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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贰零肆柒     荆楚帝国txt下载     荆楚帝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一章 议战

    夏阳再度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草地上,再看,便看到自己光着的脚,原本穿着的那双皮屦不见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太阳已在头顶,奇怪的是没有行军。从咸阳出发,两天走了四舍,可到蓝田是五舍,现在距蓝田县城应该还有三十里,然而等他光着脚站起,却发现自己就在蓝田城外。

    蓝田不是一座大城,只是一座城周十二里左右的小城。辋川水出山涧后,在城东汇入刚刚拐弯九十度的霸水。夏阳所在的陷士营在霸水东岸,与县城隔着北去的霸水。

    三十万大军聚在一地,夏阳目光所及除了军帐还是军帐、除了秦卒还是秦卒。他正恍惚间,前日那种山呼海啸的喊声又来霸水下游,几十艘老式大翼的保护下,一艘挂有日月常旗的楼船缓缓行来。

    代表王者的楼船当然不能是舟师的那种楼船,舟师楼船不过两层,赵政现在乘坐的王舟楼层却有四层。楼层一层高过一层,越往上越小。每一楼都设有女墙,持殳的甲士立于其上,常旗竖立在第四层楼面,女墙也插着军旗,远远看去楼船上旗帜林立,声威甚壮。

    这样高大的楼船几乎要将整个霸水占满,好在行船不需要纤夫,楼船上的手划着船桨,以比步行略快一点的速度行往十多里外的蓝田县城。霸水两岸的士卒见楼船驶来不仅跪地,而且撕声大呼,哪怕他们身着甲胄。

    “你为何不跪?”一个声音忽然问。夏阳想说介者不拜时,发现自己除了一件长襦、一条跗注,其他什么也没有。

    “你为何也不跪?”夏阳看到对方没有跪拜,身上也没有甲胄。他手中只有一坛酒,问话后正扬起脖子灌酒,没看到自己的窘态。

    “将死之人,何须再跪。”一句话提醒了夏阳,酒坛放下时,夏阳才看到此人黥过的脸,除了两条粗浓的眉毛、横视的眼睛,看不清完整的相貌。

    “若是楚军不来,如何会死?”夏阳似乎是自己安慰着自己,他不想死在蓝田,咸阳城内有他的家人。

    “楚军?”黥面卒笑了起来。“嘿嘿,果是国贼。”

    “我非国贼!我乃……”夏阳条件反射式的辩白,这时楼船越来越近,雄壮威武的万岁呼声将他的话语全部遮盖。不过黥面卒对他的辩白毫不在乎,对国贼也毫不在乎。

    霸水最开始是东西流向,过蓝田县城变成南北流向。此前是霸水下游两岸的秦卒在呼喊,随着王舟楼船的靠近,霸水上游的秦卒虽看不到王舟,他们也高声呼喊起来。

    霸水沿岸三、四十万人在欢呼,呼声惊天动地。以至于几十里之外还在爬山沟的熊荆也听到了这种动静。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赵政射死了,要是知道肯定会骂娘。这不传说中的木偶小人扎针吗?他当然可以死,可死的如此窝囊,就很让人很气愤了。好在他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他只惊异秦人的呼声。

    “禀告大王,此乃秦人呼秦王也。”耳朵尖的士卒站在山涧高处,顺着风虽然听不真切,可大致能猜到秦军是在呼喊秦王的呼声。

    “呼秦王?”熊荆冷笑。冷笑过后又是愤恨。

    虽然在沙盘上,这条由辋川出秦岭的谷道较其余数道易行,谷道也宽大,只是沙盘上只有山川走势而无植被分布。于是走着走着就有四人合抱的大章长在路中间,单人可以侧着身子通过,马车、火炮、辎重就非得伐木不可。

    伐木除了前半日耽误,余下的都是事先砍伐,但不断出现的沟壑又常常挡住去路。行军前公输忌对此早有预料,然而工兵预备的还不够。工兵、民夫彻夜修路架桥,仍然不能保证楚军的正常行军,走到第三天,全军才登上秦岭高处,往下还有几十里才能出川。

    辋川道,在唐代王维的UU小说那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辋川图》),现在楚军走来则是汗中有血,血中有泪。火炮不能前行时,只能拆开用肩膀抬。十斤炮炮筒重四百四十公斤,山路上四个人抬着勉强吃力;十五斤炮炮筒重五百八十六公斤,四个人抬实在吃力,六个人抬山路上又不好行走。

    驭手、炮手们炮一上肩膀,不到合适的地方就不能下肩,坚持不住的时候他们身躯一直抖,眼泪忍不住哗啦哗啦掉。好在翻过最高那个山坳后,剩下的道路不但平坦,还是都是下坡。

    熊荆本来期望今天下午能够出辋川入白鹿塬,现在已经是中午,按山势行程看,再怎么拼命也要到明天中午才能出川,明天下午甚至可能是晚上全军才能重新集结。那个时候,蒙恬的二十万人早就到蓝田了。

    现在唯一的希望在于兵出白鹿塬可以出其不意。霸水由东往西,在蓝田城东面拐了一个直角,往北流入渭水。这个直角的南面是辋川水,两条河流形成一个端正的三岔路口。因为河流的限制,五十万秦军必然要分布在霸水两侧。

    八十多年前楚军不胜,主要是出蓝田道后无法渡过东西流向的霸水上游。往西又被辋川水堵着,即便渡过辋川水,秦军也已占据了辋川水西面、白鹿塬东南的山塬。楚军由低处攻高处,箭矢一旦用尽,就完全处于劣势了。

    现在楚军不从霸水上游出川,而是从霸水西面出川,最少可以先把霸水西岸、蓝田城附近的秦军尽数歼灭。至于能不能歼灭霸水对岸的秦军,那就只能视情况而定了。

    因为飞讯传讯的限制,宛城的郦且和郢都的作战司无法尽知辋川道的地形,根本给不了太多的建议,他们唠叨的不是出蓝田拔咸阳,而是不断反复强调执行乙案的条件已经成熟,应该尽快执行乙案;斗于雉、成通、斗常、潘无命等人认为从白鹿塬出山后,先是尽歼霸水西岸的秦军,再渡河击溃霸水东岸的秦军,尤其是今天中午传来的呼声让他们更加坚持这一点。

    鄂乐、庄无地等人则认为,出其不意尽歼霸水以西的秦军就可以了。接下来不应该渡过霸水攻击秦军,而是应该顺着霸水往北,渡过水后抢占灞桥西面的枳道秦咸阳不是后世的咸阳市,而在后世西安正北稍稍偏西之处。

    霸水、水出秦岭后相夹之地就是白鹿塬,白鹿塬的北面尽头(出山八十多里),两水交汇后流入渭水。入渭水处河湾广阔,泥沙淤积,并不适合架桥。

    所以从蓝田去咸阳,基本上是走霸水东岸,在水霸水交汇后、霸水入渭水前,河道最窄处就是灞桥(出山约一百余里),一过灞桥就是枳道亭。历史若不改变,二十二年后,秦王子婴将‘素车白马,颈以组,封皇帝符节,降枳道旁’,秦国就此灭亡。

    枳道亭往西就是秦宫渭南,渭南兴乐宫与渭北咸阳城之间架有长桥。桥宽六丈(13.86米)、桥长三百八十步(526米),这是入咸阳的捷径。

    楚军不东渡霸水,而是北进夺取灞桥,秦军假如不跟随,几成空城的咸阳很可能来不及堵塞城门门洞咸阳城门修的极宽,仅仅中间的御道就宽十二丈,两侧门道超过五丈,赵政既然敢决战于蓝田,咸阳城这么宽的门洞很可能不会堵塞,火炮放列一轰,咸阳即破。

    尚如秦军跟随,五十万人向北急进百余里以抢夺灞桥,考虑到真正的精锐之师只是蒙恬麾下的二十多万人,这二十多万人又刚刚奔袭六百多里,真正能赶到灞桥的士卒只是一部分。楚军要打击的正是这一部分秦军,击溃这部分秦军后再东渡霸水,沿岸南攻,从秦军一字长蛇阵的北端打到南端,若无意外,五十万人将尽溃。

    山涧中幕府一片闷热,庄无地说完‘五十万人尽溃’时,帐中将率皆惊愕。

    “臣以为……”潘无命性急,他下意识的觉得庄无地的策略不可靠,十万打五十万,五十人尽溃太过夸张,可他话出口又找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

    “秦军必有舟师……”鄂君乐道,没有舟师他最不习惯。

    “秦军舟师惧我火炮,渭水也不过四、五百步,何况狭窄之霸水?”庄无地驳道。

    “秦军若兵分两路,一路行于霸水以西,一路行以霸水以东,若之何?”斗常问道。

    “如此最善。”庄无地道。“我军煞费苦心至此,不正是欲使秦人分兵?秦人分于霸水东西,我军可与东侧秦军战,亦可与西侧秦军战。不论如何,皆非十万对五十万。”

    庄无地说完揖向熊荆,“臣以为我军之长,乃比关中之卒善战,又比蒙恬之军振奋。我战,关中之卒不如我;我行,蒙恬之军不及我。此战万不可阵而后战,而当行而再战、边行边战。蒙恬之军疲惫,关中之卒羸弱,不阵而战,秦人必败。”

    “然我军粮秣不多也。”斗于雉提醒了一句。辋川道不便通行,士卒只带有七日干粮,今天是第三日。

    “可、”熊荆与庄无地异口同声,最后还是熊荆道:“我们可夺敌之食。”

第五十二章 等待

    幕府里的军议一直持续到深夜,庄无地‘行而再战、边行边战’的计策获得大多数将率的认同,唯有成通、潘无命等少数人还是坚持要东渡霸水,因为赵政就在军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楚军只有击杀、或者俘获赵政,才能真正的改变秦国,为楚国消化旧郢、南阳赢得时间。不杀赵政,哪怕将咸阳城夷为平地,秦国仍然能组织起一支大军,再度攻伐楚国。

    所以赵政在哪,楚军就应该攻向哪,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而不能单纯的追求军事上的胜利。对于秦国这样的占有天下四分之三的大国来说,军事上的胜负很难影响其国策。唯有杀了赵政,致使秦国内部争斗,或扶立亲楚的大王、相邦,楚国才能的得到安宁。

    然则,诸将皆认为军事上的失败一样能影响秦国的国策,上一次三年战争就是因为军事的失败(当然还有地理上的不便),秦国才转而伐赵。如果楚军能不断的让秦国遭受惨重失败,让秦国举国没有材士、精卒,那秦国即便想攻楚,也没有实力攻楚。

    一切权力皆建立在胜利的基础之上,而胜利的保证依靠武力,军队、士卒则是武力本身。与其冒着重大伤亡去击杀赵政,就不如用小得多的伤亡去消灭秦军。当秦军虚弱到一定的程度、当楚军诸师都配备一个营的十斤、或者十五斤炮,一切问题就解决了。

    火炮,所有将率都奉如神明,以至前年开始,全国各县邑开始祭祀雷神。楚人祭祀讲究‘祭不越望’,楚昭王将薨,巫觋占卜要他祭祀河神救命,昭王不祭,遂薨;城濮之战前,子玉梦见河神索要他的琼弁玉缨,子玉不予,遂败。这都因为‘祭不越望’,不在国境内的神邸,绝不祭祀。

    雷神居于雷泽,雷泽不在楚境,向来不祭。但众人以为火炮是雷神的化身,它借用了雷神之力,故而各县各邑皆祭。不但祭,还极为隆重,玉帛牺牲,等同于司命。

    如果每个楚军师都有一个营的火炮,将率们想象不出还有什么军队能战胜自己。现在制约楚军装备火炮是还在成长、只有十三岁的少年炮手,好在明年他们就成业了。三十个师,最少有四百八十门火炮,这些火炮如果放列展开,天下没有什么军阵不能击溃。

    军议只是确定战略方向,具体的细节由幕府里的谋士、天文、地理、法算这些人解决。将率士卒可以休息,这些人不能休息。熊荆很早就认为,口头传达行军、作战命令很不准确、更不细致。刻舟求剑有些虚幻,但表水涉雍却有史记载,唯淹死的士卒没有千余那么多,故而图表化、数字化是军中令命传递的最基本要求。

    当日半夜、天亮以前,以最新作战要求重新调整的行军、作战计划传至各师幕府,行军时的编成、序列,行军路线,时速、行程、长径、各师的出发点,调整点、集结点、宿营点,以及完成行程的时限皆有明确要求;作战时,各师的编成、序列、原则、阵型、阵距、阵宽、阵厚、时限……,也都有明确的要求,然而遗憾的是只有极少数将率能看懂这些命令楚军要想真正完成这个华丽转身,必须等到下一代人。

    天还未亮,粟米饭的香味就弥散在军营,士卒吃饭的时候,各师将率正向下下达最新的行军计划。早饭之后,行于最前方的是息、唐两个师,这是前军;跟着便是郢师四个师,这是左军;接着便是期思、西阳、弋阳、新蔡等师旅所组成的中军,这些师有的仅仅只有一个旅,有些则是一个师,共计四个半师,最后是鄂师的二个师,为右军。

    隅中时分,前军已行至辋水谷口二十里处,从这里开始,辋川谷道宽度变成三百多米,此前只有几十米。到达后,率领前军的成通命令息、唐两师止步,以等待后面郢师的两个师,四个师将从山涧左侧已经标记好了的甲一(今郭家岭)、甲二(今河口村)、甲三(今官上村)、甲四(今九串沟)四条横着的山涧出辋川,从凹凸不平的山岭直奔十数里外的白鹿塬。

    因为山涧的错落,最前方的甲一到最后方的甲四相差十四里之多。时间上必须密切协同,这样才能保证四个师同步出现在白鹿塬最南端秦军虽然没有在辋川筑堤,但秦岭各川皆有士卒把守,霸水以东根据侯谍的情报有十万人。蓝田附近霸水东岸宽阔,越往北就越窄,很多秦卒的军帐就设在白鹿塬上。

    四个师必须快速击溃白鹿塬上、蓝田城外的十万秦军,与此同时,另外八个半师要迅速跟进,公输忌率领的工兵要在半夜前炸开山路,以将随军火炮、仅有的那些车辆、辎重军器运出辋川川口,运抵白鹿塬。

    从五月进攻到现在,一个多月来楚军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行军。从淮水到大江,再从大江到汉水,又从汉水到丹水,现在终于翻越秦岭要进攻咸阳。将率不免激动、士卒压抑不住振奋,即便下达了睡觉的命令,隐于林木深处的将卒也毫无倦意。

    熊荆自然也没有倦意,他必须密切关注楚军的队列十二半师长达四十多里的行军长径要在山涧里压缩,当最后的鄂师赶到甲四横涧时,时间要到大迁,大迁按照后世的钟表就是四点,好在这是纺月(楚历六月),日九夕七,大迁过后,悬车时分才天黑。楚军有三个时辰,即四个半小时出川、作战。不过要等到大迁,还需等待四个时辰。

    辋川之内,楚军正在等待,蓝谷道上,西出关的若敖独行正率领着随师涉水。依靠临时假设的飞讯,军命要求他必须在正午过后的小迁、时发起牵制性的进攻,以吸引秦军的注意。水漫蓝川谷道,不要说进攻,就是行军都极为不易。尤其是过了靴跟,转向靴筒这一段。

    这一段地势本就低洼,这才需要离地数尺架设栈桥。栈桥一去,水就淹到膝盖,筑堤后每日水涨,随师士卒涉水的时候,水深已过腰际。水到没有什么威胁,最气愤的是一些秦军斥候站在山腰上往水里扔竹篓。为了让楚军感觉到害怕,他们专门学了楚语,在山上高喊道“荆人畏蛇否?畏蛇否?夏日无以为礼,唯有蛇虫……”

    竹篓扔向山下,还未入水便有一些毒蛇飞出竹篓,或落在山脚、或跌入蓝水。楚人并非越人那样是南方本地土著,对蛇虫最是畏惧。几十个竹篓扔下,越想越怕的甲士不但不敢前行,一些人还在水里乱跳,全师士卒开始心惊胆战。

    “击彼处!速击彼处!”若敖独行怒而暴跳,他抓着连长潘轩急道。

    “这……”潘轩的炮连还是配置给了随师,因为蓝田是熟道,他的炮手不要像辋川道那样要拆开抬炮筒。积水虽深,六匹龙马挽力充足,炮车翻滚着泥浆,跟着大队行军。

    “速击彼处!”山上的秦人还在扔竹篓,前面斗藏的旅全旅止步,士卒纷纷奔向左侧山崖以避蛇虫。这军,眼看就行不了了。

    “各炮放列。”潘轩估算着对方的距离,大概三百步外,三百步不远,可问题是秦人在百余步高的山腰上。因为要仰射,很不好打。

    “各炮放列!”炮长的声音比潘轩更大,他一喊前后的士卒都看了过来。

    “放!”设定诸元后第一发是试射,‘轰’的一声,山涧里全是火炮的回音。这一次随师士卒似乎忘记了喊万岁。蛇谁都怕,雷神之器要是能把那些抛蛇虫下来的秦人赶跑,那大家也就不畏惧了。

    ‘哗……’众人瞩目中,炮弹越过了秦人所在的山腰,落在山腰后方的蓝水。

    “表尺四百五十,往右零零三,高低减二。实弹一发试射。”潘轩调整着射击角度,因为身侧有几个少年炮手,他故意喊得很响,以让他们清楚自己的计算。

    “放!”炮长再度高喊,第二发炮弹就落在秦人身侧百米处,浓密的松树枝应声而断。第一次遭受火炮定点打击的秦人听闻第一记炮响就发怔,看到炮弹打在身侧,不知道是谁喊叫起来,他们随即隐入林中不见。

    “噢!!”发自最内心的欢呼,谷道里的随师士卒、军中役夫大声喊叫起来。炮兵早就成了无所不能的存在,只要有炮兵,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住楚军。

    “善、大善!”若敖独行见秦人循逃、己军士气高涨,高兴的合不拢嘴。他没看到的是,更高处的山坡上,一个年轻的秦军将率军注视这一切。

    “报!”已成为秦军幕府的蓝田县衙,令兵大声急报。“荆人循蓝水而来,我军抛放蛇虫,荆人以巫器击我。”

    “巫器?”幕府里的将率谋士心头一震,最里侧正处理政务的赵政也放下了笔。

    “然也。”卫缭曾经命令过,但凡有巫器的消息,都要禀报。“我军在山腰,荆人在三百步外,巫器击我,我军退走,荆人大悦。”

第五十三章 有诈

    “荆人巫器几何?”可击三百步外的巫器让人震惊,这是此战秦军第一次收到巫器的消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巫器有四,俱六匹龙马所挽。”令兵再道。听闻是六匹龙马挽拽,连赵政也不禁心疼。

    “荆人几何?”卫缭又问。他目光没有看令兵,而是看向案上的地图

    秦岭多川,每一条川都筑坝拦水那是不可能的,三日筑三坝已经使用了十多万劳力。现在就担心楚军会从意想不到的地方翻越出岭。辋川、代川、库川、汤川……,一直到武功县西,一百多里都可能成为楚军的通道。

    蒙恬之军今日晨间抵达蓝田后,兵力已足的秦军面临的问题只有两个:其一:楚军何在?其二,若楚军使用巫器,己方该如何应对?

    前者群山万壑,林木繁茂,除非楚军到了十几里外,不然就是山中猎户也没办法探察百余里宽的秦岭,秦军能做的就是等。现在楚军欲涉水出蓝川,可它真的就是在蓝川吗?

    巫器排除这个‘巫’字,实际上就是一具强弩。制弩唯有用弩,然而少府作的那些弩真的能止住楚军的巫器吗?

    记录令兵讯报后,卫缭陷入了深思。他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这种感觉从有人提议筑坝毁道开始越来越明显。他正想间,内堂中的赵政清咳客一声,赵高将他召了进去。

    “荆人若何?巫器有四焉?”赵政问道,他刚才听到了令兵的禀报。

    “然也。”卫缭道。目光没有看赵政,而是越过咸阳令赵勇,看向赵政下首坐着的蒙恬。“臣以为荆人巫器或有数十之多,此四器仅前军耳。”

    水之战楚军使用的巫器就有十六辆之多,那不过几千人。数万大军欲击咸阳,巫器只多不少。赵政点头之余指着蒙恬道,“蒙卿言,荆人或有诈。”

    “愿闻其详。”卫缭看向蒙恬。率领二十万大军四天半时间疾行六百余里,这样的速度天下任何将领都望尘莫及。蒙恬年纪不大,卫缭不敢轻视。

    “不敢。”蒙恬揖礼。“臣以为荆人善于游走,不喜阵战。大秦甲士逾百万,荆人却行精卒之策,举国甲士不过二十万,意想以一当十也。其以游走而使我分兵,以众寡歼我一部,自荆王设大司马府始,皆如此也。

    而今荆人破武关、拔商淤,其真所为灭大秦社稷乎?非也!臣以为此仍是游走之计,欲使我分兵也!”

    蒙恬最后一句话说的卫缭浑身一震,他很自然的想到了李信那四十万秦军。

    “荆人有大翼战舟,与其言之为战舟,不如言之为迅舟。稷邑之战,项燕覆我二十万人,何也?迅舟之故也。荆人诱我战于共邑,速拔南郡南阳,何也?迅舟之故也。若荆王出关击咸阳仍是游走之计,其军以迅舟速返南阳,联合齐魏之军击大将军,我军败也。”

    聪明人一点就通,从蒙恬说楚军善于游走开始,卫缭就猜到了蒙恬下面的话。楚军坚甲利兵,又有巫器之威,这是优势;楚军也有弱势,那就是人少。本来秦军可以以众击寡,然而楚军惯于游走,从来不在秦军预设的战场决战,这才造成了今日的被动。

    楚军是想再复制一场稷邑之战吗?那一日紧急通知赵政后,卫缭也曾想过。可想过又如何?咸阳是大秦的国都,赵政是秦国的大王,两者皆不可有失。

    “寡人以为荆王已返南阳也。”赵政莫名笑起,看着卫缭说话。他笃信蒙恬之言。

    “臣已命李信不可冒进,行军当缓。”卫缭连忙补充。有一句话他不太好说出来:当时他可是要李信全军回援关中的。

    “缓又如何?”赵政越想蒙恬的话越觉得有理,对蒙恬不由高看几眼。“荆人驾迅舟、善游走,其不与我相决也。我若能驾迅舟……”

    说起迅舟赵政就摇头,楚国的海舟航行到西洲也不过用半年时间,战舟一日可千里,这岂是秦国能比得上的。而没有迅舟,秦军如何逼迫楚军决战?南方河道纵横,从来都是舟楫之地。楚军如果不北上,秦军永远拿它没办法。

    “故臣以为,当掘开堤坝,再修栈道。”蒙恬建议道。“若荆人与我战,我军足以败荆人;若荆人仍是游走,我军亦可速速追之以战。”

    “善。”赵政闻言点头,“阻水之堤可毁矣。”

    “臣附议。”卫缭道。筑坝的主意不是他出的,但他没有反对。

    “臣亦附议。”咸阳令赵勇亦道。

    “蒙卿以为,荆人若击李信,当在何地?”此时赵政关心的不再是咸阳,而是南阳。如果李信那四十万大军被楚军全歼,哪怕是半歼,秦国也将元气大伤仅仅战死,十年间秦军就减员四十多万,加上病死和庾死,数量更多。李信若是有失去,剩下的精卒,也就只有蒙恬的二十万人、王翦的二十万人了。

    “臣知军中粮秣不济也,荆人若击大将军,当在方城之内。”蒙恬判断道。“南阳与魏国交于叶。大将军入方城,荆魏之军必拔叶城,以断大将军粮道、归路……”

    蒙恬跟随父亲自小就在军中。歼灭战怎么打,他非常清楚。秦军四十万大军因为要攻城,辎重甚多,尤其是缴获赵人的破城之器甚是沉重,他们只能走方城东北角的叶城而不能走方城北面正中的鲁关。而李信要收复南阳、南郡,自要要先攻拔宛城。

    蒙恬越是说,赵政就越是皱眉。百年前各**队的战力相差无几,胜利的希望不在战场,而是庙堂、尤其是别国的庙堂。再强的国家,只要数国群起而攻之,结果不是亡国就是国力大伤,魏国、楚国、齐国都是如此。一旦这些强国衰弱下去,秦国就一打一个准了,难题不再是怎么打赢,而是该打哪国。

    十年来楚国复强,战争似乎回到了合纵连横以前那种斗智斗勇的时代。秦军顺风战打的多,一直没有适应这种‘旧’式打法。如今说破也没什么,楚国不过是长平之战前的赵国而已,只要一次长平之败,楚国就将一蹶不振。

    当然,在给楚国一次长平之败以前,秦军不能遭受长平之败。想到这里赵政道:“南阳救与不救,若救之,当如何救,众卿言之。”

    太阳偏西的时候,山林里知了叫得更加欢畅。半睡半醒的过了两个多时辰,熊荆被长姜叫醒。待穿好甲胄出内帐,幕府中诸将全已经到齐,他们见熊荆来,以一种振奋昂扬的语气齐揖道:“臣等见过大王!”

    “免礼!”从左至右,熊荆将幕府内的每一名将率都打量了一遍。为了让大王看到自己,西阳之将曾珏居然出列以迎。一如八年前在清水,这种检阅让他热血沸腾。

    “北面二十里便是秦军,北面百多里则是咸阳。”熊荆深吸口气,觉得自己要说点什么。“奈何绝秦欢也!曾几何时,那是我楚人食不甘味之所在,是我楚人仰人鼻息之所在,更是先君怀王囚禁薨落之所在。

    今日,我军来此,不为其他,只为复仇!为先君怀王复仇!为鄢郢数十万死者复仇!为楚地两百余万新黔首复仇!!

    唯有如此之复仇,才能让秦国贱民知晓:楚人与彼等绝非同类,我楚人不可轻辱。唯有如此之复仇,才能让赵政、让秦国的贵人官吏知晓:我楚人……仇必复,恨必血!

    你等务要尽告全军:今日,乃为楚人血恨复仇之日!”

    愤怒和激动交错在熊荆胸间,他手挥舞着,整个人也在挥舞。以前的战争都发生在故楚之地,唯有今日这一仗才是真正战于秦地。

    复仇,唯有尽败秦军、渭水赤红,日后他才能平静的看待秦人。他如此,眼前的各师将率对秦人的仇恨并不比他少。怒发冲冠的诸将,幕府里每一个字似乎都记得清楚,一出幕府疾行回自己的师旅,脑子里真正记住的只有六个字:仇必复,恨必血!

    “仇必复,恨必血!”越是简短的文字,越是能将人点燃。这句话被将率带出幕府后,两个时辰之内便传遍全军。酷热、崎岖、振奋、不安……,这些东西在一瞬间全部消失,剩下的只有**裸的仇恨。

    “禀将军,时至也!”甲四横涧,视日见沙漏将空,速向领军的师长牢乘禀告。

    牢乘眼睛只有里一片死寂,他面无表情的道:“行!”

    “行!”没有鼓声,只有军吏传达的命令。列队以待的士卒听闻命令齐齐迈出了脚步。

    “禀大王,时至也!”熊荆所在的甲三横涧,庄无地声音并不响亮。

    “行!”熊荆低喝。军容暨暨,他骑在龙马上,身后的士卒都仰视着他。

    “禀将军,时已至。”前方两道横涧是分别是成通和斗于雉,甲一横涧的成通早就急不可耐,从甲四的郢都第二师出发开始算,他足足等了一个半时辰。

    时入下春,再有一个半时辰就要天黑,这时从身后三条横涧出发的士卒正漫山遍野的快步而来。成通手一挥,士卒迅速跟着他疾跑。白鹿塬,就在十二里外。

第五十四章 鼓声

    白鹿塬最南端,山塬相接山脊之下是陶峪水往东流向辋川水的谷地,谷地比白鹿塬低了大约一百米,基本等同蓝田县城的海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塬上塬下的都是秦军的营帐,彼此常常对望相视。

    下春时分太阳正在落山,红彤彤的模样不再是那副要把人晒成人干的架势,可天地间依旧一片闷热,倒是塬上不是起着的风吹拂着营帐中林立的军旗,旗下值更的士卒被这凉风一吹,顿时生出一些惬意来。

    荆人袭来,官吏、军吏慌慌张张的征发士卒,不少人举着根杵就入营出发。等到了蓝田才知道关中县邑的士卒皆在此处。几十万甲士聚集于此,大将军蒙武又率几十万大军增援,原本担心荆人来的人现在倒有些害怕荆人不来百将、屯长、伍长们全在议论:荆人若来,这样的胜仗就等着抢首级。

    你杀死的敌卒首级就是你的吗?那是做梦。抢首级是一门高深的技术,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所谓天时,自然是敌我两军的胜负,只有我军大胜、最少是不败,才有命去抢首级,不然就和稷邑之战一样,全军覆没;

    地利,一是自己所在军阵的位置,前后左右皆有差别。遇到强军,前排吃亏;遇到弱军,那就是后排吃亏。除了自己的位置,自然还有敌军的位置,有的时候敌军击中,有的时候敌军又击侧,阵战之法,千变万化。站对了位置,首级能把人给埋了,可要是站错了位置,那就会颗粒无收。

    以上都是不是个人能控制的事情,个人真正能影响的,只是同伍之人。同伍之人若不能团结,即便首级拴在腰上,也会被他人横夺。若前去索要,一个人身单力薄,碰上横一点的,说不定对方几剑刺来,自己也变成了首级。

    清风吹拂下的白鹿塬并不安静,军灶上渐渐冒烟的时候,塬北的军市正值热闹。与军法森严的军营相比,这里是个逍遥的所在。食肆、酒肆、女市,只要有钱,大可以享乐一番。

    荆人不见踪影,最有可能的情况是彼等再次游走,只留下一两万人在蓝川谷道佯攻,余则全部游走回南阳,以待李信率领的四十秦军。鉴于此,赵政的王命速速出蓝田县城,沿渭水、黄河、崤函一线传向正挺进南阳郡的李信。同时,军司空也着手准备拆毁蓝水、流峪、石门的堤坝,又通知后方运来大章,要修复那些被烧毁的栈道。

    从上到下,五日来的紧张和戒备似乎全在这一刻消失。已是下春日落,再有一个多时辰天就要全黑。趁着饭前难得的闲暇,黥面与同队之人拉着夏阳前来军市。他们来军市自然是喝酒逍遥,夏阳则要买一双步卒常穿的宽口履,他总不能光着脚上战场。

    脚穿上宽口履的时候,夏阳心里还想再买一套甲胄。怎奈陷队之士的存在,就是为了疾斗,穿上二、三十秦斤的甲胄根本跑不快,即便能跑快,阵斗的时候也不灵活。最重要的是,一套皮甲胄要一千多前,他根本没有这么多钱。

    夏阳就站在兵甲铺前,人家看到他身上无甲,脸上又施墨刑,纷纷从他身侧避走。秦军中两种人没人敢惹:一是锐士,身高马大,手持长铍,一可当十;二是陷士,捐甲徒裼,狂饮疾斗,轻则死伤半数,重者不还一人。谁会和死人计较不是?

    “既已有履,先生立此作甚?”黥面不知道哪里冒了出来,他身后跟着十几个同袍,大都喝得醉醺醺的。备战状态下,陷士营供应酒水,一旦不备战,陷士就只能去军市买酒了。

    “无甚。”两天的时间夏阳似乎已适应了眼前这个新身份,他回头笑道。可惜他黥面的伤还没有好,一笑脸上就痛。“不过是想买铁剑。”

    “剑?哈哈哈……”一个半醉的陷士大笑,他竟然也是个。“两军对阵,短者戈、长者矛,剑有何用?剑尚不如先生手中之笔。先生切莫忘了……,返营帮我写牍……”

    “亦要帮我、帮我等写牍……,我请…先生饮酒。”另几个陷士也道。

    能读会写,在哪都要被人高看一眼。虽说军中有专门的书吏代士卒写信,可那要排队,还要收钱,并且一些重要(利己)的话不好交代。夏阳会写字,帮人写家书不收钱,同队之人、他队之人,没有上官在的时候称呼他为先生。

    “先生不喜饮酒,我请先生至女市一乐。”有人更大方,一个叫甑的陷士要请夏阳去大保健。

    夏阳还未开口拒绝,一干陷士听闻女市就兴奋起来。

    “已是大迁,便是乐又能乐到何时?”悬车就天黑了,天黑前必须返营.

    “女市一乐甚贵,凭你那百十钱,欲与先生共御一女否?”又有人笑问。

    “还不如洗尽你那白股,供先生与我等一乐。”更粗旷达声音,此人面黑多须、三大五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陷士一队十八人,黥面是队长,黑须是他的死忠。他声高,话一出口所有人大笑。

    连夏阳也笑得无比畅快,哪怕他脸疼,然而鼓声就在这时响了起来。鼓声最开始很细微,细微到难以耳闻,军市、笑声又吵杂,然而黥面还是在第一时间警觉,“击鼓也!走!”

    黥面手上的酒坛子一扔,立刻带着众人往军市出口狂奔。军市、大市都是闾一样的围子,只有很少的出入口。现在击鼓,军市上的士卒都会往出口跑。快点出军市极为重要鼓声的作用是召集士卒,一通鼓三百三十槌,即便敲的慢,也就两分多钟,不超过三分钟。聚兵最多敲五通鼓。如果未到,后到的肯定要砍头。

    毕竟是善于疾斗的陷士,黥面从听闻鼓声到喊走,人已在十几步外。而且他不走街道,而是跳入坐贾身后的间道,众人跟着他,龙卷风一样卷过背对而坐的坐贾身后,冲向五百步外的大市之门。这时候其他士卒才听闻鼓声反应过来,这些人也急急往军市出口赶,但街道上人并不少,一堆人重重叠叠的挤在了一起。

    “抬先生。”黥面奔到市门口的时候,见夏阳落在最后,不由喊了一声。

第五十五章 愤怒

    黥面话音刚落,黑须就嗯了一声,返身冲向夏阳,一把将他抄起,然后抗麻袋一样抗着他往出口疾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时候鼓声再也不是此前那般细微难闻,而是惊天动地。鼓声中甚至间杂着‘荆人、荆人’的呼喊。被黑须扛着的夏阳一直挣扎着要下来,听闻‘荆人荆人’的喊叫,一时间也发怔,楚军终于来了。

    “止!止步!”白鹿塬南端,刚刚走出山岭的楚军旅长、卒长正在高声的命令。霸水两岸数十万秦军在击鼓,鼓声震耳欲聋,他们必须对着士卒撕喊才行。

    “着甲!”每个师、每个旅、每个卒都有自己的军旗,此刻士卒眼里只有那面军旗,耳中只有军官的命令。听闻着甲,他们两两一队,互解背上的甲胄,快速将甲衣穿起。每个人的心都在颤抖,可手一点也不抖。

    秦营不断的击鼓,眼前的那支秦军还在列阵。而自己率领的四个师毫无队形,因为正在着甲。哗啦啦的甲片声中,熊荆无暇看秦岭以北的风景,更无暇眺望渭南的秦宫宫室,他的目光只落在虽慌乱却有条不紊列阵的秦军身上。

    塬上塬下全是军幕,霸水南北皆是秦军,所有军鼓俱已敲响、方圆几十里都能看到士卒在奔跑。熊荆忽然很想让人把这幅场面画下来,最好是画成油画,只有油画的色彩才能真切的展现他现在所看到的这幅宏阔画卷。不过油画是不吉利的,比如二圣劝缓图。

    “大王,秦王王舟也!”秦军的情报由咸阳侯谍收集,用信鸽传递到郢都,再从郢都传到前线。信鸽一日可飞一千余里,从咸阳飞到郢都要两天,再从郢都传过来,消息要落后两到三天。两三天之前的情报说赵政欲乘坐王舟亲赴蓝田,看来是真的。

    “秦王不知在何处?”庄无地也张望霸水上那艘高大的王舟。

    “起!”士卒着甲只需半刻钟。半刻钟并不久,可列阵已毕的秦军已经大踏步走过来了。

    四个师的楚军,加上熊荆的八个王卒,即便算上弓手也不过两万人。这两万人并非向秦军那样列出一个厚约百行、长为五百列的横阵,这两万人一师一阵,长宽都是六十列。四个军阵两前两后,交错排列,前者可以后退到后者之间,后者也可以前进的前者之列。四个大阵左侧,是妫景的骑士,秦岭难行,他率领的骑师加上庄弃疾的王卒骑兵,也不满编。

    这样的军阵是领军秦将从未见过的阵势,但不是没有见过就代表可怕。所有横阵的软肋都是两翼和背心,为了保护这些薄弱之处,兵力要尽可能的多、阵线要尽可能的长。眼下楚军列出四个方方正正的军阵,根本不顾及自己的两侧和背心。

    “将军有命,我军当速击其左右,以擒杀荆王。”秦军一直在前进,前进到百五十步时,令兵将最新的军令传达给了左右两侧的都尉,这是要侧击楚军两翼。

    身着钜甲,严阵以待的楚军眼前秦人越来越近,心下不由生出一些焦急。好在身后鼓声突起,楚军也开始前进。与六年前不同,楚军步行、奔跑皆有规制。即正常时,每分钟走三十八步,快步时变成每分钟五十步,奔跑时每分钟一百步。

    楚军伴着卒长手上的铎铃前进,一开始是慢步,后面脚步逐渐加快,但没有奔跑。待到身后的弓手放箭,铎铃急响时,四个军阵才急奔起来。没有花俏的动作,也没有任何战术技巧,楚军现在是要快速击溃眼前之敌,尽扫霸水西岸,才能让霸水东岸的秦军胆寒。

    楚军弓手一旦放箭,对面的秦军士卒也是急奔,他们必须快速跑过弓箭的射程。跑进五十步时,他们稍稍驻步向楚军放箭。弩箭直射向前方方阵中的楚军,发出一片叮叮当当的声音,而从空中抛射下来的楚箭一旦射中,秦军队列里就会发出一记闷哼。有人倒下,有人踉跄的紧跟队列往前。但在两军士卒的撕喊狂喊声中,他们的声音谁也听不见。

    “杀秦!”率领息师的成通高喊出一句,前方息、唐两师近万名士卒呼喊起来。他们的夷矛早就高举,夕阳下带着红光的矛尖渴望着热血。眼见秦军士卒狂冲而来,前排矛手更是疾奔以迎。

    秦军冲来的不是关中的老弱,冲来的是蒙恬驰援关中的精卒,他们身上穿着的不是普通的皮甲或是以前见过的石甲,而是最新的铁甲。没有以前两军相撞时的那种‘轰然’声,更听闻不到什么惨叫,耳畔只有不断响起的矛断裂声。

    楚秦两军夷矛、长矛用的都是积竹木,内中为栎木,外附数根竹片,然后用丝线细细缠绕、扎紧,最后在外面髹漆。这样的木非常坚硬,甚至能戳穿土墙,然而正面对阵,秦军身上的铁甲极为坚固,前冲的夷矛没有捅穿他们身上加厚了的甲衣,矛纷纷断裂。靠着第二排、第三排乃至第四排的夷矛,楚军才拦住秦军的前冲之势。

    相同的是,秦军的矛一样折断。没有酋矛的秦卒拔出腰间的百炼铁剑,与手持钜刃短剑的楚军相搏。国尉府、少府这几年的殚精竭虑并非没有成果,最少这一次交兵,最前排秦军的兵甲已并不逊色楚军太多。依靠着这些兵甲,前排高大的锐士居然把楚军打退。遗憾的是,精心准备的兵甲锐士不及总数的一半,另外一多半还在李信军中。

    前列与前列的交锋,只有第一线的军官士卒才清楚内情。熊荆看到的是大约四万秦军向己方疾冲而来,其中军速缓,左右速急,摆明了是要绕击或者后击。只是,四万秦军哪怕阵厚百行,其阵宽也有五百米。左右最外侧的秦卒要想跑到中间,大约需要一分钟。

    这是直线,真正的包抄不可能是直线,而是由外侧缓缓向内弯曲的曲线。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秦军身着铁甲,他们根本跑不快。熊荆也不是在乎秦军跑的快跑得慢,他在乎的是秦军各部彼此之间的协同。

    两军交兵之前,秦军的表现让人找不到一丝破绽,可在交兵的刹那,急欲攻击息师侧后的秦军没有谨守他们应该谨守的全军阵线,而是脱离阵线奔向熊荆侧右方前方的息师。

    实际而言,这不是什么破绽,郢师东城师内凹,斜对着息师的后方,两师相隔不过三十步。而秦军左翼正以曲线包抄东城师的侧背,最近的距离不过二十多步。秦军只是提前收紧,打算攻击息师的后方,楚军要想抓住这个破绽,就要在秦军冲来前变阵,向右侧四十五度进攻。

    二十多步哪怕是穿了铁甲,那也只是二十多秒的事情。二十多秒下达军令都不够,有谈何变阵?但让人想不到的是,楚军根本就不需要传达军令,也不需要变阵。因为郢师两个师并不是像息师、唐师那样列成纵列,它本来就是横列的。熊荆的王旗王往东北方一指,东城师的士卒就撕去伪装的外表,‘哒’的一声全师全部右转,冲向那个仅有十多步宽的缺口。

    战场上有一种事情叫做无可奈何。眼下向东城师急速奔来的秦军左军正体会着这种无可奈何。荆人向自己奔来,但不是阵列正对,而是阵列相错。六十列宽的荆人军阵只有外侧的三十多列与秦军交兵,剩下的二十多列楚军会从秦人左军最右侧与中军断裂造成的那道缺口穿过。

    能在交兵前的几秒内迅速填补那道宽仅二十多列的缺口吗?当然不能,除非整个左军瞬间向右平移二十多列,不然强行填补这个缺口即便不会使军阵断裂,也会造成军阵单薄。

    “杀!”身后矛的断裂声不断,东城师一旅毫无阻碍的穿过了秦军的缺口,出现在秦军的身后。指挥作战的秦将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正要下令后军上前补救时,冲过缺口的这一旅没有右转,也没有冲向短兵环绕的旌旗,他们对侧击息师的秦军中军开始冲矛。

    侧击之军却被敌人侧击,这真是莫大的讽刺。夷矛如菟和山之战的随师一样,狠扎在秦卒的侧身。息师的军阵并不厚,只有六十行。第一波冲击就将秦卒杀退十数步,等后面第二波、第三波、第四波……夷矛冲来,攻击息师侧翼的秦军败退的一干二净。这些败卒挤压着攻击息师正面的秦军,人与人拥挤在一起,使得息师东北角的秦军阵列全部陷入混乱。

    混乱并不完全致命,对秦军而言,真正致命的是中军拉开了和楚军军阵的距离。没有足够的助跑距离,楚军的矛冲不起来,只能相拒,双方矛推着矛。眼下正面秦军因为败卒的冲击拉开了与楚军的距离,楚军矛手的冲击也就接踵而至。

    “仇必报、恨必血!仇必报、恨必血!仇必报、恨必血……”呐喊声在息师响起,紧接着是全军士卒的怒吼,这是楚人的愤怒。这种愤怒正挟持着风雷,疾刺向数步外的秦人。

第五十六章 速走

    没有人能阻挡愤怒的楚军,他们血脉里的桀骜与决然一直延绵到两千多年以后: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楚虽三烈,覆清必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桀骜不损浪漫,决然却显灵动。不怒则已,一怒冲天,这时唯有‘弊而劳之、勿与战争’。怎奈蓝田是秦国的要地,蓝田一失,师入咸阳。秦军只能堵在这里,堵在楚人的矛尖上。

    当一排接一排的矛手冲矛时,熊荆忽然幻听到篾刀破竹子的声音。篾刀从竹根处居中而剖,竹根坚实,最开始这一段最为艰难,每剖一节都要极大的力气。破开数尺后,篾刀开始急进,竹节‘啪啪啪’作响。剖到竹梢,‘啪’的一记重响,竹子自己崩裂,弹开成两块。

    骑在马上的熊荆看着息师击破秦军的军阵,就像篾刀在破一根竹子,最后的崩裂让人感到沁人肺腑的畅快,恨不得再剖一根。但对看不到息师冲矛的秦将赵成来说,秦军的阵列仿佛变成一个灌气的鱼鳔,阵列在往后凸起、变大,最终鱼鳔‘噗’的一下炸裂,持矛的荆人撕喊着狂冲过来。

    如果用热来形容楚人,那冷或许是对老秦人的最好概括。然而再冷静的秦人也开始惶恐,猛虎出笼的楚军预备队根本无法阻拦。而预备队一上前,妫景率领的几百名骑士就狂冲至短兵阵列。武关道狭窄之地,并非重骑用武之地,但妫景麾下仍有两个卒的重骑,数百轻骑掠过,重骑猛击着短兵军阵,士卒将率慌乱间,成夔稳稳的拉开了长弓。

    “进!进!”秦将中箭而亡,旌旗下的混乱让这几万秦军急急往后奔走。

    “禀大王,我军大胜!”身边的将率谋士全是振奋之色。息师、唐师已开始急进,郢师未得军令,并未跟进。

    “鄂师何在?”熊荆这时不关心前方,只关心后方他以前只指挥四个师的战斗,现在是十二个半师。具体的战斗不是要他关心的,他关心的是十二个半师何时才能真正的收拢。

    “禀大王,鄂师已可见也。”庄无地指着身后山脊上的旗手,他正在打出旗语。

    熊荆也看到了山脊上的旗手在挥旗,他身前的山野上是漫山遍野的楚军,如果旗手看到了鄂师,那说明鄂师半个时辰内就能赶到自己所立的位置,十二个半师已全部收拢。

    “进!”熊荆点头。他身后的三头凤旗前指,已经列阵的郢师第三、第四两个师迅速上前击溃残留在前方的秦军溃军,排着整齐的队列突入白鹿塬。

    鼓声响起的时候,蓝田县城也是一片忙乱。地处关中,距咸阳不过百余里,蓝田这座方圆十二里的小城城高不过两丈四尺。蓝田城从来都不是防御的重点,最多算是后勤的节点,甚至连后勤节点都不算。如果敌军出秦岭强渡了霸水上游,通常是在蓝田城西面的白鹿塬屯驻一支大军以威胁其后路,而不会死守白鹿塬下的蓝田城。赵政居留在蓝田城十分危险,故而军鼓一响,县衙就乱作一团。

    “大王,如今已万分危急,臣请大王速速离城。”赵高早就跪在地上了,赵政还在批示简牍,卫缭脸上全是急色。

    “五十万大军,竟不可阻十万荆人!”赵政拂袖。从报告荆人出白鹿塬时,他就开始生气。他生蒙恬的气,蒙恬居然骗自己说荆人善游走,现在已经返回南阳郡,欲尽歼李信之军;他生卫缭的气,卫缭身为国尉,与荆人交锋却时时落在下风,这一次荆人出白鹿塬,他竟然没有丝毫的预判。

    “报!”赵政大怒,群臣惶惶。外面又一声厉报出来,诸人提心吊胆时,令兵果然道:“荆人击破赵将军之军,正向塬上、蓝田攻来!”

    “赵成何在?”隔着几扇门,赵政急问。

    “敬告大王,赵将军已被荆人射杀。”赵成站在戎车上指挥作战,中箭后跌下戎车所有人都看得真切。赵政不问还好,一问群臣更是急抽凉气。

    “蓝田两丈之城,大王处于此,危也!请大王速速至末将军中。”赵成与赵亥一样,都是赵政提拔并寄予厚望的将领,没想到也被荆人射杀了。

    “请大王速走!”咸阳令赵勇来不及为弟弟心疼,只劝赵政速走。

    “寡人若走,军中士卒……”赵政不是不知道蓝田不可守,他担心的是秦军士气。

    “大王渡霸水居于军中,士气必然大涨。”赵高劝道,刚说完堂外就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喊杀声。

    “大王速走!!”蒙恬、赵勇、卫缭等人这下真急了,那喊杀声不是秦语,而是楚语。

    蓝田是楚军攻击的要点,也是秦军军帐、辎重、舟楫的聚集之地。右侧的息师直奔蓝田而来,沿路的秦军尚未集结列阵,便被息师击溃。很快就不是息师击溃秦军,而是溃散的秦卒冲击着后方正在列阵的秦军,息师赶羊一样赶着他们往蓝田城方向走。

    “啊”息师阵列里有人呼号起来,成通不看还好,一看惊的掉落了陆离镜。

    “秦王!是秦王!!”成通不觉陆离镜已掉,他整个人都盯着那面赤红的,画有日月的常旗。这面常旗正从蓝田城内飘向蓝田城外,蓝田城外就是霸水,秦王这是要走。

    “传令全师:速奔以杀秦王!”成通喝道,根本不看左右。

    “将军有令:全师速奔,以杀秦王!”息师依然是一个标准的方阵,命令的传达非常迅速。很快全师就奔跑起来,冲向四里外的蓝田城。

    息师的急奔造成秦军更大的混乱,城外的秦将见息师脱离己军而疾冲向前,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再回头时,顿时看到大王的常旗正飘向城外。

    “护大王!护大王!”尉、校、曲侯、二五百主、五百主、百将……,这些人全部惊喊起来,不由自主的也奔向蓝田城下,打算阻止楚军前进。

    看见秦军驰援蓝田城外,息师将卒咬紧牙跑的更快。而息师的加速让秦军更加惊慌,连蓝田城头的秦卒都忍不住大喊。

    “大王速走!加疾也!加疾也!!”王舟四层楼高,王车也极为宽大。这么宽大的王车甚是沉重,故而用的是少府仿制的青铜滚柱轴承。滚柱好磨,关键是套滚柱的那两个内外套圈不好造。少府做工不细,套圈里的滚柱这时候掉了出来。

    “请大王……”轴承坏了两个,两个轮子擦着路面被挽马拖着走,根本就走不快。赵高跪在王驾下面,要背着赵政走。

    “何须如此!”赵政已经从王驾上下来,他的皮屦踩在肮脏的大地上。

    大王下车步行,四周的寺人、内官全部伏拜,以求谢罪。谢罪归谢罪,最少诸人不要再推那辆越来越推不动的王驾,大王可以迅速出城,这让人大大松了口气。

    东门正门已大开,王舟正候在霸水之侧,就等着赵政登舟。而城外阻拦楚军的秦军士卒看着息师士卒冲矛而来,紧急列成的阵势极为单薄,第一排怒喊的矛卒冲来,就把军阵撞的大退,第四排时,阵列己被息师击破。

    “杀秦王!杀秦王!杀秦王……”息师士卒高呼着,这时候那面常旗已出了蓝田城,行向霸水西岸。疾奔四里,每个人都很疲倦,唯有对秦人的愤怒还让他们强作支撑。

    “大王!”白鹿塬比蓝田城高出一百多米,郢师北进横扫塬上的秦军,但这时,塬下的怒喊让淖信、庄无地等人注视。

    “是秦王?”熊荆看到了蓝田城东面飘扬着的那面常旗。天子之扛高九仞,高约十四米,旗身为帛,上画日月,全旗赤红,这样招摇的旗帜很容易辨认。

    “秦王也。”连左右二史也惊喊,他们似乎马上就要见证息师击杀秦王。遗憾的是万余近卫正守在码头一侧,挡住了息师的去路,而霸水秦军战舟上的强弩开始攒射。

    “距离几何?”熊荆惊异的看到战舟上的弩箭射入几百步外的息师。

    “距离……”熊荆身边没有炮兵,难以估量战舟到息师之间的距离。

    站在白鹿塬上,战场在四、五里之外,还被蓝田县城挡住了一角。被攒射的息师正在军官的指挥下后退。退出五十多步后,众人就看不见了。而这时,那面常旗已插上了王舟。

    “天不绝秦也。”右史哀叹了一句,他本以为秦王要死在霸水之畔,甚至连记录此事后的引申他都想好了灞水原是滋水,秦穆公霸于西戎,遂称其为灞水。

    “秦人必败!”庄无地反驳道。秦王虽然登上了王舟,可蓝田城外的秦军因为保护秦王,阵势已全部混乱。塬下的两个郢师又端着夷矛急急攻到,一些无路可走的秦卒跳入了灞水。更多的秦军则顺着灞水北走,局势已不是作战,而是追击。

    “辋川何时可行?”熊荆对击杀赵政并不抱有太大的期望,他在乎是全军的完整。炮兵、辎重、马车全部堵在了辋川谷口,缺少这些,楚军只能止步于此。

    “禀大王,尚……不知也。”炸开石壁要先凿开石壁,火药威力太小,需要凿开的洞很大。

    “速问之!”熊荆收敛了所有喜悦,要庄无地急问。

第五十七章 射杀

    王舟已经离岸,可赵政脸上依然毫无血色,犹自喘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似乎楚军士卒‘杀秦王、杀秦王’的怒喊仍在耳畔鸣响,刺客荆轲又出现在自己身后,举着剑狂追不已。

    他惧怕,但惧怕之外更是愤怒。他越来越恨楚国、恨楚人、恨熊荆。

    天下战乱已长达数百年之久,唯有大秦能结束一切战乱,赐黔首以安宁。楚国明明衰弱,却因为熊荆而复强。楚国的复强使得秦国不能扫六国、一天下,这就是熊荆的罪孽。他阻止了天下的统一,他是全天下的罪人。而现在,这个罪人率军攻入了关中,还要杀自己……

    王舟四楼,脸色苍白的赵政看着白鹿塬上那面迎风飘扬的三头凤旗,目光越来越凌烈,拳头也越捏越紧。他素来待人以善,很少有如此仇视一个人、想杀掉一个人。赵营、、荆轲,这三人都与他有着极深的私仇,可他与熊荆,却是因公而仇,因仇而恨。

    “射杀荆王。”他吩咐了一句。此时灞水西岸皆是溃散的秦卒,十个师的楚军分成一卒一卒,举着夷矛追杀。与赵成麾下那五万关中精卒不同,这些都是关中的老弱,他们当中有的人甚至只有一根丈余长的木杵。惨叫、求饶、撕喊,不忍目睹的臣子们没有听到他的话。

    “寡人要射杀荆王!!”赵政咬呀沉喝,臣子这才回过神来。

    “大王,荆王在塬上……,强弩不及也。”常旗全旗通红,日月星斗皆黑丝所绣,三头凤旗却是全旗雪白,似乎不如此无法凸显那只不死之凤的五彩。臣子们都看到了那面旗帜,依稀能看清旗下被人簇拥、骑在龙马上的荆王。可惜的是,荆王远在两里之外。

    “为何不及?”赵政神色有些冷酷,“大人曾言,强弩可及七百步。”[注13]

    “臣敬受命!”郎中令赵蕲本站在外侧,听闻大王要射杀荆王,欣然受命。

    荆弩也好,强弩也好,实际都是弩炮。不同的是,因为牛筋有限,当然也因为够用,楚军荆弩只是中型弩炮,射程最多四、五百米;秦国数求荆弩而不得,亚里斯多德四世赴秦带来了一具弩炮,还带来两名制造弩炮的工匠。

    到这时,少府燕无佚、叶隧这些墨家工匠才知道荆弩依靠的不是弹力,而是依靠牛筋的扭力,这才是荆弩仿制而不得的原因。与弹力弩不同,荆弩这样的扭力弩可以通过增加牛筋的数量来增大扭力,且它并不需要一根精挑细选又极易损坏的弩臂。

    几个月的仿制,少府已经制造出了一批强弩。为了对抗楚军的巫器,这些强弩的射程比荆弩更远。因为担心射程不足,少府又特意生制造了几具巨型弩炮,巨型弩炮本来还未组装,得闻荆人拔下武关,这才急急组装,其中两具搬上了赵政乘坐的王舟。

    赵政要射杀荆王,得令的郎中令赵蕲当即跑下三楼。三楼除了上下的楼梯、女墙下狭窄的通道,剩余的空间全部放置那两具巨弩。王命下达后,二十多名弩卒开始转动巨弩弩尾的绞盘。与中型强弩直接转动绞盘不同,巨型强弩需要在绞盘两侧的木把手上套入一根六尺的铁棒,十几个人同时拉扯,才能拉动深入牛筋条中的弓臂,使弩身上勾着弩弦的滑架一个齿一个齿的下行,整个弩架猛然绷紧。

    巨型弩炮所发射的箭矢能射到一千米外,那是因为两侧弩架中的牛筋足够的多、足够的密。只是如此多的牛筋使得上弦极为不易。事实证明,六尺长的铁棒远不足以快速上弦。

    时入悬车,夕阳早已落下,天边的晚霞也尽数不见。只有在天地相接的地方,才隐隐透露出微微的红光,之所以还能视物,那是因为大气散射着阳光。赵政虽然不懂得晨昏蒙影,但他知道马上就要天黑。一旦天黑,立于白鹿塬上的荆王就无法射杀。

    “何时可射,天暮也。”赵高察言观色,知道赵政的焦躁。

    “禀大王,未上弦也。”郎中令赵蕲心里更急,奈何弩力太重,弩卒非一时可以上弦。

    “天将暮矣,何时可射?”赵高翻来覆去都是这两句话。

    “臣!”赵蕲被他逼得没办法,恨不得亲自上弦。

    舱室内的弩卒满身大汗,还在用铁棒转动弩尾的绞盘,顺着滑齿下滑的滑架只滑到不及一半的距离。看到这里赵蕲更加心急,他大声道:“天降暮也,何时可射?何时可射?”

    赵蕲焦急,看着弩卒转动绞盘的弩将一样心急。上弦上到现在最少花了一刻时间,若要满弦,最少还要一刻不止。“禀将军,弩射七百步,弦重也。亦或是末将不得其法……”

    弩将说着说着,眼睛已经看向站在室外的两名白狄工匠。这是那位白狄大人带入咸阳的工匠之一,正是在他们的指导下,少府才造出了强弩。

    上弦时间估计要三刻钟,这已近半个时辰。这样的发射速度,两军对阵大概只能发射一发箭矢,弩将很怀疑两名白狄工匠藏私。

    “那半狄人何在?”赵蕲问起了毋忌。

    “禀将军,小人不知也。”赵蕲的问题弩将无法回答。实际他也苦恼和白狄工匠言语不通,不然他早就要问上弦的问题了。

    二十几名弩卒吃力的上弦,白狄工匠不是在室外看着,就是走到弩身四周敲打,对上弦的缓慢毫不奇怪。事实上巨型弩炮上弦本就缓慢,射程越远,能量利用率就越低,扭力就越重。三刻钟的上弦时间是一个正常时间。

    因为语言不通,即便白狄工匠就在眼前,赵蕲也张口结舌,无法询问如何才能快速上弦。倒是弩将想到了一个办法,他将筋疲力尽的弩卒换下,从室外女墙拉来一些持殳的甲士。王宫甲士皆是精卒,身高几近八尺,他们转动绞盘的速度比弩卒转动的绞盘的速度快得多。

    看见滑架越来越接近弩尾,赵蕲命令弩将开窗,“大王有令,射杀荆王!”

    将最强的弩搬上王舟,这是赵政的命令。舱室可以放下两具巨弩,但没有射窗,于是急急开了两个射窗,直到此时,才发现射窗开的不够大、不够高。最要命的是天色昏暗,荆王已经看不清了,唯有那只五彩之凤在塬上烈烈飘扬。

    “这当如何?”弩将也看不清旗下谁才是荆王,只能看清那面迎风飘扬的三头凤旗。

    “射之!”赵蕲不知道该怎么办,可再不射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射!”弩将对身侧的弩卒下令。所有人的注视下,弩卒一拉勾住弩弦的滑架,突齿突然一收,破开空气的弩弦发出短促的‘嗡’声,紧接就是弩臂击打弩架的巨响。

    谁也没看见弩箭是怎么射出去的,而拿着陆离镜的赵蕲也没有看清弩箭射到了什么地方。

    “将军……”弩将一脸迷糊,他和赵蕲一样,只听到弩箭发射的声音,却不知道弩箭射到了何方。七百步的射程,谁也不知道应该如何瞄准。

    “再射!”赵蕲顾不了这么多了,他只是遵循王命,射杀荆王。

    “射!”弩将再度高喊。又是一声巨大的‘砰’响,两支弩臂回弹在弩架上,弩架被打的浑身一震。不再用陆离镜看向远方的赵蕲终于看到一道黑影一闪,飞出舱外就不见了踪影。天,已经黑了。

    “禀大王,公输将军言……”庄无地正在向熊荆回报辋川道凿岩的结果,塬上喊杀未绝,他忽然听到了有什么东西‘呼’的一声从眼前飞过。天色已暮,他什么也没有看清。

    距他不远的熊荆也感觉了身前似乎有什么东西急速飞过这是夏天,蚊虫本就很多,太阳落山后,塬上飞舞着成群成群的蝙蝠。也许,是一只蝙蝠无路可飞,这才从自己和庄无地身前飞过吧。

    “如此说来,我军还需再等两个时辰,才能行向枳道?”熊荆问道。

    此前熊荆一直站在塬边,趁着天黑前的宝贵时光,打量霸水东岸的秦军。他不得不承认秦军军纪森严,如果是楚军遭遇到这样的打击,各师肯定乱成一锅粥。不是因为惊慌,而是因为诸师要急渡灞水,救援友军。

    灞水西岸的秦军被楚军尽扫,对岸的秦军完全无视,只有一些军吏在灞水之畔收拢游过灞水的秦军溃卒。这些惊慌的溃卒在他们的指挥下迅速列成一队一队,然后整齐的入营。

    他不由想起了荀况对秦人的描述:‘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污,其服不挑,甚畏有司而顺,古之民也。’顺服的秦人,桀骜的楚人,真不知道几日后两军正面大规模交战,会是个什么样子?

    “然也。”庄无地不知道熊荆此前的所想,他清楚辋川道尽快炸开的重要性。灞水西岸不过十万秦军,楚军必须一刻不停的前进,不然就会淹没在四十万秦军的人海里。

第五十八章 定策

    庄无地回报的时候,辋川十几里长的山涧里全是燎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辋川是个‘s’型窄口、大长宽腹的山涧,好似一个细嘴瓶。楚军出击的甲一横涧再往北一里,便是瓶口的下端,宽约五百米的山涧在这里收紧至五十米。

    五十米也不窄,问题是山涧中山石嶙峋、草木横生,尤以三个弯道为最。而三个弯道又以最外侧那道弯最是狭窄。那好似一扇山门,宽不盈尺,极为险要。人要过去必须抓着山藤贴着岩石手脚并用,斗折之处甚至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头顶崖石奇危,脚下激流轰鸣。即便到了唐代,王维在此设辋川别业的时候,山道已被人凿开可以通行,这里也仍人叫这段山路叫‘三里碥’。秦军忽视辋川是有原因的,这确实不是一条翻越秦岭的捷径,率领秦军精卒的赵成不是在守辋川,而是在守白鹿塬。

    凿岩,炸开山路,然而清理平整道路,这是楚军工兵的任务。十五斤炮操典上建议三米以上的道路,这到没什么,关键是转弯半径,这是除了桥梁载重之外最制约火炮机动的另一个因素。直路,开一条三米宽的道路就可以了,转弯的地方因为要有一定的转弯半径,所以要将转弯半径扇面内的地面大部分平整,转弯处山石最多,这大大增加了工程量。

    庆幸的是挽拽火炮有不少龙马。龙马挽拽,八匹马变成六匹,六匹马变成四匹,转弯半径立减三、四米。即便最重三十二斤炮,只要道路许可,六匹龙马也能挽拽。

    燎火下的辋川,下午楚军出击前临时集结的十里长涧,挤满了炮兵的炮车和辎重马车。对于炮兵和后勤辎重人员来说,前方战事如何根本不知,不过众人都相信楚军必胜。这种信任使得这些车辆根本没有预留转弯的空间。

    好在战况和大家相信的一样,陆续出击的楚军击溃了山涧外的秦人。消息传到山涧时,兴奋的欢呼长达十数里、几十里。趁着天黑前最后的光明,胜利消息又一直传到后方、传向郢都。秦军已败,白日里的凝重逐渐化为笑语,连凿岩敲击铁钎的声音都快上了几分,力夫们高兴的喊起了号子,唱起了楚歌。

    力卒们欢快,负责开道的公输忌满脸的凝重。如果有选择的话,他宁愿收回自己之前说过的话。这里的山岩比他想象的结实,军中几十名石匠数百名力卒,从大迁时分开始凿岩,凿了三个多时辰才凿完二十六个尺余宽、丈余深的炸洞。

    山岩不是夯土,即便是夯土,这么浅的炸洞也没办法炸垮城墙。如果仅仅是丈余深的岩石被炸开,那意味着还要再凿炸洞。凿洞的时间、等待水泥凝固的时间,这些时间过去,点火要在天亮了。如果延迟到天亮才开通道路,公输忌实在想象不到会造成什么恶果。

    “敢问将军,可炸否?”不闻凿岩的铁钎击打声已有一个多时辰,等不及的炮兵之校巫空挤入前方的窄道,找到正在和封人纠商议的公输忌。炮兵已独立出荆弩、投石机部队,公输忌曾是巫空的上官,巫空还是持下官礼节相见。

    “尚不可。”公输忌没有答话,封人纠便抢答。“水泥最少要三个时辰才可凝固,即便是三个时辰,也是不足,故而最少还需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巫空吃了一惊,现在已经是黄昏,夜食、定昏、夜半,最少还要等两个时辰那岂不是要到夜半才能出去。

    “然也。”封人纠说话时,公输忌看着他也无可奈何。

    “封人所言极是。”公输忌道。“水泥未凝,火药之力破洞而出,无用也。水泥若凝,火药之力皆向山岩,岩石迸裂,山路乃开。这两个多时辰,你不如安寝。”

    “安寝?”巫空连连摇头。初战告捷,包括圉童、役夫都一脸兴奋,安寝?这时候谁睡得着。“今夜无人能安寝。”

    巫空之言让公输忌、封人纠一笑。确实,这个夜晚谁也无法安寝。

    “荆人击我,不见辎重,亦不见巫器,此必是攀山而来也。我军若不与之战,退守灞桥而待其粮尽,击其堕归,可大胜也。”灞水东岸的秦军幕府,安顿下来的赵政、将率们开始议战。居中而坐的赵政一言不发,静听诸将所言。

    “非也非也。荆人败我,出我之不意也。若两军堂堂阵战,我军四十万之众,又何惧荆人?”郡尉赵阳是最不认输的一个。别人说楚军甲坚兵利,他却强调楚军每次都是以多打少。

    “将军若不惧荆人,要与荆人相决,然若荆人不与我战而先至灞桥,若之何?”杨端和反问道。

    智商如果不是天才,敌我基本上相差无几。庄无地能想到的策略,卫缭、杨端和、还有年轻的章邯以及国尉府的一干谋士,全都想到了。差别只在于内部的争斗或者政治的正确赵氏宗族许多将率被赵政提拔了上来,之所以要赵政提拔,不是秦国律法阻止赵氏将领掌控兵权,而是赵氏将率与关东六国将率相比确实有一定的差距。

    赵政的提拔是一种信任,被赵政提拔的赵氏诸将在赵政面前自然要表现勇武的一面。秦人是被晋人教坏的,论心思之慎密、计策之奇诡、良心之歹毒,秦人一百年也追不上晋人。杨端和这些人,从楚军横扫白鹿塬、往北派出侦骑这个举动,就隐约猜到楚军下一步的打算。

    他们应对的之策第一是派出舟师,阻止楚军在铲水上架桥;第二更为重要,那就是派出一支大军,甚至全军立即拔营,行往灞桥。全军驻军灞桥、背依咸阳,楚军想怎么战就怎么战,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可这样做存在一个问题:十万楚军杀入蓝田,五十万秦军避退四舍,这种事情日后如果传出去(有飞讯在,肯定会传出去,最多三日秦军避退四舍的消息就会刊登在大楚新闻上,然后传遍关东),必为天下所嘲笑。大秦乃天下的霸主,岂能畏楚如虎?

    现在秦国正在游说齐国、恐吓魏国,也在不断加码劝降苟延残喘的赵国。秦军如果畏敌如虎,那还怎么游说?怎么恐吓?怎么劝降?

    一些人要渡河与楚军大战,宁死不退,一些则认为应该速退至灞桥,避让四舍。

    秦军乃久战、善战之师,战术、兵甲确实不怎么样,但在这个时代,其在整体动员、战略实施、后勤补给、辎重工程,不说天下不出其右,就是整个古代,也是凤毛麟角。

    战术上的胜利不过是局部的胜利而非全局的胜利,兵甲上的优势只是个人的优势而非整体上的优势,技术的先进只要没有形成代差,那也主要是成本上的节省而不能真的可以决定战争的胜负。毕竟,再优秀的战术、再精良的兵甲、再先进的技术,在绝对的数量面前也会化为齑粉。

    秦军善战,国尉府的谋士完全合格,天还没有黑之前,他们就拿出了数套方案,其中一套就是强渡灞水与楚军决战,另外一套则是退至灞桥,背依咸阳以固守。将率现在争论不休的不是细节问题,而是策略问题。

    战于守、进与退,几个时辰反反复复争论就是这几个字。《韩非子》曾说过:‘君无见其所欲,君见其所欲,臣自将雕琢;君无见其意,君见其意,臣将自表异。’(君主不要显露他的**,君主显露他的**,臣下将自我粉饰;君主不要显露他的意图,君主显露他的意图,臣下将自我伪装。)

    韩非是法家之大成,赵政深信韩非所言。这次决策事关重大,他完全不表露自己的意图,而是让臣子去争论。通过彼处的争论,他观察谁有才,谁无能,谁忠心,谁怯战。

    ‘寂乎其无位而处,乎莫得其所。明君无为于上,君臣竦惧乎下……’

    (寂静啊!君主好像没有处在君位上;廖廓啊!臣下不知道君主在哪里。明君在上面无为而治,群臣在下面诚惶诚恐。)

    赵政的这种态度完全达到了韩非所说的这种效果。幕府内诸将越争越烈,赵阳与杨端和两人眼睛里已喷出火星,若不是赵政就在身前、若不收秦法严禁私斗,两人恨不得马上打一场。

    趁着争议短暂的停歇,卫缭终于揖向了赵政:“敬告大王,时将入定,臣等仍是议而未决,还请大王定夺当行何策。”

    “便无万全必胜之策?”赵政不动声色。

    “禀告大王,臣等智不及也。”卫缭无奈,任何策略都有缺点。

    “嗯。”赵政只是嗯了一声,看向帐内的诸将。在他的注视下,所有人皆俯首。“寡人曾闻,善谋者不勇,善勇者寡谋。荆人出其不意,师入塬上……”

    ‘轰!轰!轰、轰……轰轰轰……’雷鸣之声忽然从帐外传来,幕府内诸将色变,尤以卫缭、赵勇、赵阳等人为甚。天并未下雨,这声音肯定不是雷声,而应是荆人的巫器。

第五十九章 荆棘

    定昏时分,见时辰已到的公输忌下令点火爆破,看着火星没入预留出来的混凝土细孔,封人纠正担心火药会不会熄灭时,轰隆一声巨响,细孔喷出白烟和火舌,山岩瞬间从山体上炸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碎石飞舞,树枝、树叶哗哗作响。

    爆炸并非一声,二十六个炸洞,第一道弯有九个炸洞,九个炸洞同时点火,按照彼此间的距离依次炸响。九记声爆炸震耳欲聋,树林里的群鸟惊叫中竞相飞起,黑压压遮蔽山涧的天空,更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忽然发生:不远处居然传来两声虎啸。

    十多吨火药,造成这样的后果,负责点火的工兵惊得连吐舌头,谁也都不知道老虎离自己这么近,它似乎就在山涧左侧的山脊上。

    “如何?”山涧全是烟雾,公输忌看不到爆炸的结果,刚才一些碎石落在他的头胄上。

    “善也。”工兵卒长奔出简易掩体,上前几十步终于看清爆炸后的情况,和此前预想的一样,第一道弯的碎石不是落在辋川水里,就是落在山道的南面。这是第一道弯,弯南面是五百米宽的山涧,碎石不需要清理。

    “善。”公输忌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但他还是问向身侧之人,“九声否?”

    “然,九声也。”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了一遍。九个炸洞,一个也不能漏。

    “善。”公输忌点头后又道:“再炸。”

    顺着第一道弯进去,迎面就是第二道弯,沿着山势向左斜走大约一里半地,就到了第二道弯的弯顶,弯顶走大约半里,又要顺着山势往右斜着走一里半,这才到最后那道弯的弯顶。二十六个炸洞,第一道弯九个,第二道弯十七个,第三道弯实际没有炸洞。

    这处山崖以一个非常陡的坡度往内斜劈,火药全堆在凹入山岩七八尺的崖脚下。前面两道弯凿炸洞的时候,力卒在封人纠的带领下挨着山崖砌了一道甚厚的混凝土墙,两百多吨火药全埋在山崖下。公输忌唯一担心的就是混凝土是否完全凝固,而不是两百多吨火药的威力。

    蓝田城城门紧闭,灞水以西全是荆人。听闻霸水西面不断传来惊天动地的轰鸣,秦营中人人皆惊。‘巫器’一词已从增援关中的精卒嘴里遍传军中,听闻这种轰鸣,军帐里的秦卒即便不瑟瑟发抖,也是心惊肉跳。

    秦人重功利、卿仁义,所以闻战则喜。可如果战争不能获得功利,反而要遭受损失,那秦人又何必要战?这十年来,每与荆人大战皆败,以至于士卒听闻荆人就连连摇头。与荆人打仗完全是亏本的买卖,一个不好命都要搭进去。不过碍于严酷的军纪,他们只能在这里默默苦撑,希望明天自己不要战死。

    当夜,绝大多数秦军士卒难以入眠,身为陷士的夏阳却是想眠也眠不了。因为他此时正跟着黥面浸在没顶的灞水里。若不是身上抱着一个木桶,不会游泳的他估计淹死在水里。

    白天关中大地无比酷热,但到了半夜,深山流入来的水极为清凉。这种清凉伴着身体的随波荡漾,非常非常的舒服,舒服到让人产生一种就想死在水里的感觉。然而这个念头只是一瞬,一瞬之后夏阳便想到了妻子和孩子,水中的他打了个激灵,惊起一片水花。

    “嗯!”游在前面的黥面咬着块木枚,发不出声,只能轻微的闷嗯一声回望。回望间他又看了看天上的弯月,朔日刚过没几天,月牙弯弯,唯星光极为灿烂。

    这个季节的灞水水宽五、六十步,黥面回望的时候,最前面的黑须等人已经踏着水草上了岸。黑须上岸,夏阳还看到左右两侧的灞水皆有陷士登岸。这夜袭,不是几十人、几百人,而是几千人,上万人。

    灞水就在白鹿塬下流淌,登岸的陷士纷纷抽刀、持戈,尽数低矮着身子爬向数百步外的塬上。夏阳跟在众人身后,越往上爬心就跳的越厉害。生活在咸阳的他没有读过兵书,但在郢都他看过上千份大楚新闻,其上有专门的戎事版。

    他确信这次夜袭不会有任何效果,只会徒增伤亡。可想到陷士本是拿去伤亡的,他又只能苦笑。借着天幕的映衬,他看到黑须带着数人抢先登上了塬顶,心立刻抽紧的他本以为会听到厮杀声、建鼓声,结果却大出所料,很快一个人影回身出来,对着塬下的众人招手。

    塬上竟然什么也没有,只有秦军丢弃的空空如也的军帐。军帐连绵不绝,不见一丝灯光,也不闻人声,依稀的星光下前面黑乎乎一片。

    “咚咚、咚咚、咚咚……”示警的鼓声恰好在这时候响起,应该是其他陷士之队被楚军发现。‘噗’的一声,黑须吐掉口中的木枚,疾喊道:“杀!”

    “杀!”十多个人尽数喊叫起来,跟着黑须往前疾冲。按照军令,他们必须斩获五颗首级才能回去复命。若能斩获十颗首级,有罪之人可以赎罪,无罪之人可以赐爵。

    荆人不设防,正是斩杀首级的好时机,连事前确信夜袭不会有任何效果的夏阳都忍不住追了过去,冲向那星光下那连绵的军帐。可他没跑多远,便看到前面那些黑影呀哟一声大多栽倒,即便没有栽倒,也止住了脚步。

    “如何?”黥面喝了一声,然后他也失去重心绊了一跤。

    “荆棘也!”有人大喊起来,感觉自己撞入了荆棘丛,锋利的棘刺刺破了身上的长襦和跗注,深深的扎进肉里。

    听闻同袍的喊声,已经止步的夏阳伸手抓了几抓,当即抓住了一根荆条,但这荆条感觉不到丝毫的柔软,只觉得坚硬和发烫,用力去折,一点也折不动。他脑子里瞬间想起了一件东西,疾喊道:“此钜丝网也!”

    楚国钜铁甲天下,他在郢都除了买入铜,剩下的事情都专注于钜铁。以前一份情报上曾提到过楚国可以制造出钜铁丝,这种钜铁丝一能制造钜丝网,二能制造莫向甲。手上的荆条坚硬发烫,坚硬是钜铁的特性,发烫那是因为天太热。

    夏阳的喊声于事无补。黑须等人冲的过快,已经冲进了数道钜丝网之中,这些钜丝网松松垮垮的屈卷在地,丝上每隔数寸扎着倒勾,人如果肆意挣扎,只会被勾的越来越紧。不懂此理的黑须等人不但挣扎,还挥剑挥戈想斩断缠绕自己的钜丝,发现无法斩断,几个人痛的受不了的人最后用牙齿去咬。

    剧烈的挣扎,吊在钜铁丝上的马口铁残罐开始‘喀拉喀拉’的响。秦人嘶喊、大叫,做什么都可以,可他们不能拉扯钜丝网,让栓在里侧的马口铁罐响。一旦听闻响声,跽坐以待的弓手之卒便喊道:“已备……,放!”

    ‘嗖嗖嗖……’,箭矢离弦的声音,羽箭飞向明媚的星空,然后又从明媚的星空急急落下。惨叫声随之响起,听闻惨叫,弓手箭矢射的越快越准,直到前方再也没有声息。

    灞水西岸先是喊杀声,而后传来一声声的惨叫。塬高百米,立于战舟上、督促陷士发动夜袭的秦将赵婴不知道塬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到一些奔下白鹿塬的陷士出现在灞水边。

    “为何返营?”拦住身侧要射箭的弩手,赵婴想先问明情况。

    “荆人、荆人……”黑暗中战舟上站的是谁,陷士根本看不清,可听口气是个官。

    “禀上官,荆人有伏,我等……”另一个人道。

    “首级何在?”赵婴根本不相信有伏,如果有伏,为何不见楚人杀到水边?

    “我等……”下塬之的陷士连楚军的人都没有见到,何来首级。他正想解释,不想赵婴冷道:“临阵而逃,此军贼也。射!”

    臂弩连响,中箭之人扑通几声落到了水里。这时候赵婴的声音更高,“传令各舟,未得首级者,杀!”

    “将军有令:未得荆人首级者,杀!”灞水上传递着赵婴的命令,一些刚刚退下白鹿塬的陷士又被战舟上的弩手射了回去。

    “何时点火?”熊荆一夜未眠,他等着公输忌的消息,对秦军的夜袭毫不在意。

    “当在此时。”庄无地也没有睡下,他劝道:“秦人未拔营而至灞桥,明日欲渡过灞水攻我也。我军居高临下,秦人当不胜。”

    庄无地的意思是想劝熊荆不要着急,只要秦军未拔营北去灞桥,火炮晚一点出川也不要紧。可熊荆则有一点着急,即便楚军占据了高处,他也不想和秦军陷入消耗战。

    芈姓男子是有限的、贵族男子是有限的、誉士、甲士也是有限的。田忌赛马那种庶民觉得非常聪明,贵族觉得极为无耻的行为他不容它发生。而秦军,在他眼中十个秦军也不抵不上一个楚军甲士。

    手中没炮,心里不安。假如天亮前还未炸开辋川道,他就要下令全军撤军。撤回秦岭以南,以秦岭、武关道逐次逐次设防,将秦军拖入山地。而主力,自然是迅速回师南阳,执行作战司几经提醒的乙案。

第六十章 不服

    大王未睡,幕府里诸人也未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时入定昏,辋川方向轰隆连响,可就是没传来最后那记轰鸣。庄无地就要揖礼请人去催促时,坚实的地面突然摇晃,幕府里的几案、兰、甚至整个军幕都在颤动,抬手的他不自觉‘啊’了一声,但这个‘啊’他自己也没有听道。一记比刚才雄浑百倍的轰响从南面传来,所有人都觉得耳膜一震,双耳失聪。

    “此天地之威也!”庄无地再度惊喊,他有些后悔没有出帐,这可是两百多吨火药的爆炸。这种后悔很快就没了,被冲天气浪掀飞的石屑随即落在幕府上,落在方圆十数里内。

    庄无地没有看见的壮观场景,正在营救同袍的夏阳却看到了。脚下摇晃的时候,他一跤跌坐在地上,刚好看到爆炸的火光冲天而起,那火光就像一条窜出地面的火龙,带出的烟尘先是遮挡了月亮,后又覆盖了繁星。他目瞪口呆的良久,只到溅落的碎石将他打醒。

    “大王……”辋川口爆炸的时候,赵政正在更衣,摇晃中,听到惊天动地轰响的赵高连忙将他抱住,他怕这是荆人的巫器发威。

    赵政看不到脸色,唯身躯不停的颤动。待轰响平息,推开赵高他才道:“此巫器也。”

    “荆人巫器不及我……”赵高劝慰,目光示意侍女继续帮大王更衣。

    “穿衣。”赵政不想睡觉了,他想出去看看,看看荆人到底在干什么。待他出帐,爆炸激起的烟尘逐渐消散,只有漫天的惊鸟飞过。天造地设的秦岭在这些鸟儿心里已是不安全的存在,方圆数百里的鸟兽尽数避走。

    “禀大王,荆人……击辋川之口也。”一名地理在赵勇耳边细语几句,赵勇立即向赵政禀告。

    “击辋川之口?”赵政不解。秦岭有太多的山川。

    “然。”赵勇道。“辋川之口,宽不过一尺,只可顺辋水出川。荆人越山岭而来,无舟楫也,故须击破辋川之口,以输粮秣辎重。”

    原来如此。闻言后的赵政连连点头,他又问道:“如此重击,辋川之口破否?”

    “臣、不知也。然天佑大秦,荆人不得逞也。”

    刚才那记轰响已是毁天灭地的力量,赵勇也好、地理也好,都不知道宽不盈尺的辋川口怎么样了。可关中是秦人的土地,神灵受秦人的祭祀,神灵不可能不保佑秦人而偏向楚人。

    秦人少有宗族概念,也越来越不笃信鬼神除非存在现实需要。但身为赵氏宗族族长的赵勇,对关中神灵素来是毕恭毕敬,牺牲玉帛,弗敢加也。他的话果然灵验,烟尘散去后的最后一道弯,满怀希望的公输忌、封人纠、巫空等人失望的看到,虽然大部分山岩都已炸垮、炸飞,可在山岩最北端,依然还有一道厚重的石墙屹立。

    这一段岩壁的崖脚没有内凹,没有内凹就没办法在崖下装入火药。爆炸的冲击波扯去了一大片山岩,可外侧这些山岩看上去毫发不损,出谷之处不再是宽不盈尺,也没宽到哪里去。

    “凿出炸洞再炸?”封人纠苦笑中发问。

    “不及也。”力卒已排着队进入山涧,清理那些碎石。

    “那当如何?”建的事情封人纠知道,拆的事情封人纠不知道。

    “或可以重炮轰之。”巫空奔过去又奔过来,几百米长的山岩被削掉了大半,只剩下川口这几米仍然不倒。“只要能轰开丈许,车马得过也。”

    “重炮?”重炮就是攻城炮,楚军有一个的攻城炮营。之前这些火炮滞留在上洛,丹水疏通后,几万人、十几万人跟着楚军整修这条新道,道路逐渐能够通行马车和炮车。

    “然。以两个连的重炮猛轰石壁,当垮。”巫空很有信心在几个时辰内击碎岩壁。

    “速行之。”岩壁凿洞就要几个时辰,等混凝土凝固又要几个时辰,与其如此,还真不如交给炮兵猛轰。如果轰半个时辰没有效果,再凿洞也不迟。

    公输忌毫不犹豫的答应,他要做的另一件事就是速速报告大王。火炮辎重关乎楚军第二天的作战,辋川道不能在定昏前后开通,这是大事。

    火炮的缺席当然是大事,因为火炮的缺席,楚军不能驱赶铲水上的秦人战舟,不能在铲水上假设浮桥,等于困死在白鹿塬上。天一亮,四十万秦军就会杀过来。辋川口三十二斤重炮接连响起的时候,各师旅的将率已聚在幕府。

    “臣以为我军当退回山之南。”鄂乐最为着急,出秦岭已不在计划之内,何况是攻入咸阳。“大王勿忘李信四十万秦军将入南阳。”

    “我军岂能无功而返!”成通大叫。下午追击赵政时,息师被秦军战舟一通攒射,死伤一两百人。“臣请大王明日与秦人相决,息师必可击破秦人,以杀秦王。”

    “秦人已有荆弩!”庄无地道。“而我军火炮尚在山涧。若战,秦人以荆弩击我……”

    “秦人若以荆弩击我,我军可端矛疾冲,待与秦人接兵,荆弩何惧?”期思之将妫瑕驳道。

    “秦人荆弩几何,我军不知也。若秦人荆弩数百上千,我军若何?”庄无地再问。他转过看向熊荆,揖道:“若是荆弩射向大王,若何?”

    “杀不佞之箭,还未造出来。”熊荆不屑。他看不起秦国少府,也看不起秦国的工匠。诸将闻言皆笑,他身后的左史连忙把这句话写下。他不掩饰自己的想法,直截了当的道:“我军击秦,乃趁蒙恬之军未至而击,如今蒙恬之军已至,我军当返……”

    “大王!”熊荆直抒胸臆,幕府中将率闻言大惊。

    “大王岂能轻言退兵。”潘无命猛站起来,他膀大腰圆,身上钜甲鼓鼓,须发野草一样横生,怒的时候往往让人不寒而栗。“咸阳即在百里之外,秦王即在十里之外,只要臣能近近其百步,必可将其击杀。”

    “臣只要近其两百步,即可将其射杀!”大帐最外侧的位置,有人不同意潘无命的意见。

    “无礼!”潘无命对身后叱了一记,他知道是谁在说话,虽叱,但无怒意。“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大王今日退走,他日必要悔之。”

    “我军今日不退,大王今日便要悔之,何须他日。”西阳之将曾珏道。

    “今日悔之又如何?”潘无命怒视曾珏,“秦人杀我一卒,当死十卒。而我楚军精卒,杀秦人如杀一狗耳!”

    “人岂能与狗并论!”熊荆斥道。“不佞意决,火炮、辎重不出川,只能退兵。”

    “大王!!”潘无命大急,成通等人也大急,可这时候幕府里的谋士已经拿着撰写好的命令开始分发,这是如何撤退的命令。与进攻相比,撤退更需要技巧和纪律。

    “臣不服!”潘无命大喊。

    “臣也不服。”妫瑕亦道。

    “臣亦不愿也。”成通跟着。他们三人带头,更多的将率站了出来。

    斗于雉见状道:“我军至此,岂能不战而退?将率不服,士卒亦不服也。我楚人惧秦人否?我楚人大败秦人也!我军若退,士气必然大落,大落之士气,如何围歼李信四十万秦军?我军不战而退,急急待援之赵人将如何?还有齐人和魏人将如何?大王,此战,天下之战也!!”

    斗于雉提起赵人让熊荆一怔,但仅仅是一怔,他坚持道:“这是军令,亦是王命!你等不遵?”

    幕府里的气温骤升,熊荆盯着这些不服的将率,他们在他目光扫来前纷纷低头。熊荆年少,可他的威势一日重过一日,谁若是不服王命,楚人必要唾弃他。

    只是眼下机会太宝贵了。八十多年前楚军撤军,没想到八十多年后楚军还是撤军。不拔咸阳、不杀秦王,不需明年,今年这四十多万秦军就会循着武关道直入南阳。而李信如果谨慎一些,四十万大军不入方城,或者入了方城也是浅尝辄止,以等待关中大军南下,那乙案也要失败,最后能实施的将是丙案。

    所谓丙案,就是依仗新驻的襄、樊两座巨城扼守汉水。这也是大司马府对秦作战的原则之一:若不能以战略机动造成以众击寡的有利态势,那就择险而守、择城而战。

    襄、樊二城与秦后的襄、樊二城一样,隔汉水而筑,城池相望。其中樊城城周五十里,高六丈六尺(14.85m);襄城城周八十里,高四丈八尺(9.45m)。

    汉水流到襄阳与白水、唐水相汇。原本往南的汉水转弯往东,往东二、三十里后转折往南、再往西,如此围绕出一个长宽皆为十五、六里的半岛。半岛东面是原,西面是山,历史上的襄阳城依着山脚,筑在半岛中部的北面,城周不足二十里。现在修的襄阳城不但把半岛东面全包了进去,还把半岛西面的岘山也顺着山势围了一截。

    两座巨城必可阻秦军于汉北,尤其是襄城,根本不能攻克。只是鄢城之战过去五十年仍让楚人心生不安。斗于雉等人绝不愿坐等秦人攻来,而是要先攻秦人,防范于未然。

第六十一章 不可退

    熊荆的注视下,幕府里一片沉默,熊荆就要开口让诸将带着书面命令返营,明日准备撤退时,身侧有人咳嗽了一声,是右史倚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大王容禀。”他道。

    “臣闻之战时,先君庄王乘左广以逐赵旃,晋人使车逆之。人惊之时,孙叔曰‘进之。宁我薄人,无人薄我。《诗》云:元戎十乘,以先启行。先人也。《军志》曰:先人有夺人之心。薄之也。’”

    左右二史有进谏的职责,但他们少有进谏。只是此次事关重大,诸将很多不服,年长的右史才进谏。他一开口就是几百年前的旧事,虽无新意,却使幕府内的气氛大大缓和。

    “楚人善先、善迫。入关中不战而退兵,士卒皆不愿也……”

    “不愿又如何?”熊荆说话时看向帐内的诸将,话是对右史说的,也是对诸将说的。“你可知全国芈姓男子几何?全国楚人甲士几何?”

    “臣不知也。”楚国几百年来从未料民,丁口多少未有确数。“然大王知楚人之性否?”

    “楚人之性?”熊荆终于回头看他,右史见熊荆看来,点了点头。

    “臣已言,楚人善先、善迫。大王以为我大楚之师击鼓则进、鸣钲则退。然臣遍观史书却知,我大楚之师只可进,不可退……”

    右史之言让熊荆再度一怔,类似的言论他从项燕哪里听到过。楚军确实不是一支可进可退的军队,它是一支只能前进、不会后退的军队。

    右史还在细言,熊荆脸上却泛出苦笑,他有一种全盘皆错的感觉。很早以前他就为楚军制定了战略防御计划,甚至还鼓捣出一个越北五岭防线。实际上除了夏邑筑城(这在楚人看来是前进),其余筑城计划都不被诸将认可。

    行敖制以前,他生活在屈、昭等氏、朝廷大臣的环绕下,他说什么这些人就做什么,他要什么这些人就供奉什么,于是他以为自己是对的。等到行敖制后,朝臣大多更换,从这些口无遮拦的人嘴里,他才知越北五岭防线屡被诸将抨击。

    当时他就有一些警醒,可这种警醒只是表面上的警醒,他没有真正细心去深入了解楚人的性情,不懂他们的喜好。直到今天,他发现自己完全错了,错得离谱。

    他所知的历史里,有人卧薪尝胆、有人胯下偷生,有人纳币称臣,有人转进千里,这些都被视为忍辱负重而被赞颂传扬。现在想来,这些事例之所以被传扬,原因是他们都成功了。若再细想,后人的评价实际只体现一个原则:成王败寇。

    生和死、胜与败、存或亡,这些在一些人心里至高无上,可真正的楚人看来,这些并不一定真的重要。楚人做不到卧薪尝胆,不能承受胯下之辱,也绝不纳币称臣,更不可能转进千里。

    楚人不因生死作出选择,不以胜败考虑问题。‘蛮’、‘荆蛮’‘南蛮’,这是周人对楚人的称呼。排除鄙夷的色彩,这个形容恰如其分。‘蛮’就是不顾一切,不计后果。楚人从来都不是现实主义者,而是理想主义者;从来都不是唯物论者,而是唯意志论者。

    他虽然很早就察觉到了这一点,可却没有深究这一点;他以为自己是理智的,实际却是全盘错误的。不需要什么越北五岭防线,也不需要什么襄樊坚城,更不需要什么战略机动,楚人真正想要的是不顾一切的蛮霸一回,输了,愿赌服输,赢了,扬眉吐气。

    右史话已经说完,熊荆还一直在笑。他在笑自己愚笨,愚笨的以为臣子们想的都和自己一样;同时他还觉得自己下贱,下贱到以成败为前提考虑一切,这不该是君王、贵族该有的思维。

    “大王……”熊荆若无旁人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灯火下近臣们都觉得诡异。长姜低语了一句,熊荆毫无反应。他再喊的时候,幕府外一声急报,令兵进来了。

    “禀告大王,公输将军言:鸡鸣时路可通。”

    “何谓?”正是因为辋川不通,楚军才要撤军,没想到路竟然通了,成通等人一时大喜。庄无地、鄂乐则是满脸的错愕。

    “巫炮校以攻城炮猛轰岩壁,岩壁数崩也。公输将军以为鸡鸣时分即可通路。”令兵再道。

    “大王,”鸡鸣就是半夜一点半,反应过来的庄无地看向熊荆。“若鸡鸣时路可通,臣以为可一战也。然则,”庄无地又看向正在分发作战计划的幕府文吏,再道:“必要速速更换作战方略,不然时辰不及。”

    鸡鸣时通路,这个季节天亮是在旦明,也就是说只剩下两个时辰。天亮之后秦军假设浮桥,大举渡过灞水,两军前军交兵很可能是在早食,或者晏时,大规模阵战不会晚于正午。

    楚军必须在一个时辰内下发新的作战计划,天亮前各师到达指点位置,最好能击退天亮后秦军的小规模交锋,将秦军堵在白鹿塬之下。与此同时,山涧里的炮车和马车需要快速出川。

    以步卒操典,每二十名士卒配一辆马车,十万楚军就是五千辆马车;加上一个团的炮车,再加上辎重、医营、指挥、幕府的马车,全军马车有七千辆之多。这些马车如果排起单列纵队,从头到尾的长度将达到一百七十里。队尾那一辆马车如果想要走到最前,需要九个半时辰(实际上马车出川,要走的路程不超过十五里,只需一个时辰,剩下全是等待时间)。

    如果定昏时分路通,日中前后这些马车都可以出川,可现在晚了两个时辰,再加上意外、堵塞,全军马车出川的时间说不定会要拖到天黑。现在能做到就是减少出川马车的数量,如果只有三千辆马车,那么四个时辰之后,也就是早食、晏时前后,楚军就能移军向北。

    庄无地满脑子时间、马车、行军长径、秦军、浮桥、军阵……,好在幕府里的谋士已经制定好了辋川路通后的作战计划,文书们只要修改时间、以及时间延后所带来的问题而已。他没有告退就钻入幕府。

    熊荆对他的无礼并不责怪,战前、战时,幕府里的谋士、法算最为忙碌。他们必须以最快速度拿出作战计划,然后传达全军。当然,这种繁琐而细致的文书作业在诸将看来或许也是没有必要的。

    庄无地退出后,熊荆又开始自嘲,心里多是失落。诸将不明白他的心理,以为他是在生气,因为自己刚才的不服。成通、潘无命正要告罪时,熊荆打了一个哈欠,道:“不佞倦了,要就寝安睡。既要战,那便战。作战方略由幕府全权负责,卿等必须依命行事,不得懈怠,更不得擅动。”

    各师求战心切,懈怠是不可能,熊荆真正担心的是擅动。他说完后,诸将全道:“臣敬受命!”

    大战在即,大王却就寝安睡,诸将面面相觑也是无奈,他们这些人是不准备睡觉的。半个时辰后拿到作战命令,听完庄无地最后那些的交代,诸将就各回各营,下达命令去了。

    白鹿塬上,楚军幕府人走帐空。灞水对岸,睡不着的赵政又一次召集卫缭、赵勇、蒙恬等人商议明日的战事。除了那一次在咸阳城头目睹赵军亡命的冲击和楚军铁骑的救援,他并未亲历过战事。

    中军、右军、左军……,方阵、圆阵、疏阵、数阵、锥形阵、雁形阵、钩形阵……;这些以前只存在书简言语上的东西明日将会真实的展现在他眼前。书简上看和亲临现场看是不一样的,他不但不害怕反而有些兴奋。只是他越是兴奋,臣子们就越是担忧,万一明日阵战楚军伤到了大王,那该怎么好?

    趁着赵政更衣,急步窜回来的赵高道:“大王若是有失,你等、你等……皆死罪!”

    赵高满脸气氛,对卫缭尤为不客气。见他指着自己,卫缭道:“大王执意亲阵,我能奈何?”

    “你能奈何我不知,我只知大王万万不能有失,”赵高道。“更不可让大王于王舟上观战!”

    王舟上观战是赵政自己的提议,王舟四层,高出水面大约有三、四丈。站在王舟上观战,没有舟师的楚军打不着,又能来回巡游于战场。可赵高老是觉得王舟危险,那周昭王不就是被楚人设计淹死的吗?

    “我等……”卫缭说话间,更衣完的赵政已经回来了,赵高见状连忙闪到一边,假装什么也说过,只是眼睛还在瞪着卫缭、蒙恬等人。

    “若荆人以巫器击我,我军若何?强弩可及巫器否?”赵政脑子里想的全是战阵细节,他最担心的就是巫器,自己能依仗的就只有白狄强弩了。

    “两军未曾对阵,尚不知也。”赵阳道。“然臣观之,水一战,荆人巫器最远及四百多步,不如我军强弩。”

    “巫器发时其如雷耳,除此与弩相类。”弩将韩申也道。“我军强弩可及五百余步,荆人巫器不及也。阵战之时,若能聚强弩于一处,还可射杀荆王。”

第六十二章 夺气

    昨天下午放箭的时候已经天黑,箭到底射到了哪里只有天知道,但韩申对射杀荆王信心十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秦军不光有七百步巨弩,还有五百步强弩。巨弩只有两具,强弩却有百多具,将这些强弩聚集在一起,只要荆王在射程之内,必能将其射杀。

    强弩集中使用,这是楚军重骑冲阵战术的组成部分,秦军依葫芦画瓢,强弩也如楚军那样编制在一起而非分散于全军。几个将军都认为强弩射程不逊于巫器,可当第二天清晨开始列阵,几个人瞬间傻眼,韩申则是汗流浃背。

    白鹿塬上,居高临下的楚军炮兵的第一发试射就打在了灞水东岸。炮弹不是落在河畔,而是落在距河畔外五十多步的官道上。在官道上砸出一个凹印后,炮弹又弹了起来,击中一名秦卒的胳膊,这才落地滚动。

    “射程几步?”赵政看着炮弹落下的地方发呆,愣了好久才问。

    “禀大王,”没人敢搭话,只有卫缭。“此当有七百步。”

    “七百步?”七百步是秦军巨弩的射程,卫缭只敢答七百步。

    “然也。”卫缭说七百步,其余诸将跟着同意。赵政狐疑的看着落弹之处,又看向土塬边缘的楚军巫器,久久不再说话。

    即便昨日失利,秦军依然有四十多万人。此时秦军已经开始布阵,任何大范围的调整都会让楚军有机可乘。即便有错,也不得不一错到底,更何况击败楚军,除了肉搏之外别无他策,调整又能怎么调整?

    风和日丽的夏日清晨,一天中这个时候最为凉爽。从灞水东西流向的上游,到南北流向的下游,长达五十多里的河道上布满了舟楫搭成的浮桥和强渡护城池的转关。‘l’型的灞水被这些桥梁分割成了一道又一道短河。在军官的催促下,成列成列的秦军排着密集的长队奔过这些浮桥,他们一部分背靠灞水列阵,一部分开始登塬。

    布置在白鹿塬上、塬下(辋川水以西)的楚军炮兵无法阻止这样的抢渡。在车辆驶出辋川之前,楚军只能采取守势而非攻势。白鹿塬长有六十多里,宽大约十五里。楚军只有十二个半师,既要保护辋川谷口,又要占据白鹿塬,根本就守不住整个土塬。

    现在布防的区域,也不过是辋川口两侧(东侧只据守山峰),以及白鹿塬南端。从辋川口到白鹿塬下有六里,秦岭余脉在这里形成了数个山岭,陶峪水以及一道无名山溪流淌而过,这里海拔与蓝田城相同,又是辋川至白鹿塬的咽喉,故而全军一半的火炮布置于此。

    白鹿塬上,东侧楚军只占据了大约八里左右的阵地,恰在蓝田城之上,昨日阻止秦军陷士夜袭的钜丝网还在,一堆一堆的陷士尸体纠缠其中,身上的羽箭已经回收。

    最后一道防线在塬的北面。这有一道东西走向不太深的沟壑,但相比东侧百余米落差的高塬,幕府谋士相信秦军必然聚集于白鹿塬北面,再由北往南推进,将楚军往秦岭方向挤压。所以这里布置了四个师,加上辎重后勤抽调的一万多力卒,整条防线接近四万人。

    白鹿塬宽约十五里,楚军北面只防守了八里,也就是一半,这主要是因为狭长的白鹿塬又被塬上的长水(今鲸鱼沟)纵贯。这条’v’型的深沟长四十多里,平行着灞水和水,将整个土塬一分为二。虽然从水可以进入长水,但长水两岸丛林密布,并不是一个好的突破方向。

    楚军的布置中,借着山势,息师、唐师、西阳二旅,两个半师负责防守六里长的塬下;鄂师两个师、郢师第四师,加上数千名后勤力卒防守塬上东侧;期思、弋阳、新蔡等师旅所组成的中军加上万余力卒,防守北线。郢师第一、第二、第三三个师,以及妫景率领的骑一师作为游阙,随时对整个防线补漏。

    幕府对各师旅的要求是守到天黑,也就是悬车时分。从鸡鸣路通开始算,这足足有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七千辆马车可以出川,如果再算上夜晚,那就有十八个时辰。

    辎重后勤关乎一切,即便咸阳城就在百五十里外。只是对后勤如此的执着让楚军不得不摆出一个完全防御的阵型,秦军可以攻击塬下至辋川口一带,也可以仰攻白鹿塬东侧,更能用重兵从北面往南碾压。且一旦秦军四十多万人全部渡过灞水集结在白鹿塬北端,那楚军再想北进枳道、进逼咸阳,就要与四十多万秦军决战一场。

    越来越笨拙的楚军正在为后勤付出血的代价。因为巫器危险的射程,赵政没有登上王舟观战,他的常旗以刚才那一炮的射程为距,在灞水官道的东侧往南移动。灞水两岸的秦军这时候又像那一日那般嘶声喊叫:‘大王万岁!大王万岁……’

    几十万人的呼喊似乎要把火炮的轰鸣掩盖,加上云集的军旗、如林的甲士,楚军士气不由一滞。对此早有所预判的庄无地等人看向了熊荆,熊荆不置可否的点头,一道命令迅速下达。

    “点火!”蓝田城下,昨天就在城墙下埋入了炸药,之所以不点火,就是为了今天决战时给秦人一个目睹的机会。

    引信拆封后已经过了大半夜,谁也不能保证火药的燃速,冲车里心中没底的工兵抖着手点火,然而不顾城头秦军的箭矢。‘啊呀呀’连滚带爬的冲了出去。蓝田城内知道楚军在凿墙,城头、城内重重戒备。现在凿墙的楚军自己逃了出来,不知死活的秦卒一边欢呼一边放箭。

    太阳已经高升,正在布阵的秦楚两军士卒全都汗流浃背。战场上除了楚军悠长的炮声、秦军齐声的呐喊,再也没有别的什么声音。蓝田城上的欢呼顿时吸引秦楚两军的目光,看到身着赤红长襦的楚军士卒荆人逃跑,秦军跟着欢呼起来。

    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的楚军见秦军欢呼,正要咒骂的他们还来不及发声,‘轰’的巨声,埋在城墙下的十多吨火药突然炸响。

    听闻秦军呼声的赵政正看向蓝田城,他目光刚刚触及城池,便看见两丈四尺的城墙被火药炸上了天,跟着城墙上天的,还有刚才站在城头放箭欢呼的秦卒。这些人穿着褐色的皮甲、棕色、红色、绿色的长襦和跗注,很容易辩认。

    跟着城墙被炸上天的时候,这些秦卒来不及呼喊,等身躯抛到最高处往下落时,他们才发出凄厉的惨叫,最后砸落在坚实的大地上。

    “啊……”目睹这一切的楚军士卒挥舞着长矛,在矛与矛的敲击中,发出震骇的呼声。而后他们用剑鞘击打着矛,极有节奏的喊道:“

    万岁!万岁!大王万岁!!

    万岁!万岁!大王万岁!!

    万岁!万岁!大王万岁……”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伐谋决于庙堂,伐交行于阵前,伐兵战于郊野。

    本来爆炸的巨响和威势就夺人心魄,楚军适时再齐声呐喊,气势上瞬间压倒秦军。

    伐交失败,老成的赵勇立刻揖告向赵政:“荆人夺气,臣请大王容后再战。”

    阵战犹如两头猛虎相搏,从双方进入视线起战斗就已经开始。气势在这个时候极为重要,气势强盛的一方不需爪牙就可以将对方逼退,而气势弱的一方要想全身而退,万不能转身向后,而是要面对着对方突前几步再后退,以示自己有可战之力。

    动物世界的战斗原则一样适用于人类战争。楚人的长须、越人的纹身一如猛虎亮丽的皮毛,这些都是助长威势的装饰,为的就是要让敌人胆战心惊,不战而退。此刻两军伐交,秦军完败,秦卒被楚军夺气,他们说不定正瑟瑟发抖,尿湿跗注。这时候进击,必然大败。

    赵勇老成谋国,赵政正想听从时,卫缭却指着蓝田城道:“已不及也!”

    爆破过后的蓝田城泥尘未散,成列成列的楚军就从数丈宽的爆破口涌了进去。正如赵勇所想,城内的秦军正瑟瑟发抖,一些人还尿湿了跗注,眼见荆人猛虎般的扑来,没吃早饭的他们一部分因为低血糖当场昏厥。剩下的人也好不到哪去,举着戈戟的手全在发抖,上了弦的单臂弩怎么射也射不出箭。混乱中有人扔下兵戈逃跑,余下的人跟着丢弃武器疾逃。

    为了防止楚军攻城,昨夜蓝田四门全部堵塞,只在城东留下一扇偏门。然而大门后皆有十数根植木,这些植木没有半个时辰根本打不开。轰隆一声楚军就杀了进来,城内士卒根本来不及打开偏门。

    蓝田城内全是喊杀,但因为城墙的阻隔,秦军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何事。他们只看见城墙上的秦卒没头苍蝇般的乱跑,跑着跑着就跑下了城墙,可一会又狼狈的跑了上来,被十几个楚卒疾追。城头如此,城内如何完全可以想象。

    “臣以为若要振作士气,当守住蓝田。”卫缭建言,带着无奈。

第六十三章 中计

    阵战交兵是一门技术,战前伐交则是一门艺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火药的威力让秦人惊骇,全军夺气,现在楚军又把战斗的焦点引向蓝田城。蓝田城重要吗?对秦楚两军而言都不重要。

    从东侧进攻白鹿塬,秦军要仰攻一里的距离,士卒不穿甲胄攻上去将被楚军单方面屠杀,士卒穿甲胄攻上去……还没有上去自己估计就要累倒或者被楚军的重矢所伤。

    秦军真正明智的进攻方向是北面。兵力单薄的楚军无法阻止秦军从北面登塬,秦军可从容列阵,往南进逼。那道浅浅的沟壑不是什么障碍,几丈高的城墙秦军都要拔下。

    真正可虑的是白鹿塬被长水纵贯分割,一时间秦军无法绕过长水(这需要走五、六十里),列出的军阵宽度有限,只有等明天秦军绕过长水,出现在长水以西,那楚军就完全被包围了。长水源出秦岭余脉,越往北水道越宽、越深,可在南面源头是很好跨越的。

    至于赵阳等人一心想进攻的塬下辋川口,这确是楚军的咽喉,一旦攻占楚军后勤切断,即便不败亦要撤军。问题是天下人只有秦人聪明,荆国大司马府的谋士、荆王的将率全是愚夫?全都是买椟还珠白送的?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不会重重设备?

    一夜未睡,卫缭将秦军整个作战计划想的极为通透,他是力劝赵政从北面登上白鹿塬,奈何赵政不听,不北上反而南下,他要亲眼目睹赵阳率兵进攻辋川谷口。

    如果说这是秦军的失策,那将战争焦点引向毫无意义的蓝田城就是楚军幕府谋士的高明。

    任由楚军占领蓝田,本就被巫器夺气的秦军士气将会更加低落,可要抢夺蓝田,就要派出精锐的士卒全面抢攻。而这些士卒本来是可以进攻辋川谷口或者土塬之北。

    精锐士卒损失之外,失去的还有时间。昨夜鸡鸣时分辋川口不再听闻雷鸣轰响,这意味着楚军已经凿开了辋川口,大量大量的辎重、粮秣、车辆正从辋川口涌处。两军争夺的焦点如果是毫无价值的蓝田,自然会延误阻拦楚军的输运。

    卫缭洞悉其中的厉害,可洞悉也没有办法改变现状。他即便不建议赵政守住蓝田,年轻气盛的赵政也会命令杨端和夺下蓝田。

    卫缭无奈,白鹿塬上观战的庄无地等人脸上忍不住笑起,熊荆也在笑,但是笑容淡淡。他仍然没有从昨天的挫败中回过劲来,他现在有一种恍惚,以至于每想一件事、每做一件事都会刻意审视自己:是不是还在用庶民的思维思考问题?是不是仍然以成败得失衡量一切?如果是,那就是下贱的。

    他心里的下贱并不是什么贬义词,下贱没什么不好,身为庶民,不考虑得失又要考虑什么?但对君王来说,仅仅考虑得失成败那就不应该了。

    熊荆淡笑,心中舒了一口气的庄无地向他告退,熊荆叫住了他:“将战至何时?”

    “或战至日中。”庄无地答道。“又或秦人陷士登上城头,全军士气大振。”

    “噢?”熊荆微微错愕。他现在才记起这些话庄无地此前说过。将战斗的焦点引向毫无价值的蓝田城,目的当然是为了拖延时间。每拖延一刻,就有几十辆马车从辋川口出川。

    谋士们巴不得蓝田争夺战越打越烈,在熊荆的理解中,这就是一场缩小版的凡尔登战役。一个毫无实际意义只为争口气的战役,为此双方死伤上百万人。

    “歇息吧。”熊荆点头,示意庄无地退下去休息。“卿等之谋,甚善。”

    楚军一直在前进,幕府内的谋士、法算、天文、地理几天几夜没有睡觉,庄无地困倦佝偻的身子听闻熊荆的表扬立即直起,他再向熊荆揖礼,带着喜悦退下。

    “秦人中计也!”淖信只负责情报,他仍然站在熊荆身边。

    “未必。”白鹿塬下,未着盔甲的秦军陷士渡过灞水行向蓝田城,而在灞水上游,渡过灞水的秦军已在灞水南面列出一个宽大的军阵,等待进攻的命令。

    这支秦军安静跽坐,与那些被爆炸吓破胆的秦卒显然不是同一类人。也许,秦将是要等秦军拿下蓝田城才会命令他们往辋川口推进;也许,秦将不会等待蓝田那边的结果,只要舟师在辋川水上假设好浮桥,就会命令他们前进。

    当然,熊荆对他们并不担心,他真正担忧的是北面和西面。北面因为路程远,秦军还在集结列阵,一旦列阵结束,他们就会像压路机一样压来。再就是长水以西,如果有一支秦军冒险强渡长水,从西面迂回,那楚军就被动了。

    白鹿塬上,熊荆环视整个战场,这时候蓝田城又传来欢呼攻入蓝田城的士卒找到了赵政昨日丢弃的王车,他们兴奋的想将它从爆破口推出来,作为自己的缴获炫耀。怎奈爆破口并不平坦,这辆坏了轴承的空车被卡在破口处,怎么拉也拉不出来。

    王车的出现再度让楚军士卒兴奋,王车五彩,这是君王的座驾,而秦军又是一阵气歇,赵政脸上一片火辣,他有一个秘而不宣的忌讳:自己的东西禁止妻妾、近侍翻动,自己的心思更禁止臣、官吏揣测。这种行为不是让他觉得冒犯,而是让他觉得不安全。

    眼下楚军士卒将他的昨日遗弃的车驾推出,他瞬间色变:“传令杨端和,夺回王车。”

    “大王……”听闻赵政的王命,卫缭一惊。

    “大王有命,夺回王车!”王命很快就传出去了。

    “大王有命,夺回王车!”很快,王命就传到了灞水以西、传到夏阳这些陷士的耳朵里。

    昨夜夜袭失败,因为夏阳的救援,十八人的陷队只损失了五人,这是所有出击陷队中损失最少的一支。饶是如此,活着的十三人仍旧有罪。他们必须砍下五颗荆人的首级,这笔帐才能抹平。现在,不过小歇了一些的陷士又被派上了战场。

    “王车?”昨天下午被黑须笑话,要他洗净屁股的甑不明所以。因为城墙的掩护,陷士们看不到城南的王车,只能看到蓝田城头迎风招展的荆人军旗白色的通帛上绣着一只三头彩凤,甑不解那表示什么,他只有一种念想,要是荆人也有三个头多好,这样杀一人就有三颗首级。

    “乃大王之车也。”云梯车还在过河,这时候军吏正发放酒水。从大楚新闻上学了点包扎救护之术的夏阳正在帮黑须包扎伤口。“昨日大王出城,王车失于城中,今恐为荆人所得也。”

    “如此说来,夺回王车无有首级?”甑满脑子想的都是首级。

    “无有。”夏阳答话,建鼓猛然敲响。身着重甲的秦军士卒已列好阵势,他们不再等待云梯车攻城,而是转向城南,去抢夺大王的王车。

    陷士的性质实际是轻步兵,因为不着甲胄,所以伤亡率极高。他们的作用首先是疾攻,不着甲可以快速调动,其次则是配合军阵中的重步兵作战,掩护他们的空档和侧翼,攻击敌军的破绽。

    怎奈秦军战术深受军功授爵制度的影响,为了抢首级,士卒惯于散阵相斗,原本应该辅助重步兵作战的轻步兵因为不着甲跑到了前面。这才成了张仪嘴里的‘秦人捐甲徒裼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

    对韩魏之军可以散阵争抢首级,对楚军那就只能结阵而斗了。鼓声中,黥面带着本队十三人站在了甲士身前,诸人一边仰头灌酒一边等待出击的命令。

    “攻!”没多久阵列后方的百将就厉喊,宽大约一里,纵深达七十行的军阵开始向南前进。

    ‘轰’塬上传来炮声,因为隔着蓝田城,这发炮弹带着凌厉的呼啸,从众人头顶飞过。此前,因为蓝田城的掩护,他们并未遭到楚军炮火的肆虐,往南前进就不同了,三万多名甲士、三千多名陷士将全将暴露在楚军的炮口之下。

    “放!放!”白鹿塬上硝烟弥漫,两个营的炮兵早就放列以待。秦军还未走出蓝田城,炮长就开火试射。一发接一发的炮弹飞出,远一些的落入灞水,近一些的打在楚军阵前。

    雷鸣的骇响、呼啸的炮弹,哪怕明知道炮卒打得不是自己、炮弹只是从自己头顶飞过,列阵等待亲近的士卒手心、背心也全是汗,有些人还尿了裤子。

    刚刚走出蓝田城掩护的秦军未能领略这种恐惧,一发三十二斤的炮弹就从夏阳身后掠过,落地后再缓慢的弹起,击穿排列整齐的整个横队。

    夏阳因为同袍的保护被留在了后面,但这种保护差点要了他的命,掠过的炮弹距离他不过数尺。他什么也不知道,直到被喷了一背的血。回头看时,才见身后那些甲士开膛破肚的倒在地上,花花绿绿的肠子和内脏流了一地。

    他的头皮当即抽紧、发麻,嘴里想喊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这时另一发三十二斤炮弹也找准了这个角度,缓慢的弹跳中,炮弹再次横扫秦军长达四百多米的队列,留下一地的断肢残体。

第六十四章 全军

    如果说荆弩的攒射勉强能够接受,那火炮打出的血沟就让人不忍目睹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十五斤炮击中秦军队列,只能击倒、击伤十数人,但三十二斤炮如果角度合适,却能纵贯整个横列。炮弹从一些人的头顶跳过去,但凡是炮弹跳跃过程中触及到的肢体身躯,尽数折断破裂。

    来的全是秦军精锐,熊荆从望远镜里看到一发三十二斤炮弹打破一名持铍锐士的脑袋,飞溅出来的鲜血和脑浆好似砸碎了一瓶豆腐乳,让人一阵反胃。他强忍着不适,想知道这些秦军精锐什么时候崩溃,塬下已有人疯疯癫癫的又窜又跳,嘴里大喊‘巫器、巫器……’

    一个军官立即上前将其斩杀,然而炮弹的呼啸中,阵列已经乱了。后面有军官短兵拦着,于是士卒就往前跑,往灞水里跳。临阵脱逃是死罪,夏阳呆在那不敢跑,有人拉了他一把,他才不知觉跟着人群跑了起来。

    此前赵政脸色发青,现在赵政脸色则发黑。最精锐的秦军还未交锋就被击溃,将率控制不知士伍,他们全都有罪!

    “臣以为我军当纵列以进也。”卫缭与赵政一样,眼睁睁看着秦军被击溃,可他不是气愤,而是看出了一些名堂。秦军横列南进,一列有四百多卒,巫器打中一次就要死伤几十人、上百人,如果以纵队南进,队列宽度只有七十多卒,巫器打中死的人会少很多。

    “臣以为不然。”诸将都已经渡过灞水,率领后军的赵勇还在赵政身侧。“纵队而进,阵宽三百步,巫器易击我也;若是横队而进,阵宽七十步,巫器难击我也。”

    这是命中率和杀伤率的问题,只是两人拿不出具体的数字,只能以空对空。

    “此当如何?”楚军又在欢呼、甚至在欢笑,无所不能的雷神又帮他们把敌人打得大败。

    “臣以为……,荆人巫器沉重,输运不易,若是能从塬上疾攻,或可克之。”卫缭坚持着自己塬北为主攻方向的观点,“且当弱卒在前,精卒在后。”

    巫器的杀伤实在恐怖,和秦人一样现实的赵政不再提抢回王车的事,他只问道:“若是塬上荆人也有巫器,当如何?”

    “我军强弩不及巫器,唯有士卒疾冲,死不旋踵,或能近其身,破其阵。”赵勇答道。水之战后,他日日夜夜都会回想起当时的细节,然后与赵阳、韩申等人设想破解之策。

    秦军虽有射程达七百步的巨弩,可巨弩上弦需要半个时辰。军中那百余具强弩射程不过五百步,只及巫器的一半。这只是射程,不是杀伤射程。赵勇能想到的办法就是疾冲,既然对善用弩的韩人秦军可以一冲到底,对楚军为何不能?

    “若不破,奈何?”赵政并不觉得疾冲有效,荆人巫器委实可怕。

    “臣以死相谢!”赵勇浑身一震,如此揖道。

    “不可。”赵政连忙摇头。他依靠楚系外戚清洗吕不韦一党,接下来要清洗楚系外戚只能依靠赵氏宗族和老秦贵族。秦国政制不需要维护楚国政制中封闾誉士与芈姓贵族之间微妙的平衡,秦国政制是打地鼠,谁冒头就打谁。

    高个子打下去了,矮个子又变成了高个子,于是接着打。只有当所有地鼠都死光,王权才能稳固。但这种稳固也是暂时性的,一旦哪位君王怠政懒政,使朝廷近臣、都外豪强得以趁机趁乱做大,王权又会不稳固。赵勇是不可以死的,因为赵氏将帅已经死了不少了。

    “或可令让赵阳一试。”赵勇不明白日后自己也会变成高个子,他被赵政的关怀所感动。

    精锐秦军不过二十万,前日十万归于蒙恬,五万归属赵成,最后五万归属赵阳。十万、五万、五万、这些多是虚数。六百里疾奔而来,掉队的士卒足有三、四万人之多。驻守白鹿塬的赵成实际只有四万多人,被击溃后这些士卒收拢后由杨端和指挥。

    今日这些士卒再溃,剩下的精锐也就只有赵阳的四万人和蒙恬的八万人。赵勇觉得如果要试,应该人让赵阳去试,毕竟赵阳上次已经通晓了巫器的厉害。

    “大王甚不可。”卫缭道。“赵阳之军为辋川水所阻,其军士卒如何疾冲?臣以为当在塬上疾冲,塬上也不需转关浮桥。”

    “然塬上有沟壑,荆人又设钜丝网。”赵勇摇头道。“我军亦不可疾冲。”

    天亮到现在,楚军什么情况秦军大多尽知,塬上北面的楚军据沟壑布钜丝网而守,实际并不比赵阳所部便于进攻。卫缭无言以对时,一个人告声揖高:“臣,有一计可破荆人。”

    “你……”赵政闻言还很高兴,待看到是谁脸便沉了下来,这是卫缭推荐的章邯。“言之。”

    水一战章邯未能擒杀荆王,赵政对他十分失望,以至怀疑他编造巫器之说推卸责任。巫器早就证明是真的了,可他对他的坏感仍未消失。

    章邯当然知道赵政厌恶自己,但消除这种厌恶的办法就是成功一次。他道:“荆人坚甲利兵,又有巫器,猛雕夜飞以相避,野兽长啸以趋远,其锋莫撄、其势不挡……”

    以纵横家的口吻,章邯夸张的说起了楚军的优势,赵政听的脸色又开始发黑,心里为他捏把汗的卫缭正要清咳提醒时,章邯一口气说完再道:“然则,荆人非不可破也。”

    “如何破之?”赵政有些厌恶的看着他。

    “以兵甲、我军弗如也;以战阵,我军弗如也;以巫器,我军无有也……”章邯继续论说,终于,在赵政耐心耗尽的前一刻,他道:“然我军士卒多矣。蒙将军率军攻之,不胜也,赵将军率军攻之,亦不胜也。既然我军士卒多于荆人,何不全军攻之?”

    “全军攻之?”不说秦军士卒,包括秦军将率、秦王赵政,刚才也被楚军夺气。夺气就会产生楚军可畏的潜意识,这种潜意识让人只看到楚军的优点,然后一门心思设法去克服这些优点:楚军坚甲利兵,我军也该重甲锐兵;楚军战阵犀利,我军当加厚战阵,多留后军;楚军巫器无敌,那我军当大造巨弩、疾速而冲……

    战争如果这样进行,那就跌入庄无地这些幕府谋士设计好的圈套。一样一样的比,秦军样样不如,只会越打就越没有信心,越没有信心就是越缩手缩脚,然后一天就过去了。

    要跳出这个圈套,就要发挥秦军人多的优势。从塬北到塬东,从塬东到塬下,二十四里长的阵线只要全面发起进攻,兵力不足、疲于奔命的楚军总会露出破绽。对付楚军这样的敌人,战不要往小里打,而是要往大里打,规模越大,胜算越大。

    “善!”‘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这道理不说不破,一旦说破瞬间便可领悟。赵政的眼里连放光彩,他含笑看着章邯,称善后继续道:“此善之善者也!”

    见自己进谏有效,章邯趁热打铁,再度揖告:“破荆军如此,破荆国亦如此也。臣已有破荆国之计,当择日献于大王。”

    “此战之后,寡人愿闻章卿破荆国之计。”赵政对章邯的称呼立变。“传寡人之命,全军速攻荆人。”

    太阳越升越高,天气越来越热,站在白鹿塬上的楚军惊讶的发现秦军正在全线调动,原本满脸喜色的将卒神色逐渐变得凝重。几十里灞水,四十多万秦军空营而出,渡过灞水沿岸列阵。这是大规模进攻的征兆,只有大规模进攻,才会排出如此绵延的阵势。

    “秦人欲全军攻我也!”淖信也明白了秦军的意图,嘴里惊道。

    “禀大王,已是隅中,再有一个时辰便是正午。”斗常既是军司马又是武将,他没有去休息,而是坚持站在塬上注意秦军的一举一动。

    “你是说……”庄无地等人精心设计了圈套,希望将战争局限在某一个点、或者某一段。秦军谋士也不是傻子,不管早晚,他们总会看穿这一点。

    “然。”斗常点头,幕府谋士不可是有一计。

    “诺!”熊荆答应了一声,斗常闻声立即传令:“传令:炮卒推进。”

    站在高处的令兵挥舞令旗,早就在塬下息师阵地等候的炮兵迅速出阵,斗蜃率领两个旅掩护着他们前进。塬上暂停轰鸣的火炮急急上架,对准赵政的常旗移动。

    秦军的动作楚军一目了然,楚军的动作秦军看不到塬上的部分,塬下的部分也是一目了然。最开始没什么人注意斗蜃两旅的调动,可当他驱散列阵于灞水西岸的秦卒却并不前往蓝田城时,连赵政也开始看向这支两千人左右的楚军,想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赵政身边的将率谋士全在观望楚军,只见这支楚军就驻留在灞水西岸,龙马挽曳的巫器并排而列,有十六具之多。这些都没什么,最奇怪的是楚军在巫器之后支起了乌幕,一干人躲在乌幕后面。

第六十五章 明日

    常旗下的将率、谋士全都在奇怪灞水对岸的楚军乌幕,有点明白楚军要干什么的卫缭倒抽一口冷气,整个人像坠入了冰窟,三伏天的酷热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加疾喊道:“荆人欲攻我也,臣请大王暂避!”

    卫缭话音刚落,乌幕里就冒出一些未着甲的楚卒。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们数人一伙,手上抬着一个大木架子,木架上绑着一排一排刚刚宰杀去毛的肥羊。十六具巫器这时也开始轰鸣,射出的铁弹带着巫鬼之力,竟能在水面上疾飘,它们猛击在秦军战舟上,将整艘战舟打了个对穿。

    这还没完,击穿战舟的铁弹一直向赵政所立之处飞来。塬上开炮可以打过灞水,塬下高角度开炮则能打到后军阵后,赵政现在站立的位置。

    “大王速走!”近侍将率疾呼,刚才发生在蓝田城南的那一幕又发生在卫卒身上。赵政这时正站在戎车上观战,铁弹呼啸间赵高等不及他下车,从他身后背着他便往后疾跑。

    楚军巫器轰击大王,常旗下满是混乱。赵政的常旗等于是全军的旌旗,随着他的避走,未曾忘记职责的旗卒举着常旗跟着他避走。列阵于灞水西岸的秦将秦卒见状打骇,这时候建鼓声猛响,塬上楚军已经举着夷矛冲下来了。

    “杀!”除了郢一师继续作为游阙,其余两个师连同防守白鹿塬东侧的两个鄂师呐喊着冲杀下来。蓝田城以北,塬上塬下也就四百多步。趁着秦军失神之际,冲下土塬的楚军势不可挡。交兵后冲矛不到三排,秦军就溃散到了灞水东岸。楚军矛卒冒着战舟射出的箭雨追着他们杀过灞水,只待赵勇率领的秦军后军上前,他们才在收兵的钲声中退回西岸。

    正在灞水上架桥的楚军工兵听闻钲声,只好解开架设到一半的浮桥,浑身湿透的他们抬起羊皮筏撤回己阵。塬上准备冲击敌阵的妫景也不得不下马,浮桥本来是给他准备的。

    “大王,臣可击秦也!”妫景冲到熊荆面前急道。

    “不可!秦军仅卫卒阵乱,后军丝毫未乱。”睡好一觉的庄无地代熊荆答道。他虽然错过了最精彩的一幕,但整个计划他早已了然于胸。

    “后军?”妫景满脸不愤,他如果率领骑兵渡过灞水,不说击杀秦王,即便不能击杀秦王,也能焚烧秦军的辎重粮草。

    “不仅后军,你看那是何军?”秦军后军上前补阵,稳住了秦军的阵脚。后军上前补阵,刚才看不到的秦军骑兵此时显露出一角,那不是几千人,那是上万人。妫景惊讶间,熊荆再道:“马裤之谜,必要谨守!”

    楚军骑兵都是龙马,不是说楚军骑兵打不过秦军骑兵,而是在这样大战斗中,任何一名牺牲的楚军骑兵如果没有抢回尸体和鞍具,都可能会被秦人发现马镫的秘密。熊荆已冒了两次险,他不想再冒第三次险。

    “万岁!万岁!大王万岁……”楚军士气到达了顶点,急退数里的赵政则恼怒到到了极点。赵高把他放下来的时候,他一脚将他踹倒,抽剑就要一剑斩杀了他。

    “大王剑下留人。”其他人看着,唯独卫缭喊了一句。赵政本就不怎么想杀赵高,被他一喊剑重重插入土中,无比憋屈的大吼道:“寡人不惧荆人!寡人不惧荆人!寡人不惧荆人也!”

    幸而不死的赵高连忙趴在他脚下哭道:“小人有罪、小人该死!小人有罪,小人该死……”

    “哎……!”赵政一声太息。生于邯郸质宫的他从小就缺乏安全感,可小时候再怎么缺乏安全感,他也是秦国大王,他岂能临阵而逃?他心里是很不服荆王的,凭什么荆王能做到的事情,他就做不到?凭什么荆王不畏战死,他就畏惧战死?!

    想到这他越来越恨,横跨两步抽出那把剑又要把赵高砍了,卫缭再道:“大王且慢!赵高曾救大王数次,便不能将功赎罪否?大王若在意军心,使人相告即可。”

    “军中自有律法,若是不杀,如何信于三军?”章邯莫名的插了一句。

    “大王不杀赵高,乃大王仁也。荆人巫器肆虐,赵高救主,何罪之有?”卫缭仍然为赵高说话。“且荆人巫器可射如此之远,谁人知晓?后军已稳住阵脚,我军又未大败。今大王不该杀赵高,而当立于高处,以稳将士之心也。”

    卫缭早就知道楚军巫器射程极远。只是他没想到能击射那么远前膛炮时代,射程并非火炮的重要指标。前膛炮发射的是实弹,实弹依靠地面不断的反弹跳跃杀伤敌军。最合适的炮击角度是在五度到十度之间,这样打出去的炮弹才会连续跳跃,持续造成杀伤。

    如果角度增加到四十五度理论最大射程,那炮弹落地后就是一个坑,根本不能跳跃。五度炮击和四十五度炮击,两者射程相差几百米上千米,秦军不知射程达变化情有可原。

    “大王勿忧。荆人善先,此其先声夺人也!”赵政登上高处,秦军将卒终于安心。担心他别有想法的章邯抓住机会继续进言。

    “何谓先声夺人?”赵政不解。他只觉得自己退的狼狈。

    “此荆人惧我全军而攻也。”章邯拿准了楚军的脉搏,说的头头是道。“我军全军而攻,必要展开阵势,故而荆人速速攻我一点,使我必救。我军若救,便不能全军而攻。此兵法所云:致人而不致于人者也。”

    “那当如何?”冷静下来的赵政回想刚才的局势,确实是这个道理。一旦摆出全面进攻的架势,楚军就会猛攻一点,这一点必然是自己的必救之处。刚才以巫器相击如此,荆王率大军攻咸阳也是如此,这一切都是为了‘致人’。

    茅塞顿开的赵政看着章邯。兵法他当然也读过,但用兵法来解读眼下的战局,即便是一些百战老将,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今日我军已疲,臣请大王明日再战。”经过刚才一番折腾,现在已经是小迁时分。再战当然可以,但再战对秦军并不利。

    “明日?”赵政看着白鹿塬上那面飘扬着的三头凤旗,心有不甘。

    “然也。只能明日。”章邯道。“明日我军方可在旦明前列阵,天明后全军速攻荆人。”

    “明日不及也。”卫缭道。“今夜荆人便会北进枳道。”

    “蒙恬将军率十万人于灞上严阵以待,荆人如何北进?”章邯问道。“难道荆人将渡长水?”

    蒙恬驻军白鹿塬,然而这只是白鹿塬东边的一半,长水西面的那一半并未驻军。如果楚军能渡过长水,那就能顺着长水北进枳道。说完此言章邯再道:“臣愿领一军驻守长水以西,若荆人北进,誓阻荆人。”

    秦军鸣钲全线收兵时,白鹿塬上一片欢腾。炮兵几炮就吓得秦王疾逃,塬上冲下的矛卒又如猛虎下水,将秦军打得大败不敢再战,这样胜利怎不能让人狂喜?

    楚军不害怕吗?战前看到秦军有几十万之众,营帐连绵几十里、上百里,说不怕自然是假的,但很快他们就发现秦军不过是块豆腐,一碰就碎、一击就穿,这样的秦军不要说五十万,就是一百万也不是自己的对手。

    将卒欢腾,熊荆也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天黑之前,运输辎重、粮秣的车辆就能全部出川。夜间或明晨拔营而去,那战争就将转为自己所熟悉的模式:通过不断的运动拉长秦军的行军长径,然后各个击破。说不定真能在这个月彻底解决秦国问题。

    幕府之内,各师旅将率汇集一帐。这当然不是庆功,而是商议明日的行动。架桥渡过长水、水,那是工兵的事情,诸将所关心是辋川口。

    己军北去,辋川口守还是不守?不守,秦军肯定占领,截断自己的归路,如果己军没有击败秦军,又或战事陷入僵持,很可能会无路可退;而如果守,那留下几个师?留多了,本就只有十二个半师的己军兵力将更少。留少了,到时候又担心守不住。

    “臣愿领鄂师据守辋川,以待大王返。”鄂乐不出意料的道。

    “哼!”有人冷哼。然而鄂乐率领的是自己的士卒,一些话真不好说。

    “鄂师第三师、随师已奉命行往辋川口,既有两师,何故再留两师?”成通道。“鄂君如此惧秦?”

    “臣不惧秦人,臣只忧心大王。”鄂乐揖向熊荆。“我军北去,若秦人不与我战……”

    “我军北去欲拔咸阳,咸阳乃秦人之国都,秦人何以不与我战?”潘无命道。

    “若秦人不救咸阳……”鄂乐追问。

    “那我军便拔下咸阳!”妫瑕大手一挥。

    “然拔下咸阳又如何?”鄂乐还是问。“秦王身在秦军之中,拔下咸阳秦王薨否?此徒增秦王之恨而已。

    大王,臣之舟队通行诸国,亦入关中。秦人非楚人,秦军若攻郢都,楚人必救之,然楚军攻咸阳,万不可以己度人,以为秦人必救。”

    “秦人不救咸阳,那便拔下咸阳!”熊荆不动声色。实际他心里也是不安,出辋川后,他就开始恍惚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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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楚帝国介绍:
公元前241年(秦王政六年),关东五国最后一次合纵攻秦失败,败亡之势已无可挽回;
降生于楚国王宫的熊荆,身不由己的卷入这段六王毕、四海一的历史。
*
诗与书,礼与乐,八百载璀璨文明;
战与火、铁与血,两千年尘封故事;
先秦与现代、天下与世界,全然不同的人类上古史。荆楚帝国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荆楚帝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荆楚帝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