忽必烈准允,于是顺着原有河道,开凿了一条长约三百里的运河。
胶莱运河以西是平原地带,以东是丘陵地带。齐国地势过于浅窄,五国伐齐仅一战就把齐军击溃,齐人几乎亡国,与之相对应的是数次合纵伐秦,即便击溃秦军,联军也未攻入关中。
在五国伐齐打垮齐国以前(前284年),秦国并非一家独大;垂沙之战打垮楚国以前(前301)年,天下是三强鼎立。如果楚国当时能摆脱楚秦交好的惯性,当然也要同时摆脱楚齐交恶的传统,与齐魏韩三国坚持合纵,天下必将是另一种格局。
商鞅变法确实让秦国调集了更多资源,但与楚齐魏韩四国合纵形成的巨大资源相比,这些额外得到的资源并不能取到决定性作用,取决定性作用的是外交上的合纵连横。
是外交上的胜利让楚国处于极端被动,最终被齐魏韩联军败于垂沙;也是外交上的胜利营造五国伐齐的有利局面,济西战败后齐国从此一蹶不振;同样是外交上的胜利,攻破函谷关的孟尝君答应与秦国议和,没有乘势灭秦;最后又是外交上的胜利,使得当时攻入蓝田的楚军不得不撤出关中,哪怕秦军回援不及。
从这个角度说,商鞅变法只是让秦国变成天下诸强之一,但没有让秦国取得决定性优势。是外交上的胜利,逐次逐次连横破纵,击垮击败其他强国,才使秦国成为天下霸主。
同样的道理,一旦秦国成为天下霸主,就不是商鞅变法、合纵攻秦可以挽回的了。一国的资源再怎么最大效率的动员,也没办法和占有天下资源三分之二的秦国抗衡;剩下的、国土面积只相当于秦国一个郡的关东诸国,再怎么合纵也遏制不了秦国扩张。反而每一次合纵结束,各国都要争相割地贿秦,生怕秦国攻伐自己。
秦国的崛起隐藏着一条规律,即:源于内部的自发性努力可以让一个国家变得强大,但一个国家如果想要成为天下或者世界的霸主,只能寄希望原有霸主、其他强国的衰弱。技术上的突破很难成为竞争优势,因为技术很容易流失,尤其是在战场上。争霸如此,抗衡一个霸主也是如此。
临睡前的思绪是散乱的,尽管熊荆想把如何抗衡一个霸主这个问题继续深入下去,但疲倦的身体克服不了越来越重的倦意,他很快就睡着了。
接下来几天,战败的消息从齐国传来,驻守于济西的齐军不出意料的战败,秦军斩首十五万。退至邯郸的齐军遭受一些损失后还是与即墨十五万大军汇合,但兵力上处于弱势。齐**师牟种入楚求援,此人会骑马,日夜骑行在熊荆准备沿长江从海路前往琅琊港前,抵达了纪郢。
“臣奉弊邑齐王之命朝于楚国,今秦人伐齐,齐亡则天下亡,臣请大王出兵救齐。”正朝上,手持旌节的齐使牟种礼毕后大声揖告。他态度诚恳的揖告没有达到任何效果,反而惹来朝臣们的一顿嘲笑。
“齐使又欲辱我楚国为蛮夷之邦?”
“……齐国既与秦王联姻,与我楚国相绝,何以盟邦相伐求救于敌国?”
“昔日大王告于齐,言赵亡则天下亡,齐人不听,今我为何听齐……”
“此一时非彼一时也。”牟种自请使楚,自然不惧正朝上的嘲讽与刁难。“齐秦虽然联姻,然弊邑齐王仍使人送公主入楚,今公主于纪郢驿馆也。昔日未曾救赵,乃赵人数攻齐,齐人仇怨难消,因此不救,此弊邑之失也。
前使田季为秦人所惑,辱骂大王,罪该万死。大王以一己之力重振楚国、又复故地,此武王昭王之功也。秦国乃禽兽之邦,无厌而欲吞天下,乃齐楚魏赵诸国之共敌。昔齐人不知,今大悔之,臣出临淄前,弊邑齐王、正朝诸臣皆愿听命于大王,愿大王遣使入齐为弊邑之相邦。”
牟种一番话听起来非常舒服,尤其是最后那句。四国之盟的时候,齐国要的是与楚国平起平坐,现在亡国在即,自动降格到魏国的级别,打算像魏国一样,让楚人来做齐国相邦。
“大王不可。”李信撤出方城,前线很多将领也都回到了纪郢,成通便是其中之一。“齐人反复,今日若我救之,他日秦军退走而攻我,齐人又将亲秦。”
“齐人确实反复。”成通之言得到不少朝臣的赞同。“我军攻入关中,齐人却与秦人二五耦,安阳之战佯败,上将军伤重而卒,此齐人之罪。今秦人伐之,焉能救之!”
项燕之死是楚齐绕不过去的坎,这也是大司马府此前不敢堂而皇之明言救齐的原因。提起这件事,本来有些笑容的朝臣顿时拉下了脸,对牟种不加以颜色。
项燕之死是牟种最难面对的事情,不管齐军当时真败还是假败,齐国都有责任。感觉到群臣骤冷的他再道:“秦国亡齐与楚国何益?上将军之死,弊邑之罪也,然此罪与天下存亡孰轻孰重?大王不发兵救齐,弊邑亡也。
弊邑亡后,天下丁口秦人四得其三,楚魏仅得其一;天下城邑秦人五得其四,楚魏仅得其一;天下田亩秦人四得其三,楚魏仅得其一。弊邑亡于秦,天下仅剩楚魏两国,势弱也。若大王能救弊邑,使弊邑不亡于秦,此非楚国之利乎?”
“齐使谬矣。”弋醉听不得牟种这种功利言辞,他对齐国也从无好感。“楚国正朝从不言利,只言勇与信。齐人败于秦人,此无勇;齐人与我楚国联姻,又退娉与秦国联姻,此无信。如此无勇无信之国,我楚人为何要救?”
“然楚国为何救赵?”牟种不解道。“赵人亦无信。楚国不救赵人,齐楚仍是姻盟。臣闻之,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
弊邑确有罪,然今天下将倾,大王当得天下之助以抗秦也。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
牟种不提赵人还好,一提赵人弋醉更是愤怒。正是因为赵人通秦,其父才会卒于塞外。他怒道:“赫赫正朝,岂是言利之所,齐使数言利,当至郢都大市。”
“弋醉!”熊荆不得不喝止弋醉。弋醉大不了他几岁,年轻人耻于言利,但不言利,楚国就无法生存。
熊荆喊住弋醉,弋醉看了他一眼,终于回到自己的位置,犟着脖子站着。被他这么一闹,熊荆也不好再说什么,直接挥袖道:“退朝。”
视朝结束,牟种仍没有回过神来,他不知道自己错在那里,直到谒者将他请了下去。太子田升还在朝外等着召见,听他一说视朝时的情况,懊恼道:“彼乃弋阳侯之子、楚王之私弋醉。其父入秦迎芈女公子,赵人通秦,秦人得讯杀之,素恨赵人。”
第十四章 救齐
“大王何以救齐?”退朝后熊荆进路门登阶入正寝,弋醉抢在其他人前面跟熊荆入寝,还未入座他就开始嚷嚷了。“齐人乃反复小人,今日亲我,明日亲秦,他日或将与秦人连横伐我。臣以为既然秦人伐齐,我便当伐秦,夺下汉中之地与羌人相谋……”
“咳咳……”弋醉紧跟着熊荆,这样跟着是无礼的表现,后面的淖狡、斗于雉、昭黍看见,淖狡重重咳嗽了一记,弋醉闻声方退开脚步,等待淖狡等人。
“臣以为当救齐也。”等诸人落座,淖狡才开口建议。楚军现在正在向穆陵关进发,可正朝并未朝决救援齐国。“不救齐,秦人亡齐,于我不利。”
“自是如此。”昭黍忙道。“齐人反复,此常情也。然不救齐国,秦国天下五有其四,而我地少国小卒弱,今又火药不足,秦人得齐地以齐人伐我,楚国危也。”
“救齐可,然不可全救。”斗氏成氏又变得亲密无间,成介的位置没有给儿子成通,而是给了斗于雉。斗于雉对救齐没有兴趣,但对齐国牵制秦国有兴趣。“然则,若齐人一战而溃……”
救齐关键是要齐人自己能撑得住,斗于雉话说到了点子上。淖狡、昭黍、还有后面进来的蓝奢、大长老宋、驺开闻言接连点头。七敖有六敖在此,东野固此时领军正在救齐的路上,大军还未出楚国。齐鲁为仇,但因为齐鲁接壤,东野固为了鲁地的安危肯是要救齐的。
“不救齐国,齐人无望,自然一战而溃。”昭黍道。“唯有我楚国属意救齐,齐人方生死战之心……”
“我不以为然。”斗于雉摇头。“我不救齐,齐人不死战;我救齐,齐人方死战。如此齐人救之何益?齐人多商贾,商贾爱财惜命,必无勇也。”
“商贾爱财如命,秦人夺其财,必然搏命。可惜,”熊荆不完全赞成斗于雉的观点,真正的商人,不是那种靠权力寻租牟利的皇商、官商是很难对付的。
“齐人举国为商,庶民却为奴。秦人夺商贾之财商贾搏命,庶民却不搏命。昔日变法,齐人死活不开外朝,他视庶民为工奴,又岂能凭借一群工奴与秦军死战搏命。”
熊荆说起了五年前的事情。很多统治者都信奉一个悖论:庶民对我一定要臣服、要谦卑,如此权力才能稳固;庶民对外敌则要强悍、要死战,如此国境才能稳固。
这怎么可能?能够死战不退的庶民绝对不会对一个奴役自己的君主屈膝谦卑,而一个对奴役君主屈膝谦卑的庶民肯定不能死战。
齐国的症结在于从龙山文化开始就不属于中原,殷商并未统治齐地,周人也是封姜子牙于营丘后才慢慢统治这片土地。因俗而治的结果就是商业繁荣,为了防止经济势力最终演变成政治势力,管仲起齐国行官山海之策,官营与私营互补并存。
即便如此,每隔一段时间也要割一次韭菜。专门用以割韭菜的轻重术应运而生:‘国币之九在上,一在下,币重而万物轻。敛万物,应之以币。币在下,万物皆在上,万物重十倍。府官以市出万物,隆而止。’
(货币百分之九十在官府手里,仅百分之十流通于市场,钱价就会大涨而物价大跌,这时候官府就要乘机买入货物;货币百分百流通于市场,但万物全在官府,物价就会暴涨十倍不止,这时候官府就要以暴涨数倍的市价出售货物,直到物价跌平)。
仅仅以市场手段,不可能将百分之九十的货币从市场收归官府,以人为制造通货紧缩;也不可能仅以市场手段将‘万物’全收归官府,以人为制造通货膨胀。必须辅以行政手段、超发刀币,才能达到人为制造通货紧缩、人为制造通货膨胀的效果。
割韭菜的轻重术一直都很有效,但五国攻齐,乐毅五年拔齐国七十余城打破了这一机制。邯郸一城就死守了三年,齐国七十余城却只守了五年,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七十余城绝大多数是开门请降的。燕人悫,太傻,没齐人那么多花花肠子,占领期间不懂用轻重术割韭菜,局面就彻底失控了。
齐襄王是被田单迎立的,直到赵国换走田单为赵相以前,齐襄王要对付的是田单而不是修补破损不堪的国家机器。君王后执政谨慎,更不敢与各邑争利。等到田建为王,时间已是三十年后了,一切皆成定制,改变势必动乱反叛。
轻重术再怎么割韭菜,压力最终还是要传导到庶民身上,让他们大规模破产变得一无所有。什么也没有的他们自然没什么需要保卫。秦人攻伐齐国,对他们或许还是一次象征性的解放他们将从织坊、陶窑、铁场中被赶出来,免除以前的债务,授予田亩,由工奴变成农奴。
明堂上,熊荆稍微有些走神。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他难以想象齐人通过何种方式,去激发那些日夜不休、衣裳颠倒的奴工们的死战之心。如果齐人做不到这一点,潍水、胶水以南的丘陵地区他们也守不住。
“救齐乃为我,而非为齐。”臣子们在争论,一争论救与不救,二正在能救还是不能救。“至于是否有救,不如召齐使相问。”
正朝上牟种没有说服群臣,召他入燕朝本不应该,但也没有那条楚律规定大王不能召见他国使臣,驿馆里忧心忡忡的牟种很快就被召了上来。
“寡人闻之,齐国大军皆在外而临淄无守,故欲知临淄当日何以守?”熊荆开门见山的问。
“……”牟种本以为楚王召自己入燕朝是想提什么条件,没想到是问申门之战,心中渐渐安定的他连忙揖道:“寡君乃效大王也。”
“哦?”熊荆不解。难道是田建那个一心想长生不死的老头子披甲上城杀敌啦?
“寡君出茅门登王城,土揖全军士卒,齐军大振,怒而击秦,夺火炮四门。”牟种道,言辞铿锵。“秦军又入申门,城上已无石木,士卒以身坠击秦人,秦人大骇,退而走。
齐人非不能战,齐人能战。齐军济西虽败,然临淄之军、即墨之军尚有三十万。大王若以十万楚军援我,加之以火炮,秦军必溃。”
“原来如此。”知彼司虽有侯谍,但因为那个反间计,布置在齐国的大部分侯谍都暴露了。临淄是怎么守住的,到现在也不是很清楚。
不以士卒为牛马,而把他们当做人,保证他们的衣食家眷,让他们有尊严的活着,也让他们体面的死去,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齐人明白了这一点,未必不能救。
“若何?”熊荆看向斗于雉。成氏、斗氏的军队都在商於、楚汉中,他们是不可能救援齐国的,但斗于雉是诸敖之一,必须得到他的同意,正朝上才不会反对。
“齐人善言辞,多谋诈。是真是假,如何知晓?”斗于雉很不情愿的答道。“且上将军之死与齐人不无干系,正朝朝决,群臣如何释怀投简以救齐人?”
“不必朝决。”熊荆道。“郢师、鲁地之师、宋地之师,赵军救齐即可。”
各氏在不违背约定的条件下,可以攻伐任何国家、任何人,只要其他县邑允许它的军队过境。鲁人最担心齐国被秦国吞并,吞并齐国下一个就要吞并鲁地。据说一听到秦人伐齐,鲁地的先生夫子们就急急购买兵甲,造府这几日正设法运上万套盔甲过去。
宋地全是誉士,这些人是愿意跟随郢师一起作战的。赵军则是外交斡旋,同时赵人也和魏人一样,愿意将秦军拖在齐国而不愿意秦军攻伐魏国。正在往穆陵关进军的楚军,就是由这些师旅组成。加上司马尚率领的七万赵魏军,总计有十七万人。
“既如此,臣不反对。只是……”斗于雉看看牟种、又看看熊荆,欲言又止,
“齐使请先退至旁个。”熊荆让谒者把牟种带了下去。
“臣以为,救齐不可久之,今岁夏水以前,郢师、鲁师、宋师当返方城。”斗于雉道。“大王当知我夺旧郢方城之前,秦人已于旧郢、方城征召士卒,商於亦是如此,唯汉中、巴蜀未召。各地傅籍之册,有名而无人,精壮可为楚卒者不及十万。此等新军,不足为凭。”
旧郢、方城、商淤、楚汉中四地加起来人口超过三百万。楚军佯装与秦军在共邑决战,致使秦国急征各郡士卒。楚军达成了战略欺骗,也失去了所收复地区大部分精锐士卒。
“可。”熊荆早就知道新收复地区的士卒都是秦人挑剩的,好在郡守腾契留下不少人。他心中真正想要的是巴、蜀,以及羌人士卒。
“臣无辞也。”斗于雉揖道。他之后是淖狡、昭黍、蓝奢、大长老宋、骆开五人。弋醉没说话,当熊荆目光看着他的时候,他才无奈揖礼道:“臣无辞也。”
“再召齐使。”熊荆喊向堂外,又道:“速召郦且、勿畀我入朝。”
第十五章 莱人
军队先朝穆陵关出发,如果政治上不能达成一致,那救齐就会演变成郢都、宋、鲁、赵国与秦人的私人战争。一旦方城吃紧,郢都、宋、鲁三地之师就要立即撤回方城,司马尚麾下的赵魏之军也将随楚军撤出齐国,援齐很可能半途而废。
斗于雉等人同意救齐,那他们就要设法在夏季以前保持汉中、商於、方城的态势。以知彼司的推断,李信大军最多剩下二十万人,蒙恬、赵营麾下的士卒就是渭南之战逃脱了的那十数万秦军,剩下的应是蒙恬在巴、蜀、秦汉中三地就地新征的士卒。
这些兵力不足以进攻,只能够防守。大军云集齐地,对秦国而言也是一种压力,万一楚军再入关中,秦王就要弃都而逃了。大司马府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方向的进攻,然而这样的进攻并没有太多价值,攻入咸阳秦王肯定逃窜,而且浪费本就不多的火药秦国于秦岭各峪筑坝修墙,必要炸开这些障碍炮车才能进入关中。
纪郢正寝,出发前两国进行第一次军事方面的协商,两千里外的齐国历下邑,遮天蔽云的秦军军旗在北风中猎猎作响。听着前方的炮声,头戴皮胄的王翦手指饶有兴趣弹着身前的轼木。
他很享受这种闲庭信步的感觉。美中不足的是济西破齐之战并非一场苦战,秦军从冰封了的济水攻入齐境,战斗未久,齐军士卒就开始逃亡。战斗演变成一场追杀,砍下的人头不但没有满足士卒对军功的渴望,反而激起了他们的凶性。
攻克毂邑,之后又迅速攻克了平阴,自此战争就是闲庭信步了。能耽误秦军前进的,只有沿途齐人的城邑。这些城邑大多数宁死不降。秦军的随军辎重中有破城之器也有火炮,还不知道如何防备火炮的城邑常常很快被攻克,历下邑也不例外。
‘轰……’,每一声炮响,北风都将炮口喷出的硝烟急速吹散。炮口硝烟浓烈,被风一吹十几步外就烟消云散了。炮击未久,便听见一声呐喊,秦卒迅速从轰开的门道灌入邑内,鼓声、喊杀声突起。这时一辆戎车匆匆奔来。
“禀大将军,今日巫器未炸!”军吏朝王翦揖道,随后迅速退下。
“善。”王翦抚须,笑道:“此皆荆王之赐,哈哈。”
“今日不炸,明日也炸。”一侧的王敖没有王翦这样乐观。平阴是齐长城最西端,秦军攻拔平阴的时候,火炮连连炸膛,城门差点就没抢下来。这一路攻来,二十门火炮只剩下四门。加上王贲带回来的那门(另外三门被投石机砸坏),军中火炮总共只剩下五门。
“火炮本是奢物,拔一城赚一城,怎能无厌?”王翦笑意不减。三十门火炮交给他本是意外之喜,全部炸光他也不会忧愁。
“哎!”王敖没有王翦这般豁达,他叹息一声后又道:“我技不如人也。”
“技不如人又如何?”喊杀声遍及历下全邑,这意味着这座重要的城邑已经被秦军拔下了。“我卒多、粟多、地广,荆王不胜我。”
自己有什么优势,敌人有什么优势,王翦清楚的很。倒是王敖这样的年轻人,处处争强好胜,在他眼里似乎全天下只有他国和秦国两个国家,一相比就是秦国不如他国,再比还是秦国不如他国。天下列国,怎么就剩下他国和秦国呢?他国有他国的优势,秦国也有自己的优势。最少现在,秦国是不可战胜的。
“哎……”王敖再叹。他道:“巫器之利,天下未有,荆人有巫器,我不胜也。”
“巫器之利,确是天下未有,然巫器不过是连弩之大者,何时连弩可定战事之胜负?”火炮不在自己手中,还存在一点点神秘性,到了自己手上,仔细观看了火炮的形制、性能、发射的顺序后,王翦只是将其定义于为‘连弩之大者’。
“我以为巫器尚不如马具。”王翦道。此时王贲骑马从远处奔来,攻拔临淄未果后,骑军随后突袭了急返临淄的持戟之军,战后迅速与王翦大军汇合。圉奋麾下的骑将打仗极为刁滑,他们狠狠地咬了齐人一口,自己的损失却微不足道。
“关中男子半数可骑,若要善骑并非易事。如今我有马具,可骑之人皆善骑也。”上次牛首水之战,王翦见证了秦军骑兵的威力,要不是秦军当时有一支骑兵,他装死也没用。“我有骑卒四万,荆人虽有龙马,骑卒又有几何?”
“荆人仅万骑。”王翦的感触也是王敖的感触,他也渐渐感觉秦军骑兵的重要性。如今赵国已亡,楚国马匹来源彻底断绝,骑士只会越来越少。虽有龙马,但大河以南并非养马之地,连魏国的马匹都要购于赵国。
“仅万骑?”王翦笑了。这时候王贲已经过来了,他脸色不佳,“前方讯报,十五万大军已入临淄,乃即墨大夫田合亲率之,其军皆着钜甲,甲坚兵利,行伍严阵。”
“即墨之军?”王翦是地道的秦人,对齐国并不熟悉。他很自然的看向王敖,王敖出使齐国数次,对齐国熟悉。
“即墨,齐国五都之一,下辖二十余城,披甲傅籍之士二十万。其都邑联袂成云,挥汗如雨,与临淄并夸殷盛,故成田单复齐之地。”王敖回忆着有关即墨的一切。“即墨大夫田合乃前大夫田勺之子,燕军围城,田勺与战而死。田合素亲荆人,荆齐联姻,便是其所倡。”
“其民如何?”王翦没想到即墨可以和临淄并夸殷盛,难怪成为五都之之。
“即墨之地皆莱夷。”王敖道。“齐灵公齐人灭莱国(前567年),莱人东迁,此后齐人称之为东莱。即墨治下,多为莱人。齐威王曾入即墨,语即墨大夫曰:‘我使人视即墨,田野辟,民人给,官无留事,东方以宁。是子不事(贿赂)吾左右以求誉也’。”
第十六章 秦人!
王翦听到莱人就有些摇头,再听齐威王的赞誉,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不见,良久眉头才有些舒展。蛮夷本就难打,又装备天下最好的兵甲,难打的程度估计和楚军有得一比,幸好这支军队数量不多,还皆是步卒,不然战事又会像赵国一样拉锯几年。
王敖说完说完即墨和莱人,王贲仍站在身前,王翦看出他还有事,问道:“还有何事?”
“还有……”王贲是从幕府方向过来的,他带来的消息不止是即墨大军进入临淄。“咸阳命我,军中巫器皆运入咸阳。”
靠着三十门巫器一路攻城拔邑,现在只剩下五门,王贲不舍得交出这些巫器。王翦一如刚才的豁达,抬手指向后方的投石机道:“破城之器足矣。”
火炮犀利无比,投石机的威力也超出想像。赵人撤退的时候焚烧了邯郸城内上百部投石机,但他们只是焚烧,没有破坏吊杆连接处的铜制轴承。少府工匠很快新造了百多部投石机,这些投石机就在王翦军中,随大军一起行向临淄。
“巫药需运入咸阳否?”王敖问道。
“似未言巫药。”王贲回忆着消息,他骑马跑的快,现在传令的军吏才匆匆赶到。巫药同样在调运之列,但没有说是全部。听到这点王敖重重点头,秦军除了投石机,还有巫药。他虽然没有亲眼见到巫药如何破城,但他在国尉府看过巫药破城的描述。
皆是一声轰响后,整段城垣飞上了天。仔细想来,这和炸膛是一个道理,楚军的巫器如果装入过多的巫药,点燃后也会像秦军现在这样炸膛。有那些巫药,秦军也可以像楚军一样破城。想到这里,王敖建议道:“我以为我军当速至临淄,不然,荆人至也。”
“哦。可有荆人讯报?”王翦、王贲,还有王翦的腹心刘池全看向王敖。秦国对楚国的了解极少,尤其是对楚军动向了解不多。齐楚绝交,秦侯又一直在大梁散布齐军诈败导致上将军项燕身死之事,以楚人的性情,他们是不可能援齐的。但这些是猜测,谁也不能保证这一点。
几个人的注视下,王敖道:“我不知。然我知荆王必救齐人。我军当速至临淄,拔下临淄,齐国便亡了。”
“不然。”王翦脸上又泛起了笑容,只在目光中闪过一丝坚决。“灭齐之役必要反复,唯反复方可灭齐。荆人救齐又能救几日?三月、半年?一年?荆人攻我汉中,乃因汉中地势便利,其以下兵于荆国,譬犹居高屋之上建瓴水。荆人必拔汉中而得巴蜀,巴蜀被荆人所据,纪郢方得稳固。不得汉中,战不止也。”
王翦说得王敖一怔,细想又确是如此。楚军救齐又能救多久?楚军一旦救齐,商於、汉中方向的兵力就没有了。攻拔汉中、巴蜀才是楚国最重要的事情,楚国再怎么救齐,也只是一时,等春天过去,他们又要趁夏季河流水涨攻拔汉中、巴蜀。
“那我军……”王敖这句话刚出口又觉得不该出口,这样的形势下秦军的策略就很明显了,他根本没必要多问,多问只会显得自己愚蠢。
历下邑距离临淄有两百九十里,每天行进三十里,最少要九天。即便王敖一路催促,秦军也还是花了十天才赶到临淄。五十多万大军突然出现在临淄城西面的旷野,临淄城头的警鼓再度轰然敲响,这一次齐人没有上次那样的慌乱。
“秦人!”秦军扎营的地方距离临淄十里,十里外目光所及根本看不出那是军队,而是凹凸不平的山峦。田宗举起陆离镜看了好一会,才点点头放下。
“楚…楚人言,王翦之军逾五十万之众?”都司马田扬难以掩饰自己的担心。五十万大军在临淄十里外安营,想想他就觉得腿软。
“这有何惧?”田宗一点也不担心王翦那五十多万秦军。“秦人粮秣不济,旬月必要退兵。”
从毂邑到临淄四百余里,五十万大军加上马匹、力卒,每日的消耗必要超过一百万人食。这也是秦军骑军拔城不下就迅速退兵的原因,六、七万匹战马,一马十人食,等于一支六、七十万人的军队,随军马匹驼载的马料吃完,秦人就要挨饿了。
季节对军事是很重要的,冬天进攻的好处是一马平川,平原上无限可守,可冬天进攻的代价就是无法就地征集粮草,也没办法利用水运。可以通过攻拔城邑来获得补给,但如果攻拔城邑的时间过久,获得的粮草还不及大军一天的消耗,那还不如攻拔城邑。
五十万大军,加上军中的马匹,加上秦军骑兵四万多匹战马,加上随军力卒,粮秣的消耗可能要超过一百五十万人食。这些粮秣的重量超过十一万石(1500吨),最少需要一千辆四轮马车运载,如此巨大的消耗不是一般国家能够承受的。
而临淄是坚城,城内三十万大军,还有二十多万庶民,加上军中马匹,一百万人食没有,八十万人食总有。幸运的是五年前楚军曾经围城,那次围城后齐国就采购了楚国的水泥钜筋修建仓禀,库存了三千多万石粟米和四万吨干柴。
粮食够人马两年的消耗,干柴就少了。按照一般的规律,五口之家一天用柴二十楚斤,战时节省十楚斤,近六十万军民等于十二万户,一天要消耗十二万楚斤干柴,也就是三百吨。四万吨干柴最多烧一百天,之后临淄就要拆屋子了,析骸以爨(cuan)不是开玩笑。
田宗倒是很想购入楚国的煤炭存储,一楚斤煤炭相当于一点五楚斤干柴,奈何舟楫运力不足,这件事只能作罢,最终临淄只能储备干柴。
他并不担心自己耗不过秦军,他担心的是秦军以火炮攻城,再就是楚人后续飞讯中提到过的凿墙。虽然这段时间临淄城墙后方挖设了深壕,筑起了矮墙,但失去四丈八尺的城墙,对城防来说仍是巨大的损失。秦军会凿墙吗?
第十七章 凿城
“务要紧盯城角!”田宗在城墙上巡城,每一个连长上前揖礼时,他都会牢牢叮嘱一声。可惜他巡城一圈没有都走完,一列秦军就从十里外奔来,他们不偏不倚就在此前申门的旁侧以冲车为掩护,开始城下凿墙。
实际上即便是大司马田宗在此,也说不出太多的理由。五十万秦军到底是什么性质的军队,田宗不知。而齐军和秦军一样,携行能力有限,人马比例达不到楚军编制所要求的一比五(每二十人一辆四轮马车),除非内线作战,不然大军很难快速行进。
“即便荆人占了咸阳,那又如何?”是不是拔下咸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气势。王敖把齐国君臣说的哑口无言后,索性退了一步。“正所谓毋独攻其地而攻其人。荆人不过二十万,弊邑雄兵百二十万,荆人若能胜我,何不在共邑与我一战?荆人不敢赴共邑,乃惧我也。十万荆人能胜五十万秦军否?”
“然楚军有雷鸣之器,雷鸣之威,秦军败矣。”大谏田帧道。为了获得楚国的雷鸣之器,齐军赶鸭子上架,二十万大军与项燕麾下的项师、阳夏旅一道,已出大梁北上解救邯郸。
“若荆人雷鸣之器有此神威,弊邑秦王早已薨也。”王敖抖了抖手上的大楚新闻,如此反驳。说完他又随机揖向王席上的田建,道:“若荆人真攻入咸阳、大败弊邑五十万秦军,此荆人之喜,与大王何干?”
“你……”突然被王敖这样说一句,田建非常气愤。齐楚联姻,同时结盟,楚国之喜就是齐国之喜。但他还来不及把这句话说出来,王敖又道:“荆人之喜,大王之忧也。”
“寡人何忧之有?”田建不悦反问。女婿打垮了秦国,又教会了他吸食大麻叶,每日都来一两支,日子已是乐无边。
“天下人皆言,荆王有信,确也。”王敖开始进入挥洒自如的境界,先看田建,后看身后两侧的齐国大夫。“然,荆国之制,实与我弊邑相类,乃军功封闾之制也。荆王有信,荆王海舟通世界,金银以舟载,然荆人誉士有何?”
“荆人誉士列于前行,不顾生死,勇武莫当,然其封闾,亦不过二十五户之民,少矣。且荆人誉士不过两万余,楚国之地便已封尽,十年之后,荆人誉士何封?二十年之后,荆人誉士何封?五十年之后,荆人誉士何封?”
王敖口若悬河,将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再次描绘。礼崩乐坏是谁也不愿看到的局面,但碍于无地可封,失宠的贵族子弟、庶子余子只能互相倾轧。这是贵族层面的内卷化,如果没有大航海,中世纪欧洲也将陷入类似的内卷化。
即便有大航海,到了十九世纪、二十世纪初,欧洲各国也陷入内卷化。只是这个时候的政体不是先秦的分封制,而是民族国家制。所谓‘德国的剑要为德国的犁取得土地’、‘德国人让一个邻国得到陆地,另一个邻国得到海洋,而给自己留下天空这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一战的起源很简单,就是立国最晚的德国想要抢夺更多的土地城邑。
王敖说的大家都懂,只是有人不同意他的观点。
“然荆人海舟连通世界也。”田合知道王敖要说什么。
“然天下之大,列国何以不迁往江东?何以不迁往塞北?”王敖含笑看着他。“世界虽大,距夏远矣。蛮夷之地,言语不通,又多疫疾,久居思乡思国,何人愿往之?吾闻海舟舟人皆越人也,若荆人不思乡愿赴海外,何不以荆人为舟人?”
王敖说完田合,这才再度揖向田建,“荆人败弊邑,大王当忧不当喜也。荆人誉士若人人封闾,必要倾吞天下。秦军之于济西,与荆军之于穆陵,何异?无异也!此皆要破齐而得齐之地,亡田氏社稷也。
臣为大王计,秦胜荆,不善;荆胜秦,亦不善。正如鹬蚌相争而渔翁得利,大王之喜,乃秦荆两败俱伤、不分胜负之喜,而非荆人胜秦之喜也。”
王敖铮铮之言将田建从大麻的余韵中唤醒,他动容道:“以卿之所见,寡人当如何?”
“大王?”王敖的离间之言只有少数人不信,这不是理智上的不信,而是情感上的不信。齐相田假就是其中之一。
“臣只为大王计。”王敖强调道,“臣以为大王不当救赵,赵国素攻齐也。今将亡,齐国为何救之?值弊邑被荆人攻伐,弃函谷关以东、太行以西之地,大王当趁势进吞赵地,再得弊邑东郡、河内两郡,如此大善也。”
“赵地?东郡、河内郡?”田建知道王敖说的是多大的一块土地,这块土地加起来比整个齐国还大。
“秦人无信也!”田假还没有驳斥,朝上大夫就驳斥了。
“弊邑确实无信。”王敖当着齐国君臣的面居然承认了。“然荆人夺我南郡、南阳,又占商於,攻入关中,弊邑弱矣。函谷关以东之地只能弃守。弊邑与齐国数十年无相加戎,故弊邑秦王宁将东郡、河内两郡予齐,亦不愿予魏、予赵。”
两郡不是两城,王敖话说完便能听到齐国君臣粗重的喘息,正朝一时鸦雀无声。他再道:“寡君年幼时曾质于邯郸,此仇必报,赵国必灭。若大王不救赵,寡君可将东郡、河内、呼沱水以南之赵地,皆割于齐国。”
第七十五章
巨大无比的利益,但比利益更诱人的,是此战之后齐国将一跃成为天下大国,真正的与楚国、秦国鼎足而立。楚国可信吗?楚王拔临淄而不据,践行诺言还政于齐人,自然可信。可楚人呢?楚王薨后的后代楚王呢?
信义早已失效,最少,真正可靠的是实力平衡。齐人聪慧,齐王之齐国之所以被列国攻破,皆因秦、齐、楚三国的势力均衡被打破。如果匡章没有破楚军于垂杀,碍于楚国的存在,齐国未必会落得后来那种结局。齐国若能得东郡、河内郡以及赵地,天下又将恢复到七十多年前的三强时代。
然而楚人是也许不可信,秦人却是半点也不能信。真要答应了秦使,事后秦国肯定反悔,不但反悔,还会在楚国那边痛斥齐人无信无义,要求秦楚联军一起伐齐……
列国间尔虞我诈,这种套路太多太多了。王敖之言或许说服了齐王建,却没有完全说服齐国正朝的大臣。楚军有雷鸣之器,十万楚军就攻入关中,拔下咸阳,若这十万楚军攻入齐国会如何?得罪秦国,楚国会相救;得罪楚国,秦国会相救吗?即便相救,真能救得了吗?
诸臣对王敖之言认同不一,但对楚国已接替秦国成为天下霸主这一认知,却毫无异议。齐国只能在楚国的允许下,最少是默许下扩张领土,万不能与秦私下苟合而惹怒了这个盟友。
次日,王敖之言就传到了郢都,不过不是传到朝政的淖狡手里,而是传到了赴郢都的使节田角手里。齐、赵、魏三国,包括已亡的韩国、从秦国逃出的燕太子丹之子燕梁,这些人都聚于郢都。韩国因为芈芩的关系,韩钲、张良还能列于朝堂,燕国燕太子丹受荆轲刺秦牵连自尽后,其子燕梁在郢都毫无影响力,连正朝都进不了。
王宫诸敖府内,田角、廉舆、魏间忧面前是一张天下地图,楚、秦、齐、魏、赵五国以五色绘于图上。赵国燕地、代地之南,仅剩邯郸独存,但所失之地颜色未变;南郡、南阳郡、商於皆涂与楚国国土相同的赤色,以表示归属,韩国虽被秦国所并,颍川郡颜色亦与秦国灰色不相同。齐、魏两国未经战事,国境未动。
看着地图上的赵国国土,廉舆道:“秦太原、上党两郡皆赵地也。”
被秦国吞并的赵地颜色不变,只是混乱一层秦国的深灰。图绘的很细致,可廉舆却觉得不确。
“此大王即为后天下之图,九年而已。阏与仍是赵地。”淖狡答道。阏与孤立于太行山西面,是最近几年才被秦人拔下的赵地。“寡君以为,天下乃列国之天下,非弊邑一邑之天下,今咸阳已破,秦国将衰,故而当重定天下、厘定边界。
弊邑之地,除旧郢,不过方城。方城以北,与弊邑无涉……”
楚国要那些地方,熊荆、正朝朝臣战前讨论了无数遍。虽然有各种不同的意见,但这些意见归结起来,还是以复郢为主。旧郢、南阳在中古以前实际上一体的,南阳归属江汉,在中古以后,南阳才归属中原。
江汉平原作为旧楚地自然归楚国所有,与江汉连载一起南阳方城,自然也归楚国所有。而西面,当年张仪哄骗先君怀王的六百里商於商於关乎武关道,秦国并非将其独立为郡,或归属那一郡,而是直辖内史,自然也归楚国所有。
第十八章 交代
田宗退下申门阙楼后,新设的幕府在王宫正朝。朝廷变成军幕再合适不过,只是这里也是临时的,如果秦军突破土墙,那么幕府只能往大城转移只有大城才有里域和里坊,依靠大城内密集的里域、里坊才能逐次逐次抵抗秦军。
正因如此,慌张的齐王田建、王后嫔妃公主等人正急急从王城与大城间的数道城门退入大城,暂避于大城的东北角。那里不但是最后的防线,也是粮秣、干柴的囤积地。
有人退走,也有人前进。高唐大夫田楸带着一帮大夫突然来到正朝幕府,他们一见到田宗就道:“大司马欲使我齐国亡否?今楚人何在?”
“何出此言?”田宗挥退幕府内的将率谋士,独面田楸等人。说完他又道:“楚军晚至,我岂知楚军行至何处?此事……”
“大司马为何命人将干柴堆于粟米之侧?军吏言其已得军令,若秦人攻入大城,便焚烧仓禀。”田宗没有说完就被田轩打断。三千多万石粟田宗准备将其付之一炬,齐国不是秦国,秦国烧毁上亿石粟米也就是眨眨眼而已,更何况这些积粟是死守临淄的依仗。若不是田宗也是田氏宗室,诸大夫都要以为他是秦国侯谍。
“然。”田宗抚须,目光凛然。“粟米乃军资要物,岂能留予秦人。”
“大司马之意,乃临淄必失?”田楸闻言又惧又怒,浑身气得发抖。他没想到田宗竟然没把握守住临淄。如果田宗没办法守住临淄,前几日他又为何要正朝授他斧钺。
“失与不失,全在楚军何时可至。”田宗道。“我若能死守三日,临淄不失也。我若一日不守,临淄必失也。焚烧积粟乃未雨绸缪之举,君等何须慌乱?”
“那楚军何时可至?”田轩急道。“此前我与楚人相绝,楚人怨我,不至又当何如?”
“不至本司马又能如何?”田轩是平原津大夫,齐国的情况是越是靠近秦境的城邑大夫就越亲秦,越靠近楚国的城邑大夫就越亲楚。中间临淄附近的城邑大夫随大流,谁有理怎么有利就听谁的。此前最仇楚的就是田轩、田楸这些人,现在他们的城邑已失,对楚军那是翘首以盼。
“本司马还要军务,左右,送客。”田宗面色不愉的喊来左右。得不到答复的田楸、田轩等人只能退走。兵权已全在田宗之手,授斧钺时,田建给他的一言之命是守住临淄,只要临淄还在齐军手里,他们就不能夺他的兵权。
诸大夫悻悻而去,大将军田洛、赤骥之将史奕、即墨大夫田合、都大夫田扬这些人再度入帐。田洛揖道:“下臣以为此事未必不可……”
“不可便是不可。”对田楸等人田宗和声和气,但对帐下的将率,他却没有那么好脾气。他说话的同时更是一掌拍在矮几上,喝道:“不守其密者,斩!”
“唯!”诸将闻言一凛,田宗说杀人就是杀人,绝是说笑。
“此战,关乎齐国之存亡,关乎天下之存亡,君等万不可懈怠!”虎视帐内的将率,田宗如此说道。“王翦率秦国五十万精卒攻我,此战若败,秦国亡矣。楚国之策乃西进,救我乃权宜之计,春夏大军必返楚国。秦人不败,我齐国将亡于秦,故此战必要大胜。”
田宗话语沉重,战胜如何,战败又如何,他说的一清二楚。他说话间,仆臣抬上了祭祀祖先的清酒,每个将率都给了一个酒盏,清酒荡漾在盏中,照出每一个人的脸。
“贵人死国,奴人偷生。贵人何以死国?国若不存,贵人与奴人何异?与其为秦之奴人,不若为齐之国殇。愿与君等同赴黄泉!”田宗举起酒盏,敬献诸将,一饮而尽。
“愿与大司马同赴黄泉!”诸将异口同声的喊道。他们仰头饮酒的时候,正朝突然摇晃,随即便是‘轰’的一声巨响,秦人炸城了。
三十八门火炮两倍装药,一百发炮弹加起来也有近十吨火药。硝石本来就是不纯净,没办法再往火药里掺杂,秦军拥有的是造府标准火药。此前凿穴,穴口用封土横木死死塞紧,近十吨火药,埋入穴中的超过六吨。
这六吨多火药虽然不能炸出一个二十多米的缺口,但也在临淄城墙内侧炸出一道离地高约丈余,宽大概七、八尺的窄隙,城墙外侧则大面积掀飞,破口长逾七、八丈凿穴还是凿浅了,火药爆炸时产生的气体都作用在了城墙外侧。
陷队之士列阵于四百步外,爆炸的威力吓掉了他们的魂,等飞上天际的泥土打在身上时,他们又禁不住跪地伏拜。更后方目睹临淄城垣从地面暴飞而起的的秦卒争先恐后的疯喊:“…啊……啊……”随后又变成了统一的伐交:“万岁!大秦万岁!万岁!大秦万岁!万岁!大秦万岁……”
几十万人的呐喊让前方吓呆了的陷队之士惊醒,鼓人开始大力击鼓,起身的他们也呐喊起来:“杀!杀!”随后冲向炸出的那道窄口。
陷队之士皆不着甲,如此奔跑才能迅速,四百步的距离不过数息的事情,哪怕他们还推着冲车。城墙之上、城墙后方的齐军仍处于火药爆炸的眩晕中,秦军几十万人的呐喊让他们惊惧失措。等最前一批陷阵之士攻入城内,他们才仓促的从城上射箭、从后方抛射石弹。
墙后五十步深壕里的柴草匆匆点燃,冒起越来越大的烟火。土墙上齐军的箭矢争先恐后射向冲近的陷队之士。陷队之士不管有盾还是无盾,他们无视箭矢无视深壕内的烟火直接冲入壕内攀爬,更有甚者直接将壕内燃烧着的柴草大力抛上土墙、抛到墙后。
齐军点燃壕内柴草还是晚了,深壕又未插上尖锐的倒桩。但更让人绝望的是那道只有七、八尺宽的窄缝在秦军冲车的撞击下轰隆一声再次倒塌,烟尘落尽,窄口变作了侧门,秦军如过江之鲫,纷纷冲从这个破口涌入城内。
巫器破门,巫药炸城。攻入齐国以来秦军一直在实战中磨练这个战术。都尉、校尉、五百主、百将、屯长,上上下下的军官已经很熟悉如何在破门后迅速夺取城邑。破城和破门实质上并无不同,城墙一旦炸开,他们便紧跟着陷队之士狂冲入城。
齐军点火太晚,猛烈的爆炸把陷队之士吓呆也把城内的齐军吓呆,这不是人力,这是天地之威。瞬间冲入城内的秦卒又太多,每一发铁弹落下,都能砸死几百名秦卒,然而呐喊着的秦卒前赴后继,他们很快填满了深壕、攀上了矮墙。箭矢、连弩已经无用了,齐军只能用夷矛、用短戈、用钜刃将攀上矮墙的秦卒赶杀下墙。
“报!”厉报声由远而至,冲入正朝。“秦人以冲车击破残墙,越我深壕。”
“报!”紧接着,一声更急的呼喊传来:“秦人疾冲我壕墙,请大司马速发援兵……”
“报!”这次冲进来的是个浑身带血的令卒,他一入正朝就栽倒在地。“秦人登墙!秦人登墙!!大司马速发援兵!大司马速发援兵……”
形势越来越危急,仓促修建的矮墙不过一丈二尺,壕沟也不深,只有一丈。实际的说,这样的城防很难拦住秦军,他们有充足的攻城器具,这些器具一旦进入城内,那道矮墙就保不住。只是秦人刚刚冲进来前线就连连告急,这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大司马……”幕府内将率都没有说话,田扬瞻前顾后,就要建议时,闭目假寐的田宗问了一句:“可有炮声?”
秦军攻城拔邑,火炮的作用不可小觑。上次骑军袭城,剩下的四门火炮全被秦人抢了回去。田宗一直在等待炮声,可惜他没有听到,诸将也没有听到。
“秦人火炮何在?”没人答话,田宗站了起来,看向任齐军军侯田角。
“禀大司马,斥候未见秦人火炮。”军侯负责全军的侦查和反侦查,侯谍侯谍,实际就是从军侯中延伸出去的斥候。火炮是作战计划中重要的一环,没有这一环,计划就会不完整。
“确未见秦人火炮。”冲进来的几个令兵也道,他们也知道秦军火炮的重要性,但就是没有看见火炮,更没有听见炮声。
“大司马,准我……”田角本来想再派斥候的,他话未出口田宗把他拦住了。
“田何在?”田宗喊起了田。田是申门司马,但他此刻人在幕府。
“下臣在。”田答道,揖礼等着田宗的军令。这时候朝外喊杀声更烈,鼓声也更急,凄厉的号报正隐隐奔来。
“命你率军五千援之。”田宗拿出一支羽檄,田双手接过。形势越来越危急,田眉头深锁,他是城门司马,他不解田宗为何如此吝啬,只给他五千士卒。
他如此思索,可让他更不解的是田宗最后的交代:“切记!许败不许胜。”
第十九章 担忧
火药爆炸城垣飞起时,王翦瞳孔急剧收缩着,眼睛眯成一条缝。他虽然没有和秦卒一样呐喊,可嘴还是张着,戴着普通皮胄的头开始扬起,直到半空中的尘土落下,激起一阵烟尘。
“此鬼神之力也!”他喃喃了一句,这时候士卒又喊起了‘大秦万岁’,最前方的陷队之士开始冲击城墙破口,他们向风一样从破口处涌入城内。
“荆王至,荆人赵人里应外合,此战……”王翦没有好心情。秦王已经下令要他阻止赵人突围,他必须计算阻击所消耗的兵力,如果亏了,那新获得的大庶长之爵又要保不住。
“嗯!”想到此战十有**要亏,王翦重重嗯了一记。他什么也没说,可手里的葫芦瓢不断猛拍水面,直到化成碎片。秦军将军的悲哀之处在于不能封侯,一旦有哪位将军爵位升至大庶长,国尉府就会让他去完成最难完成的任务。不去,削爵;去了,打亏了,还是削爵。
要想封侯只能以奇功。长平之战是奇功,一次斩首五、六十万级;鄢郢之战也是奇功,不但斩首几十万,还占了楚国几百里城邑。即便如此,平时还要小心谨慎,不然就步武安君后尘。
“纵赵人而走,大罪;不纵赵人而走死人无数,削爵,此当若何?”父子之间没什么不能谈,王翦喝退左右仆臣正是要与儿子谈事情。
“宫中可有音讯,大王欲对如何?”王翦不答问起另一件事。
“无讯。”王贲摇头,“然以常理度之,将至大良造可也。此已在荆人降将景骅之下。”
“大良造?”大良造是第十六等爵,王翦沉默一会,最后道:“不可,丞相已倒,朝中再也无人,故我仅可至左庶长。太高,大王必将降罪。”
“左庶长?!”王贲目瞪口呆,他知道此战必要壮士断腕,没想到一断就到了十等爵。
“唉!”朝中有人好作官,趋炎附势乃常情。王翦是靠熊启才从众多将军中脱颖而出的,然而熊启因为通楚,上个月已经在咸阳车裂。朝中凡是楚系的官吏绝大多数牵连。
“唯有不计功罪,拼死血战。”王翦无奈叹息后目光忽然凌厉。精明的他不仅仅忧心爵位,还忧心性命。这一战只有以性命去博,才能获得大王的信任,不然……
九月已是邯郸的初秋,太阳未出来前,河流以外的地区全覆盖着一层白霜。初秋之时便有如此白霜,今日天气必定寒冷。站在混沌号甲板上的熊荆不自禁打了一个寒颤后有些庆幸,他庆幸舟楫来的早,如果晚来半个多月乃至一个月,黄河、漳水说不定已经结冰。
“大王,秦人便开沟壑墙垒,赵人恐难脱重围。”混沌号的位置已在漳水,滏水汇入漳水的河汊地带已无其他舟楫。庄无地看到漳水西岸、滏水南北的秦军密密麻麻,不免心生担忧。三十万秦军,只要指挥得当,四十多万赵人是出来的。
“赵人何时出城?”熊荆脸上不再有庆幸之色。城内除十万赵军外,最少有一半以上是妇孺,这些人不要说作战,不要拖累全军就谢天谢地了。
“赵人何时出城?”熊荆的问题变成命令,传递至桅杆上的旗手,旗手挥舞着旗语,询问着邯郸城内的赵军。
正寝屋脊上上的赵卒再次激动,鼙鼓又响,不过这一次不是大喊大叫,而是记录讯号,由驺开带入城中的飞讯官翻译讯文。
何时突围?从何处突围?两军如何接应?这是楚军要在事前弄明白的问题。
滏水全线被秦军阻塞,舟楫最多顺滏水逆行四里,四里后河道忽然收窄,植木、转关桥梁、满载土石的戎车,这些不大不小的东西塞满了三十里长的河道。清理是可行的,只是滏水宽不过一两百步,水岸两侧布满投石机、荆怒,哪怕是蹶张弩,也能危及到清理船上的甲士,在炮舰没有出现前,滏水无法进行清理。
现在有了炮舰,清理如果时间过长,十月说不定大河已经结冰,再便是滏水这个季节水已经很浅,秦军大可以在邯郸城西面筑坝拦截水流,到时河道只会剩下滩涂。赵人只能自己走出来,走到距离炮舰炮门五里左右的位置,才能得到安全。
炮舰上的旗手提问,半个多时辰后答案才从邯郸城内传出来,飞讯官解读城内传来的讯息,揖告道:“禀大王、项伯,赵人曰,今日遍行出城,于漳水……之上三十五里……”
飞讯官报出一个奇怪的数字,随行的谋士立即展开地图,漳水之上三十五里,那已经不是现在所处的肥乡邑,而是漳水上游的成安邑。漳水出太行山是往南,到达邯郸正南的邺城(今临漳)北面后,又四十五度往东北流,最终在巨鹿南面附近汇入黄河支流。
因为漳水流是四十五度流经邯郸,所以邯郸出城正东并不是最短路线,最短路线是邯郸出城行向东南,这样才是最短路线。计算后的数字将是三十二里。邯郸都城郭城边角相对,东南角正是秦军围城时空出的地方,这个三角地带有足够的位置列出直径千人的圆阵,秦军的包围圈也远在三里之外,算上炮舰火力支援的五里,赵人真正要走的距离不过二十四里。
“禀告大王、项伯,赵人情我军拔下列人邑。”飞讯官读出最后一条讯息。列人邑就在漳水西岸,现在处于秦军的占领下。
“臣请率师拔下列人。”项超就站在熊荆身边站着。郢师只有一师,项师有三个师,加上阳夏县的一个师,共有四个师。列人是小邑,西汉时才设列人县,城池宽不三里,城高不过两丈四尺,这样的城池不知道郢师出动。
“大王,”庄无地有别的意见。“此城当由郢师拔之。”
“然。”列人邑在滏水之北,赵人请求楚军拔下列人邑,意思不言自明,庄无地建议由郢师拔下,也是顺着赵人的意思设想。熊荆没有犹豫,只道:“传令养虺,拔下列人。”
桅盘顶上的旗手专门负责与邯郸沟通,甲板上的旗手传递军内命令。命令传达下去不久,郢一师的战舟就在河汊出掉头回旋,转向滏水漳水交汇处西北面的列人。知道楚军有巫器的王翦并没有命令秦军在漳水沿岸驻守,他只在列人、肥乡这样的临水城邑里留下足够的粮草和士卒,俱城而守。
混沌号桅盘与邯郸王城正寝屋脊上的旗语交流没办法逃过秦军的眼睛,但他们对这种编码过的旗语他们只能瞪眼瞎,根本不知其中包含的讯息。直到郢师在漳水上快速转向,准备登陆漳水西岸,军报才传至旌旗之下。
“荆人登岸欲拔列人?”戎车上的王翦此前一直在注视着邯郸,现在转身一百六十度,看向三十多里外的列人。朝阳的照耀下,一艘艘卒翼战舟冲上漳水、滏水河岸,战舟上的楚军士卒跳入半人高的河水中,速速登岸。
“荆国王卒。”王翦注视的是楚军士卒,王敖注意到的是卒翼战舟上飘扬着的三头凤旗。拒情报,只有荆王直接率领的王卒才能悬挂凤旗。“荆王是要拔下列人,接应赵人。赵人当北出也。”王敖很肯定的道。
他话音未落,‘轰’的一声雷鸣,落锚于列人邑近处的一艘混沌级炮舰突然开炮。三十二斤炮轰鸣低沉,炮声中火焰与烟雾交错,从未见过火炮开火的诸将率大吃一惊,这时候有人惊道:“巫器!巫器!荆人巫器……”
巫器之命在秦军中盛传,即便大楚新闻已经明确告之火炮之命,很多人还是改不了巫器的称呼。火炮继续轰鸣,端着陆离镜的王翦忽然回望,喊巫器的那名郡尉见他怒视而来,不由止住了自己的声音,还掩住自己的嘴。
‘轰、轰、轰……’
郢一师登陆处李列人邑很近,眼见城头秦军射出荆弩,两艘炮舰立刻靠前开火。炮舰与炮兵不同,为了不损伤龙骨和船体,炮舰齐射是一门炮接着一门炮开火。单侧十二门舰炮打完,舰上的炮手立即装弹再射。
对齐军红心存仁慈,没有使用霰弹,对列人邑,第一炮起装的就是霰弹。
弹如暴雨!不慎暴露在外的秦军非死即伤,剩下的人只能缩在女墙之下。但厄运紧接而来,正当他们以为六尺高的女墙可以保护自己时,两艘炮舰第三轮齐射打出了实心弹。
实心弹、霰弹交错发射。实心弹轰碎女墙,霰弹怒扫城头,缩身在女墙下的秦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哭喊哀嚎中,一些人甚至仓惶跳下城头、跳入城内。但这还是晚了,空中爆裂的霰弹击穿他们身上薄薄的皮甲,落地时不少人已变成一具鲜血淋淋的尸体。
城上血流成河,城内靠近城墙的秦军急急越过城墙后方的深壕,藏身于深壕内侧的土墙。城外楚军各师从未见过炮舰开火,即便是郢师中的炮卒,看到炮舰的齐射也是连连摇头。
第二十章 请降
“大秦万岁!大秦万岁!大秦万岁……”
山呼海啸中,都尉白林站在此前齐军阻击的土墙上,墙上伏倒着割去和未割去头颅的齐卒,还有沾染血迹丢在地上被无数军履践踏的齐军军旗和兵戈。
齐宫门阙高耸、寝宫巍峨,他这一尉的士卒、其他两尉的士卒高举着军旗冲向王宫深处,后方更多的士卒越过城墙的缺口,冲过火焰熊熊的深壕,爬上他脚下的这道土墙。
土墙新筑不久,上面没有冰雪,尸体流出的鲜血正在墙头汇成血泊,血泊又分成小股小股的溪流,流淌于城墙两侧。攀爬的士秦卒很多因为血液的湿滑掉了下去,但更多士卒爬了上来。他们毫不在意手上、长襦上沾着的血迹,目光直勾勾看着墙上一些未被割去头颅的尸体,每当此时驻守于墙上的本尉士卒就会重重咳嗽一记,手中的酋矛从右手换到左手,又从左手换回右手,提醒他们这些首级已经有主,他娘的莫打主意。
士卒不舍而去,王宫内渐渐没有了喊杀声,只有寺人宫女的厉叫和哭救。白林对着这种声音、尤其是女人的哭救很是不悦。将有将道,一个惯于烧杀**的将军绝不会是一个好将军,他大父白起是一个好将军,他也立志要做一个好将军。
“来人!”白林喝了一句,他的亲卫白术跑了上来。白术以为他要问车驾戎车因为深壕土墙的阻挡,现在正在云梯桥上。“禀都尉,戎车……”
“非戎车!”白林将他的话打断。“闻。”
“闻?”白术有些不解,他顺着白林指向王宫的手仔细听了听,明白他要说什么。“禀都尉,寺人首级也是首级啊,宫女……”
“齐人不过丢了王城,退守于郭城。彼等岂能只念首级,彼等该追击齐人,杀人郭城。”冲入王城有好几个尉,有些是白林的麾下,有些不是。“而王宫拔下归大王少府所有,少府官吏很快就要入城点验,彼等砍杀寺人宫女,就不会损坏宝器宫寝?
去!速率短兵至寝宫,就言大将军有命,要彼等速攻郭城。”
白林随口编了两个理由,两个都站得住脚。尤其是前者,秦军负责攻取,攻取以后就是少府和丞相府接管分赃了。王宫必然隶属少府,寺人、宫女是少府的财产,士卒不得肆意损坏掠夺。白术唯了一声,速速率领一队短兵奔向王宫。
日已中天,晒在身上让人暖洋洋的让人忘却黑夜刺骨的寒冷,自觉做了一件好事的白林浑身发热,好在短兵和力卒把戎车顺着云梯推上了墙头,然后又缓缓推了下去。早就过来的两匹服马并排站着,长长的横木架于马背,轭系后御手才请白林登车。
王城长宽大约是四里,戎车要行往郭城,先要经过一排又一排被齐军抛弃的投石机,再驶过沿途皆是无头的齐卒尸体,又转过正朝大殿,才能看到王城通往郭城的城门道,那里已经挤满了黑压压的士卒,还隐隐传来撞门之声。
“见过都尉。”看见戎车,本尉左校黄垄带着人奔了过来,他揖告道:“齐人仓皇逃入郭城,然门道未塞,陷士正在撞门。都尉可请大将军运来巫器,巫器一鸣,郭城破也!”
一路上攻城拔邑都靠巫器,士卒一面敬畏巫器,同时又极度喜欢巫器。以前要死人无数的攻城战而今只要巫器一响,城门就被轰破了,比如现在这种情况。
“巫器?”白林皱起了眉头。他如此,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的黄垄却再揖道:“还请都尉勿忘小人献计之功。”
士卒斩下首级有功,将率指挥作战有功,献计也是有功,这是所谓的‘出奇计强秦’之功。只是巫器轰击城门这种‘奇计’但凡到过一线的将率都知道,不过是谁先建议谁后建议的问题。
黄垄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戎车上的白林,白林却是不答。这时王城城墙上忽然闪出一些齐卒,他们站在城头急速朝城下放箭,城门前的秦军士卒赶忙举盾,盾牌好似夏风吹过莲池,莲叶那般全被吹翻过来。看见齐人在郭城上射箭,已经登上王城城墙的秦卒呐喊着奔向他们。
临淄外侧城墙高度全是四丈八尺,但城内王城与郭城的相交处,王城城墙皆高过郭城城墙一丈二尺。眼见秦卒呐喊着向自己冲来,那些齐军弓弩手迅速从王城跳下郭城,退入己方在郭城城墙上的阵列。
“此战已无巫器!”白林苦笑。早上聚将的时候王翦已经说了这个问题。
“为何…为何无有巫器?”白林是苦笑,黄垄就是哭丧了。没有巫器破城,那就要用士卒的命去填,论盈的时候如果巨亏,说不定一夜回到傅籍前。
“就是无有巫器。”白林没办法解释这件事情。“速速命人登上城墙,抢夺郭城!”
白林命令着,但凡城内都有登墙的斜道,己方一攻入王城就等于是攻上了城墙。王城城墙比郭城高,从王城城墙攻拔郭城虽然有难度,但终究是居高临下。
能成为前军是白林说通王贲,用尽办法夺来的,另外还有两个都尉也在前军之列。本来破门是最快的,现在无法破门,其余都尉的士卒也在军官的命令下抢登城墙,准备从高处攻入郭城。
白林在城下,之前一直在城外的旌旗一转眼就插在了城上。王翦入城了,在短兵的护卫下,他冒着被齐人箭矢铁弹射中的风险走向王城西北角王城西墙凸出郭城西墙大约四百步,与郭城西墙形成一个九十度犄角,站在这里可以俯览大半个郭城。
临淄王城、郭城是镶嵌结构,攻下王城的秦军并未拔下整个临淄,王城只是郭城西南的一个角,秦军占领了这个角而已。越过王宫后面的大市和无数房舍,王翦第一眼就看到了郭城东北角猎猎飘扬的旗。大概是想让全城齐卒都看到这面旗帜,旗帜不是插在夯土台上,而是插在一个又高又圆的仓禀上,仓禀青灰色的表面和超过两丈的高度让王翦想到了水泥。
旗前面是齐人各式各样的军旗,他们遮蔽了仓禀外所有空地,透过陆离镜,旗帜间隙中能看到成片成片跽坐的齐卒,还能看到戴着簸箕冠的齐将立乘在戎车不断驶过。可惜因为城墙的限制,他只能看到郭城东北一角。
临淄最初建城的时候就建在郭城东北角,城垣长占了郭城的一般,宽占了郭城的五分之二,而后临淄慢慢扩大,王城移到了西南角,田氏代姜后,又兴建了西南角的王城。齐人将仓禀建在东北角,齐王躲入东北角,显然是想依靠临淄旧城负隅顽抗。
“报!”王翦的目光落入旧城,想着该如何拔下这最后的堡垒时,军报声传来。“禀大将军,齐人请降也!!”
“啊?!”饶是王翦素来镇定,也忍不住啊了一句,齐人这就要降了吗?
“大将军,齐人请降。”白林脸上尽是笑容,是他的人遇见齐使,把他带到大将军身前的。
“齐使何在?”王翦放下陆离镜,人群中寻找着齐使。他担心楚军援齐,但如果齐人能立即投降,那就另当别论了。郭城东北角是密密麻麻的仓禀,有那些仓禀五十多万大军粮秣无忧。
“下臣田假见过大将军。”请降是大事,合适请降的人必须具备一定的资格。田季是田建之弟,又是齐国相邦,他来请降最合适不过。
“国相别来无恙乎?”王敖压抑着心头的兴奋,含着笑超田假揖礼。
他笑容满面,田假却一点也笑不出来。灰暗的面容下,不说身体,连眸子都在颤抖。他未曾启口牙齿就已在打架,听到他牙齿磕牙齿的‘咯咯’声,包括王翦在内,在场的将率谋士顿时轰笑。他们的笑声里,田假颤抖的向王翦、王敖揖礼,道:“秦、秦国…何以伐弊邑啊?”
“哈哈哈哈……”害怕是人之常情,本来将率谋士只是一笑,壮壮己方的威势。听闻齐国相邦竟然问出如此幼稚愚蠢的问题,大家再也忍不住,真的放声大笑起来。他们笑声中,田假更加畏惧,整个人缩在一起,恨不得躲在地底。
“噤声。”一直担忧的王翦也开怀大笑了一回,可他很快止住了笑声,也让诸将噤声。“相邦此来为何,齐王何时降我?”
“弊邑…弊邑齐王恳请秦王,不、不绝田氏之祀。”秦人不再嘲笑,田假壮了些胆子。“若可,弊邑降也。若是不可,弊邑、弊邑……”
“此……”绝祀不绝祀不是王翦能够答应的,这要禀告咸阳,由大王定夺。临淄到咸阳没有飞讯,禀告必要快马进入秦境,来回最少要两天,弄不好要三天时间。
“齐相欺我否?”王翦怒喝,腰间长剑也拔了出来,剑尖指向田假。
田假本就害怕,役夫竖子才会答应入秦营请降,这是正朝那帮该死的大夫胁迫他来的。王翦一喝他就跌坐在地上,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我、我岂敢欺……”
第二十一章 早食
攻入了王城,马上要攻入郭城,齐相居然前来请降,若是别人必然大喜过望,王翦隐隐察觉到了一些不对,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楚军要来了吗?如果楚军将至,齐人为何向自己请降呢?拖住自己,两军都没有交战如何拖住自己?
一旦斥候有警,秦军可以马上退出临淄。冬季行军作战有诸多不好,但冬季从秦齐边境到临淄皆是坦途,自己可以从任何一个方向撤退。来的时候他担心齐军埋伏,也为了不攻拔沿途城邑耽误时间,因此选了一条偏道。出历下邑后没有一直沿着正东方向的官道往昌国(今淄川东)走,而是从谭城(今章丘西)起就往东北走。
谭城与于陵之间有一座方百五十里的白云山,谭城在白云山西南,于陵在白云山东北。官道出历下邑,经平陵、谭城,从白云山南面经过,行进两百一十里后到达淄水西岸才转向正北,再沿淄水一直北行大约八十里就是临淄南城。
如果走这条官道,势必要经过后世章丘以东、白云山与四暨山之间抵达淄水西岸。两山相夹其最窄处不及十五里,其长大约是四十多里。这个地方无疑是适合埋伏的险地,因此秦军过了谭城便取道东北,从白云山北面经过,南面虽然还是山林,但北面却是一览无余的平原。
冬季河流冰封,退出临淄往西、往南、往北,任何一个方向都可以摆脱齐楚赵三国联军,然后安全退回历下邑或平阴城,甚至干脆退回秦国东郡。等春夏时节楚军一撤军,秦军将再度攻入齐国。如果楚军再次援齐,那秦军再撤。
看上去这样是在拉锯,秦军徒耗粮秣,一无所获,但对于无险可守的临淄以西来说,每一次秦军退出齐国,齐人就要派士卒驻守历下邑和平阴城。于是局势又将变成秦军进攻前的态势:秦军驻军于秦齐边境,齐军驻守毂邑和平阴城。
然后秦军进攻,尽歼济西防线上十五万乃至二十万秦军,最后进逼临淄。然后楚军救齐,秦军再退兵。秦军一退兵,齐军又要派士卒驻防济西,然后又被秦军攻破,阵斩齐军十数万。只要这样再拉锯两次,齐国能战之卒就会耗光,能战之卒一旦耗光,齐国也就亡了。
从接受伐齐王命开始,王翦脑子里产生就是这种在进进退退间灭亡齐国的想法,而非一次攻入临淄,灭亡齐国。只是形势的发展太过出人意料,王敖用巫药炸裂了城墙,秦军迅速攻入王城。齐军显然是应对不及,被秦军前军一冲即摆溃,现在齐相又来请降……
“灭齐过易也!”走下城墙的王翦此时在王宫正寝,他以这里作为自己的幕府。齐相田假则被暂时带了下去,等候幕府的商议。坐在王席上的王翦沉思良久,吐出这么一句话。
他的话产生了一些共鸣,从攻入齐国到现在还不及一个月,实际只有二十多天,可正是这二十多天就灭亡了齐国。这事说出去谁敢相信?灭赵国用了多久?从决定要灭赵国起,秦军攻伐了五年,五年也还是恰逢赵国地震、大旱,最重要的是李牧身死。李牧不死,赵国还不知道要苟延残喘到什么时候。然而齐国截然不同,二十多天就亡了,己方战死的士卒还不及万人。
诸将面上尽显讶色,王敖却道:“敢问大将军,荆人伐我南郡、南阳,拔我武关,攻入关中易否?”
王敖之言让诸将讶色渐少。楚军攻入南郡、南阳,最后攻入关中拔下咸阳,用的时间也不多,只有三十多天。但不要忘记,南郡到咸阳有一千多里,秦齐边境到临淄最多不过四百多里。
“此皆巫器、巫药之功也。”王翦、诸将还在思索,王敖接着道。“军中巫器皆送至咸阳,然齐人不知也。齐人以为我有巫器,又知我有巫药,心知郭城必不守,故而请降。若不请降,临淄被我所拔,与其我军破城而亡,不如请降可不绝其祀。”
王敖分析齐人的心理,说得众将皆点头,他再道:“齐王求大王允诺不绝其祀,此易乎?此难也。时入战国,天下列国何国灭国仍可存其祀?仅卫国耳。卫国何以可存其宗庙,不绝其祀?乃因卫君恭顺否?
非也!卫国可存其宗庙,不绝其祀,乃因鬼谷子仲先生亲书予文信侯,言卫国国君虽是周人,然其素爱殷民,有德焉,当不绝其祀。文信侯遂告大王、祖太后,祖太后亲允也。
齐王亦求不绝田氏之祀,祀非祀也。不绝其祀,当以齐王为齐君;既为齐君,自有俸禄。不绝其祀,自有存先君神主之地,故而不论大小,需有宗庙。不绝其祀,齐王当为封邑之君也。”
齐国君臣都是贵族,贵族说话言简意赅,其意自明,但王翦还有在座诸将多是粗人,即便是王翦,对不绝其祀也理解不深,只清楚这不是他可以答应的事情。此时王敖把事情说明说透,他深深点头,王贲则直接道:“原来齐王欲做我大秦一封君耳。”
“然。正是此意。”王敖道。“大王当赐其一邑,以为宗庙。”
“此事若传于咸阳,少则一日。大王定夺再传回临淄,又需一日或是两日,若荆人救齐,两三日当至也。”有王敖在,腹心刘池很少说话,但这话必须说。
“正是如此。”王敖同意刘池的判断,他道:“然不允齐人,我已无巫器巫药,二十余万齐人死守临淄,荆人救齐,数日后亦当至也。”
“恩。”王翦抚须,他顾虑的也是这点。“此当如何?”
“我以为,或可假允之,言飞讯至咸阳,大王允齐王不绝其祀。”王敖说话前笑了一下。他话说完,诸将先是一愣,而后哈哈大笑起来。
计算着时间,四个时辰以后,田假被王翦召入了正寝。他一入堂就吓了一跳,昔日明堂竟然变成了酒堂,钟乐之下,来不即撤退至郭城的王宫伶人倡优正在堂内起舞。看着堂上的乐舞,箕做的秦将怀里大多抱着一个齐女,他们一边灌酒一边哈哈大笑。见他进来,坐于王席的王翦摆了摆手,堂上的乐舞才匆匆撤下。
“大王……”王翦忍不住打了一个酒嗝。“飞讯至咸阳,大王已知齐王之请,念齐王未罪我大秦,故允齐王不绝祀也。”
王翦一边说,腹心刘池一边上前递上一个锦囊给田假。秦国还在用竹简,囊中装的正是两枚竹简,简上写道:隹(唯)十又九年正月丙寅,王于曲台之宫,王若曰:‘齐国未罪大秦,今其请降,当允。封其于共邑,为共邑之君,不绝其祀’。
这实际就是一份册命书,虽然没有行册封仪式,故而格式与诏书、令书、告书有所不同。没有‘它如律令’、‘如律令’这样的固定式用语。
王翦静静等田假看完,这才道:“大王既已应允,齐王明日早食当开门以降。”
“早食?”田假手一抖,锦囊里的册命之简差点掉在了地板上。
“早食足以!”王翦道。“明日早食若齐王不降,我军必以巫器攻城!”
“若齐卒趁夜塞门,巫器也当击门。”王翦说完王敖道。“如此,齐王不再是共邑之君。”
“齐军必不塞城、必不塞城。”田假忙道,“然,降秦之事过于仓促,朝中大臣尚有不愿降者,寡君当命其降也,请大将军予寡君三日……”
“三日?!”王翦冷笑。“明日早食若齐王不降,巫器必破郭城。送客!”
第二十二章 阴笑
田假就这样被秦军送上了城墙。为了让田假知道秦军真有巫器,他还故意被带到王城与郭城之间的门前,远远的指着几门席子卷成的假巫器警告了一番。正月的天黑是在下春,田建被秦人吊下王城城墙时,天已经昏暗了。
太阳最后的余辉经过天幕的反射,照亮了西边的一些云彩。寒鸦不时的鸣叫,它们飞过城西的雪原,没入申门外枝带冰霜的翠绿竹林。秦军并未全部移帐,无边无际的乌幕依旧占据着十里外的秦原,这个时候军营内正升起袅袅炊烟,秦军正在兴高采烈的造饭。
迎接田假的是安平君田故。本来王城为了防御来自郭城的进攻,王城与郭城相交的地段王城特意筑的高于郭城,现在秦军占据了王城,齐军不得不退出这一段城墙,退守到两城不相交的地段,同时在这段相交的大约五里的城墙上撒了大量的铁蒺藜。
秦军则在这段彼此相交的城墙上布置了一万名蹶张弩手,另外还有万余甲士和陷队之士。双方一旦再度交战,这段城墙将是鏖战厮杀之处。奈何齐人请降,站在高高王城上的秦卒倨傲的看着脚下的齐人,面上带着鄙夷的冷笑。
冷,是秦人的特点,乃至两千年后依然有陕西冷娃之称。齐地自古繁华,真要用一个字来概括齐人,那应该是‘鲜’。齐人富贵者奢华,贫者也要‘必餍酒肉而后反(肉饱酒足回家),’妻子问跟谁一起赴宴吃饭时,答曰:‘尽富贵也’。
赵人也贪慕奢华,但赵人的奢华是用来掩盖自己与生俱来的卑贱,好让周围的人看重自己,以求在金字塔式的社会等级中得到小小的自尊。实际而言,胡风盛行的燕赵之地,贵人之外多是奴隶这是真正的奴隶,草原上的两脚羊,不是仆臣或者家奴。为了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像一名奴隶,奢华是每个人必须的装裱。
齐人的奢华更多是自身的欲求。即便没有能力享受像贵人的奢华,也要假装自己正在享受。商业繁荣下,人人都追求‘富贵利达’,因此智计比勇武重要,以至于齐国‘民多智巧、好议论’。如果生得太笨,那就只能‘勇于持刺’了,靠自己的武力谋求富贵。
但不能说,齐人不能战。周人灭亡殷商,容许齐国因俗而治,又极力提高鲁国的地位,正是因为惧怕当时还被称为夷人、莱人的齐人。后羿射日的神话,说的就是东亚最早学会射箭的民族,他们当中最杰出的武士用弓箭连连射杀不可一世的殷商王族羲和生十日,十日就是甲、乙、丙、丁……十个天干,只有商王可以用天干为名。
让商周两代如此畏惧的齐人必然尚武成风。即便商业民族真的不尚武,也能像迦太基人那样,仅仅出钱,便把将来统一地中海世界的罗马人打得哇哇叫,恐惧的喊出‘迦太基必须毁灭’那样的口号。
齐人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鲜有其表、华而不实,根本的原因在于朝廷对商业的禁锢,以及不断的通货膨胀和通货紧缩,让齐人失去了对财富欲求。他们只能放低自己的身段,尽量巴结着官府的官吏,借着朝廷的政策赚一些小钱,而后又要想尽一切办法规避朝廷主导的下一次通胀或者通缩,尽可能多的保住一些财富。
商业变成钻营,挣钱必须跪着。这样商贾如何能成为真正的大商?他们只是一群为朝廷在非官营经济中劳作的奴才罢了。政治地位不说曾与郑国国君盟誓的郑商,就连楚国商人都不如。楚国商人可以不买楚庄王的帐,可以‘皆去其业’,还可以像墨家钜子孟胜那样投靠封君,靠着封君、县尹的人脉关系把买卖做到全国。
韭菜是多年生宿根草本植物,每年从春到秋都可以收割。若管理得好,一年可以割4-6次,大约每个月都可以割一次。为了不影响韭菜生长,秋末冬初人们就不再割韭菜了。同时每次割后,还要及时松土,新叶长出后适时施肥灌溉。但不管如何,栽培3-4年后,韭菜总会逐渐衰老。
王城墙头,秦卒冷笑下的韭菜和田假一样衰老,他需要仆臣的搀扶,才不至被呼号的北风吹下城墙。田故执住他的手时,好像握住了一块冰。
“相邦辛劳!”田故放开他的手深揖,带着深深的歉意,是他把田假‘送’过来请降的。
“无、无妨。”田假控制住自己的颤抖,他现在看田故已不想像刚才那样厌恶,这都是为了齐国。“秦人已……”
田假怀里揣着那份秦王的册命之简,见到田故他就想把锦囊拿出来。不想田故一把将他按住,道:“不急。还有……”
田故指了一下身后,城墙上站着一堆衣着鲜亮的女子,她们似乎在城墙上站了许久,每个人都在寒风中发抖。“大王赠美人百人予秦人,又有珠玉宝器绸缎万匹之物……”
王宫里的伶人倡优直接留在了王城,这批美人奢物是城东贵人家里凑出来的,为的是让秦人高兴。秦人一高兴那事情就好办了。田假见此不免叹息,等这些女子让开一条道路,田故与他一起下城,坐上马车直驶王廷幕府所在的城东旧城。
城内的道路三纵三横,虽然暮色渐渐昏暗,田假还是看见了各里域街坊内密布的齐军士卒,他们的钜甲在暗处若隐若现,矛锋铮亮。庶民疏散了,街道上看不到人,只能看到四处乱穿的狗。没有璀璨的灯火、没有热闹的乐声、没有嬉笑和嚷叫,临淄,似乎成了一座死城。
这样的临淄让田假极度失望,好在当马车穿过重重士卒护卫的旧城城门时,他所熟悉的那个临淄又出现在他面前。退至此处的庶民免不了吹起了竽,一堆人围着吹竽的人欢笑。随着夜幕的降临,城内的灯光燃了起来,照亮沿途的街道和房舍。
“请相邦登阶。”马车停下,一个持戟甲士拉开了车门,昏暗中谒者揖礼说道。
旧城也有王宫,王宫自有正朝和正寝。然而与西南王城相比,这些宫室严苛恪守周礼,大庭长宽皆是九筵,不及十六米。百余名大夫,军中将率又有数百人,这些人根本站不下,只能把大廷四面的堂、室全占了,才勉强挤下这些人。
田假登阶入堂,大夫将率一边注视着他,一边人挤人让开一条通道,好让他和田故进入大庭。大庭里齐王田建原本坐着,听闻他来立即站起,想要抓住他的手说话。不过田假没走到田建身前就止步揖礼了,他道:“臣不辱使命,秦人允我也。”
虽然早预料到了这个结果,秦人整个下午都没有进攻,诸大夫、众将率闻言还是禁不住深呼了一口气,反倒是田建,他左顾右盼,见大夫将军们全在点头,脸上也露出笑容,这才结巴道:“善…善!此相邦之功也。”
他还想再说什么话赞扬田假,大司马田宗上来道:“大王,事已迫在眉睫,臣请告退。”
田宗代表齐军所有将率,他一说话,整个正寝内的将率跟着说话,几百人的声音震得正寝嗡嗡直响。田建道:“可。”随后这几百人依次退出正寝,回到幕府所在的正朝。
这时候田建才抓住田假的手,将他看了又看,目光里全是关怀。仍然不知田宗要干什么的田假不由问道:“王兄真欲降秦否?”
将率们退出正寝,大廷上内还有朝臣大夫,已知内情的田楸笑道:“楚王至也。”
“楚……”田假大惊,人忍不住四处张望,张望中又醒悟过来,楚王不可能在城内,应该在城外,他应当是率领几十万大军来救齐国了。
“此一役,秦人尽墨!”身后的田故补充了一句,他找到了父亲当年用火牛阵大破燕人的感觉,脸上全是计谋得逞的阴笑。
田故阴笑,寝帐里的熊荆却是满脸苦笑。苦笑是因为楚军自热单兵口粮一个坑爹的设计军宅吃单兵口粮那是常事,没事研究单兵口粮也是常事。五年前伐齐之役很多士卒没有热食,于是在他的命令下,军需司负责研制自热单兵口粮,依靠生石灰粉与水反应生热。
口粮是煮熟的,饭、酱、肉和在一起,做成扁平的罐头。罐头又装在一个更大的马口铁罐头里,大罐内装了大约四百克生石灰粉,罐身水线半升处有一个木塞加蜡的封口,这是注水用的。石灰粉的多少因为温度而异,北方的冬天必要四百克才能热出一份单兵口粮。
生石灰粉有的是,关键是水,四百克生石灰粉必要一百克水才能完全反应,而冬天河流全结冰很难弄到水。楚人真不愧是想象奇特,大司马府讨论了一圈,好几个谋士不约而同想到了一种肯定不会结冰的液体:尿。人体每天排出八升(1600ml)到一斗(2000ml)液体,每次最少半升(100ml),这半升液体完全可以注入大罐用来热饭。
第二十三章 意义
这件事传到熊荆这边当时他就一口茶喷了出来,然而冷静合理的分析之后,这确实是一个可靠并且便利的设计。大冬天不说没有河流,就是有也要掘冰三尺,还要用上抽水机、水车才能满足全军热饭需要的水。如果用人本身的液体,就没有这么麻烦了。
熊荆没有察觉自己的部下已经有些发怵,他还以为他们是信任自己。好在,身为君王的他主动性强过以往,同时作为楚军军事体系的建立者,他觉得自己要比自己的部下更了解这支军队。至于经验上的缺失,这不是一晚上时间可以弥补的,只能是姑且将就。
“我军阵列……”熊荆开始说话,“以齐军持戟之士为准。面对持戟之士之军阵,纵深必要八人。不够,宁愿缩短阵列宽度。”
“唯!”诸将一起答应。
“信平君有言,阵战之胜,非中击,便是勾击。明日我军战,骑兵可中击也可勾击。中击时兵必须配合,需以荆弩齐射一点,好让重骑破阵。”说到这里熊荆特意问道:“妫卿,你如何告知兵,你将击敌阵?将击何处?”
熊荆这么问是在演练流程了,妫景身子一震,答道:“禀大王,臣将以三丈之旗告之公输将军我军将击敌,将击何处。”
骑兵和兵一直有演练配合,双方的配合独立于主将指挥之外。妫景说完,公输忌闻言连连点头。“臣见妫将军升黄旗,当知其欲击敌阵。以旗为起始,左则绿旗,右则紫旗,一大旗一里,一小旗三十步,见旗发弹,见红旗则止。”
“善。”熊荆点头,这也算是最原始的呼叫炮火了。
“荆弩射程有限,敢问大王兵置于左军还是右军?”公输忌问道。
“此时如何言左右。”熊荆道,“需见齐军如何布阵,才知兵在做还是在右。”
“敢问大王,我军可胜否?”公输忌出人意外的问。
“为何不可胜?”熊荆诧异,他见诸将似乎都在静等自己的答案,终于发现他们信心不足。“齐军无骑兵,只有步卒,战场之权完全在我。齐军精锐之卒不过五万持戟之士,然这五万精卒用的却是戈戟殳矛,如何能与我军战?
齐军余者都是疏于战阵之辈,生下来就没有见过血,也从未历经战阵,只会吹竽鼓瑟、斗鸡走狗,彼等连木都拿不稳,如何与我军战?
你等回去切记告知士卒,此战,我军必胜!”
熊荆说完才续上此前的话:“此战游阙九卒,余者以持戟之士纵深八人为准,军阵能列多宽便列多宽。若骑兵在右,左侧四十五角内转,护住左翼;骑兵在左,右侧四十五度角内转,护我左翼。若敌军阵列太宽,则加钜丝网护住侧翼。”
兵力不够,铁丝网凑,这点诸将是知道的,敖仓之战就已经将铁丝网用于防守。
“各师阵线务必死守,以待骑兵勾击、中击。”熊荆再度叮嘱。这一点此前已经交代了,诸将闻言连忙称‘唯’。“然若眼前敌阵单薄、混乱,可中击之,各师可便宜行事。”
己方纵深只有薄薄的五到八人,冲矛根本冲不起来;齐军有二十万,阵列纵深绝不可能单薄,是以熊荆最后的叮嘱让诸将心中一阵发苦。
战前会议很快结束,诸将回帐召集各卒传达命令。实际除了传递‘我军必胜’的信念外,各师的战前会议更多的是讨论新编入本师的那些临时矛卒如何安排。工兵可以很放心的使用,但圉童和力夫就有些问题了,尤其是圉童,这些人多出身于贵人之家,谁也没有上过战场,如果阵亡的太多,又实在可惜,都是骑兵苗子。
三日如三个月那么漫长,但最后一晚又好似一刻钟,稍不留神天就亮了。
明时分熊荆便已起床,他还没有来得及着甲,便有斥候奔入幕府急报。“禀告大王,齐人出西门以平地。”
“平地?”熊荆在寺人的服侍下穿上钜甲,听闻齐人出西门平地,他笑道:“任他们平,切记标记他们平的是何处。”
“唯。”斥候退了下去。熊荆很快出帐,这时天虽未亮,诸将已经在幕府中等候,这次各卒卒长也在,幕府里因此站满了人。攻拔沙羡熊荆没有穿甲胄,前段时间熊荆也没有穿甲胄,现在诸人见一个身披钜甲、头戴铁胄、腰悬长剑的甲士从内帐出来,顿时吃了一惊,他们从未见过熊荆如此装扮。
“臣…臣等见过大王。”诸将有先有后,连忙揖见。
熊荆感觉到了他们的惊讶,人却不动声色。他走到王座前对众将一揖后才道:“秦国攻赵甚急,然齐王食言而肥,和秦勾连,背楚齐之盟。诸卿可一战否?”
“唯!唯!唯!”熊荆说完幕府里的军官立刻大喝,战意十足。
“齐军二十万之众,我军仅三万,诸卿敢一战否?”熊荆高声再问,他现在要鼓动士气。
“唯!唯!唯!”清晨寒冷,但这个时候幕府里的每个人心都已经热了,他们的声音直冲帐定,震撼整个军营。
“东海狂风巨浪,越海两千五百余里而至此。今日若胜,齐国他日抗秦;今日不胜,齐国他日降秦。诸卿可胜否?”熊荆也激动了,他最后歇力喝道。
“唯!唯!唯!”声浪再起,每一个人都已热血沸腾,每一双眼睛都屹然坚定。
“善!”熊荆点头,他没有立即下达军令,而是道:“齐军二十万,布阵必缓,我当待之。传令各师戒备待命。”
人少有人少的好处,城西平地并不需要抢什么险要,三万郢师大可在齐军阵型初显后,有针对性的布阵。至于说齐军忽然发起袭击,那实在是求之不得。齐军良莠不齐,规整的阵战还好,一旦队列混乱,结果将是灾难性的。
城外楚军大营静待齐军出城布阵,临淄城内,亮了大半夜的燎火终于熄灭了。楚军九千新卒编入四个师花了不少功夫,齐军十三万新卒要建立编制却让大司马府、各司马绞尽了脑汁。
四十五年未有战事,齐军军官根本就不够。里有司或许还能用里尉、游宗勉强凑合,十三名军帅、六十五名旅长可以从精卒、都卒当中抽调,可六百五十名连长、六百五十名鼓手、钲手、旗手那就要让人抓瞎了。
没有足够的军官,新召的十三万人就无法指挥。不要这十三万人行不行?不要这十三万人军阵就排不成;缓几天出战行不行?缓几天出战齐王田建就勃然不悦,他必要在今天出战。
于是齐军的动员从前一天清晨开始,到第二天清晨结束。城门未开前,齐卒挤满了各条街道;城门一开,士卒与家人不舍而别,喊翁唤夫声中无数人落泪。此一去,便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不得啼哭!不得啼哭!”凝噎声一片,里有司不得不大喝。按军法他本该杀人立威,只见身边士卒都看自己,握剑的手不得不放了下来。
士卒手中拿着戈戟,里有司不敢放肆,站在戎车上的连长却连连挥剑,大喊道:“楚人围我,击破楚军便可返家。我等不战,齐国亡而全城皆死。楚人围我,击破楚军便可返家……”
戎车上的连长不但对自己麾下两百人大喊,还对临近几个卒的人大喊。讽刺的是士卒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声音,该啼哭仍然啼哭,想回望照旧回望。几日的传扬,人人皆知楚军围城只诛后胜、不害齐人,而今却要众人为后胜出战。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城门洞越来越近,当最前列士卒进入城门洞时,有人唱起了歌。天色昏暗,城门洞里更暗,一人唱歌,全卒呼应;一卒呼应,全军附和。军中的里有司、连长、旅长又急又怒,但已经没有办法阻止。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
东方未,颠倒裳衣。颠之倒之,自公令之。
折柳樊圃,狂夫瞿瞿。不能辰夜,不夙则莫……”
歌唱了一遍,等到第二遍时不再是一个军的士卒在附和,新征召的十三个军几乎都在唱歌。这是他们的哀嚎,也是他们的愤怒。站在城墙上的都大夫田扬气得脸色发白,军师牟种不动声色,晨光里楚军已经出营,但阵势并没有摆开。
“反了!反了!”西南小城,后胜听闻歌声大惊。
这是一首哀歌,说的是庶民因官府的征召,天色未明就要起来劳作,以致衣裳穿的颠倒。柳枝软弱本不能做篱笆,可在恶吏的瞿瞿(瞪目状)下,不能做也得做。劳作也就劳作,但官吏不知天时、不能辰夜,以致白天、晚上几乎要混淆。
既是哀告,也是讽刺。尤其是在出战时唱这种歌,只听得朝臣大夫们瑟瑟发抖。齐王田建则是僵立,为王三十多年,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庶民的声音。他本以为齐国富庶,百姓安居乐业,从未想到他们的生活是‘颠之倒之’。
第三十三章 在劫
丙寅就是初十,悬车时分半圆的月亮便挂在了天上,星星好似一颗颗泡钉,只是铜的换成了银的,这些银泡钉点缀在靛蓝色的天幕上,于是夜空变作了贵人脚上的靴。
星光映衬着月光,北风照旧呼啸,军旗发出啪啪的声音。站在雪地里的刘邦仰头看向天幕,一边解手一边哼哼,胯下一抖又一抖,终于在这大冷天尿了出来。液体从注水口射入大罐,罐子内立刻‘剥剥巴巴’的作响。
时间未到黄昏,士卒都已经打好行装,一些人甚至半穿上钜甲。帮刘邦拿着夷矛的卢绾听到煮食的‘剥剥’声很是不解,道:“明日大战,你还饮酒?”
“明日大战,我为何不饮酒?”刘邦嘻笑,大罐变得越来越烫,烫的他只能将罐子在两只手间抛来抛去。走到近前他又道:“此酒得来不易,热好当与同伍兄弟共饮。”
“你?!”卢绾闻言眉毛几乎要竖起,酒不是现在配发的,是临阵前才配发的。刘邦下午出去了一次,回来就多了这罐酒,应该是从军吏帐中偷来的。偷来的东西他竟要与全伍同享,卢绾真不知说什么好。
“同伍皆兄弟,我为何小气?……啊…呜…。烫。”刘邦解释着,手上的罐子越来越热,烫得他龇牙咧嘴,罐子拿不住只好落在了雪地上。
铎铃恰在此时摇响,鼓人没有击鼓,只有卒长萧冗的声音:“听我军令:集合,立正!”
各卒队列原本松散的,没有成列,萧冗一喊,十五乘十五的矛阵立即成阵,并不因为是在夜里集合列阵而有一点点差迟。大司马府成立后,楚军士卒的训练极为频繁,花费却极为有限。师旅不需要汇集其他县邑的士卒,美其名曰来自五湖四海,它就是本党本鄙的士卒,训练也在本党本鄙,类似后世的民兵。
民兵光听名字战斗力似乎要弱于正规军,但这种体制适合战国时期的全民皆兵,并且省钱。士卒每日忙完农活可以自己训练大司马府主导的集训是师旅级的,师旅以下的卒,偏,两,伍,平时可以自己训练。本乡本土,练得好自然被人尊敬,被看成是誉士苗子;练得不好不仅遭人笑话,日后还可能受人欺负。省钱也就省在这里。
一个卒不算骑兵和辎重,按编制是两百七十人。两百七十人的方阵站在卒长萧冗面前黑压压一片,士卒手中的夷矛竖立于身前,矛与矛分割着星空。暗乎乎看不清人,萧冗仍然扫视一排排士卒。他叫不出所有人的名,但他闭着眼睛也能想出阵列中士卒的面容和位置。
‘哗…’,他一拳击在左胸的钜甲上,之后两百七十人立即回礼。他道:“大王言:秦人惧我也!惧我者又以王翦为甚……”
不是一个卒列阵,所有的卒全在列阵;不是一个卒行礼,所有的卒都在行礼。军礼声此起彼伏,萧冗的话也被其余卒长说起,阵中的士卒像是在听数重唱。
不断回想的话语中,刘邦握矛的手越来越紧。这将是他第一次真正的与战,秦军三年伐楚期间,他和卢绾因为读书,实际并未入伍。此后六年没有大战,去年复郢之战、灞上之战、渭南之战全与沛师无关,沛师当时驻守新野,李信率领的秦军没有攻至新野。
因为艳羡誉士而入伍,当战斗真正来临,他脑子里乱轰轰一片。卒长的话他全都听见了,可全然不解话中的意思,直到卒长话毕,拖着嗓子喊道:“听我军令,向左转!”他才条件反射的回应过来,机械式的转身。
“起步,进!进!!”军令也是此起彼伏,转身的声音,起步走的声音,不断交错,很快全卒就与其他的卒一同前行。冬天大地冰封,没有河流湖泊阻挡,月色下十七万联军以作战的横阵行向五十多里外的临淄。
横阵宽度超过十五里,军阵对准了临淄城十里,在秦原上扎营的秦军营垒的西侧幕府商议的作战阵列中,二十多万齐军被安排在了东侧,他们将占据临淄城西墙以外十五里的位置,也就是军阵东侧、左翼,楚军、赵魏联军在右翼。
最善战的师旅尽量安排在中间,即齐军的持戟之军安排在了己方阵列的右侧,郢师安排在了己方阵列的左侧。齐楚魏三国骑兵全部布置在最右翼,以便于追击。击破敌阵不再是骑兵的任务,而是炮兵的任务,炮兵布置在郢师阵前。
因为是两军汇合,齐军与联军务要严苛遵守作战计划上的时间行动,不能早也不能晚。这一点实际上是最难的,赵魏联军与楚军一起训练过,又一同行军千里,彼此有了不少默契,齐军不同,齐军不说从来没有和楚军协同过,齐军与齐军之间也少有、甚至根本没有协同。
月色下全军踏着冰雪朝五十里外的临淄进发,牟种骑着马也奔往临淄。他很不放心那些正朝大夫,生怕他们小聪明上头,故意先让联军与秦军鏖战,齐军最后才出城加入战斗。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然而当他赶到临淄城二十多里外时,东城墙燎火通明。包括被阻塞的两座城门,三座城门全都大开。城内出来的不是士卒,而是驾着轺车牛车,偕老赴幼的庶民。这正是整个作战计划的一部分。
他赶到纪郢时,提出的计策便是趁秦军分兵,一举歼灭王翦之军。一旦歼灭王翦之军,秦国精锐尽失、军力大损,接下来就只能任人宰割了。要做到这一点必要使秦军决战秦楚两军一直在捉迷藏,秦军欲与楚军的主力决战,楚军则只攻击秦军的偏师。
针对王翦的谨慎,他最初的方案是楚军埋伏于临淄南面的牛山,趁夜赶赴临淄;齐军则放秦军入城,通过巷战使两军胶着,这都是逼迫王翦决战。齐军近三十万,除了巷战那部分兵力,剩余兵力要出东城与楚军一起列阵,与秦军野战。
出城前的操作是请降,请降后庶民先行出城。庶民先行出城的理由是大王请降,但有部分庶民不愿降秦为秦民,故准其东去入楚。理由是这个理由,实际目的是为了打开东城城门,后半夜士卒好出城与楚军汇合。秦人如果问为何将率士卒也出城,理由同前。
几十万大军的行动不可能全部保密,不可能秦军一觉醒来突然发现秦原上站着列好军阵的四国联军。齐军成批成批的出城已是图穷匕首见了,只是这时候秦军未必能完全洞悉齐军出城的意图。这到底是真的不愿降秦因而入楚,还是因为楚军已至,再度燃起希望的齐军想与自己野战,做最后的挣扎?
齐楚双方都不太了解王翦,不知道他会做什么样的决断。不过事已至此,战与不战秦军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计划中齐军出城的时间是鸡鸣,到天亮的早食有四个时辰,四个时辰足以齐军绕行临淄三十里,与联军列阵于秦原之北。
秦军即便鸡鸣时聚将军议,没有任何的准备,五十多万人难以在夜间集结拔营,即便不顾一切的拔营而走,辎重也要全部抛弃。不抛弃一日只行三、四十里,联军追击还是决战。
且在这种情况下的拔营混乱不可避免,一旦楚军龙骑冲入正在集结的秦营,混乱只会更甚。军队任何时候都要保持建制,有建制才可以指挥,如果一支军队失去了建制,将找不到兵,兵找不着将,离覆没也就不远了。
牟种的理解里,王翦在劫难逃,他必死于临淄城下。
第二十五章 已觉(前章应为第二十四章)
牟种没有立即入城,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看到出来的庶民排着长队,长队走出城门,走过燎火照耀的地方,最后没入东面的黑暗。人群中有些人举着火把,但大多数人借着月色赶路,雪白的官道依稀能看到一条黑黑的影子。
庶民以外,城门四周不出意外的有秦军斥骑在窥视徘徊。他们应该担心大王像赵王那样南迁楚地,自然要在一旁若有若无的监视,提防大王亡楚。
计划中数万庶民出城并不需要多久,也不需要多少人出城,齐军要的是把三座阻塞的城门全部打开而不使秦人生疑。一个多时辰后,不再有庶民出城,燎火下城门口一片白地,长夜再入宁静。仰头看天时,月亮早已中天,很快将是商定好的鸡鸣。
已经凝望了一个多时辰的牟种许久没有看到秦军斥骑,心里正犹豫着要不要趁这个时机入城,鼓声突起。深夜除了北风呼啸再无异响,这鼓声起得突兀,不急、不缓,只是隐隐,他正在想城内为何击鼓时,身侧的军吏说道:“此聚将也。”
“聚将?!”牟种没有注意鼓声的用意,一经提醒便全身剧震,喊道:“休矣、休矣!”
首展匕首见!再深的阴谋到了最后一刻也会变成无可掩饰的阳谋,阴谋能够达到的目的,无非是得到一个对方不备、己方有利的时机,然而现在秦人终究觉察了己方的图谋。
牟种满脑子想的都是阴谋败露的结果,骑在马上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是该去临淄城还是该与熊荆会合,告之秦人察觉了己方之图谋,正在聚将。
焦虑不安时,突兀而起的鼓声又突兀的停了,月色下的临淄再度变得安静。只是这一次没有安静多久,东城三门接连大开,齐军骑兵率先冲出城外,驱散在城门四周游走的秦军斥骑,接着是成列成列的齐军出城,他们奔至城外暗处匆匆列阵,一边戒备一边等待。这时城西的鼓声又响,城内城外火光大盛,天似乎要被照亮了。
“走!”牟种策马奔向临淄,秦军已经察觉,他相信熊荆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驾。”跟着他,临淄大司马府的军吏一同奔向临淄。
“报!”牟种奔向临淄城时,凄厉的军报声正在临淄旧城内的幕府中响起。幕府占据的还是正朝,大廷九筵的长宽对于指挥三十万齐军的幕府来说还是狭小。眼里满是疲惫的田宗双手按在长几上,看着奔进来的侯人。
“秦人营垒火光大起,拔营也!”侯人一句话让帐内所有人倒抽口凉气。
“确否?”田宗倒抽口凉气后迅速冷静,但头皮上还是针刺发麻。齐国冒着失去王城的代价企图留住秦人,没想到王翦还是这么迅速就警觉了。
“若非拔营,亦是离营。”侯人站在郭城城墙上的观察并不完全准确。郭城矮于王城,只能看到王城内火光大起,看不到城中详情;虽然能看到秦原上的秦军营垒也燃起了火光,可毕竟隔着十里。但不管怎么说,深夜营垒火光大起,不是拔营就是出营,两者必居其一。
“出城靠近再探!”田宗眉间一紧,如此命令。
“靠近再探秦人必知我意,此或是……”司马田戍心中还存着一些侥幸,他觉得又是送财货、又是送美人,己方还谦卑地请降,如果自己是王翦也要迷醉其中不可自拔了。
“缪!秦人已知我意!”田宗使劲瞪了他一眼。“你以为秦人为何击鼓聚将?”
“数万庶民出城,我虽言此乃不欲降秦而欲亡楚之人,秦人不安乃常情。”田洛也道。“此……”
“堂堂大将军竟因数万庶民惊扰而不能安寝……”田宗已经不是瞪了,而是叹息。辩论只能在见解、立场相差不多的人当中展开。他年老,五国破齐的济西之战他是齐军副将田达的亲卫之将,齐军久远的军事传统一直完整的保留在他身上。
田戍年不过四十,田洛最多四十余,他们生在齐国复国后的和平年代,这个年龄的人身上缺少真正的军事素养。王翦出身不过斗吏,尸山血海杀出来的秦军宿将竟然没有一个合格干练的幕府?竟然不知道安排自己有限的时间?这不是在说秦军、秦国是假的吗?
人人生而不等,贵贱富贫、老弱病残,然唯有一事公平,那便是人人一天都只有十六个时辰,谁也不能多一息,谁也不会少一息。身为秦军大将军的王翦怎么可能会因为庶民出城夜不就寝?夜半时分突然聚将,这不是察觉己方意图又是什么?
战争已经开始,双方都在抓紧时间争分夺秒出营列阵,田戍、田洛这些人居然还心存幻想,以为秦人仍然中计!田宗叹息后连连摇头,他悲切的目光越过两人,大喝道:“来人!令全军加疾出城于城西列阵,再命骑兵疾驰临淄以北揖告楚王,秦人已觉,我军旦明成阵!”
“敬诺!”军吏接过羽檄毫不迟疑答应一声急急出幕,奔跑的声音一直延续到阶下。田戍和田洛站在一边尴尬的无语,田宗悲切无奈的目光比抽他们几鞭子还痛苦。好在这种痛苦一会就消失了,城外来报,军师返城。
王贲率领的秦军骑兵撤离后,直到王翦率大军围城,这段时间临淄城与楚国郢都,与从海路至琅琊港登陆、率领三国联军进入齐境的熊荆一直保持着联系。但为了保密,为了不被秦人侯谍获知,这种联系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连田建这个大王都不知道。
五日前双方最终确定作战方案和阵列方案。王翦围城后,双方只是单向联系,城内以讯杆、火光通知城外,城外只收讯不发讯,以免被秦人察觉乃至截获。牟种此来必然带着联军的消息牟种担心正朝大夫耍小聪明,田宗内心深处也有些担心联军使诈。只是这种担心他从未表露,整体而言他相信熊荆,相信他不会牺牲齐人。
“楚军如何?”得知牟种要来,田宗早早迎出了寝外,在阶下等着,牟种还未下马他就相问。
第二十六章 旦明
月亮一会没入云中,一会又从云中露出那半张脸,这使得雪原上楚军眼前的道路一会黯淡一会明亮。光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好几天没有下雪,道路冻得结实。十七万大军排成长逾十五里的横阵,各卒行军的队形却是纵队。走着走着,楚军、赵军、魏军阵线间就拉开了口子。
依照步卒条例,楚军每分钟走三十八步,即七十六圭;六尺为步,每步1.35米。每个时辰有九十分钟,条例规定行军八十分钟后休息十分钟,即每个时辰行军(如果是平地)行军4104米,合十点一三三楚里。
步,是步兵所有战术行动的基础,各国之所以量制不同,主要是步兵兴起、弃用周制后各国男丁的身高不同。身高不同,是以步长不同。一步六尺为定制,因此身高更高的赵人和秦人相仿,一尺约为23.1厘米,而楚尺只有22.5厘米,相差六毫米。
每步相差只有0.036米,但这是人行走时最舒服的距离。人矮又想步子大,走得会很费力;人高如果步子短,不费力但行军速度太慢,所以各国的尺各不相同。这也是楚军身高低于七尺不可入伍的原因,身高太矮走大步费力,难以长距离行军。
东方每步有定制,西方同样如此,这应该是冷兵器时代步兵的通例。《兵法简要》中描述的罗马新兵,入伍训练的第一课就是走步伐;菲特烈亲自规定,普鲁士士兵每步(西方的步相当于东方的圭)走二十八德寸,即0.73米,每分钟走七十五步;拿破仑时代的《1791年8月1日步兵训练与机动条令》同样规定了法军士兵每步两法尺和每分钟七十六步的步频。
不同军队步伐长度不同,步频也不同。楚军每分钟三十八步,赵军实测只要是受过训练的士卒,他的双腿就像钟点一样习惯以相同的步伐走路,不论是在训练、还是在战斗、还是行军、休息……,都保持这个步伐和步频每分钟为四十步。
同样行军一分钟,楚军走51.3米,赵军却走55.44米,相差4.14米。两军此时并肩前进,走着走着阵列肯定要拉开距离,阵线上的缺口由此而来。这样的破绽如果被对方抓住,很可能就是致命伤。
这也是旧郢那些受过秦军训练的士卒不能融入楚军的原因,他们的步伐、步频和楚军不一样,两者编入一阵,走着走着阵列就散乱。写诗容易改诗难,又说教拳容易改拳难,一块已经定型的材料很难改变其用途,一个步伐已经成型的旧郢士卒无法融入楚军阵列。
此刻楚军与赵军、魏军并肩行向临淄,楚军每个时辰休息十分钟,赵魏两军则要多休息六分钟,不然双方的距离会越来越大(每个时辰超过三百米)。每次到了休息时间,军吏骑马横贯全线摇响铎铃,听到铃声士卒开始就地休息,休息完楚军先行六分钟,而后赵魏两军跟进,距离逐渐拉小平行又是铎铃再度响起的时候。
全军是以楚军的行军速度推进,五十五里按幕府制定的行军计划将费时六个时辰,中间有三刻钟的吃饭时间。黄昏出发,夜食、定昏、夜半、鸡鸣、晨时、明,预定明前跨淄济运河,抵达临淄城北。之后视情况着甲用饭,但更大的可能是吃怀里的肉干。
秦军击鼓聚将时,楚军正好在休息热饭,此时大军已走了三十里,距离临淄还剩二十六里。秦军突然击鼓聚将,斥骑立即将消息带回。司马尚闻讯就道:“秦人觉也!”
“抛弃甲衣,大奔疾行否?”熊荆立即道,他并没有传令,而后看向司马尚和公孙卯。
楚军常步每分钟三十八步,大步每分钟五十步,大奔每分钟百步。二十六里的路程以常步要走两个半时辰,大步近乎两个时辰,大奔不需一个时辰。此时联军是横阵,熊荆很担心赵魏两军跟不上,跟不上就是破绽。到时候三军各自为阵,重蹈秦军在牛首水的覆辙。
“万不可!”司马尚闻言立即摇头。他不但熟悉秦军,也熟悉齐军。赵军伐齐常胜,故而赵将喜欢伐齐。“秦人已觉,齐军若何?”
熊荆考虑的是楚赵魏三军的协同,他忘记了楚赵魏三军还要和二十多万齐军协同。
“齐人多诈。”公孙卯插了一句嘴。“秦人既然已觉,彼等成阵缓而我成阵急,我不利也。”
“此时何言利于不利?”司马尚叹道,实际上他也不相信齐人,可事到如今,不相信又能如何。有楚军在,赵魏两军还不至于全军覆没。“我军当速与齐人相谋,以定何时成阵。齐军有精锐,然庸卒多也,谋士虽有预画,恐不及,最多旦明成阵。”
“秦人已觉,若至旦明……”说话间熊荆产生一种冲动。冲动的命令楚军大奔至临淄,拖住秦军,但这种冲动很快就被狐婴等人打消了。
“臣以为最多旦明。明天地昏暗,我军如何与战?”狐婴问道。天亮是在旦明和早食之间,确切的说是在旦明三刻以后。今夜夜空有云并不晴朗,一旦没了月亮什么也看不清。
狐婴如此,庄无地也道:“臣以为必旦明也。唯旦明后方可战,明不可战。料想齐人当于旦明成阵,以常步我军明可至临淄以北,旦明列阵。不变即可。”
军事必须服从天时,熊荆抬头看了月亮一眼,月亮似乎害怕他的怒视,连忙躲进了云里,天地为之一暗。看到这一幕他无奈点头,道:“不变。”这话说完又很不甘心,再道:“秦军若想弃营,阵列必然混乱。速令骑卒上前伺机相击!亦传令各卒,提防秦军袭我!”
楚军的优势是秦军不知道自己在哪个方向,虽然秦军骑军有四万多人,但它要防守三面。不管秦军是出营列阵,还是弃营而逃,楚军骑兵都将给它凶猛一击。
熊荆令下,令兵迅速奔往西侧传令,齐军斥候赶到时,西面轰隆隆马蹄声响起,妫景率领的骑兵正趁着月色迅速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