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大奔
波斯枣酒的味道依旧弥散在王宫,歌舞似乎刚刚停歇,美人倡优的裙角方隐没于暗处,乐声也好像还在悠扬回想最少都尉白林的感觉如此,他仍未从昨夜的宿醉回过神来。
这都是齐人的罪。齐人请降后送过来一百名美人,每个都尉都能分到一名。美人以外,跟过来的齐人酒吏还打开了秦军没有发现的酒库,里面堆满了成桶成桶的波斯枣酒。秦军酗酒是传统,少府官吏还没有反应过来,士卒就一哄而上了。
内五里河畔,爵位已是五大夫的白林于革车上对主将辛梧揖礼。他虽是白起远亲,然白起不服王命赐死,因而在军中并不得意。好在一直归在三川郡辛梧麾下,攻伐魏国时斩首颇多,已是一曲之长。都尉、将军虽远,也非遥不可及。
“荆人?”辛梧冠鳞甲,按剑而立。他是此次伐楚主将之一,在他看来,楚国和韩魏没有什么不同,都是软柿子,问题不在怎么打,而在要不要打。“斥候已报,山谷外并无荆人。”
“并无荆人?!”白林还想和楚军大战一场,捞些功劳,没想到谷外没有楚军。
“荆人也会打仗?我军攻来,荆人怕是吓破了胆,城阳指日可下。”辛梧嘿嘿直笑,说罢他又看了看头顶悬着的旌旗,上面是个‘蒙’字。“也不知蒙将军是如何想的,要本将挂他的将旗。也罢,既已议定,便按当日议的办。然则今日我等早日扎营,后日出谷。”
“唯。”山谷乃两山夹持,本应迅速通过,辛梧却要大军后日出谷。虽是不解,但军令如山,白林不得不揖礼唯唯,喊道:“末将敬受命。”
白林郑重揖礼,辛梧看也不看就远去了,待他的车驾行远,麾下的两个二五百主问道:“军侯,我等就此扎营否?”
“恩,传令扎营。”白林若有所思,应付了一句,他还在想为何要后日出谷。莫不是要等荆师集结,然后一举击溃,减少在拔城阳时的麻烦?又或者是声东击西,还有另一路秦军?
白林究竟是白起之后,熟知兵者乃诡道,而战争中人命即草芥,为将者为了胜利,无所不用其极,任何人都可牺牲。若真还有另一路秦军,那本路就是诱荆人出击的诱饵。想到此他心中一震,只喊道:“来人!……传令下去,本日起本曲节省粮秣,每餐只可半饱。”
秦军伐楚了。秦军前军一进山谷,便被配有陆离镜的楚军斥候发现,斥候快马疾奔,消息很快传至飞讯站、传至城阳、传至郢都。郢都终于有些乱了与秦军伐楚同时传来的还有魏国假粮道助秦,众人都担心秦魏连横攻楚,真要那样,东面的齐国说不定也会趁机出兵。楚国危矣!六十多年前的垂沙之役,不也是韩魏齐楚四国合兵伐楚吗?
那一战,楚军兵败比阳境内水之畔的垂沙,方城地区被韩魏秦瓜分。此次若是四国伐楚,东西夹攻,失去的必是淮北诸县。楚国人口多在淮北,真失去了淮上诸县,楚国还是楚国吗?
众人惴惴,难得开一次的正朝上,早已不安的群臣却再添三分恐慌不为其他,而是心疾未愈的大王率军亲御秦军。
“臣请大王三思啊……”七百余朝臣跪倒一片,有些还哭出了声。
“勿再言语,寡人心意已决,明日便领军离都!”熊元穿的不是平常视朝时的皮弁服,而是国有兵事的韦弁服,一袭赤裳红的扎眼。“寡人去后,由大子监国,诸事决于令尹。”
“大王、大王……”熊元的打算是出征后不管输赢都不再回来了。他如此想,群臣如何不知?是以朝堂上哭声更大。
“退朝!”朝堂内除了哭声还是哭声,熊元听得厌烦,直接宣布退朝,丢下一群哭哭啼啼的臣子。待入路门回到正寝,他又下令任何人不得入内,这才斥开旁人,按着胸口半趴在矮几上喘息。天气渐冷、心疾愈重,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王禄将尽。既是要死,何不死于战场?昔年先君武王心疾将发,亦是将发大命,出兵伐随。
心脏突突突的跳,每跳一下胸口就痛一次。想到自己一生隐忍,临死却要效先君武王之壮举,熊元难得笑了。他笑自己为何没能早日醒悟:对秦国再怎么忍让退缩,秦国也不会放过楚国;他笑自己临死才敢振作,宛如沽名钓誉的游士,口上勇烈铿锵,股间却惴惴兢兢;
“酒来!”越想胸口越痛,可熊元已经不在乎了,既然已经不怕死,那喝点酒又何不可。
酒来了,奉酒上来的却是王后赵妃。她来前盛装打扮过,云发丰颜,黛眉雪肌,一身束腰的素色楚服,交领而曲裾,芳菲而满堂。“臣妾拜见大王。”
“给寡人斟酒。”熊元眼里,今日王后似乎比艳绝三宫的李妃还要美几分。他召她坐于自己重席,要她给自己斟酒。一爵饮罢,又道:“爱妃尚歌,为寡人歌一曲吧。”
一干重臣立于后宫路门之外,正寝却传出些许歌声,大家不由面面相觑。黄歇倒是懂得熊元的选择,他返身对众臣道:“王卒明日离都,且让大王欢愉一日吧。”
“黄歇,你欲何为!大王心疾未愈,怎可随师出征?”诸臣之中,昭黍是最反对熊元出征的,大王一旦走了,朝政便是令尹说了算,他要极力杜绝这种情况。
“大王出征乃大王之意,我也是今日得知。”黄歇看着昭黍有些可笑,这帮腐朽的权贵什么事都能赖到自己身上。
“哼!你之所想,国人皆知。”昭黍欲骂而无辞,只能对黄歇拂袖。他再次上前告阍者道:“我乃左徒昭黍,有急事求告大王。”
“大王有令,今日不朝议,左徒请回吧。”路门阍者自然认得左徒,可就是不放行。
“我等所告者乃军国大事,若迟,大王定重责于你。”昭黍不行,子莫上前,他比昭黍善于言辞,对阍者除了横眉竖目,还以大王重责相迫。
“大王已令,诸臣不得入内,请箴尹切勿为难小人。”阍者也认得子莫,并不上当。
“你!”正寝近在眼前,可就是不能进去。子莫越看越觉得眼前的阍者不顺眼,怎奈王宫就是王宫,阍者又得王令,他除了跳脚也没办法。
路门之外,群臣不得见而着急,东宫里,得知父亲要御驾亲征的熊荆毫无阻碍的赶到了正寝。刚刚入室,他便听见了母亲的歌声:
“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椒聊且,远条且。
椒聊之实,蕃衍盈。彼其之子,硕大且笃。椒聊且,远条且……”
椒聊就是花椒,歌里赞美它果实满院,繁茂丰盛,结的子可易装满一升。诗之所言,常用‘赋、比、兴’,赞美花椒树实为赞美男子,言其高大健壮。父亲不过五短身材,身高不过一米七,出征前母亲以歌赞其硕大无朋,犹如后世情人间的甜言蜜语。
正寝的寺人宫女已然屏退,想到此熊荆不由心生退意即便要拜见父亲请他不可亲征,也要等母亲把歌唱完吧。
“荆儿。”一歌唱毕,有些醉意的熊元喊了一声。刚刚,赵妃看见了儿子。
“孩儿拜见父王。”熊荆趋步入中廷而拜。
“为何避在东堂不陪父王饮酒?”熊元看向儿子,语带责怪。
“孩儿适才见父王与母后两情相悦,不敢相扰。”熊荆看了看母亲,她正微笑。
“恩。”熊元打了个酒嗝,看着儿子颔首后笑道,“爱妃赐酒。”
寝疾至今,父亲恨就没这样高兴,本想劝父亲不要亲征的熊元欲言又止,话根本就说不出口。他一爵饮罢,身子被酒一激,刚想开口熊元又道:“再饮。”
再饮又是一爵,赵妃心疼儿子酒越倒越少,可熊荆饮罢还是全身发烫,腹如火烧。
“荆儿几尺?”熊元莫名的问儿子有多高,一侧的赵妃听手一颤,叹息一声。
“孩儿已有五尺。”究竟是王家,熊荆身高已超过极端情况下的征兵身高,算是半大人了。
“善!”儿子越来越像个大人,熊元脸上笑意更盛,道:“他日你克复郢都,毋忘祭告为父。”
“父王……”很不争气的,熊荆莫名流泪了,眼泪滴在端着的酒爵里,浑然不觉。“孩儿请父王收回成命,不要亲征。”
“勿作女子之状。”熊元双目也是盈盈,可他看向了天。“君王死国,死且不朽,憾何有哉?”
说罢他再痛饮一爵,自顾自低吟起来。那不是诗经,而是楚歌:“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以楚例,祭必夕。当晚熊元便祭告太庙以亲征御秦,次日一早便去国离都,由熊荆和令尹黄歇携百官恭送至郢都郊外。楚人性情剽轻而易怒,率真且锐刚,昨日忽闻大王亲征御秦,今日当举城相送。人潮之汹涌,忠忱之热切,无言无语中,唯在伏地数拜。送王远行、祝王凯旋,即便大王的旌旗他们看不见了,也还是不起身。
第二十八章 底牌
前线是生死搏杀的战场,一转身则是**蚀骨的温柔乡。熊荆有点不明白先祖先君是怎么打仗的?他们又是如何掌握战场与色场的平衡?还有项羽和虞姬,姬不是夫人,而是没什么身份的妾,除了虞姬肯定还有其他女子随行,那么多女子项羽忙得过来?
欢好之后,进入贤者模式的熊荆开始胡思乱想。以前他还小不懂,现在他已经加冠成婚,不免好奇这个时代的男人世界。芈侧躺在他怀里,脸上全是满足,在男人的耐心教导下,她渐渐食髓知味。
“已是旦明,大王不要升帐?”担心男人误事,芈不时看着漏壶,天很会要亮了。
“升帐?”熊荆一脸鄙视。他率领的不过是十七万三国联军,三十万齐军并不受他指挥。齐军不想趁夜追击,诸将见齐军不追击也只能不追秦军损失这五十多万大军任人宰割,联军同样如此。至于天亮后如何,幕府已经派人与齐人商议,不要他出面,他也不想出面。
“齐人如此,我能奈何?”带着些不满,熊荆如此说道。事到如今,他要的是齐军的兵权,唯有获得齐军的兵权,这支四平八凑的军队才能追击秦人,与其一战。不然像夜间这样的情况,分属两个指挥系统的联军做什么都要比秦军慢一步。
熊荆如此想法,幕府谋士、司马尚、东野固、公孙卯等人的想法也是如此。赵魏两军并不相信齐人,他们只相信熊荆。如果齐军仍由齐将指挥,救齐也就到临淄为至了。
天色将明之际,月落星沉的天地异常昏暗,作为军使的庄无地、狐婴进入了临淄旧城,齐王田建迎出了宫门之外。虽不是郊迎,也是给足了面子。两人稍稍回礼,关系不那么密切无需留情面的狐婴揖礼后就开口问道:“大王欲失国否?”
“寡人……”田建错愕,他亲迎庄无地、狐婴两名小小军使正是因为不想失国,哪怕他失去了权力。权力是臣子的,社稷还是他的,他岂能背负失国的罪名。
“秦人已逃,若秦人再来如何?”狐婴说话的对象不仅仅是田建,还有大司马田宗、大将军田洛以及正朝诸大夫。宫门外不是说话商议之地,两人并不想入宫。“楚赵魏三军救齐,不欲齐国亡于秦人之手。齐国不亡于秦人之手,必当追击秦人。然,三军与齐军相异,若各自为战,焉能败秦?”
狐婴之言不过是推波助澜,庄无地直接道:“寡君言:若齐人信寡人,则由寡人亲掌齐军,与三军同为一军,逐杀秦人,以复齐地;若是齐人不信寡人,楚军止于临淄。”
“寡人何尝不信楚王……”田建下意识道。他话出口时声音很高,之后徒然变低,目光顾忌的看着身边的大夫。他是齐王,但他左右不了齐国,这一点从即位起便是如此。五年前的变法不过是扒去了这件外衣,将实质**的展现。
“齐楚两军齐心并进,为何不可大败秦人?”田洛本能的抗拒庄无地的提议,齐军向来是独立指挥,即便以前合纵攻秦也只是志同道合,从未将兵权交于他国之手。
“昨夜如何?”狐婴不答反问。“楚王欲奔逐秦人,齐军不及也。”
“深夜逐奔,有伏奈何?”田洛笑着挥袖,他没有一战成名,常识还是有的。旦明列阵是齐军不明秦军动向时的决断,得知秦军弃营大奔而亡消息,包括田宗在内,大家都认为应该等天亮。如果齐军单独追击而联军不追,中伏即便不全军覆没,也将遭受惨重伤亡。
“齐军不逐,我军何以逐?秦人果逃也。”狐婴笑道。他猜到了可能是这种结果。
“明日起大军每日西进,秦人不退,战之即可。”田故说道。“昨夜之事,乃两军相隔甚远之故,今日起两军同为一帐,再无间隔。”
“再无间隔?”庄无地笑了,狐婴道:“昨夜若楚王下令奔逐,齐军从命?”
“齐军……”田故没办法回到这个问题。楚军士气素来高涨,夜间奔逐这种犯兵家大忌之事肯定能干得出来。齐军不同,齐军不敢冒进。大军与秦军作战,大夫们是因为自己的城邑,将率士卒则是尽自己的义务。
“大军西进,秦军退走,下月我军必要返国。若秦军再度伐齐,楚军不救。”庄无地道。
“赵军、魏军亦不救。”狐婴也道。身为赵人,他素来看不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齐人,救齐不过是救己。赵军将卒也不喜欢齐人,同样不想救齐。
“以半日为限。”诸人无语间,庄无地仿佛是在下最后通牒。“正午时若不予兵权……”
庄无地话意未尽意义自明。如果齐国不予大王兵权,联军就止步于临淄城了。他如此说话,可惜齐人想的根本不是这个套路,两人告辞后,田故说道:“昔年信陵君救赵,亦不要赵人予其兵权,今日楚王之举,轻我乎?”
“信陵君乃平原君之甥,弗能比。”越是亲楚这个时候越是不能说楚人好话,即墨大夫田合有自己的难处。“便予楚王兵权,又能如何?”
“予楚王兵权,大败秦军楚王必要变法。”田轩答了一句。这是大夫们的心结,五年前变法失去的是权力,而今变法齐国震荡,失去的不止是权力,恐怕还要赔上整个齐国。
“我以为……”田洛道。“我本绝楚,楚人当不救我。彼时秦军大兵聚于方城,淮水冰封,于方城至齐必要三十日不可,然楚赵魏三军十数日便入我齐境,此神速也。”
所谓外行谈战略,内行谈后勤。其他大夫对楚军这么快出现不以为然,了解救齐之前天下形势的田洛自然不会忽略最重要的后勤。十数日不是从牟种入郢算十数日,十数日是从秦军骑兵突袭临淄算起。如果从牟种入郢都求援开始算,那只有短短两日。
“大将军何意?”牟种一直不说话,直到田洛说起此事。
“我无意。”田洛笑道。“我只知军师不赴郢都,楚国亦救齐也。齐国乃大国,齐国若被秦人所亡,天下必倾。此与楚国宁与我相绝以迁赵人同理。或言之,今日若我再罪楚王,他日楚王亦将救我,不得不救。既如此,何惧其言?”
“你!”堂堂大将军居然说出这样的话,牟种气愤不已,他转头看向田宗,田宗好像什么都没听到,闭目假寐,唯有田合怒斥:“如此之言出于大将军之口,国亡矣!”
田合怒斥田洛也是笑,因为他这一席话彻底看穿楚人底牌的大夫们全是恍然大悟的表情。这是不熟军事的他们从未发现的问题,既然如此,那还交什么兵权?
“来人!速速追回车驾、追回车驾。”大夫们顿悟,有人突然大声叫嚷起来。喊完见其他大夫们瞪看着自己,忙陪笑道:“非楚使车驾,乃小人车驾。楚人必救我,何以送美人。”
叫嚷之人是田氏大商宗主田斗金,他没有资格站在正朝,但作为海外雇甲士最多的大商,他有资格站在王宫外欢迎楚**使。田洛一言道破天机,他马上就命人追回本来要送给楚使的美女玉帛,市侩做派无疑。
他的解释让大夫们轰笑,田故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勉励道:“今见君如此无耻,我心安也。”
用肯定的口吻说羞辱的话,也是羞辱。田斗金索性无耻一回,陪笑道:“小人求利不易,求利不易,能省则省。”
田故不过随便一说,商贾能够求利,朝廷县邑才能征税,这是他心安的理由。他说完也跟着诸大夫进门入朝,看着田故的背影,一直陪笑的田斗金忽然一改面容,露出些戚色,他学着田故的口吻叹道:“今见母国如此无耻,我心何安。”
“禀家主,车驾已追回。”家宰速速奔来,美人玉帛本来是要送给楚使,不想楚使说完话告辞没有入王城,负责送礼的二儿子只好追出临淄。
“再送。倍之!”田斗金想法变了,省钱是他的第一反应,思索后他越发觉得这钱不能省。
“唯。”家宰不解归不解,家主的话就是命令。
“再有!”田斗金橹起自己衣袖,五指大张,他用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吩咐道:“纵费五千金,亦要谒见楚王。”
“父亲,我雇甲士已费数千金,大兄又率师在外,为何、为何……”听家宰说父亲要费五千金谒见楚王,不明就里的田长速速奔过来相问。
“为何?”田斗金氏田,可他不过是田氏旁宗之余脉,三代前就入贱籍为商贾了。他对田故等人陪笑,对儿子则板着脸,一副正朝大夫的模样。“齐国将亡,不谒见楚王避居楚国又能避往何处?”
“啊?!”田长大惊。“今、今……”他本想说如今楚国正救齐国,但最后还是顺着父亲的意思说道:“若避之楚国,织坊织女桑树当如何?”
“能迁则迁,不能则伐。”田斗金说话时看着前方,天,渐渐亮了。
第二十九章 游说
纵使是在欢好的时刻,马车也在前行。天亮时联军早已抵达临淄西面的秦原,各师旅很快率人接替了秦军留下的东西,辎重、车马、粮秣、营帐。全部都是现成的,五十多万人的营帐住进十七万人绰绰有余,中军大帐正好做了熊荆的幕府。然而熊荆从早食开始就不在幕府内,正午前田宗、田合、牟种前来婉言回绝时,没有见到熊荆。
“敬告大王,齐国伐楚乃齐国无道,然此乃秦国逼诱所致,经此一次,寡君已知若想存国存社稷,当与邻交善,不可轻伐他国。不然,他国伐齐,无人可救。”田合坦然。
“无人可救?”熊荆诧异,“秦国不救齐国?”
“敢问大王,若齐魏伐楚,大王愿秦人入境为救否?”田合问道。“齐人劫难,皆华而不实、务虚好名所致。灭中山助了赵国,灭宋惹怒了魏国和楚国,灭燕乃使盟者成敌,非是如此,齐国怎有今日?
齐楚本该盟好,永不攻伐。于齐,楚国可牵制魏国,于楚,可全力攻伐秦国,再无后忧。然两国先君皆不重齐楚之盟,不然,楚无垂沙之败,齐无灭国之祸。天既再赐良机于齐楚,臣请大王重之慎之,臣亦请寡君重之慎之。”
田合之言很对众人的胃口,楚国当年之败就败在外交上的犹豫。一会倒向秦国,一会又倒向齐国,犹犹豫豫,难以决断,最终两头都没靠着,致使秦国背信与齐魏韩三国一起伐楚。
“大夫此言有理,可惜大夫不是齐国国相,若齐王不听大夫所谏……”关键还是信任,不伐齐国可以,可怎么保证齐国不再伐楚。
战国之时,不要说会盟,就是交质都不可信任,条约是用来撕毁的得到了最充分的诠释。熊荆屈光犯难的事情,田合也无言以对。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的局势,谁敢能保证自己、对手能信守当初的承诺?
“此有何难?”田合的随从突然出言,“小人闻可嘉公主与大王年岁相仿,公主又备受寡君宠爱,若大王娶可嘉公主为后,齐楚两国必再无攻伐之事。”
“联姻?”熊荆面色大讶,齐人果真什么都能想,他还未龀就要娶齐国公主。
“大王,可嘉公主乃齐王爱妃所生,素爱之,视为珍宝。”屈光其实也有联姻之意,但大王年龄太小,这种提议他是说不出口的。
“敬告大王,臣以为可行。”右史和靳以也表示赞同。会盟靠不着,质子也靠不住,联姻还是能管几年、十几年的。
“不佞……咳咳,”熊荆脸上全是难色,他已经说过要娶芈为王后,怎能又娶个齐女。“不佞年幼,怎能娶王后?再说,此事当禀告母后。”
“大王勇武之名遍传天下,世人皆以大王为英雄也,无人视大王为童子。再则,纳征完,请期可定于十年之后。婚前可嘉公主先回齐国,再嫁楚国。”那随从馊主意一个接一个,但不管是田合还是屈光,都频频点头。
“此事,此事,”熊荆更是犹豫,“……还需母后定夺。”
“大王,太后虽在郢都,可飞讯相询也。”屈光进言道,随机又小声相告:“臣以为当与齐国联姻,楚国万不能三面为敌。”
东线、北线、西线,这是楚国此下面临的情况。亲秦还是亲赵是一个问题,亲齐还是亲魏更是一个问题。魏国既然对秦国死心塌地,那楚国就要交好齐国,在外交上反包围魏国。屈光三面为敌之说让熊荆心中一震,下意识点下了头。
“臣贺喜我王!”回到齐军幕府的田合满脸笑意,一开口就报喜。
齐王田健看着他急道:“可是楚王愿与寡人会盟?”
“然也。”田合高声揖道。“楚王更欲娶可嘉公主为后,以使两国永罢攻伐。”
“何言?”田健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娶可嘉为后?!”
“荒谬!”后胜吃惊之余又是气恼,他感觉田合抢了自己的风头。“可嘉公主年不及五岁,怎可嫁人为后?”
“国相勿急。纳征毕,请期当在十年之后,待公主及笈方嫁与楚王为后。”田合解释道,田健正待松一口气时他又道:“然此十年间,请可嘉公主质于楚国。”
“田合!你欺寡人否?”齐王怒了,可嘉公主是他的心头肉,如此年幼便要质于楚国,他万万不能答应。
“王兄,”弟弟田假进言道:“可嘉质于楚国总好过升儿质于楚国。”
“然也。大王,可嘉公主质于楚,好过太子质于楚国。”田洛也道,他觉得这笔买卖划算。
“寡人宁愿太子质于楚国。”儿子哪有女儿贴心,想到太子田健就恨不得废了这竖子。
“大王,臣见楚王时令韩终随行,韩终与臣曰:楚王华气内敛,圣王之相,若能与我联姻,齐有后福,国祚可延及万世。”齐国地处赢海,崇神仙出术士,田合谒见楚王时带了术士韩终,正是韩终提议两国联姻的。“大王万万不可小觑楚王,未龀之人便可连败强秦,若待其加冠,天下岂非仍其驰骋。公主为楚王之后,齐国必承其荫,此我齐国百世之基啊。”
齐国本有五都,临淄、高唐、平陆、即墨、莒城,可现在只剩临淄、高唐、即墨三都。即墨大夫的份量可谓不轻,确切的说穆陵关以东所有城邑皆归即墨大夫管辖,全然有别于三晋、秦国的郡县制,也有别于楚国的县邑封君制。
即墨已经靠近东莱(胶东),比临淄更信方术之言。田合就想在会盟的基础上再与楚国联姻,他深信齐国不会吃亏,群臣自然也赞成。齐王年过四十,公主有二十多个,嫁一个公主给楚王有何不可?如此齐王做了楚王的岳父,齐王的辈份硬生生高了一等
辈份很重要,会盟时谁先登台谁后登台、盟书上谁的名字在前,谁的名字在后都是非常讲究的事情。很多时候为了这个次序会盟诸国要争好几个月。本来是楚王先登台了,现在齐王成为了岳父,那就应该由齐王先登台、持牛耳、先歃血……
大臣们叽叽喳喳开始讨论他们最关注、也最拿手的东西,力求为本国争得颜面。齐王田健则愁眉不展,赵国那边没有消息,其实不用等赵国的消息就知道,已经与秦国会盟弥兵的赵国不伐齐就伐燕,秦国是虎狼之国,赵国就不是虎狼之国?
合纵攻秦那次,赵人说伐齐就伐齐,没有任何理由。自己此时移兵穆陵关,若真没和楚王会盟,结果肯定是灾难性的,不说赵国,说不定燕国也会一起出兵。秦国靠得住?秦国靠得住,也要给秦国足够的好处,不说平阴以西那些城邑,说不定历下(济南)以西都要归了秦国……
一边是国家社稷,一边是爱妃的宝贝女儿,田健真是悔青了肠子,自己去年怎么就伐楚了呢?小人,全是那些小人唆使的,尤其是大将军田洛。
“禀王后、令尹,大吉也!”郢都若英宫,太卜观季敬告着卜筮的结果,还呈上了繇词。
“臣恭贺太后。”令尹深深一揖,“大王得齐乃得一大援,他日楚国若有事,可求告于齐。”
在赵妃心里,儿子肯定是要娶一个赵国公主的,对齐国公主自然排斥,但令尹说赵国已经和秦国会盟,今后不再救楚,万一有事,只有齐国可相救,但这还不是关键,真正让赵妃勉强同意的是另一句话:国有乱,齐国可救之。
郢都开外朝朝国人在即,各县各邑的国人一到,几乎全是批评的声音:誉士杀人不死就不必说了,这是不仁;‘赶’太傅荀子、天下士人离楚,这是不义;拒绝与赵国会盟,使得秦魏伐我,这是不智;县邑选国人而商贾出钱买简,这是不明;
不仁、不义、不智、不明,这是实打实的昏君了,更有儒者猛烈抨击楚王未冠而政,自称蛮夷,此是大逆。这些多是口舌上批评,但出身赵国王廷的赵妃仍担心国人暴动,儿子王位即将不保。娶齐女就娶齐女,以后立赵女生的王子为太子就是了。
“便如此吧,”赵妃显得有些慵懒,少妇自然外溢的娇媚让淖狡、观季两人不敢直视。“然齐女入楚,未与大王成婚,两人不可相见。”
“自是如此、自是如此。”齐人术士想出来的联姻很是大胆,楚国的臣子并不大胆。“臣以为齐国公主当住于下邳,或是彭城,以免与大王相见。”
“善。”下邳也好、彭城也好,都隔郢都好几百里,赵妃对这个处置很满意。
“既……”淖狡抬头看了赵妃一眼又迅速低头,“太后若无事,臣请告退。”
“臣告退。”观季也揖道,他与淖狡一起出宫。
“何人出的主意,真是……”王宫不行车马,步行中,观季想起大王要娶王后就想笑。
“还能有何人,是一个齐国方术出的主意。”天热,淖狡摸了把汗,又道:“也罢。与齐人联姻日后我楚国东面可无忧,马匹也无忧,可专心对付秦魏。”
第三十章 传统
庄无地生怕熊荆一时气愤当场回绝齐人,提前打了圆场。齐人虽然可憎,让人一次次失望,但从实际的看,他们正在向楚国一点点靠拢。其他不说,最少两国现在不是断交状态,齐人答应结盟,这比原先好了不少。
也许是身为谋士的缘故,庄无地非常清楚现实和理想的差距,他懂得如何与现实妥协。他不是自以为聪明的逯杲尽管、尽管逯杲确实找到了秦人伐齐的证据,让楚军提前获知秦人的真实意图,在淮水冰封前多行了一千里,可他触犯了最基本的原则:越级报告。这辈子算是完了。
不注意自己所面对的现实,一味较真好胜,这是年轻人经常犯的错误,他担心熊荆也会犯这样的错误。然而他话出口熊荆笑了起来,“既如此,此事便由幕府商议。”
“唯。”田合闻言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庄无地也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见熊荆不想马上回营,赶紧带着田合、田宗等人走了。
“大王不悦。”芈站在熊荆身边,身着赤衣的她好似熊荆的亲卫,齐人未曾注意她。
“不悦又能如何?”熊荆确实不悦,不悦在于他真拿齐人没有办法。他看向不远处的不服二,道:“午膳了,今日便到此。”
“儿还未骑马……”早食到现在三个时辰,熊荆花了一个时辰介绍马之全身、马之性情以及马之用具,第二个时辰带着芈拆装这些马具鞍具,最后一个时辰才讲解如何上马下马。说是学骑马,芈除了屁股坐了坐马鞍,根本没骑。
“骑马尚早。”熊荆很严肃的相告,“以操典,上下马不娴熟者,不可骑乘。”
“可、可儿不是骑卒啊。”男人平时笑容并不少,但提起兵事就会变得严肃刻板。芈见他真要把自己当成骑卒,不由嘻嘻笑起。
“你欲如何?”熊荆侧了侧头,用一种女人从未见过的淡漠目光注视着她。有些事情必须明言了,本来成婚那天就应该明言,那时他不想女人有太多的压力。
“秦国素不尚周礼,然而秦国女子却以周礼为教,十岁起学女工,女红、桑蚕、织纺,十五岁及笄待嫁。非周礼不能行、也非女子不能习女红,而是……,”太阳正炽,男人的话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芈脸上没有了笑容,心里害怕。“而是不能只学女红。”
“贵人真那么好做?”熊荆不再看芈,他的目光看向远处秦军大营和大营后方起起伏伏的山峦。“贵人税血,庶民税财,奴隶税劳,万事皆公平。你若不会骑马、不会杀人、不能自卫,又与庶民女子何异?难道异在你织纺出色,异在你刺绣更美,异在你乐舞更佳?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若成了庶民,我是否也要成庶民?周人代商,遍学商人,一夫一妻变成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周人不再是小邦周,变成大邑周,此堕落之根本。”
“儿知错。”原来男人都是为了自己好,芈想要吐舌头压压惊。
“忘掉女红,忘掉一大亩种桑几何、产丝几何,这是工匠奴隶铭记的事。”熊荆不再像刚才那样严肃,他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因为不能对齐人生气,这才转而教训起了妻子。
也许是,也许不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芈必须洗掉从小灌输的周礼传统,这不仅仅关乎到他自己,还关乎到两人的子嗣。以他自己的亲历,儿子一定像母亲。他爱芈娶她为妻,但爱情不等于婚姻,恋人未必是好母亲,所以现在就要纠正,特别要纠正听她的观念。
“儿记下了。”见男人不再严肃,芈才露出了一些笑意。与此同时她心里聚起了疑惑:难道男人不和王宫中那些女子合床,只有自己一个妻子?如果是这样,如何传承子嗣?她忍不住道:“大王不可独宠儿,宫中王后嫔妃众多,不为其他,仅为子嗣着想……”
“子嗣?”熊荆处在贤者模式,才有了这么一番言论。男人是个混合物,用下半身思考的时候,恨不得全天下美人都是自己的妻妾,他现在是在用上半身思考。
“然。大王乃楚国之王,怎可、怎可”芈低下了头,带着幸福道:“……只爱儿一人”
“金文言,周人一夫一妻;年前至羌地,羌人一夫一妻,草原胡人,一夫一妻,山中苗越,一夫一妻。酋长虽有妾,然何谓妾?妾字乃刑下之物,是为奴。以商人之俗,妾今日侍寝,他日杀之祭食。贵人子嗣为贵人,奴隶子嗣为奴隶,你想寡人后代皆是奴产子?”
“儿不敢。”芈心中大惊,她只清楚各国王宫妻妾嫔妃皆有等级,不是王后,也可以是夫人;不是夫人,也可以是美人、是良人……,没想到男人心中只有一妻,其余皆是、皆是随时可以烹杀吃掉的女奴。
“王宫夫人众多是政治使然,也是先王先君背离先人传统所致,下一代必不如此。”熊荆说起了王宫,这次回到楚国他就要与赢南等人成婚,无法反抗。
楚人是诸夏的一部分,但楚人不是周人的一部分。诸夏并不仅仅只有周人,最少还有宋人。‘宋’,‘商’,这两个字后世异音异意,这个时代是同音同意。宋国即商国,宋人即商人。正因为楚人有这样的历史渊源,他才有那么多反抗周礼的依据。
任何王朝随着时间的推移,都会忘记先祖的圣训,违背先人的传统。妾,主要是年轻貌美的女俘,依照商人的传统,俘虏是要献祭然后吃掉的。商纣王不是,妲己本是苏氏部落的女子,商人虏之,身份显然是妾。他没有吃掉妲己,反而宠爱妲己,‘惟妇言是用’。这个‘妇’,当然不会是他年老色衰的妻,而是宠爱的妲己诸妾。
加冠、成婚,熊荆不免思考的越来越远,特别是事情涉及到他本身。他以后要做的事情将以楚国局外人的优势,删除周礼中的冗余,重建那些古老且饱含智慧的传统。
勇信为贵是,一夫一妻也是。妾也许可以有,但妾就是妾,是主人的**,主人随时随地可以毫无理由、不受任何惩罚的杀掉。同时楚女只要是甲士之女,就禁止为他人之妾,也禁止做媵。妾是女俘,是战败者的妻女,楚军战无不胜,楚女岂能为妾?
楚人最大的弱点就是芈姓太少,但由贱妾产下的子嗣儿子像母亲,结果是子嗣多了,百分之九十九是奴产子。如果子嗣不是由贱妾产下,是贵族女子产下,那以贵人之尊行贱妾之事母亲有奴性,子嗣又怎么可能没有奴性?芈身上奴性就不少,这正是他悉心教导她,以摈弃这些奴性的原因。
回营的路上,熊荆毫不避讳的与芈同乘一马,接受沿途将卒的军礼。他相信回楚国时,芈能够和他并肩骑乘。她还要学会剑术,能射弱弓,最重要的是能够杀人。这才是他想要的妻子除了那双让他迷恋的**,她还必须是一位真正的无畏的贵族。
多妻的丈夫和统治者一样信奉悖论:统治者认为臣民对自己必须谦卑臣服,对外敌却要殊死反抗。却不知臣民既然能臣服于他,自然能够换一个主人臣服。有什么不同?没有任何不同。说不定新主人为了统战,给的赏赐更多;
丈夫要求妻子对自己谦卑臣服,却想妻子产下的子嗣聪慧勇敢,将来继承家业。这怎么可能?只有聪慧勇敢的母亲才能产下聪慧勇敢的子嗣。既然母亲是一位聪慧勇敢的女子,那她为何要屈膝臣服于丈夫,不反对丈夫娶第二名妻子?
楚国由无数楚人组成,楚人聪慧楚国自然聪慧,楚人勇武楚国自然勇武。要保证楚人的品格,必要保证母亲的品格;要保证母亲的品格,那就要恢复楚人行敖制时一夫一妻的传统,像齐桓公蔡丘会盟一样重申‘毋以妾为妻’的传统;同时改变楚女、最少是改变楚国贵族女子的思想,去除她们身上的奴性。这将是一个系统工程。
“禀告大王,”熊荆还未入帐,庄无地就迎了出来。“众将、众将以为……”
“以为什么?”熊荆问道,猜到了结果。
“众将商议以为,即来之,则逐之。”庄无地道。“不如此,为何救齐?”
“司马尚如何?”熊荆冷笑,问起司马尚。
“司马将军、”庄无地看了看熊荆,道:“齐人应诺他日助赵国复国,司马将军允也。”
“哼。”熊荆很快进入了幕府,所有人都在。此前田合等人没注意芈,现在打听了自然注意到了,向熊荆揖礼后,他又连忙揖礼芈。“见过夫人。”
芈正要回礼,熊荆拦住了,道:“此乃芈女公子,为何称夫人?”
“这……”田合马屁拍在了马脚上,连连错愕。
“公等称呼不确。”熊荆高声道:“此芈女公子。”
包括芈,众将、谋士与田合同样惊讶,诸人重新向芈行礼,是最浅的土揖,这实际是在表示自己称呼错误的歉意。按照身份,他们没必要向芈行礼,女公子的地位不高,应该是芈向他们行礼。
第三十一章 女公子
幕府内众人因为熊荆一句‘此芈女公子’久久惊讶,他们不清楚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为何突然就不能称芈为夫人?芈条件反射式的对诸将肃拜回礼,脑中却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前一刻男人还表示只宠爱她一人,现在什么也不认了,还要人喊她‘芈女公子’。她极力的镇静,然后逃也似的出了幕府。
华灯初上的咸阳,新城君府显得有的冷清,几个手巧的女仆正伺候着芈沐浴。新城君的封地虽然早已回收,但宫中大树不倒,这里依然是咸阳达官贵人们崇敬的府邸。这样府邸里的女子自然用着全天下最好的胭脂、最华美的衣裳。
狐裘、曲裾早就褪去,进入澡室的芈只穿了一件花纹精致的锦袄,下身则是厚绫做成的裙。澡室里雾气缭绕,她头发盘着,脸蒸得通红通红。裙脱下后,白玉一样的臀露了出来。这是女子常穿的,裙必须合穿,不然就会露出双臀。
脱去裙,再脱去,最后脱去锦袄,虽然因为害羞身上还留了一件白色丝衣,可少女姣好而单薄的身躯还是让女仆们看得不想眨眼。青春她们也曾拥有,可现在都已不在了。
“子启来了。”府邸之前,熊启的车架尚未停稳,新城君芈昌便迎在了车旁。
“丫头呢?”熊启开口就问,他是从华阳宫直接赶来的。
“儿呢?”芈昌也不知孙女在干什么。他有很多孙女,唯芈为老太后所爱。
“禀君上,女公子正在沐浴。”一个女仆跑了出来。
“子启何事?无事便少歇。”芈昌抓着熊启的手,拉着他登堂。
“也无甚大事。”熊启松了口气,他是着急那钜铁之术,可急也没用,即便丫头明日便入楚,也未必来得及阻止此事。
来自楚国的茶叶泡在了髹了彩漆的羽觞里,片片茶叶在水中沉沉浮浮,待曲卷的叶片伸展,茶香当即四溢,引来芈昌的一阵赞叹除去对‘荼’字解释的牵强附会,秦汉以前并无茶。贵人日常饮的都是浆,米浆、酒浆、梅浆、柘(蔗)浆、椒浆,这些浆多少带些甜味,唯独茶是苦的,但苦了之后却是甘。饮茶止渴生津、唇舌遗香,熊启从楚国装回来半船茶叶后,在本就崇尚楚风的秦国达官贵人中引起了一股饮茶风潮。
“香!”芈昌笑眯眯的,端起羽觞浅浅喝了一口。“子启回母国,母国当是大变?”
芈昌是芈戎之子,楚威王之孙,在秦国的一切都是父亲芈戎和姑母芈太后时所制,几十年过去,剩下的只有新城君这个封号以及府邸里的一干子孙。以秦法,非有功不得受爵,芈昌的几个儿子一生庸庸,如今只能寄希望孙子辈能出人头地。
“确有大变。”面对芈昌,熊启提防心里极小。作为外戚的楚人之所以没有落到商鞅、张仪、范睢那样的境地,除了秦楚一直联姻,宫中大树不倒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楚人彼此抱团,从不互相出卖,虽然在‘二男不分便倍其赋’的秦国,家、家族是很难维系的。
“我近日听闻母国也多矣,”芈昌笑了笑,“尤以新王为甚。市井都已将他是圣王降世,还说他制淮水六龙以为农用,楚民大悦。又作投火之器,还有……”芈昌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有些哭笑不得,“你看看,这……”
“这是……”熊启定睛看去,木椠大小的东西,上面还有字。“这是书啊!”
“正是,是书。”芈昌点头,“费了三金。”
“何书要费三金?”熊启接过,书封右边有一竖行极为古朴的秦字:‘看了便做官’,再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一书在手,秦律我有’。他当即也哭笑不得起来,“便是此书?”
“看了便做官。”芈昌手拍在书封上,忍着笑。“说是书到大梁便被一抢而空。天下除了贵人,唯士人有钱。有钱士人最想的是做官,故而母国大王令臣下编纂《看了便做官》一书,共分七册,秦、楚、韩、魏、赵、燕、齐,各国皆有,一时郢都纸贵,印书坊日入千金。”
“哈哈哈哈……”熊启忍不住大笑起来,他想起了熊荆精灵古怪、鬼头鬼脑的模样。
“父亲、父亲何事欢笑?”是大儿子芈仞的声音。熊启大笑,芈昌也笑了起来,刚刚入府的芈仞听到了父亲芈昌的笑声,没有听到熊启的笑声。待他入堂见到熊启,这才赶紧揖道:“芈仞见过子……见过丞相。”
“什么丞相,叫子启。”熊启还未说,芈昌就教训起儿子来。“别把你外面学的带到家里。”
“见过子启。”芈仞笑着改口,坐下又问:“父亲何故欢笑?”
“仲叔在笑此书。”熊启把那本《看了便做官》递给芈戎,“母国大王编的,售价三金。”
“啊!”芈仞未笑先惊,他也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也是这黄色封皮的《看了便做官》。“我买来花了三金半,还是托人……”
“哈哈……”芈昌已经笑不出声了,熊启道,“可是给子戊弟买的”
“正是。戊弟要考法吏,而今各国士人皆求此书,我便托人买之。”芈仞说道。“谁想子启也已买了。”
“非我所买,是仲叔所买。”熊启不由提起旧事,“仲叔,子仞,丞相府当下正缺人……”
“今日子启为相,他日何人为相?”芈昌笑容不再,脸上更多的是无奈。“秦国如何,老朽心中早知。子戊还是考法吏的好,省得……”
芈昌未尽之意熊启当然一清二楚。吕不韦倒了他上台,可他又何日去职呢?
“那就不言此事。”熊启强笑跳过此节。“秦楚议和盟好,母国新王即位,日日大变。前段时日说要行‘重文教’之政,全国童子,八岁至十一岁,不分男女,全都入学。”
“不分男女?”芈仞惊道。“女子从女教即可,何以要读书?母国难道女子也可做官?”
“父亲此言差矣,女子如何便不能做官?祖祖太后还掌我秦国大政呢。”洗完澡的芈终于出来了,她头发湿漉漉的,全附在额头上,黑白分明之下,秀眉微蹙,红红的唇正嘟起。
“祖祖太后,那是何时之事?”女儿仗着祖太后的宠爱向来放肆,芈仞直拿这个女儿没办法。
“拜见王父。”见芈昌在,芈笑盈盈的拜了下去。
“起来吧。”芈昌也喜欢这个孙女,此时的她,一身翠绿的楚式曲裾,亭亭而玉立。
“这是何物?”芈拜见祖父也不过是个意思,刚拜下她就把父亲手上的书抢了过去。“看了……便做官,”她翻了翻,认真的问:“看了真能做官?”
“哈哈,”熊启再笑,“这要问你王弟了,此书是他嘱臣下所编。”
“王弟?”秦国册多是秦律和判例,都是考试用的,如此枯燥的书芈翻了翻便放下了。
“正是你王弟。丫头啊,你要早去母国了。”熊启说道,他随之向芈昌解释:“秦楚间或有一场水战,丫头还是早去郢都为好。”
“水战?不是说议和了?”芈昌有些奇怪,只是问了一下他便闭口了。合纵连横,谁有能说的清楚,恐怕秦王也很难的说得清,只能顺势而为。
“何事需早日赴楚?”众人回避后,芈看着熊启有些不解。
“赵王献钜铁之术,以求与秦国盟好,大王今已许了赵王。秦楚之间或有反复,然大王必将伐赵。”交代不了太多东西,熊启只能如此简述。“可记住?”
“记住了。”芈小声复述一遍,一字无误。
“你后日便启程赴母国。”熊启细看芈几眼,还是硬着心肠安排。
“后日?”芈不解,“不是尚有……”
“那些等你返秦之后再带去母国。”熊启说罢又告诫道:“从今以后你便要来回奔波。”
“我不惧!”芈长相乖巧,性子却有楚人惯有的倔强。
“那好。后日便启程去魏国大梁,再从大梁到郢都。如此最快。”熊启笑了笑。“通关的符节明日我差人送来,我不能送你。”
“恩。”本来是定在月末,现在却是后日。答应完的芈待熊启走后觉得所处的空间时间都很不真实,她手抚在矮几上,这是真的;又抚了抚自己的脸,也是真的。
“大王所欲,乃允各国皆复国?!”郢都正寝,随着各国史书启动编纂,闻风的大臣、封君在某一日视朝后全部涌入了正寝。大惊的庄去疾急急调来宫甲,后寝顿时大乱。
“下去!”熊荆喝斥庄去疾,“未有王命,不得入寝。”
“大王……”大臣封君们皆有佩剑,虽有大王喝斥,可庄去疾根本就不想走。
“下去。”熊荆脸上铁青。“这是议政,不是打仗!”
“唯!”庄去疾无奈唯了一句,这才带着冲进来的宫甲退到寝外。寝外也是宫甲,一些环卫也急急赶至正寝,把整个正寝围了起来。
第三十二章 赠我
寝帐里的肉搏直到悬车时才结束,激情澎湃的两人一次不够又来了第二次,这一次芈反客为主,像骑那匹狄马一样骑到了终点。而后,她便伏在男人怀里大声大声的抽泣,熊荆抚摸着她,在她耳边说着这个世界最肉麻的情话。
“大王欲如何?”芈哭了不止一次,眼睛全肿了。
“不欲如何。”熊荆一直佝偻的身子安慰她,现在才仰躺回去。“我只会有一个妻子。”
“那……”芈还是不太明白男人的意思。“赢南若何?”
“赢南?”赢南的脸浮现在熊荆脑海。赢南也是美人,精雕玉琢的美,如果不是这个时代不能整容,他都要怀疑这容貌是整出来的。他对赢南有一种心理上的排斥,他觉得他和芈是一体的,是心意相通的,和赢南没有这种感觉。
男人念着其他女人的名字想了这么久,芈不高兴翘起了嘴角。好在熊荆很快就说话了:“赢南若何,当看此战若何?”
“此战若何?”芈若有所思。恋爱的女人没智商,但中午被打了一棒,她开始有智商了。
“恩。”熊荆点头。“秦军五十余万,此战若能全歼,秦国必亡。如此……”
“若是此战不胜,秦国不亡则楚国危矣,故大王要娶赢南为妻,还要娶姬玉、娶妫可嘉、娶驺悦诸女?”芈说出了此战不胜的结果,说话时身体免不了微微颤抖。
熊荆抱住了她,还吻她。虽然他一直要求自己勇敢,也要求别人勇敢,然而在婚姻这件事情上,他不是自始至终都很勇敢。如果真的勇敢,他就应该不顾正朝大臣的反对、不顾母后的心愿、不顾整个天下的礼法,光明正大娶芈为妻。
他不敢这么做,反而把自己的难处摆在女人面前,使之变成为她的难处,这不仅怯弱,而且无耻。这可不是同甘共苦。以责任原则,保卫楚国是他的责任,与芈没有任何关系。可惜的是,人的命运往往在他出生之前注定,难以更改。
天下将倾,周人世界的礼法决定楚国必须与诸国联姻共同抵挡秦国。他不想这个结果,但必须接受这个不想要的结果。楚齐绝交,所以王后是赢南。现在楚齐续交,然而诸国救齐,所以王后还是赢南。
与去年攻入咸阳时的混乱不同,此时熊荆似乎找到了破除混乱的工具:‘正不获意则权’,(如果正当的方式达不到目的,那就采用权变的办法)。这是《司马法》第一篇的开头,因为篇名叫‘仁本’,第一句又是‘古者,以仁为本’,所以他弃之不读。
他所不知的是‘仁’不是甲骨文,不是商人造的字,而是周人造的字。‘仁’最初的本意,孔子的解释最贴近,‘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孝敬父母、顺从兄长,这就是仁的根本);又说‘克己复礼为仁’,这是说孝敬父母,顺从兄长是仁,为此委屈自己也是仁。
在孔子以及孔子之前的时代,‘仁’只存于亲戚之中。到了孟子,字意就变了,虽然孟子也说‘亲亲,仁也’,但他更多的强调‘仁者无不爱也。’原本只存于‘亲亲’之间的‘仁’,被孟子推而广之,要求无亲无故的任何人也要爱。
这就好像民主制度、三权分立仅仅是美国建国者(新教徒)秉承新教教义的选择,然而纵使全世界吃瓜群众不是新教教徒,白左仍要全世界推广,尽显‘黄左毁天下,白左毁世界’本色。
周人是富有智慧的部族,周礼包含周人的习惯法,也包含商人的习惯法,同样包含夏人的习惯法,只是因为这些是由周人增减总结的,才称之为周礼。《司马法》是周人的兵书,体现着先民的智慧。‘正不惑意则权’,这是特殊情况下的权变,无可指责。
熊荆因为‘正不惑意’唯有权变,本来也无可指责,但他难免自责。芈颤抖的时候他紧抱着她,吻着她,直到颤抖渐渐平歇。战事无卜,什么也不能承诺。他只能转移着话意,笑着道:“你竟然骑马了,哈哈……”
他笑得芈不好意思,她恢复了常态,有些骄傲的道:“马是本女公子于大市所买,骑马并不难,乃有人故意刁难本女公子而已。”答话中想起自己的新身份,芈立即推开男人,“男女授手不亲,亦不同席,岂能同床共枕?放开本女公子。”
“你已是我女人,为何不能同床?”熊荆把她拉了回来。
“我不是!”芈气恼。“我是芈女公子,不是你女人。”
“你就是!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熊荆纠缠不放,一副恶狠狠的表情。“你别忘了你我已合卺同牢,在心里已是夫妻。”
“在心里?”芈侧过了脸,不高兴道:“原来只是在心里。”
“现在只在心里,以后便是在楚宫。”熊荆放开她自己起了床,走到寝帐一角取出一件用锦绸包裹的长物,道:“我有一物赠你。”
“一物?”芈不清楚男人手中的是什么,她一直央求男人给自己一把剑,可这显然不是宝剑。
“恩。”熊荆点头掀开了锦绸,锦绸下是一把青铜戈。戈从来都是短兵器,不是后世剧中的长兵器,正因如此,戈手站在第一排,地位远高于身后的戟手、矛手和弓手。熊荆要送给芈的不是一把青铜戈,而是三把青铜戈依次并排装在一根短木上。
“这是。”芈认识这种兵器,但在楚语里,是釜的别称。
“不是,是我。”熊荆把我举了起来。一把青铜戈重一公斤,三把就是三公斤,我很重。
“恩。是我。”芈点头,也叫我。男人送一把我给自己,她不知是何意。“为何赠我一我?”
“因为你没我,故而赠你一我,使你不忘我。”熊荆笑道,话说的很像字谜。
“我没有我?”芈似懂非懂,她双手接过男人手上的我,一接手猛然一沉。
“我主割,因此三戈并列,斧钺主斩。斩、割都是刑法,因此我长期与斧钺并列,两者皆贵。”熊荆介绍着我的由来,“斧钺后来成了王斧,所谓‘武王载旆,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遏。’我便成了我,”熊荆反手指向自己,“施身自谓也。”
“我之妻,必是有我之人,可骑马,可射箭,可杀人。”熊荆再把芈抱坐在自己怀里。“不能为妾、不能为良人、不能为夫人,只能为王后。”
“可若是这一战不胜,你就要娶赢南为妻。”芈悠悠道,这是她从未抱怨过的话。
“要么胜,要么败。胜,秦国必亡,我将不受诸国、朝臣、母后制肘,自可以与赢南绝婚,娶你我王后;败,楚国则不存,既然楚国已然不存,我又何必在意诸国、朝臣、母后反对?一样可与赢南绝婚,娶你为妻。然则君王死国……”
“不许说死!”芈要被男人融化了,她终于明白男人不让人称自己为‘夫人’的原因。她封住男人的嘴,然而封住嘴是没用的,时至今日,楚秦已是你死我活,再也没有妥协的可能。她抱住熊荆道:“便是死,也要同死。”
“你不可死,我死以后楚国必复,你要以我子嗣为楚王,再复楚国。”与诸国联姻是权变,亡国偷生就不能说是权变了。死可怕,偷生则更可怕,他宁愿光荣战死。这也是楚国复国的一部分,唯有如此才能激励后人复楚。
“复国?”芈念着这两个字。
“秦国必亡,亡秦必楚!”熊荆语带铿锵之声。“世人皆言‘纵合则楚王,横成则秦帝’。其实不然,楚王也好,秦帝也罢,都不能为天下王。这并非因为秦国是否行暴政,并非因为赵政是否心慈手软,而是因为”
熊荆停顿,深吸口气才道:“而是因为楚人思楚国,赵人思赵国,齐人思齐国,魏人思魏国。只要这些旧人还在,任何一国一统天下皆不可稳固。只有等这些旧人全死光,且他们的子孙不知自己原来是楚人,原来是齐人,原来是赵人,天下才能安定,才能真正一统。
春秋时楚国可以灭国数十,只因春秋时国人是国人,野人是野人。国人爱国,野人不爱国,故灭国尽迁其公室即可。战国之后国野不分,尽迁公室根本无用。
旧人永远记得自己不是秦人,自己是楚人、是齐人、是赵人。在他们的教导下,他们的子孙也知道自己不是秦人。秦国夺旧郢故地,民乱不断只得数改秦法,又以芈姓为郡守,已是羁縻而治;楚国灭鲁、吞越,同样是羁縻而治。庶民仍称自己为越人,为鲁人。
武力可以一统,可武力无法长久。且秦国本就被关东诸国视为戎翟禽兽,无信无义,大司马府又在全天下宣扬秦国赢姓乃殷商余毒,故而暴虐无道,凶残歹毒。关东百姓岂会甘服于秦人?但有机会,必揭竿而起。秦国必亡,楚国必复,彼时你……”
第三十三章 返营
熊荆说着秦国必亡的理由。这还不是逆来顺受的秦后,各国又是全民动员体制,民众在他看来不够尚武,但对比秦后之人已经很尚武了。
秦国、楚国、齐国、赵国……,任何一国扫灭六国一统天下都要面临法统问题。如果像周人、汉人那样保持一个分封的格局,关东仍然是封国谁来做封国的国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触动原先的既得利益者,不能改变社会的原有结构,统治则可以渐渐稳固。
如果是这样,还是一统吗?
周人三监之乱,三监之一是武王的亲弟弟管叔鲜,他没有制止纣王太子武庚叛乱,还与另一监蔡叔参与了武庚叛乱;汉人七国之乱,吴王刘濞、楚王刘戊、赵王刘遂、济南王刘辟光、淄川王刘贤、胶西王刘昂、胶东王刘雄渠,七王全姓刘。政治上血缘姓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屁股所坐的位置。是敌是友不是由亲情、喜好决定的,是由政治利益决定的。
周人编造天命(捣毁商墓),秦人接受五德(焚书坑儒),汉人虚构天人感应(伪造尚书),都是为了构建法统,即:为什么我是天子而其他人不是天子?为什么天下要接受我的统治而不接受别人的统治?
没有法统的统治依仗武力。如果真有武力,还能像周人、汉人那样进行第二次镇压。秦人的武力不过是体制之力,并非个人、军队比六国勇武,真这样,王翦灭楚的六十万大军何必熬一年?楚国东地有四十万士卒就了不起了,绝无可能超过五十万。一旦体制腐朽,战争机器无法正常运转,海量的士卒和粮秣无法确保,武力值将在瞬间跌落。
战国全民皆兵,庶民等同以前国人,以他们对秦人的认知,秦人无法构建起法统,败亡是注定的。楚国如果真的亡了,以现在所播下了种子,将产生几十个、上百个项羽,他们缺的是一位名正言顺的楚王。
熊荆不惧亡国,然而他怀里的芈闻言眼泪一滴滴掉在他手上。他扳过她的身体,心疼道:“为何哭泣?我只是说最坏情况!”
“呜呜……”芈投到男人怀里,紧紧抱着他道:“你不能死。”
“我……”熊荆想的是军国大事,女人想的却是家长里短。“我是楚国之王,国亡焉能不死?你想要一个苟且偷生,万人唾弃的奴隶为丈夫?”
熊荆一说芈哭的更加凄惨,她是女公子,不是庶民,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即便男人不想死,覆军杀将是楚国惯例,真战败男人焉能不死?可越是明白,她就越哭。哭泣现实的残酷,哭泣自己的无可奈何……
“嫁一个怯弱偷生的丈夫,你应觉耻;嫁一个殉国战死的丈夫,你应为荣。”熊荆不再劝慰,而是教育。他的妻子必须是一个坚强的人,要含笑送他出征,不能这样哭泣。
感觉到男人的正色,芈抹泪,她低声道:“唯。”
“这不过是庙算之说,你何必当真。”熊荆尽量让自己微笑。“楚国有火炮、有战舟、有钜铁,秦人灭楚,战事将旷日持久,死伤恐逾百万。时间在楚国这边,如果海外能运回硫磺,情况就不一样了。”
“硫磺?”芈知道这个东西,打枪时熊荆详解过。“火药中的一物?”
“是,奈何楚国没有。”熊荆皱着眉,他好像处于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硫磺的世界。
“那该如何是好?”芈靠在他身上,玉手轻轻帮男人搓揉眉头。之前因为光线暗没有看到的淤青现在看到了,她呀了一声,“这是……”
“无妨。”柔柔的、带着香味的玉手揉着眉头非常舒服,熊荆就想她这么一直揉下去。
“皆是我。”男人不说,芈也猜到这伤是怎么来的,连忙帮他揉眼眶。
“禀告大王……”是长姜的声音,他在寝帐外。
“何事?”熊荆问道,抓住了芈的手。
“庄将军敢问大王何事启程?”长姜问道。“时将黄昏,大军已在八十里外。”
按照幕府谋士拟定的行军计划,联军今日行军六个时辰,每个时辰行军十三点三楚里(由步伐最短的楚军决定),一日行军八十里。明日起开始正式追击,行军十个时辰,每日前进一百三十三里(53.865公里),直到粮尽为止。
“马上备车,寡人与……”熊荆正要说儿,芈在他耳边轻声道:“是芈女公子”。
“寡人与芈女公子即刻穿衣出帐。”熊荆故意加了穿衣二字,惹来芈一顿重锤。本来芈就是被他强抗进来的,刚才欢好的时候又忍不住尖叫,现在又强调穿衣,芈恨不得地面有一条缝钻进去。上马车时她谁也不敢看,上车后脸仍然赤红赤红。
郢师士卒是半职业军人,八个近卫卒是纯职业军人,一夜不眠毫无影响。他们护送熊荆明时抵达楚军驻地,稍作休息后,一个时辰后的旦明又要拔营启程,人人精神抖擞。倒是熊荆马车里继续宣淫,人到幕府时连打瞌睡。
“大王,何以……”还要两刻钟才拔营,灯火通明的幕府里诸将全在,田合嘴滑,问起熊荆左眼框的伤势。
“芈女公子骑马不慎落马,寡人只能接住。”熊荆很自然的相答,故意强调他和芈的亲密关系。称呼是名,夫妻关系是实,去名而存实。说话间他环顾诸将,诸将有人想笑有人不敢笑。“秦人在何处?”
齐人没有交出兵权,但各国都以熊荆马首是瞻,他俨然成了合纵长。见他相问,最熟悉秦军的司马尚揖道:“秦军昨日行三舍一百二十里,已在平陵。”
联军现在位于白云山东北角于陵西侧,距离平陵扎营的秦军四十楚里(昨日实际行军八十余里)。今日秦军再行三舍,而联军前进一百三十三楚里,夜间扎营时双方距离将拉近到三十三楚里;后日再行,则将拉近到二十六楚里;第四日扎营时,双方距离已在二十楚里以内。
以敌我两军的行军节奏,参谋们算出每日联军可以迫近秦人七楚里。这是最大限度的追击,每天行军十个时辰,减去吃饭时间、更衣时间、扎营拔营时间、以及列队等待时间,士卒最多睡四个时辰。制定计划的谋士很担心齐军承受不了这样强度的行军。
“士卒若何?”想到行军的强度,熊荆很自然的问起士卒。
“今日尚可。”司马尚没说话,庄无地答的,他还道:“齐军甚喜自热口粮。”
冬季自热口粮是以零下十五度的标准设计的,为了保证热量,罐里有一百六十七克羊肉,每日五百克肉食,这样的饮食标准也就只有楚军吃得起。
庄无地的回答让田宗连眨眼睛,不和皮裘棉袄、戎靴棉袜的楚军比,就是和比较落魄的赵军比,齐军也是一群乞丐。他们很多人连塞满败絮打满补丁的布袍都没有,只有一件大褐衣,脚上穿的是草履,一年当中吃到肉大概只能在腊祭,见到这种饮食又怎能不喜。
齐国很富,但齐人很穷,庄无地那句话好像在打他的脸。熊荆并没有仔细观察齐军,大司马府也没有报告过出国作战的齐军是在夏季,夏衣相比于冬衣便宜,一件不过一百两百钱,冬天布袍哪怕是旧的,也超过一千钱。
他忽略了庄无地话里包含的信息,道:“如此甚好。秦人造饭否?”
“秦人全军未曾造饭,”庄无地有些奇怪熊荆忽略了自己的意思。“沿途屋舍皆毁,不见茅草长木。即便造饭,也是少数。”
“善。”熊荆点头,“看秦人能支撑几日!”
“明日起,秦人骑兵将扰我辎重。”司马尚揖道。虽然说冬天步卒可以无视道路,以一字横阵前进,大军身后的马车对道路要求很高。
“秦军骑卒逾四万,”牟种也道。“我军一万八千,不及也。”
“如何?”熊荆问道,他相信经过一夜的商议,诸人已经想到了办法。
“唯有士卒自负粮秣。”庄无地道。“粮秣重七十二楚斤,我就士卒不能再携钜甲。”
赵军齐军只有部分士卒穿有钜甲,楚魏两军几乎人人都有钜甲,楚军士卒仍背着钜甲行军。七十二楚斤就是十八公斤,比钜甲还重说到底还是自热口粮太沉,后世自热饭一百二十克生石灰粉就了不得了,正常一份饭三、四十克即可,楚军现在是四百克,十倍。
“可。”钜甲本来就下令抛弃,熊荆没想到楚军士卒还背着。“然若秦人不袭我辎重,扰我师旅,若何?”
“臣必逐之!”妫景大声道。昨日骑军本欲冲击秦军,奈何秦军骑兵早有防备,他们正在北面等着。从这一点判断,前夜秦军忽然拔营应该是斥骑发现了楚军。
“我军善射,列阵而行不惧骑卒。”田宗终于找回一些面子,齐军善射的传统没有丢。不但有专门的弩卒,还有很多弓手。倒是赵魏两军只有射程很短的臂弩,所以他们夹在横阵中间,两侧是楚军和齐军。
第三十四章 体悟
诸将与熊荆交谈的时间并不长,所谈论的内容主要是秦军对联军的追击会有什么的反应。骑兵袭扰是一定的,除了骑兵袭扰还有什么招数那就不知道了。
临淄以西全是平原,只有泰山西侧余脉靠近济水的地方形成了可以设防的要塞,也就是平阴毂邑间的这一段。但现在济水冰封,车马都可以行于济水冰面,大军可以踏着济水前进。非到万不得已,王翦不会派偏师阻截,因为阻截的秦军很快会被联军击破。
两刻钟以后,力卒开始拆除幕府大帐;又过了两刻钟,士卒在鼓声中列成行军纵队安静等待,前卫部队开始前行;最后两刻钟过去,大军才在军官的口令下踏步前行。
虽然说联军是全横队行军,实际行军时各军还是分出了前军、中军、后军,以及行李车队和辎重车队。不论古代还是现代,军队处于行军未展开状态时最为薄弱,特别是受道路限制,彼此不得不间隔拉开,造成行军长径过长,其很容易被敌军各个击破。
冰雪增加了道路的宽度,道路宽度容许更多的行军纵队,此时四十万大军分成大约一千二百个行军纵队,每个纵队是一个卒,齐军则是一个两百人的连。这大大缩短了行军长径,但行军序列依然重要,遇敌后行军纵队如何在最短时间内变成作战横队,全看行军序列的编制。
楚军最前是前导部队,这是一个卒,他们的前方是斥骑。前导部队后方五百步是前军,由同旅的另外两个卒组成。前军后方八百步是炮兵以及时时跟随炮兵的工兵,千步外才是同师另外三个旅组成的中军。中军身后五百步是一个卒的后军以及卫勤部队,后军身后五里是行李车队,行李车队后方十里才是辎重车队。
辎重车队不能像步卒那样分成一千二百个行军纵队,只能尽量依照原有的道路前行,因此只有很少十数条行军纵队,其中还有一些是断头路走着走着路就断了。如果能找到新路,还可以设法越过不平坦之处,接上新路;如果没有新路,那就只能汇入其他道路,但需要长时间的等待。这些都需要军官临场指挥。
辎重马车队也有行军序列,序列编排的依据是马车本身的车况、所载物资的重要程度。如果是楚军,马车车厢上将漆以不同的颜色,上方插上标识身份的旗帜。红色是最重要的,黄色次之,绿色再次之、白色再再次之。
步卒行军长径只有两千步,也就是两千七百米,辎重马车队因为行军纵队太少,其行军长径超过四十里,齐军的牛车一直拖到八十里外的临淄城。幸好楚军运输口粮的马车在辎重队最前,昨夜车夫、力卒一夜未睡方把马车赶到了营帐前面,按照行军次序间隔依次摆开,现在正一面接受士卒身上的钜甲,一面发放装好十四份自热口粮的行军背囊。
这样的行军队列如果从空中俯视,肯定像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拖着长长的脐带在雪地里往前爬行。临淄是它的母体,如果脐带被切断,自身携带的养分又全部耗尽,那么婴儿将在风雪里冻死饿死。
当然没有人能飞在空中俯视整个行军队列,士卒看到的是同袍的背影和天亮前浓重的黑暗,听到的是整齐步伐下军靴踩在冰雪上的‘哒哒’声,声音盖过了呼啸的北风,让人情不自禁融入这种永恒不变的节奏。
天快亮的时候,熊荆带着芈骑马巡视全军,两人不再共乘一马,芈骑着一匹马。熊荆拉着这匹马的缰绳,以防芈无法驾驭。庄去疾的近卫骑兵紧紧护在两人四周,生怕秦军骑兵趁黑突袭,天慢慢变亮以后,他们才稍微散开一些距离,但仍然离得很近。
天大异的年份,连生活在这里的齐人都觉得冷。芈特意穿了白狐裘,戴了皮足衣、皮手衣,外衣是楚军制式的连帽棉衣,可以包住整个脑袋,熊荆又在她脸、唇上抹了一层油脂,然而骑在马上被北风一吹她仍然觉得冰冷。只待男人让她喝了一小口楚沥,这才好受一些。
熊荆带她巡视是为了让她熟悉军队,尤其要着重了解一下军事中最重要的一环:行军。
君子不器,贵族的知识不需要、也不应该精深,精深那是工师、工匠、博士们的事情,贵族要的是广博。而广博也不是为了学识,学识那是以书本作敲门砖寒门士子出人头地的依仗,广博是为了培养气质。
对士子而言,学习是记忆背咏加没完没了的练习,是简单的头脑刻录;但对贵族,学习仅仅是一种消遣和享乐,不求从其中学到些什么,只求培养心灵的体悟。
体悟就要身临其境,也只有贵族才有资源、有资格体悟。比如现在,带着芈身临四十万大军进行体悟,只有熊荆能做到。寒门士子只能从书本文字里单薄的二维想象,然后择其要点进行记忆。两者效果完全不同,光四十万大军前进脚步声所带来的震撼就无法想象,因为这是四维感知。
“这是前卫之卒,”熊荆指着最前方的前卫部队说道,因为有四十万双脚在踏步,他的声音很大,几乎在喊。“我军斥骑在前卫之前十数里、数十里,敌军可能趁斥候已过、大军未至的这个间隙弛奔设伏,故行军必要有前卫之卒。先前卫之卒四面大索,以确前方无敌。若有伏……”
对着北风说话无法呼吸,熊荆不得不喘了口气,“若有伏,前卫之卒速退,前军接应后亦退。若是不慎被围,则结阵待援。炮卒……”他指着几百步外的炮卒,“前军遇敌,炮卒要迅速放列展开,炮卒后之中军亦要迅速列阵。行军之纵队速换成交兵之横队,其可以……”
熊荆举起马鞭以作示意,“其可以首不动尾动,向左向右斜进以成横队;亦可以、亦可以……”
马鞭是一根,行军纵队仿佛砖垒成的砖柱,实在解释不了第二种纵队变横队的步骤,熊荆索性不再解释了,他对左右道:“速命前卫,遇敌演习。”
第三十五章 体悟2
大王为了让芈女公子了解阵法,于是命令前卫遇敌演习,接受命令的令骑无丝毫犹豫,护卫两人的庄去疾则当没听见他的任务是护卫大王,不是介入战事。
只有熊荆身边的长姜摇头不已。大王做的都是对的,这是从小灌输的思想,然而其他人看来,就不是这样了。比如左右二史,他们如果知道这件事,谁知道会在史书上些什么。
淮水西岸的驿馆,熊荆并未下车,他一直盯着稷邑地图发愣,打算从中找到一条生路。以大司马府地理人员的判断,稷邑盆地如果存在第五条路的话,只能是月水、或者驿站旁淮水北面那条不知名溪水,溯水一直北上或许能找到一条通路。
可到底是月水还是这条不知水?闭上眼,稷邑地图已烙在熊荆心里,他难以判断哪一条是真的活路,也许溯水北上的结果就是困在群山之中被秦军包围。当然,沿哪条水北上并不是他能够选择的。此行楚军并无渡河工具,他身处月水和淮上之间还能在两水之间选择,若等到渡过月水,行至稷邑城西秦人才发难,那就只能沿着月水一直路走到底。
“只能听天由命。”熊荆自语了一句,看罢远处的月水准备合上窗牖,这时候他忽然发现窗外不远处一个秦吏打扮的人看着他出神,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又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见他看来,此人迅速的低头,转身匆匆离开。
“圉奋!”车外传来妫景的怒喊,他一喊,这人便是疾跑,最后跳上一匹坐骑,策马而去。
“何事?”一路行来都极为平静,可妫景这么一喊,熊荆背上的汗毛立刻竖了起来。
“禀大王,此楚奸矣。”是项超的声音,他记得当年自己已经一刀结果了这个奸贼,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
“禀大王,事急也!事急也!”妫景疾奔过来,“圉奋乃郢都苑囿之圉童,其对臣言曾服侍过大王骑马。他来必是替秦人验大王之真假。秦人将来也。”
“还等何时!列阵!”熊荆也急了,昨夜邕笠已告会盟有诈,要他绝不可前往。秦人这时候派楚奸过来,自然是妫景说的那样,要验真假。那楚奸服侍过自己骑马,肯定认得自己。
“列阵!”熊荆的王命迅速就变成行动,正在喂马喂水的楚军骑士当即抽剑将护送的秦卒捅死,本就并排行进的四轮马车一辆辆接一辆的前后靠拢,以构成两道车墙。钜剑猛斩,车辕上的缰绳一断,挽马全部拉入车墙之内。马车的侧箱也打开,里面的扭力投石机、火油弹全部敞露了出来,另有一些车厢里装的是最新式的马锁甲,一百二十名重骑需要立刻给战马披甲。
“这是为何?”寿陵君冲了过来,脸上全是惊慌,他大喊道:“大王,这是为何?”
“咚咚咚咚咚咚……”不用熊荆回答,秦军的建鼓已然敲响,鼓声回荡在山谷之内,耳中全是鼓声。正在杀戮秦卒的骑士呼声更急,他们指着淮水东面的秦人大叫:“速发火弹、速发火弹!拦住秦人!”
眼见火弹不发,在妫景的带领下,百余名骑士匆匆上马冲向淮水上的木桥。
“杀!”楚军率先发难因而抢得了先机,这座连通淮水东西两岸的木桥并不宽大,一百多骑暴冲过去,骑矛钜刃之下,木桥上的秦卒不是被撞翻就是被刺杀殆尽。
“放!”扭力投石机终于投出了第一枚火油弹。虽然扭矩牛筋经过加强,但它的射程根本不能和重力投石机相比,唯有手掷式火油弹能抛到一百二十步的距离,标配的十公斤火油弹射程不过五十步。
“轰!轰!”火油弹一枚一枚的落在淮水东岸,而秦军士卒则幻术般的从道路两旁的山林冒出来,他们想冲过木桥,却是被火油弹压制。初秋气候干燥,在火油弹的引燃下,木桥很快烧了起来。对岸的秦卒冲也不是,不冲也不是,只能对桥这头的妫景等人放弩箭。
“大王!”妫景负责身后的木桥,项超这时候指向前方疾呼。左方远处稷邑方向,密集的秦军甲士好像一堵移动的无尽长墙,正沿着月水快速奔来,脚步声几乎要盖过建鼓。长墙间,无数军旗飘荡,一面写有‘李’字的大旗最为显眼。
“是李信!”熊荆笑了一下,鏖战多次,秦军的将领他大多熟悉。
“请大王先走!”项超突然揖道,他无法估计疾奔而来的秦军有多少人,但这些秦卒铺天盖地,很快就要把自己这些围着这山水犄角里。
“大王不能走!”寿陵君呆立了很久才回过神来。“请大王向秦王请罪。”
“大王先走!”项超怒喊,“再不走,不及也!”
“大王不能走!大王万不能走!”寿陵君扑到熊荆身前,抱住熊荆的双腿。“楚国不立新君,秦王绝不罢休。请大王与臣赴咸阳向秦王请罪。”
“这便是你的议和?!你早知会盟有诈?!”熊荆看着他冷笑,原来议和就是将自己囚于咸阳。
“不如此,秦楚永不能和!”寿陵君仰头望向熊荆。“请大王随臣赴咸阳,钟鸣鼎食……”
“懦夫!”熊荆怒骂,腰间细剑出鞘,一剑刺进寿陵君颈间,抽剑时动脉里的热血急迸而出,溅了他一身。这是熊荆第一次杀人,毫无作呕和不适,他只有抑制不住的满腔愤怒。
“大王!”项超钜剑前指,数百步外,秦军已然变阵。他们横在月水和淮水之间,变成横阵向己方一步步压来。驿站就在大复山下,左右又被两水相夹,根本就无路逃出升天。
“冲出去!”熊荆戴上铁胄一跃上马,将膝间露出的马镫环利索的挂在马鞍两侧的马镫钩上。此时他细长的宝剑犹自滴着鲜血,寿陵君趴在地上,未合的双眼依旧不舍地看着他。
乘着秦军推进这短暂的间隙,一百二十匹挽马全部披甲就鞍,这些挽马才是重骑兵的坐骑,熊荆上马的时候,重骑甲士已一一上马,而轻骑兵从马车上取出火油弹之后点燃了全部马车,一辆都不给秦人留下。远处的秦军一步也不肯停歇,他们宽逾一公里长的军阵紧挨着月水和淮水西岸的树林,不留一丝空隙。军阵之后,出人意料的还有一支秦军骑兵。
“大王?”一百二十名重骑兵已经列成整齐的四排,最前面的项超回望熊荆,喊了一句。
“冲!”熊荆宝剑前指,命令骑兵冲锋。他看出来了,秦军步卒的阵列看上去并不厚实,真正的敌人应该是阵列后方的骑兵,那才是阻止自己脱困的关键。
“驾!”四排重骑并未动作,冲出去的只是张弓搭箭、手拎火油弹的轻骑。
“射!”眼见敌人骑兵冲来,前进中的秦军步卒不得不停步。前排弩手对准急驰而来的楚军骑兵准备放箭,后排士卒则手持长兵拒敌。
臂弩的射程并不远,他们还未扳动弩机,轻骑兵三石弓射出的羽箭便破空而至。然而三排弩手丝毫不乱,即便中箭,他们也强忍着不倒,以将手中的弩箭射向奔入射程的楚军骑士。
箭雨在前,火弹在后。前面一排要投掷火油弹的楚军骑士悉数中箭,但环片甲下套着锁子甲的他们对弩箭毫不畏惧,唯有没有披甲的坐骑中箭后狂跳嘶鸣,将十数名骑士摔下了马,他们手中燃着的火油弹一落地便猛然炸裂,秦军阵前顿时火光一片。
“果然是铁骑!”在楚军轻骑冲击之前,秦军军阵后方戎车上的李信禁不住低语了一句。从早上收到讯报起,他就察觉到了荆王的意图:荆王会骑马,那随行入境的四百骑兵必是陈城的那只钜甲铁骑,唯有那支铁骑才是荆人最强大的力量,才能护送荆王从稷邑安全脱身。
“荆王逃不了!”骑将辛胜的剑已出鞘,他头仰望着蓝天,似乎要告慰叔父的在天之灵。
“大王有命,荆王不能杀!”李信于咸阳受命之时,赵政已有交代,荆王必须是活的。
“那我便杀尽荆骑!”辛胜厉喝,手中之剑疾挥。
“大将军,本君只要那些甲胄。”义渠鸩也在一侧。在陈郢时义渠骑兵与楚军铁骑交过手,让义渠骑士唯一诟病就是秦军没有钜甲,故而义渠鸩对那些甲胄念念不忘。
“荆王有失,必拿你等问罪!”楚军轻骑兵已开始冲锋,李信挥退众将时再次叮嘱了一遍。
“啊!火、火!”轻骑手上的火油弹终于砸落在秦军阵列,即便有一些骑士坠地,一百余骑一骑两枚,其余三百多枚火油弹也足够造成重骑兵冲击想要的混乱。
惨叫、烈焰未消,前两队三十骑一排的重骑兵已经开始小跑。骑士带着铁胄,身着环片铁甲,坐骑则披着最新的锁子甲,沉重的负载让战马重重喘息。因为距离还有一百步,骑手们两丈四尺的骑矛仍然竖举,矛尖下红绸所制的三头风旗好似一团烈火。
第三十六章 三日
即便到了晚上,芈脑子里想的还是那个伏剑而死的齐人,她觉得此人是因为自己而死,如果男人不下令全军演习,他就不会死。
这一日联军按行军计划推进了一百三十三楚里,期间两军骑兵袭扰与反袭扰频繁。战斗主要发生在中军十五里后的辎重车队,秦军疯狂攻击辎重车队,进攻线一直延续到临淄城西,联军骑兵以及留守临淄的六万大军全力抗击敌骑,确保辎重车队的完整。
这样漫长战线的袭扰下,有利的肯定是秦军骑兵,联军只能确保最重要的辎重马料不被敌军焚毁。一万八千匹战马和超过三千匹的备马,将率、军幕、卫勤、炮兵、工兵、行李(帐幕)所需的八千多匹挽马,三万匹马每日消耗三百吨草料,五天则是一千五百吨。要保证联军五日行军最少需要一千五百辆辎重马车,算上辎重车队本有的挽马消耗,这个数量大约是两千辆。
光楚军就带来了超过一万辆四轮马车,齐军只是损失了高唐之军,临淄之军、即墨之军只有临淄之军受了很少的损失。加上秦人留下的车马辎重,联军身后的辎重车队光四轮马车就超过两万辆,牛车超过四万辆,另外还有部分人力辇车。数量如此众多的辎重车辆显然不是秦军能够击毁的,更何况联军早就做出了布置。
楚军依赖辎重马料,秦军骑兵也需要辎重马料。这一天的袭扰后,秦骑全都退走,不然四万多匹战马也会缺少马料。它们将退回到有马料的地方,然后安心等待联军进入攻击范围,再度全力袭扰,但这可能要在秦齐边界了弃疾踵率领的骑兵昨天早上起就沿着秦军的补给线一路因粮于敌,烧杀平陵以西的秦军运输车队,以切断秦军补给。
位于中军的芈不太清楚身后发生的战事,但从日出起,她就看见倒伏于雪地上的秦卒,尤其是秦军昨夜的宿营之地,半夜冻毙的尸秦人数不甚数。以前她觉得战争是血淋淋的,现在她才知道战争原来是如此冷冰僵直。
“咳咳…,为还不睡?”知道女人今天饱受刺激,熊荆一入帐见女人坐在席上沉思,因此问道。
“见过大王。”芈连忙起身,帮男人更衣,梳洗后很快上榻。
今日起,每日行军是旦明出发,黄昏时宿营,也就是早上六点出发,晚上九点结束。算上两刻钟的午餐时间和扎营前等待身后五里行李车队的时间,确切立营时间大概在十点半。幕府立帐后熊荆还要和诸将总结这一日情况,同时作出第二日的部署,回帐已是夜半。
帐外北风呼啸,帐内有火盆温暖一些,一上榻寝衣仍觉得冷。立帐到现在,芈忘了暖床。
“是儿……”寝衣里四目相对,芈觉得自己失职。
“若是武士,便该露宿,何来寝衣暖帐?”熊荆想的和女人不一样。寝衣里是冷,可他还能够承受。“侍寝暖榻、锦衣玉食,腐蚀人心之物,不提也罢。”
没想到男人的想法是这样,芈吻了吻他,感激他没有责怪自己。
“知道军旅为何物了?”熊荆回吻她,他侧过了身子,压在女人身下的手抚着她的背。
“恩。”芈点头。“可、可……儿未全记住。”
男人今天说了不少事情,也让她看了不少东西,但芈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一些东西记住了,一些则忘记了。立帐后她重新回忆了一次,还找了张楚纸简单记录下来。见男人问起,她起身去找那张记录的楚纸。
寝衣里好不容易有一些暖意又被女人起身给搅和没了,熊荆看着女人递上的楚纸哭笑不得。他笑道:“未曾要你记住,只要你知晓军旅为何物。”
“不需谨记?”芈吃惊,她本以为男人要自己全部记下。
“行军如何、辎重如何、列阵如何、作战如何,皆有谋士将率,不必你。”熊荆忍着倦意耐心说道。“你只需大略知晓,然后做出决断。”
“决断?”芈念着这个词。
“是。决断。”熊荆点头。“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生于孤疑。将率谋士虽有计议,然你要做决断。哪怕是错的决断,也比犹豫要好。”
“错的决断?”芈还是不解,作为女人,她很难体悟这一点。
“若你是王翦,半夜斥骑忽报楚军在临淄城北,正趁夜向己军袭来,战与走之间必要做一个决断。”熊荆只好举例,用最近的例子。“秦人灭齐本是分兵,楚赵魏三国救齐则是聚兵,以分兵对聚兵。联军之卒虽少于秦军,走方是上策。
然战并非一定是下策。即便联军能大败秦军,联军也将损失惨重,唯有不走不战,犹豫不决方才是下策。不走,精卒不存;战,精卒虽不存,然联军死伤无数。不战不走,主将犹豫,士卒也犹豫,士卒犹豫则士气不足,拖到最后不得不战时,阵列可能一击即破。如此精卒不存,联军亦无太多死伤,所以是最下策。”
“如此……”想到沿路倒伏于地的秦卒尸首,这就是走的代价,芈直觉自己做不到。
看着她微微摇头,熊荆不得不正色:“你只需记住:一,士卒只是数字。数字可以任意损耗,只到为零。你要做的是让对方最大损耗的同时,己方损耗最小。
二,告之自己……”熊荆抓住女人的手,将她的手重重按在自己心脏的位置,道:“我,永远无错!”
“我……永远无错?”女人犹豫,更加不可理解。
“然。永远无错。”熊荆重重点头。“便有错,也是臣下之错,非我之错;便有错,也是全天下之错,非我之错。”
“为何……”芈还是想问,她脑子里想的是‘无则加勉有则改之’,是‘吾日三省吾身’。
“你若是主帅、是主君,便永远无错。你若是臣下、是仆妾,便是永远有错。你铭记便可,不要再问为何。”熊荆道。“还要,以后每日一课,你要好好学习,不可再发怔了。”
一提到发怔芈就窘笑,想起早上那次演习,她道:“大王可以纸笔教我,不必以……”
“有些事,纸笔不能尽书,要看,要感。”熊荆反对她的建议,言传身教是书本教育所不能比拟的。“且如此教你,并非仅仅为你,”
熊荆又说得芈一怔,她就要问原因时,熊荆已道:“你还要将此教给儿子。”
“儿子?”芈顿时记起昨日熊荆说的复国,她神情突然一滞,随后把男人抱得更紧,摸索着他,咬着唇在他耳边喊道:“我要。大王我要……”
寝帐里的寒意很快变成了春光,然而在距离熊荆寝帐不远的齐军军帐,大将军田宗仍然未眠,在他逼视下,帐幕里的将率寒冷更甚。
昨日小迁行军到黄昏,今日旦明行军到黄昏,如此高强度行军齐军很难承受。‘春振旅以搜,夏拔舍以,秋治兵以,冬大阅以狩’,齐军还是依古法治军,冬天主要是大阅,大阅之后本该狩猎,得兽取之无所择。但人丁繁衍,齐国并没有哪片森林能让几十万人同时狩猎,各都之军大阅以后就散了。
训练不足是一大原因,更多的时候是装备不足。齐军士卒大多是贫穷,少有人有絮袍,有羊犬之裘也是破旧的没有脱毛鞣制过的皮裘,是以发出阵阵恶臭。多数人是一件大褐衣,里面穿一件最多是两件短褐衣,再里面就没有了。
也没有楚军、赵军、魏军那样精美的皮靴,一些有布履的士卒也穿着草履布履是不耐穿的,又贵,几十钱一双只在大阅的时候穿。草履可以自己打,所以行军的时候穿。也没有楚军那种厚足衣,全是光脚。这样一天走一百三十多里,很多士卒的脚出现冻伤。
刚才大幕军议时此事没有提及,现在齐军自己私会,各军迅速把伤亡人数报了上来。减员非常严重,所有数字加起来超过百分之十。要知道这是在追击,赶着秦人跑,各军士气很盛。
“如此行之,三日后我军最多余下二十万人。”火盆里的炭火不时啪啪着响,安静好似一块冰压在诸将心头。军师牟种说话了,他的判断客观而冷酷。
这还在有自热口粮下的数字。士卒不可能像将率一样每天都有热水用于洗涤、有温暖的寝帐,有热腾腾的火盆。他们晚上躺在小小的乌幕里,五个人挤在一起,彼此以体温取暖。
寒冷的天气下,一日三餐有热食几如救命。热饭时如果有楚军那种铜壶,铜壶放在口粮上也能热水。没铜壶也行,挖个小土坑,放入一伍五份口粮再撒上适量冰雪,士卒环环围坐,水热后可以烫脚。水很脏,可水是热的,行军一天脚最疲劳,烫一烫挑完水泡很快就安睡。
“伤者以足伤最多,若是我军也有楚军那种皮靴……”田故说起了皮靴。熊荆带着芈巡视齐军,他则偷偷去看楚军。楚军给他印象最深的就是皮靴,那种高筒皮靴踩在冰雪上,‘嗒嗒嗒嗒’的响,听上去震耳欲聋,和齐军全然不同。
“楚军皮靴正产于我齐国。”史奕提醒道。他还知道这种皮靴是什么地方做的。“博昌等城邑皆制靴,制靴之牛革自燕地塞外运来,据闻一年制靴二十万双不止。”
“一年一双?”第一次听闻的诸将吃了一惊。
“非也,一年两双。”牟种了解的更清楚一些,他毕竟与熊荆一路行军过来。“一双购于西洲,海舟运至楚国,博昌之靴乃仿西洲之物。”他随即纠正了话题,道:“三日后我军仅余二十万人,且那时已在东郡范邑。”
以幕府谋士的判断,昨日秦军宿于平陵,联军宿于于陵;今日秦军宿于历下,联军宿于鲍邑;明日秦军宿于卢邑,而联军宿于清邑。后日两军就到边境了,秦军将宿于薛陵,而联军宿于毂邑。再走一日,秦军宿于范邑(今范县),联军则宿于范邑之北;再走,秦军宿于濮阳,联军到达自己的极限,不能缴获粮秣干柴只能撤军。
“军师之意,我军最好止步毂邑?”田故问道。“不可深入秦境?”
“我之意,楚军必深入秦境,然我军若何?”牟种摇头。他当然也想全歼王翦,奈何齐军减员严重,这个想法可能化为泡影。而且兵权不一,齐军有齐军的考虑,楚军有楚军的考虑,后天到达毂邑后,齐军大概还有二十万出头,这时候士卒疲惫,再追也没有动力。
“楚人逐入秦境,乃借我军以灭秦,赵人则为复国。”田洛道。“秦国若亡,齐国危矣。”
诸国之间、尤其是秦楚之间制衡对齐国最有利,这也是正朝大夫左右游移、朝秦暮楚的原因所在。楚人确实要比秦人好,但天下如果全归楚国,对齐国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若王翦之军不灭,他日再攻我,齐国必亡。”牟种已不在此事上相劝了,他毫无表情。
“此战之后,楚军必将伐秦,秦人何以再伐我?”田洛看着牟种,感觉他真受了楚人的贿赂,是别有用心。“去年秋冬楚军都在攻拔汉中,唯有拔下汉中,方能得巴蜀;唯有得巴蜀,才能固纪郢。秦人袭我,乃趁我不备,而今我有备,楚军又伐秦,秦何以再伐我?”
“我闻之,军师受楚人巨金也。”阴测测的声音,妥妥的诛心之言。
“呵呵…哈哈……”牟种先是诧异,环视诸将后大笑。笑毕他才道,“牟种匹马入楚,匹马返齐,楚人巨金何在?且我求于楚人,当我予楚人巨金,楚人为何反贿我巨金?”
牟种驳的田轩无言以对,他再道:“卫缭乃我师弟,子仲先生之高足。彼行之计,分明是以曲绕直,以柔克刚,以争夺城邑丁口为胜,非以破败楚军为胜。楚人击秦,秦军则更欲击我,灭齐后天下丁口其八在秦,其二在楚,楚人何胜?”
第三十七章 三日2
并不只有熊荆一个人留恋多国并存的天下,齐国与他一样,也希望天下能多国并存,然而赵国的覆灭使得这成为不可能了。但与他不同,齐人还未认清现实,也许是认清了现实也心存希望,希望秦楚能够保持势力制衡,或者干脆同归于尽。
战争进行到这个地步,所有温情都已不存在了,楚国与秦国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但如果说项燕的谏言仅仅只是这层意思,那就错了。项燕的另一层意思隐晦而深刻:天下已不可能像熊荆希望的那样,维持多国并存,天下必然为一国一统,楚国需做好统一天下的准备。
项燕只说了三个字,剩下的字由项超来帮他说。
“项氏得此殊荣,大王之恩也。臣代大人谢过大王。”僻静无人的夜晚,嚎哭一天的项超来到魏国别宫拜谢熊荆楚王急至大梁,魏王魏增忙让出别宫,打扫装饰,再献上一群美人。
“唉!”熊荆叹气恨恨,“楚国断一臂膀也。”
“大王……”项燕是老将,但不仅仅是老将。项超听闻熊荆将父亲比作臂膀,更加感动。
“项师如何?”熊荆很自然的问起了项师。既然是溃败,损失可能不少。
“禀大王:我师无恙。”项超的回答出乎意料。“齐军大溃,我师救而无用,只能退走。矛阵甚坚、火炮甚利,秦军不破也。”
战场上溃败后全军安全退走并非不可能,清水之战、陈郢之战的秦军大部分安然退走。熊荆点头要问伤亡,项超却抢先道:“大王未至时,大人谓臣言:‘必将此言敢敬告大王。’今大王至,臣代大人将未尽之言禀告大王。”
“言。”熊荆神情一震,他没想到项燕还有未尽之言。
“唯。”项超看向两侧,见都是亲侍,深吸口气才道:“大人言:齐人不可信,此战故败也。”
“啊?!”项超一开口就是惊人之语,记言的左史手打颤。
“确否?!”齐军竟是故意战败,熊荆站起又坐下,整个人气得发抖。
“确矣。”项超道。“战时齐军军吏车驾皆已向南;秦人冲我,齐卒未与秦人交兵便已南奔……”
大战之时项超就在战场上,龙马八尺,虽然布置在阵列左侧,靠着陆离镜也能把战争态势看的一清二楚。一些事情要找证据,那变只有是零碎的证据,可身临其境、感受当时的态势,自然能明白敌我双方主将真实的意图。
熊荆了解这种态势,他不是不相信项燕和项超,他是震惊于齐人的做法。
明堂里都是熊启的喘息声,他很想大吼几声,可这是魏国别宫,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魏人知晓。他只能粗重的喘息,以表示自己的愤怒和不满。
赵国、齐国,不能说楚国没有私心,可楚国对这两国确实已经坦诚相待,除了一些技术限制,该给的全都给了。怎奈两国一个德行,一个要让自己死在秦国,好让楚秦两国死磕;另一个可能是担心大败秦人的楚国声势太甚,又或者担心赵国复强,故意战败以使秦人得利。
贿秦、内斗;内斗、贿秦。关东六国就知道玩这种把戏,以致秦人一步步做大。他不免又想到了先君怀王时期亲秦与亲齐的争论。站在后来人的角度,亲齐是正确的,亲秦是错误的,但齐国并没有比秦国好的哪里去,先君倾襄王返楚即位,齐愍王同样索要东地五百里。
两者的差别在于:先君怀王是在与秦昭襄王会盟时被扣,怀王没有答应秦人索地的要求,最后死在了咸阳;先君倾襄王是质于齐国,不是被骗入齐国。他答应了齐愍王的要求,返国即位后派景鲤求救于秦国,才将要地的齐人打发走。
秦人横暴,齐人则是奸诈,都不是好东西。
“今日齐国大司马田宗谒见不佞,索要二十门火炮,不佞当不允也。”良久之后,熊荆才冷静下来,端坐在席上。他不自觉看了大室一眼,魏王的小女儿姬玉,已在西室等候侍寝。
“大王若是不允,齐人亲秦也。”项超道。“大人之意,乃命臣告之大王以实情,然此事不可传扬,请大王以楚齐联姻为重。”
“联姻?”熊荆笑了。他现在只想立芈一人为王后,让什么齐女滚蛋。可他不能蛮来,最少在占领汉中郡之前、在部落士卒征召之前,楚齐联姻不能破裂。
“然也。”项超道。“大王人请大王以国事为重,万不可拆散楚齐联姻。大人还言,赵国将亡,齐人无信,秦国必灭,天下非一统于秦,便一统于楚,故请大王提前设备,一统天下。”
项燕的未尽之言最先让熊荆愤怒,现在又让熊荆沉思。抱着大航海情怀的他,心里并不想一统天下,他想直接快进将整个东亚拉入大航海时代。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而言,把势力扩张出去才是最重要的,而不是谁来做天下的皇帝。
除此,另一个则是自私的想法了。楚人一统天下,那楚人要不要到北方戍边?楚国工匠要不要修万里长城?楚军要不要抵御南下袭扰的匈奴?
保持列国并存的现状,楚国可以将所有力量用于海外,而如果一统天下,西北的戎人北方的胡人就要靠楚军抵抗。这可不是内线作战,有密集的水路补给,这完全是外线作战,人力、物力、财力的耗费将是天文数字,汉朝几代君王积攒的财富全在武帝一朝打光,夸张的说法是‘海内虚耗,户口减半’。
楚国如果把资源和财富投入到北方,海外如何开拓?即便海外的资源可以反哺北方,楚人要不要消耗?士卒要不要伤亡?当然,既然是一场战争,消耗和伤亡都是必要的,这点毋庸置疑。关键的问题是:如此的付出能给楚人带来什么好处?
打通丝绸之路?楚国海舟已开辟海上丝绸之路;占领塞外的土地?塞内的土地楚人都不需要,何必要塞外的土地;保护秦人、保护赵人、保护燕人不被侵犯?他们跟楚人很熟?楚国付出天文数字般的资源,死伤难以估量的士卒,就是为了保护一些自己连不能保护自己的外人?他们既然自己不能保护自己,凭什么要楚人来保护?难道楚人一生下来就欠他们的?
而如果说是为了星辰大海,大国情怀,世界那么大,各大陆那么空旷,移民过去几代人就可以建立一个日不落帝国,为何一定要北上和草原部落死磕?死磕也只能保住长城以南,长城以北降水不足四百毫米,按常识根本无法耕作。
吴王夫差败越,勾践派文种入吴国请和,伍子胥反对议和进谏夫差说:‘员闻之:陆人居陆,水人居水,夫上党之国,我攻而胜之,吾不能居其地,不能乘其车;夫越国,吾攻而胜之,吾能居其地,吾能乘其舟。’
伍子胥说的是吴越两国,实际套用到楚国身上也很贴切。统一必定要担负全天下的责任,其中最大的责任就是抵抗西面和北面的草原部落,这种责任对楚国来说没有任何收益,只是一种极为沉重的负担。
孔子曾说:齐桓公正而不谲,晋文公谲而不正。
以sb坛贤的说法,根本没有什么历史周期律,文人瞎扯而已,真正影响中原王朝兴衰的是气候。每当气候变冷,草原部落就南下,冲击中原王朝。远古至近代一共有四次寒冷期,第一寒冷期的最低温度是在公元前一千年,而后一直延续到公元前七世纪。
古代亚欧大陆的基本态势是‘南北对抗,东西交通’,东亚与西亚乃至东欧基本是同步的。草原部落南下,在东亚导致‘南夷与北狄交,华夏之不绝如缕’。而在西方、在古希腊,多利亚人入侵希腊,毁灭了迈锡尼文明,希腊从此进入黑暗时代。
东亚没有进入黑暗时代,最重要的原因是齐桓公率领齐军东征西讨,救燕救邢救周,重建卫都,还兵临楚国方城,逼迫楚国与中原各国在召陵会盟,允诺继续向周天子进贡苞茅。
孔子说齐桓公正而不谲,是赞誉齐桓公大公无私,出兵不是为齐国谋求实际利益,而是抗击戎狄,单纯的维护天下秩序。到晋文公重耳时,那已是谲而不正了周天子以及中原各国必须默许晋国吞并黄河以北的其他封国,不然晋国甩手不干。
楚国如果担负全天下的责任,只能是像齐桓公一样正而不谲,无私付出。这算是什么呢?这只能算作楚人报答殷人、周人的孕育之恩吧。
熊荆沉思了很久才回神,他没有丝毫的喜悦,只有难以言状的沉重。抵抗戎狄的中坚本是赵国,可赵国要亡了。不管谁接手这副烂摊子,首先要面对的都是南下的匈奴人,他必须以极大的精力说服,甚至可能是强迫和威胁,才能让诸氏和誉士担负这个责任。
“天下将一,当由楚国一也。”无比沉重的话语用一种很轻柔的语气说出来,就像是重炮车驶在薄薄的冰面上,能听到冰块嘎嘎的破裂声。
第三十八章 试射
长夜即将逝去的时候,楚军与往常一样拔营准备行军,魏军士卒尽管十二分不情愿,也只能在军官的严命下收帐拔营。与前几天不同,两个‘向左转’后,军阵前进的方向不再是西面,而是东面。十五万大军在天亮前的漆黑中踏着步子沿着来时的路退往齐国。天亮后抵达平阴,全军才收到就地扎营、全军戒备的命令。
不追击也就罢了,还后退五十里在平阴扎营,士卒都有些惶惶。司马尚、公孙卯等将率最开始也是不解,实际上三国联军可以提早一个时辰追击秦军,或许能斩杀一些秦人,没想熊荆的命令是后退,后退五十里才止步。
除了熊荆自己,没有人知道为何他下令后退,倒是狐婴感觉到了些什么,却因为没有证据不好说破。很快诸将也猜到了狐婴的意思:楚王不信齐人。
这个想法让人心寒,但又未必错误。不管怎么说,眼下这支因减员只剩下十五万九千人的大军是抗秦的唯一机动力量,这支大军如果出现什么意外,三国可就真的亡了。
升得高高的太阳照在济水两岸,全军虽在戒备,营内大多数士卒却在晒太阳抓虱子,少部分人出操,在练习冲矛。士卒已经得到了命令,今日将宿营于此,明日早食后拔营。
楚军在旦明拔营,二十多里外的秦军旦明前就已经拔营前出发。走到中午不见联军追来,从王翦到斥骑全都大松一口气。四日前进四百八十里,风餐露宿下全军减员严重,光路上冻死的士卒就超过五万,勉强随军的伤者也超过数万,这些人是忍伤前进,生怕落到联军手里。
联军不再奔逐,为防万一,王翦并没有下令全军停止前进,也没有告知全军联军已止步毂邑,四十多万大军只是比前一日早一个时辰扎营。到达范邑后开始有热水和热食,第二日又晚了一个时辰才拔营、早一个时辰宿营,等第三日前进到粮秣干柴充足的濮阳,才不再后撤。
高强度的行军抽空了人体的潜能,一旦没有了威胁,人就会迅速倒下去大病一场,有些人能恢复过来,有些人一病不起。秦军虽然没有和联军交战,可因为行军造成的非战斗减员超过十万,车马、辎重、器械的损失更是不计其数,等于是吃了一场败仗。
只是对大将军王翦来说,比败仗更严重的是秦王赵政的信任。王命要求冬天拿下齐国,这个任务肯定是无法完成了。如果大王大怒,即便整个战役秦军帐面上是赢的全军攻入齐国斩杀的人头超过二十万,秦军死亡六万余人,加上因冻伤不能入伍的,也不过十二万自己也难逃罪责。
怀着忐忑的心情,奉命返回咸阳的王翦在一日清晨起程。显然王命并不急切,除了出濮阳那几日,马车由白陉进入上党郡开始,每日不再行三舍而只行两舍,赶到咸阳已是二十多日后的三月。三月早春,冰封的渭水渐渐化冻,两岸柳树也大多出芽抽枝。赵政没有在章台、曲台召见他,而是在渭南的苑囿。
“臣有辱王命,未灭齐国,请大王治罪。”赵政身着鲜红的韦弁服,脸上不喜不怒,他身边站着国尉卫缭,白狄大人,大工师燕无佚等人。王翦一见赵政就大拜请罪,俯首听惩。
轻微咳嗽了一记,赵政脸上挤出些笑容,“将军全军而退,何罪之有?”
赵政之言让王翦吊着的心微微放下,可他还是不敢彻底放心,再拜倒:“臣有罪。臣不敢与荆王一战,未成使命,此大罪也。”
王翦请罪是诚心实意的,他是真的不敢与联军决战,只能被联军赶着跑,最后一路赶出齐国。若换作是白起那样自负心极强的将领,他大概在濮阳伏剑而死了。赶到一千多里外的咸阳向赵政请罪,那是因为他并不想死。
“将军多虑。”赵政上前几步将王翦扶起。“荆王救齐,救一次可,救两次可否?救两次可,救三次可否?联军止步于毂邑,此乃齐国之意而非荆王之意。荆齐已生怨隙,将军再攻齐,齐国必亡。”
赵政说着宽慰的话,王翦不战撤出齐国,他最开始确是大怒不止,但考虑到现实,他的怒火逐渐歇了。渭南之战后,他不再是以前那个事事都欲与荆王一较高下的秦王,他现在想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用尽一切办法灭亡荆国,让荆王和他的臣民们臣服于自己。
“上月国尉府已得确讯,毂邑时荆王大怒,言不再救齐,大将军再攻齐国,齐国必亡。”赵政劝慰王翦,卫缭也劝慰王翦。齐国之战确实没有达到预期,可齐国经此一击也损失了高唐之军,齐人重新驻守济西,但济北对秦军而言已是无守之地。
“臣再攻齐,若不灭之,如有日。”王翦当场立下了誓言,然后他就退下了。一直退到苑囿外,他才大大松了口气。三月温暖的风吹过,背上冰凉冰凉,他的玄衣全部湿透。
王翦浑身冰凉,赵政今天难得有了些喜意,倒不仅仅因为王翦立誓灭齐,而是秦国费了两个多月时间,终于铸出二十门巫器。
荆人狡诈,给予秦国的巫器都是有问题的劣品。这些劣品每射十发、二十发就要炸毁,燃放巫器的工师士卒伤亡惨重。然而正是以血的代价,秦国逐渐熟悉了巫器的性能,知道了巫器的构造和使用的方法。也正因为这样的了解,少府才有可能仿制巫器。
正如两百年后陈汤所说的‘一汉敌五胡(确切的所应该是戎)’体现的那样,闭塞的关中自古以来就不是军事技术发达地区。周人的青铜技术直接继承商人,秦国的政治制度、军事技术源于关东,仿制是秦国的看家本领。仿制之器虽然不能和关东相比,但决定战争胜负的并不一定是技术,更重要的是规模。
燕赵两国的双翼、三翼箭镞与匈奴同源,是一种极为优秀且适合骑射的箭镞,箭铤部分还是铁制。技术上优于列国,但生产难度上也高于列国。秦国的三棱箭镞没有燕赵三翼箭矢的锋、翼、刃,就是一个简单的三棱锥;也没有符合空气动力学的曲线,没有血槽,一些箭镞甚至连倒钩都没有,可它生产简易,铸造快速,能满足全民战争下的大规模消耗。
箭镞如此,巫器也是如此。此时摆在苑囿草地上仿制的巫器和楚国给予的劣品巫器完全不能相比。少府仿制出来的铜制巫器表面坑坑洼洼,触之硌手;楚国巫器则浑然天成,表面圆滑平坦,从头到尾都摸不到凹凸毛刺。
触之如此,彼此长度也不同。仿制的巫器要短,尤其是燕无佚旁边墨家工师铸造的巫器长度最短,身长少有超过八尺;亚里士多德四世带来的白狄工师铸造的巫器长度虽不及荆国巫器,可比墨家工师铸造出来的巫器要长一到两尺,有一门甚至接近或者超过一丈。
行家一伸手,便知也没有。看着早地上并排放列的巫器,赵政这个技术外行也能直观感觉到白狄工匠和楚国造府工师之间的技艺差距,以及少府工师与白狄工师之间的技艺差距。
对此赵政不置一辞。不管是少府工师,还是亚里士多德四世带来的白狄工师,皆是大秦的工师。大秦之所以能强大,正是因为善于学习,这才从西陲小邦成为即将一统天下的霸主。
“可射否?”赵政将二十多门巫器全看了一遍,如此问道。
“敬告大王,可射也。”燕无佚与毋忌连忙揖告。
尽管大王不置一辞,白狄工师与少府工师一直在暗暗的竞争。白狄工匠铸了十二个五丈高的金人,少府工匠也铸了一个五丈高的金人。五丈高金人是静止的,除了自重不受外力,巫药点燃爆炸时巫器内四壁皆受巨力。这就不单纯是浇铸的问题了,这还涉及到浇铸的坚固性。亚里士多德四世和白狄工师完全相信,少府工师这次竞争中肯定失败。
此前与骑军一起袭击临淄的巫器之校仲敢受令后速带着巫器卒上前,赵政等人连连后退百步,不放心的卫尉图还让卫尉举盾蹲坐于赵政身前,提防巫器炸膛。
即然是试射,那就有侯。一百步外竖起两张大大的虎皮侯,巫器卒从少府工师、白狄工师仿制的巫器中各拖出两门,装入弹药后迅速打出已备的令旗。赵政微微点头,命令发射的令旗在屠睢的示意下举起。
荆人给的巫器故意使诈,按大楚新闻转引荆王应对正朝朝臣的说辞是:‘……(巫器)以生铁铸造,十数发即炸,最善者亦不过四十一发,皆不堪使用。’
新闻是一月份的,仲敢得知此讯不过三天,想到之前炸死的工师士卒他就不甚唏嘘,以致现在看到发射的令旗忽然间有些恍惚,只待左右咳嗽提醒,他才回过神来。
“弹在前,药在后?”他例行问道。
“然。”士卒道。
“试射一门。”极力让自己不去看巫器上清晰可见的颗粒和孔洞,仲敢命令道。
第三十九章 试射2
三月太阳晒得人有些眼晕,百步外的赵政举陆离镜举有些不耐烦的时候,才看见巫器之校仲敢大力挥手,举着明火的士卒将火焰凑在火门上,青烟燃起的瞬间,‘砰’一声,巫器剧震,烟雾火焰中炮弹飞速而出,击向百步外的虎侯。
赵政看不到脸色,唯身躯不停的颤动。待轰响平息,推开赵高他才道:“此巫器也。”
“荆人巫器不及我也……”赵高劝慰,目光示意侍女继续帮大王更衣。
“穿衣。”赵政不想睡觉了,他想出去看看,看看荆人到底在干什么。待他出帐,爆炸激起的烟尘逐渐消散,只有漫天惊鸟飞过。天造地设d秦岭在这些鸟儿心里已是不安全的存在,方圆数百里的鸟兽尽数避走。
“禀大王,荆人……击辋川之口也。”一名地理在赵勇耳边细语几句,赵勇立即向赵政禀告。
“击辋川之口?”赵政不解。秦岭有太多的山川。
“然。”赵勇道。“辋川之口,宽不过一尺,只可顺辋水出川。荆人越山岭而来,无舟楫也,故须击破辋川之口,以输粮秣辎重。”
原来如此。闻言后的赵政连连点头,他又问道:“如此重击,辋川之口破否?”
“臣、不知也。然天佑大秦,荆人不得逞也。”
刚才那记轰响已是毁天灭地的力量,赵勇也好、地理也好,都不知道宽不盈尺的辋川口怎么样了。可关中是秦人的土地,神灵受秦人的祭祀,神灵不可能不保佑秦人而偏向楚人。
秦人少有宗族概念,也越来越不笃信鬼神除非存在现实需要。但身为赵氏宗族族长的赵勇,对关中神灵素来是毕恭毕敬,牺牲玉帛,弗敢加也。他的话果然灵验,烟尘散去后的最后一道弯,满怀希望的公输忌、封人纠、巫空等人失望的看到,虽然大部分山岩都已炸垮、炸飞,可在山岩最北端,依然还有一道厚重的石墙屹立。
这一段岩壁的崖脚没有内凹,没有内凹就没办法在崖下装入火药。爆炸的冲击波扯去了一大片山岩,可外侧这些山岩看上去毫发不损,出谷之处虽不再宽不盈尺,也没宽到哪里去。
“凿出炸洞再炸?”封人纠苦笑中发问。
“不及也。”力卒已排着队进入山涧,清理那些碎石。
“那当如何?”建的事情封人纠知道,拆的事情封人纠不知道。
“或可以重炮轰之。”巫空奔过去又奔过来,几百米长的山岩被削掉了大半,只剩下川口这几米仍然不倒。“只要能轰开丈许,车马得过也。”
“重炮?”重炮就是攻城炮,楚军有一个营的攻城炮营。之前这些火炮滞留在上洛,但丹水疏通后,几万人、十几万人跟着楚军整修这条新道,道路逐渐能够通行马车和炮车。
“然。以两个连的重炮猛轰石壁,壁当垮。”巫空很有信心在几个时辰内击碎岩壁。
“速行之。”岩壁凿洞就要几个时辰,等混凝土凝固又要几个时辰,与其如此,还真不如交给炮兵猛轰。如果轰半个时辰没有效果,再凿洞也不迟。
公输忌毫不犹豫的答应,他要做的另一件事就是速速报告大王。火炮辎重关乎楚军第二天的作战,辋川道不能在定昏前后开通,这是大事。
火炮的缺席当然是大事,因为火炮的缺席,楚军不能驱赶铲水上的秦人战舟,不能在铲水上假设浮桥,等于困死在白鹿塬上。天一亮,四十万秦军就会杀过来。辋川口三十二斤重炮接连响起的时候,各师旅的将率已聚在幕府。
“臣以为我军退回山之南。”鄂乐最为着急,出秦岭已不在计划之外,何况是攻入咸阳。“大王勿忘李信四十万秦军将入南阳。”
“我军岂能无功而返!”成通大叫。下午追击赵政时,息师被秦军战舟一通攒射,死伤一两百人。“臣请大王明日与秦人相决,息师必可击破秦人,以杀秦王。”
“秦人已有荆弩!”庄无地道。“而我军火炮尚在山涧。若战,秦人以荆弩击我……”
“秦人若以荆弩击我,我军可端矛疾冲,待与秦人接兵,荆弩何惧?”期思之将妫瑕驳道。
“秦人荆弩几何,我军不知也。若秦人荆弩数百上千,我军若何?”庄无地再问。他转过看向熊荆,揖道:“若是荆弩射向大王,若何?”
“杀死不佞的箭,还未造出来。”熊荆不屑。他看不起秦国少府,也看不起秦国的工匠。诸将闻言皆笑,他身后的左史连忙把这句话写下。他不掩饰自己的想法,直截了当的道:“我军击秦,乃趁蒙恬之军未至而击,如今蒙恬之军已至,我军当返……”
“大王!”熊荆直抒胸臆,幕府中将率闻言大惊。
“大王岂能轻言退兵。”潘无命锰站起来,他膀大腰圆,身上钜甲鼓鼓,须发野草一样横生,怒的时候往往让人不寒而栗。“咸阳即在百里之外,秦王即在十里之外,只要臣能近近其百步,必可将其击杀。”
“臣只要近其两百步,即可将其射杀!”大帐最外侧的位置,有人不同意潘无命的意见。
“无礼!”潘无命对身后叱了一记,他知道是谁在说话,虽叱,但无怒意。“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大王今日退走,他日必要悔之。”
“我军今日不退,大王今日便要悔之,何须他日。”西阳之将曾珏道。
“今日悔之又如何?”潘无命怒视曾珏,“秦人杀我一卒,当死十卒。而我楚军精卒,杀秦人如杀一狗耳!”
“人岂能与狗并论!”熊荆斥道。“不佞意决,火炮、辎重不出川,只能退兵。”
“大王!!”潘无命大急,成通等人也大急,可这时候幕府里的谋士已经拿着撰写好的命令开始分发,这是如何撤退的命令。与进攻相比,撤退更需要技巧和纪律。
“臣不服!”潘无命大喊。
“臣也不服。”妫瑕亦道。
“臣亦不愿也。”成通也道。他们三人带头,更多的将率站了出来。
斗于雉见状道:“我军至此,岂能不战而退?将率不服,士卒亦不服也。我楚人惧秦人否?我楚人大败秦人也!我军若退,士气必然大落,大落之士气,如何围歼李信四十万人?我军不战而退,急急待援的赵人将如何?还有齐人和魏人将如何?大王,此天下之战也!”
斗于雉提起赵人让熊荆一怔,但仅仅是一怔,他坚持道:“这是军令,亦是王命!你等不遵?”
幕府里的气温骤升,熊荆盯着这些不服的将率,他们在他目光扫来前纷纷低头。熊荆年少,可他的威势一日重过一日,谁若是不服王命,楚人必要唾弃他。
只是眼下机会太宝贵了。八十多年前楚军撤军,没想到八十多年后楚军还是撤军。不拔咸阳、不杀秦王,不需明年,这四十多万秦军今年就会循着武关道直入南阳。而李信如果谨慎一些,四十万大军不入方城,或者入了方城也是浅尝辄止,以等待关中大军南下,那乙案也要失败,最后能实施的将是丙案。
所谓丙案,就是依仗新驻的襄、樊两座巨城扼守汉水。这也是大司马府对秦作战的原则之一:若不能以战略机动造成以众击寡的有利态势,那就择险而守、择城而战。
襄、樊二城与秦后的襄、樊二城一样,隔汉水而筑。其中樊城城周五十里,高六丈六尺(14.85m);襄城城周八十里,高四丈八尺(9.45m)。
汉水流到襄阳与白水\唐水相汇。原本往南的汉水转弯往东,往东二、三十里后转折往南、再往西,如此围绕出一个长宽皆为十五、六里d 半岛。半岛东面是原,西面是山,历史上的襄阳城依着山脚,筑在半岛中部的北面,城周不足二十里。现在修的襄阳城不但把半岛东面全包了进去,还把半岛西面的岘山也顺着山势围了一截。
两座巨城必可阻秦军于汉北,尤其是襄城,根本不能攻克。只是鄢城之战过去五十年仍让楚人心生不安。斗于雉等人绝不愿坐等秦人攻来,而是要先攻秦人,防范于未然。
熊荆的注视下,幕府里一片沉默,熊荆就要开口让诸将带着书面命令返营,明日准备撤退时,身侧有人咳嗽了一声,是右史倚宪。“大王容禀。”他道。
“臣闻之战时,先君庄王之乘左广以逐赵旃,晋人使车逆之。人惊之时,孙叔曰‘进之。宁我薄人,无人薄我。《诗》云:元戎十乘,以先启行。先人也。《军志》曰:先人有夺人之心。薄之也。’”
左右二史有进谏的职责,但他们少有进谏。只是此次事关重大,诸将很多不服,年长的右史才进谏。他一开口就是几百年前的旧事,虽无新意,却使幕府内的气氛大大缓和。
“楚人善先、善迫。入关中不战而退兵,士卒将不愿也……”
第四十章 印信
淖狡这样想,熊荆却不这样想。河水总是东流入海,不管怎么拦截淤塞,最终还是入海。这就是命运,无数人的命运汇聚成了历史。不是说历史不能改变,而是要有足够的力量才能改变。显然,熊荆没有这种力量,所以他和楚国都只能随波逐流。
明白这一点的熊荆听闻淖狡将错误往女人身上引,神情一怔目光赫然变得冷冽。他冷笑道:“赵国齐国争相贿秦,这与芈何干?他们但凡有一点点鱼死网破的勇气,又何至于今日?赵人、齐人的错不是错,寡人的错就是错?!寡人好歹收复了旧郢,存续了社稷。
要怨就怨先祖与秦穆公联姻吧!不然曾祖王父何以左右摇摆?一会合纵,一会连横,祖王父一会质秦,一会质齐,若听当年听屈原之言,何至今日。”
一旦有人攻击芈,熊荆就会被激怒。他的话太过大逆不道,左史都不敢记。怀王宁死不屈,不割地于秦,最后客死秦国让人哀怜,襄王就没有什么好推脱了。旧郢是在他手上丢失的,此时他即位二十年,却丝毫没有扭转垂沙之战以后四分五裂的楚国政局。
怀王、襄王昔日的作为决定了今日的楚国,熊荆做的已经很完美了,即便是中兴之主昭王,也是在秦人的协助下驱逐吴人,再复楚国,当时吴国也没有长期统治楚国的打算,他们本来就准备撤军的。
尽管熊荆已经做的够好,楚国也还是难以扭转大势。收复旧郢后楚国的生存空间不是更大,而是更小;局势不是更缓,而是更急;宗庙社稷不是更安全,而是更危险。
这不能责怪熊荆,他能够改变的仅仅是楚国,而不是天下。日暮途远,大厦将倾,说的正是眼下这种形势。这不是一两个人努力就可以挽回的,也不是一两个人使坏就能祸害的。
对此熊荆有心无力,不明白这一点的淖狡则极度焦急。庆幸的是双方没有因此争吵,淖狡不动声色的揖了揖,告辞退出了正寝,熊荆则倚坐在王席上,目光直直瞪着工尹刀。
“你不是说秦人铸不出火炮吗?今日何以造了出来?!”造府为王廷所有,工尹刀是熊荆的私臣。两人说话已不像淖狡那样客气了。
“此、此……”工尹刀结舌,“此白狄人所造也,与秦人无涉啊。”
“白狄人为何能造?”熊荆苦恼道。秦国不是什么技术大国,秦国少府体制也不鼓励技术创新,他们要的按部就班,标准化生产。造钜铁炮之前,楚国铸造过青铜炮,结果并不乐观。
“这、这……”工尹刀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好在他知道此事何人知晓。“钜铁府尹欧丑或知也,大王可召欧丑相问。”
“召欧丑?”熊荆眼睛转了转,主要是看一侧的时间,看罢这才道:“速召芈女公子至茅门。”
“啊?”工尹刀轻呼一声,他本想让熊荆召欧丑,没想到他召的是芈,今天可是大婚啊!
工尹刀轻呼,左右史、长姜,还有谒者也惊讶。右史道:“大王今日大婚,不可召芈女公子。”
“秦人铸出火炮,寡人召芈女公子同去造府相问欧丑,这有何不可?”熊荆不悦,淖狡指责他太过宠爱芈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大王大婚,时便要亲迎,岂能……”联姻涉及邦交,不仅关乎赵人,还关乎齐人、魏人、越人、巴人婚礼由朝臣们几经商议,最后还是将数婚并作一婚,以赢南为王后,以妫可嘉、姬玉、驺悦、巴麓为夫人,王后与四位夫人将一起与大王行同牢合卺之礼。
婚礼如此重要,可在熊荆看来不过是一场周礼表演,其中确实包含很强的政治因素,但这只有象征意义。既然是周礼,那他就表演一场周礼。周礼不是没有漏洞的,比如,周礼规定了婚礼程序该如何如何,却没有规定夫妻间房帷之事该如何如何,到底是男上还是女上,走水道还是走旱道,体外射还是体内射,这些全不明确。他有足够的空子钻。
“寡人时亲迎便可。”右史还在进谏,熊荆已起身往往外走了。这几个月造府一些机器搬了过来,他正好趁此机会带芈深入了解造府。
“大王……”右史想把熊荆拦下,可他太老,腿脚不利索幸好左史扶了一把。“大王此非礼也!”看着熊荆的背影,他还是大叫了一声。可惜熊荆头也不回,很快就下阶去了。
造府在城北,芈氏买下的那十五里地在城南,熊荆要出纪郢南门、过扬水之桥方可抵达那座还在建造的小邑,之后才能带上芈入城前往造府。时间不过是隅中,距亲迎的时足足有四个时辰。右史反对他只是不希望他在成婚当日与芈相见,但熊荆偏要在成婚当日与芈相见。
车驾出王城时,消息才传到六英宫,赵妃想阻拦已经不及。儿子从齐国回来后虽然和往常一样每日请安,但却不再像以前那样说笑,问安只是问安。
自己深爱的男人今日要娶别的女子为王后,芈从一起床就竭力不想这件事情,可越不愿想就越是想。还未装饰好的寝宫则让人心烦意乱,她忍不住呜呜哭一场才开始洗漱,早食后,听到哭声的芈霓和芈椒连忙拉着她去折柳踏青。
踏青就在小邑之侧的扬水岸边,芈霓的伤还未痊愈司败判罚她苔刑,背上抽了五十荆条。每一抽都是血肉模糊,昃离补都补不过来,最后只能作罢,尽量清理创口以免感染。
“为何这小邑……”十五里地是方十五里,如果是正方形,那是个边长一千五百一十八米的城池,然而谁也说不清这座小邑到底是什么形状。
“这是,”芈皱眉,她不愿想起熊荆,可免不了想起。芈霓见状一脚踩在芈椒屦上,示意她不可再问。芈还是说话了:“大王说此为棱堡。今攻城有火器,城池已无用,故而当修筑棱堡。旧式城防皆以高大见长,棱堡则以低矮、以交错火力见长……”
从齐国回来芈完全变了一个人,不是以前娇弱女公子的模样,变得会骑马、会射箭,芈霓芈椒羡慕的很。她说的话诸人也听不太懂,比如现在,谁也不知‘火力’是什么东西。
绿柳之下,芈越说就越想熊荆,说着说着眼睛便朦胧了。芈霓正不知如何劝慰时,芈椒这个丫头片子大喊了一声:“大王!”
“不许胡言。”芈霓斥道,等她转过身,她也怔住了,熊荆正含笑而来。
“大王……”芈抽泣着奔向男人,没有行礼直接投到他怀里。旁人全都退散,不想走的芈椒也被芈霓拉走,青草萋萋的扬水之畔只剩下熊荆和芈两人。
“委屈吗?”怀里女人的心情熊荆完全能体会,他安慰道:“我与你淫奔到临泽里成婚时,彼等也是这么难受的。”
“大王。”说起临泽里芈便想到那天夜里两人翻墙狼狈而逃,终于破涕为笑,她和男人已经是夫妻了,早于赢南等人同牢合卺,同床共枕。她才是正妻,她们全是妾室。
“不哭了。”看到女人笑,熊荆才说起正事。“与我去造府,去完再回来。”
熊荆小心翼翼不说回来之后,芈也小心翼翼不问回来之后。两人手挽着手上了马车,过扬水直趋纪郢。造府在纪郢东北,马车沿着城外官道直驶东北门。下车的时候,芈的发髻重新挽笄,白皙的颈上布满了红点,随行诸人知道马车里发生了什么,可全装作不知道。
钜铁府内工尹刀欧丑早在等候。冶铁之前欧氏铸造的那些宝剑其实是青铜剑,所谓‘夫纯钩鱼肠之始下型,击之不能断,刺之不能入’,是说纯钩剑、鱼肠剑是铸造出来的,只有铸造的剑才有‘下型’之说,如果是锻造的,那就没有‘型’,没有模范。
秦国以青铜铸出火炮,这也很出欧丑意料,此前他也认为秦国不可能铸出火炮。他与工尹刀一直等着熊荆,眼见马车匆匆而来,还未下车他就揖道:“臣欧丑见过大王。”说完忽见熊荆身后跟着一身女服的芈,不由一愣。
“此芈女公子。”熊荆不在意欧丑发愣,他从未带女子来过造府。言毕他又向芈介绍欧丑:“此钜铁府府尹欧丑。”
“大冶师名满天下,请受芈一拜。”芈对欧丑肃拜,欧丑仓促回礼。熊荆再示意长姜上前,道:“从今日起,芈女公子可随意出入造府各府,代寡人巡视造府。这是印信。”
长姜奉上一个金印,这是王廷、朝廷清算分家后铸造的印信,放在正寝一直没用。严格说起来只有持有这枚金印之人才能巡视造府各府,熊荆如果没有金印也不能入内,尤其是最机要的钜铁府。只是造府门禁并不严苛,大门阍者若敢阻拦王驾,府内大工师也会命令他放行。
“臣等敬受命!”大王将金印授予芈,工尹刀等人心中惊讶也只是惊讶。熊荆可以将巡视督造之权交予任何人,芈女公子名义上是女公子,实际早与大王有夫妻之实,说不定什么时候她便产下楚国的长公子。
第四十一章 剧毒
做技术的人没有那么多脑筋,大王说是芈女公子就是芈女公子,欧丑等人浅浅回礼,而后将熊荆芈迎入钜铁府内。
朝廷、王廷都从寿郢搬到了纪郢,造府除去大部分难以搬迁的生产部门,剩下一些陆陆续续都搬了一些过来。钜铁府搬过来的主要是机加工部门,主要是制炮部门。这是正朝强烈要求的,交质事件后,火炮部门放在寿郢大臣们不放心,非要在眼皮子底下不可。
雾霭般的蒸汽弥漫于工棚之中,每隔几分钟便传来钜铁府十吨冲锤的轰响,煤铁水汽的味道很容易让人想起了老式的绿皮火车。只是,远没有那么先进,展现在熊荆眼前的是一台变异了的纽可门蒸汽机。
它的气缸是陶瓷制的,没有镗床的情况下,造府工匠认为只有便于加工的陶瓷才能达到大王所要求的气缸、活塞的精度。这或许没错,但陶瓷除了不耐摔外,与下方锅炉的气管就不好连接了。如果气缸是铁的,那铆接皆可,现在气缸是陶瓷的,只能用铁丝扎紧包了牛皮的气管。正因如此,每次锅炉向外排出蒸汽将活塞上冲时,工棚里就气雾弥漫,一如澡堂。
锅炉蒸汽把气缸里的活塞推高,跷跷板一样的悬臂右边开始升起,左端下降,硬连接在悬臂左端的铁臂推动太阳行星齿轮旋转,齿轮则带动轮轴旋转。当活塞升到最顶点,蒸汽做工完毕,气缸内底部的一个阀门自动打开,气缸内排气,活塞急速下降,也就拉着右悬臂下降,而连着太阳行星齿轮的左旋臂则上升,带着轮轴旋转一圈。
蒸汽机给工业带来了变革,给航海也是一样。帆船是熊荆所爱,蒸汽时代的大舰巨炮他也有着浓厚的兴趣。眼前这台经过瓦特改良过后的纽可门式蒸汽机就是在他的指导下造出来的。陶尹负责生产气缸、活塞,最优秀的轮人协同玉匠,负责生产齿轮和轮轴,锅炉由工尹刀监督生产,由青铜铸造,大夫公输坚负责把这些东西连接起来。
可以说,是整个造府的力量制造了这台并不原始的纽可门式蒸汽机。工匠当中有些人明白这台机器的价值,有些则以为这是大王的另一个玩物,不知这个不断冒气的东西能干什么。
蒸汽弥漫,悬臂起伏,轮轴旋转,连芈也看懂了的东西,熊荆却看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哐!,右悬臂落下的时候,陶瓷做成的气缸猛然炸裂,众人大骇间,身侧的环卫赶紧将大王挡在了身后。
“请大王回宫,请大王回宫。……快,灭火、灭火!”工尹刀惊慌的语气中带着些沉稳。他不是第一次经历气缸破裂,请大王来观看之前,气缸已经破了好几个,这个支撑的最久。
气缸破裂后蒸汽弥漫在整个工棚,熊荆没走,依然在蒸汽里站着。须臾,锅炉灭火之后,散去蒸汽的工棚里方能看到人影。
“谁把气缸做成陶瓷的?”提前两千年造出蒸汽机让熊荆很是激动,这标志着楚国即将进入蒸汽时代,谁想还没有激动多久,气缸就炸裂了,他问话是咬着牙的,杀气毕现。
“臣死罪!”一干工匠跪下来,工尹刀也在其中。他顿首道:“是臣让人把气缸做成陶瓷的。”
“你?!”熊荆还是大怒,“你就不知道陶瓷一砸就碎?”
“臣……”工尹刀有苦说不出。熊荆交代的时候并没有说气缸要用钜铁,而是一直在念叨没有镗床、没有镗床。他依照简易图纸让众工匠想办法,工匠们也讨论过钜铁、青铜等材料,可气缸要与上下活动的活塞达到毫无间隙的紧密,以目前楚国的加工能力根本就做不到。
倒是陶瓷加工简易,完全可以先烧出活塞,再用活塞加工气缸泥胚,如此就是大王要的‘毫无间隙’了。陶瓷易碎大家也想到了,因此气缸壁烧的很厚,没想到还是撑不住。
“禀告大王,臣等不知气缸必以钜铁制之啊。”有人终于说出了实情,
“不知?”熊荆正在火头上,“你们的脑子呢?陶瓷一砸就破,你们的脑子让狗给吃了?”
发火是熊荆最近一段时间常有的事情,下雨天本就惹人厌烦,而且秦赵两国本月即将会盟,秦国可能又要攻伐自己。闻此消息那帮魏商、郑商全都离开了郢都,国债之事再无着落。
国债就是钱,新政,没钱新政个球!
“王弟。”芈也察觉到了熊荆这个月来极为易怒,每每熊荆怒时,她便拉着他的手,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哪怕他的手常常四处乱摸,她也毫不介意。现在众目睽睽,她只能低语喊熊荆一声,让他止怒。
身后这一声呼唤确实让熊荆止住了大部分怒气,他道:“陶瓷不行,必以钜铁,青铜也可。你们说说,如何造出这气缸。”
没人敢说话,众人都等着工尹刀。其实工尹刀也没有好办法即便十八世纪初的英国人也没什么好办法,当时最大口径的大炮内径也就是七英寸(17.78cm),小于这个尺寸的气缸可以被膛制出来,大于这个尺寸的气缸那就只能铸造了。
“臣以为,只能铸造气缸。”工尹刀毫无例外的想到了铸造,这是唯一的办法。“只是,铸造之气缸不可用也。”
“为何不可用?”熊荆追问道。“铸造了吗?气缸在哪,搬过来看看。”
气缸很快就搬来了,阴雨天工棚内光线不明,燎火被点了起来。熊荆身材瘦小,他很失礼的整个人钻进了这个铸造成型的气缸。气缸不是钜铁,而是由匠人最为熟悉的青铜铸造。看到缸内坑坑洼洼的气孔、木炭、铜颗粒、铜渣,熊荆就知道这个气缸肯定是用不了。
“臣以为,气缸非受力之物,只是受气,陶瓷易造,施以厚釉,当光洁紧密。”熊荆看到青铜铸造气缸是绝望的,工尹刀当时也是绝望的。“谁想陶瓷易碎,受气亦是不行。”
“镗床!必须把镗床造出来。”熊荆手拍在气缸上,铜缸咚咚作响。
“大王,镗床是何物?”工尹刀不止一次听说镗床二字,这次大王再说,他不得不问。
“镗床?”熊荆苦笑:“我也不知镗床是何物。我只知镗床可加工气缸,精度在一毫米左右。”
“大王,”鸭公桑的碟说话了,“小人以为气缸当铸造,再行打磨。”
“打磨?”气缸内壁坑坑洼洼,还挂着数不清的杂质,熊荆对这个时代的铸造气缸是绝望的。
“正是,大王可知,玉府的玉便是琢磨出来的。”玉尹也道。“此气缸看似不平,琢磨之后便可平整。请大王予此缸与玉府,数年之后,必当平滑。”
“数年?”熊荆听到数年就头疼,可不琢磨又不知道镗床的式样,又能有什么选择呢。“好,就依你,气缸交给玉府琢磨,务必打磨的紧密无缝,不能漏气。”
“臣领命。”玉尹高应了一声,声音带着些许骄傲:别人做不了的事情,玉府总能做成。
“这件事陶瓷府就不要参合了,气缸用陶瓷真的做不了。”熊荆又看向陶尹,如此说道。
“臣领命。”陶尹应声就显得沉闷了,他只能回去玩混凝土。
“所谓镗床,便是可把铸件内壁膛圆、膛光滑之物。以后气缸皆以钜铁制造,造府已有加工钜铁之刀具,只是缺少加工的办法。你等回去想想,这膛内壁之器当是如何。”熊荆最后交代道,他对镗床的定义没错,就是不知道威尔金森的镗床是什么样子。
“工匠各觅其法,错了就错了,何必动怒。”回去的马车上,芈与熊荆同处一室,史官都在外厢。熊荆枕在她的**上,手摸着她的小蛮腰,说不出的香艳。
“他们居然用陶瓷造气缸,”熊荆气已经消了,“真是气死我了。”
“你催他们那么急,琢磨铜器要好几年,不用陶瓷若之何?”芈笑道。“王弟何必急于一时,祖太后说过,再急的事情也得慢慢来。”
“祖太后?”在芈口中,祖太后就是天。他随即想到了芈的婚事,问道:“若我把赐婚给了项氏,祖太后是不是要大怒?”
“自然是大怒。”芈看着熊荆,重重叹息道。“王弟就不能遂了祖太后的意?姐姐不嫁入秦宫,你就不担心我等……”
芈嫁入秦宫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保持楚系外戚的权力传承,不然,这一世之后,下一位秦王即位,楚系外戚将彻底失去在政坛上的位置。
熊荆自然知道这一点,可他除了庶兄之外,最多加上个芈,对楚系外戚并无好感。最让他生恶的便是鄢郢之战。那时候芈太后还未失去权力,魏冉也还是相邦,鄢郢之战是在他们执政时打的。一如伍子胥,对楚国伤害最深的永远是楚人,因而他对楚系外戚有着深深的恶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