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绑架
成功的父亲总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UU小说赵政眼里的扶苏就是不成器的,而且是越来越不成器年纪小的时候不这么觉得,越长大越发现儿子与自己的不同,结果就被认作是不成器了。
这是父子俩的无奈。如果按照赵政十岁前所受的教育(经历)来教育扶苏,如同暴发户教育自己的儿子那样,只会教育出一个小暴发户。然而环境已经不同,这个小暴发户必与周遭格格不入,使得暴发户父亲的脸上毫无光彩。更重要的是这个小暴发户并不能复制父亲的成功,反而很容易败光家业,跌落到他本该跌落的位置。不过这一幕父亲通常都看不到。
而如果按照成功者、也就是扶苏现在所受的宫廷教育来教育小暴发户,父亲对儿子的观感就会是类似赵政现在对扶苏的观感:太怯软、太容易相信别人、太仁慈、守不住家业、他日必会被群臣玩弄于鼓掌之中……
赵政看着儿子退下,好几次想更改前命,叫回儿子让他留宿怀县,晚上与自己一同用膳,可最终还是克制,无情的看着他出堂,直到幼小的背影消失在明堂之外。
“齐国之事何如?”目光一转,他又看向堂内群臣。楚人在即墨大市鼓动齐人参战,被鼓动的齐人还刺伤了秦使顿弱。秦使代表秦王,伤秦使即伤自己,赵政怒容满面。
“禀告大王,此齐人轻我大秦也,当遣兵讨伐。”李斯的愤怒不在赵政之下。
“齐人无礼,理当讨伐。”堂内群臣附和着。冯去疾道:“不出兵讨伐齐国,齐人则遣军至大梁,与我不利也。”
“禀大王,讨伐齐人非不为,实不能也。”王绾急道。“沙海距即墨千余里,便有舟楫,非旬月不得返,而今与荆人大战在即,如何能遣军讨伐?”
会战必先要集结兵力,如何最大程度的集结兵力,如何最大程度的防止敌军集结兵力,这是会战的首要问题。时间已是十一月初,天气越来越寒,北风越来越紧,派遣秦军讨伐齐人是不可能的,现在大秦的甲士全在往大梁集结,岂能分出一军攻齐?
“便坐视荆人率数万齐人与战?!”赵政狠狠瞪着王绾,怀疑他因亲善齐国博士为齐国说话。
“不然。”王绾哪里敢为齐国说话,他只是没有赵政那么乐观,知道即将进行的会战事关大秦的生死。“昔齐君遣质于我大秦,今齐人背我,理当惩之,请大王杀齐太子田升!”
齐国是弱国,齐秦会盟,齐太子田升便入秦国为质了。现在齐国背秦亲楚,最先惩罚的当然是齐国的质子。王绾遵照这个意思说话,群臣一时无语,唯有韩非欲言又止。
“韩卿请言。”韩非赵政爱之,拜他为秦国上卿,国中重大事务他即便不建言也一一参与。赵政对韩非的偏爱让李斯嫉妒,奈何姚贾已死,荀况人又在秦国,一些事他做不到也不敢做。
“禀…大王,”韩非说话还带着些结舌。“此事乃荆人…故意为之,好似秦齐交恶也。大秦只要行事,齐人将更恶我,从荆之人亦更众,故而此事当视如不见。”
“视如不见?!”赵政无比诧异的看着韩非,难以想象他会说出这种话。他如此,群臣如此,唯有王绾诧异后极力思索,体会韩非的用意。
“然。”韩非道。“此事视而不见,非余事不见也。不知秦军可否顺丹水而下,直趋彭城下邳?若得下邳,齐人无忧也。”
韩非说完赵政沉默,见赵政沉默,其余大臣想进言也一时忍住。韩非视而不见只是对眼前这件事视而不见,秦齐会盟本是强扭的事情。屈光的所作所为正是利用齐人仇秦的心理制造事件,秦国只要动作,原先的裂痕就会越来越大。出兵讨伐,胜了再盟不说,在胜利之前却正中屈光下怀:不是更多的齐人被激怒后赶赴大梁,就是秦军不得不分兵前往齐国讨伐。
“然质子如何?”赵政很快明白了韩非的意思。
“质子绝不可杀。”韩非道。“齐人甚爱齐君,爱屋及乌,亦爱齐太子升也。杀之,举国皆悲,怒而背我,此不智也。”韩非之言让王绾的眉头皱了起来,可又不得不承认韩非说的有理。“臣以为,”韩非没在意王绾的面色,只是低着头思索。“质子不当杀,反而该遣之返齐。”
“遣之返齐?!”韩非之言再让诸人惊讶。
“然也。”韩非道。“咸阳至即墨两千余里,齐太子返齐非二、三十日不可至。大王可先言于齐人:若能阻齐人与战,可放归齐太子;若不能,齐人伤秦使、轻大王,故当杀之。即墨距荆国不远,若要去齐入荆,二十余日足矣。”
“善!”赵政明白韩非的办法,这是示之于德,但这个德要二、三十日才能真正兑现。沙海距即墨一千余里,经楚境,即墨到大梁也是一千余里。以现在的天气,如果能从十一月拖到十二月,十二月再赴大梁齐人就来不及了。他越想越越觉得此计甚好,道:“便依韩卿之计,齐太子即刻返齐,若齐君任由齐人入荆国与我为敌,杀齐太子。”
一味的示德怀柔不是秦国的风格。齐人既然与秦国会盟、‘好恶同之’,却又与荆人勾连,还伤了秦使,秦国定然要报复。只要齐人没有及时赶赴大梁,杀了齐太子也就杀了。楚国既灭,齐国可一鼓而下,齐人什么想法已经没必要。
明堂里议定此事,讯报速速发往潍水西岸的淳于,再横渡两国的界河潍水,送往东北方向两百多里外的齐都即墨。事关太子的生死,讯报一入齐境便以最快的速度传递,送到即墨时,恰好是屈光等人启程去齐入楚的日子。
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听上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实际要聚集一支军队绝不简单。军队的基干是军官,没有军官,军队将与乱民无疑;军官之外,还要设斧钺、建旗鼓,这是节制指挥军队的器具,不然即便有军官,也无法指挥整支军队;斧钺旗鼓等物外,还要有军幕、炊具、车马、辎重。没有这些,哪怕士卒自带了粮秣,也没办法行军和宿营。
正因如此,正朝有些大夫对屈光召齐人于南门抱有看好戏的心思。十一月的寒风已然刺骨,各处汇集而来的齐人没有军幕难道要睡在野地里?这些人没有炊具与干柴,虽携有楚菽,难道还能生吃?他们肯定会像上次暴动那样支撑不下去而不了了之。
大夫们的想法如此,但即墨市人和汇集而来的农人当日就在南门外的田野里立起了营垒,宿营所需的军幕、炊具、辎重、酱醯,乃至于酒水,全从即墨城里运了出来。
第二日邑大夫田扬下令关闭城门,可他的军命完全无效,南门司马受命后不但没有关门,反而提前打开了城门。留在即墨的王卒前往南门准备强行关门时,全即墨的人堵在前往南门的街道上。王卒不愿杀人前进不得,大夫们也不敢杀人,于是局势只能僵持,任由市人农人将整个即墨搬空。
军营立了起来,军幕搭了起来,军灶第二日早上冒起了袅袅炊烟。亲眼看到这一幕的屈光感慨万千,他终于发现自己原来并不了解齐人,他现在看到这些齐人和以前所接触的那些齐人截然不同。以前的齐人这个时节必是火炉、狐裘、美婢,金贵的整个冬日都不出门;现在的这些齐人哪怕身着狐裘、带着婢女,营中没有军幕便在田野里幕天席地睡了一夜。
他不由想到知彼司反复提到但被他视为错谬的情报:齐人性情舒缓而贪粗。
都说齐地地泻卤,少五谷,但齐地从不缺衣少食,只是农业不发达而已。物质上的丰富使得齐人性情舒缓,贪粗好勇,这与田氏善于计算、精于享乐的做态全然不同。真正的齐人可以睡在北风呼啸的田野里,也可以睡在镶金嵌银的木榻上。鲜衣怒马他们喜欢,没有也无关紧要。
等待的五日中,大大咧咧的齐人从各城各邑结伴而来,越聚越多,南门大营很快就聚了一万多人,在卢屠、布篱等人的建议下,屈光多等了两日,这两日又有一万多人背着粮秣赶至,整个大营扩大了一倍。已是十一月,担心不能及时赶到大梁的屈光准备在早食后拔营西去,秦人的急讯在这时到了。
“秦王言!”太行田围匆匆进入南门大营,一看到屈光就道。“若我齐人不赴大梁,已于咸阳质宫返齐的太子升可安返齐国;若我齐人随楚使入楚,必杀太子升。”
“岂敢!”屈光断喝,整个人愤怒起来,他大骂:“秦王小人也!”
屈光不明白绑架的意思,可摆在他面前的就是一场绑架。这场绑架中,秦人将他困在一个极不道德的位置,太子升一旦被杀,他就变成害死太子升的罪魁祸首。他大怒,同在大幕里的卢屠等人也满脸愤怒,秦人果然歹毒。
第七十三章 市人
“数万大军岂能因为一人生死而不前!”卢屠大喊。www.uu234.netwww.uu234.net可当他环视准备寻找旁人目光的支持时,发现所有人都低头沉默。
“屈大夫万不可受秦人所迫。”卢屠见屈光也沉默,不由再道。
“无礼!太子乃国之储君,岂能置其生死而不顾!”田围怒指卢屠,骂道:“此无君无父也!”
若是比武,十个田围也不是卢屠的对手,但田围是贵族,他更以君父为武器,卢屠心中虽然怒极,却什么辩驳的话也说不出来。他是齐人,齐人便该听从大王的王命,太子乃国之储君、齐国副主,作为臣子的他怎能害死太子?!
“唉!”无穷的愤怒只能用刀锋发泄,卢屠腰间的屠刀猛砍在几案上,将木案剁成两半。
“屈子既为我齐国计,便当劝散民众,使我齐国太子安然返齐。”田围看向不说话的屈光,进一步逼迫劝说。秦国歹毒也好、小人也好,反正正朝大夫们是不想齐人被屈光拖上战场,这样既得罪了秦国,又损了失齐国的丁壮。
“不然。弊人欲请见大王,请太行相告。”屈光整理自己的朝服,如此回答。
“大王心忧太子,见屈子又如何?”田围瞬间明白了屈光的意思。君父是一个解不开的结,唯有君父才能解开,故而屈光求见大王。只要他说服了大王,秦国遣太子好,杀太子也好,都无关紧要了。
“若不见,我今日便拔营而去。”屈光看着田围毫不退让,目光也咄咄逼人。
“若大王要屈子劝散民众……”田围退让了一步,他相信大王绝不会答应屈光的要求。
“那我便孤身返楚。”屈光之言让所有人震惊。
大军作战日费百金,屈光虽有一些出使的金钱,但并不足以支付这数万大军的耗费。军费全是齐国的商贾、市人、农人你三金我五金凑足。救齐国、救天下是一,日后启外朝、召国人是二。大家一门心思召集众人前往大梁与战,屈光却要背弃他们。
“我孤身返楚,营中齐人欲往何处,与我无涉。”屈光见诸人色变,又补充了一句。
田围知道屈光这句话是对在场诸人说的,可再想和上次暴动一样,大王并未在这件事情上表态,诸人这才集聚于此,一旦大王表态,这几万人便会自行散去。他答了一声可,退出幕府往即墨王城去了。
田围离开幕府后,听到他来速速暂避的几名大商从帷帐里走了出来。这几日商贾们暗传楚国大夫允诺助齐国启外朝、召国人,他们嗅着味道就来了。出来的几人中田斗金最急,他道:“屈大夫真要孤身返楚?”
“若是大王不允,这数万人便不再赴大梁?”老迈的子钱家毋盐嘉牙齿掉了不少,说话漏风。他白首连摇:“不可!秦人必吞天下。大梁若败,齐国必亡。彼时便不是废借贷、收田亩,以秦律,我等有市籍之人,不为城旦,亦未鬼薪。”
“岂能?!”连田斗金都吓了一跳。“我闻秦法严苛,然犯律方罪之。我等虽为市籍,无罪岂能罚为城旦鬼薪?”
“毋盐兄,此言确否?”同来的刁宽和程满也大吃一惊。他们一个盐商一个铁商,与毋盐氏、田氏一样是天下闻名的大商,也是雇佣齐国士卒前往海外的十二氏之一。“秦国也有商贾,我从未见过秦国商贾无罪而为城旦鬼薪。”
“嘎嘎……”毋盐嘉笑声哪怕是白日也让人惊恐,他看向刁宽和程满有些鄙夷,一种子钱家的世界你们实业家不懂的意味。“秦国之商贾,乃秦国与天下通商之商贾,而非秦国国中之商贾。彼之商贾,购秦国所需之物,贩秦国所产之货,非真商贾也。
秦国之市俱官营,便有私商,亦是重其租税,十倍其朴。秦律虽未言商贾无罪亦为城旦鬼薪,然秦律却言:‘事末利及怠而贫者,举以为收孥’。我等市籍不能改之,秦人治下安能不贫?若贫,安能不举家收孥,为城旦为鬼薪?”
幕府内多是商贾市人,毋盐嘉之言说的每个人心里发冷。因为齐国很多产业也官营,所以他们无法想像秦国官营的程度,不过他们相信毋盐嘉之言。十倍其朴,谁能不贫?即便不是十倍其朴,私人与秦国官营竞争,就如同与齐国官营竞争一样,谁又能竞争得过可以不要本钱的官营?竞争不过自然穷困,一穷困就要被收为官奴。想着想着不免有些发抖。
毋盐嘉再道:“为今之计,只能不告众人,速速拔营而西。朝廷若遣人再来相告,可谓军中士卒此乃朝廷之诒。”
“不可。”屈光马上反对。毋盐嘉的办法与他不同,他求见齐王,是希望齐王能明确支持齐军出战,毋盐嘉则干脆不顾太子升的死活,欺骗士卒说此事为假。
“大王必不允也。”毋盐嘉见屈光把希望寄托在田建身上,很是失望,他太了解田建了。“规小节者不能成荣名,恶小耻者不能立大功,大夫何必拘泥于此?”
“我非求荣名立功,乃为救列国救天下。”屈光长叹口气。“太子之生死,当由大王决之。大王不允,我必当告士卒与实情。”
“此秦人缓兵之计也!”毋盐嘉老奸巨猾,这个时候也是急了。他与高高在上的齐国大夫们不同,很早就知道秦国必一天下,不会真让齐国偏安潍水以东;他也知道此时楚军力弱,王翦悍狡,此战楚军未必能再败秦军。
现在大营中已有三万士卒,一路行至长城,路上最少还能追来一两万人。五万人入楚至大梁,十五万人对阵六十万秦军,胜利的机会仍然渺茫,然而再渺茫也要打这一仗。不打,有舟楫能避迁之人财货的损失将不可计数,没有舟楫不能避迁的市人农人不是沦为秦国的官奴,就会收走田亩变得一无所有。
“齐国非我楚国,太子乃国之储君、民之君父,大王未允,怎可置其生死于不顾?”屈光道。“我楚人何敢蔑天灵?行小人之径?”
屈光言语里也全是无奈。他不能欺骗营中的三万士卒,而三万齐卒又视齐国太子为君父。如果齐卒得知自己前往大梁会导致君父被杀,他们必不会前去。可如果欺骗他们,一旦他们得知此事不是朝廷在欺骗而是自己这些人在欺骗,会发生什么不难想象。
屈光拒绝撒谎,毋盐嘉也无可奈何,卢屠直接问道:“大夫孤身而去,我等若何?”
“楚国召天下各国壮士与战,你等若愿赴大梁,亦可往之。”屈光道。
“我等?”卢屠看着身边站着的诸人,“集我齐国市籍之丁壮,也不过三万余,然聚兵并非一旬之事。”
齐国制国二十一乡,工商市籍之乡六,不到人口的三成。以各国的习惯,市籍是不要征召出战的,可这一次为了救天下启外朝,从不出征的市籍子弟也背着粮秣从军。
卢屠苦恼市籍人数太少时,幕府外传来谒者的声音:“大王急召屈大夫,请屈大夫至正寝谒见。”
“尚若直言相告,士卒与我等至大梁否?”屈光很快走了,他走之后众人先是沉默,久久才有人问起直言相告会有什么结果。
“营中士卒多是有田之人,彼等若知太子生死皆在彼等去齐与否,皆不去。”喘息过来的毋盐嘉答道。
“那当如何?”田斗金跳了起来。“农夫不去,市人仅万余,何以胜?”
“若是大王不允……”毋盐嘉眼睛眨巴,只说了半句话。
第七十四章 问题
毋盐氏也是贵族,其先祖分封无盐邑后,于是以邑为氏。UU小说m.www.uu234.net齐国工商业繁荣,子钱家功不可没,然而齐国的子钱家并不掌握货币发行,还常常是朝廷的打击对象。子钱家必须与朝廷接洽,巴结贵族,寻找代理人,如此才能在反反复复的通货膨胀和通货紧缩中保住自己的利益。
毋盐氏能从诸多子钱家、诸多贵族中脱颖而出,正因他即是贵族又是子钱家,既可以与田氏贵族接洽,又可以和子钱家接洽。这个过程发生在齐宣王时期,标志**件就是四十岁剩女兼丑女钟离春(毋盐氏女子,即钟无艳)神奇的嫁给了齐宣王,成为齐国王后。
世界上钱不能解决的问题很少。与其说钟离春贤德,不如说钟离春背后的子钱家有钱。不是钟离春贤德进言提醒齐宣王国有四殆,然后齐国大安,而是子钱家的巨额资本和强烈扩张**造就了齐国的繁荣。‘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的传言虽不中亦是不远。
然而子钱家的品味和眼光远逊于流血出身的贵族,齐国在金权结合时期犯下了一系列不可饶恕的错误。如果说乱燕(前314年,燕国子之之乱,齐军侵燕,交善数百年的齐燕反目成仇)发生在两者结合之前,那么败楚(前301年齐魏韩三国败楚于垂沙,天下三强仅剩齐秦两强),助赵以灭中山(前296年,中山国亡,赵遂强),互帝(前288年,齐秦互帝)、灭宋(前286年,齐灭宋),则是欲统天下虚荣心的盲目作死。
五国伐齐,子钱家加持下的齐国中央集权和为一统天下而作理论准备的稷下学社一起崩溃,地方势力从此崛起。被拥立的齐襄王无暇重建先王先君的中央集权,反而极度担心复国的流血贵族会取己而代;君王后也无力改变现状,死前连可用之人都不敢留给儿子,以防齐国再乱。田建延续着母亲‘事秦谨,与诸侯信’的统治,直到临淄之战被迫变法。这次变法让地方势力占据了朝堂,玩弄起自以为得计的权谋。
与千年后没什么不同,资本在成长期间亟需权力以重商主义的形式保护自己,由此促成了民族国家的形成。其一旦长大,便想着摆脱民族国家的藩篱和束缚,鼓吹起全球化。
毋盐氏以及毋盐氏身后的子钱家们也曾做着齐国一统天下的美梦,梦醒后痛苦几十年,最后发现不但齐国将亡,天下也要马上倾覆。没有上对船不是最恐怖的,恐怖的是西面走来的是一个不需要资本和工奴,只需要官吏和官奴的可怕帝国。鉴于田建的软弱,他们不得不把目光投向以前从不在意的市人和农人身上。
也许齐军的参战能够改变天下的命运,也许不能,但子钱家们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可是秦人以齐国的质子胁迫,被旧道德所束缚的楚国贵族和齐国农夫手忙脚乱,子钱家们的最后希望也要全部落空。
军幕之中的毋盐嘉无声沉默,即墨正寝内的哭声一阵接着一阵。
秦人的‘善意’一大早就传到了王宫,事关太子,田建还未拿定主意,王后闻讯已奔至正寝嚎哭。屈光赶到正寝时,王后哭声未歇,夫妻俩正在细语,待谒者揖告,哭肿了眼睛的王后才擦泪止哭,就坐在一旁。
“臣屈光见过大王、王后。”屈光朗声对两人行礼。他不等田建相问便道:“敬告大王,秦将王翦率兵六十万,寡君麾下不过十万,两军对峙于大梁,今冬欲战也。
秦人畏齐国与战,故以太子相胁,阻齐军至大梁。今已冬夕,距腊祭不过月余,太子返齐非一月不可,彼时楚秦已战也。此战若败,列国皆亡、天下倾覆,太子返国亦将再为秦囚,齐国社稷亡矣。故臣请大王准允臣率齐人与战,以卫社稷,以救天下。”
“大王勿听楚使所言。”在正寝的并非只有屈光一人,还有齐国大夫,屈光言毕立即遭到大谏田帧的反驳。“楚使所为实乃救楚,口言救齐实乃害齐。齐人与战,秦王怒我背盟,杀太子灭齐国,社稷必亡。我不与战,太子归也,秦王准我存国于潍水以东。”
“大王,秦人之言不可信。”屈光急道。“楚国若亡,天下亡矣,齐国怎能独存?我闻稷下博士已然赴秦,为秦谋也,所谋之事乃一天下而非存齐国……”
“楚使非我齐人,安知稷下博士所谋非为存齐?”田建不理政事,稷下博士入秦是他不知道的,闻言哑然。太行田围见状连忙打断屈光,生怕他再说出些什么来。
“若为存齐,为何以五德始终之说说秦王?”屈光知道事情比齐人想象的多的多。
田建闻言脸色数变,他瞪着田围道:“淳于越何在?邹露何在?”见田围惊惧不敢答话,他双手又怒拍着地板,再喝:“淳于越何在?邹露何在?彼等入秦为秦人所用否?!”
田建人老了但不糊涂,怯弱而不是没有底线。听闻博士入秦已觉不妙,再听秦人要以五德始终说统治天下,更是大怒。五德始终说是先君宣王为齐国一统天下而创造的理论,岂能给秦人使用?这不就是寡人的爱妃被秦王睡了么?
“大王息怒、大王息怒!”田围撑不住了,大司理田爰马上出来说话。“楚使之言皆缪,诒大王也。臣昨日还见邹子人在即墨,未赴秦也。”
“大王明鉴。”屈光被田爰指责欺诈不由生怒,可这不是生怒的时候。“臣只言稷下博士入秦,并劝秦王行五德始终之说,未言邹子入秦。”
“此诒也。”田爰见屈光之言反证自己之言为实,更是不惧。“邹子乃五德始终说之亲传,要以五德始终说说秦王,何以邹子不至?稷下博士参差不齐,若有奸者言于秦王五德始终之说,劝其行之,再常不过。
楚使名为齐国,实为楚国,欲毁我齐秦之盟,以使楚国得计。即便齐秦不盟,楚秦之战亦与我齐人无涉,楚使何以鼓动我齐人与战?”
“大王明鉴!大王当知秦人之欲,楚国若亡,齐国亦亡。”屈光上前两步大喊,左右连忙将他拦住。
“大王万勿听楚使之言!”田爰也大喊。“秦王已使太子返国,此秦王之善也。大王不受,秦王必怒,齐国何存?”
“齐国之存亡竟全在秦王之喜怒?!哈哈、哈哈哈哈……”屈光气急之下大笑。“他日秦王再怒,齐国如何?他日秦王要灭齐一天下,齐国又如何?”
“放肆!”屈光这已是在嘲笑了,嘲笑齐国的怯弱,田爰大喝。“楚使激我,乃使我战也。尚若战之不胜,我齐国必亡。楚使以为此战可胜否?”
“臣闻君子死国,小人偷生。此战不可胜,亦当战之。”屈光不屑道。“若有十万齐军,累败之秦军必败无疑。”
“然不论胜败,我齐国太子早薨也。”田围插了一句嘴,王后本来已经不哭,被他这一句话引得再度哭泣,悲喊着升儿升儿,堂辩马上进行不下去了。停了良久,田建极度无力的道:“寡人亦不知如何,这齐国若亡,便让他亡吧。”
“大王乃齐国之王,焉能坐视齐国亡而不理?”屈光看着疲惫至极的田建无奈。
“寡人不理?!”田建似乎被他这句话激怒了。“若非楚王要我齐国变法,寡人何以不理?今之齐国,寡人之命已不出正寝,理之何用?王弟理齐国之事而亡,升儿理齐国之事亦将亡……”
抱怨、愤恨、后悔、无奈……,这些东西在田建心里翻滚,他已经厌倦了国事,他就想回到西章大室好好吸几口大麻烟,然后美美的睡去。他挥退了屈光还有诸臣,下阶的时候田围向屈光揖礼,道:“楚使乃君子,大王既不愿再见楚使,请楚使离齐返楚。”
田建什么都没有答应,他什么也不想管,屈光没办法说服他。明白没有希望的屈光在叹息中回礼,点头后说出田围等人意想不到的话:“敢问诸大夫。”
“楚使请言。”田围与田爰、田帧等人对视一眼,揖道。
“就事而论,大梁之战楚军败而楚国亡,秦王又命王翦灭齐,君等何如?”屈光看着田围几人,很诚恳的问出这个问题。
“我齐国与秦国有盟,秦王不当灭齐。”田围与田爰没说话,田帧答话。
“他日若秦王背盟,一心灭齐,何如?”屈光再问。他担心几人不答应,又道:“大夫若不能以实相告,弊人不走。”
“楚使岂能言而无信?”田围有些生气了。平心而论,楚人是可以信任的,但屈光以此逼迫自己说出实话,让他很不悦。
“他日秦王若背盟一心灭齐,齐国不敌,只能降秦。”田爰毫不避讳的道。
“既然他日可降秦,为何今日不与秦战?”屈光笑了笑,再问。
可他的这个问题田爰已经回答不出来了,他只道:“秦居西戎鄙地却霸于天下,六次合纵伐秦而秦不亡,此非天命乎?此天命也。既是天命,战之何益?徒死百姓耳。”
第七十五章 拔营
秦人让人畏惧。www.uu234.netm.www.uu234.net这个崛起于西方的国家一百多年前还是‘诸侯卑秦’,一百年后已君临天下。如果仅仅说是变法,天下诸国哪国不变法?如果说是函谷关太过险要,齐魏韩三国并非没有攻破函谷关;楚国更是两次攻入关中,连秦都咸阳都一鼓作气的拔下,然而秦国仍是不亡。
这已不能用变法、用地理来说解释了,只能称之为天命。天命平时是难以捉摸的,只在某些时候会显现,秦楚第一次大泽之战就是天命显现的时刻。此战之后,楚赵魏三国的第六次合纵宣告失败,秦人反守为攻,收复了关乎国运的汉中和武关。楚军此后虽然再败秦军,可惜江河日下国势不再,不得不避迁于蓬莱。
天命在秦,这是所有能看懂天下大势的田氏贵族的认知。因为这种认知,他们的行为与那些期盼秦楚两虎相争的大夫们一模一样。但在他们心中,楚军胜利,齐国存国;秦军胜利,齐国投降。再也没有第三条路可选。至于投降之后秦王是否会封其子为齐王,那是另一回事了。
至于避迁,田氏虽然怯软,也知道面对敌国君王要么战死,要么投降,避迁只会让秦人将怒火发泄到庶民头上,这是不仁。将齐国城邑平平稳稳的交接给秦国,不使这个过程发生屠杀和骚乱,也算是尽了君王最后一份责任。庶民要反抗秦人的统治,又或跟着楚人避迁于蓬莱,那是庶民自己的选择。
该问的都问了,该答的也都答了。屈光木然对着田爰等人揖礼告辞,田爰等人也对着他揖礼,很快他的车驾便出宫而去。双方都默契的不提屈光去齐返楚一事,这已经没有提的必要。一旦南门大营中的士卒知道质于咸阳的太子性命攸关,其生死完全取决自己的双脚,大义之下谁又赶赴大梁?
“大王何言?”进入大营的屈光还没有下车,卢屠便奔前相问。屈光没有答话,而是不远处看向有些骚动的营垒。
“彼等知也。”羊屠亥道。屈光谒见的这段时间,营中士卒已听闻了太子之事。
屈光极为惹眼,他一入辕门营中士卒便看到了,刚刚得闻太子之讯的士卒远远奔了过来。原打算入幕的屈光只好站在车上,看着齐卒将自己围住。人越聚越多,到最后幕府前方的空地上挤满了人。初冬的阳光下,屈光能看清每一个人的面容,想到齐人不准备抵抗只等着投降,他们日后全将成为秦人的官奴,热流涌过心间的他忽然想说些什么。
“各位乡里,听无哗!各位乡里,听无哗!!”羊屠亥也站到了高处,他对着乱哄哄的士卒连连大喊,要他们肃静。北风吹着他的声音,好一会万余人才安静下来。
“今日,秦人告曰:若赴大梁,将杀太子升。”屈光说话时脸庞冷峻,他不想欺瞒士卒,而是以实相告。羊屠亥对他的做法不免惊骇,可还是转过头用即墨方言对诸人传话。人群中当即产生一阵波动,但片刻后最后一点杂音也没有了,无数双眼睛看着屈光。
“有人言,为使太子归,不当与秦人战。”屈光这时候嘶喊起来,衣袖大力挥舞着。“然我不战,社稷何存?然我不战,家宅何存?然我不战,妻子何存?
昔年楚国先君怀王困于秦,秦王诈怀王欲得楚国之地,方使怀王返秦。怀王怒曰:‘秦诈我而又强要我以地!’宁薨于秦也不许。大王如此,太子何如?
今秦人欲灭诸国而一天下,我等安能使其所愿?齐国何患太子?齐国只患无抗秦之壮士!齐国何患太子?齐国只患先祖先君无祭祀血食!齐国何患太子,齐国只患子子孙孙皆为秦国之奴而无穷无尽……”
没有羊屠亥的转译,齐卒听不懂屈光激动下的楚语,但他言说时的气势和坚决感染着众人,也让只能躲在幕府里的毋盐嘉、田得金等人欣喜。‘大王如此,太子何如?’屈光用楚怀王薨于秦国的例子劝说众人,事情便无虞了。与一国君王相比,太子真被秦人所杀又能如何?
果然。当羊屠亥将屈光之言转告给众人时,万余士卒忍不住愤喊,表达他们对秦人愤怒。在这海浪般的呼啸中,一个军吏奔入幕府大喊:“拔营拔营,即刻拔营!拔营拔营,即刻拔营!”
齐王建三十九年十一月乙卯,聚集在即墨南门的三万齐人跟着屈光去齐返楚的步伐,尽数南下。即墨城墙上看见这一幕的大行田围和秦使王敖大惊。大王并未允许齐人前往大梁,屈光到底用什么办法说服了齐人,让他们跟着他南去。
“这当如何?”王敖张着嘴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这句话与其说是在问田围,不如说再问他自己震惊的田围无暇理他,匆匆奔下城墙奔向正朝。抢在他前面,齐卒拔营的消息已传入正朝,大司理田爰一屁股坐在地上,喊道:“屈光当杀!”
群臣面面相觑,有人大喊道:“王卒何在?可命王卒阻之!”
“大谬!”难得也在正朝的田合大喝。“王卒阻之?王卒若去王卒亦受彼等之惑也。”
不知是巧合还是预谋,田合话音未落,一个军吏疯也似的跑了进来,“王卒亦拔营南去也!王卒亦拔营南去也……”
齐军除了少部分王卒留于即墨,其余王卒皆在秦地,靠近穆陵关驻扎。跟屈光拔营而去的士卒一半是市人,一半是农忙回家收粟的即墨士卒。这些人恨秦日深,容易被煽动不难理解,可王卒全是从临淄退到即墨的他地士卒,这些人也拔营实在大出意外。
王卒拔营如当头一棒,将正朝大夫打得半晕。如果连王卒也跟着屈光拔营南去,那齐国还有什么师旅能靠得住?田合对此也很惊讶,王卒无产无业,他们怎么会跟着屈光而去?他们一走,他们的家人妻子由谁来养活?难道说……
毋盐嘉佝偻的身影突然闪现在田合的脑海里,除了他插手此事,他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人有这样的能耐可以说服王卒。王卒拔营,必要先给士卒一笔丰厚的安家费,他们才可能拔营西去。
田合正思虑着毋盐嘉这个子钱家,一直怀疑是他唆使屈光如此行事的田围见他的惊讶不像作为,看着他叹息了一句:“齐国亡也。”
“只愿天下不亡。”田合也叹息。
秦人牵制性的调动和少数士卒的进攻使得原先准备集结的诸师不能集结,然而屈光在齐国游说成功打破了当下的困局。跟随屈光入楚的齐卒人数多寡先不提,最少这个举动使得鲁师认为穆陵关外的数万齐国并无进攻之意。除去驻守在荷水的一个鲁师,留驻于穆陵关的一个鲁师,剩余两个鲁师将在东野固的率领赶赴启封。
齐人的动作也使得越师压力大建。移港的秦军舟师不敢泊于安陵,而是泊于少海北面的不其。齐国态度的摇摆使得秦军舟师很难威胁琅琊。越王越无诸率闽越、瓯越、南越三师前往启封,只留下雒越一个不满编的师驻守琅琊。兵力虽少,但琅琊港还有二十艘威力巨大的楚军炮舰,这支巨大的武力防备着秦人铤而走险。
除此以外,驻守樊襄的诸氏之师也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楚军师前往启封。巴人也派出五千人前往启封。西瓯各部落出发的士卒超过万人,这些人不知何时能抵达启封,为此大司马府勒令从新郢返航的舟楫前往青阳等候,一旦各部落士卒到达便可乘船经旧郢前往启封。
乐观的估计,能够参与会战的有二十个不满编的楚军师,另外还有五千巴人,一万四千多名各部落士卒。齐军如果按照屈光的禀告,进入楚境、前往大梁的士卒超过四万人,很能会超过五万从即墨拔营后,每日都有士卒汇集,包括一部分王卒士卒。
如此不包括赵魏两军,己方士卒已有十九万,加上赵魏两军,人数已超过二十三万。即便只计算列阵之卒,人数也接近二十万人。这个数字让大司马府兴奋不已,熊荆闻讯也有些高兴,不过当他问起齐军的情况,不免又产生一些担忧。
己方虽有二十万人,但这二十万人完全是拼凑的。巴人、西瓯、赵军、魏军也就罢了,齐人虽有四、五万人,却少有连长以上的军官,旅长只有三名,五乡之帅一名也没有。实际而言,这支军队是没有建制的。没有建制,也没有合格的旗人、鼓人、金人、钲人;还没有后勤、军正、军率、军吏、幕府,称其为乌合之众也不为过。
还有就是其中的市人,市人只要纳税,是不在征召范围之内的,所以秦国讨厌市人。市人打架或许可以,但要列阵而战是不可能的,他们当中很多人估计拿不动夷矛。这样一支军队如果列阵与战,不要说配合楚军作战,一个不好发生溃阵,又或率先抢攻,必然会打乱决战的节奏,造成意想不到的危害。
第七十六章 担忧
庄无地知道熊荆的担忧,道:“齐人若至,可用我军将率帅之,如此不愁没有节制。www.uu234.netwww.uu234.net”
“奈何言语不通啊。”彭宗也有些担忧齐人。“且市人何以为战?”
“市人只能湮壕。”鄂曹无奈答道,说出了市人的用处。
周人建制有了士农工商之分,管仲为齐相又使士农工商分而居之,立士农之乡、工商之乡。商即商贾,属于市籍,是各种籍贯中等级最低的,往往与贱籍相提并论。秦人戍边,先发‘吏有谪(有过错的官吏)、赘、贾人’;这些人不够,再发‘尝有市籍者(以前有市籍的人)’;还不够,再发‘大(祖)父母、父母尝有市籍者’;最后才是‘入闾取其左’。这种闾左,多是人丁繁衍后无地可授的农人。
市籍地位不如匠籍,更不如农籍。春秋时期只有国人(贵族)才能从军,战国时期必须是农籍才能为卒像楚国这样春秋遗风浓郁的国家,市籍、匠籍、无地农籍都不可从军但每次出征都会强征若干市籍和匠籍为军役。
鄂曹要这些市人去湮壕不是开玩笑。魏**律明确要求‘攻城用其不足,将军以(假门:假通贾)湮壕’,同时要求‘今遣从军,将军勿恤视,烹牛食士,赐之叁饭而予崤’。
本来市籍是不能上战场的,因为魏王于心‘弗欲、不忍’,这才勉强让他们从军出战。但是呢,领军之将不要体恤他们,攻城时要死人无数的时候,可以让他们去湮壕;营中杀牛吃肉的时候,切不可让他们分食牛肉,赐三分之一斗粟米饭就可以了。
魏国是不可以改市籍的,秦国是可以改市籍的,但改了市籍也会追索‘尝有市籍者’以及‘大父母、父母尝有市籍者’。楚国和关东诸国一样市籍者不可更改,不过不会像魏王那样‘弗欲、不忍’,让他们攻城时去填壕。
“若遣市人湮壕,必寒其心。”庄无地也清楚市人地位之低贱,只是眼下局势紧迫。“相决之时也无壕可填,以其为副卒可也。其余则为正卒,言语虽不通,然将率卒长以身作则,不通也可一战。三万齐卒,可成千列战阵。加之赵魏两军,又有一千余列。或可以齐军为右军,以赵魏之军为左军,我军为中军?”
庄无地这是纵深三十行成阵,齐军三万多人,可成千列;赵魏四万余,可成一千四百余列;巴人与西瓯各部落近两万人,他们的纵深更薄,二十行也可成千列。余下二十个楚军师,每师以冲矛大阵列阵,六十列再算上两阵之间的间隔,大约在两千列。
这样算起来,全军阵列的宽度将接近甚至达到五千五百列,这五千五百列还没有计算西瓯各部落的剑盾阵,剑盾阵展开后,列与列的宽度倍于矛阵,他们千列的宽度是矛阵的两千列。等于是五千五百列还要再加一千列,达到六千五百列。
按照上次蒙恬所列的军阵,为防楚军冲矛,秦军纵深已经达到恐怖的一百行。联军阵列宽度如果是六千六百列,秦军如果不想被联军勾击,阵列宽度也必须是六千五百列。六千五百列纵深厚一百行,那将是六十五万人,超过现在王翦麾下的兵力总和。
当然,决战不可能全军压上,一些善战的师旅将作为游阙使用,要么填补空缺,要么伺机破阵。可最少双方之间的兵力差距不再像此前那么大,二十个楚军师是一支让大司马府和幕府谋士都较为满意的力量。
“彼等不能为左右两军。”庄无地的意见被彭宗反对。“齐军、赵军、魏军惧怕勾击,秦人骑军多于我,我以为彼等当为中军。”
“彼等为中军?”庄无地是常规布阵,彭宗则一反常规,把弱军放在中间。
“然也。”彭宗道。“秦人为使我不破阵,倍厚其阵也。蒙恬麾下,秦人阵厚百行。故我以为,我军不当中击,而当侧击。强师当居于左右,骑战之后绕秦人侧背而攻,中军不败即可。”
彭宗没有动面前的筹盘,寥寥数语就将本次决战的作战思路勾勒了出来。冲矛多是中击破阵,现在既然双方的阵列宽度差不多,那就不应该再中击,而应当两翼勾击。秦军是横队,横队军阵不是不能转向,而是转向不易,一旦矛阵猛冲侧背,十有**会发生溃阵。
“火炮何用?”侧击不是可以,不过侧击火炮就显得多余了。
“火炮勾击不便,置于阵前秦人当厚其阵,我军如常而攻。”彭宗道。“唯左右两翼各有数师绕击其侧背,两向夹击,促其阵溃。中军别无他求,秦军溃时可乘胜追击。”
“可。”鄂曹最先认可彭宗的决战思路,这是发挥楚军纵队机动的好办法。如果将楚军布置在中间,机动性将无从发挥,只能一味的冲矛破阵。
“可。然则,”熊荆也点头,不过他的担忧并未全消。“各师何时可至?”
他这个问题让诸人脸上刚刚浮现的笑容又压了下去。除了已经集结的十四个师,其他六个师,齐军、巴人、西瓯各部落,全都在路上。如果明天牧泽逢泽就冰封,他们肯定是赶不上决战的。赶不上决战,彭宗的侧击还是不成,因为两军阵列宽度相差太远,等左右两翼的楚军绕到秦军侧翼,估计决战很快就要结束了。
“越师、鲁师、诸氏之师数日内可至。”庄无地道。“齐人较缓,此时还未入我楚境;巴人、西瓯各部落亦然,彼等若能至关、青阳,十日可至。”
“十日?!”熊荆转头看向寝外。寝外寒风呼啸,天色铅灰低沉,看样子很快就要下雪。好在下雪不等于冰封,下雪的时候不冷,融雪的时候才最冷。然而这是个天大异的年代,说不定这个月牧泽、逢泽就冰封了。
“本月可至否?”熊荆再问。庄无地说的都是后半程时间,齐人必须翻越齐长城进入楚境,最后赶到莒城,只有赶到莒城,才能乘舟前来;巴人必须驶过冬日水浅的夷水,抵达长江岸边的扦关;西欧各部落必须抵达青阳,从青阳坐船北上。
“本月必然可至。”庄无地回答的很肯定。有舟楫的情况下,二十多天再慢也应该到了。
“不知何时下雪冰封?”熊荆目光仍然盯着寝外铅灰的天空,像在自言自语。
“以往年,当在月末下雪,大河于下月、正月冰封。”彭宗答道。“臣有一言,不知……”
彭宗的恭敬让熊荆嘴角一笑,彭宗见状道:“秦军六十万,赵魏大夫料我不胜,多通秦也。泽水若冰封,沙海距大梁不过十数里……”
“秦人各个击破?”熊荆马上明白了彭宗的意思。赵魏两军四万余人虽然就在大梁,但三军并没有合军一处,秦人很可能先发制人,各个击破。
“昔年临淄王翦怯我,数十万大军趁夜奔逃,便是与我相决,何以要拔城损军?”鄂曹看着彭宗不解。攻城向来是损兵折将的事情,秦军如果先攻下大梁再行决战,就会像当年围攻邯郸一样被联军打得大败,这对楚军而言是好事。
“若赵魏大夫暗通秦人,冰封时私开城门若何?”彭宗说出自己的假想。除了各军不能及时赶至外,他对王翦提前攻拔大梁也比较担忧。
“赵魏仇秦者甚众,其必将死战不休,秦人入城也不能拔城。秦人陷入大梁,我军次日便可至沙海击其营垒,营垒一毁,秦军必溃。”庄无地说到这里忽然生出一个主意,他道:“彼时若是能诱秦人攻拔大梁……”
启封距离大梁不过六十里,冰封后距离沙海大约七十里,这是一日之内的路程。秦军如果陷入大梁,那将是当年临淄情况的重演。赵魏不是齐人,齐人当年赠送美人、玉帛、美酒,没有及时缠住秦军,这才让王翦趁夜跑了。赵魏不可能这样,秦军如果真的攻入大梁,城内守军将会狠狠咬住他们,王翦想跑都跑不掉。
“魏人有火炮十门,可以之为饵。”彭宗建言道。“此乃秦人必得之物,可诱使秦人直入大梁王城。”
“此计可!”斗常不怎么说话,但对这个计策很感兴趣。
“此计可!”鄂曹还有其余几个军司马也频频点头。“如此王翦必与我战。”
临淄那次雪夜追击给楚军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很多将率司马还是以为王翦会跑,特别是己方兵力大增的情况下。庄无地引诱秦军攻拔大梁,再由魏赵两军缠住秦军的计策深得各军司马赞同。
几个人看向熊荆时,熊荆出乎意料的摇头,“不可。”见诸人不死心,他解释道:“此时不可与秦人斗智,斗智必败。”
“这……”谁也没想到熊荆的理由居然是这个。当时勿畀我前来求告不要裁撤知彼司时,熊荆的理由也是这个:攻守之势逆转,楚人本不善斗智,故决不与秦军斗智,只可斗勇。勿畀我怎么哀求都没有,差点当场伏剑。
第七十七章 破营
熊荆伤愈后从寿郢返回启封次日,大幕后面的武场就多了一个四十八丈长、二十丈宽的场地。www.uu234.net场地上每隔四丈用蜃灰划出十道粗粗的白线,白线与白线之间也有平行的短线,这些短线间隔四尺。场地的两头有两道辕门,孤零零立在场地的中间。
场地画好,熊荆又让匠人按照掷弹的重量做了一个椭圆形的皮球,再召集近卫骑士和近卫士卒前来。要求双方各出十一个人,两名卒长、偏长或者其他军官作为正副指挥,两名掷弹手、两名没马的骑士用以进攻,五名步卒以作防守。规则很简单,皮球在谁手里就要带球向前前进四丈,落地为准。四次都没有前进四丈,球必须交给对方或踢回给对方。
获胜也很简单,四刻钟内看那队得的分多,谁便为胜。卒长、掷弹手、骑士中的任何一人抱着皮球冲入对方大营,可得六分;用脚把皮球踢进对方辕门,可得三分。每次攻破对方大营后还有奖励:把球踢进辕门,可得一分;再次攻入大营,可得两分。
按熊荆的解释,这是他看到郢师士卒日渐懈怠,军中超距、投石这些游戏毫无趣味,于是‘发明’了这种被楚军士卒叫做破营的游戏。破营的玩法很简单,熊荆说完规则近卫士卒便玩了起来,武场上两队士卒身着钜甲铁胄撞的‘噼里嘭啷’,与阵战无异。
第二日、第三日……,数日不到,十二个师都在玩破营。士卒对其痴迷,师率旅率也对其痴迷这哪里是游戏,这明明是破阵。敌方必须带球前进四丈,己方则要阻止敌方带球推进四丈;敌方阻止己方卒长、掷弹手或骑士带球冲入大营,己方则要想尽一切办法冲进大营。
见全军都熟悉了这种游戏,幕府很快宣布各卒各组一队,抽签比武,胜者进阶,直到决出全军最强的破营之卒。十二个师,加上近卫之卒一共两百个卒,本来半个月就能比完,吴师一来涉及加赛,比赛一直持续到今日。
幕府商议结束熊荆出幕府前往武场,这是三十二分之一决赛,近卫八卒中的一个卒对阵项师一个卒。小小武场挤满了观看比赛的士卒,他们或站或坐或蹲,把武场围得水泄不通。熊荆来时人群挤出一条缝隙他才得以进入球场内圈。入场的熊荆环视一圈,觉得应该建一个体育场了。
没有幕府里反对时的固执,熊荆看向球场的目光好像换了一个人,人也微笑起来。和士卒一样,将近一年的等待他也有些懈怠,临战又因为患得患失常常失眠,看比赛几乎成了他唯一的解脱。与他不同,同来的庄无地仍在想诱秦人入大梁之计,不甘放弃的他不断思索着怎么才能说服熊荆,让他同意这个计策。
“呜呼!美人!美人……”武场四周的士卒疯喊。比赛还没有开始,属于王廷和项侯的女倡伶人从人群中穿出,短裙和露肉的上衣盖不住她们身上白花花的嫩肉,还没起舞就勾住了无数士卒的眼睛本来只有郢师有这种做法,在比赛前派伶人作乐、女娼上场起舞,以激励本队士气,项师、鄂师财大气粗,很快也从陈县、项城运来了女娼和伶人。
破营是士卒的游戏,舞乐是女子的表演,两者的完美结合让旁观的士卒如痴如醉,沉浸在其中的熊荆也开怀大笑。他其实并不喜欢、也不熟悉这项运动,他更熟悉喜欢足球和篮球,可想来想去除了破阵再也没有别的运动适合楚军士卒了。
庄无地本想在开球前再劝熊荆几句,被士卒的疯喊一打断,到了嘴边的话只好强咽了下去。在乐舞结束之后他讪笑道:“行破营之戏,我军不怠也。”
熊荆知道庄无地跟着自己是想劝说自己答应那个计策,听他不说那个计策而说起士卒的士气,不由横看他一眼。不斗智而斗勇是他的说辞,这句话的另一层意思是晋人不可信。
知彼司几乎全是晋人,侯谍大部分是晋人,大梁城内也几乎全是晋人。不能说晋人没有忠勇之士,晋人忠勇之士很多,但,现在这种情况下,熊荆不准备去试验晋人的忠臣。就好象季风转向,吹东北季风时舟楫不往新郢航行一样。
襄城之战靠着晋人侯谍的计谋,秦军大败,可那个时候连手上没有多少士卒的魏王也派出士卒要跟随楚军攻入关中,好在接下来的亡秦割地中多得点好处。现在这种情况下行反间计完全不可行,楚军有极大的可能会被晋人卖给秦人。
“我军士卒已然不怠,此战必胜。故而,”横看的目光里含义复杂,庄无地还未完全领会他的意思,熊荆便开了口。“不需再画蛇添足。”
“臣以为不然。”庄无地急道,“秦国虽无讯至,然秦军亦将集于沙海。若不能诱秦军入城,秦卒多也。若秦人拔下大梁而守之,与我阵战之卒少也。”
“多?”熊荆蔑笑着摇头。“秦人可战之卒七十万,最多八十余万,不及九十万。羌地斗于雉得讯后率军攻入关中,秦人能聚兵几何?白林麾下十万人必守关中,便再召士卒又有几何?”
一直没有得到秦军调动的消息,但凭借之前的讯报,熊荆大致可以判断出秦军的规模在八十万上下,其中包括十万齐国士卒。这不是根据秦国的丁口判断的,如果根据丁口,那么秦军一百万、两百万都有可能,他是根据秦军军官团的规模判断的。
渭南一战的秦军俘虏没有坑杀,军官也没有坑杀。减去大泽之战这些人的损失,剩下的斩了左趾的军官正好填补沙水之战的损失,秦军的规模应在在八十多万。
八十多万秦军要防守燕、赵、南阳地,还要防守随时可能从陇右攻入关中的斗于雉,还要牵制楚国各师,熊荆的判断是王翦的兵力最多七十万人。
熊荆的判断庄无地也认同,趁着还没有开球他急道:“大敖所言确也,然若齐人、西瓯诸部落、巴人未至即已冰封,我军若何?”
“未至?”熊荆翻了一个白眼。这时候球场上猜边结束,项师率先开球。两队在球场中线上彼处对阵,哨子一响,球便传到项师卒长手里,步卒列成一线抵挡对方诸卒,项师卒长一边后退一边往前张望,看到左侧掷弹手已奔前十数丈,胳膊一甩掷弹重量的皮球便传了过去。
每队有两名掷弹手,与其说他是掷弹手,不如说他是接球手。项师这个接球手穿着十八公斤重的钜甲还能高高跃起,从更高的位置把准确传来的皮球从阻止自己的敌人头上摘下,然后快速冲向近卫卒的大营。全场瞬间沸腾起来,身着钜甲跑这么快让熊荆也吃了一惊。近卫卒追不上他,两次飞扑都被他避开,任由他抱着皮球冲入大营。
“破营!破营!破营……”围观的项师士卒再一次疯喊,看到掷弹手真的冲入近卫卒的大营,他们一边奔跳又一边呐喊欢呼。
“大敖?”熊荆也站起,庄无地担心他忘记正在谈论的话题,趁着再度开球的间隙提醒了一声。
“不可。”坐下来的熊荆坚持自己的观点。“此时不可斗智。”
“不斗智,兵少若败如何?”庄无地追问。
“此时斗智必败无疑。”开球了,项师一脚大踢,球入辕门,轮到近卫卒持球前进四丈。
“尚若胜呢?”庄无地不死心。
“尚如太一庇佑斗智可胜,那斗勇亦可胜。既如此,为何斗智?”熊荆很认真的看着庄无地。“身为谋士,常于智胜,然身为将率,知何时用智,何时用勇。我不得势,此战非斗智之战,计不可行。”
庄无地还想再劝熊荆拦住了他,“幕府布阵之时,不可全赖赵魏之军。”
“大敖之意是……”熊荆不但不想行诱敌之计,连魏赵之军都不抱希望,庄无地终于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他已经不相信晋人。
“无意。”熊荆草草答道。球场上一片呼喊,近卫卒也持球推进,但那名奔跑的持球骑士没跑几步就被对方利落的扑到。止不住前冲之势的双方士卒一个扑一个,最后全堆在一起。熊荆不再说话,他沉浸在这场精彩的比赛中,当一刻钟结束比赛暂停,女娼伶人再度出来奏乐跳舞时,庄无地不见了踪影。
启封武场沸腾时,两千里外的狄道邑风雪交加。这座陇西郡的郡治所在自收粟起落入楚军手中就一直没有被秦军收复。楚军倒是希望与秦人打一场守城战,可越来越多的讯报表示秦军碍于风雪前进到道(今武山县)就没有再西进了,似乎是想明年春日再收复狄道。
道狄道相距四百里,两地虽有渭水相通,斗于雉还是觉得哪里不对。以羌人的说法,往年渭水冰封是下个月的事情,为何秦军上个月就停滞不前了呢?领军的秦将是白起的后人白林啊。
第七十八章 风雪
作为一支孤悬境外的孤军,斗于雉麾下的楚军处境极为艰难。m.www.uu234.netUU小说羌人只是半开化部落,农耕的产量很低,而楚军虽不满编,也有三、四万人。这三、四万人平日里顿顿吃肉,只吃粟米食量暴增。仅仅为了让全军士卒吃饱,斗于雉就扯掉了无数头发,瘦了二十多斤。
楚军半饥,万羌人也被拖的半饥,被他们抢劫的陇西各县先于他们一年前便已饿殍满地。幕府一些谋士无奈下提出了食人肉,这被斗于雉坚决否决。人肉那是商人、宋人的习俗,楚人没这个传统。最难熬的春夏之交,楚军靠着渔猎采集勉强度过,九、十月收粟楚军才得以吃饱。
楚军驻扎狄道是有原因的。狄道处于黄河右岸支流洮水东岸,河流能把整个流域的食物运送下来,而东面百里外的鸟鼠同穴山(今渭源县西八公里)是洮水与渭水的分水岭,山的东面是渭水流域,西面是洮水流域。鸟鼠同穴山南面三十里,渭水源头与洮水支流抹邦水(今漫坝河)源头相距二十里,河谷内的矮山梁分割着渭水与洮水。为了让秦军西进,楚军放弃了这段至关重要的山梁,没想到秦人到了道就不走了。
“秦人畏我而已。”漫天的雪花吹不进郡守府明堂,堂内只能听到呜呜的风声。息师师率成思说出自己的猜测,他手里拿着一个青铜酒爵,喝着府内秦人窖藏的酒。“我军虽无多少火炮,然鸟鼠同穴山以西皆西戎之地,秦人不知我军多寡,敌情不明,如何敢进?”
“亦或是……”幕府谋士逯杲也在喝酒,他不同意成思的猜测。“秦人为与大王相决,故全国士卒皆往大梁,不然白林为何不进?”
逯杲在大司马府呆过一段时间,又冒充神医昃离的侍从入过秦宫,仅仅这两段经历便让斗于雉对他另眼相看,更何况他还有诸多壮举。听他这样判断,斗于雉问道:“前次之讯曾言秦王急于求战,王翦不允,故而罢将。此次王翦再为将军,又何以速战?”
“此一生非彼一时也。”逯杲道。“我闻之,秦昭襄王赐死白起,罪其后也。白氏为将者仅白林一人,统兵十万而不西进,护军与秦王不怒?王翦乃秦人宿将,缓战速战皆有所计。”
逯杲也是猜测,他的猜测要比成思更深入,可仍然不足以使将率司马们信服。新蔡师马潘康微笑,举起案上的酒爵道:“大王沙水一战大破蒙恬,三十万士卒尽墨泰半,秦人从此丧胆,早已不敢与我一战。臣为大王寿,为胜王子寿。”
沙水一战是四月份的事情,传到羌地正是全军饿肚子的时候,全军士卒闻之大悦,至今记忆犹新,提起便兴奋不已。潘康提起此事,既有驳斥逯杲之意,也有为大王庆贺之意,诸将跟随他举爵大喊:“为大王寿,为胜王子寿。”
“王翦不战,秦国无粮,而我有东洲之谷,必胜之也。”等诸人喝酒完毕,逯杲再道。“故我以为,秦人战之不久便将粮尽军溃,不得不战。”
“哦。”斗于雉不置可否。秦国缺粮他不是第一次听见,也不止一次看见,然而这没有任何作用,几十万秦军依旧在大梁与楚军对峙。这不仅让人产生出一种错觉,以为在大梁与楚军对峙的不是秦军,而是别国的军队。
“然秦人再得蜀地,又得齐地与魏地,陇西或无粮,可关中、关东有粮。”潘康这一次是直接驳斥逯杲的观点。逯杲对此也不反驳,这是他为了证明而证明的一种猜测,他也不是很肯定自己的判断,特别是秦人缺粮必须与楚军决战这种论调。
实际上他心里已经认为秦军很可能会赢得这场战争当年他和陆在阳夏县杀官吏焚简牍,而今又在陇西攻拔抱罕、狄道、临洮、襄武、成纪这些秦国县邑,期间又以假君的身份封在汉中,切身的体会让他充分认识到楚县、秦县、封君三者的不同。
或许封君之制能孕育出一支精锐之军,但秦县之制能比封君之制征召到更多的士卒,积攒出更多的粟米。同是一个五万人的县,楚国分封制度下能有一个一千五百多人的旅就不错了,秦县却能征召出一个六千六百多名士卒的师
封君制度下,五万人要最先除去占人口三成左右的工商户籍,剩下三万五千人;三万五千人减去十七岁以下未傅籍者,只剩下一万五千七百五十人;这一万五千七百五十人中,男子占一半,即七千八百七十五人。七千八百多人不可能全部从军,真正能成为士卒的大约是三分之一,即两千五百人左右。可这也是仅仅是数字上的,没有强制性的措施和完整的户籍制度,很多人、特别是那些无地的庸夫会逃役逃到临县或山里,最后真正征召的只有六、七成,刚刚好一个旅。
秦县能征召一个师的士卒在于:秦县工商户籍很少,最多占五万人的一成甚至不到一成,单单这里就比封君制多了一万农籍人口;其次是大约两万名十七岁以上的成年男女中,丁女是要应征为输的,一名战卒配两名副卒或力夫的比例不变,能出征的士卒便是一个师六千六百多人。并且在官吏和户籍制度的保证下,应征报到率常常超过纸面人数的九成。
双方士卒数量相差四倍,积粟最少相差两倍没有占总人口三成的工商户籍食粟,同时清理巫觋、打压社祠使农人不要尝新祭祀(每年费粟十石),仅仅这两项就能使积粟翻上一倍。从一个参谋的角度,逯杲不得不承认楚秦之战秦军占有优势。但这一点他只能在看罢秦县的各种简牍后藏在心里,哪怕是对陆也不曾明言。
正因如此,他很多时候都显得郁结。如果秦军赢得了这场战争,那么自己,六师一旅三、西万名楚军士卒将何去何从?不说不能返回楚国,即便能返回楚国,假如决战楚军输了,自己该怎么办?殉国而死还是忍辱苟活?这六师一旅士卒又该怎么办?攻入咸阳还是远走西域?
雪越下越密,逯杲一声不吭的喝酒,明堂内诸将也不再讨论秦人如何停滞不前,他们讨论起返楚后要干些什么。去国离家一年有余,将率士卒思乡心切。不但思乡,诸人还不习惯羌地的气候,若在楚国,这个时节不可能下雪,也不会这么寒冷。
“报!”大多数将率喝得晕晕乎乎的时候,外面昏暗的天际下传来厉声的军报,马蹄声骤停于阶下,很快一名骑将便裹夹着风雪冲了进来,这是成夔。
“何事?”斗于雉压着醉意看向大步走来的成夔。他不是跟随诸师撤至羌地的,他是一个人带着十几名楚军步卒在绵延几百里的秦岭南麓转了好几个月,最后抵达羌地的。
“寿郢有讯也!”成夔从怀里拿出一根金黄色的铜管。铜管是焊死的,焊锡上面有大司马府的钢印花纹,诸将看到铜管酒意便去了一半。
“快,来人!速速解讯。”军讯为了防止伪造和泄密,不但有诸多的保护措施,还使用密语写就。讯官急急接过铜管速速解讯时,斗于雉问道:“此讯何来?”
“由塞外而来。”成夔答道,这时他才发现跟随自己的胡人骑卒没有上阶。
秦人占据了南阳地与阴山,楚军不能像当年熊荆一样经南阳地而返楚。不然,楚军三、四万人穿越南阳地,翻越阴山、横穿草原抵达朝鲜,便能登上返回楚国的海舟。
秦人知道有数万楚军聚居于羌地,北地郡、南阳地、九原郡、云中郡全做了防备。以确保这几万楚卒不能像当年荆王那样返楚。然而大军不能返回楚国,单骑可以穿越河南地,经匈奴、东胡、朝鲜与楚国联系。这样的联系路程接近万里,来回一次要数月之久。
被斗于雉召上明堂的胡人骑卒先是赐了一缶酒,待他饮完酒,才开始问话。他是受畜牧大商段泉所托从真颜山出发的,二十多日横穿草原、贺兰山,抵达了狄道。因为走的是贺兰山而不是南阳地,因此一路顺利,并未受秦军阻截。
“真颜山?”斗于雉没有听过这个地名,对不需要经过南阳地的贺兰山道大感兴趣的逯杲也惊讶这个地名。两人都想知道这个真颜山在草原何处。胡骑稍微懂一些赵语,说了半天才知道那是匈奴人的一座城,段泉在这座城中有一座府邸。
“真颜山据此几里?”逯杲追问。“可不经南阳地到此?”
“真颜山到此三、四千里。”胡骑答道。“出城时我等有十五人,一百多匹马,仅我一人到此,余人非死即返。”
真颜山即诺颜山,在后世蒙古乌兰巴托以北一百二十公里处。这个时节草原已经下雪,一行人逃离冰雪一样往南急进。虽然不经过南阳地,但还是要以黄河河道为标识,不然找不到羌地。
第七十九章 挽回
未改
黄河‘几’字形的河道把陕西北部圈在‘几’字之内,小半个宁夏被河道则分割在‘几’字形之西。UU小说www.uu234.cc胡骑就是从‘几’字形的西面来的,秦军在河南地各处布置了侦骑,他们并没办法发现或者过河拦截对岸传讯的骑兵。
只是这条道路让斗于雉、逯杲等人失望。几万人没有足够用马匹,沿途又得不到补给,根本没办法穿过胡骑嘴里渺无人烟的河西之地。与其走河西,就不如走河南地,秦国在河南地临河立有四十四县,一个县一个县打过去了,总有一部分人能越过阴山进入草原。
又或趁秦军于道裹足不前,收粟刚刚结束手上有还有几个月的军粮,今年冬天就杀入蜀地,与巴人汇合明年夏天便可乘夏水返回旧郢,或许还能赶得上秦楚决战。
斗于雉与逯杲想着这些,往北去一马平川,没有马匹的楚军士卒能多背一些粟米;往南去崇山峻岭,秦人也许又会在河谷险要处设关相侯,一路南去带不了多少干粮。诸人正想如何离开羌地时,飞讯官匆匆奔来,斗于雉没有接过飞讯,而是让他当着诸将司马的面念。
“致:上将军斗;发自:寿郢大司马府。大王决意今冬援夕之月冰封逢泽牧泽之时与秦军相决……,此战胜,秦国亡矣;此战败,楚国亡矣。你军不可久居羌地,当速攻入关中以为牵制,若粟不足,攻入关中可伺机越秦岭而南。此令。大司马府尹淖。冬夕之月丁亥早食。”
念到大王决议与秦军相决时,堂内所有人都露出惊讶的神色,他们想不通为何大王要现在发起决战?现在发起决战,败了明年就不能避迁,难道大王已有必胜的把握?可如果大王有必胜的把握,大司马府为何又要自己伺机越秦岭而南呢?
讯文很快就念完,念的时候一字一句从诸人心中流过,一旦念完忽然发现好像什么都忘记了。六神无主间斗于雉道:“再念。”
“致:上将军斗;发自:寿郢大司马府。大王决意今冬援夕之月冰封逢泽牧泽之时与秦军相决……”飞讯官又将这只有九十九个字的讯文念了一遍。这一遍念完,几名司马才注意到发讯的日期是冬夕之月,也就是上个月初,距今不过一个月。
如果是海舟传讯,讯文一个月到不了羌地,这应该是讯鸽传讯,大司马府把飞讯传到真颜山,真颜山快马传到这里。除了时间,众人再一次感到大司马府胜利信心极为不足,是否牵制秦军并未明确,但也有可能是大司马府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在决战前收到讯文,对牵制不抱希望。
讯文念完第二遍飞讯官便退下了,明堂里先是沉默,最先是期思司马宋及的声音,“秦军皆在道,我军若攻入关中,必先破道。”
“大王决意与秦人相决,秦人当知也。秦人既知,秦人止步于道当为假……”下蔡师率蔡至喃喃道,目光看在逯杲身上,这是刚才逯杲的判断。
逯杲自己还没有觉得,现在被蔡至注视,又被其他人注视,脸皮不免有些发烫。他并没有把握确定两军一定会战,并且他的猜测是秦军不得不战,而非楚军不得不战。楚国主动发起一场并没有太多把握的会战,这是为什么?逯杲想不通。
“请将军速速下令各师拔营,攻往关中。”潘无命大喝道。“我军必可再拔咸阳!”
潘无命与十二年前随项燕杀入稷邑时毫无变化,还是闻战则喜、不屈不挠的性情。他的话让诸将振奋,妫确道:“然也,攻入关中我军便可再拔咸阳。”
“不可。”正在想大王为何发起会战的逯杲没想到诸将竟然还想拔下咸阳,下意识急说不可。“秦人坚壁清野,狄道至咸阳近千里,风雪交加,非一月不可至。沿途我军还不得粮秣、不得干柴,也无骑军,如何至咸阳拔下咸阳?”
“那当如何?”斗于雉疾看逯杲,想知道他的主意。
“攻入关中,拔下陈仓当不可再往东。”逯杲道。“或往北沿大王昔年之路出焉氏塞,经南阳地至阴山过冬,明年春日再入草原;又或于陈仓往南破大散关,越秦岭而南。”
“大王如何?!”逯杲说来说起都是本军如何脱困,根本没说如何牵制秦人。
“大梁之战我无助也。”逯杲道。“秦人又有舟楫之便,以今年之寒,我军行至陈仓大战已决!”
“胡言!”潘无命怒喝一声,“秦人皆在关东,我若拔下咸阳,秦国亡也。”
“秦王,秦国朝廷早已迁至河内郡,咸阳此时不过一座空城。”逯杲看着潘无命苦笑,不知道他要拔下一座空城干什么。
“便是空城,也要斩其工匠。”潘无命犹自不死心。他记得上次攻入咸阳就是一时仁慈没有杀戮工匠,这些工匠造出了战舟,大泽之战这才败给秦人。
“唉!秦人聚兵于大梁,必知我将入关中。知我入关中,咸阳怎会还有工匠?”逯杲再道。“斗将军明鉴,我以为是否至咸阳不急,而今当速速拔营,以入关中。”
“可我军积粟皆在羌地。”军计提醒道。“若无粟米,我军……”
“军中有多少粟米?”逯杲问。羌地据此四百里,他实在不想等羌地的粟米运来再启程。
“最多两月。”军计沉思片刻答道。
“军情紧急。不必等羌地之粟,我军当速往东以入关中。一日两舍,十日至陈仓,拔下陈仓再定去向。”逯杲确定道,他再度看向斗于雉,“牵制秦军也好,返楚也好,皆要从速,晚之必悔!”
“当如此。”陆无时不刻不支持逯杲,这一次更是如此。
“确当如此。”妫确也道。“今冬大寒,早一日便是早一日。”
“此善也。”潘无命难得同意逯杲一次,他本以为这个小白脸被秦人吓破了胆。
“可。传令全军,后日拔营。”斗于雉也下定了决心,立刻下达军命命令后日拔营。
几万大军要马上拔营绝非易事,要装运一个多月的粟米,后日拔营时间已是很紧。一刻钟不到,明堂内的将率司马便消失无踪,包括刚刚裹夹着风雪,刚刚进入明堂的成夔。
逯杲没有在明堂也没有在陆的攻城旅,他径直来到了幕府。幕府这个时候很是忙乱,将军既然已经定策,幕府按照将军的意思制定侦查计划、行军计划便是。逯杲看着还没有被城参谋收起的地图发怔,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决战时楚军发起。
这与此前的避迁计划的思路完全自相矛盾:如果没有把握胜利,那为何要决战?如果有把握胜利,那为何要避迁?郦且是个谨慎的人,他不太可能做出这样自相矛盾的决策,唯一的可能是大王想尽早发起决战,可大王为要这么做呢?
逯杲想不出原因。不过战场上的事情并没有确切的原因,只有主观上的猜测。因为这种主观上的误判,一方乃至双方会出人意料的投入重兵,抢夺一个毫无价值的目标。两千里外的决战自己是帮不上什么忙的,决战反而能帮自己这些人忙。
逯杲越来越了解,他相信白林所率的十万秦军已乘舟东去,即便不是十万秦军,也是八万秦军,因为必须留下两万人坚壁清野,以使己军得不到粮草和干柴。除此整个关中都是空的,能战的士卒都已调至大梁决战。那一战如果赢了,这三、四万人占领了咸阳也不能改变大局;那一战输了,咸阳是否失守毫不重要,因为秦国都已经亡了。
大雪纷飞,北风呼号。风大到屋顶上瓦当都被北风卷起,而后种种摔在地上。这种声音使得幕府谋士皆惊,他们受惊的心还未平复,紧闭的户门不知为何被北风吹开,重重甩在墙上,发出一记巨大的‘嘭’响。雪花也吹了进来,几案上正在整理装箱的文牍飞了一地。一些纸片还飞进了火盆,被参谋们急急抢了出,打灭了上面的火星。一些没有及时抢出来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在炭火的烘烤下燃起明亮的火焰。
‘不吉!’逯杲心中禁不住咯噔一下,隐隐觉得不妙。不知被什么力量控制身体的他一个飞步上前踹翻火盆,也不顾地上红红的炭火,身上的羊裘迅速扑上,将燃烧的纸片扑灭。
“君上……”参谋们怪异的看着逯杲,他却看着手上着被烧了一小半,通体的焦黄的纸片笑了起来:“不过是小恙,文字皆在。”
“君上,裘衣着火……”参谋指着逯杲渐渐冒烟的羊裘提醒道。他这才把羊裘一抖,急忙打灭上面羊毛上的火星,不过烧出小洞是灭不了的。
逯杲抢救的并非什么大不了的文牍,只是楚军日常诸多表格文档中的一份,年轻的参谋参谋见他的羊裘烧出两个小洞不免觉得他有些因小失大,但什么也不敢说,行了一个军礼继续整理文牍。逯杲却高兴自己果断抢下了那份文牍,这似乎意味着他挽回了原本不吉的命运。
地八十章 求情
来自极北之地的寒流越过黄土高原吹入关中要比陇西晚,越过中条山脉吹入中原大地同样要更晚。www.uu234.ccwww.uu234.cc只是今年冬日晚的有限,陇西郡楚军冒着风雪向关中急进时,沙海也开始飞雪,昨日土黄色的原野一觉醒来变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军营里的营帐夜里崩坍不少雪落在乌幕上,很快便累积起厚厚的一层把乌幕压垮,一些士卒被冻伤,少部分还被冻死。
王翦清晨升帐的头一件事便是要求各都尉禀告本尉的死伤人数。平时这些工作会被放在最后,春夏、夏秋时节军营很容易发生疫病,由秋入冬,疫病不再是他关注的重点,然而一夜风雪冻死冻伤了不少士卒,故而一升帐他就提及士卒冻死冻伤以及防寒保暖的问题。
王翦有幕府,每位都尉也有自己的小幕府。小幕府的建制和大幕府一样,也是股肱羽翼七十二人。其中天文谋士的必须‘司星历,候风气,推时日,考符验,校灾异’,法算则要‘计会三军营壁、粮食、财用出入’。一夜风雪,天文谋士必须提前预警,今日风停雪住,艳阳高照,法算则要迅速统计本尉的伤亡,禀告都尉与幕府。
“本尉昨夜死十四人,伤七百六十九人。”
“本尉昨夜死二十七人,伤六百五十八人。”
“本尉昨夜死三十四人,伤八百一十四人……”
大幕内按照彼此的座次,一名都尉接一名都尉报出本尉的伤亡数字,冻死的士卒不能算多,只是几十人。不慎冻伤的倒是不少,可惜幕府方士对冻伤也没有太多办法,大多数只能任其自然痊愈。各都尉禀告时,王翦习惯性的眯着眼睛甚至是闭着眼睛听都尉们禀告,只有发现问题的时候他才会睁开眼睛,直视说话之人。
“本、本尉昨夜死四…十四人,伤一千……”都尉角胜说话时,王翦睁开了眼睛。本来就有些紧张的角胜看见大将军双目直射自己,惊得发不出声。两人的对视持续半秒,因角胜低头而中断。
王翦咳嗽一声,他的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几嗅,笑道:“都尉今日长襦跗注甚新。”
都尉的服饰与秦卒的服饰并没有太多不同,最大的区别在冠,都尉全是双卷尾冠,而士卒头上多为介帻,一些人会戴最普通的皮弁,有爵位的那些则戴单板、长板冠。冠之外,差别较大的是甲,衣裳的差别并不明显,大家外衣都是下摆过膝的长襦,下裳则是跗注。长襦一般是两件,一外一内,颜色各邑。
王翦称赞角胜的长襦跗注甚新,帐内都尉的目光立即汇聚到了角胜衣裳上,花边装饰的细叶甲衣下,那件绿色的长襦确实很新,赤红色的跗注也很新,这是新衣。下雪之前北风狂卷,风沙漫天,大将军王翦身上也常是灰尘蒙蒙,其余将率的衣服不但脏,而且旧。秦国缺粮,秦国也缺布匹,角胜今日换了新衣确实有些奇怪,这还不知换新衣的时候。
“末将、末将……”王翦的赞美让角胜低头,他也不知如何解释自己的衣裳为何是新的。
“我闻之,都尉昨夜大醉一场……”王翦看着低头的角胜,说出的话让角胜颤抖。“故今日聚将着新衣也,可有此事?”
“啊?”颤抖中的角胜禁不住啊了一句,急忙道:“无…无有此事。大将军、大将军明察。”
“明察?”王翦眯起了眼睛,身侧腹心刘池向后方看了一眼,一名甲士抱着一堆衣裳走到王翦身前,一名同样头戴冠的军官也从后帐走到了王翦身前,角胜看到这个人好像看到鬼一样。
“杜左校,以我秦律,诬告者反坐,都尉昨夜饮酒大醉否?”大幕里的气氛立即不同了,这不再是日常军务,这是一场审判。
“禀大将军,都尉昨夜确是大醉。今晨升帐恐大将军嗅得酒味,故而换了新衣。”杜左校说话时角胜不敢抬头,不过他没有看角胜,而是转头在看其他都尉。“昨夜非一人饮酒,小人昨夜在帐外还听闻华都尉之声。”
喝酒很少一个人独饮,杜左校目光在人群里寻找时,华免心里就发毛,此时见他招出自己,人没有出来便瘫在了地上。王翦仿佛没有看到瘫倒在地的华免和跪下的角胜,他只喊:“军正何在?”
“下臣在。”军正出列,也站到了王翦身前。
“饮酒何罪?”王翦再问。听闻他的声音,支撑不住的角胜瘫倒在地。
“禀大将军,以大将军前令,饮酒死罪。”军正道。“饮酒而不恤士卒之寒,罪上加罪……”
“长公子、长公子,”角胜瘫倒的时候,听闻自己犯了死罪的华免倒是鼓起几分勇气,跪走到了护军扶苏身前顿首。“长公子救命。大将军苛也,秦律从无饮酒死罪者。末将到都尉帐中,盛情之下不得不饮了一爵,其后末将连夜巡视,本尉、本尉仅死十人、仅死十人啊!”
“既已饮酒,便是违律。”王翦看着华免很是不悦,他沉喝道:“甲士何在?”
王翦一喝,幕府甲士持殳而进,在军正的指示下,他们快速的将角胜架起拖了出去,轮到华免的时候,不甘认命的华免忽然向前抱住了扶苏的双脚,大喊道:“长公子救命!长公子救命。末将罪不至死啊!末将罪不至死啊……”
“放肆!”王翦大惊怒喝,他没想到华免会抱住扶苏的双脚。
“无礼!”扶苏身后的护军之将也是大喝,坐在扶苏身侧亚里士多德四世背后的扎拉斯急忙拔剑,大军都担心华免会对扶苏不利。
好在扶苏并不惊慌,只是有些手足无措而已,他不知该怎么处置抱住自己双腿不放的都尉。他想要说话时,呜呜哭嚎的华免惊吓中放开了他的双腿,幕府甲士不敢怠慢,连忙将他架了出去。这时候华免又开始哀嚎求救,但架出幕府后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
“臣不慎,请长公子恕罪。”王翦起身至扶苏面前告罪,扶苏身高虽高,可他还只是淄衣少年。
“大将军何罪?”扶苏强笑,他本来想为刚才跪求自己的那名都尉求情,可父王的话在他耳边回响,他最终忍下求情的话,请王翦回到席上。
这时候都尉们继续禀告昨夜本尉士卒的死伤,而后又像往常那样言及军务,快到中午时这些都尉方才散去。扶苏不觉得今日的军议和以往有什么不同,但这个月被急急接出咸阳、与他坐在一起的亚里士多德四世看出了一些异样,连杀两名都尉后,剩下的都尉全都战战兢兢,担心自己有什么过错会被部下告奸,他们离开时又是深揖到地,不像以前那样鞠躬。
“只有让他们每时每刻都处于恐惧中,他们才会在战场上拼命。”深夜的护军大帐内,亚里士多德四世看着自己的学生,犹豫许久才说出这句话。虽然他对扶苏的期望不像对毋忌那样高,但毋忌的结局很悲惨,他死于一次伪造的事故,被扎拉斯推下了悬崖。
“一定要这样?”扶苏看着自己的老师,上午在幕府他差一点就为华免求情。
“必须这样做,王将军是正确的。”亚里士多德四世微笑。
说完这话他知道扶苏想说什么他曾不止一次提起波斯人入侵希腊时,希腊各邦的公民为了城邦的自由拿起武器,他们毫不畏惧的与数量惊人的波斯军队英勇作战;他曾不止一次向扶苏提起什么是自由,提起东方那些**的君主。他知道扶苏很难接受自己这样的言辞,于是补充道:“最少在秦尼必须如此。”
“我不想这样。”扶苏知道在老师眼中秦国是一个标准的东方**国家,她的**程度与波斯帝国没有任何区别,都是用利益和暴力胁迫驱使她的臣民为君王服务。他内心深处的忧虑也全在此:他希望秦国成为一个希腊式的自由城邦,但在父王的推动下,秦国正在变成一个**的帝国。
“你必须接受。”磨砺让人早熟,亚里士多德四世了解自己的学生。“不然,你的父亲会让你的弟弟继承他的王位,而不是你。。”
“可我……”对王子而言,老师就是他最早的幕僚。扶苏相信老师说的是实话,这次前往怀县向父王问安,他感觉到了父王对自己的冷漠。如果是以前,父王肯定不会让自己匆匆前来沙海大营。
“扶苏,你一定要得到你父亲的信任,就像亚历山大大帝得到他父亲腓力二世的信任一样。”亚里士多德四世再度劝告。“如果你想改变什么,做些什么,可以在你成为秦尼王以后。”
“以后?”扶苏念着这个词,随即摇头:“不会的。我的母亲是楚尼人,父王……”
“但是秦尼军队喜欢你,崇敬你。”亚里士多德四世说道。“腓力二世被刺杀后,是马其顿军队选择了亚历山大做他们的国王,而不是腓力二世的伙友和王廷内的大臣。他们反而不太喜欢他。”
第八十一章 未眠
未改
与被秦国长吏修饰过的历史不同,亚里士多德四世总能给扶苏开一扇窗,让他窥见另一个世界的历史。UU小说UU小说在赵政看来,自己的儿子软弱、轻信、仁慈、毫无城府,日后一定会被群臣和循吏玩弄于鼓掌之间,然而事实却是,东西方宫廷教育下的扶苏远胜同时代的任何人。
除了秦宫对他的保护过甚,使得他的身体较为虚弱之外,他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完美的王子。然而正是因为这一点,在十岁前在邯郸受环境之限无法接受宫廷教育、十岁后有机会接受宫廷教育却很快即位为王的赵政看来,渐渐失去童稚的儿子处处都是缺点,处处都不如自己。秦国如果传到他手上,必将毁于一旦。
教育与环境造就不同的人,宫廷教育与孔子因为成本不得不简化的宫廷教育存在层次上的差别,孔子简版宫廷教育与赵政少时所受的教育则有着云泥之别。在赵政看来,少时的教育大多无用,有用的教育赵姬没有请人教,射与御是回到秦国成为太子才教的。这也已经无用,太子不必上战场作战,太子也有御者驾车。
他的评价完全正确,宫廷教育的本质不是为了有用,毕竟君子不器,教育如果是为了有用,君子岂非成器?如果成器,那与少府师匠有何不同?假如成器的王子以后即位成了大王,国家岂非是师匠治国?大王精于陶冶,那大王精于农耕否?大王精于农耕,那大王精于军旅否?大王精于军旅,那大王精于律法否?大王精于律法,那大王精于商贾否……
政务涉及方方面面,政令关乎行行业业,一个人如何能够事事兼顾、时时躬亲?
博雅才是宫廷教育的特点,博的本质是无用,懂一点而非精通,但事事都懂一点,集合起来就成了君王治国的基本,这使他不会在任何事情上犯常识性的错误;也绝不会被一些看似美好、实际却虚无缥缈的东西诱惑。
雅的本质也是无用,但无用的目的是为了有用,必须用这些无用的‘雅’培育出受教育者的品味和品格。这种品味和品格可以让受教育者找到自己的同类,具有相同品位、优良品德的人聚拢在一起,才能治理好一个国家。
赵政没有受过完整的博雅教育,用近乎庶民的眼光看待被渐渐培养成博雅君子的儿子,最直接反应就是无用。而以扶苏的目光看待赵政,常常觉得不寒而栗。这不是扶苏畏惧自己的父王,而扶苏畏惧自己父王所处的境况。他身边并没有多少品味高雅的人,大多是唯利是图阿谀奉承的官吏。这些人不是贪污就是出卖,再便是倾轧和互害。
他还发现自己聪慧精明的父王并不完全了解这一点,虽然他时常怀疑他们。然而这种怀疑的前提是父王认为他们在某些时候是好的,只是在自己没有盯紧的时候他们会变坏。
识人如此,品味也是如此,父王认为有意思的事情不是秦宫的乐舞,不是来自大夏的雕塑或者古波斯的图画,而是优旃从宫外听来的那些极为粗鄙的市井笑话。
还有膳食也是如此。‘鱼之美者,东海之鲕’,有一次母后特意让王宫官做了千辛万苦从齐国海滨运来的东海之鲕,可惜父王全然不吃。最后他才知道,父王不是不吃鲕,而是根本不吃鱼。不吃鱼,不吃任何不常见到的东西,只吃常见的东西。
凡此种种不由让扶苏暗自感慨,父王的世界好像是正寝前的台阶,永远限制在最低的那几级,从不登上高台。因为站在阶下,所以不能概览全景。看的事情片面而残缺,认识的人皆是两面,有时候忠诚、有时候奸诈。一些显然是无比单调乏味的娱乐,常常沉迷其中而不能自拔;一些明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比如长生,随着年龄的增大越来越信以为真。
父与子的世界全然不同,可偏偏成为了父子。
师生两对话结束,躺在床榻上的扶苏一直未眠。沙海也是沼泽,魏惠王时期以此为别宫,修筑了台阁池苑,而今成了秦军的军营。身为护军大夫的扶苏不可能谁在大幕里,而是睡在宫室里,眼睛直直的看着屋顶,听着屋顶上呼啸而过的风声。
“但是秦尼军队喜欢你、崇敬你。腓力二世被刺杀后,是马其顿军队选择了亚历山大做他们的国王,而不是腓力二世的伙友……”
风声中,亚里斯多德四世的话不断在他脑海里翻转,久久不去。他是长公子,因此很少关心父王是否立自己为太子,然而时至今日,父王对他渐渐不再宠爱,秦宫中的弟弟也越来越多,他总是忍不住想起这件事。
秦军将卒喜爱自己、崇敬自己他很清楚,但由谁继承王位全在父王的旨意,不可能由秦军将率选择。只有父王没有指定由谁继承王位,秦军将率才可能选择出谁成为秦国的王。如果不这样做,那就是不孝。楚人不孝,但秦人必孝。不孝则得位不正,群臣必不会臣服,可是……
扶苏想到了父王身边臣子,他们真的会在意谁坐在王位上吗?老师说过亚历山大征服埃及、征服波斯的故事。埃及的大臣、波斯的大臣根本不在意谁成为自己的王,他们欢呼亚历山大进入美丽的巴比伦,站在道路两旁向道路中央抛洒鲜花。如果自己率领秦军进入咸阳,秦宫的大臣们是不是也会那样欢迎自己?
风雪之夜,躺在床榻上的扶苏渴望成为秦国的王。不知道过了过久,他几乎要睡着的时候,大室外传来斥骑的高喊,“沙海封也!沙海封也!”迷迷糊糊的扶苏起初没有在意寝外的呼喊,过来一会却猛然从床榻上跳了起来:沙海冰封了!
迷迷糊糊的扶苏起初没有在意寝外的呼喊,过来一会却猛然从床榻上跳了起来:沙海冰封了!迷迷糊糊的扶苏起初没有在意寝外的呼喊,过来一会却猛然从床榻上跳了起来:沙海冰封了!
第八十二章 冰封
熊荆早上起床的时候,幕府大案上的铜盆里飘着一块冰。www.uu234.ccUU小说天气愈寒,每天晚上水泽都可能结冰,而结冰则意味着会战,楚军早已进入战备状态,准备最后的一搏。至于路上正在赶来的齐军、巴人、西瓯诸部落,熊荆将不会等待,二十个楚军师已经超出幕府之前对兵力的预计。
“禀大王,冰薄。”庄无地摇摇头,在诸将的注视下表示冰还太薄。
“厚几何?”各师之将也在大幕,每个人都盯着的张望着铜盆。当然,大多数人看不到,只有坐席距离熊荆比较近的越无诸、东野固、邓遂几个能看到水里漂着的那块薄冰。幕府里的温暖并没有让它马上融化,它就平静的飘在那里,直到熊荆用手触动它。
“一寸。”庄无地报告的数字和熊荆现在看的厚度没有什么差别。冰层厚度不能在晚上、早上测量,而当在正午和下午测量,那时才是一天温度最高的时候。
“一寸不足用。”熊荆摇头道。在座伸长脖子的将率司马听见冰只有一寸厚,微微喘了口气。
多厚的冰才能行军作战,作战司早有测试记录,一寸厚的冰肯定是不行的。以楚尺,楚军士卒最少要一寸七分厚的冰才能单纵队行军,两寸六尺才能双纵队行军,四寸才能三纵队行军。
除了士卒,楚军还有火炮,还有辎重,这些东西对冰层厚度的要求比步卒对冰层厚度的要求高得多。短管炮倍弹轻,倍弹比只有四十(舰炮与陆军炮为两百),一门六十八斤炮行列全重仍然达到两吨,需要五寸厚的冰才能安全行使;一辆四轮马车,加上车上一吨左右的补给,需要六寸厚度的冰才能安全行驶。如今冰厚只有一寸,一寸连步卒都走不了,作战更无可能。
“淮水冰否?”熊荆再问,大梁距淮水直线八百里,大梁附近水泽冰封,淮水很可能也冰封了。
“有薄冰。”庄无地道:“大司马府以为,齐军士卒至下邳后不当往南至淮水,而当往北至彭城,再由彭城急行而来,十日之内可至。其余师旅……”
庄无地摇头,十一月中旬水泽就结出了一寸厚的冰,接下来天气会越来越冷,巴人与西瓯诸部刚刚赶到关和青阳,汉水一旦冰封,一千多里不可能在决战抵达。只有齐人有赶来的可能。
“淮水只有薄冰,不能由淮水而来?”熊荆下意识问道。
“今日仅仅是薄冰,明日、后日或不然。”庄无地道。“彭城陆路至大梁九百里,寿郢至大梁亦是九百里。若齐军士卒行至寿郢时鸿沟冰封,于彭城弃舟可提前两日赶至。”
“屈光现在何处?”熊荆明白庄无地的意思,但他不知道齐人到底何时能赶到。
“今日可至下邳。”庄无地知道他的困惑,估计道:“齐卒轻装一日三舍,十日后可知启封。若是两日后至寿郢时鸿沟冰封,需十二日后赶至。若是明日淮水即冰封……”
水路要先从泗水抵达淮水,再沿着淮水往东,抵达寿郢后转入鸿沟。这样绕一圈,两日后才能抵达寿郢,抵达了寿郢距离才与彭城到启封的距离相等。走哪条路更快全看天气,三日内淮水鸿沟不冰封,水路更快,三日内淮水鸿沟冰封,陆路更快。
“便不能顺丹水而进?”熊荆两条路都不想选,他想抄近路。
“丹水麻邑处河道已阻塞,非数日不可清淤。”庄无地道。幕府不是没有讨论过这条路线。
“至麻邑后弃舟而陆,至启封几里?”熊荆问道。
“四百余里。”庄无地道:“然麻邑之北有两尉秦军,魏地又被秦人所占。即便齐军能战而胜之,风雪之下,秦人坚壁清野,四百多里行来粮秣必然不足。”
“魏人真愿秦人烧毁屋舍?”熊荆忽然问道。他对魏人不完全相信,但对魏地的普通民众比较相信,魏国庶民并不会心甘情愿配合秦人坚壁清野。
“这……”庄无地回答不出这个问题。也有幕府谋士认为麻邑到大梁的四百里可以行军,但齐军是一支没有建制、没有后勤,可能连列阵作战都很勉强的大军,谁也不敢冒这样的风险。
“麻邑何师驻守?”熊荆再问道。
“麻邑由雍勃的沛师驻守。”庄无地答道。他与熊荆对话太久,正想说此时军议后再言。
“若可行,令沛师与齐师前来。”熊荆吩咐道。齐人是否能顺贞丹水前来大梁,这不是他一个人可以判断的。但眼下时间紧急,能早一日抵达就多一分胜利的希望。
庄无地退下,这时他熊荆才开口道:“今晨冰厚一寸,不足一战。天文可知,何日冰封半尺?”
绕过司马直接询问天文谋士的情况很少,但天气关系太大,熊荆不得不直接询问。
“禀大敖,此天大异之时,天易骤寒也,臣以为十日内必可冰封半尺。”幕府有好几名天文谋士,为首的是名老觋,他的答复是经验直觉上的判断,不是航校巫觋仪器上的判断。
“十日?”熊荆并非不相信老觋,他只是吃惊时间如此之短,此时不过是十一月中旬。
“至多十日。”老觋答道。“亦或五六日。”
“秦人若要攻我,冰封不及半尺便可出营。”彭宗提醒道。
“然秦人也有辎重马车。”庄无地反而提醒他。“沙海距我七十里,秦人若无辎重粮柴,于冰雪中宿营,与当年临淄无异。”
“七十里行军不过两日,加之决战不过四日。”东野固素来老成。“冰过两寸,便当防秦人骑军袭我;冰过三寸,全军便当拔营而北,牧泽不过二十余里,一日可至沙海。”
“此与幕府所议同也。”庄无地道。“今日所议,便是我军布阵与战之事。”
驻军日久,幕府对如何决战早有计议。二十个师如何列阵、二十个师加上五万齐军如何列阵、二十个师加上齐军、巴人、西瓯诸部落如何列阵……,全有安排。今日之所以聚将,一是解说决战时的阵型,再便是决战前的各种注意事项:
寒冷气候下士卒很容易冻伤,两军如何在泽水之上列阵,双方都不能生火。虽然冰封后距离沙海路程缩短,只有七十余里,可如果下雪,七十余里输运也会变得异常困难,为此军需司按照熊荆的意思设计了简易雪橇,可以把启封的物资运至沙海。各师的御手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学会驾驭雪橇。
事无巨细,从阵型到火炮,最后到辎重输运和医疗卫勤,凡是能想到的问题庄无地都提了一遍。将率也许记不住,但这些雪季作战细节已装订成册,上个月便下发给了各师幕府,现在再提一次,目的是加强师率们的印象,减少非战斗减员。
“秦人如何?”诸氏之师的师率斗矢问道。“为何不知秦人之讯?”
斗矢从樊襄而来,抵达启封不过数日。让他最不解的是,以前军议时秦军的讯报很多,这次军议基本不提秦军,军议上知道的和他在襄樊知道的基本没有什么差别。
“秦人之讯……”庄无地脸上禁不住泛起苦笑,楚军的困境之一除了不满编,再便是有关秦人真实有用的讯报越来越少。
“禀大敖,此下臣麾下今晨所得。”幕府里挤满了人,妫景的声音并不引人注意,直到他举起一个东西,这是刚才一名骑将送来的。
“是甲胄?”诸将看着那个灰白色东西说道。“秦人的甲胄?”
妫景手里的甲胄很快被送了上来,远远的熊荆看不清是什么,拿到手里他瞬间知道这是什么。
“亚麻甲。”他看着手里的甲胄,又抛了一抛,很轻。这才点头道:“确是亚麻甲。”
“亚麻?”越无诸听过这种东西,海舟帆布用的就是亚麻。
“极西之国有亚麻甲。”熊荆凭记忆说,以前无勾长的禀告里提起过这种甲胄。
“亚麻乃布,既是布,当不如皮甲。”越无诸上前拿过亚麻甲细看,甲胄极厚,学着熊荆的样子在手上抛了一抛,他也感觉到了亚麻甲很轻,重量不及钜甲的一半。
“亚麻甲分层,若是……”熊荆想着有关亚麻甲的一切,最后只看向妫景:“此甲何处所得?”
“禀大敖,乃今晨斥骑杀敌骑后所得,便在逢泽以西。”妫景道。“因此甲怪异,故而卸之带回。骑将曰:此甲坚韧,箭矢中而不透。”
“骑弓……”庄无地刚想说骑弓不透不等于步弓不透,没想到妫景又加了一句,“使弓手射之,至十步亦不透也。”
“十步?十步不透?”全帐皆惊。每师有五百多名弓手,十步如果射不透,那弓手还有什么用?
“召弓手!”熊荆闻言也极度吃惊。他只知道有亚麻甲,并不知道亚麻甲的防御能力。
“速召弓手。”命令很快传了出去,弓手闻命而来。没有在帐外,就在幕府内让出十步距离试射,一箭射出,秦甲真的不透。
第八十三章 前锋
未改
如果这套亚麻甲不是妫景麾下骑将缴获来的,熊荆几乎要以为这是秦人的阴谋,目的是为了打击己军的士气。三石长弓十步射之不入,四石长弓才能射透,五石长弓才能将甲衣正面射穿。
然而这毫无意义,四棱箭镞仅仅是穿透甲衣半寸,并不能射杀或重伤身穿这具甲衣的秦卒,最多只能轻伤。好在这套甲衣并不能抵挡楚军冲矛,哪怕是小跑冲矛,锋利的矛锋也能将那三十五层麻布狠狠撕开。
得到这个结果诸人终于有些秦人装备亚麻甲的思路,装备亚麻甲不是为了取代铁甲,而是为了取代只有三毫米厚的皮甲。楚军四棱破甲重箭针对的正是皮甲,因此不能穿透亚麻甲。如果秦军每名士卒都身着这种亚麻甲,那么弓手已不能杀伤秦卒,除非他们背对着弓手逃跑。
是否所有秦军士卒都将身着亚麻甲与战是一个迷。大司马府没有得到任何有关秦人装备亚麻甲的情报,连亚麻甲这种甲胄都无从知晓。而以亚麻甲的原料来说,不过是将十几匹细麻布粘合在一起,以秦国的动员体制,不可能动员不出秦军所需的麻布。
宣布亚麻甲一事不得外传后,将率全部回营,弓手是否弃弓持矛要等幕府的最后商议。看着这副插着好几支箭矢的亚麻甲,熊荆道:“宁我薄人,无人薄我。秦人久通极西之地,再不与战……”
秦军本来没有荆弩的,现在有了荆弩;秦军本来没有三桨战舟的,现在有了三桨战舟;秦军本来没有亚麻甲的,现在有了亚麻甲。继续等下去秦军还会有什么,熊荆无法想象。他挠着自己的头发,表情显得有些沮丧,庄无地与彭宗很少看到他沮丧的样子,哪怕只是片刻。
“秦人之甲皆不如我,大敖何忧?”庄无地不明白熊荆为何会沮丧。在他看来极西之国有亚麻甲,也要重金购买楚国的钜甲钜刃。
“我只忧秦人武器日新月异。”熊荆很快调整了情绪。不管秦军有什么,现在都已经有了。
“可我有火炮,秦人无也。”彭宗也道。“先以火炮轰之,再以矛阵冲之,秦阵岂能不破?”
“蒙恬已以骑兵冲击炮阵,王翦必如法炮制。”熊荆道。作战司和幕府都认为秦军会再度采取这种策略,己方对此毫无办法。沙水一战,秦军五千骑兵冲击炮阵,伤亡确实惨重,但却达到了蒙恬想要的效果。
“两军若在冰上相决,”说起骑兵冲击炮阵,庄无地不得不提醒一句。“钜丝网难用,只能以车阵相阻。然车驾之高不过一丈,一旦被马尸湮没……”
“我军尚有一万余骑,龙骑五千,秦人只有两万余骑。沙水一战,我军火炮不过六、七十,而今百余,秦人非万骑不能冲阵。然万骑置于阵前冲我炮阵,骑军已不如我。”彭宗道。
秦军以骑兵冲击炮阵无计可破,但在幕府内部商议时,彭宗不止一次提到双方数量上变化,即火炮的增加和秦人骑兵的减少。庄无地听他再度说起此事,因不想与他在熊荆面前争论,只好含糊道:“时至今日,我军并无秦人骑军多寡之讯。秦国不似我国,秦国牧马之地多也。沙水战后,必当再召骑卒。”
“秦国战至今日,牛马皆无,如何再召骑卒?”彭宗连连摇头,摆开架势又要和庄无地理论一场。熊荆见此重重咳嗽一声,两人方才作罢。大帐安静下来的时候,帐外再度飘雪,三人看着外面的雪花彻底沉默。天文老觋说十日之内冰层便有半尺,看现在这个情形,再下几日雪,牧泽上的冰就有半尺厚了。
“齐军若不能由丹水而来,已可不来。”熊荆幽幽说了一句。他忽然觉得能聚集的兵力可能就只有当前这二十个师了。
“臣已急讯告之屈光,必从丹水而来。不能,且止。”庄无地道。
一切的一切只能看天气。晚几天下雪,各军就多一些赶到的希望。各军到的越多,就增加胜利的可能。哪怕是没有建制的齐军,他们如果能及时赶到也能增加楚军阵列的宽度。阵列的宽度越宽,秦军就会摊的越薄,而秦军摊的越薄,就越容易被击破。
虽然不知道决战时王翦会列出一个什么样的阵型,但阵战的原理就是如此,阵列的宽度与纵深是永远矛盾。面对数量众多的秦军,楚军根本没有勾击的机会,唯有选择正面进攻。正面进攻最有效的手段火炮冲锋又被秦军发起的骑兵冲击所迟滞,只剩下掷弹和冲矛。秦军阵列单薄还好,纵深如果极厚,连熊荆都不知该该用什么办法破阵。
“你是骑将之长,斥骑也皆出于你,你以为,此战秦人骑军当有几何?此战若何?龙骑可破阵否?”雪下到第二日仍然在下,苦思一夜的熊荆召来了妫景。看到妫景他就想到项超,心中不免生出些波澜。
熊荆问出一连串问题,千头万绪妫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张了口又闭口,片刻才道:“臣以为秦人齐军不至三万。前月臣麾下骑士曾见义渠鸩之旗……”
“义渠鸩?”熊荆马上想到那个胖乎乎满身羊肉味的戎人。“你为何不报?”
“知彼司言,义渠鸩并无移营,仍在河南地。”熊荆诧异,妫景也很诧异。
“知彼司所言必然为假!”熊荆有些激动,恨不得拍几案。十月他在寿郢**不在启封,妫景的讯报传到大司马府竟然被知彼司当成假情报过滤了,根本没有报告上来。“不言此事!”他强压下情绪。“你再言。”
“唯。”妫景不明所以,他现在有些理解知彼司为何会被裁撤了。“臣以为秦国多骑卒,北地郡、河南地、九原郡、云中郡、雁门郡,此等皆是产骑卒之地。沙水一战秦骑死伤万余,数月之后于北方诸君召之,骑卒必然不缺,唯缺战马。”
“战马也不再缺。”熊荆挥手道。“赵国畜牧大商言,今年秦国又以丝锦换马,得两、三骑。”
“啊?”妫景闻言一惊,“我闻胡戎不欲与秦人换马,秦人不单缺战马,服马也缺……”
对秦国的经济战以失败而告终。经济战失败的原因是楚军迫切需要建立香料贸易网,以支撑长达五年看不到终点的战争。这实其实还是动员能力太弱的恶果,如果能够像秦军那样毫无留情的总动员,强制性的把每一名男丁、每一枚楚钱、每一颗粟米都投入到战争中,秦国早已亡国。假使做不到这么无情,那么就对秦人无情渭南之战将所有秦军降卒坑杀,拔下咸阳后将所有少府工匠坑杀,局势也不会崩坏到这种地步。
然而因为贵族的秉性,楚国对己做不到无情,对敌也做不到无情。这不得不让熊荆想起历史上的一些人,为了一点点毫无价值的气节和士大夫时代残余的温情输光了所有筹码。这个回忆让他心情大坏,这似乎预言了他必将遭到失败。
他打断妫景本是想告诉他以前秦人缺马,现在秦人并不缺马,可因为心情大坏,他愣在哪里久久不语,直到有些风寒的妫景忍不住咳嗽了一声,他才惊醒过来。
“秦人不缺马!”他干巴巴的道,好像不是自己的声音。
“如此,”妫景又咳嗽了几声。“如此秦骑或有四、五之巨。减去破破阵之骑,列阵者当有四万余骑。龙骑若要破阵,甚难。”
“甚难?”熊荆也咳嗽,他清着自己的嗓子。“秦骑冲我炮阵,火炮已不可破阵;秦人数倍于我,厚其阵列,夷矛未必可破阵。唯所寄者,乃以重骑击破敌阵。”
“臣以实言之,”妫景道:“重骑破阵必先行列阵,列阵所费时间甚长。若秦骑此时攻我,乱我队列,我无以列阵也。又或趁我重骑返阵时击我,使我重骑不得返阵,重骑无以破阵也。”
熊荆是个甩手掌柜,他指出一条路之后,其他人则依照这条路前进,试验总结出最终的战术。妫景很清楚重骑破阵的细节,他说的列阵和返阵都重骑战术致命的缺点。不列阵也就没办法冲阵,冲阵不返,就没办法形成波浪式的攻势,并不能击破秦军阵列。
然而熊荆希望的并不是以前那种中规中矩的破阵办法,他连连摇头道:“此战重骑只冲阵一次,且不在阵后列阵,而在阵前。”
“阵前?一次?”妫景刚才说的从秦军阵列侧面和后方冲阵,没想到熊荆说的阵前。想到秦军纵深厚达百行的阵列,想到军阵中密密麻麻的酋矛,妫景下意识道:“万不可!此必不得破!”
“加之冲矛定然可破!”熊荆似乎找回了那种胜利的自信,声音斩钉截铁。他知道重骑不能冲溃敌阵,但重骑能冲乱敌阵,这时候步卒再行冲矛,敌阵必破。
“重骑冲阵时,我为前锋。”看着妫景脸上的惊讶,熊荆笑了。
第八十四章 甲胄
风雪愈盛,帐外夜晚低于零下十度,帐内虽然烧着炭火,温度也不过几度。UU小说铮亮的甲胄就挂在熊荆榻旁,触手无比冰冷。头胄、身甲、臂甲、裙甲、胫甲,还有里面锁子甲,这些甲胄完整的拼凑在一起,乍一看好像一名甲士立在床前。
爱惜甲胄如同爱惜自己的身体,临睡前熊荆习惯性擦拭自己的甲胄,并给整套甲胄上油。与之前的甲胄相比,这套甲胄大概是钜铁府最好的作品,造的精致,并且合身。头胄也不再是易造难看的桶式,而是变得更加圆润。它的顶部是圆的,秉承周人青铜胄和楚军皮胄的传统,胄顶从前额到后脑有一道粗粗的鸡冠,鸡冠缝隙里夹着一丛五彩稚羽,极为显眼。
额上加了一条遮雨的凸檐,面甲上端依然铆在太阳穴的位置,铆钉紧松适度,使其可以在任意角度固定。为了使敌人惧怕,面甲不再是以往的素面,而是冷锻出一个人面:
外凸瞪圆的圆洞是眼睛,它夹着长长的鼻棱,鼻棱下是硕大的鼻头。嘴里的牙是镂空的,牙齿上四下八,牙与牙的缝隙清晰可见。除了下部外侧第二颗犬齿往上内卷外,其余牙齿全是长方铲型。方形的耳朵位于眼鼻之间的位置,从面具两侧伸出;头顶两侧又斜出一角,角端也如犬齿那样向内卷收,其上阴刻着卷云纹。
面具狰狞、恐怖、诡怪,一看就是楚人的风格。熊荆在兰台宫看过不少类似的青铜面具,巫觋们引神时用绳索穿过面具双耳上的方孔,把整个面甲绑在脸上。只是与那些青铜面具相比,这副面具双角没有竖伸,而是斜伸,这样面甲向上打开时双角不会碰到头胄;也没有面具正上方那根圆柱,圆柱的作用为了插入稚羽。
熊荆每隔几日就会擦拭盔甲,但这一日的擦拭在长姜看来不同寻常。昨日大王对妫景说了要以重骑破阵,今日庄无地、邓遂、彭宗等人闻讯前来劝阻,左右两史也觉得熊荆不能犯险。
秦军很可能全军都装备了亚麻甲,轻骑弓矢的杀伤已然无用。轻骑既不能射杀军阵内的士卒,阵列就不会混乱。重骑冲击没有混乱的阵列,这个阵列厚达百行且人人举着酋矛,结果肯定是非死即伤。一国之敖作为前锋确能振奋士气,但如果伤亡则会沉重的打击士气。
士气之外,作战司从未检验过重骑冲锋加夷矛冲阵是否能击破秦军越来越厚重的阵列。重骑冲阵即便冲不破敌阵也能冲乱敌阵,这一点幕府谋士承认,可秦军难道不会在后方补阵?秦军一旦在后方补阵,重骑就白白牺牲了。重骑可以冲阵,但不是冲击敌军侧背就是等敌阵陷入混乱后再行冲击,而不是面对秦军完整的阵列发起不一定有效的一次性冲击。
争论中,事情又绕回到百议不得其解的老路上。决战时炮卒会被秦军的马尸淹没,矛阵将面对越来越厚且不断补充的军阵,可以击破敌阵的重骑又会被秦骑纠缠扰乱。楚军三种破阵办法都被秦军相应的克制,最后的胜利只能靠矛阵士卒艰苦的冲矛,或者尽快拖出被马尸淹没的火炮。
但这两者都是不确定的。士卒会疲倦,一旦疲倦便会被秦军压缩了冲矛空间,最后两军纠缠在一起,冲矛便将无效。而火炮,两军交兵时前冲,火炮必然在战线之后。如果己方骑兵没有挡住人数多于自己的敌骑,火炮即便从马尸里拖出来,也会遭受秦骑的新一轮冲击。真正能阻止骑兵的是机关枪和密集矛阵,不是强弓劲弩,不是燧发枪或者火炮霰弹,它们要么威力不够强,要么速度不够快。
劝阻熊荆的诸人说了种种理由,然而没有任何人敢有把握的说楚军一定能从正面击破秦军阵列。而侧面,因为各军难以在决战前赶至,楚国二十个师只有两千多列,加上赵魏两军也不过四千列。如果秦军阵宽是六千列,还没等楚军勾击就已经被秦军两翼步卒包抄了。
诸人劝阻,熊荆坚持,双方最后不欢而散。可熊荆是大敖,重骑又隶属于郢师,最终的作战阵列不得不作出修改正对王翦羽旌位置将成为重骑的冲击口,每两个重骑旅,大约三百六十名重骑与一百六十九名轻骑组成一个五百二十九人的楔形阵。
这个楔形阵纵深二十三行,第一行只有一人,最后一行则有四十五人,每行增加两人。一百六十九名轻骑也组成一个纵深十三行的楔形阵镶嵌在大楔形阵后方。因为骑弓无法杀伤身着亚麻甲的秦军士卒,这一百六十九名轻骑携带的是掷弹,每人两枚,冲锋前由圉童给予轻骑骑士火源,冲锋后距敌二十步时投掷。
同时依照当年咸阳塬的掷弹经验,在楔形阵冲击之前,百名轻骑会分成两行奔跑在楔形阵之前。他们双手各提一个点燃的重型掷弹抛入秦军阵列。这是第一波攻击,第二波是楔形阵内轻骑的小型掷弹,最后才是重骑与秦军步卒间硬碰硬的对撞和楚军步卒接踵而至的冲矛。
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击破敌阵,熊荆的决战思路便是如此,他不想等待矛阵冲矛或者炮卒从马尸中拖出火炮。不管是秦军步卒还是秦军骑兵,数量都倍于楚军,一旦矛阵丧失最初的锐气不能破阵,骑士挡不住蜂拥而来的秦骑,结果便是战败。
“先王若知大敖如此,定然欣喜。”熊荆擦拭甲胄,长姜和庄无地等人的心思一样,但劝阻的话他又说不出口。
“父王若知我……”提起父王熊荆免不了惆怅。他说不清自己是辜负了父王还是没有辜负父王。
“我楚国社稷已迁至新郢,先祖先君血食不绝,大王之功也。”长姜道。“然胜王子尚幼,诸王子未产,朝中老臣守成有余,诸童子不能披甲……”
长姜说的委婉,熊荆还是听出了他话里别的意思。待熊荆转头看向他时,长姜道:“此战若败,大王亦当速返新郢,我楚国岂可无君。”
第八十五章 惊醒
未改勿订
长姜是父王的正,熊荆对他素来客气,即便他说的话不合心意,熊荆也只是笑笑,不以为意。UU小说www.uu234.cc长姜对熊荆的了解不必熊荆少,他也知道自己的话熊荆听不进去,言罢只能沉默。
熊荆则继续擦拭甲胄,不知为何,这套甲胄有种让他跃跃欲试的感觉。他渴望穿着它率领士卒冲击敌阵,希望秦军士卒看到恐怖诡谲的面具惊慌失色,至于长姜说的战败后返回新郢长姜很委婉的没有说逃,实际上就是兵败后逃回新郢,这不由让他想到了项羽。
项羽南奔,到乌江后看到浩荡长江念及八年前与自己东渡的八千江东子弟,忽然觉得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于是放弃东渡,下马步战自刎而死。以前这段历史不过是古人的故事,然而此时身临其境,却能感觉到项羽的无奈和悲壮。
要么胜利,要么战死,要么投降,再没有其他的路可选。项羽无颜面见江东父老,楚国可战之卒尽墨,自己又如何面对楚国父老?自己的武力不如项羽,难道自己的品德会不如项羽?
熊荆想到项羽的结局心中不免有些悲凉,想到自己绝不会比他怯弱,心神又禁不住振作。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失神间,李清照的诗不由自主的念了出来,一侧的长姜闻诗错愕。
“禀大敖、禀大敖,秦人……,大梁……,若何……”
仿佛是在梦里,又仿佛有人在耳边大声叫喊,睡意正酣的熊荆迷迷糊糊,昨夜睡前他喝了不少清酒,他还召了两名诸国公主陪嫁的媵妾前来献舞,舞完将两人按在床上一番折腾才沉沉睡去。他想睁开眼睛怎么也睁不开,直到浑身骤然发凉,才‘啊’的一声从床榻上跳起。
“大敖赎罪!”熊荆看到庄无地跪在地上,彭宗手里拿着一个铜盆,显然,他是学着自己以前的办法,往自己身上浇了一盆冰水。除了他俩,鄂乐、邓遂、养虺、妫景等人都在,魏使魏间忧、赵使廉舆也在。
“何事?”熊荆压抑着颤抖,将手中宝剑刺在地上。也不顾下身仍然挺立,直接在他们面前退下衣衫,当着他们的面换上长姜手里衣裳。
“秦人夜袭大梁!”庄无地满脸是汗,双眼全然失神。
“大梁?!”熊荆闻言发怔,他从未想到秦人会攻拔大梁,攻拔大梁岂非自投罗网?
“请大王速速发兵救援大梁!”魏间忧倒地大拜,廉舆也对着熊荆顿首,喊道:“秦人趁我不备,此时前军已攻入大梁,大王再不救,赵国亡矣!”
“攻入大梁?!你说秦军……”熊荆终于吃惊,他以为秦军只是攻城,没想到秦军已攻入城内。
“禀大王,大梁南北两城皆大火,王宫亦然,秦人若非攻入城内,岂有大火?”魏间忧哭喊道。“城中秦人侯谍多也,此必是秦人收买奸人,窃开城门……”
‘轰’的一记,熊荆脑子里突然有些眩晕,彻底清醒过来。秦军攻入大梁,赵魏两军、赵魏两军岂非全军覆灭?熊荆开始急了,他大喊道:“击鼓,聚将!”
“大敖……”彭宗要比庄无地镇定,他是想阻止熊荆,可再想到熊荆只是击鼓聚将,而非拔营救梁,话出口后憋着的气一时歇了下来。深夜鼓声骤响,十二万士卒猛然惊醒,不知发生了何时。偏长、纵长、各师誉士听闻鼓声是幕府聚将的鼓声不是营垒四周示警的鼓声,连忙出声让士卒回帐再睡。再过一两个时辰就要天亮了,既然不是敌军夜袭,幕府聚将也要等到天明。
幕府击鼓聚将,各军将率司马急急出帐赶往幕府。在他们到来之前,熊荆大致了解了军情:昨夜入夜以后,秦军忽然出营直奔十五里外的大梁。城内被秦国侯谍收买的赵魏奸人趁机开门,攻入城内的秦军杀人放火,赵军猝不及防,一时大乱。
“赵国何人降秦?魏国又何人降秦?”熊荆接连发问。跪在大幕内的是一名赵国黑衣,他是乘乱从城内逃出来的。“赵王何在,赵太后何在?魏王何在?”
“臣并不知何人降秦啊。”赵国黑衣都是贵族子嗣,逃出来的这名就是大攻尹之子赵柏。本来他是逃不出来的,但现在牧泽冰封已过两寸,能走行人,他才如此这么快的逃到了启封。“臣出城时,寡君太后仍在城中,将率正与秦人力战……”
赵柏说到此忽然站了起来,他揖礼道:“臣为援兵故,不得不弃城而走,今既已告知大王,当返大梁一战也。大王,臣请告退。”
赵柏之言让在场众人动容。大梁距启封六十里,他奔跑了一夜才跑到启封,头发胡子上满是冰霜,脸、手全被冻伤。以现在的气温,再回去十有**要冻死在路上。
“少安毋躁,大梁楚军必救。”熊荆道。“聚将之后,便可……”
“大敖容禀!”彭宗连忙打断,不等熊荆准允他就道:“昨日冰厚不过两寸余,步卒可行,然骑卒、炮卒,皆不可行也……”
“那今日冰厚几何?!”熊荆有些焦急,他担心王翦真将大梁城内的赵魏士卒杀光。。
“禀大敖,今日冰厚当不过三寸,即便过三寸,也不及四寸。”庄无地急忙道。
与秦军相比,楚军似乎成了一支重装军队,对冰层厚度的要求远远超过秦军。冰厚一寸七分只能单列行军,冰厚两寸六分才能双列行军,四寸才能三列行军,同时四寸骑兵才能一列行军;需要五寸才能拖曳火炮,六寸才能行使四轮重车。
楚军对冰层厚度的最低要求是四寸。这时候火炮可以以雪橇输运,辎重也可以用雪橇输运,可惜骑兵没办法用雪橇输运,一列骑兵彼此间隔数丈也要四寸冰厚。
秦军没有火炮,十五里的距离用不着多少辎重。他们攻入大梁,大梁城内虽然还有积水,但这些积水不过一两寸高,与牧泽几尺高的水位根本不能相比。估计听到冰厚超过两寸,秦军就准备进攻了。
“秦人可至大梁,我军也可至大梁。”熊荆恶狠狠的道。
“冰厚不及四寸,我军既无骑卒,也无火炮也。”彭宗大声提醒,“士卒如何破阵?”
熊荆瞬间怔住了,现在这种情况下只能步卒攻入大梁,单以步卒而言,秦军数倍于己。两军仅仅靠步卒列阵厮杀,这种情况是幕府谋士没有想过的。
“臣以为我军当速攻沙海!”鄂曹道。“此时冰封,秦人舟师不行,鸿沟、阴沟、十字沟皆可架桥而过……”
“鸿沟即便冰封,冰亦薄也,秦人舟师依然可行。”庄无地比鄂曹更加细致,流动的河流冰封与静止的大泽冰封全然不同。即使鸿沟冰封,比渔舟更坚固的战舟也能以毁舟为代价发起冲击。
“即便可行,我也可攻沙海。”鄂曹坚持自己的意见。“转关渡水,直攻沙海。沙海既下,秦军拔下大梁又如何?”鄂曹说的魏间忧、廉舆满脸苦笑,好在鄂曹再道:“且我攻沙海,大梁城中秦人必退,如此大梁之围解矣。”
“善!”熊荆忍不住挥舞拳头,他忍不住道:“造饭、速速造饭,天明后拔营!”
“齐军已入宋境,此时正在空桐,据此……”熊荆下令拔营,一心想等到齐军的庄无地不忍前功尽弃,焦急道:“再过三日,即可至也!”
“三日?三百余里非五日不止。”熊荆看着他连连摇头,他知道齐军现在正在空桐,可空桐距离大梁还有三百多里,他实在等不了。
“齐军至大梁事急,三日便可至启封,如何不急。”庄无地道。“空桐距启封不过两百余里。速命屈光一日三舍而行,必可至启封。三日中,大泽冰封愈厚,待及四寸,我可只攻大梁。”
“此战非为救大梁也,此战乃为破秦也!”鄂曹更清楚楚军此战的目的,救大梁是为了决战,此时秦军攻入大量恰好分兵,正是攻拔沙海的时机。
“大敖,臣以为鄂司马所言即是。”彭宗附和道。“我军当速速拔营,以攻沙海,晚之不及。”
“大敖,臣以为鄂司马所言即是。”诸人辩说的时候,各师将卒越聚越多,他们虽然只听到争论的后半截,但全都支持马上进军沙海,而非等待两百多里外的齐军。
“如此我军仅十二万……”庄无地还是担心楚军的数量,“秦人乃六十万人,五倍于我。”
“五倍于我又如何?”
“大敖,臣以为鄂司马所言即是。”彭宗附和道。“我军当速速拔营,以攻沙海,晚之不及。”
“大敖,臣以为鄂司马所言即是。”诸人辩说的时候,各师将卒越聚越多,他们虽然只听到争论的后半截,但全都支持马上进军沙海,而非等待两百多里外的齐军。
“如此我军仅十二万……”庄无地还是担心楚军的数量,“秦人乃六十万人,五倍于我。”
“五倍于我又如何?”
第八十六章 降秦
未改
等待冰封、等待齐人是幕府的既定策略,可惜什么也没等到全军便要拔营北去。UU小说UU小说天亮的时候,趁着没下雪,拔营的讯报匆匆发至寿郢,听到拔营二字淖狡就怔了。
“秦人已攻入大梁,赵魏危矣。”郦且比淖狡先看到讯报,对前方的局势更加了解。
“秦人为何要攻入大梁?”淖狡想不通王翦为何要这么做。
秦军攻入大梁毫无价值,即便占领这座城邑,也只是得到了另一个更大一点的沙海大营而已。不管这个沙海有多大,城墙有多坚固,一旦冰封楚军攻至大梁以西,秦军的后勤线就将被彻底切断。秦军最少有六十个尉,后期聚兵可能超过七十个尉,加上军中的力夫和牛马,这是一百多万人。一百多万人困在大梁除非吃人,绝对支撑不到明年春日冰雪消融。
秦军固守大梁是不可能,如果说是为了灭赵灭魏,那为何不等到会战之后。假如会战失败,灭了赵魏又如何?会战胜利,赵魏不说攻灭,知道大势已去的他们会主动遣使请降。既然如此,王翦为何要浪费宝贵的兵力用于大梁城呢?
淖狡的疑问也是郦且的疑问,因为情报不足,这位作战司司尹只能道:“齐军将至未至,此时攻拔大梁,一可趁齐军未至前与我相决,二可使赵魏两军不可助我。”
“齐人不成建制,何以为战?徒加阵宽耳。”淖狡知道齐军的情况,这是一支不成建制的军队。“赵魏将亡,困兽犹斗,况赵魏两国乎?”
郦且的回答仍不能解答淖狡的疑惑,齐人什么情况,赵魏什么情况,他相信王翦要比自己更清楚。赵魏真要降秦,就不会让奸人窃开城门,纵火焚城了。这恰恰说明秦人对赵魏两国的渗透并不成功,真成功不会采取这种方式。
淖狡不相信,郦且也没办法,他得到的情报就只有这些。根据现有的情报,他只能做出这样并没有太多说服力的分析。“事已至此,当虑败将若何?”他说起了另一个话题。“若败,国亡也,大敖或将薨于大梁……”
既然有胜,那便有败。大司马府不仅仅考虑到胜,还必须考虑到败,不过这是府内秘议的事情,不对外公布。清晨寒冷,郦且之言让本就寒冷的大廷更加寒冷。淖狡清楚郦且所想,他嘴唇紧抿,好一会才道:“以大敖之性,必不返也。且我楚军覆军杀将,大敖何以返?若大敖返,楚地何如?秦王不得其尸,必于楚地大搜……”
“既有新郢,大敖得返便当返新郢,不返楚地。”郦且道。
“大敖不薨,秦王必罪我楚人。”淖狡仍然摇头。“大敖薨后,我当遣使降秦。”
“大司马!”郦且猛然从席上跳起来,若非他深知淖狡为人,他几乎要以为他是秦侯。
“我为楚国诸敖之一,此乃战时,行战时之法,大司马乃楚国之令尹。大敖薨后,楚国以令尹为尊,此战既败,便当降秦。”淖狡神情肃然,目光只盯着大廷的墙。
“大司马误也。秦王虎狼之君,降秦亦必杀芈姓而后快!”郦且深吸几口气,镇定道。
“秦王虎狼之君,自然尽杀我芈姓。然若无人降秦,秦军逐城而拔,以秦之军律,围城必要斩首八千级方可赢论,我楚人尽死也。”淖狡叹道。“若降秦,则可存我楚人,司尹真愿我楚国与赵国那般只剩妇孺。”
淖狡说话的语调毫无感情,仿佛是说一件别人的事情。尽管理智上郦且知道他说的没错,楚国确实不能像赵国那样举国丁壮战死,只剩满国妇孺,可情感上他还是难以接受淖狡的选择。这甚至刺痛他的神经,让他的脸忍不住抽搐起来。他不是畏惧死亡,他是难以接受降秦的耻辱,哪怕投降的人不是他而是淖狡。
淖狡看着他的样子不知该怎么劝慰,但这是战败后保存楚地百姓的唯一办法。不曾改变的历史中,项燕死后,楚国遂降;项羽死后,楚地皆降,独鲁地不降。鲁人不降不是骨头硬,而是他们不相信项羽真的战死,当汉使送来项羽的头颅,他们也立即投降。
投降无可争辩是一种耻辱,但项燕死后楚国不举国降秦,陈胜吴广必然不存;项羽死后楚地不降汉,汉初七国势必不乱。楚人真正意思上的灭亡不在秦而在汉,而赵人的灭亡远在楚人之前。秦亡之际,只有楚、齐两国是自己复国的,赵国复国是陈胜派遣武臣率军北渡黄河,光复赵国;齐国则是田儋趁势而起,不但自己起兵复国,还打跑了陈胜派来光复齐国的周市。
郦且神经刺痛,他的脸抽搐了一会,才道:“大敖若知,必然不允。”
“彼时大敖已薨。”淖狡声音很大。“降秦之后,我当亲下黄泉向大王请罪。”
“大王必不允!”郦且带着激动。“且关中我还有六师一旅……”
“此六师一旅我已命其得闻战败便北上北地郡,明年春夏东徒朝鲜以往新郢。”淖狡不想再谈,他道:“司尹已疲,退下吧。输运司车马已备,若败,请速至新郢,以为他日复楚……”
淖狡最后的吩咐郦且全然没有听见,淖狡命令陇西六师一旅北上的消息让他震惊。这意味着战败降秦的念头在淖狡心里不是一天了,而是思索了很久。回顾两人相处的点滴,他应该是去年就想好了如何收拾战败后的残局。
“大司马何言?”申通看着郦且六神无主的回来,以为自己的主意被大司马否决了。
“何言?”郦且这才回忆起申通刚才说的事情,刚才在大廷他话还未出口就被淖狡降秦之言给刺痛了。见申通看着自己,他不过略一沉吟,便道:“人在何处?”
“在陈郢。”申通道。“彼时……”
“无人知晓?”郦且不想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他只想知道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无他人知晓。”申通道。“仅我、昭断、景肥……”
“知此事者,若不能迁于新郢,必死。”郦且再一次将申通打断。
“唯。”申通揖道。
“告之陈郢,大军今晨已拔营,务要速至大梁。”大军开拔的讯报申通没有资格看,忽然得知他感到震惊。“可军中……”
“我即刻去讯庄无地,庄无地当允此事,寻庄无地即可。”郦且叹息一声。他知道未经淖狡许可此事不妥,但淖狡都已经降秦了,他还有什么不能做。“此事之后,你携我家眷至新郢。”
东去的舟楫乘着北风返回后,最后一批童子与工匠在朱方乘舟前往诸越。东北季风下,除了对风向要求极高的海舟,战舟、大舫、渔舟都可以在朱方与外越之间往返多次,因此迁徙的工匠童子不比计划少,反而比计划多。
只是这样造成了两个隐患,按计划截止到明年春日第三次避迁,一共有三十万吨运输吨位用于输运粮秣。这个数字是计算过的,是针对黑潮航路所输运的三十一点五万人以及明年春日第三次避迁的三十三万人的。即便这样,第三次避迁的三十三万人也只有一年口粮。
多运人而不能多运粮,这些人要在诸越待到明年夏季甚至秋季,新郢粮食可能不足。再就是秦军,秦军明年春天就可能兵临诸越,多运的人可能不能及时迁走。二十艘炮舰加上今年新下水的十艘,三十艘炮舰未必就能挡住秦军南下的舟师。
作为作战司司尹,郦且说到任何事都会习惯细细思考。嘱咐完申通,他下意识摇头让自己从这些思考中回过神来,思绪跳入现在要处理的这件事。他发往飞讯抵达启封是,楚军二十个师正在冰雪中往沙海前进。
今晨牧泽逢泽冰厚三寸,只能两列纵队行军,楚军唯有绕岸而行。绕岸而行距沙海九十里,路上落雪没有全部冻实,火炮、辎重可用雪橇输运,士卒没有雪橇,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里行走艰难。幕府制定的行军计划是今日行军七十里抵达鸿沟南岸扎营,次日架桥渡过鸿沟与阴沟,攻入沙海大营。
二十个师远少于秦军,虽然四师并进,各师以四列纵队行军,全军行军长径依然将达到二十里。站在启封城墙头看去,茫茫雪原上四道红色的箭头直插北方,不胜不返。看着开出营垒快速北上的诸师,鲁阳炎不知军司马庄无地为何叫自己上来这里。郢师很快就要开拔了。
对鲁阳炎的疑虑庄无地只是微笑,靠的很近的时候他才在他耳边悄语几声,鲁阳炎闻言先是一惊,但很快便镇定下来。他早就有这样的心思,难得庄无地与他想到了一起。然而再想,他微微摇头,“此事难矣,若是……”
“没有若是,此事非行不可。”庄无地道。“你……”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直到大幕内传来熊荆的喊声,“鲁阳炎何在?”
四师并进,郢师安排在最中间,这刚好在前军出营五刻钟之后。早食时分,郢师拔营,身着新式甲胄的熊荆骑在马上,凤旗猎猎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