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敌人
青铜冶炼对楚国已是过去式,随着焦炭生铁的普及,青铜对关东各国同样成为过去,只有王宫贵富之家还在使用青铜,名之曰宝器。造府引领的技术进步直接将半个天下带入钜铁时代,可火炮又将青铜拉了回来。
秦国铸出了暂时不炸膛的青铜炮,那只要再进一步:知道火药的主要成分是硝石,并知道用重结晶法提炼硝石,就迈入热兵器的门槛了。难道十年后楚秦两军会举着火绳枪对射,隔着几百步用火炮对轰?这画面不要太美。
往好处说,楚秦之间的战争虽然只有短短十年,但带来的技术进步超过以前几百年。马镫、具装骑兵、矛阵、钜铁、火炮、炮舰、航海……,这些真要普及了,军事技术直接飞跃两千年,达到片战争前的东亚水平,两军以后必然排队枪毙作战。
军事技术领先,加上秦后所没有的总体战体系,以饕餮级货船为运输工具,碾压全世界完全没有压力,希腊人、罗马人将缩在城池里瑟瑟发抖。当火炮轰烂城墙后,他们便彻底完蛋了,到时候战功以大洋马计价,先登之士赏赐一百名大洋马。
然而,这些要楚国继续存在才有可能。海外领地历来是难以控制的地区,只能分封,也就是殖民时代的自治,中央统治是象征性的。屁股决定立场,在中央拥护朝廷的人一到海外肯定反对朝廷,周人、汉人,英国人、日本人,古今中外莫不如此。
秦国容许‘道’、‘属邦’这种非郡县的纯在,那是因为两者不会威胁统治,最重要的是他们是蛮夷。生活在道与属邦的秦人依旧受秦法管束,且规定父母只要其中有一人是秦人,产下的子嗣就是‘夏子’。‘夏子’受秦法管理,政治地位与属邦之民有天壤之别。
熊荆当时看到这条秦律时心里便想:这制律之人到底有多恨秦人啊!
属邦之民生下来就有爵位,犯罪后秦律明文规定属邦之民可直接用钱赎罪,不像秦人需要通融官吏才得以赎罪。真这样,哪个属邦女子会嫁给秦人?哪个属邦男子又会娶秦女?
不但不嫁不娶,秦人还很可能会想尽一切办法冒籍。一旦冒籍成为属邦之民,便成了拿绿卡的洋大人、满清时期的黄带子。这样的黄带子走在秦国大街上,三等秦人、四等秦人岂不诚惶诚恐,作鸟兽散人家杀人按秦律可花钱赎罪,你杀人却要弃市枭首,谁敢惹?
但转念再想,熊荆又忍不住深深点头:制律之人实在是高,实在是高!
看律令万万不能将自己代入庶民角色,代入庶民角色,很多律令很难理解,不但很难理解,反而会产生一种抱怨:前三排为何如此愚蠢云云。统治者本不把庶民当回事,也从不考虑庶民的福祉,你却自作多情说律令政策不为我考虑,这是鸡汤中毒后的公主病吧。
秦国宽待巴人、戎人,但决不允许秦人借冒籍、尤其是娶嫁变成巴人和戎人,所以秦律规定父母任何一方是秦人,产下的子嗣都是秦人。不然娶一个属邦女子、嫁一个属邦男子,产下子嗣就成了属邦之民,其政治地位远远高于秦人,然后满大街全是杀人不偿命的满清黄带子和拿绿卡的洋大人,这国家还怎么治理?
属邦之民与黔首如此处置,海外殖民也会以同样的逻辑处置。黔首们跑到海外自治了,犯法不要连坐了,再也不敬畏官吏了,那还不如不殖民。不殖民对朝廷官府没什么损失,殖民反而是成为统治的威胁。
楚国形成今天的政制是历史必然,熊荆想改变也无从改变,他也只能因势利导,索性分封承包算了。要死大家一起死,要活大家一起活,不然他前脚把芈姓贵族清理完,后脚赵政就把他清理完。
他希望天下能多国并存,现实却是天下一统,且不可能由楚人一统。
楚人就是楚人,是与秦人、赵人、齐人、魏人……相互对照的存在,楚人的存在无时不刻提醒着六国余民:你们是秦人,你们是赵人、你们是齐人、你们是魏人……,你们全是亡国之民!
身份认同是一个国家的基石,没有身份认同,法统无法建立。楚人的统一只能是项羽式的分封,即便再一次郡县化,也会被六国余民反抗。不要忘记这不是‘福手福脚[注19]’的隋唐,不是‘我有天灵盖’的大宋,也不是‘水太凉’的江南,更不是‘量中华之物力’的满清,这是动不动就大败胡人、驱胡人于千里的先秦,最后实际还将是分封性质的羁糜。
同时郡县化必然会遭到所有贵族的反对,郡县化的结果是朝廷独大,朝廷独大下一步要做的自然是削藩。贵族们再怎么白痴也混了几百步,天下游士遍地,这点政治常识连八岁小孩都知道。
而如果将楚国政制推而广之,六国县邑也实行外朝制度。这同样会遭到各氏贵族和誉士的强烈反对菲律宾如果并入美国,投票的天主教徒多了,新教徒多数的国会势力必要重新洗牌,所以菲律宾如果不能作为殖民地存在,宁愿她获得独立。
说到底,只有内部权力重重制衡的楚国才可能殖民全世界,秦国没有殖民的可能,只有禁海烧船的可能。秦国的军事技术提升将是楚国的灾难,也是天下的灾难。
这就是坏处。不可避免的坏处交质后两个月就铸造出火炮,秦国少府交质前没有尝铸造火炮熊荆死也不信。泥模的干燥耗时几个月,秦国少府最少在交质前两个月就已经实际尝试铸造火炮了,不然不可能这么快铸出。
白狄人铸造出来的火炮耐用吗?这个问题欧丑也不知道。钜铁府用纯锡铸造的青铜炮寿命只有六、七十发,六、七十发之后火炮尾部就会出现裂纹。
欧丑的回答让熊荆心里开始发凉,不管寿命如何,秦人能铸造出火炮就是噩耗。他不由想到了那些白狄人,还有亚里士多德四世。白狄人是一个意外因素,有他们在,计划好的事情便会出错。
熊荆如此着想,他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以为楚国的敌人只是秦国,白狄人仅仅是秦国少府雇佣来的工师。真实的情况是巴克特里亚政变后,国王攸提德谟斯与塞琉古议和以共同对付帕尼人,而楚国与塞琉古交恶,秦国与巴克特里亚交好。
加上红牟的红洋舰队正带着八千雇佣兵横扫盛产香料的阿拉伯半岛南部和索马里半岛,同时封锁波斯弯和亚丁湾航道,没收、扣押这个时代只能沿岸航行的贸易船只和货物。楚国很快会与印度交恶,很快会与埃及交恶,楚国真正要对抗的将是整个已知世界。
“请大王返宫,儿回去了。”下午,杨柳依依的扬水水畔,马车里犹带笑容的芈轻轻吻了男人一口,随即想下车返回小邑。
“不急,时辰……”熊荆一不小心把欢笑的气氛给破坏,将两人拖入现实。他在心里暗骂自己太蠢,嘴上则道:“回去后速告金陵,勿要再用铜器。”
“恩。”芈答应着,尽量保持笑容不变。
“你说……”熊荆没话找话的把她拉住。“此事是否要告知天下,告知他们宝器之中或多或少都有铅,而铅有剧毒?”
“啊?”芈有些错愕,“这是国事,国事……”
“楚国从未禁止女子干政。”熊荆很高兴能把她的注意力转移过来。“但从未有女子干政。”
芈不太明白男人的意思,微微失神后她道:“此事告之于天下,秦人当知。秦人若知……”
“秦人知道又如何?”熊荆刚才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想听听女人的想法。芈所不知道的是,男人心里还在想着另一句话:‘女人当家,房屋倒塌。’sb如是说。
“秦人知道便可铸出……”芈直觉上反对此事让秦人知道,可往深里想,秦人已铸出可用的火炮,最少白狄工师知道青金之中有锡有铅。不管这些火炮寿命是欧丑说的六、七十发,还是一、二十发,都表明秦人能够源源不断得到可用的火炮。
从这个意思上说,告不告知已经没意义了。可为什么又要告知呢?秦王每日食用含铅宝器烹煮出来的肉羹,难道不是对楚国有利吗?芈秀眉微蹙,她在思索,熊荆爱看她认真思索的表情,又吻了她。
“儿不解。”芈道。“然伤未及死,如何勿重?若爱重伤,则如勿伤;爱其二毛,则如服焉。楚国与秦国……”
芈是读过书的女子,她说的是楚宋泓水之战时宋军司马子鱼反驳宋襄公不重伤、不擒二毛的话。‘(敌人)受伤却还没有死,为什么不能再杀伤他们?如果怜惜(他们),(不愿)再去伤害受伤的敌人,不如一开始就不伤害他们;怜惜头发斑白的敌人,不如(对敌人)屈服。
她说话时熊荆连连点头,等她说完却出乎意料的问:“谁是敌人?”
第四十三章 侍寝
直到夜幕徐徐落下,芈都在思考男人最后问的那个问题:谁是敌人?殊不知熊荆这样问的主要目的是希望她今天晚上不要乱想、不要再哭。芈果然没有乱想,没有再哭,可当夜幕落下,回过神来的她想到今天男人将要迎娶她人,眼泪霎那间又流了下来。
睡梦中的熊荆抱着寝衣,头脸全蒙在寝衣里,仿佛这软绵绵的寝衣就是芈。梦中,他让芈靠着墙将**马成标准的一字,然后注视着她的美丽眼睛,从最上方白玉般的隐隐透出静脉的细腻脚踝开始把玩亲吻,然后接着亲吻凝脂般的小腿,亲吻膝盖和敏感的窝……,当他吻到大腿腿根的时候,却被人叫醒了。
“何事?!”好好的春梦被人打断,熊荆非常不悦。
“大、大王……”便是长姜也吓了一跳,有些结舌。
“何事?”熊荆怒气稍歇,又问了一句。他没有迅速的起身,因为不便起身。
“敬告大王,成通急讯。”室外是郦且的声音,他不敢入室,担心室内床榻上有女子。
“他有何事?”熊荆起了身,不过只是坐在床侧,没有站起。
“成通言,随师已下荆紫关。”室外的郦且犹豫了一下才说出这则让熊荆不悦的消息。
“啊?!”熊荆震惊的不再顾及什么礼仪,站起后任由下身挺立。“他为何拔下荆紫关?此前之策,攻拔荆紫关当在三、四日之后,不然秦军提早回援咸阳。”
“确也。然成通急报,随师已下荆紫关。”随师的妄动郦且也很无奈,这打乱了整个计划。
攻拔商密只是表示楚军有西进的意图,拔下商密后不立即西进,咸阳又会产生侥幸心理南郡、南阳,还包括汉中(顺汉水可直上汉中),而汉中又关乎巴蜀以及黔中。秦国真要割让南郡和南阳郡,等于整个南方都要失去。
只要楚军西进的意图不明显,更确切的说只要武关还在,秦军就会继续南下,以夺回南阳郡和南郡,并解除汉中的威胁。随师虽然没有破武关,但破了荆紫关。荆紫关相当于武关的一半,只要溯丹水再行两百里击破竹林关,那武关也就无用了。
竹林关往北一百二十里,就是商邑(今丹凤县)。商邑是商鞅以前的封地,其在武关身后八十里。楚军如果到了这里,武关守与不守已没有什么必要。
而商邑是上洛(今商洛)商邑盆地的东南端,往西北走就是秦岭。丹水出自秦岭南面,霸水则出于秦岭的北面。虽说上洛过去到蓝田还有一个关(今牧护关),但关并非什么险峻关塞。武关一下,接下来基本就是直趋蓝田了。
侍从帮熊荆穿衣,他心中再无半点春梦的绮念。“当若何?”他问。
“臣……”懊恼是懊恼,可拔下荆紫关是既成事实。郦且是理智的人,既然已是事实,那就只能将错就错。“臣以为,既然如此,便只能一鼓作气,再拔竹林关。
竹林关在荆紫关两百里外,水道中段又近武关,武关水在此汇丹水也。若武关秦军南下,扼守河口,或又阻塞水道,于我大不利。唯有一鼓作气速速拔下商邑,方可罢兵。”
“混账!”寺人端来的洗脸水太热,熊荆烫的喝骂了一句。水烫,更多则是因为整个战争计划都要因此而调整。“他成通……”
接受现成事实是个非常困难的事情。无心洗漱的熊荆控制着自己坐了下来,开始冷静考虑提前拔下荆紫关会造成那些影响,该如何补救。“从商密至商邑,水路需几日?”他问道。
“如今丹水水满,一旦设毕航标灯塔,日夜兼程只需一日半,只在白日行军则需三日。”郦且答,说完他又道:“即便未设航标灯塔,从荆紫关攻拔竹林关再至商邑,三百五十里也不过五日。我军骑兵已屏绝水路要道,武关秦军知荆紫关失守,或在五日之后。
咸阳需等我军拔下商邑,才知我军已绕至武关腹背。等咸阳君命传至李信军中,或在七、八日后。此时秦军已出崤塞,入韩地也。”
既成事实下,郦且力主顺势而为,因此把秦军的反应时间拉长。荆紫关到武关不过一百五十里,斥骑一天可至,斥候走山路两天可至。秦军有飞讯,虽然传输的消息有些少,但武关失守如此大的事情,肯定会有特定的传输符号。
可以说,只要确认楚军出现在商邑,咸阳一个时辰内就会知晓,最多在第二日做出决策,然后用飞讯命令秦军转向。整个过程只需要三天,不会超过四天。
飞讯的出现、哪怕是山寨版飞讯的出现,对战争带来的影响也是革命性的。楚军享受飞讯带来的好处,也承受着飞讯带来的恶果。
秦军一旦转向,情况就会变成秦楚两军的一次赛跑:秦军从三川郡出发,西进救援咸阳。因为这几天秦军都是由北向南行军,接到转向命令时距离咸阳不可能超过八百里,最多也就是是七百多里。这段路程即便是陆路行军,也不过十二、三天;
楚军从商邑出发(前提是三、四日内,楚军能够前后夹击,以歼灭驻守在武关的数万秦军),舟行百里到上洛,再从上洛北进,陆路行走一百五十里到蓝田,期间还要击破关。
蓝田是大战之地,最少有二十万秦军会聚集在蓝田以阻拦楚军。击溃这二十多万秦军,还要在秦军舟师的威胁下于霸水、渭水上架起羊皮筏浮桥,再走一百五十里才能抵达咸阳城下。
商邑到上洛舟行百里只要一天;商洛到蓝田一百五十里多是山路,行军就要四天,加上破关,假设为五天;蓝田再大战一天;以火炮掩护工兵在霸水、渭水上架桥,一百五十里到咸阳需时三天。这就已经是十天了,然后用最后剩下的两到三天拔下咸阳?
宛城幕府,估算完时间的熊荆看着斗于雉、郦且、庄无地、淖信等人,道:“你等以为,此当如何?”
已是楚历六月,夏至早过,已入三伏。城墙环绕的宛城没有一点风,午后到黄昏这段时间异常燥热。知了不绝的叫声下,驿馆内的秦国副使芈仞正在与熊启喝酒。
祖父芈戎还在世的时候,芈氏在秦国还有些威望,芈戎一死,除了留下个空爵,芈氏除了靠祖太后芈棘、靠整个楚系外戚,几乎没有任何影响力。封君的爵位二世而收,等父亲芈昌一死,再无起色的芈氏将与黔首无异。谁也没想到这样渐渐没落的家族,男子无甚作为,倒出了一个名动天下的女子。
芈仞真不知道自己应该哭还是应该笑。自己的女儿秦王想娶,楚王也想娶。好在如今秦王妥协,只要楚王同意,女儿就能光明正大的嫁入出宫为后。因此他特别在意秦楚两国是否能议和盟好,唯有如此,他才是楚王的外舅,才能重振芈氏的声威。
“王弟只愿收复故地,并无伐秦之心。”芈仞不是自己人,熊启不敢对他说实话。“秦楚一旦议和盟好,王弟便要加冠……”
“加冠?”芈仞奇怪道。“荆王尚不及二十,如何加冠?”
“天子诸侯十二而冠。”熊启说着说着哈哈笑起。“再说儿美甚美甚,王弟甚急甚急。”
熊启是过来人,他看着赵政长大,知道年轻人的心思。芈仞听闻笑声心里和是不适。女儿是父亲的宝贝,女儿不管嫁给秦王,还是嫁给楚王,他都不舍。
“然则,”熊启转折了一下,“楚国之事非决于王弟,乃决于郢都正朝。若正朝执意伐秦……”
“如何?”芈仞急问。女儿嫁谁都是嫁,可秦楚是否能议和关乎芈氏的命运。
“那便议和不成,战事再起。”熊启再无笑容,只有凝重。这种凝重在旁人看来是忧心战局,实际他忧心的却是秦国的未来。熊荆攻入咸阳后,废赵政、立扶苏,他将成为秦国的相邦,一直扶持扶苏到他加冠亲政。
这样的秦国将发生大变:在内,将会尽去官吏、清楚奸人,并将郡县封给赵氏宗族和秦军中善战的将率。在外,那就是与赵、魏、韩、楚重新划割边界。
与赵国以太行山为界并无问题;魏韩两国则有些麻烦,主要是崤函谷道。楚国不介意秦国保留河东之地,但必须交出崤函谷道,最大的容许就是保留桃林塞(今潼关)。桃林塞以西归秦,桃林塞以东归属韩国或魏国。
与楚国是最麻烦的,熊荆认为朝臣很可能会以秦岭作为两国分界。在东面,那就是上洛以南归楚国,西面的汉中、巴、蜀、黔中、巫等五郡不再为秦国所有。楚国实际上也是取上洛以南的南阳郡和汉中郡,巴、蜀、黔中、巫郡以及包括楚国自己的苍梧郡、旧越地,都会交给战争中有功的越人部族。
如此下来秦国能保留的地方由西到东,分别为陇右郡、北地郡、内史(关中)、上郡、河东郡、上党郡、以及河东上党北面的太原郡。上党和太原此前属于赵国,河东以前属于魏国。秦国势弱,赵魏国休养生息后必然再起战端。
第四十四章 夫人
人争名位如兽争食物,寝宫内的战场不见戈矛,可险恶未必就弱于两军厮杀。争宠、怀孕、产子、立储……,真正能从无数美人中脱颖而出,成为王后、太后,那是千难万难。
芈莼是美人,美人不管入不入王宫,便是普通权贵人家,也是要设法争宠得幸。在她看来,芈空得大王宠爱却不善于利用,简直是愚蠢之极。她是个买来的美人,本不敢多嘴,现在芈氏族长已决定要将诸女外嫁,她就不得不多嘴了。
她的话说完芈椒和芈葵双眼放光,她们确实和芈的身材有些相像,她们的母亲与芈母亲一样,也是燕赵交界处的女子,皮肤白皙、双腿欣长。余女则灼灼的望着,眼里全是羡慕的看着两人,根本没有看到芈越来越冷的目光。
“出去!”芈冷声斥道,目光逼视着芈莼。芈莼心中一凛,张张嘴想争辩最终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礼了礼轻轻退了出去。
“你等也出去。”芈莼走后,同为美人的芈薇、芈芝、芈荇三人也被芈斥退,大室里最后只剩下一堆玉石和蔬菜。芈椒、芈葵眼里仍然满是希冀,胆子大一些的芈椒甚至想上前几步央求芈,可惜她被芈霓一把拉住。
“贵者为贵,贱者为贱。芈莼所言贱事,你等真欲为之?”芈朗声道,打量着身前十一个侄娣。芈氏男子少而女子多,比她年长的姊姊、侄女早就嫁了人,她们最终留在了秦国。
“大王常言,为人当本分。以贵者之尊行贱者之事,他日必悔;以贱者之身仿贵人之行,百死一生。芈莼所言乃欺哄大王,如此争宠若被廷理所知……”
“宫帷之事,廷理何以知晓?”一人飞上枝头,众侄娣却要回家嫁人,芈珂不服。
“廷理为何不晓?”芈看着她发笑。“且不说芈莼就是赵女,宫中赢南已是王后,你以为她对芈氏会视而不见?你以为赵人不知邑内之事?”
“姊姊之意,乃赵人知我邑中之事?”芈有些不敢相信,又隐隐有些相信。
“赢南是赵国公主,赵国自然希望她为王后,产下子嗣为楚国太子,他日好请楚国出兵以复赵国。”芈道。“此事关赵国宗庙社稷,如何不欲知邑内之事?”
一个家族要和一个国家斗,一个外室要和楚国太后、楚国王后斗,这便是芈眼下的现实秦赵两国的战争以一种别开生面的方式在楚国延续。
面对这样的现实,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不奇怪。她给王父芈昌的信中,也反复强调芈氏族内要先行自查自清,若有犯律之事,务必禁止甚至是自告,以免被赵人所趁。其他事情或许还有办法,这种事情完全没有办法,这里毕竟是楚国。以楚律杀人,刃不见血。
“正朝已颁王令:芈姓女子不得为妾,楚国女子今后亦不得为妾。正妻杀妾,与杀奴无异。你等侍寝之事大王根本不允,行芈莼之计,大王必不悦。此争宠还是失宠?”芈再问道,说话间又将还蹲在地上流泪的芈菱扶起。
“朱逐出身卑贱,然此人以贱者之身仿贵人之行,百死而存一,乃大司命庇佑之人。其妻亦生于卑贱,然朱逐富贵后并未抛妻别娶,可见其人之诚。如此丈夫,有何不好?”
“姑姑……”芈菱被芈扶起时依旧在垂泪,她很不甘心嫁给朱逐,但以父母之命,她又必须嫁给朱逐。芈相劝,她听着听着又哇哇大哭起来。
“告庙需三月之久,你若不愿,姑姑接你回来。”芈见她哭得厉害,出言保证道。她这句话打在芈菱的心口,芈菱一时发怔,哭声居然止住了。
以先秦婚俗,告庙不可同床,但是隔壁,女子在大室,男子在侧房。男方三个月若是不满女子,可以包退;权力是对等的,如果女子三个月相处不满意男子,同样可以自行离开。她的车驾告庙期间一直停在男方家中,直到告庙后男方请这些车驾离开。
三个月是不合床的试婚,男女都可以退婚,像姜小白那样打上门的新婿非常少见。芈深得楚王宠爱,芈如果出面接人,朱逐肯定是不敢打上门的。
芈菱是渐渐不哭了,其余诸女又燃起些希望。如果芈菱可以如此,她们也能如此,不能嫁入王宫,但最少能找一个符合心意的男子。芈霓却道:“朱逐乃朱方邑之誉士长,王父许娉于他,必有……”
“誉士长又如何?此事我将禀于王父。”安慰完芈菱,芈坐了下来,抚弄几案上那把筑。她没有用竹尺,而是直接用手。筑音悲惋,调子则是谁也没有听过的怪异调子,诸女闻之一时噤声,很快芈便合着筑音唱了起来:“
依稀往梦似曾见
心内波澜现
抛开世事断愁怨
相伴到天边……”
小邑里筑音悲凉凄婉,芈悲歌;王宫内亮如白昼,宾客侍者喜气洋洋,除了身为新郎的熊荆。他勉强挤出些微笑,以不使婚礼的气氛太过违和,然而明眼之人还是能从他规式化的举止中看出他的抗拒。只是这重要吗?
三个月后就是告庙,告庙当夜便将将合床,合床很快就能孕子。孕子产下王子,寝宫也就没有他什么事了。最多是在众王子中选一人为太子,再拜何人为太子太傅。
从聘娶到孕子,从孕子到立储,君王只能保证血脉是自己的,除此以外什么也不能保证,这就是周礼。而熊荆想要的是打破周礼,像孔子删《诗经》那样重新删定,以为楚礼。
“食礼毕,。”婚礼寂静,只有担当宾者屈遂的声音。此时同牢已经结束,瓠瓜送了上来,清酒倒在瓠内,泛起一些细小的白沫。
“请大王饮合卺酒。”屈遂喊了一声饮,满面通红的赢南转头看向熊荆,礼了一礼。熊荆嘴角勾起些笑容,没有答话,也没有迟疑,仰头便把瓠内的酒一饮而尽。
赢南,妫可嘉、姬玉、驺悦、巴麓,一位王后四位夫人。姬玉曾经被魏王送到大梁北城侍寝,熊荆不是恋童癖,对婴儿肥的女僮毫无性趣;驺悦是越君驺开的重孙女,楚越联姻的时间虽不如楚秦,可一直延续,驺悦的教育与楚女无疑,然而她的身材和芈类似,胸隆而腿短。
巴麓是禀君巴几个头人家中选出来的女子,就叫麓,看得出来她很不适应夏人的衣裳礼制,别人是横捧着瓠喝酒,她是竖捧,喝完还吐出了小舌头,这个动作很快被侍女婉言劝告;
妫可嘉四岁便与熊荆姻聘,真嫁入楚宫则是波折重重。她喝完和合卺酒忍不住看向熊荆,熊荆目光恰巧转了过来,一触后她马上点头避开,小心脏剧烈的跳。没有成为王后她不觉得有什么可惜,只要能成为熊荆的妻子,她就心满意足了。
祭食;三次同牢;三合卺;奠爵,拜;坐祭,拜;卒爵,拜;最后与诸女向众宾客答拜。
并不繁琐的婚礼结束,熊荆起身离开大室,进入大室与大廷间的侧房。诸女带来的侍从、王宫的寺人撤去室内的几案酒食,开始铺床设榻。在房内脱去礼服的熊荆一会又出房入室,帮赢南、妫可嘉等人解去系在笄上的缨带。
“妾此生嫁于大王,无憾也。”解缨的时候,赢南忍不住激动抱住了熊荆。
“请王后恪守礼制。”熊荆声音冰冷寡淡,让赢南恰好能够听到。
赢南身高与芈相仿,她仰着头看着自己的丈夫,可惜英俊的脸庞上找不到半点喜悦。她的手不得不松开,颇为失望的问:“大王不悦否?”
“王后失礼也。”熊荆没有说自己悦也没有说自己不悦,他进入大室要做的事情就是解缨,解缨以后他就可以入房睡觉了。
“妾谢过大王。”赢南的失望中,熊荆走到一旁解开了妫可嘉的缨带。她从头到尾都是笑,好似严肃的婚礼只是男女之间的游戏。
“妾谢过大王。”“妾谢过大王。”姬玉和驺悦谨守夫妻之礼,向解缨的熊荆道谢。
四位夫人中,巴麓的身份最低,而且她是哭着送过来的。嫁给一个陌生大国的君王,对她这个年龄的少女来说不是件容易接受的事情,可惜族人最后选定了她,她不得不来。
亲迎前她还是哭着的,当看到自己嫁的人比族里的男子都高大,长相比族里的男子都英俊,小女孩当场就破涕为笑了。唯一不好的就是她必须与其余女子同一个丈夫。熊荆帮她解缨,不会楚语的她双脚一跳,仰头亲在了男人侧脸。
“麓!”她的父亲就是她的御手,御手按礼睡在大室外。看到女儿失礼,麓的父亲连忙制止,之后急向熊荆伏拜请罪。巴人正在楚国的帮助下复国,他生怕女儿的举动惹怒楚王。
“无妨。”熊荆并未因为巴麓的举动而恼怒。巴麓目测年龄还不到十四,胸前是一对很难要得起的a,可她是美人胚子,眼睛大而清澈,正因如此巴人才将她嫁入楚宫。对于这样一个天真无邪、不带俗气的女孩,熊荆很难彻底拒绝。
第四十五章 何策
楚宫既然有了王后,六英宫就让了出来,身为太后的赵妃退居北面的北晨宫。夜色已深,得闻儿子没有像往常一样出宫前往城南小邑,赵妃微微松了口气。婚礼时儿子的不悦她完全看在心里,以儿子的性子,大吵大闹一场反而是件小事,最怕的就是这种表面应付、内心抗拒火山般的沉默,一不小心会酿成大祸。
见赵妃送了口气,宋玉不放心的提醒:“大王之性,宁折勿弯,臣以为约束不可太过……”
“此言缪矣!”宋玉的是实用派,只求目的不择手段,他的话第一时间就被坚持儒家理论的孔谦打断。“克己而复礼,大王已婚,岂能夜夜出城与人私会寄?”
“私会又如何,宫外产下嗣子也不过是庶子。”冠子自始至终都不愿将自己的学生逼得过紧,适可而止就行了。“既是庶子……”
“当今赵王也是庶子。”宋玉驳道。他的‘约束不可太过’可不是产下嗣子。“宫外若产下嗣子,以大王今日之宠爱,必立其为太子。”
“立其为太子是否要拜太傅太保?”冠子反问道。“太傅言传身教,还不是、还不是……”冠子本想说‘还不是教出个酸儒’,但想想没必要与得罪人,故而忍住不言。
孔谦耳聋,没听出他的意思。宋玉倒不耳聋,把话听得很清楚。儒道之间也有竞争,可双方都扎根在楚国,不但少有争斗,很多时候反而同仇敌忾,对他的话也只是笑笑。
当事的赵妃并不明了三人的口角之争,她只问道:“若大王再度出宫,若之何?”
“同姓不婚,其生不蕃。既然不蕃,太后何忧?”孔谦毫不在乎,他确信先贤说的话正确无比,芈与大王同姓,所以生不出孩子。“然则,大王既已经成婚,宫中一后四夫人五十余嫔妃,切不可再行寄之事。此事当请朝议,朝议若决,大王不可出宫也。”
“朝议?”宋玉笑问道:“上次朝议乃因芈氏通秦,诸氏惧秦攻我,事乃成,岂能一而再,再而三?且今大军正攻秦,如何朝议?”
“不以礼治国,难道以利治国?!”孔谦很生气,说话时白首剧烈晃动,须发在灯下飘散。
“楚国正是以利治国,太傅何以不知?”冠子趁机插了一句。
“君子以义,小人言利。正朝大臣皆小人乎?我弗信!”孔谦道。以他的经验,楚国正朝大夫十有**都是君子,绝不是唯利是图的小人。
“若是如此,还请太傅使人言于正朝。”赵妃忙揖向孔谦。“大王夜不宿寝,寄芈氏,此事若是传至天下,天下人笑也。”
“太后,臣以为此事正朝大夫无可议也。”冠子摇头道。
‘寄’是借的意思,‘’通‘’,意思是公猪。寄就是专门用以配种的公猪,特指那些爱送绿帽给他人的爱心人士,隔壁老王。此事越地极多,一些成婚女子常与其他男子相通。
历史上秦国统治越地后,这种不稳定家庭关系不便于编户,造成官府管理上的困难项氏隐于会稽并从越地起兵,不是没有原因的,故而赵政登会稽时要求‘夫为寄,杀之无罪’,以督促越地庶民编户,一旦编户入册,庶民就变成官府管理下的黥首了。
“请太傅教我。”赵妃又揖向冠子,两人同为赵人,自有默契。
“大王夜不宿寝,寄芈氏,乃应芈氏近也,若能……”冠子道:“芈氏购地筑邑,此时官府允否?我知大梁有城管之军,若有人不经城尹府准允而私自建邑,必坠之。”
冠子究竟是不是楚人,不了解楚国这几年的变化。宋玉道:“楚国非大梁北城,大梁北城只乃为抬高地价,以求商贾牟利。楚国私人之地、私人建邑,只要不犯规制,官府不得干涉。官吏若是非请而入,地主杀之不但无罪,朝廷反而有赏。”
“如此恶法?”冠子闻之不太相信,楚国贬低官吏他知道,可贬低到这种程度难以想象。
“楚国地方五千里,城邑土地皆是私有。”宋玉道,言语中带着莫名的痛恨。“冠子以为楚国氏族、誉士为假?楚国之地,彼等瓜而分之也!”
“土地若皆成私有,无地之民如何授地?”冠子追问。
“体壮者可投靠氏族豪强,为其私卒甲士,以得土地耕种;体弱者或迁边地,或为佣夫奴仆,以得一日之食。”宋玉悲叹道。“敏而好学者、体弱却不愿为奴者、非战而天残者,只能食于巫觋之门,如此终老。承包、誉士之制,不仁,大不仁!不但不仁,庶民竟以识字为耻,以杀人为荣,长此以往,八百年礼仪教化皆毁于一旦。”
宋玉说的煽情,在民心可用的情况下,制度决定民风。从熊荆即位以来,楚国的民风便开始急剧变化。以前,诸人是真把熊荆当小孩子,什么新政,什么复国,反正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哄着他玩罢了楚国八百年,国政有几年是郢都定的?!
除了那几个在位时间极长、战功赫赫的君王,楚国国政八百年最少有七百年是郢都与新旧氏族共同商议的。甚至根本就没有国政这个概念,郢都出一个政策,县尹封君们掂量掂量,有好处就执行一下,没好处就懒得理了。
因为轻视,所以不当回事,后来熊荆真把老氏族撬动的时候,诸氏已经来不及阻止了。这当然也有诸氏高估自己的原因。当时熊荆赏赐诸氏许多魏军战俘(与魏国白马之盟时,归还部分战俘的代价是魏国准允剩余战俘的家眷迁入楚国),又很大方的封地,诸氏想着自己有卒有地,总不会不如何老氏族吧?
哈!果真不如。若敖氏、项氏异军突起。复郢之战,不懂军事的诸氏不听淖狡劝告,同意老氏族的师旅在先,自己的私卒在后。谁想人家一个月内扩地两千余里,诸氏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家得益。然后,然后就变成今天这般模样了。
今天诸氏才有些明白,老虎家养以后,再返山林争不过野虎,肯定会饿死。诸氏比如屈氏,丢弃军事传统几百年想要再练出一支屈氏私卒,最少需要两、三代人的努力。宋氏那就更无可能,宋氏这样的外来户连军事传统都没有,只有弑君传统。
承包制看上去很公平、很诱人,实际是一种不对等竞争。对老氏族非常有利,县卒就是他们的私卒,军事机器、军官团虽然破旧,全是现成。诸氏服务王廷太久太久,哪怕是最尚武的景氏,也大量缺乏可靠的基层军官,因此来不及和老氏族竞争。
宋玉的煽情是一种懊悔,后悔此前没能阻止老氏族坐大。老氏族坐大王廷权力自然减弱,素来靠讨好君王,分享王权存在的宋氏很快便要没落。内在逻辑如此,说出来的话却是另一种意思,没有政治经验只有书本经验的孔谦当即引起强烈共鸣。他急急问道:“君有何策?”
直到夜半,赵妃才命人将三位太傅送走,第二天早上熊荆很早起了床,穿着婚服准备带王后诸夫人俟见赵妃。昨夜太傅半夜才离开北晨宫的消息这时禀告了过来,他凝神道:“所议何事?”
正是因为太傅的提议,母后才不许芈嫁入楚宫,这点熊荆很清楚。母后身后站的是赵国,孔谦身后站着的是鲁地,宋玉身后站的是谁,熊荆就不太清楚了。
太傅与母后商议到夜半,他们在商议什么呢?
“禀大王,北晨宫皆是赵人,所议何事不知也。”长姜揖道。
“大婚之时商议到夜半……”熊荆也有所觉悟。商议的事情肯定和自己有关,也和婚事有关,说不定还和芈有关。排兵布阵一样,对方什么情况,彼此心里都很清楚。
熊荆是防守的一方,守到儿子出生,就奠定了一半胜利;守到儿子长大,就获得了全部的胜利。对方必然会设法破坏这一点,这正是小邑按照作战司最新进研究出来的防御图,建造成棱堡的原因他总有外出征战的时候,这个时候芈母子是非常危险的。
这也是芈不嫁入宫中的原因,不需要杀人,只需把芈的孩子抱给赢南抚养,或者拜几个太傅,局势又将回到他们手里。芈不嫁入楚宫,自然不受王宫礼法的约束,儿子也不需要拜谁为太傅,八岁以后自己带在身边,言传身教即可。
唯一有可虑的地方是正朝会不会承认这是自己的嫡子。对这一点熊荆并不担忧,父子俩总有肖似的地方,且血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政治立场。过继、义子,即便不是自己的血脉,只要政治立场相同,一样可以继承王位,自己的亲生儿子为何不能?
俟见的时间是在旦明,熊荆便一直坐在侧方等到旦明。与儿子是不是能继承王位这件事相比,他更在意楚国能不能挡住秦国。如果挡不住,什么都没有意义。
第四十六章 太庙
少年时看鹿鼎记见韦小宝有八个老婆,有的温柔、有的乖巧、有的贤淑、有的聪慧……,心里难免羡慕。而当自己有这么多老婆时,却觉得心累。旦明时分俟见,熊荆带着手捧枣、粟、(干肉)的王后、夫人拜见赵妃,五个女子排成一排,加上她们身后陪嫁的侄娣,总共有五六十人之多,这些全是他的妻妾。
以熊荆了解的存世法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得到必然需要付出,虽然付出未必一定得到。这种付出可能是先祖已经付出了,所以自己生下来就是楚国王子,很快被立为太子,然后即位为楚王;也有可能是现在打了白条,要子孙替自己支付,所以他现在过得这么累怀王、襄王提前享受过了,他正在帮他们还债。
一个男人忽然有许多老婆,必然要有所付出。熊荆是个吝啬鬼,他什么也不想付;可他又是个正常男人,面对几十个精挑细选、如花似玉的女人,不想试一试三妻四妾,大被同眠的浪荡生活,简直辜负sb十多年的苦心教导。
抗拒又很想亲近,拘谨同时渴望放纵。熊荆下半身似乎已经占领了大脑,所以每一个拐角余光都竭力扫向那些女子,饱含**的打量她们;上半身依旧束缚着肢体,因而行向若英宫俟见的脚步越来越快,快到赢南等人跟不上他的步伐。好在若英宫在正寝朱明宫后方不远,没拉开多少距离,赢南几人就追了上来。
“妾身拜见母后。”异口同声的,赢南在赞者的指引下登阶,带着四位夫人齐齐向赵妃行礼,然后奉上自己的手上的枣、粟和肉干。
宴席很早就摆在了阼阶之上,赵妃笑盈盈将赢南扶起,请五人入席。赢南等人先是祭食,再是祭醴。行完昨夜的食礼后,赵妃向赢南行一献之礼:先是赵妃向赢南诸女敬酒,这叫献;赢南等人饮完后,回敬赵妃,这叫酢;赵妃饮完,诸女自饮一爵后第二次向赵妃敬酒,这叫酬;这爵酒是不饮的,直接放在席上,这叫做奠。
献、酢、酬、奠,这便是一献之礼。一献之礼结束,赵妃这个太后从若英宫西阶下堂,表示赢南等人今日起初成熊氏之妇,若英宫从此交给王后赢南,她瞬间成了楚宫的女主人。
婆媳间权力交接,熊荆无动于衷,他还在想自己该如何面对王宫里的这一堆妻妾。返回的时候他没有回到正寝,而是前往太庙。庙内值守的老攻人见来人是大王,急忙行礼。
赢南接管楚宫,但告庙期间她与四女仍然居于正寝西章大室,与熊荆住的侧房仅有一壁之隔。熊荆本能的避开她,但进入太庙则是下意识的。太庙祀奉着楚国先祖先君的神主,非祭祀时这里并不是常来之地。
“这是何物?”与寿郢太庙一样,纪郢太庙的椒墙也画着壁画,神魔人兽皆绘其上。熊荆静静看着壁画良久,当看到一群长着人脸的野兽时,不免有些好奇。
“禀大王,此、此……”攻人年老昏花,旁人端来烛火他才看清墙壁上画的是什么,他道:“敬告大王,此也。”
“?”熊荆觉得这种人脸兽有点像猩猩,怎奈上古读音和后世殊异,形体也不尽相同。
“然也。”攻人看到那张人脸就知道墙上画着的是什么故事了。“昔年商人逐我,举族避之,至一谷,阻也。彼时先君皆持石斧木矛,战之竟不能胜。
先君召巫觋而问之:‘相阻,何以行?’
答曰:‘好酒,可以醴酒相诱;又好著人之屦,可以诸屦相设。’遂行。
见酒,又见相连之屦,知人张设,骂曰:‘汝欲张我,舍尔而去!’然复自再三。相谓曰:‘试共尝酒。’及饮其味,逮乎醉,又取屦而著之,后为先祖所擒……”
作为守太庙的攻人,先祖之事皆要背涌铭记,不能有任何错漏谬误,不然便是对先祖先君的亵渎。清冷昏暗的太庙,挂满帷帐的宫室,摆着黑压压神主的祭台。面对墙壁上的画作,攻人娓娓道来。他的声音苍老而阴哑,仿佛是祭台上那块最古老的神主在开口说话。
若是别的人,说不定已心生惊惧,熊荆手抚在画壁上,听着听着忽然微笑起来。来到太庙是下意识的,问起也是不经意的。明明知道酒屦是先祖的诱设,并喊‘舍尔而去’,可最后还是忍不住诱惑,喝酒喝得半醉去穿相连之屦,全被擒住。
野兽如此,人难道不也是如此?发现存在诱惑不难,抗拒诱惑千难万难。孔子遇见卫灵公夫人南子,南子示爱,相见后引起子路不满,孔子诅咒道:‘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若说孔子视南子为无物,又何必要发誓诅咒,正是因为饱受诱惑,他才会在子路面前诅咒说:如果我做了什么不对的事情,上天必会厌弃我。联想到自己,如果自己也和孔子说的那样‘予所否者’,也将是‘天厌之’吧。
太庙大廷,听完故事的熊荆对祭台上那一排排神主虔诚顿首,他认为这是先祖给他的启示。实际上他内心深处也隐隐清楚,这是他为了抗拒诱惑在给自己找新的助力。唯有记起太庙中先祖先君的神主,心念芈姓以及所有楚人的福祉,他才能在下半身思考的时候冷却自己。
勇敢是贵族的品格,节制同样也是,这正是他拜孔谦为太傅的原因。礼仪是一种柔性的约束,儒者如果能约束自己不肆意妄为,谓之仁;骑士如果能克制自己不持强凌弱,谓之誉;武士如果能承受常人无法承受的痛苦,谓之忍。
强大的人必然是节制的人,如果生活中不能抗拒诱惑,战场上又如何迎接死亡?倒是庶民常常无拘无束,限制了的想象力他们惯于把所有贵族想象成和自己一样放浪形骸。
楚国不行周礼的目的是为了去除周礼中的冗余,以使楚人重回正道。既然如此,何不从自己做起?如果自己连素来瞧不起的孔子都不如,又怎么带楚人重回正道?
想到这里熊荆心头火热,他快步出了太庙,快步行向正寝。
第四十七章 不听
成婚之日无需视朝,但政务依然繁多。沿着汉水和夷水,楚秦两国的战事再度展开,每天都有数不清的讯报从前方发至大司马府。秦国完全了楚军的意图,经过一个冬天的准备,进入巴地的夷水阻塞严重,迫使楚军要先行清除阻塞才能入川作战。
海外红洋舰队封锁波斯湾、亚丁湾航道,这毫不费力,真正费力的是攻拔那些因香料而建立的邦国。他们的存在据说可以追溯到一千多年前甚至更久。《旧约》曾经记载,控制香料产地的希巴女王曾求见所罗门王,考验他的智慧之后,送给他许多黄金、宝石以及香料。
熊荆对此并不熟悉,唯一有些熟悉的是一个辨别母亲的故事:
两个妇人带着一个婴儿来到所罗门面前,都声称自己是孩子的母亲,众人难以分辨。所罗门王想了想,说:“那就把孩子劈成两半吧!”一个妇人点头答应,另一个则哭着说:“我不要孩子了!”所罗门王马上宣布:“她才是真正的母亲!”
知彼司并没有派人前往后世的也门地区实地侦查,但从波斯商人的口中,仍然得到了许多有关**邦国的情报,这则故事当作闲谈记载一份情报里的。
所罗门王也好,希巴女王也好,这些都不是大司马府考虑的事情。去年与塞琉古交恶后,贸易利润正在急剧下降。楚国必然要发起香料战役,封锁航道、攻拔城邑、控制香料贸易以获得海量的金银收入,不然战时财政很难维持到明年,也许今年冬天楚国大府就要破产。
“有何讯?”回到正寝,看见已在明堂等待的淖信,熊荆出声相问。
“禀告大王,无讯。”淖信答道,他每天都要来此面见熊荆一次。
“无讯?”无讯不是真的无讯,而是没有什么值得汇报的事情。
“然也。”淖信再揖。揖完抬头看了一下四周,轻声道:“臣闻南门之阍者更也。”
“哦。”熊荆低应了一声。淖信比他年长,与他出征过数回,彼此之间的亲密超过一般人。淖信提醒了一句便退下了,熊荆枯坐在明堂,等到午膳时才带着赢南五女前往北晨宫向赵妃问安。他打算问安完便出城前往小邑私会芈,没想到问安时赵妃当面挑明了这件事。
“大王业已成婚,宫中已有妻妾,今后不可再寄宿于宫外。”看着儿子那张不悦的脸,赵妃即便当着赢南等人的面也忍不住说道。
“若有政务,自然不能宿于宫中。”熊荆心往下一沉,顿了一下才揖礼相答。
“政务?”赵妃笑了笑。“宫外除了城南那座小邑,又有何政务?”
“小邑乃大司马府与芈氏合建之邑,这是最新式的城池,可防御火炮和炸城。国防乃国之大事,孩儿必要亲宿于小邑,方知其防护之长短。”熊荆说的是一本正经,说完不待赵妃答应,便起身揖道:“孩儿告退。”
“止!”赵妃大喊一声,正色道:“大王乃一国之君,何以为一女子置满宫妻妾于不顾……”赵妃正色,然而再正色熊荆也听不见了,他抛下赢南等人快步下阶离开了北晨宫。目睹此状其余诸女不知所措,赢南迅速扶住了气恼的赵妃,劝她不可生气。
昨夜太傅们相商到半夜,并未商议出什么可行的办法。唯一有效的办法大概就是赵妃出面谴责大王不孝,但这种宫内的事情岂能说出去让庶民、让天下人笑话?再说不孝在秦国是罪行,在楚国未必是罪行,甚至连道德上的谴责都算不上。
不孝罪即便到了唐代,也只有九条:出首状告父母是不孝(一条),诅咒、殴打父母是不孝(两条),不供养父母是不孝(一条),居祖父母父母丧时娶嫁、从吉、不举哀是不孝(三条),祖父母父母健在别籍异财是不孝(一条)、诈称祖父母父母死是不孝(一条)。
九条以外再无其他不孝条款,秦律惩治不孝,最多也就是前面几条,别籍异财、自立户籍本是秦律所推崇的。而按照秦后的封建律法,熊荆真正犯下的是‘不听教令’罪,简单的说就是不听父母的话。这种罪在先秦根本不存在,即便存在,也不适应一国之君。
比如,赵妃要求儿子率军救援赵国,儿子如果不救,便是‘不听教令’。这怎么可能?出兵是国事,一国之君的婚姻也是国事而非单纯的家事,赵妃要儿子娶赢南为后,不娶便是不听教令,这当然也不可能。
欲行何事,不行何事,君王自有判断;分辨何为国事与家事,国君也有自由判断。除了正朝朝决限制,熊荆只要每日不耽误视朝,视朝后端坐在正寝等待有事相商的大臣简而言之就是不耽误上班,正朝大臣没有充足的理由限制熊荆前往城外小邑寄宿。
北晨宫内,儿子一转眼就不见了,赵妃欲哭无泪。赢南刚刚将她劝得心情好一些,一个寺人又匆匆奔了进来,揖告道:“禀告太后,大王、大王……”
“大王如何?”赵妃眉毛挑起,大概猜到了是什么事。
“大王出南门也。”寺人低眉顺眼,尽量把话说的委婉,然而还是惹起了赵妃刚刚压下去的怒火。‘砰’的一声,食案被她双手掀翻,在场的寺人宫女吓得连忙跪下。
赢南和四位新夫人脸上遍是恐色,赢南连忙劝道:“姑姑毋怒,大王、大王……,而今正值告庙,大王不可宠幸我等。三月后告庙毕,大王与我等行合床之礼,便不再去小邑了。”
没有告庙婚礼就没有完全结束,这三个月是没办法的三个月。赢南的话初听有些道理,奈何赵妃毕竟了解儿子,她啼笑道:“你以为大王会与你等行合床之礼?”
赵妃笑得诸女心中一凛,不行合床礼等同退婚,大王真会这么做?
“做梦!大王必不与你等合床!”笑容迅速淡去,赵妃整个人无力坐在席子上,似乎苍老了十岁。她突然想起了丈夫熊元,父子俩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伤透了她的心。
第四十八章 天命
北晨宫妻妾们察觉到自己不太美好的未来时,城南小邑乐声悠扬,芈正在击筑。与诸女的心情相反,她好像飘在云里,整个人处于一种极度的喜悦中。男人大婚了,可男人并未失约,第二日下朝便出城来到小邑。诸国公主嫁入楚国,公主或许生得不美,那些陪嫁必然是绝色。不是每一个人男人都经得起这种诱惑,但男人还是来了。
芈压抑不住激动,筑击得失了方寸,没有了以前的那种流畅,熊荆感觉到了她为何如此,并不说破,只等她奏完一曲,才喊她坐在自己身侧。
“今日奏得不好,太急。”熊荆直言道,脸上挂着笑。
“大王来小邑,儿、儿……”昨天下午分别到天黑好似一年,夜里又似一年,早上起床到现在再是一年。前两年芈还能忍住,第三年开始她便再也忍不住了,让人上到小邑楼顶用陆离镜眺望南门,直到近卫骑兵出现在城门之外,她悬了三年的心才终于放下。
男人就在眼前,芈说着说着忍不住投到他怀里哭诉。熊荆抚慰着她,等她哭完了,才认真的道:“从今日起,便不能再宿于此了。”
“啊?”芈双眼瞬间朦胧,男人的话好像是在天边。
“我说,今日起便不能再宿于此。”熊荆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看着女人。她的脸迅速失血僵硬,除了眼泪从双目中泉水那样汩汩流出,整个人好像死了。
“我必要有所节制。节制。”熊荆挥退四周的寺人奴婢,擦去怎么也擦不去的泪水,如此说道。“各国把半个天下的美人嫁入楚宫,我必要有所节制。而既然成婚,便不能再行欢好之事,这也是节制。”
“便是、便是如此?”芈听懂了又没有听懂。
“然。”熊荆又帮着她擦泪。“昨日既然成婚,当守夫妻之义,纵使此婚非我所愿。”
“儿知也。”芈稍稍忍住了哭泣,维持着一丝镇定。
“临泽里之婚亦是如此。”熊荆抓着她冰冷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你我既是夫妻,我便当守夫妻之义,绝不与其他女子欢好。”
“呜呜、呜呜……”听到这句话芈又忍不住大哭起来,这时她才知道男人心里装着自己。哭了好一会她才止住抽泣,听着男人说下面的话。
“今后燕朝散朝后我亦然出宫,前来小邑与你说话、听你击筑、看你跳舞,但绝不可再宿于此,”熊荆说着自己的想法,这是他认为最正确的想法。“而是宿于小邑之旁,你我可相望。”
“恩。”芈重重点头,她已经失去语言的能力,只能哭着点头。
“楚秦战事数年内便会明朗,一旦明朗,我便绝婚,娶你为王后。”熊荆把芈抱在怀里,郑重相告。
既然是政治婚姻,那么政治形势一旦变化,无感情也无子嗣维系,婚姻就无可挽回了。绝婚即便是在中原各国,在周礼最严苛的鲁地,也同样如此。
孔子的弟子曾子,因为其妻蒸梨不熟,出其妻;赵威太后嫁女于燕国,祭祀时祷告:‘必勿使反(一定不能让她回来)’;卫人嫁女,教之曰:‘必私积,为人妇而出,常也。成居,幸也(一定要私下赞钱,嫁出去被休是经常的事,不休而长住,则是幸运的事)。
常人如此,国君绝婚出妻也不复杂,只要派一名使者前往夫人之国,说:‘寡君不敏,不能从而事社稷宗庙,使使臣某敢告于执事’(敝国国君不才,没有能力跟随夫人一道祭祀社稷宗庙,特派使臣某某将此下情报告您的左右。)。相告之后礼送夫人,将她嫁带来带来的财产全部带回,婚姻便结束了。
绝婚不是一件很难的事,难的是要估计各国的反应。楚秦间战时如果不明朗,便不能走这一步,且不能让各国知道自己会走这一步。熊荆也不想让各国怨恨自己白睡人家女儿几年,而后说绝婚便绝婚,所以最后的办法只能是不住寝宫也不住小邑,恪守夫妻之义。
芈未到如狼似虎的年龄,女人本就情多于性,她害怕的是男人抛弃自己。闻言慢慢安定下来,好半响她才想起一件事,问道:“如此,那子嗣若何?若是……”
“前几日你说最近晨起后欲吐?”熊荆笑看着她,这已是几天前的事情了。
“恩。”芈点头,“我、莫非……”她瞪大了眼睛,挣扎着想从男人怀里起来。
“儿已经怀了我的子嗣。”熊荆笑容更甚。“五、六日后若月事还不来,那便毫无疑问了。”
“啊!”芈低呼一声,双手掩住自己的嘴,根本难以置信。
“大王……”女人高兴中又掉下眼泪,然后拥吻着男人。
熊荆回吻着她,心中喜悦的程度并不亚于她。腊祭前成婚到现在已近三个月,两人几乎每天都在一起,只要不是月事,每天都会行房。这么久芈并没有发现自己怀了孩子,倒是侍女翠袖等人私下里有些不解:大王夜夜宠爱女公子,为何一直没有怀上子嗣?
熊荆最开始并未留意,也没有思考怀疑这件事,直到昨天大婚想到自己是防守的一方,只要等到儿子长大自己就胜利了,这才记起前天芈说十几天前开始,早上起来便想呕吐,平时也毫无食欲,且这种情况似乎越来越严重。
他虽然不是医生,可对这种事情还是有些记忆。这也是宅男最担心发生的事,一旦发生,整个人生就要发生天翻地覆的恶劣变化。当然,这只是其中的一种结果,以后世的普遍情况,更多的可能是去一次医院,一了百了。
“再过数月,儿便要做母亲了。”长久的拥吻之后,熊荆在芈耳边轻轻说道。
“恩。”芈不想睁开自己的眼睛,幸福中的她担心这是一场梦。“若产下的不是……”
怀孕不一定就能产下王子,所以芈眼睛打开一条缝。男人不再宿于小邑,也就不再与她欢好,如果自己这次产下一位公主,那该怎么办?
“产下的必然是公子。”熊荆语气无比的肯定道,好像他已经看到了肚子里的孩子一样。
他如此笃定,让芈忍不住笑起:“为何一定是公子?”
“因为……”熊荆吐了口气。大概是从白鹿塬之战开始,他就隐隐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他似乎能切身感受到如同河流一般的历史和命运。这当然是他一种难以言表的幻觉,不是他真有什么特异功能,或者喝了粟特人的豪麻汁。
五十而知天命。他前世后世的年龄加起来已经有五十岁了,因此也就感知了天命。渭南之战中,他策马擅自出阵冲过浮桥,冲向对岸。全军所有将卒都为他捏了一把汗,事后诸将也连连告诫,可他心里一点儿也不担心。
很多人不怕死是因为当时那一刻根本没有想到死,他不怕死不是没有想到自己会死,他当时想到了死,可他相信自己肯定不会死。
人其实能够预知自己的死亡。熊荆以前绝不相信,他现在相信。他相信神灵的存在,相信天命的存在,身为楚国的王,他的命运,还有赵政的命运,都是天命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分别代表两种不同的道路,决定华夏世界今后数千年的命运。
他既然诞生在这个时代,诞生在楚国王宫,必然要改变历史,不然,如何解释一个后世灵魂诞生在两千多年前?天命要他诞生在楚国,意味着他生下来就担负着某种历史使命。
诞生在这个世界将近二十年,历史改变了吗?他原来以为改变了,楚国进入了钢铁时代,海舟沟通了全世界,楚军接连大败秦军……,然而听到赵政逃亡的那一刻,他突然有所醒悟:秦国依然按部就班的在吞并列国,楚国即便复郢同样岌岌可危,历史从未改变。
他的诞生和历史从未改变之间存在着一个悖论:既然历史不做改变,他为何要诞生?既然他已诞生,那历史为何没有改变?他所设想的可能是:历史并未改变,而他将战最后一场战役中战死,所以芈怀的必然会是个男孩,真正的改变将发生在他身上。
这样的话他当然不能对女人说,免得她再度哭泣,他自己也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不经意的思考。换作以前,他肯定无法面对战死的现实,但既然已经相信了神灵和天命,他有何必担忧?该死的时候,他自然会死;不该死的时候,即便重重包围、全军覆没,他也能生。
男人的话只说了一个开头,‘因为’之后便没有声音了,换作以前芈肯定会一直追问下去,然而剧烈的情绪波动让她变得极度困倦,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春天,她猫一样伏在男人温暖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睡去。
“何谓?!大王未宿于小邑?此确否?”夜幕落下的时候,北晨宫西章又有寺人揖告。当年驱逐各国游士时,赵妃当年代入楚国的陪士仆臣并未离楚而去,这些赵人成了赵妃的耳目和爪牙。赵国南迁之后,更多的赵人从大梁北城进入了楚国。
“然也。”寺人喘着粗气,这样的好消息他疾跑上来禀告的。
“那大王已返正寝?”赵妃神色数变,她想象不出儿子回宫的理由。一直陪着她的赢南也满怀希望,自己的丈夫要回来了。
“未…未、未返也。”寺人开始结巴了,好消息只是前面那条,接下来就是坏消息了。
“那大王何在?!”赵妃愠怒,未老的牙齿咬得咯咯响。
“大王、大王命人在小邑之侧搭建军幕,宿于、宿于军幕也。”寺人把坏消息说了出来,换来的是赵妃的怒斥,“滚!滚!!”
寺人急忙滚了出去,赢南脸上却满是喜色。“母后,大王宿于小邑之旁,未与芈贱人苟合也。”
“大王未与那贱人苟合,便会与你合床?”赵妃怒气未消,狠狠瞪了赢南一样。
“大王未与贱人苟合,贱人便不会怀上大王的子嗣。”赵国寝宫的斗争不下于秦国,楚国战国时期的寝宫斗争,也是赵女在斗。赢南从小耳熏目染,自己清楚子嗣才是斗争中最核心的部分。没有子嗣,大王再怎么宠爱,也只是一时。
“大王必要有子嗣才能继承王位,故而……”赢南话没有说完便笑了起来。她是王后,大王既然不与芈苟合,那自然要与她还有其余几位夫人合床,不然今后谁人继承楚国王位。
赢南的话未必没有道理,赵妃却久久不言。儿子烧毁婚服与芈淫奔,带着芈随行救援齐国,从齐国回来以后每一天都宿于城南小邑,今日突然、突然就不宿小邑了,只在小邑旁侧搭建军幕以宿,说这其中没鬼谁敢相信?难道是……
赵妃隐隐想起来一种可能。昨夜商议的时候,孔谦提的不孝被宋玉否决,儿子并未不孝,只是不听话而已。这个不听话是指不听父亲的话而不是指不听母亲的话,父亲死后儿子自然成为家主,既然已是家主,就不存在不听话这件事。
坠毁小邑不行,谴责不孝也不行,宋玉以为可以通奸治罪。大王大婚后已是有妻之夫,不宿于王宫,宿于城南小邑与芈苟合,便是私通。既是私通,大王不可治罪,芈却可以治罪。所谓‘男女不以义交者,其刑宫’,‘夫有二妻则诛、妻有外夫则宫’。
通奸治罪之法让赵妃一怔,可惜的是这个办法未必一定可行。以上都不是楚律,前者是周礼,后者是魏律和秦律。宋玉当然清楚这一点,他之所以提,是因为楚国司败的审判已不是成文法,正逐渐变成判例法。以通奸罪逮捕芈,交予左尹府审判,依照楚律无罪,但如果召集冶父邑的三老公议芈是否有罪呢?
想起昨夜的商议,赵妃觉得自己身边有儿子的人。如果不是这样,那为何昨夜刚刚商议以通奸罪处死芈,今天他就不宿于小邑了呢?昨日大婚,今日起他宿于小邑就是通奸,可他偏偏宿于小邑之侧。
第四十九章 有后
大婚后大王不居于寝宫而居于城外扬水之畔,这大概是楚国今年最大的新闻。大婚后第一天视朝,群臣刚刚行完朝礼,诸敖之一的东野固便出列揖道:“郢都建王城,乃使大王宿于王城。大王今不宿于王城,然王城何以筑?大王不宿于正寝,今妻妾何以娶?
臣闻之,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大王此行,世人多诽也。一或言大王不孝,不居于寝宫,不能事父母也;二或言大王不忠,不居于正寝,只为幸二妻。不孝不忠,非明王之所为也……”
几天前熊荆在城南小邑旁立下军幕,那时他就想到今日视朝必会被朝臣抨击,东野固第一个跳出来并不出他所料。口若悬河好一会,东野固才把准备好的一番言辞说完,朝廷上一片寂静,能听到的只有外面传来的鸟雀晨鸣。
一些人左顾右盼,眉目传情,更多的朝臣都看向熊荆,看他怎么和东野固撕逼朝堂上总有不断的争斗,大王与周礼派争斗,好过与在复郢之战中获得巨利的诸氏争斗。诸氏现在是稳坐钓鱼台,挑拨、平衡王廷与周礼派大臣们的争斗,这场争斗的焦点就是王后。
哪边站了上风,他们就往哪边踩一脚;哪边落了下风,他们就朝那边拉一把。太傅们找了一个‘同姓不婚’的借口把王廷打了个落花流水,大王只能可怜兮兮的在城南立下幕府,不宿于宫。今日东野固如此抨击,大王要是顶不住,他们肯定会出列助言,现在还没到时候。
“既然是积羽可沉舟,众口可铄金,东野卿,寡人要你今日起便大骂秦国必亡、秦王必薨,如何?”熊荆没有争辩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忠不孝,言辞对准了东野固的逻辑。这个逻辑如果成立,他才可能是不忠不孝,如果这个逻辑不成立,不忠不孝也就无从谈起。
逻辑是儒家最缺少的东西,他们多是一厢情愿的幻想臆淫,东野固瞬间没有之前的气势,只道:“大王宿于城外,此非人子人夫之所为,臣请大王……”
“寡人每日清晨视朝,视朝后居于正寝燕朝相待诸臣,燕朝无事,便至母后宫中请安,嘘寒问暖,体察饮食。城外距北晨宫不过二十里,骑马一刻钟可至,若母后有疾,寡人便宿于北晨宫,昼夜伺候,何以言不孝?”熊荆谑笑道。
“敬告大王,东野敖未言大王不孝,乃惧有人言大王不孝。”一个有些没有想到的人,昭黍出来打圆场。熊荆凝神多看了他两眼,这也是个浓眉大眼的缓则。
“若人言可畏,夷矛何用?”熊荆不屑。“天下诅咒秦人何其多,众口真铄金,赵政早已薨。”
“然大王不宿于寝宫,王后何以产下子嗣?”屈遂又上来揖道。
“三闾大夫是说依照楚法,为夫者必要与妻妾合床?”熊荆谑笑更甚,他的目光在屈氏、景氏、昭氏的脸上扫过。以前这三氏是王廷最可靠的依仗,如今全特么变成了缓则,一群叛徒。
“左尹何在?”熊荆低喝。
“臣…在。”蒙正禽的声音很不响亮。太傅、三氏与王廷相斗,和以前争立太子一样,左尹府不打算偏向谁,然而熊荆把他给叫了出来。
“依楚法,丈夫必要与妻妾合床否?”熊荆目之,恨不得把蒙正禽拉到眼前逼视。
“禀大王,未有此法。”蒙正禽的回答让熊荆松了口气,没想到话说完他又补充道:“然以人伦,大王当与王后、夫人合床。”
“人伦?”熊荆心中隐隐发怒,王廷每年为资助讼人花费上千金,这些钱全特么喂狗了!“你是说,若有妻妾告丈夫不与自己合床,司败将听?”
听是受理的意思,刑事案件公告,民事案件自告。自告的民事案件中,有些官府听,有些官府不听。妻子、旁人都可以告发通奸,以秦律必听,楚法则未必,强奸当听,两厢情愿不听;妻子告丈夫不行房合床,即便依照秦律,也不可能听。
熊荆依法论法,蒙正禽无奈:“此乃家事,司败不听也。”
家的外面是国,以律法治国;家的里面是宗,以宗法治家。熊氏为王,但熊氏是小宗,比如熊悍加冠后就要分封出去,下一代要改氏别宗。熊氏的宗主就是熊荆,以宗法,谁也不能命令宗主干什么。
“哼!”熊荆不屑之意更甚。叛徒们面对的是一个无解之局,以周礼、以楚法的无解之局。如果想来硬的,郢师不是吃素的。小邑再有一个多月就可筑成,到时候郢师库存的火药全将储存于小邑,看看谁敢来。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熊荆挥袖,长姜念出了退朝语。
听闻此语,站在前列的淖狡犹豫了几下,最后还是在熊荆的惊讶中出列,“大王欲如何,臣不知也;大王之私行,臣不敢谏也。然大王不与王后合床,无有子嗣,社稷何以为继?”
淖狡出来说话有站队的嫌疑,然而他说的话合情合理,很多朝臣心中也在想这件事,只碍于王廷弱势,故意不提罢了。
“子嗣?呵呵,哈哈……”熊荆笑了。这几天、不,这几年最高兴的事情之一,就是他马上要做父亲了。想到几年后一个小屁孩跟着自己后面喊父王父王,他做梦都会笑出声。
“大司马之言有理。”东野固又来了一些精神。“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大王不合床便无有子嗣,无有子嗣我大楚便要绝祀,此不孝之大也。”
周礼派的大臣一个比一个反应激烈,诸氏看不下去了,他们不习惯理论,习惯拔剑。巨阳之尹彭鬣大吼一声,人跳到群臣班列之前,他紧握着长剑大叫:“谁敢诅大王无后?!谁敢诅大王无后?!”
彭鬣气势汹汹,昭黍等人不由连连撤步,手也握在了剑格上。唯有淖狡不惧,他重申道:“大王不与王后夫人合床,子嗣何来?非大王无后,乃大王不愿有后也!”
“大王不愿有后?大谬!”项鹊站了出来,“若非你等不愿芈女公子嫁入楚宫,大王岂会宿于城外军幕?”
“同姓不婚,恶不殖也!”东野固身旁的孟惠大声驳斥,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见诸氏大声嚷嚷,不得不出声。“芈女公子与大王同姓,岂能嫁入楚宫?此事传至天下,当为天下笑。”
“我妫氏与若敖氏联姻,童子已呼我大父,何来恶不殖?”妫瑕抚须笑道,可惜此时大廷上越来越吵,他后半句话熊荆已经听不清。
诸氏虽然不想芈为王后,不想芈氏得以在楚国出头,但更不想楚国变成另一个君权极重的赵国或魏国。这等于说有朝一日,复郢得到的土地又要吐出来。
熊荆本以为自己将单独面对东野固等人的进谏(gong),所以之前准备了杀手锏,没想到杀手锏还没有亮出来,诸氏就抢先跳上来。朝廷上乱乱哄哄,诸氏高声打算以势压人,东野固昭黍等人则话长希望以理服人,结果谁也说不过谁。
双方争吵不休熊荆乐见其成,但杀手锏总是要亮出来的。他耐心等待了一会,见争吵不但不止反而愈烈,于是挥袖朝长姜摆手。‘咚咚……’没有喊肃静都,寺人直接敲响了鼓。楚秦仍在战中,鼓声一响便有人拔剑,待见是止声肃静之鼓,这才收剑入鞘。
“臣无礼,请大王昭示。”群臣不约而同的揖向熊荆请罪。
“寡人无事,倒是……”熊荆忍着笑意,指向人群中有些尴尬的昃离,眯眼笑道:“那……医尹可是有要事启奏?”
“臣确有要事启奏。”昃离尴尬归尴尬,表情还是很严肃的,说出来的话也很严肃。“昨日,芈女公子有疾,呕吐不止,臣至也,诊尺知其手少阴脉动甚。手少阴脉,心经脉也……”
过程都是安排好的,唯一有些搞砸的地方就是昃离太专业了。熊荆想要的是他当众大喊一句:‘大王,芈女公子有孕!’,没想到他当众扯起了什么手少阴脉。好在群臣不明觉厉,只有少数几个粗通医术的大臣知道手少阴脉动甚代表什么。
“……心脉主血,女子怀子,则月血外闭不通,故手少阴脉内盛,所以动也。”昃离一通难以听懂的术语说完,还是没把熊荆想要的那句‘芈女公子有孕’说出来,气得他直想跺脚。
昃离说完重重摸了一把汗,群臣多数错愕,不清楚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你是说……”熊荆对昃离眨了眨眼睛,又给他一些暗示。
“臣乃言芈女公子之疾乃是少阴脉动甚。”昃离确实懵了,没明白熊荆是什么意思。
“少阴脉动甚是何意?”熊荆追问道,“寡人不解。”
“少阴脉动甚乃因月血外闭不通……”昃离呆如木鸡。好在朝中有人懂医术,景龟从群臣中挤了出来,对熊荆深揖道:“臣恭贺大王,芈女公子有孕,我大楚后继有人矣!”
景氏复郢之战也没捞到太多好处,立场与屈氏、昭氏基本相同,但他这一句话还是让熊荆很满意,对景龟多看了几眼。景龟如此一说,错愕的群臣这才明白过来,朝廷上又是‘轰’的一响,但这次轰响后迅速安静,群臣在诸敖的带领下齐齐向熊荆深揖道:“臣恭贺大王,芈女公子有孕,我大楚后继有人矣!”
上百人齐乎声浪颇为惊人,熊荆特意看向东野固、屈遂、昭黍、淖狡等人,奈何他们都在躬身揖礼,看到面部表情。待揖礼完站直了身子,才见脸上全是凝重。
他们完全知道‘芈女公子有孕’的重要性。芈女公子与大王是同姓,芈女公子真要产下完好无缺的王子,日后又继承王位,周礼就彻底破产了。
武王伐纣,周公建制。姬姓以外的楚国、赵国、齐国、宋国……乃至鲁国,都有一个逐渐周化的过程。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孔子说:‘周朝礼制借鉴于夏、商二代,多么丰富多彩啊!我遵从周人的制度。’)
这是身为殷人后裔孔子周化的过程,他表示自己完全遵从周制。人如此,国家也是如此。只是国家的周化是一个不断反复拉锯,但在反复拉锯中又一点一点逐渐周化的过程,远比孔子那么一句‘我从周’来得惨烈悲戚。
熊荆是想像周公一样,借鉴夏商周三代的制度,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以删定楚礼。但在孔谦、东野固、蓝奢、屈遂、昭黍、景龟这些从周之人看来,这不是什么删定,这是重新野蛮,再度蛮夷化。即便诸氏能从中得益,在他们看来也绝不可取。
楚国何时周化?虽然前面历经武王、庄王,真正周化还是在昭王时期昭王将死,要令尹子西继为王,子西坚辞不受;又要子期继为王,子期也不受;最后要子闾继为王,子闾连辞五次,后担心昭王死不瞑目,假意答应。但昭王一死,便迎立越女之子公子章为王。
继承权是文化的根,楚国之前视嫡子继承制为无物,弑君之事不断。王廷靠杀戮决出新王,朝臣、国人对此也不以为意,弑君也好、弑父也好,他们反正不愿接受一个年幼或者懦弱的人为王,他们想要一个可以领兵出征,压得住场面的强人为王。
继承制度的彻底转变,是在昭王惠王之间。子西、子期、子闾三人都是昭王的兄长,昭王并未在幕帐后面埋伏刀斧手,他是真想把王位传给三位兄长中的一人,不然幼子即位无法逃脱被弑的命运。然而子西、子期、子闾全都恪守周礼,迎立公子章为王。至此,楚国的周化才算真正完成。
退回去、退回到那个弑君不断、甚至弑父的黑暗时代,使文明知礼的楚人变作野蛮杀戮的野人,让和谐有序的楚国成为朝不保夕的部落,这是屈遂、昭黍、景龟等人绝不答应的事情,因为这代表着楚国的毁灭。
第五十章 子嗣
原本处于下风的王廷因芈女公子有孕挽回了局势,乱哄哄间诸氏来不及细想有孕不等于有子有孕可能产下一位公主。即便产下的是位王子,十五岁之前也有一半的可能夭折。芈最少要产下三位王子,大王才能说有子,产下一位王子,只是可能有子。
他们感觉这场争斗王廷已经赢了,是以渐渐不与周礼派争论,一个个回到班列,闭口不言,朝廷上一时全是东野固、昭黍、屈遂等人声音。眼见自己占据了上风,几人目光连闪,重重咳嗽,廷上迅速了安静下来。
东野固道:“臣闻之,繁礼君子,不厌忠信;战阵之间,不厌诈伪。芈女公子生于秦,长于秦,亦亲与秦,医尹断其有孕,此确也,然女公子所孕乃大王之子嗣乎?”
昃离揖告之后未曾回列,见东野固相问,他道:“脉象仅知芈女公子有孕,不知所孕是否为大王子嗣。然,由脉象可知所孕时日不过月余,月余前芈女公子与大王皆在大军之中也。”
昃离出来揖告芈怀孕是确定真的有孕后商议好的,他的回答让群臣连连点头。一个多月前大王携女公子在大军之中,此事众目睽睽,做不了假。
“月余之前,臣亦在军中,可以为证。”邓遂出列揖告。
他一出来,养虺也急忙出列揖告,“臣亦可为证,一月前芈女公子正在军中,”担心群臣不信,他画蛇添足的加了一句,“且日日与大王欢好。”
“咳咳……”熊荆重咳。
“臣亦可为证。”妫景与妫氏站在一起,他想出列的时候被妫瑕拉了一把,示意他不可出列,坐观王廷与周礼派争斗即可,但他还是出来了。“大王与女公子在临泽里成婚,数日后携女公子率军入齐击秦,本月方返国入郢,此事军中将卒皆知。”
说到此妫景看到熊荆身侧正在记录大王言行的两位史官,又道:“两位御史日日跟随大王,彼等亦可为证。”
邓遂、养虺、妫景都是郢师将领,和长姜一样,是王廷私臣,因此存在作伪的可能;左右二史虽然也是王廷私臣,但他们是史官,史官自有操守,他们的话大臣们相信。
“此确也。”左右二史听到芈有孕就吃惊对视了一眼,妫景一句话又让两人成立即为众人焦点。右史倚宪只能走到王席之前说话。“入齐之后,芈女公子每日与大王同宿,未有他者。”
“既如此,芈女公子孕的乃是大王的子嗣,臣以为芈女公子当入楚宫。”倚宪话音刚落,昭黍就揖礼相告道,他的话让东野固等人迟疑,但东野固并没有反驳。
“此确也。”诸敖之一的蓝奢也道。“既然芈女公子孕有大王子嗣,万不可再宿于城外,当宿于宫内。大王此后亦不必宿于宫外,当宿于宫内,如此也可免除世人不孝不忠之议。”
“然。”淖狡也道。“芈女公子既然有孕,自当嫁入楚宫。”
昭黍、蓝奢是说居于楚宫,淖狡则说嫁入楚宫,很快就有人建议立芈为王后了。
“敬告大王:芈女公子孕有大王子嗣,产下便是我大楚之王长子,既如此,臣以为当立芈女公子为大楚王后,以王长子为我大楚太子……”一个别样的声音从大廷最后方传来,应该是按班站列的最后一排。此人一说话,朝臣就不断斥言‘小人’、‘马屁精’之类。
秦国统治旧郢之地四十九年,因为两位祖太后的庇护,旧郢的绞杀力度和时间不足以消灭一切旧有痕迹,一些不太重要的地方仍有一些宗族残存。这些人秦国统治时多为秦国官吏,眼见楚军势如破竹攻入旧郢,便和其他趁机造反的官吏一样举兵反秦。
按照此前拟定的攻占策略:只是官吏造反,没有族人宗人支持参与,靠残余的公权力聚兵,这种人务必绞杀;举兵时身后有大批族人、宗人支持的乡贤豪右,则要大力扶持,后又规定其麾下若有一旅之卒,便可立于正朝为朝臣。
这种策略和后世银行放贷类似,银行看重的是财产,楚国看重的是组织。依靠官吏组织起兵的,不管麾下有多少士卒,杀了秦国多少人,一概剿灭;依靠宗族乡党起兵的,不管其为秦国官吏期间犯下多少血债,全都重点扶持。
说话之人正是这样一个小氏族的族长,应该是做官吏做的太久,话语间总有一股讨好献媚的马屁味。诸氏、誉士鄙夷这种人,因为他恶心;周礼派也不喜这种人,因为他抢生意王权重振必要依靠官吏,但只能是深悉儒学的官吏,这种只知秦法的秦国官吏显然是异端。异端比异类更可恨,好几次昭黍都想把此人逐出正朝,奈何人家麾下有甲士,这根本做不到。
“前日大王已和各国公主成婚,岂能再立他人为王后?!如此反复,各国必然轻我。”以身份昭黍本不该和这种小角色相怼,可他听到这个人的声音便牙痒痒。
“各国轻我又如何?”此人处于楚国政坛的边角,只求出声引起大王的注意,谁也不怕得罪。“此一时非彼一时也,而今赵国已亡,齐魏皆依仗我楚国之力方才存续社稷。我楚国又何必遵守前约立赵国公主为王后?芈女公子沉鱼落雁,贤良淑德,立为王后可为我楚国女子之表率。”
“大谬!此无信也!”东野固怒斥,他转而揖向熊荆,“大王,此等无信小人立于朝廷乃我大楚之耻,请大王速速逐其出廷!”
“敬告大王,臣只为大楚计,只为大王计,何缪之有?”班尾的声音越来越大,此人一点也不担心被权臣怒斥,他就怕没人怒斥,一辈子默默无闻。“而今天下皆依仗我楚国而存,自当听命于我楚国。主人岂能娶仆臣之女为妻……”
“无礼!”、“放肆!”两个声音交错暴起,喊‘无礼’的是东野固,喊‘放肆’的是淖狡。东野固被刺激的直抖胡子,手指向身后不太明确的存在:“我楚国与三国为盟,焉能出尔反尔?!大王,此小人也,请大王逐其出廷!”
“大王,三国将卒与我军并肩为战,乃我盟友而非我仆臣。此人放肆,必要训斥!”淖狡跟着揖告,他无法接受此人将他国比作仆臣。
“何人?”熊荆一直不知道是谁在说话,故而问道。
“敬告大王,臣周绍,阪高人氏也。大王于臣之恩如同再造,臣时刻谨记,臣他日必当赴汤蹈火,以报圣恩。”又是一连串的马屁,周绍激动的腿直打抖,他终于引起大王的注意了。
“朝廷之上辱诸国为仆臣,无信无义,出廷思过吧。”熊荆挥袖,他乐于看到东野固吃瘪,然而侮辱诸国为仆臣,确实过于违和。
“臣……敬受王命,臣告退。”周绍本还想再说几句,奈何朝廷上群臣皆怒目相视,只能悻悻退下。
“大王,芈女公子当嫁入楚宫,待其产下嗣子,再议定名位不迟。”周绍走后淖狡又道。
“此然也。”昭黍连忙附和,他重复蓝奢刚才的意思:“芈女公子居于城外,城外并无医尹,此甚不便。芈女公子居于宫外,大王也宿于宫外,此方万全之策。”
“启禀大王,若芈女公子产下王长子,臣自荐为其师保!”妫瑕识机最快,知道淖狡、昭黍谏言芈嫁入楚宫的初衷。
“大王,臣亦自荐为王长子之师保。”醒悟过来的斗于雉也道,哪怕刚才他不置一词。
“臣亦是。”成通唯恐人数太少,马上站出来说话。
“臣亦是。”
“臣亦是。”
“臣亦是。”
“臣亦是……”
诸氏出列的越来越多,昭黍见此自然清楚自己的算计被彼等看破,于是道:“大王,王长子之傅保当是大儒诸子,彼等岂能为王子师保?”
“大王,武夫万不能治国!”屈遂高叫着。“兰台学宫从无不学之师。王长子必要先学诸子,再学兵法,后学武技,最后伴于大王身侧,由大王亲教,如此才可继我大楚王位。”
“此然也。”屈遂是兰台学宫祭酒,他的话最有份量。关键是一些誉士被其说服,陈郢的誉士长蓝钟道。“大王,长王子乃是我楚国太子,太子之教,必先以《春秋》、《诗》、《礼》、《乐》、《世》、《语》等;再学于弓马骑射,兵法武技;待到加冠成人,方有大王亲自训导历练……”
蓝钟代表的誉士一旦倒向东野固、昭黍等诸氏就没有办法了。教育确实是周礼派所长,群臣的嫡子余子小时候也学《春秋》、《诗》、《礼》,年纪稍大才跟着他们历练。有家学的,自然能言传身教;没有家学的,那就只能外聘先生了。
开朝到此时快一个时辰,朝议似乎已经落定:芈可以嫁入楚宫,何种名位当以其是否产下嗣子确定;产下长王子后,则要以屈遂、昭黍等人为太傅师保。
熊荆一直沉默,蓝钟说完诸臣以为他会答应时,他却扫视全廷,以一种极度冰冷的语气问道:“谁言芈女公子所孕必是寡人子嗣?”
第五十一章 意图
群臣争论的时候熊荆多在看,少有出声,更不表示自己的态度。等朝议几乎要确定了,他突然来这么一句,全场皆是惊讶。大王这是要提起下裳不认人么?不对啊,真要如此,又何必宿于城南小邑之侧?
大廷上人群臣惊讶,左史年轻,老实的他上前揖道:“彼时芈女公子日日在大王之侧,与大王同寝。若非大王子嗣,又能是何人子嗣。臣以为……”
“是寡人明了还是你明了?”熊荆很是不悦的反问,左史当即哑言。他毕竟不是当事人,不清楚除了大王以外,还有谁曾与芈欢好。
“大王之意,乃芈女公子所孕非大王子嗣?”屈遂感觉到了什么,连忙发问。
“三闾大夫何处此言?”熊荆冷笑。“寡人何时言芈女公子所孕非寡人子嗣?”
“这……”屈遂思路很清楚,可被熊荆绕晕了。
“大王何意?”昭黍再问。“芈女公子所孕为大王子嗣否?”
“寡人无意。”熊荆道:“在确定之前,寡人不言芈女公子所孕乃寡人子嗣,也不言芈女公子所孕非寡人子嗣。”
“在确定之前?”昭黍再度追问,重复着熊荆的这个词。“大王何时方能确定?”
“必要之时便能确定!”熊荆冷笑不减,他看到大廷上有些朝臣已有所觉悟。
芈嫁入楚宫,就像刚才朝议的那样,孩子最终还是受儒家所教,生于宫外反而可以自由自在。熊荆本就是成年人的思想,他曾感叹于两千年多前前先进的教育方式,但始终抗拒这些教育中无所不在的黄左思想。
历史存在押韵。战国时代的华夏类似二战前后的欧洲,以及以欧洲为放射中心的整个世界。两者存在的差别仅仅在于科技不是那么发达、文明不是那么复杂、人性没有那么细腻,但白左黄左味道一模一样。
熊荆感觉灵敏,软绵绵的黄左说教让他从骨子里厌恶。怀王是怎么教出来?怀王就是这样教出来的。襄王怎么教出来的?襄王也是这样教出来的。被人辱骂是蛮夷的时候,楚国收获的是中原诸国深深的畏惧;等到被人夸赞说楚国很文明的时候,得到的却是全天下的耻笑。
为何如此?自庄王起,王廷之中、贵族之间的黄左思想便无处不在。庄王曾曰:‘夫文止戈为武。’又曰:‘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财者也。’庄王第一句话便说错了,不是止戈为武,而是趾戈为武。
熊荆相信,儿子交给孔谦、屈遂、昭黍这帮人,必然教出第二个怀王。这个怀王因为涉世未深,思想幼稚,肯定不能像他这样分辨左右,排毒保命。
芈嫁入王宫当然可以,但楚宫从此不再行周礼,王子亦不受儒家之教。做不到这一点,他宁愿芈母子就在小邑住着,而他住小邑之侧。与诸国公主绝婚前,恪守夫妻之义,绝婚后芈如果不能嫁入楚宫,那便如临泽里那般,两个人带上孩子过自己的日子。
熊荆想法如此,昭黍、斗于雉等人从他那句‘必要之时便能确定’瞬间洞悉了他的意图。昭黍目瞪口呆,大王这是鱼死网破,宁愿不给芈名分也要和自己这些人死磕;斗于雉则满脸堆笑,王廷和新公族周礼派的争斗越来越精彩,诸氏可高枕无忧。
“先王骨血沦落宫外,大王他日如何面对先祖先君?”屈遂发出一声哀叹。熊荆不语。
“大王万不可如此,王长子不受傅保之教,他日如何继承王位?”昭黍大叫着。“即便即位为王,诸臣也必然不服,不服而为王,王长子何以治国治天下?”
“不服?”昭黍这算是威胁了,熊荆冷笑道:“寡人即位,也多有不服。不服可谈服,谈不服则杀服。仅此而已。治国之道,全在言谈与杀戮,再无其他,何难?”
“大王……”昭黍闻言面上一红,差点喷出一口老血。东野固、孟惠、滑子这些鲁地朝臣面色更是剧变。他们不是不清楚大王的意图,他们碍于同姓不婚恶不殖这条真理,不敢多言芈有孕之事。承认芈有孕产下王长子,岂不是说同姓可婚?同姓既然可婚,岂不是说基于周礼的儒家伦理并非完全正确?
儒家必要成为真理才能赢得信徒,而真理不容怀疑,任何一点瑕疵都会造成整体的崩坏。他们对芈有孕只能视而不见,日后芈产下的王长子也将视而不见。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见熊荆挥袖,长姜再度嚷嚷起来。
宣告芈有孕,却不马上确认让芈嫁入楚宫,而是要等待‘必要之时’。这样既为以后儿子认祖归宗、继承王位做下铺垫,又避开了昭黍等人把儿子教育成另一个怀王。这就是熊荆今日视朝让医尹昃离禀告的目的。目的既然到达,就要退朝了。
一干朝臣的懵逼中,他轻快的从王席起身,含笑走向正朝后方的闱门。他离开后正朝大廷诡异的没有轰乱吵杂,也没有谁追出闱门进入路门,于燕朝再议此事。大臣们全是心思沉沉,一言不发的离去,直到人走廷空。
“芈有孕,大王却言其所孕并非大王子嗣……”燕朝等了半个时辰不见有人追来,熊荆不做耽误立即前往北晨宫向赵妃问安。这半个时辰赵妃足以知道正朝上发生了何事,故而问起。
“孩儿并未言芈所孕非孩儿子嗣。”熊荆道。“亦未言其所孕是孩子子嗣。”
“大王何意?”赵妃有争宠的经验,却没有路线斗争、政治斗争的经验。即便熊荆的话寺人已经禀告了一遍,她还是不明白儿子为何要这样做。“大王若是为芈着想,便应该接芈入宫,毕竟她孕有王廷血脉;若不为芈着想,又为何宿于城南小邑之侧?”
“孩儿只为楚国社稷着想。”熊荆道。
“楚国社稷?”赵妃笑了起来,并不相信儿子的话。在她看来,儿子像侄儿赵偃一样,完全被芈迷惑住了,迷惑的一点也不听自己的话。“大王若真为楚国社稷着想,便当宿于正寝,以为大楚繁衍子嗣,而不是宿于城南。”
“王宫积弊太多,无以育王子。”熊荆本想说自己今生只会有芈一个妻子,但想到这句话意味着将与赢南等人绝婚,只好忍下了。
“积弊?”赵妃怀疑的看着儿子,“难道母后也是积弊?”
“母后怎会是积弊。”熊荆笑道。“楚国自先君武王起便深有积弊,孩儿欲改之,故只能于宫外着手。芈若产下王长子,不可再受旧人之教,不然……”
“不受旧人之教?乃不受太傅之教?”赵妃明白儿子说的什么人。“大王当知不受太傅之教,他日何以继承王位?他人不言,彼时鲁人不服若何?宋人不服又当若何?杀戮岂能使人臣服,此与暴秦何异?”
“鲁宋之人不服又如何?”熊荆反问道。“彼等并非楚人。”
基于民族长远角度考虑,有些土地不应该吞并。如果非要吞并,便应以殖民地的形式粗暴占领,不应给予其平等的权力。
苏联吞并利沃夫是一个例子,德国第二帝国吞并慕尼黑是另一个例子。二战后苏联国境线整体西移,吞并了原属于波兰的利沃夫。利沃夫是乌克兰民族主义的中心,吞并利沃夫的结果就是遍及各苏联境内的乌克兰民族主义者有了一个神经中枢,乌克兰民族思想在苏联境内广为传播,最终促成了乌克兰的独立。
这是sb最熟悉苏联的某坛贤对斯大林吞并利沃夫做出的评价,而今在熊荆看来,吞并鲁地产生了类似效果。存于鲁地、已经成为黄左的儒家思想源源不断感染楚国各地,与独立不同,他们的理想是再造宗周。再造宗周原本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因为鲁地成为了楚国的一部分,再造宗周竟然变成了楚国的责任。
这就好像**主义原本是慕尼黑啤酒馆的幻想,但因为慕尼黑是德国的一部分,于是**反犹变成了整个德国的历史使命虽然与苏联直接接壤的明明是波兰和地中海三国。该项计划由元首亲自制定,由普鲁士军人最终执行。结果普鲁士最后什么也没得到,它的贵族军官团在法庭上受判,它的平民从耕耘了几代人的土地被赶走。
“并非楚人也是楚国人。”赵妃不知道儿子心里的想法,她所了解的治国之道和熊荆完全不同。“且鲁地多大儒,大王何故轻之?”
“母后既然无恙,孩儿告退。”芈怀孕后熊荆一直处于喜悦中,然而现在他发现自己在很多事情上与赵妃难以沟通。
熊荆说完便揖礼起身,不待赵妃答应就径直走向堂外了。他的背影还未消失,躲在帐幕之后的赢南便哭着跑了出来,投到赵妃怀里大哭不止。
直到今天早上她还存有一些幻想,以为熊荆日后会回心转意,当朝议传至北晨宫,尤其是芈怀孕的消息传至北晨宫,她的心彻底死了。
赢南大哭,赵妃抚慰着她,道:“”
第五十二章 路线
王宫里赢南的悲哭熊荆自然听不见,出了王宫他也没有直接出城,而是去了大市。大王出现在大市没什么稀奇,王宫后面的酒肆历代楚王经常去喝酒。
熊荆出现在大市上,市场内的商贾庶民全都背着跪立,只等开路的甲士喊了一声‘大王命,可纵观’,这些人才转过身来跪拜;待甲士再喊‘大王有命:勿以王在,汝等买卖’,大市上跪着的人,离得远的缓缓起身,离得近的、特别是在熊荆前方的人依旧跪着,熊荆走过才敢起来。不管跪着站着,人们都无心做生意了,全好奇大王来大市干什么。
熊荆去过冶父邑的大市,那是个几步就走完的市场,郢都大市不同,整个大市方圆九里,商贾一家挤着一家,入市买东西的人摩肩擦踵,没有一上午功夫根本逛不遍。
当然,这是普通人,他走到那,前方就会瞬间让开一条道,挤得那些想跪的人根本跪不下去。拥挤中难免有人惊呼,女子抱着的婴儿更是哇哇大哭。哭声吵杂,熊荆不以为意,直到人群如潮水般退开后,一个人无人照看的孩子坐地大哭,他才是皱了皱眉头。
甲士正朝人群疾问这是谁家孩子,前排的庶民半数惊骇半数木然,根本没有心思去听甲士说什么。倒是熊荆快步上前,将这个脏得像马上想扔掉的孩子抱了起来。陌生人相抱,孩子哭得更厉害,手脚全在挣扎,熊荆很是无语,他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没有一点儿王八之气,连个小孩都镇不住。
“大王,此庶民之子也。”长姜见熊荆抱起孩子便立即相劝。送温暖送爱心那是两千年后的做派,这个时代还不流行。贵贱有别,大王尊贵之身,岂能去抱一个脏兮兮的低贱孩童。
“庶民之子亦是我楚人之子。”怀里的脏孩子大约两、三岁,从抱起就大哭不止,他说不出完整的话,但发出的音节一听就是楚音。
“毋哭毋哭……”熊荆不得不出声哄着,想起兜里装着奖励不服二的糖块,于是伸手摸出一块,塞到孩子嘴里。
这个时代没有蔗糖只有柘浆,印度蔗糖虽然大量进口,可王宫没有购入,熊荆手里的还是饴糖。饴糖为谷芽所制,秦国治下的旧郢产粮是多了,然而因为官营制度和频繁用兵,庶民过得比以前更惨而不是更好,一些人饭都吃不饱,又怎么吃得起糖?
饴糖塞在孩子嘴里,吃出了甜味哭声就小了。当熊荆把饴糖拿走,两只小脏手马上追着去抓那块糖,一时间忘了哭。再把糖放回孩子嘴里,他当立即美滋滋吃起来。有的吃,对熊荆也不抗拒了,身子主动往熊荆怀里靠,眼泪挂着,脸上却笑了起来。
“这…”熊荆见状连连摇头。难怪人贩子会得逞,这小屁孩比不服三还好哄。
“大王,请将此童交予老。”长姜见孩子把熊荆的深衣全蹭脏了,连忙想接过。
“不必。练习练习也好。”熊荆笑道,几个月后他就要抱自己的孩子了。
“唯。”长姜闻言也笑。他老了,要是能见到王长子再去见先王,先王必然大悦。
“此酸否?”终于走到一处果肆,熊荆要买的是去年的酸橘。
“告、告……”大王突然站在自己的铺子前,卖果的小贾全身好像在筛糠,说话都说不出来。一直陪着的市令连忙上前:“敬告大王,橘分南北,淮南之橘甘也……”
“要酸。”橘子是楚国的特产,这个时代气温高于后世,淮水是分界线,淮北的橘子不好吃,淮南的还可以。芈怀孕嗜酸,这大概是身体需要叶酸的本能反应,买不到叶酸,他只能来大市上买酸橘。
“此酸也。”贾人此时才反应过来,他翻出一个簸箕,取出几个干瘪瘪的橘子。
“酸。善,大善。”熊荆剥了一个入口,酸得他浑身打颤。“几钱?”
“钱、钱……”小贾低头哈腰,看了看熊荆又看了看市令。“告大王,此一钱也。”
“两钱。”熊荆担心他说便宜了,直接加了一钱,小贾眉开眼笑。“装走,统统装走。”
买酸橘,买松仁、最后还顺带买了一石橄榄油,这场声势浩大的购物才算结束。将那个孩子交给市令,熊荆便出城前往小邑。
正朝视朝,燕朝坐班,北宫问安,三件事做完才能出城。这个时间一般在正午前后,若有事耽误,则可能延迟到黄昏。因为是视朝第一天,芈本以为丈夫最快也要下午才能出城,没想到他正午前便赶到了小邑。
“见过大王。”芈含着笑行礼。她行礼时熊荆把她的手握住手里,想将她拥入怀里痛吻时,身后的右史重重咳嗽一记,他只好扶着她安坐。
**荡漾在两人心里,有些节制不住的熊荆拿出酸橘先吃了几片,酸得全身打颤心情才平复下来。此时他才知道节制最难的不是抗拒王宫里那堆花枝招展的女人,而是爱人就在眼前却不能与她亲吻拥抱。
“去了大市,找到这种酸橘,你尝尝。”节制后的熊荆语态平静,把橘子递给芈。看着芈入口,看着她渐渐微笑,他也笑了起来。
“谢大王。”芈笑容很快就歇了,男人为自己亲往大市,她不仅感激还有些担忧。“大市杂乱,大王亲往之,此甚不妥。”
“无妨。”熊荆并不担心有人刺杀。前往大市是突然行为,倒是每日前来小邑存在危险,这等于告诉刺客自己一定会在这条路上出现。“今日还吐吗?”
“大王不必忧心,儿已……”芈正要说自己已经不吐了,不想胃里一阵翻涌,忙的跑了出去。修竹等人追着她,熊荆一会听到了呕吐的声音。
其他事情熊荆或许有些办法,女人坏孩子熊荆一点办法都没有。等芈回来,他抓着她的手道:“今日视朝昃离已禀告你怀有身孕,此事很快天下皆知。”
“谢大王。”芈心里一阵温暖。在正朝上禀告自己怀孕,虽然熊荆暂时不做确认,也等于变相的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只是名位悬而不决而已。“儿忧心朝中大臣……”
“不必忧心。”熊荆安慰道。“朝中大臣有些希望王权不振,有些又希望王权重振。那些儒者则想借楚国之力以复宗周,各有各的打算。你要做的,便是养好身体,产下王长子。”
对赵妃没有说起的事情,熊荆免不了对芈说起。王廷历来都是权力斗争的焦点,无可避免。当年他与熊悍的立储之争,即位前的王位之争、王廷和正朝的权力之争、还有去年的王后之争,这些都是权力斗争的延续。
熊荆完全相信,下一步争的斗焦点将在儿子身上,因为他关乎楚国的路线路线的不同使得权力分配产生明显差异。敖制如果一直延续下去,屈景昭三氏,还有那些至今也没有再获封地的新公族封君,他们会越来越不甘,越来越怨恨。这条路线下他们的权力越来越小,境况越来越迫,因为权力已从王廷流失到老公族以及誉士手里。
而如果行王制、建郡县,哪怕是楚式郡县,他们的权力也能得到加强,县尹的老公族、封闾的誉士则要开始倒霉。他们治下的钱粮甲士源源不断被王廷抽走。看上去王廷因此得益,实际上王廷为了养诸氏出身的官吏,以及这些官吏门下的舍人,结果钱只是在王廷打了个转,像以前一样,最终落入令尹春申君手上,使得他的门客可以穿连赵国贵族也穿不起的珠履。
从这个意义上说,屈景昭三氏是鲁人的天然同盟。鲁人希望楚国能像周人那样重建宗周,这并非不可,只是他们眼中的宗周已不是孔子以礼为本的宗周,而是孟子以民为本的宗周。换而言之,就是王莽搞的那一套理论上极其完美、实际上很快破产的新政,那才他们心中的大同世界。
这样的大同世界所需要的官吏不比秦国那架战争机器需要的官吏少,两者本来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同构的,差别在于大同世界的目的是民众福利,秦国战争机器的目的只是战争。
熊荆不信什么大同世界,即便日后楚国统治天下,也不会建一个孔谦希望的大同世界,他笃信优胜劣汰,只有甲士才能享受福利。
“叫胜。”想到这里熊荆突然说道。
“大王何谓?”芈挽起耳边的青丝,不可思议的看着男人。
“世上最根本的法则便是优胜劣汰,他生下后就叫胜。”熊荆摸着女人的肚子,那里平坦的什么也没有。
“儿谨记。”芈笑着点头,她是窃笑,男人实在太着急了。
“大王……”两人并不是单独坐着,不远处是一直跟着的史官。熊胜之名前已有之,他是‘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熊渠的伯父。熊胜即位后横死,其弟,也就是熊渠之父熊杨继承了王位。左史想提醒熊荆这名字不吉,右史则重重咳了一声。
第五十三章 传承
温暖如春的三月,熊荆憧憬着儿子生下来的情景。这是他血脉的延续,也是他政治理念的延续。千年、万年,以君王的思维,他希望楚国社稷可以一直续存下去,为此不得不与他所认为的敌人勇敢搏斗。这个时代,这是一个普通有家业之人的正常想法,却是后世的他从未考虑过的事情。
后世提倡传承,但传承的具体内容又是什么?读四书五经?背唐诗宋词?参观历史古迹?即便这些行为能让人一时激动,也只是一时激动而已。激动过后,除了片段的记忆,有谁记得自己曾经‘传承’过?
真正的传承永远要依靠血脉,只有真正的血脉才能让人觉得自己确实与先祖亘古相连。后世熊荆知道自己父亲的名字,也知道自己爷爷的名字,但爷爷的爷爷叫什么、曾经做过什么,不看家谱、不问老人就不知道了。
大约是三十年一代人,爷爷的爷爷不过一百二十年,一百二十年都弄不清,谈何传承?又传承了什么?什么也没有。除了奶奶出嫁时带来的几口红木箱,其他什么也没有传承下来。
一个爷爷六十年,两个爷爷一百二十年,上溯十二个爷爷以前,大概六百多年前的明初,族谱便说不清了。据说民国的老谱能追到北宋,一把火烧了再也没了。即便到明初,也不过只有几个名字是确实的,其余只能按字辈编造;也只记得祖籍是在江西,可具体在江西什么地方,最老的几个太公也不清楚。
这就是两千年后熊氏的传承,基本没有传承。一百二十年以前除了一堆不知真假的名字,什么也没有。当时他既没有为自己姓熊感到自豪,也没觉得自己肩负使命,心中只有深深的失望他出了一万块修谱,这也是太公们实话实说,把他这一支修的比较好的原因。
爱谁谁!那次以后他再也没有干过这种出钱买祖宗的傻事,他宁愿把钱丢给ktv公主,也不愿再在类似事情上花钱。他只为自己,不想别人,结婚生子更是天方夜谭。
父母几次催婚,说不结婚绝后?绝谁的后?绝不绝后又有什么关系?给自己的孙子留几口破箱子和一堆假名字难道?再说结婚要花多少钱,无痛人流又只花多少钱?结婚后养小孩又要花多少钱?小孩上学换学区房又要花多少钱?节衣缩食生一个爷爷出来,缺祖宗伺候么……
两千年后的熊荆不是丁克,但思想和丁克类似,他觉得人生如同游戏,自己活着只是为了让自己快乐,每天开心就好。老了生病没人照顾,那就提前造一把燧发枪,需要时塞入口中,扣动扳机,‘砰!’,!
这就是两千年以后的他,一个不知传承只为自己的人,然而在两千多年前,自觉自己是楚人的他变得面目全非。他看过太庙墙上的那些壁画,历数过祭台上的那些神主,从简牍骨片上获知先祖先君的名讳,从史书、史官口中了解他们的过往。
所有这些都让他觉得自己与先祖血脉相连,他肩负着存续社稷的责任,担当着繁衍子嗣的使命。他把自己想象成蒲公英,努力的繁衍后代,并希望风将种子吹的更远。
所有这一切只是因为传承,他从父王那里继承,死前把责任和使命传给儿子,并希望子子孙孙一直这么传承下去。谁要是阻止这一切,谁就是他熊荆的敌人。
两世的认知,五十年的积淀,历史让他清楚什么才是正道,什么又是邪路。他必须考虑的很远很远,而不是为了成就自己的功业和令名。哪怕后人像嘲笑怀王那样嘲笑他,他也要为熊氏的血脉、楚人的延续做最正确的事情。
这样的想法显然不被他人所理解右史倚宪能准确无误的背出自己的家谱,说出先祖的过往,左史同样如此。但凡贵族皆有家史,庶民没有家史,然而族长知道族史,祭祀时祭祀那几位先祖,一丝不苟绝不容许出错。
一直传承的人无法想象没有传承之人的内心世界,正如孔谦、宋玉这些太傅,屈景昭诸氏不知熊荆的真正想法。双方的差别在于长期的经营和短期的收益有着截然不同的抉择,熊荆着眼长期,他们考虑现在。
熊荆满脸幸福触摸芈平坦的小腹时,驱车出城赶到兰台宫的昭黍犹自气愤不已。他觉得大王已把自己抛弃了,王长子宁愿养在宫外也不养在宫内,长大后谁为太傅,谁为太保?教导太子一向是屈景昭三氏的职责,现在倒好,养在宫外野长,这成何体统。说句不好听的,将来王长子肯定是一个不知礼教的蛮夷。
“大王执意如此,我等又能如何?”兰台宫明堂,除了昭黍、屈遂、景龟,还有三位太傅,大王加冠后不再需要他们教导,他们素来于是居于兰台宫内。
三位太傅花了半个时辰听昭黍、屈遂描述视朝时发生的那些事。孔谦听后连连叹息,宋玉脸色发暗,沉默不语,只有冠子笑声不断,他很满意自己学生的应对。
“国之将兴,必有祯祥;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孔谦叹息后说道:“商因妲己而亡,丰镐因褒姒而亡,楚国却要因芈而亡。”
“太傅何言与此?”昭黍急道。孔谦是大儒,他说楚国将亡,听在心里很不舒服。“芈不过是大王宠妃而已,大王年少,知芈怀有子嗣,这才更加宠爱。”
“若非芈,大王何以入秦?若非入秦,赵国何以不救?若非赵亡,天下何以将倾?”宋玉接过孔谦的话头,连连问道。“芈,楚国妖孽也,妖孽产下子嗣亦是妖孽,大王受其媚惑,已失本心。我等承先王之令,岂能废之!”
“真欲如此?!”宋玉一句‘承先王之令,岂能废之’,让冠子胸中波澜翻涌。
“不如此又能奈何?”宋玉反问。“冠先生可别忘记了你是赵人,楚国王后乃你赵国公主。切莫以情用事,误了楚国也误了赵国。”
“我……”宋玉的反问让冠子结舌。他喜欢熊荆,可再喜欢也只是师徒。他是赵人,王后是赵国公主,不管如何,事情的结果都是赵国得益而非受害。
冠子无语,宋玉看向孔谦,孔谦脸上也是惊讶之色,好一会才道:“人有五恶,盗窃不在其中。其一曰心达而险(心思精明而用心险恶),其二曰行辟而坚(行为邪僻而又顽固),其三曰言伪而辩(说话虚伪却很动听),其四曰记丑而博(记述丑恶的东西而十分广博),其五曰顺非而泽(顺从错误而又加以润色)。
此五者集于一人,芈也。我等虽不见不闻,大王所见所闻也,不然大王何至于此。只是,此事何人为之?”
“此事自然由……”宋玉看向屈遂、昭黍、景龟三人,意思不言自明。
“此事……”屈遂毕竟是君子,他懂宋玉的意思,却清楚此事干系重大。
“三闾大夫为何迟疑?”宋玉道。“商於之地六百里,已尽归斗氏所有;汉中郡十二县,今年将为成氏所有。屈氏居于洞庭,丁口不足一县,昭氏、景氏封邑皆在越地,方不过百里,甚不如芈氏所居之金陵邑。
他日大王立芈之子为王,数代之后谁还记得屈氏?谁又记得昭黍?谁又记得景氏?便是屈子三闾大夫之职,他日也将为他人所任。”
宋玉看着眼前三人,一个一个发问。屈遂起先还与宋玉对视,听到三闾大夫之职将来不保,心知这绝非恐吓之辞的屈遂低下了头兰台宫虽然还在,但学生越来越少,大多数学生都读军校而不就读兰台宫,如此下去,再过几年兰台宫除了藏书便再也有没有学生了。
屈氏立宗久远,最早是楚国大莫敖,统管楚国之兵权。八百多年来朝廷争斗无数,屈氏一直居于楚国政坛中心,殊为难得。三闾大夫之职要是在自己手上丢了,自己就是屈氏的罪人。
“我等如此,大王必怒!大王一怒……”景龟不出声,了解熊荆的昭黍不免担忧。
“大王怒又如何?”宋玉道。“此事太后也将知晓,大王敢弑母乎?大王敢弑师乎?”
“大王不然。”昭黍知道熊荆的底线,他绝不可能弑母。
“既如此,又有何忧?”宋玉道:“敌不可假,时不可失。此事当越快越好,等芈产下子嗣,便是不及。”
“此事还需说服大司马,若不能说服大司马,必不成。”景龟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可他已经上了这条船。
一说要说服淖狡,几个人就不说话了。淖狡并不和诸人同心,从熊荆即位起,淖氏就得到重用,淖氏子弟全在大司马府历练,方城也封了一块肥地。与三氏相比,他和若敖氏一样,都是军事新贵。
“此事大司马不可知。”宋玉摇头。
“若是大司马不知,我等……何以、何以…”景龟再问。
“屈子说服一人即可。”宋玉看向屈遂,诸人瞬间明白那人是谁。
第五十四章 财政
第一天视朝互相撕逼,第二天视朝风平浪静,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直到熊荆也记不起是第几天,芈怀孕所形成的余波就渐渐渐渐的淡了。
楚秦两国双雄并立,两国的战争是全天下的战争,两国的矛盾也是全天下的矛盾。赵政大婚已有八年,膝下子嗣没有八个也有五个;熊荆今年才大婚,产下众多子嗣毫无疑问,谁料结果却变成不住寝宫住军帐,不爱王后爱野妻。
市井里间舆论纷纷,但也仅限于市井,尤其是齐魏两国的市井。楚国也就只有鲁宋之地时有议论,但多是私底下议论,王廷私事又岂是庶民能够诽议的?
熊荆不在意、也不重视民间的舆论,他只在乎军队的舆论,大司马府主导的宣传和辟谣集中在军中进行。
芈氏来自秦国不假,但芈氏姓芈,归根结底还是楚人。至于芈戎作为秦将攻伐楚国,斩杀楚人,这就涉及公仇和私怨的区别了。
芈戎食秦王之禄解秦王之忧,率堂堂正正之师伐楚,无可厚非,这是作为臣子本该履行的义务;芈戎如此,白起亦然。白起残忍,白起攻伐鄢郢淹死数十万楚人,可这是战争,换作他人为将照样会在谋士的建议下灌城。依据战争惯例而犯下的罪行是公罪,也是楚人的公仇。公仇当公报,报仇的对象不应该芈戎或者白起,而是整个秦国。
反而像景骅那样的,虽未屠杀数十万楚人,但他食先王之禄却行叛逆之事,此不忠不义;未食秦王之禄却助秦王脱困,此非贼即寇。这才是楚人的私怨,他日楚国灭秦,白氏无罪,赢姓或许可赦,但秦国景氏绝不可赦。芈氏先祖与楚国有公仇,楚军大破秦军攻入咸阳,已报此仇,彼此再无仇恨。
芈女公子乃楚女,大王爱楚女无可厚非。再说大王相识芈女公子在前,而非大婚在后;行夫妻之实是在大婚以前,非在大婚之后。而今大王也未违夫妻之义,与芈女公子相敬如宾。
军中将率誉士大多识字,故而如此宣传;誉士以下甲士大多一字不识,便不做文绉绉的解释,简单粗暴就说芈女公子是楚女,大王承诺娶她为王后,不料小人作祟、蒙蔽太后……
宣传是一门技术活,谎言说一千遍就是真理。宋玉主持的大楚新闻不断登载隐射文章,挑动民议,军中则一直在辟谣,以求澄清真相。
真若有人执迷不悟,非要以大楚新闻所言为准,卒长、誉士直接拔剑与此人决斗就是了。这种人识字且心思细腻,文人脾气十有**会拒绝决斗,结果被所有甲士耻笑。
素来奉大楚新闻为圭臬的鲁地师旅,那就没有办法了。熊荆觉得鲁人越来越像饭菜里的苍蝇,他很想将这只苍蝇从楚国这锅羹里剔除出去,但这明显做不到。齐国已岌岌可危,齐国真若亡了,东线就只能靠鲁人防守,把鲁人剔除出去,应当在楚秦分出胜负以后。
除了关注军中舆论,熊荆还关注军中后勤,尤其是补给。此时正寝里召开的正是与补给有关的财政会议。
楚军军服、军靴、被褥、军食、医药本与赵军、魏军各不相同。楚军本来也和赵魏两军一样,这些物事全由士卒自备。然而大司马府几近斟酌,最后决定军服、军靴、被褥、行囊、军帐、炊具……,全部统一定制。
倒不是为了美观,而是士卒自备达不到作战司的标准。比如最简单的炊具,平均二十个人便有一辆马车,短途行军时炊具由伍内士卒背着,长途行军当然是放置于马车上。士卒自备的炊具有铜有铁,有大有小,有造府新造,有缴获秦人,如果炊具大小、形制完全相同,就可以像酒盏一样套叠在一起,占不了多大地方。
空间能够节省,重量也可以确定。絮制的寝衣,棉制的寝衣,皮制的寝衣,这些重量不同的寝衣被褥靠行李车队运输。马车载重皆有定制,重量不一的被褥要么超重,要么造成一定程度的空载,造成运力浪费。
空间、运力、士卒各方面的保障,标准化的好处数不胜数,然而这些好处都要花钱。
从头到脚,一套夏季军服大约需要八百钱,一套冬季军服则要三千钱,骚包一点再算上常服、礼服、作训服、战服,还有雨衣、被褥,没有一金是置办不来的。一人如果一金,二十万人就是二十万金,仅仅装备军服,财政就要破产。
二十余万楚军对后勤器具进行统一定制时,各县邑根据贫富不同出不超过三分之一的钱,士卒出三分之一的钱,剩下全由王廷解决。二十多万士卒,虽然后物资不是一年一发冬季服、被褥、雨衣、行囊是两年乃至三年一发,炊具、军帐是五年一发,仍将财政压得喘不过气。
楚军的装备已是一个负担,南迁的十万赵军则是另一个负担。经年累月战争的摧残下,南迁赵人财产极为有限,此前正靠三国的资助才得以维持,南迁后更是如此。
生计如此窘迫,赵军士卒仍然希望能有楚军的装备和器具。十万人如果全部配齐要数万金不止,此后每年又要一万金补充。这些钱虽然是以低息、无息借贷的方式借给赵国,但仍然要要由王廷支付。
战时财政会议上,大司马府送上的是战时军费汇总总表,从去年五月开战到现在,共计花费十六亿七千三百二十万钱,即十七万四千二百九十一金。(1金=9600钱)
这些钱不包括前置费用,仅仅是战时发生的费用,包含军食费、被服费、兵甲费、弹药费、马匹费、病伤费、阵具费、输运费、建筑费、外交(收买)费、船只车辆购置费、祭祀费、赏赐费、亲杂费等项目。
其中军食费占总军费的六成,为十亿一千两百五十万钱;输运费占一成半,为两亿五千七百一十七万钱;被服费为一亿五千八百一十四万钱,接近一成;剩下则是其他费用,占比一成半。
军费十六亿之多,实际上要支付金银楚钱的主要是被服和马匹两项,加起来不会超过三万金。但这只是去年到今年的战时军费,战前购置费用不包括在内,且随着战争的持续,军服器具的损坏、兵甲弹药的消耗、战马挽马的庾死,军费将逐年递增。
赵军如果要购置和楚军一样的后勤装具,今年的军费支出最少要增加三万金。这笔钱是预算外的,现在要编入战时预算,财政压力巨大。
薄薄的一张楚纸,熊荆看了良久才放下。他看着军备司的景薮不解道:“赵人为何一定要我军服具?赵军士卒本有战袍被服。”
“大王有所不知。”景薮早就知道熊荆会这么问。“十万魏军尽墨后,魏军建制皆如我军,唯军服之色不同,其余皆同。赵军士卒见我军与魏军皆是新式装具,不免羡慕。南迁后赵军士卒皆无家可归,秦人侯谍又于大梁谣言归赵者不惩,为稳军心,司马大将军只得请赵王依我军样式购置装具……”
赵军留在大梁可以帮魏国守土,但长远看赵军留在大梁并不妥当。大梁距赵国太近了,思乡心切的赵人很难克制回家去看看的念头。至于购置装具,赵人最怕被别人轻视。虽然他们的装具好于齐国士卒,但比楚魏士卒仍是不如。换装肯定是想的,但以换装来稳定军心,也就只有赵人才能想得出这种办法。
“去岁我与塞琉古人交恶,贸易所赢不足万金。此前所赢亦是入不敷出,若非去年得咸阳之金,大府无钱也。”石这个铁公鸡一脸嫌弃,若不是熊荆急召,他根本不会参加这个会议。
通过四国银行,楚国一直借钱给赵国。当然,这钱借得值。赵国虽亡,但赵人两败秦军,将秦国折磨的精疲力竭。精疲力竭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攻伐节奏。
秦国是一伐三年,前年、去年、今年,今年是第三年,以最新的情报分析,秦国最多拖到明年就要停战,必须休养生息一到两年才能再战,而楚国去年才参战,没有东洲谷也能支撑两年零八个月。
以前秦国是想打谁就打谁,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完全掌握战略主动,整个国家机器在官吏的管理下以最顺畅的节奏运行。复郢后的楚国能够挑战秦国,赵人的牺牲又促成了这样的机会。秦国想要停战是不可能的,楚国将继续攻伐,以打乱秦国战争机器的固有节奏,使农业生产、畜牧生产、兵器生产跟不上战争需求。
这样的秦国是很虚弱的,没有充足的粮秣、布匹、兵甲、箭矢、车船、马匹,秦军军资无法得到保障,战斗力变得羸弱;同时这又很容易涸泽而渔,一旦发生这种情况,下一年的生产将更少,军资更加不足,战斗力更显羸弱,丢城失地后局势又再度影响生产……
第五十五章 财政2
打乱秦国的进攻节奏,迫使其进入涸泽而渔的恶性循环,这就是赵国留下的宝贵遗产。不提复郢,仅从这个意义上说,借给赵人的那些钱日后不还也已经值了。
正朝大臣不愿出兵救赵,但从来没有低估赵军的战斗力,不然不会宁愿绝齐也要救赵。赵军换装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得到了正朝大臣的支持,然而这件事使得石千难万难。
银行储蓄概念并没有被天下商贾接受,经验的缺失、交通的不便、保安的难寻使得银行网点仅仅局限在交通便利的城邑,当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当地子钱家在暗暗抵制。没有绝对的权力,银行网点确实不能和埃及相比托勒密创建的埃及皇家银行遍及埃及以及叙利亚,基本垄断了全埃及的银行业务。
四国金行网点没有吸纳多少金银,减去国债销售所得,剩下的就只能依靠王廷财政。王廷财政也不容乐观,贸易利润前三年极为丰厚,第四年、第五年便只能靠国债销售支撑军备扩张了。
赵国虽然覆灭,但赵国国债债券并未被废止,赵国王廷与四国金行仍然允诺承兑赵国国债。去年缴获秦国少府黄金稍稍缓和了一下财政困局,但只是稍稍,赵军换装购入三万金的被服很可能使财政提前破产。
石说话时熊荆正看着他,身为楚国之王,每隔三个月看一次四国金行提供的财务报表,他仍有一些问题不清楚:王廷、大府、四国金行存有多少金银?正处于流动中的金银又有多少?财政何时濒临破产?红在南阿拉伯的缴获需要在何时输送至楚国?第一期国债今年到期是否有把握承兑?
熊荆看着石,石以为他是为了赵军换装之事,遂道:“大王,臣以为正朝虽已允诺赵人,亦不可一年悉换装具,此事当分三年换之为妥。”
“三年……”景薮眨着眼睛,“岂能三年?同为一伍,有人有被服,有人则无有……”
“那便十万人分作三军,一年悉换一军。”石打断道。“赵军悉换装具事小,购马事大。本年需购马五万匹,需四万多金,装具与马匹孰重?”
“五万匹?”熊荆极度吃惊,他又看了看淖狡和景薮。“前次所议之数仅两万匹,为何变作五万匹?”
“大王有所不知,此臣之意也。”石揖道。“今天下有马之地,最近之处莫过于燕代东胡。秦军南攻齐人,燕代得安,若是秦人调转兵锋先击燕代,我又将何处购马?”
“此乃臣缓告之过也。”淖狡也道。他知道这件事,但没有及时将这件事告之熊荆。“军中马匹十万余匹,鏖战一年折损近两万匹,故而此前所议乃购马两万匹。然……”
“上月海舟前往褐石港,购售物价大变,马匹钜铁倍于往日,故臣以为秦人商贾已遣入燕代之地。”石解释自己决定多购马匹的原因。
“秦人?商贾?”熊荆念着这两个字,秦人和商贾连在一起让他感觉很不自然。
“然也。”石道。“确言之乃为秦人贩运之赵商已入燕代,彼等急需钜铁。此事仅为臣之臆测,未有实证,也可是东胡急需钜铁。”
石说话时熊荆快速看向勿畀我,勿畀我连连摇头。燕代之地有知彼司的侯谍,明的暗的都有,但是不管明暗,都没有发出燕代之地与秦人勾结的讯报。
秦人对燕代两地的态度大司马府此前专门讨论过,基本的判断是燕代两地将残存一段时间。如果秦军攻占燕代,燕代之地的赵人必然投奔草原上的胡人。驻守燕代变成秦军的任务,而赵人以其对赵地的熟悉,完全可以说服草原上的胡人部落返身杀入赵地。秦军要想守住燕代,最少要十万乃至二十万人。
前年楚赵骑兵从焉氏塞奔袭咸阳,事后秦军在河南地大索,这使得历史上的‘使蒙恬将三十万众北击戎狄’提前上演,秦军防线已在阴山。虽然三十万众里头迁徙之民居多,秦军不及十万,这仍然挤占了秦国本就吃紧的兵力,再攻占燕地之地,兵力将进一步吃紧。
但是,兵力进一步吃紧与楚国获得大量马匹比起来哪一件更重要?那就见仁见智了。马匹是军队的动力,处于池泽连绵、沟渠纵横的淮南江东,马匹的用处不大;在商於、方城、旧郢、淮北、齐国,马匹的作用极大。没有四万多匹挽马,楚军根本不可能救齐。
“若是如此……”熊荆斟酌着,他索性不再考虑赵军换装这件事,而是直接问道:“购马五万匹,大府之金可用至何时?第一期债券到期将如何?”
“启禀大王,大府之金……”石正要向熊荆交个底,没想到他话只说到半句,明堂外突然有人大喊:“臣有事急禀大王!臣有事急禀大王……”
“你是何人?又有何事?”阶下的甲士举殳相阻。“大王此时正在朝议……”
“臣曾阴有要事急禀大王!”喊话之人自报氏名,是西阳邑尹曾瑕的二儿子曾阴。听到他的名字熊荆神色忽然一变,心里觉得不妙。“召曾阴。”
“召曾阴。”会议暂时告一段落,熊荆神色不愉的召了曾阴。
“启禀大王,”曾阴见明堂里坐在淖狡、石、勿畀我等人,连忙闭口不言。熊荆只能挥袖让淖狡等人退入大室。等明堂上只剩他和长姜,曾阴才悄声道:“启禀大王,司尹卒也。”
“何以卒?!”曾阴是知己司官吏,司尹屈开是他的顶头上司。
“跳楼而卒。”曾阴揖告。“然……”
“何谓?!”难道这时代也流行跳楼?熊荆面色变得很不好,曾阴一说然,他便急急追问。
“司尹留书自言受抑郁之苦,然臣以为其中必有隐情。”曾阴揖道,“可惜此事无确。”
“查!彻查!!”熊荆一掌击在案上。知己司司尹死了,这不等于国安局长、fbi局长死了么?且屈开为人谨慎,他为司尹以来秦国侯谍肃得一干二净,他怎么能死?
第五十六章 办法
在楚国郢都,屈开不是一个知名人物,知道他氏名的人少得可怜。即便知道,也只清楚他是屈氏旁支的旁支,少年时曾游历天下。从不闻名,其人相貌也素来不扬,不穿朝服只穿葛制深衣的时候,外表与庶民老叟没有什么两样。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人,保护着楚国的机密不被他国侯谍刺探,坚守着那条看不见的防线。他的死不亚于项燕的死,甚至可能比项燕的死更难以弥补很难再找到一个合适并且信任的人接替他的位置。
熊荆命令曾阴彻查,但屈开已经死了,楚秦鏖战不止,必须马上任命下一任知己司司尹。同时,各国发行的第一期国债几个月后便将陆续到期,四国金行要有足够的金银准备承兑。赵国已经亡了,齐国岌岌可危,但越是这样,就越是要维护四国金行的信誉,有了信誉,才会有源源不断的金银和资源投入到战争当中。
因为传统学识的限制,熊荆并不太清楚债务战争的二元转换。但他毕竟记得一、二战中债券都取了极为重要的作用。英法用债券绑架美国、争取犹太人的《贝尔福宣言》、战争英雄回国卖战争债券,这是非吏治国家总动员的一种重要方式。
这种方式的好处是不需要机关枪征粮队,但需要海量的真金白银。实际上如果有钱,不需要什么征粮队,农民很愿意把粮食送到市场上,奈何没有。四国之中最强大的楚齐两国都是非吏治国家,无法像秦国那样靠官吏动员整个社会的资源,债券是没办法的办法。如果连这种办法都破产了,那战争也将接近破产。
曾阴离开后,继续的财政会议上,石很快吐出了一连串的数字:王廷金银撑不到三个月之后,即便能撑到,也没办法支付即将要承兑的第一期八万七千金的各国国债。
有两个办法可以解决这件事情,其一,马上召见各国子钱家于郢都会商,由他们负责承兑第一期国债并负责包销第二期国债。有所得必然有所失,四国金行的控制权将失去或者失去很大一部分,这是件让熊荆非常犹豫的事情。
‘只要我能控制一个国家的货币发行,我不在乎谁制定法律。’罗斯柴尔德如是说。正因如此,虽然隐隐觉得放弃四国金行控制权对楚国有利,熊荆仍难以下定最终的决心。
其二,依靠红洋舰队对香料产地无情掠夺。楚国还没有建立新的香料贸易网,但攻占香料产地后,掠夺当地人在漫长时间里通过香料贸易积累的财富,或许可以填补金银通货的缺口。
只是这样做将付出巨大代价。阻截香料贸易、攻占香料产地,杀死一切反抗者,这些并不是什么大事,几年、甚至几个月后人家就忘记了。掠夺财富就不同了,楚国的敌人是其他贸易商,要垄断的是香料贸易,而不是要杀掉香料生产者,垄断香料生产。
香料还是香料,贸易还是贸易,楚国要做的只是将原先从红海、从阿拉伯沙漠进入地中海、西亚的香料从海路绕过好望角运入地中海。如果掠夺了香料生产者,对今后不利。
其中最严重的后果是时间,掠夺伴随杀戮,杀戮势必混乱,而混乱将延后新贸易体系的建设。根据红传来的鸽讯,每年流入地中海西亚地区的**数量高达两千五百吨,没药五百吨[注20],胡椒的数量与没药相当,可能会更多一些;闭鞘姜只有胡椒的一半。
而香料的价格,上等**每斤(327克)卖六德拉马克,中等**每斤五德拉马克,下等**每斤三德拉马克[注21];没药价格混乱,每斤大约在八德拉马克;胡椒每斤十五德拉马克[注22];闭鞘姜的价格六德拉克马[注23]。
仅仅两千五百吨**,以每斤四德拉马克的价格计算,其贸易额为三千万德拉克马;没药贸易额为一千两百万德拉马克;胡椒贸易额为两千三百万德拉马克;闭鞘姜贸易额为四百五十万德拉马克,累加共计六千七百五十万德拉马克。
贸易额如此巨大,利润哪怕只有一半,每年也将超过三千万德拉马克。实际利润远远不止三千万德拉马克,**从产地运到地中海东岸,每匹骆驼需要支付六百八十八德拉马克的税费、食料饮水等花费,平摊在每斤**上的成本超过一个德拉马克。从地中海东岸港口运输到地中海各处零售商手上时,成本还要上涨一个德拉马克。
在产地,每斤中等**的价格很少超过一德拉马克,下等则更少,很多时候每斤只需要二个奥波(1/3德拉马克)。等于说是,沿途的税卡、商站以及大小贸易商人拿走了销售额的三分之二,产地只得到九分之一,零售商得到剩下的九分之二。
按照这个比例,香料贸易每年将产生四千五百万德拉马克利润,相当于18.9亿钱,19.68万金。而货物重量仅为三千七百五十吨,十艘饕餮号货船或者三十艘朱雀级飞剪就能运完。
先不说四千五百万德拉马克的贸易利润仅仅来自**、没药、胡椒和闭鞘姜,没有计算甘松香、三条筋叶、桂皮,以及丝绸、楚纸、宝石、珍珠、象牙、棉布、蔗糖、香木的利润。前者的利润已经很惊人了,掠夺如果造成产地混乱,每混乱一年就要损失四千五百万德拉马克利润,以后因为掠夺造成的仇恨每年又要损失几百万乃至上千万德拉马克利润。
基于以上理由,红在鸽讯中强烈要求变征服为合作,战争的目的是为了拉拢南阿拉伯、索马里半岛的香料邦国,同时将贸易商取而代之。这样做的话,最快今年十月在季风转向时便可运出第一批**没药前往绿洋,明年年中在东地中海销售,后年夏季因为没有返回的航道资料,也许是第三年的夏季才能带着贸易所得返回僧罗迦港。
这样做的话,红洋舰队不但不能向国内输入金银,反而要把国内的金银运至红手上,以向那些城邦购买香料,双方建立初步的合作关系。这笔钱并不多,总计不超过两万金,由十二氏与王廷一起分摊,王廷支付不过万金。
两个解决办法。选择前者必然会让子钱家做大,掌握天下的金融控制权,但国债问题能够轻易解决,同时香料贸易得以快速进入正轨。勘探出从地中海返回僧罗迦的航道后,五年时间即可基本建立一个新的香料贸易体系。
而选择后者,国债问题也许能够解决这取决于那些只获得九分之一香料贸易额的香料生产者是否积累了上百年的财富,如果没有,或者这些财富在掠夺前被他们转移、掩埋,国债问题最后还是要依靠各地的子钱家出资解决。
香料贸易会因此受阻,如果当地人的反抗像粟特人反抗亚历山大那样坚决,其后果不但耽误香料贸易体系的建设,还必须增派上万名士卒前往香料产地维持治安。
熊荆反复考虑着这两个办法的利弊以及它们将造成的后果,两者的利处都是他想要达成的,两则的坏处则是他想极力避免的,然而鱼和熊掌不能兼得。“既……,又……”这样的办法他以前很相信,现在一点也不信。这种办法十有**是万金油式的讨巧,最后什么也解决不了。再往深处说,这是穷者的无奈,因为他们实在缺少资源。
“观卿,占卜吧。”三日后正寝,熊荆召来了太卜观曳。反复考虑无法做出决断的他,打算将这个问题交给神灵。
“大王欲卜何事?”观曳对熊荆召见自己有些迷糊,他知道熊荆素来果断。
“何事?”熊荆想的太复杂了,观曳一问费了好一会他才把这个问题简单化,最后浓缩成八个字:“有债到期,是借是夺?”
观曳不知八个字背后的事情,他没有占卜,而是讶然道:“既有债,又为何夺之?既夺之,又为何还债?”
“恩?”熊荆闻言一怔。他从未把问题简单化来考虑。
“非九天则大,则母敢(yi)天灵。”观曳再道。这是灵教创世神话中的语句,是说凡人要敬事九天以求太平,万不可蔑视亵渎天神。“有借自有还,有得必有失,此天地大道。大王何以行半而弗全终?”
“可……”抹去主语,只剩具体行动,事情立即变得完全不一样了。这就又出现一个问题,不同的人是否以不同的方式对待?
熊荆花了大约一刻钟向观曳全面阐释这个问题,观曳听完又是摇头又是笑,他问道:“臣敢问大王,买券之人可有秦人?”
“有,有秦人。”四国债券不但是关东人买,秦人也买。为何?一万金重两点五吨,而一张一万金的债券仅重十克。‘官无常贵,民无终贱’的秦人比关东人更需要保存财产,债券、特别是记名债券是他们的最好选择。
“秦人乃我仇敌,若秦人持券而来,兑否?”观曳再问。
秦人是生意对象,香料生产者也将是生意对象,熊荆有些顿悟,道:“寡人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