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妄为
商密是以前的国,通若(或箬),若敖氏和昭氏、庄氏一样,以溢为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溢是周人的习俗,楚人习惯称强者为敖。若敖氏之始祖就葬在都城外,故称若敖。
昨天拔下商密后、甚至在拔下商密之前,成通、斗常就在准备先祖的祭祀。清晨,北路军后续十一个师、以及配属的辎重部队正从临品出发,行往商密;城外通向若敖王陵的道路正在清理,一个说不清是好是坏的消息从北面传来:若敖独行率领的随师已拔下荆紫关。
“此妄为也!”成通先是惊讶,而后脸上全是怒容。
“此事甚大,我以为当报于大王。”斗常也是连连摇头。他既担心随师拔寨失利,又担心随师真拔下了荆紫关。现在结果既然是后者,就只能往宛城通报了。
“报于大王,大王必怒。”成通不无担忧的道。“可知秦军行至何处?”
“昨日通告,言秦军前军已至安邑。”斗常想了想,说起秦军的行程。“以其行程度之,今日当从虞板道南下,于茅津渡渡大河。”
秦军起程晚,走的也不算快。大河以北的行程,大司马府测算为一千零七十里,到安邑是九百七十里。这九百七十里,走了十四天,每日大约推进七十里。
这个速度高于此前推算的每日六十里,但这九百七十里,大部分都是平原地带,也就垣县(今垣曲县)到周阳(今闻喜县)这一段需要翻山。安邑南面的虞板道、渡河以后出崤山的数百里全是山路。这些地方城邑稀少,道路狭窄,一些地段每日走三十里都难。
斗常说完见成通脸色逾坏,不由道:“子孤拿下荆紫关也好,秦人阻塞丹水十数里,我军要想清塞通航,也需要时日。”
“他这是肆意妄为!”成通不想听斗常的解释。西进迟至第十九日才出发是有其他原因的。即便是在第十九日出发,大司马府的要求也是步步推进,而不是这样快速的推进。这样做的目的,自然是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
秦军从共邑驰援南阳,只有出了崤塞,进入颍川郡,距离宛城还有四、五百里的时候距咸阳最远。秦军如果想驰援咸阳,就要原路返回,入崤塞往西而去,行程超过千里。而今秦军才到安邑,安邑距咸阳不过七百里。
少三百里不说,秦军远未疲惫。现在驰援咸阳,秦军行程不过一千七百多里,但等秦军出崤塞,到了颖川郡再驰援咸阳,行程则可能超过两千四百里。而且这样被动的奔波,尤其是走返程路,士气必将大跌。随师的妄动很可能会让咸阳提前警觉。有些妄为可以容忍,有些则不能。
“速报大王,我军已下荆紫关。”成通没有解释什么原因,只是告之现状。他说完后又道:“来人!备舟。”
成通给若敖独行的妄为善后时,熊荆还在梦乡。他的心态也和宛城内外的楚军士卒一样,嫌弃秦军跑的太慢。按秦军的进度,他估计要等到第二十五日,才能离开宛城,西进蓝田。战争中等待的极为难熬,好在芈正在前来宛城的路上。计算行程,他大概能与她缠绵两日乃至三日。这两三日该怎么过是个问题。
睡梦中的熊荆抱着寝衣,头脸全蒙在寝衣里,仿佛这软绵绵的寝衣就是芈。梦中,他让芈靠着墙将**马成一个标准的一字,然后注视着她的美丽眼睛,从最上方隐隐透出静脉的小巧脚踝开始亲吻把玩,脚踝亲完接着亲吻凝脂般的小腿,再亲吻膝盖和敏感的窝……,当他亲吻到大腿腿根、美人害羞的闭目时,却被人叫醒了。
“何事?!”好好的春梦被人打断,熊荆非常不悦。
“大、大王……”便是长姜也吓了一跳,有些结舌。
“何事?”熊荆怒气稍歇,又问了一句。他没有迅速的起身,因为不便起身。
“敬告大王,成通急讯。”室外是郦且的声音,他不敢入室,担心室内床榻上有女子。
“他有何事?”熊荆起了身,不过只是坐在床侧,没有站起。
“成通言,随师已下荆紫关。”室外的郦且犹豫了一下才说出这则让熊荆不悦的消息。
“何谓?!”熊荆震惊的不再顾及什么礼仪,站起身任由下部挺立。“他为何拔下荆紫关?此前之策,攻拔荆紫关当在三、四日后,不然秦军将提早回援咸阳。”
“确也。然今晨成通急报,随师已下荆紫关。”随师的妄动郦且也很无奈,这打乱了整个计划。
攻拔商密只是表示楚军有西进的意图,拔下商密后不立即西进,咸阳又会产生侥幸心理南郡、南阳,还包括汉中(顺汉水可直上汉中),而汉中又关乎巴蜀以及黔中。秦国真要割让南郡和南阳郡,等于整个南方都要失去。
只要楚军西进的意图不明显,更确切的说只要武关还在,秦军就会继续南下,以夺回南阳郡和南郡,并解除汉中的威胁。随师虽然没有破武关,但破了荆紫关。荆紫关相当于武关的一半,只要溯丹水再行两百里击破竹林关,那武关也就无用了。
竹林关往北一百二十里,就是商邑(今丹凤县)。商邑是商鞅以前的封地,其在武关身后八十里。楚军如果到了这里,武关守与不守已没有什么必要。
而商邑是上洛(今商洛)商邑盆地的东南端,往西北走就是秦岭。丹水出自秦岭南面,霸水则出于秦岭的北面。虽说上洛过去到蓝田还有一个关(今牧护关),但关并非什么险峻关塞。武关一下,接下来基本就是直趋蓝田了。
侍从帮熊荆穿衣,他心中再无半点春梦的绮念。“当若何?”他问。
“臣……”懊恼是懊恼,可拔下荆紫关是既成事实。郦且是理智的人,既然已是事实,那就只能将错就错。“臣以为,既然如此,便只能一鼓作气,再拔竹林关。
竹林关在荆紫关两百里外,水道中段又近武关,武关水在此汇丹水也。若武关秦军南下,扼守河口,或又阻塞水道,于我大不利。唯有一鼓作气速速拔下商邑,方可罢兵。”
“混账!”寺人端来的洗脸水太热,熊荆烫的喝骂了一句。水烫,更多则是因为整个战争计划都要因此而调整。“他成通……”
接受现成事实是个非常困难的事情。无心洗漱的熊荆控制着自己坐了下来,开始冷静考虑提前拔下荆紫关会造成那些影响,该如何补救。“从商密至商邑,水路需几日?”他问道。
“如今丹水水满,一旦设毕航标灯塔,日夜兼程只需一日半,只在白日行军则需三日。”郦且答,说完他又道:“即便未设航标灯塔,从荆紫关攻拔竹林关再至商邑,三百五十里也不过五日。我军骑兵已屏绝水路要道,武关秦军知荆紫关失守,或在五日之后。
咸阳需等我军拔下商邑,才知我军已绕至武关腹背。等咸阳君命传至李信军中,已在八、九日后。此时秦军已出崤塞,入韩地也。”
既成事实下,郦且力主顺势而为,因此把秦军的反应时间说的很长。实际上荆紫关到武关不过一百五十里,斥骑一天可至,斥候走山路两天可至。秦军有飞讯,虽然传输的消息有些少,但武关失守如此大的事情,肯定会有特定的传输标记。
可以说,只要确认楚军攻拔了荆紫关,咸阳一个时辰内就会立即知晓,最多在第二日做出决策,然后用飞讯命令秦军转向。整个过程只需要三天,不会超过四天。
飞讯的出现、哪怕是山寨版飞讯的出现,对战争带来的影响也是革命性的。楚军享受飞讯带来的好处,也承受着飞讯带来的恶果。
秦军一旦转向,情况就会变成秦楚两军的一次赛跑:秦军从三川郡出发,西进救援咸阳。因为这几天秦军都是由北向南行军,接到转向命令时距离咸阳不可能超过八百里,最多也就是是七百多里。这段路程即便是陆路行军,也不过十二、三天;
楚军从商邑出发(前提是三、四日内,楚军能够前后夹击,歼灭驻守在武关的数万秦军),舟行百里到上洛,再从上洛北进,陆路行走一百五十里到蓝田,期间还要击破关。
蓝田是大战之地,最少有二十万秦军会聚集在蓝田以阻拦楚军。击溃这二十多万秦军,还要在秦军舟师的威胁下于霸水、渭水上架起羊皮筏浮桥,再走一百五十里才能抵达咸阳城下。
商邑到上洛舟行百里只要一天;商洛到蓝田一百五十里多是山路,行军就要四天,加上破关,假设为五天;蓝田再大战一天;以火炮掩护工兵在霸水、渭水上架桥,一百五十里到咸阳需时三天。这就已经是十天了,然后用最后剩下的两到三天拔下咸阳?
宛城幕府,估算完时间的熊荆看着斗于雉、郦且、庄无地、淖信等人,道:“你等以为,此当如何?”
第三十七章 受命
已是楚历六月,夏至早过,已入三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城墙环绕的宛城没有一点风,午后到黄昏这段时间异常燥热。知了不绝的叫声中,驿馆内的秦国副使芈仞正在与熊启喝酒。
祖父芈戎还在世的时候,芈氏在秦国还有些威望,祖父一死,除了留下个空爵,芈氏除了靠祖太后芈棘、靠整个楚系外戚,几乎已经没有任何影响力。封君爵位二世而收,等父亲芈昌一死,再无起色的芈氏将与黔首无异。只是谁也没想到这样渐渐没落的家族,男子无甚作为,倒出了一个名动天下的女子。
芈仞真不知道自己应该哭还是应该笑。自己的女儿秦王想娶,楚王也想娶。好在如今秦王答应,只要楚王议和,女儿就能光明正大的嫁入楚宫为后。因此他特别在意秦楚两国是否能议和盟好,唯有如此,他才是楚王的外舅,才能重振芈氏的声威。
“王弟只愿收复故地,并无伐秦之心。”芈仞不是自己人,熊启不敢对他说实话。“秦楚一旦议和盟好,王弟便要加冠……”
“加冠?”芈仞奇怪道。“荆王尚不及二十,如何加冠?”
“天子诸侯十二而冠。”熊启说着说着哈哈笑起。“再说儿美甚美甚,王弟甚急甚急。”
熊启是过来人,他看着赵政长大,知道年轻人的心思。芈仞听闻笑声心里和是不适。女儿是父亲的宝贝,女儿不管嫁给秦王,还是嫁给楚王,他都不舍。
“然则,”熊启转折了一下,“楚国之事非决于王弟,乃决于郢都正朝。若郢都正朝执意伐秦……”
“如何?”芈仞急问。女儿嫁谁都是嫁,可秦楚是否能议和关乎芈氏的命运。
“那便议和不成,战事再起。”熊启再无笑容,只有凝重。这种凝重在旁人看来是忧心战局,实际他忧心的却是秦国的未来。熊荆攻入咸阳后,废赵政、立扶苏,他将成为秦国的相邦,一直扶持扶苏到他加冠亲政。
这样的秦国将发生大变:在内,将会尽去官吏、清楚奸人,并将郡县封给赵氏宗族和秦军中善战的将率;在外,那就是与赵、魏、韩、楚重新划割边界。
与赵国以太行山为界并无问题;魏韩两国则有些麻烦,主要是崤函谷道。楚国不介意秦国保留河东之地,但必须交出崤函谷道,最大的容许就是保留桃林塞(今潼关)。桃林塞以西归秦,桃林塞以东归属韩国或魏国。
与楚国的边界是最麻烦的,熊荆认为朝臣很可能会以秦岭作为两国分界。在东面,那就是上洛以南归楚国,西面的汉中、巴、蜀、黔中、巫等五郡不再为秦国所有。楚国实际上也是取上洛以南的南阳郡和汉中郡,巴、蜀、黔中、巫郡以及包括楚国自己的苍梧郡、旧越地,都会交给战争中有功的越人部族。
如此下来秦国能保留的地方由西到东,分别为陇右郡、北地郡、内史(关中)、上郡、河东郡、上党郡、以及河东上党北面的太原郡。上党和太原此前属于赵国,河东以前属于魏国。秦国势弱,赵魏两国休养生息后必然再起战端。
不过这都后来的事情,赵魏两国如果合力攻秦,楚国必会干涉,因为这将破坏列国均势。熊荆相信只要控制了火药和火炮,天下诸国必然对楚国俯首称臣。窝里斗已经太落后了,诸国应该坐着海船出去,到殖民地去斗,这才是正经事。
昨日晚间,酒喝多了的熊荆描述起了战后的世界,那不是争夺天下的战争,那是争夺整个世界的战争。他为此还未秦国惋惜,并认为秦国必须死死占据河东郡,因为只有占据河东郡最东端,秦国的海舟才能从黄河进入大海。
熊启一开始凝重,想到熊荆描绘的无奇不有的海外世界又渐渐微笑。芈仞被他那句‘议和不成,战事再起’吓了一跳,就要说如果议和不成,芈氏全族恐怕会论罪罚为鬼薪有人已经这样威胁过了,最后看到熊启笑起,便把到了喉咙里的话咽了下去。
“禀告秦使,大王有召。”一个皂衣谒者站在室外揖告道,熊启和芈仞闻言立即起身。
“局势有变,我楚师昨夜已拔荆紫关。”至幕府后熊荆开门见山。“不佞将不与秦和。”
“这……”熊启没想到是这个消息。他环视周遭,见齐魏使臣都在,于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大愤道:“大王焉能如此!我大秦愿割两郡之地求和,大王为何不与大秦盟好?”
熊启大愤,芈仞惊得是浑身发抖,他手指想指着熊荆,又不敢指着熊荆。
“秦人无信,求和之言不过是缓兵之计耳。”东野固反驳道。“六十万秦军正从安邑驰援南阳,十五日后,楚秦必将再战,丞相难道不知?”
“臣未闻此讯。此次使楚,只为盟好。”熊启道。“大王拒大秦之美意,受齐魏之挑唆,此甚不智也。六十万秦军正从安邑驰援南阳,大王以为楚军必胜否?”
“必胜?”熊荆摇头,“楚国为何要与六十万秦军苦战。楚军攻拔荆紫关,意在蓝田。楚军既至蓝田,当拔咸阳。”
“你!”熊启装出巨骇的模样。“大王如此,大秦必有后报!”
“不佞召秦使相见,乃是相告楚秦暂不言和。武关与方城战事将起,此两道已不能返秦。秦使当假道魏国返秦。”熊荆相告道,目光扫了芈仞一眼。
“大王既不愿与我大秦盟好,何须在意臣之死活。”熊启依旧愤然,他虚揖一记,喊道:“臣请告退。”说罢就自顾自退了出去。芈仞向熊荆投去怨恨的一眼,跟着他退下。
“臣恭贺大王拔下武关,再至蓝田。”田合与魏间忧大喜过望。楚国即将攻下武关,齐国、魏国必要趁机打落水狗,在天下局势彻底平复前捞取更多的好处。
“两位使臣请暂歇一日,明日便与秦使同行。”熊荆相告后让人将他们请出幕府,以对诸将做最后的安排。“宛城便是昔日之陈郢,宛城、邓邑不失,秦军无法断我归路。故而驻守武城、鄂邑、宛城、阳、新野、邓邑之职,不佞交由陈卿不可。”
“臣敬受命!”陈不可闻言形容一振,速出列向熊荆揖告,接过他手里的羽檄。
“鲁地诸师、宋地诸师,陈师,务必驻守至不佞退回。”熊荆每说一地,这一地的将率都出列受命,他们站在陈不可的身后。三地兵力加起来有十三个半师,人数超过九万人。“若秦军强渡白水,当可在水西与之一战。”
白水几乎中分了南阳郡,武城(宛城北面百里,今鸭河口水库)、鄂邑(宛城北五十里,垂沙战败前鄂君启之封地)、宛城、阳、新野、邓邑。这些城邑都在白水沿岸,并且除了新野,其他城邑全在西岸。楚军的战略计划很清晰,就是要以这些城邑为据点,据白水而守。
秦军远道而来没有舟楫,很难在楚军的威胁下渡河。即便夜间士卒强渡,辎重和粮秣短时间内也无法过河。楚军驻守白水的时间并不要多久,秦军如果不救咸阳,半个月后咸阳拔下的消息传来,秦军将无心恋战,必从函谷关返秦。如果秦军分兵,六十万大军一半救援咸阳,一半攻伐南阳和旧郢,汇合魏军后的楚军,加上旧郢正在招募的士卒,人数或有三十万人,大可在适当的时候与秦军一战。
有师旅受命守城,便有师旅受命开拔,城内城外人潮涌动,白水之上舟楫塞河,一直到夜间,城内外河两岸仍是燎火炽天,人生鼎沸。星空之下,熊荆又与熊启站在了宛城城墙上,看着城下码头上的士卒和舟楫。
“王弟也要入武关?”白天的事情熊启没有说什么,那是给外人看的。
“然。”熊荆本以为自己能等到芈,没想到自己明天就要率师攻秦。
“大王必已调集关中士卒扼守蓝田。”熊启无法阻止楚军攻入蓝田,他只希望秦楚能够真正罢战。“王弟此去……”
“我军攻秦至今二十日,攻至蓝田不过十五日。兄以为聚于蓝田之军当有几何?”随师提前拿下荆紫关也有好处,那就是关中秦军备战的时间大大缩短。
“我不知。”熊启道。“不过时日如此仓促,此前关中又曾征召过士卒,或有三十万人。”
熊启的判断和大司马府的判断并没有太大的差异,秦岭以南的郡县这么短的时间根本赶不及,陇右郡、北地郡、上郡也过远,估计也来不及,真正能征召的只能是内史的四十一县,而这些县邑因为就在渭水两岸,已经征召过一次。
“人多人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关内已无精卒。当年父王刚薨,我军与秦军战于清水。秦军虽入我军之伏,我军却无法横击。只因秦军俱精卒也。”熊荆说起九年前那一战,那一战败了楚国或许不会亡,但他肯定会死。“今之秦军已不如往,三十万也好,四十万也罢,皆土鸡瓦狗,我军必可横扫。”
第三十八章 菟和山
精卒与普通步卒之间存在着极大的差异,这种差异体现在体格上,更体现在战术和意志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九年来秦军连战连败,不包括病死庾死,仅战死的士卒就超过四十万。这次为了灭赵和决战,秦国精卒全数集中在赵国和共邑,关内剩下的即便不是老幼,也是一些体格羸弱的男子。
而楚军六年变革,不再是全民皆兵的路线,六十万傅籍男子中,因为体格、财产的限制,只有三分之一的人能成为甲士,甲士当中又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人能成为誉士。
照说各氏承包的县邑、誉士所封的闾域应该上贡给郢都,实际却是郢都在不断补贴全国的誉士和甲士。给他们最好的兵甲、给他们成万成万的箭矢、给他们印度细纹棉布做成的戎衣、给他们波斯印度小牛皮做的军靴、再不时给他们补充成吨成吨的肉食……
楚军即便不是全脱产军队,也已经是半脱产军队。因为地域的关系,平均身高还是上不去,但体重、胸围、肺气量都大大提高。最重要的是脸上再也看不到菜色,身上看不到肋骨。非农忙时练五休一,农忙时练一休五。每旬师内会操,每月军内会操、每季全国会操。针对性的频繁训练使得师旅战斗力急速提升。
这样的精锐之师与关中那些老弱交战,以一敌十是夸张的说法,以一敌三是实事求是。但阵战并不是一个打一个,阵战只要一点突破,没有战争意志的军队就会全线崩溃。火炮不火炮并不致命,致命的是六十行矛阵排山倒海似的冲击。不说老弱之军,就是秦军精卒也还没有真正领教过矛阵的威力。
说话间,熊荆似乎看到了聚集在蓝田的几十万秦军被自己一击而溃。熊启不知他心中所想,只道:“我只愿王弟善待秦民。”
“楚军不杀妇孺。”昨夜熊荆喝酒多了,这才站在熊启的角度为秦国考虑了几句。实际上他也好,楚军士卒也好,对秦军都是恨极。“有不佞在,不会屠城,也不会在咸阳纵火。”
“秦民不过是受命行事。”楚军在南郡杀戮极重,故而熊启又解释了一句。“秦国治下,即便有爵,公士、上造无钱也要至官府居作赀甲赀盾。”
“作案之器必要尽毁。”不屠城、不纵火,这是楚人的仁慈,可要说秦人也无奈,不该被恶劣对待,熊荆就忍不住反驳了。“且新旧黔首之分,又出于何种原因?”
熊荆的话熊启没办法回答,关中迁至关东的旧黔首欺侮新黔首这种事他也有所耳闻。旧黔首哪怕是罪人、官奴,到了关东也是人上人的做派。而将他们迁入关东,本身就带有很强的政治性目的,用俗话说叫做掺沙子。要是作为沙子的关中旧黔首和新征服地区的新黔首,在秦法面前人人平等,这沙子还怎么掺?
秦吏包庇旧黔首,新黔首告而不受,受而不惩,这种事情极为正常。是以在旧郢,杀秦人最厉害的不是楚军,而是当地的旧楚人。熊启不知这个实情,却也能够想象。他最担心的是楚军将这种仇恨带入关中,带到咸阳。
兄弟俩一时无话。好一会熊启才说起另外一件事:“我与子锐兄明日返秦,儿若何?”
“儿将入魏国与其相见。”熊荆道。中午的时候,他就已经传讯给郢都来的王舟,要他们转向汝水,进入魏境。说起此事,他似乎能预料到芈的遗憾,但遗憾也是没办法的。他必须率军西进,攻拔咸阳。只有拔下了咸阳、变革秦国,天下才会太平。
这一夜宛城城墙上的相谈是兄弟俩的最后一面。次日未到明,熊荆便出宛城率师直下邓邑,经过邓邑后溯汉水至临品。临品暂歇一晚,次日王舟换成两桨中翼战舟,从丹水北上商密,中午在商密稍作歇息,下午便前往荆紫关。
此时的荆紫关谷地全是楚军舟楫以及连绵不断的军幕。好在谷地有六十多里长,加上雒越、西瓯、泰人、苗人这些部落所属的士卒,再加上辎重后勤部队,二、三十万人聚集这片谷地也不显狭窄。只是一万多艘舟楫停满了水畔,很多战舟是数艘并排停靠。
熊荆看到的场面是六十多里几乎全是军帐,丹水两侧全是舟楫。好在这个时节的丹水最窄处也超过四十米,两侧停靠三排舟楫后,中间还能剩下最少十八米的航道,熊荆的舟楫正从这条航道徐徐上行。
“大王有令:勿以王在,各行其事!大王有令:勿以王在,各行其事!”为了不扰军,王舟前舟上的寺人齐声大喊,一些出帐想奔至水畔行礼的楚军士卒听闻此令只能原地驻足,眺望从丹水中央驶过的大王。倒是听不懂楚语的越人士卒毫无顾忌的冲至水畔,甚至很无礼的冲上岸边战舟,顿时惹来近卫甲士的怒视。
熊荆并未注意这些无礼的越人士卒,还在三十多里外他就循着黑烟,举起陆离镜注视荆紫关前正在清理沉舟的楚军工兵。越往前就越能听见蒸汽机的轰响,不过这时候楚军幕府已到了,战舟转入了淇水。
“臣等拜见大王。”近卫甲士登岸以后,王舟才驶入淇水停靠。成通率领着幕府内各师军率出帐迎接熊荆、斗于雉等人,钟鼓一时大作。
“军中礼仪当以简洁为要,免礼吧。”楚人喜欢钟乐,因此大军作战也带着钟、女伶女乐。这当然是旧传统的遗留,大司马府虽然明文禁止,各师依旧不遵。
“前军已至何处?”幕府设在丹水、淇水交汇河汊的小丘上。帐内的谋士、法算、天文、地理、通长等人对熊荆揖礼。揖见熊荆后,这些人迅速退下,大帐内只剩熊荆、斗于雉、成通、斗常还有各师将率。
“敬告大王,以时日计,前军今日可至竹林关。”成通是揖道。
“哦!如此迅速?”前天中午飞讯命令成通速速攻拔竹林关,到现在不过三十多个时辰,前军就已赶至竹林关了。荆紫关到竹林关水路有两百里,直线距离却只有一百四十里。多出来的六十里全是丹水在群山中蜿蜒和曲折。熊荆以为要明天才能攻伐竹林关,没想到今天楚军就冲上去了。
“然也。”前天一早成通没有祭祀先祖就奔至荆紫关要夺下若敖独行的兵权,没想到他刚到宛城的军命就追了过来,军命要求他速速拿下竹林关,于是一场训斥瞬间变成慰问。
“禀大王,我军明日可下竹林关。”斗常道。“今日仅随师至竹林关,夜间越人士卒可至。竹林关者,遍地竹林。泰人之率泰竹言泰卒善竹林之战,故与大长老宋请缨前往。”
丛林战楚军确实不如越卒,泰竹这人熊荆也有印象,他单名竹,楚人习惯叫他泰竹。让他吃惊的是诸敖之一的大长老宋,一大把年纪的他也亲自上阵。
“敖宋往之,竹林关必下。”熊荆放心道。“只是阻塞水道沉舟如何?明日我军便要进军蓝田,沉舟不去,如何行军?”
“禀大王,最迟明日午时,可清沉舟。”以前的兵之将公输忌现在兼任工兵之将。是他在指挥工兵清理丹水上的沉舟。
与鸿沟、南济不同,丹水上的舟楫、特别是丹水上游的舟楫多是排水几吨的小舟。这些舟楫装上土石沉入丹水后可以用浮箱利索的拉起。浮箱顺着丹水逆行,一艘艘拉起那些沉舟,然后推至岸边或者河湾,这要比鸿沟、南济的大型沉舟容易清理。
“如今有几师北上竹林关?”熊荆问道。
“禀大王,已有六师北上竹林关。”成通道。“臣已令彼等一旦拔下此关便不可休息,要速速进兵商邑。若是不能拔下商邑,亦要聚兵于菟和山之上,以阻秦师西退。”
武关往西八十里,竹林关往北百里,就是商邑。但在商邑以东十里,有一座方圆二十里的方山。方山不高,也就两百米,但它恰好挡住了武关官道和丹水水道。从东面而来的武关官道要顺着方山从其北侧经过,从西面来的丹水则要从方山南面流淌再转而南下。
这座方山的战略作用比西面十里的商邑重要的多。谁控制了菟和山,谁就控制了上洛商邑盆地,并可以将东面武关、南面丹水挡在方山之外。
“先君昭王攻夷虎之年,为攻伐蛮氏,申公寿馀曾率军驻于菟和山之上。”武关道诸多要隘,为了让大王更清楚菟和山,斗常说起了前事。“占据此山,武关秦军速败。”
“若是武关秦军占据此山呢?”幕府里有沙盘,熊荆看出了此山的重要性。
“禀告大王,若是秦人占据此山……”成通看向斗常,也看向远处的谋士,最终道:“若五万秦人精卒占据此山,咸阳恐不克。”
他说的熊荆眉头一皱,好在军司马斗常又道:“我军侦骑屏绝交通,秦人不知我已拔荆紫关,亦不知我军进至竹林关。”
第三十九章 驰援
荆紫关距离武关还很远,竹林关就不同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最要命的是竹林关距离商邑不远,攻拔竹林关后秦军败卒循着丹水大半天功夫就能跑到菟和山。菟和山如此重要,山上自然修有营寨,又有数千秦军驻扎。不过此时秦军防守的重点还是武关而非菟和山。
成通担心的是时间,五万秦军精锐占据菟和山,楚军要想攻克需要好几天的时间。他虽然不知道楚军到底有多少天时间,但如果在菟和山耽误过久,肯定会影响咸阳的攻拔。
夜幕降临,繁星漫天。武关关城的秦军又度过极为炎热的一日。夜晚虽然凉爽,关令府内的压抑和燥热却不减反增。赵亥不断地派出斥骑,可这些斥骑大多一去不复返,即便复返,也是多数带着箭伤而不是带着他想要的情报。
“明日末将亲往侦之,请将军准允。”四日没有前方的消息,侯正也急了。既然手下的骑将不行,他就只能亲自上阵了。
“荆人屏绝斥候,乃欲攻我也。”齐褐道。“我军斥候每次出关皆是数骑数骑,以我之见,当聚百骑出关。我军战马虽不如荆人,然我众而敌寡,数日内荆骑对我也无可奈何。”
齐褐的想法绝妙。单骑数骑拼不过楚骑,百名秦骑聚在一起,楚骑就没办法了,最少几天之内杀不光。正为斥候一事苦恼的赵亥赞许道:“此计大善。既如此,明日便派两百侦骑出关,一支前往富水关,一支去荆紫关。不得有误。”
斥候都是精锐,比锐士更难得的精锐。武关关城内的斥骑不过数百,一次就派两百骑出去,侯正心中并不情愿。可如今耳目失聪,派出去的斥骑不是挡回就是被杀,也就只能如此了。
斥骑之事议完,侯正退下后,赵亥又与齐褐就国尉府发来的军命相商。国尉不知如何说服了大王,要自己在共邑秦军进入南阳后,率中尉、令尉两军出武关抄楚军后路。
驰援南阳郡的秦军有六十万之多,加上关中的大军几近百万。赵亥想不出楚军能有什么办法取胜,大败楚军就在半月之后。他遥想百万秦军大败荆人时,竹林关外的炮兵连长潘轩大喝了一声:“放!”
‘轰’的一声,钜铁铸就的炮膛吐出数尺长的烈焰。烈焰的光芒中,依稀可见河谷两岸竹林之旁全是身着钜甲的楚军士卒。
“荆人!”关墙上的秦军疾喊。随着这句疾喊,警鼓立刻敲响。可惜急促的鼓声中还混着一些怪异的呼喊。这些呼喊出现在关墙的西面而不是楚军所在的东面。
荆紫关有关城,竹林关却只有关墙。这里实际是一个三岔路口,也是一个三叉河口。东面是东去的丹水,北面丹水流经商邑,南下转入竹林关,竹林关的西面还有一条沣水(今银花河),沣水与丹水在此交汇,前往沣邑的道路也与前往商邑的道路在此交汇。
这个三岔路口原本并不好防守,庆幸的是岔口东侧一座宽约千余米小山堵住了丹水河谷。丹水只能从其北面的山坳流过。小山南北都有山坳,北宽南窄,北低南高。关墙就修在小山南北两侧,而竹林关关寨则修在小山西面。
万名秦军驻扎在此,狭小的关寨根本住不下如此多的秦军。军帐只能搭在丹水、沣水沿岸。鼓声一起,全军皆惊,但最开始的威胁并不仅仅来自东方,而是来自四面八方。
“高文!高文……”怪异的呼啸后,是千万人越来越整齐的呐喊。秦卒的目光不由投向四周密密麻麻的竹林,他们只听见竹叶沙响、竹枝摇曳,谁也不知道竹林里潜伏着什么。
“轰!”东面楚军的火炮猛击在紧闭的关门上,已被植木死死撑住的关门砰的一声被打出个大洞。警惕四周竹林的秦军不得不看向东面,关墙上的士卒也大呼关门已破。
“!”竹林安静片刻忽然爆发出一阵呐喊,只穿了一件胸甲的泰人勇士从竹林里疾奔而来。奔行十几步后,他们手中的标枪奋力投出。这些标枪还未落下,他们便跳跃着,持剑冲入了寨墙外的秦军军营。
秦卒先是被标枪雨冲洗了一番,标枪锐利,一些甚至穿透幕布落入军帐,击中躲在帐内的秦卒。标枪雨只有两拨,士卒的惨叫还未绝,蹦跳着的泰人勇士已杀入了营帐。他们通过不断呼喊、不断低伏好使他人映衬在天幕以识别敌我。
夜战最容易产生混乱。只吃粟米菜羹的秦卒少有肉食,夜间不要说作战,就是视物一些人都极为困难。手持短剑的泰人勇士好似狼人羊群,他们手中的利剑精准的避开了友军,只砍杀秦人。
关门已破,军营遭袭,竹林关寨墙上的秦军都尉正要下令严守关门、天亮再战,一支燎火不知被谁抛了上来。他、包括他身边的短兵都抬头看这支燎火,这时候前方女墙上突然闪出一个身影,身影奋力一掷,铁质的标枪当即刺穿皮甲,扎透都尉的前胸,而那支燎火落入了寨内,迅速燃起了火光。
都尉紧抓着标枪大声惨叫,更多的黑影爬上了女墙,他们奋不顾身的扑向了都尉和都尉身边的短兵。一阵以命搏命的扑杀后,短兵非溃即亡。都尉仍未断气,可他的头被斩了下来,一个泰人勇士揪着上面的发髻,把还在滴血的头颅高举,挥剑抬足竟跳起了舞。
“攻!攻!”关内因为泰人勇士的进攻秦军已经大乱,关城外的若敖独行停止炮击,下令随师冲入关内。早已列队候命的剑盾手听闻军令快速的冲了进去。关内已经大乱,门后的关卒正在设法修补关门,他们见楚军杀来仓惶退走,很快,整个关塞都在大火中燃烧。
“报!报”急促的蹄声在武关西面的官道上响起。仍是深夜,马上骑士必须不断嘶声喊着‘报’,沿途的邮驿才不会阻拦。纵马疾驰,武关就在前方。
一骑令骑,全军皆惊。奔行到武关的令骑刚喊出‘竹林关大火’的消息,似乎半个武关的士卒都醒了。关令府内的赵亥一袭深衣,他看着令骑问道:“确见竹林关失火?”
“禀将军,确矣!”令骑单板冠,是个簪袅。
“都尉巴可曾派人前去查看?”驻守商邑的都尉叫巴,赵亥虽然不怀疑竹林关大火的真实性,但要说楚军绕过了丹阳和荆紫关,他真的难以相信。这才多少天。
“禀将军,都尉见竹林关大火,已派人前往查看,又命小人急报将军,请将军速速发兵驰援商邑。”令骑从怀里掏出简牍,这是都尉巴求援的信函。
“竹林关大火,荆人至否?”令骑退下,赵亥看向身边的将率,也看向齐褐。
“夏日酷热,然未闻夏日失火。竹林关大火必是荆人所致。”齐褐道。“还请将军速派一军至商邑设备。若是……”
“齐将军之言确矣。”护军赵栀也道。“若是荆人已拔荆紫关,又克竹林关,我军危矣。”
“传令,子褐速率军两万驰援商邑。”赵亥最信任的莫过于齐褐。商邑要隘,真要荆紫关、竹林关有失,三万人扼守商邑也能挡住楚军数日。
军令既下,两万中尉之军连夜出营行向八十里外的商邑。这时候竹林关的大火已渐渐熄灭,夏日的天向来亮的早,竹林关清朗的晨光中,寨内寨外,沣水、丹水,到处都是秦军士卒的尸体。
“见过将军……、见过将军……、”若敖独行走在狼藉的战场上,沿路的士卒纷纷向他行礼。他没有回礼,而是行向小山西面的关塞,这里的战斗并未结束。
“若何?”他看向领军的竹,昨夜是他率人夜袭秦营。
“秦人据守大围,请将军借雷神一用。”竹指向寨内的一个大围子,这应该是个粮仓。
“我军还需攻拔商邑,无暇在此。”若敖独行像兄弟一样揽住了竹的胳膊。他从未想到泰人竟然能爬上两丈四尺的寨墙,这样能打的泰人他不介意和他们做兄弟。
“那当如何?彼等杀我泰人。”泰人有仇必报,泰人之所以紧围,就是要杀里面的秦人报仇。
“军命令我速攻商邑,彼等秦人,必不少一颗头颅。”若敖独行拍着胸脯保证道。“昨夜大火,几十里外皆可见,再不至商邑晚矣。”
大火谁也不知道是怎么烧起来的,大火一起,想扑灭根本不可能。划行两百里、鏖战一夜的楚军士卒已非常疲倦,但若敖独行坚决要求他们不能歇息,必要一鼓作气赶至商邑。
“禀将军,若是急奔,我连难以随行。”速速开拔前往商邑的命令已经传达全军,潘轩找到若敖独行后,开口就是这句。
“为何难以随行?”若敖独行问道:“戎车可驰,炮车不可驰否?”
“戎车是戎车,炮车是炮车,岂能混为一谈?”潘轩驳道。
“大缪!”若敖独行喝了一声。“狄马不可驰,龙马亦不可驰否?你爱马可,你若延误战机,定斩不饶!”若敖独行喝完再道:“两刻后全师开拔,不得有误!”
第四十章 黑箱
两支军队都赶往商邑,沿武关道西行的秦军只是驰援,顺丹水北上的楚军则是奔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奔行的队列里,炮兵最是显眼。六匹龙马的挽曳下,炮车也在凹凸不平的官道上疾驰。一路都能听到火炮前车和火炮大架连接处发出的咣当声,火炮大架也不时‘噔’的一声从路面窜起,然后再‘砰’的一记重重砸落。
连长潘轩和四个炮长看的心疼不已,炮车与其说是颠簸在官道上,不如说是颠簸在他们心里。炮车是铁木结构,炮筒的重量接近六百公斤,这样颠簸说不定没到商邑火炮就散架了。可他们又不能将炮筒卸下,六百公斤的炮筒什么马也扛不起。
除了在心里埋怨外行领导内行的若敖独行,一干人只能从炮车上下来(炮兵都有马,没马也可以坐在炮车上),车上只留下一个御手,以减轻炮车的重量。
炮兵心疼炮,普通士卒则心疼自己的盔甲。按若敖独行的军令,裙甲、胫甲、臂甲、干粮、被服、甚至是武器,这些都要丢弃。全军必须轻装上阵,如此才能在日中左右赶至商邑,抢占扼制要冲的菟和山。一套盔甲虽然也就五六百钱,但武器就是性命,一些人很是不舍。
楚卒、泰人、以及半夜赶到的越人,万余人在骄阳烈日下奔行不止。类似的奔行从前年开始逐渐引入楚军军训体系,最开始是十里越野,后面是二十里越野,最长也是五十里越野。如今要奔行百里,这已经是魏国武卒的标准。因此一过五十里就开始有人掉队,一些体弱的士卒甚至跑得吐血。
“咦!尚不如越人。”全身是汗的若敖独行这时候站在路旁刺激落后的士卒。越人在楚人心中是低自己一等的蛮夷,不如越人,那是最大的讽刺。落后的士卒看到越人、泰人健步如飞的跑过,脚步慢了的赶紧加快步伐,吐血的自己强咽了下去。
“报!”骑兵朝将旗飘扬处急奔,他还未下马便道:“报将军,秦人来也。”
“秦人,何处来的秦人?”若敖独行大惊,定神后又问:“来者几何?尚有几里?”
“来者约五千人,尚有十里。”斥候的报告让若敖独行松了一口气。几千人那就是援兵了。昨夜竹林关大火,商邑守军看见天明时自然会驰援,算时间恰好与自己在此相遇。
“传令:全军止步,召各将议兵。”若敖独行抬头看了看太阳。已是隅中,距正午尚有一个时辰,但距离商邑还有四十多里、距离菟和山还有三十多里。伏击这五千秦卒估计要花一个时辰,小迁、时、大迁,士卒估计要大迁时分才能赶到菟和山。
若敖独行看着毒辣辣的太阳,立乘在戎车的中尉之将齐褐也只瞅着烈日。与普通秦卒不同,卫尉、中尉两军开始时用鱼鳞石甲,石甲沉重,不加头胄就有二十多公斤,加上头胄已经是三十多公斤。石甲沉重不说,还很脆,后来鱼鳞石甲换成了鱼鳞铁甲,铁甲不脆,但依旧沉重。
加上酋矛、佩剑,士卒背负的重量接近四十公斤。这样的负重在烈日根本走不快,走了四十里士卒便气喘如牛,勉强再走十多里,士卒就走不动了。
“禀将军,我军疲惫,请暂歇一刻。”都尉的戎车逆行而来,向齐褐请示。
“将军,我军既已行五十余里,还请暂歇,不然至商邑也不可战。”另一名都尉也驱车而来。
“不行!”齐褐脸色一寒。“大将军命我驰援商邑,岂能……”
“报”齐褐就要拒绝都尉,数里外有戎车奔来,他不由提着心张望,生怕楚军拔了商邑。
“禀将军,”戎车有两辆,还有数名骑兵相护。到跟前后一名军吏下车揖告:“都尉知将军率军前来,特命小人相迎。”
“附赘悬疣也!”本以为是什么讯报,没想到是来迎接,齐褐心中顿时不悦。“我问你,商邑若何?竹林关若何?”
卫尉、中尉是王卒、是禁卫军,驻守商邑的秦卒只是普通的郡卒县卒。不说都尉巴,任何将率、尉校对卫尉、中尉都极为客气,这些可是大王身边的人。
齐褐的不客气让相迎的军吏尴尬,他答道:“禀将军,商邑此时无虞。竹林关大火天亮前已灭,都尉又遣五千卒前往驰援。”
一听说商邑无虞,两名都尉就不屑的咳嗽了几声。愠怒的齐褐也不愿士卒在烈日下行军,只道:“传令:全军暂歇,造饭就食。”
“若敖!若敖!若敖!若敖……”
伏击前的等待让楚军大多数士卒得到了休息,眼见秦军从官道逶迤而来,鼓声一响他们就从竹林里跳将出来。再强的军队只要没有展开,战斗力也要大打折扣,竹林距官道有五、六十步,随师士卒并没有列阵,他们高喊着‘若敖’,持着矛一队队猛冲上去。
几十步的冲锋时间非常短暂,秦军根本来不及变换成战斗队形,突遭冲击当即就陷入混乱。楚秦两军陷入鏖战,泰越士卒则穿过竹林绕到了秦军队尾,竹林一阵颤动,他们也疾冲而出,迅速截住秦军的退路。
一万四千名楚越泰士卒伏击五千名秦军,战斗仅仅进行半个多时辰就接近尾声。只是这一场厮杀过后,不少楚军士卒躺在地上不打算再起来。
“击鼓!速速击鼓!”鼓声再度响起,地上的士卒有些挣扎着起来,有些则继续躺着。
“禀将军,士卒、士卒……已疲。”奔过来的旅长知道若敖独行是在催促,可所有人都累了。
“已疲?!”三日奔行,夜战后又是一场伏击战,若敖独行自己累的也够呛,说话力气不足。“商邑秦人既…援竹林关,已设备也。若不速至,二十万大军拔不下咸阳,罪在何人?”
若敖独行知道自己擅自拿下荆紫关把事情搞砸了,他必须不顾一切拿下商邑,方能弥补此前妄为造成的后果。他看着麾下的四个旅长,又看向宋敖和竹:“我军若不能速下商邑,楚越各部七年之功、数十万将卒之汗血,一日尽废也。”
“此距商邑不过四十里,泰人愿为先锋!”竹厮杀了一场也是气喘吁吁,他先于越人追上随师,就是要证明泰人绝不会输于越人。
“非商邑,乃菟和山。知否?乃菟和山。”若敖独行强调着。“我军必要占据此山,才能阻截武关秦军增援商邑。”
“何须多言,我师已行。”宋敖撇了竹一眼,他率领的是西瓯之师,足足一个满编师,只是没有骑兵。鼓人击鼓的时候,越人士卒已经收拾行装,再度前行了。
“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看着倒在地上疲惫得不想起身的楚卒,手掷军旗的若敖独行无奈下唱起了国殇。听闻熟悉的歌声,士卒忍着痛楚挣扎着起身,他们跟着前进的士卒唱起。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兮击鸣鼓。”
几千人在高歌,也在前进。听到歌声逐渐北去,哪怕是再疲惫的士卒也不愿再仰躺于地,他们一个个接一个起身,追着歌声而去。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随师的队列越来越整齐,掉队的士卒一个个归队,站在既定的位置上,身侧的同袍随即拍去他们身上的草屑和尘土,像是欢迎他的的归来。
举旗前行的若敖独行最初没有回头相望,走出一、二里他才回头。看到随师的队列依然严阵,他终于放下了心。又走出里许,他才下令全军奔行。士卒歌声未绝,他们高歌着疾驰,奔向三十里外的菟和山。
战争中敌我纠缠的部分是可见的,纠缠之外的敌方部分永不可见,这就是战争的黑箱。驻守在商邑的都尉巴,领军驰援商邑的中尉之将齐褐,还有执意要速速拔下商邑的若敖独行,在战争结束之前,三人永远也看不穿敌方的黑箱。他们只能摸索着,靠着自己的感觉行动。
都尉巴的斥候最先发现奔行而来的楚军,只是他手里剩下的兵力非常有限,增派一千人至菟和山后,求救的军吏匆匆奔往齐褐率领的中尉之军。
‘咚咚咚咚……’到达菟和山五里外的楚军已经能听到山上秦人的鼓声,楚越泰三师的士卒奔跑的更急。打算绕后的竹率领着泰人刚刚冲出山谷,便遇到了由商邑增援的秦军。早有戒备的秦军臂弩全部上弦,他们在五十步放箭,射倒了不少泰人。泰人作战习惯近身,不畏箭雨的他们冲到二十步外先是一顿标枪,然后跳跃着冲入秦军阵列,与他们绞杀在了一起。
楚军听闻菟和山上的鼓声,齐褐率领的中尉之军也听到了鼓声,两军在菟和山东面的山脚相遇,在双方士卒的烈喝声中,夷矛和酋矛粗暴的捅到了一起。
第四十一章 鼠穴
自从配备夷矛钜甲以来,楚军就从未遇见过敌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身着钜甲的他们不畏敌人的兵戈,阵战中只有他们捅死敌人,敌人却难伤他们分毫。而这一次遭遇战,他们已经脱下了大部分钜甲,一些士卒因为疲惫,最后连胸甲也脱下。
甫一交锋,夷矛捅在秦军的铁甲上,酋矛则捅在楚卒的躯体里。这时候诸人才知道,没有钜甲的保护,血肉之躯是如何的脆弱。
虽然只是双方小规模的遭遇战,可秦军的二五百主瞬间发现这些楚军竟然未着钜甲,并且一交锋他们就被己方士卒冲的大退。中尉士卒的身高皆在七尺六寸以上,楚军却不过七尺。高大者身披鱼鳞铁甲,矮小者只着长襦,因为身体本能的畏惧,楚军被秦军杀的大退。
方形的菟和山东面两个角对准了两条通道,北面对准了武关官道,南面的对准了丹水谷道。只要秦军杀退楚军,将他们往南赶出这个长不过四里、宽不过几百米的山坳,就能封死丹水谷道;反过来,如果楚军能杀退秦军,一直冲到方山的东北角,同样也能封死武关道。
楚军士卒多未着甲,二五百主一时大喜,他夺过鼓人的鼓槌亲自敲起车上的建鼓,命令秦军前进。经过刚才的冲杀,此时双方已是木错着木,矛头指向矛头。眼见身披铁甲的秦军阵列缓缓向前,尚不习惯无甲作战的楚军本能的后退。然而,当看到伤亡的同袍被秦军吞没,听闻他们在秦军军阵中发出怒喝和惨叫,他们又马上驻步。
“杀!”阵中的誉士爆出一声怒吼。不顾身上只有一件胸甲,猛冲向矛阵林立的秦军阵列。跟着他们,楚军士卒也对秦军阵列猛冲,任由酋矛将自己戳穿。
鱼鳞铁甲甲片护着甲片,因为冲击距离过短,锐利的矛尖只能在鳞甲上打滑。除了几个未死的誉士弃矛拔剑,近身刺倒了数名秦卒,冲上去的楚卒多数战死。
楚军冲击时,若敖独行又在奔行。跟着他,矛卒前举着夷矛,疾奔在山坳东面的山林里。建鼓声不绝,但这不是楚军的鼓声,这是秦人的鼓声。藁草和林木的阻挡让他们看不清山下的战况,可听闻这鼓声,众人皆心知不妙。
若敖独行大致能猜到山下的情势。只剩下胸甲、有些士卒连胸甲都没有的楚军一旦与中尉、卫尉之军矛锋相对,占优势的肯定是秦军。夷矛虽然长了四尺,但两军握矛方法的不同楚军矛手并不握矛端,那里是配重;秦军矛手则握着矛端,没有配重矛尖前伸的长度也不一样。最要的是秦军身着鳞甲,没有胸甲的楚军碰上同样手持长矛的秦军,必然会被杀的大退。
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侧击。纵队的楚军奔行在山林间,队列丝毫不乱,如果从秦军侧后冲矛而下,必能将这股秦军杀退。如果能集中全师所有甲士,在将秦军赶出山坳,等友军上来,己方就能获得胜利。
奔行在闷热的山林,草叶割在脸颊和手臂上,被汗水一浸,火辣辣的痛。这只是小痛,最难受的是胯腿间的肌肉酸痛。这种酸痛让人不自觉想放弃对双脚的控制,任由步伐高一脚低一脚踩棉花那般踩在小小的山径上。这些显然是不被允许的,无数次训练表明,一旦放松对双脚的控制,即便不会跌倒,队列也难以保持整齐。
为此,九百名矛手,一百四十四名弓手咬紧牙关,极力控制着自己步伐,以保持着队列的整齐。不知奔行了多远,队列才慢了下来,然后又急速奔行了一阵,最终止步。
“听我口令:列阵。”队列最后转而下山,快接近山坳时,旅长斗蜃沉闷的声音响起,九百矛手列成一个长宽皆三十人的阵列。
“负甲者在外,无甲者在内。”若敖独行的声音,透过林木间的缝隙,他能看到楚军正被秦军步步逼退。好在山坳南面较北面狭窄。
有人扔了胸甲,有些人却咬牙背负。若敖独行的命令下达,他奇迹的发现全旅士卒没有任何变动。这些士卒全都穿着胸甲,而且腰上还佩着钜剑。
“善!大善!”他大喜道,目光扫过阵列中的所有人。
“贪功而拔荆紫关,我之罪也。”他道。“而今秦人已觉,若不能速速拔下商邑、不能夺下菟和山,我军便不能击破蓝田,便不能攻拔咸阳,便不能灭秦!
秦人之恶,非吞天下灭列国而不可,唯有灭秦,天下方得安宁,楚地才得安宁……”
大司马府的作战计划极为保密,即便是若敖独行,也是成通来荆紫关问罪那一日才知道所有细节。而军中士卒,知道的不过是复郢,往西进攻也是为了保护楚地,从来没想到西进的目的是为了灭秦。得闻若敖独行相告,每个人惊讶后全都站直了身子。
“山下秦军乃秦国中尉、卫尉之军,”若敖独行既是在相告,也是在让士卒休息调整。“所谓中尉、卫尉,秦国之王卒也。其身披鳞甲,手持酋矛,皆遴选之士。君等若无先死之志,不可复生……”
“将军勿需多言,灭秦卫楚,死而无憾。”有人打断,这是名誉士,他返身看向身侧同袍,不屑道:“若敖之军,岂惧王卒?乃王卒惧我矣。”
矛阵里传出一阵剑击木的声音。身在敌侧,这种敲击就是所有士卒的赞同。
“请将军下令!”誉士喊道。
“请将军下令!!”九百名矛卒、一百四十四名弓手也喊,他们的血已经沸腾,急不可耐。
“听我口令,端矛。”旅长斗蜃喊起了口令,如林的夷矛端起。
“放!”在他的示意下,等候已久的弓手开始放箭,这是矛阵冲击前的预备。
‘嗖、嗖……’箭矢从靠近山坳的密林飞出。站在这条山脊北端观战的齐褐看见楚军箭矢大吃一惊,喊道:“荆人在林中……”
齐褐话音未落,九百名矛手已经呐喊着冲向了山坳里的秦军阵侧。箭矢除非命中率面门、手脚,对秦卒毫无杀伤,但锐利的夷矛顺势冲来,狠狠地捅在鳞甲上,一旦勾串小铁片的铜丝延展断裂,甲衣就穿了。三十排矛手接连不断的冲矛,这一段秦军军阵尽毁。
被秦军逼得步步后退的楚军见友军猛冲秦军侧翼,也不顾身死的反冲。夹在两支楚军中间的秦军虽想稳住阵势,可身后的楚军已弃矛拔剑,贴着背心杀来,他们只能溃散。
杀死最后一名抵抗的秦卒,整个随师都高喊起来,“若敖!若敖!若敖……”
“将军?”齐褐看着楚军矛卒从山林里钻出、看着他们冲入秦军军阵、看着秦军阵列被他们击溃。虽然难以想象矛阵可以穿林而过,可以做到这种程度的机动,但事实就摆在眼前。
“其道远险狭,譬之犹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挥手拦住焦急的秦军都尉,齐褐说起了一名赵军将领的名言。
“荆人将勇,我军怎能示弱?”都尉以为齐褐是在说秦军不勇敢。“末将愿请一战。”
“勇只能夺阵,却不能夺势。”齐褐指着自己站的这条山脊道:“虞都尉,我要你领卒五千,以占此山脊。”
“山脊?”此前大家争夺的只是山坳,没想到齐褐要自己争夺脚下这条山脊。
“然。”齐褐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想法正确。“唯有占此山脊,方可迂回荆人之后,方可阻荆人穿林而攻。再则,荆人无甲,带上所有弓手,见荆人即射之。”
弩是平民武器,训练几个月即可用,只是弩机昂贵;弓在秦军中已近绝迹,但中尉之军作为禁卫军,仍然保留三千弓手,这三千弓手可以要楚军的命。
“赵都尉,”齐褐接着下令,“你亦率五千人,增援菟和山,务必守住营寨,若营寨有失,定斩不饶。”
“末将敬受命!”山坳为两军共有,西瓯之师可以进攻菟和山,中尉之军也可以增援。双方鏖战于这片狭窄的山地,必要一方彻底倒下,战斗才会结束。
“禀将军,秦人……”靠着刚才的侧后冲击,楚军稳住了阵脚,但秦军的动作接连不断。一军竟然爬上了左侧山脊,顺着山脊攻来;另一军则增援厮杀不断的菟和山,山坳中的秦军也在重整阵势,意图再战。
“炮兵、炮兵何在?”若敖独行想起了杀手锏,四门火炮只要并排放列,一开炮山坳里的秦军就会溃散。
“炮兵、炮兵?”诸人也才想起来炮兵。正要急传炮兵时,一个满脸哭丧的炮卒挤开人群走了上来:“禀将军,四门火炮,炮架皆毁也!”
炮车奔行百里,临近菟和山的时候,潘轩等人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近六百公斤的炮筒因为剧烈的颠簸撕裂了两侧的卡座,从炮架上掉落下来。
“潘轩何在?”若敖独行揪住了来人的衣领。
“潘连长在数里外抬炮。”炮手相告道。一听说在数里外,若敖独行便无力地放开了他。这一战,只能靠血肉之躯硬顶。
第四十二章 鼠穴2
靠着火炮和火药,楚军一路攻城拔寨到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忽然之间没了火炮,若敖独行只觉得自己少了一根脊梁骨。以斥候的回报,秦军人数多于自己。以两个师加一个旅的疲惫之军,要想击退眼前这些坚甲利兵的秦国王卒,不是说没有胜利的希望,但胜利的希望极为渺茫。
秦军若胜,自己被赶回丹水谷道,虽说明后日楚军可以继续进攻,但这最少要耽误两天时间。有这两天时间,楚军已直逼蓝田了;有这两天时间,五万秦国王卒会非常从容的西退至关与自己再战。原本可一鼓而下的关、蓝田,不知道又要耽误几天……
想到这些后果,若敖独行心里就在滴血,可眼前的四名旅长正在等候他的命令。此时五千秦军已陆陆续续爬上了东面山脊的北端,开始小心翼翼的往南而来。
齐褐此前想到的赵将是赵奢及其指挥的阏与之战。赵军当时奔袭阙与,因提前抢占了阏与北山,秦军屡攻不下,最终只有退走而胜利。现在的情况与阙与之战类似,所不同的是现在有两座北山,东面一座、西面一座。
西瓯之师正在攻拔菟和山,山上的秦军被他们杀得大败,齐褐速令都尉赵率军五千人前往增援,而都尉虞的八千人势必要在天黑前拿下东面山脊。时已高春,下春过后就是悬车。即便是夏日,悬车时分天也很快要黑。秦军必要在天黑前把楚军赶出山坳,然后守到明天早上武关秦军增援巩固防线,这一战就胜利了。
“将军……”若敖独行显然有些失措,斗蜃因此喊了一句。
“我率军守山脊。”若敖独行回神道。“唯有守住山脊以待息师,我军方可……”
“非也!应是末将率军死守东山山脊。”斗蜃毫不客气的打断,他又道:“山林之地,草木蒙茏,枝叶茂接,非夷矛之地……”斗蜃说着话,手上奋力抽剑,一剑就将夷矛木斩断,他举着只剩半截的夷矛一振,道:“此乃短矛之地也!”
“山脊山腰,萑苇竹萧,险厄相薄,此非弓弩之地,乃剑盾之地也。”斗蜃拿起一块秦卒丢弃的盾牌,这是此前准备在谷道口阻挡楚军的秦卒丢弃的东西,可惜只有一、两百块。“秦将令其卒夺取山脊,不令剑盾之卒而令酋矛之卒,此大误也。”
相比于若敖独行和周围三个年轻的旅率,斗蜃是老人。他对正在指挥作战的秦将并不看好,此人绝非久经戎马的将率,不然不会下达如此愚蠢的命令。即便苦练纵队战术的楚军也只能在山林间奔行,而不能在山林间战斗。
“善!再予两旅之卒,东山便交由你。”若敖独行看向斗蜃的目光无比热切。
“末将敬受命!”相比于山脊上的战斗,山坳基本被忽略了。斗蜃揖礼受命而去。三个旅的楚军矛卒变成一卒一卒,每个卒都把夷矛木斩断,以便在林中战斗。五百多名弓手多是持秦卒扔下的盾牌,弃弓而用剑。
三千多人的队伍登上山脊后并不与秦军作正面的交锋,而是从山腰奔行而过,直插秦军身后。两丈长的酋矛刺前可以,但如果转身刺左、刺后、乃至刺后,因为木杆太长,往往会被树枝挡住。
酋矛不灵活,弓箭也不好使楚军并不正面交战,而是像越人那样突然从山腰林密处冲出,弓手根本不能抛射。如果不能抛射,那三千弓手完全是浪费,他们只有前排可以直射,山脊狭窄,根本占不了这么多人。
一个卒一个卒的楚军野猪般在林中穿行,冷不防从叶茂出猛扑出来。秦军弓手来不及放箭,矛手也来不及转向。而当他们拔出佩剑短兵接战,就会发现佩剑根本不是楚军短矛的对手。
原本占尽优势的鱼鳞铁甲现在也没有任何优势可言,楚军不再猛捅身躯,而是突刺喉颈、挑刺胯下,这里是鱼鳞甲保护不到的地方,一旦击中往往能一刺毙命。不能防御也就罢了,秦军因为身着重甲,转身慢、反应慢、追击更慢。
四里长的山脊上嘶喊惨叫声不断。只是碍于枝叶的阻挡,齐褐等人看不到整个战况,正当他极目南望时,一卒楚军已从东侧山腰绕至他的北侧。站在山脊上戒备的千名短兵只注意防前而不注重防后,毕竟山下全是中尉士卒,谁也想不到楚军能从身后猛扑过来。
“荆……”一名短兵仅仅喊一个荆字,就被冲前的楚卒一矛捅穿喉咙。楚军仍然是一排一排的冲矛,短兵不喊百步外的齐褐也会警觉。见楚军扑来,短兵们一阵慌乱,齐褐身边的亲卫急喊‘护将军、护将军’,拽着齐褐快步奔下山脊。周围的短兵见齐褐奔下山脊,自然也跟着下山,乱中出错,等跑到半山腰,诸人才察觉那面旌旗竟然给忘了。
“若敖!若敖!”山脊上秦军旌旗被楚卒挥舞着,整条山脊上的秦卒皆被赶下山坳。遥对着东山上缴获秦军旌旗的楚卒,菟和山上也响起了越卒的欢呼,他们举得是西瓯之师的军旗与东山上的楚卒一样,甚至比楚卒更加利索,大长老宋率领的越卒尽扫菟和山上的秦军。
楚卒高喊‘若敖’,越卒大叫‘士击’。眼见两山都被楚军占据,山坳内的秦军缓缓退出这段山坳,只把守山坳与武关道的狭窄关口。而当楚卒、越卒从山林间再度绕后侧击,损失千余人后,秦军不得不放弃关口,一直退到三里外才再度列阵。这时候,脱出炮架的火炮刚刚赶到,喜悦的欢呼声中,潘轩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菟和山已失?!”武关,收到讯报的赵亥惊得暴跳。
“禀、禀将军,荆人善山林之战,士卒入林疾行而不乱,我军弗如也。”前来报讯的令骑转述着齐褐交代的话。秦军不是不知道也把矛截短,而不是无法在山林中疾奔不散。越是复杂的地形,对纪律和组织的要求也就越高,齐褐的遗憾在于:哪怕身高皆在七尺六寸以上的中尉之卒,一入山林也是散乱。
“弗如?哈哈……”赵亥怒极反笑,未亲历战场的他无法想象山林间小队小队的血腥战斗。
“禀将军,”令骑不敢多言,倒是明堂的将率提醒道:“荆人既占菟和山,而我军仅余万人,荆人又当有后续之师,商邑已失也。商邑既已失,还请将军早做决断。”
没有在第一时间守住菟和山,再增兵夺取已经来不及了。这是在座将率的判断。虽不知荆紫关、竹林关的消息,可两万楚军出现在商邑,显然这两座关寨已被楚人拔下。既然这两座关寨被拔下,楚军就不可能仅仅两万人攻拔商邑,现在攻拔商邑的不过是前军。己方增援商邑的结果很可能是己军与楚军在商邑大战,这根本于事无补。
既然于事无补,那就该尽早撤退武关东面的武关水从北面的卢氏县而来,溯武关水北上可至卢氏县。从卢氏县往西经过洛南也可转至蓝田、关中。
“不可。大王命我驻守武关,而今荆人未至却弃关而走……”赵亥连连摇头。“我军必要和荆人再战,以夺商邑。”
荆紫关、竹林关已破,武关就短时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这几个月正是丹水水满季节,水路运输不但比陆路运得多,还比陆路运得快。只是受命于此驻守的赵亥不甘心这样退回关中,他必要与楚军决一死战,以阻止其向西攻往蓝田。
作为武关守将,赵亥有权决定战与不战。而在西面五百里外的咸阳,趁着最后一抹霞光,荆人攻占菟和山的消息传到了国尉府。国尉卫缭甫一听到菟和山三字,牙就忍不住发抖。他极力的镇静,但牙齿碰撞的声音无可掩饰。
“役夫!役夫!役夫!”良久,他骂出了这几个字,然后起身往曲台宫而去。身前的几案被他撞翻,下阶后天忘记了穿屦,他就这么赤着脚奔向曲台宫。
即便在平时,赵政也有处理不完的公务,而今一场大战迫在眉睫,他在曲台宫明堂常常一坐就是半夜。
大军作战,粮草是要第一要考虑的。六十万大军驰援南阳,路上的粮秣还好解决古代行军,粮秣大多就地解决,唯有蒙恬略取河南地、屠睢攻百越这样的外线作战,才要依靠后方运粮。行军中,只要军队不重复经过一地,粮秣是无忧的。但等这六十万人到了南阳,因为南阳郡各县邑的官吏不是被杀就是逃亡,粮秣就不好解决了。
官吏是秦国的骨架,奸人是秦国的斥候,占据南郡、南阳郡的这段时间,楚军毫不留情的斩杀官吏,野火燎原般的尽剿奸人,再便是焚烧官衙内的简牍。这些一去,秦国彻底失去对基层的控制,即便县邑仓禀里有粮秣、各县乡野有力卒,秦军也没办法从各地汲取资源。
黔首会主动给秦军送粮吗?当然不会。据说这些人受了楚人的蛊惑,各县乡都在捕杀关中旧黔首。得知此讯的赵政不免生出巨大的怨恨,他发誓等秦军收复两郡,必要将这些人以国贼的罪名族诛车裂。
第四十三章 决心
遵纪守法、忠国忠君,这是赵政心中对黔首的基本要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具体言之,即便秦军昨日才攻克城邑,一旦大秦在此建立郡县、设置官衙、派遣官吏,城邑内的黔首就成了秦国的臣民,必须对自己和大秦效忠,不然就是可以族诛的国贼。
可惜的是这样的国贼数不胜数。南郡作为旧楚地,因为顾及芈太后和华阳太后的母国之情,五十年来并未完全被彻底同化,国贼最多;南阳郡春秋时便邦国林立,战国时又列国相争,地理上还连通楚魏韩三地,当地百姓并不顺服,国贼也多。反倒是析地对楚军的军令阴奉阳违,可惜析地是在南阳之西,不在南阳东北。
秦军自带的粮秣有限,六十万大军只能靠三川郡、颍川郡供给粟米。三川郡还好,颍川郡是去年才吞并的韩地,眼见楚军攻入南阳,新黔首必有反叛之心。六月收粟尚早,若是他们的反叛影响了粮秣的征集和输运,大军因无粮撤军或者战败,这样的后果将毁掉大秦。
想到这个可怕的后果,赵政提笔在颍川郡郡守上书的简牍上挥笔疾书,而后将其放置在自己的右侧,这时候赤着脚的卫缭刚刚登堂。
“卫卿何事?”事关战局,卫缭不经通报即可进入曲台宫明堂,赵政对他的到来并不怎么惊讶。
卫缭惊慌,赵政镇定。看见如此镇定的大王,卫缭脸上一阵苦笑,他正色道:“敬告大王,商邑急讯:荆人已拔菟和山!”
“何谓?!”赵政不知道菟和山在何处,但知道商邑在何处。
“敬告大王:”卫缭再道:“商邑来讯:荆人已拔城东十里之菟和山。”
赵政大约用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他一掌击在案上,怒喝道:“赵亥何在!武关何在!!”
“禀告大王,荆人当溯丹水而上,从竹林关攻至商邑。”秦国飞讯传输的信息非常有限,但武关道上所有要地皆有编号,菟和山自然也在其中。商邑来讯,武关也在随后来讯,这说明武关未失,卫缭故而推断楚军是溯水而上,从丹水行至商邑。由此还可以推断,丹阳、荆紫关早被楚军攻取。
“丹水?”赵政明明知道丹水在哪、流向何方,可他还是找来地图,看着地图上丹水。“楚军何日可至蓝田?”他的声音有些发冷。
“禀大王,商邑距咸阳不过四百里,”如果说赵政的声音有些发冷,那卫缭的声音就有些发颤,他极力的控制住自己,尽力不显现惧怕的模样。“虽有关,然关…、关……”
武关道到了秦岭以北,这就不是一条路了,而是好几条路。现在走的是蓝田蓝桥、蓝桥关、关上洛这条路。但在这条路的北面,还有一条山谷,经由后世的普化镇老君峡黑龙口镇,也能通到上洛。
这是近代修西荆公路所取的路线。之所以要避开蓝田蓝桥关段,只因蓝田蓝桥段实在是难行,且又多水涝,道路易坏。现在这一段还是木栈道,凿开山壁,插入章梁,铺设木板,如此才能通行。马车时代可以忍受,汽车时代就忍受不了了。
除了以上两道,最北面还有一条谷道。唐中宗景龙年间,襄州刺使崔见长安城人口繁多,从黄河三门峡输运漕粮极为不易(当然更大的可能是为了忽悠朝廷立项,立项才能捞钱),上书称:‘山南可引丹水通漕至商州,自商(chuan)山出石门,北抵蓝田,可通挽道’。
果然,‘中宗(皇帝)以充使,开大昌关,役徒数万,死者十五’,这个项目由崔全权负责。道路开通后为彰显政绩,崔居然‘禁旧道不得过’,而新道‘每经夏潦,摧压踣陷,行旅艰辛,僵仆相继’,最后整个项目完全失败。
崔能开新道,自然是此道确有开通的条件。民用或许不能,短时间军用并无不可。如此,上洛至蓝田最少有三条通道,即便秦军死守关,楚军也能从南北两谷道绕过。
知道其中利害的卫缭之所以结舌,正是因为商邑一过,四百里内无险可守。唯有蓝田所在的蓝田谷口可以挡住楚军,但这个谷口太大,秦军根本就无险可据。
“卫卿!”赵政见卫缭发怔,心中也有些慌乱。前一刻钟他还在想收复南阳、南郡后,族诛车裂那些国贼,现在局势立变,楚军只要攻破蓝田,就会兵临咸阳城下。
“臣、臣……”卫缭清醒了过来,“臣请大王速至雍城暂避。”卫缭如此劝道。他见赵政色变,又道:“商邑距咸阳不过四百里,如今丹水大涨,荆人乘舟一日可至上洛城下。上洛距咸阳不过三百里,荆卒轻利、卒如飘风,三百里两日可至也。”
卫缭一边说,赵政一边坐倒。待他说完已惊骇的说不出话。在卫缭的计算里,楚军从商邑赶到咸阳的时间不过三天。对一场有预谋的奇袭来说,三天时间不会太长只会太短。
“寡人、寡人……”好一会赵政才想起什么,想到后他急道:“关中士卒已征三十万,我军尚可一战!寡人要亲临战阵,阻荆人于蓝田!”
赵政说的斩钉截铁,卫缭更急:“大王甚不可!关中皆老弱之卒,若此战我军大败……”
“那寡人也要死守咸阳!”赵政退而求其次。“咸阳城高七丈二尺,此天下雄城,当年荆王死守陈城,亦不过四丈八尺。”
“大王!”卫缭看着不想认输的赵政几欲哭谏,“咸阳天下雄城,然仓禀皆在城外。城内十二万户,军民六十余万,若是围城,仅需一月,城内便要易子而食。且荆人有巫器之威,瓠口塞可击破,咸阳为何不能击破?臣请大王以夏苗之名,暂避雍城,再命李信之军速速驰援关中。”
“寡人绝不命李信驰援关中!”赵政拂袖,他已失去了最后的克制。“此荆人之计也!此荆王之计也!!熊荆正要寡人大军驰援关中,如此其可尽复故楚之地,寡人岂能让其得逞?!岂能!”
明明是必胜之局,却因荆紫关、竹林关的失守而面临满盘皆输的结果。秦国这一仗如果输了,还怎么灭四国、一天下?
楚国这一战如果赢了,上洛以南的汉中、巴蜀、黔中、巫郡,上洛以东的南阳、南郡,将皆归楚国所有,楚国一跃成为天下第一大国。
还有天下的局势。一旦咸阳失守,齐、魏、赵三国必会尽发士卒,猛扑而来,以争夺大秦在东方的郡县。刚刚征服的韩地,韩人也会谋求复国……
秦国百年来靠战争征服的一切,皆会因为这场战败全部失去。赵政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他必须死守咸阳,保住数代国君呕心沥血开拓的疆土。
想着这些,卫缭虽然还在劝谏,赵政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
“寡人心意已决,必要守住蓝田!”他似乎找回了勇气,言语从容不迫,镇定自若。
“若我军败……”卫缭口已经说干,却依旧没有说服赵政西苗雍城。
“秦军必不败。”赵政傲然,“荆人袭我,不过数万,有何可惧。”
“荆人虽数万,然皆材士精卒,又有巫器。”卫缭道。“用兵之法,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小敌之坚,大敌之擒。关中老弱之卒,必不敌荆人。”
“速令李信遣军二十万,日夜疾行,以救咸阳。”赵政并未失去理智,他并非把守住蓝田的希望寄托在关中那些老弱士卒身上。“再急令赵亥,战至最后一人,亦要拦住荆人。”
调兵遣将一向是国尉府的事,可赵政现在却在调兵遣将,如此以表示自己的决心。卫缭心中悲叹,只道:“大王心意已决,臣知矣。臣今夜便策画蓝田,以拒荆人。”
“善!”赵政脸上挤出一丝笑意,他要的就是卫缭全力助己。
“或可令舟师至霸水。”身心疲惫的卫缭终于出了一个主意。“荆人翻越山岭而来,当无舟师,我军舟师可在霸水之上阻截荆人。”
赵政闻言一怔,哈哈笑起:“荆人舟师之威,莫挡也。今我以舟师相拒,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善。大善!此大善!”
赵政笑声极为突兀,他太需要必胜的依仗了,而舟师恰恰成了这个依仗。假如说霸水不过宽阔,那这个时节的渭水足够宽阔了。秦军一可以舟师巡回霸水、渭水,阻楚军架桥;二可以据霸水、渭水而守,楚军一旦渡河,即半渡相击。
然而他所不知的是,一旦楚军炮兵在霸水、渭水沿岸放列,密集的炮火不但可以将任何舟楫击碎,更能在河对岸清理出一片安全地带。这个时节渭水确实宽阔,但总有狭窄之处,只要水面宽度少于八百米,楚军便可在炮兵的保护架设浮桥。
卫缭虽不知火炮的真正威力,却又隐隐感觉到舟师可能无用。楚国大司马府如果没有考虑到舟师这个因素,又怎会发起如此迅猛的攻势?
第四十四章 使命
一夜之间,秦国就变得岌岌可危;一夜之间,咸阳就成为战争前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几十骑连夜奔出咸阳,上万上万的城旦们将城外仓禀的粟米运入城内,少府急急启封点验库内兵甲,胥吏挨家挨户告知傅籍黔首明日就征……
这都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待到清晨视朝,脸上难掩倦意的赵政一说楚军已至商邑、进逼四百里外的上洛,偌大的正朝就像瞬间抽走了所有空气,变成无法传递声波的真空。
群臣色变。他们知道四百里是什么概念。四百里奔行不过四日,而以楚军的剽轻,也许不过三日。三日、三日楚军就兵临咸阳,这可不是上次那样的奇袭,是几万、十几万大军的攻伐。
“臣请大王命李信速救咸阳。”大家还在倒抽冷气,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冯去疾,他要比其他人更精熟兵事,知道靠关中那些老弱守不住蓝田。“再请大王避于雍城。”
“臣附议。臣附议……”满廷附议之声。“荆人有雷鸣之器,大王万不可留于咸阳。”
附议之后,臣子们再度提起暂避雍城之策。李信远在三川郡,只有暂避到雍城,才能等到李信率军回援关中。
“荆人攻拔南郡,国尉不知也;荆人攻拔武关,国尉不知也。臣请大王遣李信回援关中,臣亦请大王暂避雍城,臣更请大王悉更国尉,以治其罪。”李斯忽然就发难,句句直指卫缭。
他的话在群臣中激起一片赞同,诸人就要附议,赵政拂袖道:“寡人任卫卿为国尉,以你之意,寡人亦有罪?”
“臣未言。”李斯心中大惊,他现在与熊启拴同一条绳子。本着文官对武官的固有仇视,他以为能扳倒卫缭。“臣只言国尉失职,若非如此,荆人为何一月之内拔下南郡、南阳,又为何速速击破武关、进逼咸阳?”
“廷尉所言甚是,臣确有罪。”李斯话落刚落,卫缭自己出列认罪。“臣无能而不得荆国讯报,以致荆人一月之内连拔两郡;臣失职不知荆人可逆丹水而来,致使其绕过武关,将入咸阳。臣有罪,请大王治罪!”
“卫卿何至于此?此非战之罪!列国攻伐,焉有一日破一城,一月破十数城之例?”赵政在为卫缭开脱,更在感叹楚军破城之快。秦军如果有楚军速度的一半,赵国早就灭亡了。
他的体恤之词让卫缭热泪盈眶,质问之词则让群臣震骇。一日破一城,那咸阳呢?咸阳如果也在一日之内拔下,那不是说最多三天,自己就要面临楚人的钜刃楚军每占一地,都要斩杀官吏、尽剿奸人,自己身为秦臣,是不是也在斩杀之列?
“寡人欲领军与荆王战于蓝田……”正朝寂静,赵政的声音在廷上回响。
“大王万万不可!”冯去疾焦急大拜,“关中老弱,岂是荆人之敌?”
“大王万万不可!”跟着他,整个正朝的臣子都跪地大拜。赵政一旦兵败蓝田,咸阳就完了,咸阳如果被拔,秦国可能就亡了。
赵政不为所动,只道:“八十多年荆人亦攻至蓝田,先君昭襄王避走雍城否?寡人岂能避走蓝田而置太庙、太社于不顾?寡人心意已决,你等勿需再劝。”
赵政一抬出秦昭襄王、一抬出太庙、太社,群臣即便想劝也不敢再劝了。赵政对群臣的沉默很满意,他又宣布道:“荆人此次攻来,有奇计可阻荆人于蓝田者,重赏。”
昨夜赵政和卫缭商议到天亮,每想到一计就记下一计。赵政重赏以求计,说是病急乱投医也好,说是广开言路也好。不论如何,秦军都要死守蓝田,以待援军。
正朝赵政宣布重赏的时候,六十万秦军正在通过崤山东南的崤塞。这条古道夏时就已开通,数千年之久,留存至今。三伏夏日,秦军只在清晨和上午行军,中午一过便要扎营休息。如此一日只能走四、五个时辰,每个时辰十五里,不过六、七十里。
随着气温逐渐升高,早上起来即便走四个时辰,中暑晕厥的士卒也越来越多。渡河以后,大军每日只能走四个时辰,如果是山路,每个时辰不过十里,勉勉强强能走四十里。
行军皆有队列,正常情况军队皆分数列行军,然而崤塞谷道崎岖,最窄处宽不及二十步。数列纵队只能变成一列纵队。每日走四十里,即便列宽十五人,也要三天时间才能经过崤塞。故而从第二日起,李信下令列宽变成二十人,以求早日通过崤塞。
二十人列宽基本将崤塞堵住,只容一骑通过。中午时分,咸阳的王令终于送到李信面前,诸将大惊失色。
“这当如何是好?”辛胜最急,他是骑将,骑兵四百里两日可至。
“末将以为我军当速速回援关中,不然咸阳有失!”蒙恬面黑而多须,几经战阵的他早就脱去青涩,越来越有大将之风。
“若是项燕领军,荆人三日可至也。”冯劫吃惊于楚军忽然出现在武关身后,他追问道:“武关何人驻守?为何不阻塞丹水以绝荆人舟师?”
楚军舟师的威力秦军早已领教过了,舟师的可怕不在于它有撞角,而在于它一日可行数百里。楚军能如此迅速的攻入南郡、能诱使秦军在共邑集结,全是这种机动所致,冯劫愤恨武关守将不知楚军战舟之威。
“此时言此,有何益?”李信扫了他一眼。“大王有命:蒙恬率军二十万,速至蓝田以救。”
“臣……”蒙恬没想到大王会让自己率军相救,他浑身一震,大喊道:“敬受命!”
“这是……”六十万大军其中二十万回援关中,那便剩下四十万。然而楚军有多少万攻入关中,有多少万守南阳还是未知。如果二十多万楚军全部入了关中,靠蒙恬的二十万人未必能拦得住。
诸将的顾虑李信看在心里,他道:“大王心意已决,蒙将军率军回援即可,我军使命,仍是收复南阳南郡,拒荆人于秦境之外。”
王命就是王命。王命只要蒙恬率二十万人回援,那就只是蒙恬率二十万人回援,众将闻言不再言语。
“荆人既入关中,当使关中士卒往救之。”还不知道侄子杨熊犯下大罪的杨端和进言道。六十万大军集合了整个秦国的士卒,以关中旧黔首最多。救援关中,当以关中士卒为宜。
“然也。既救关中,当以关中之卒。”一干将帅连连点头。
“不可。”身为护军大夫的赵梓道,“关中士卒多已过崤塞,若是返归,需多一日。”
时间紧急,秦军只能是尚未出崤塞的士卒往西救援关中,已经出崤塞的士卒继续往东、往南去南阳。关中士卒多已出崤塞,要他们去关中,他们又要再过崤塞。以崤塞的崎岖和难行,这要耽误一天的时间。救兵如救火,一天时间足以影响战局。
“护军大夫误也。”王敖辩道。“崤函之道,长三十余里,宽仅容一车,二十万大军过崤函最少需两日。既如此,可先发十万崤塞以西之卒,明日再发崤塞以东之卒。”
崤函谷道狭窄,瞬时通过能力有限。想到崤函那不见天日的狭窄谷道,赵梓一怔,他又道:“便不能乘舟逆河而上。”
“有二十万士卒之舟楫否?”王敖反问道。
“无有。”不用赵梓回答,幕府里的谋士、治粟都尉已经帮他回答。秦军或从黄河以南的崤函谷道西进,或从茅津渡过河,回到安邑,再从安邑往西南,从蒲坂过河。
救援之地并非咸阳而是咸阳东面一百五十里的蓝田。走崤函谷道不仅比走蒲坂道短,而且不用再从渭北南渡渭南。以王敖的计算,即便崤函谷道耽误二日,六百里路程最多也是九日可至。若抛弃一切辎重负重,则七日可至。若还想再快,那就很难了。秦军长时间行军,本就非常疲惫,再加上天气酷热,要想抵达蓝田时还能战斗,每日百里已是极限。
七日。咸阳虽然没有相告楚军的情况,也没说明楚军如何击破武关,可众人皆知楚军即舟师,舟师即楚军。楚军可以逆丹水行至上洛,再从上洛过蓝田而疾咸阳,如此到蓝田最多三日,到咸阳最多五日。
诸将退下后,幕府里一片沉默。李信、王敖都没有说话,然而对视间,两人都能看懂对方的目光:蒙恬的驰援,根本就赶不及。
对视后王敖轻揖一礼,向李信告辞。昨夜从咸阳发来的王命中,除了要蒙恬率军二十万大军驰援关中,还要他这个军师前往齐国。
眼下虽是秦楚之战,对齐魏两国的拉拢也不可忽略。尤其是齐国,一旦齐国君臣判断秦国将亡,尽发全国之兵攻秦,后果将无法想象;反之,如果可以说服齐国中立,不出兵伐秦甚至出兵伐楚,那又会像曾经发生过的蓝田之战一样,楚军匆匆退兵。
齐相后胜在,此计或可行,而今后胜已死,此计难如登天。王敖心知自己和蒙恬一样,行的是一个无法完成的使命。
第四十五章 救己
蒙恬率军往西,王敖车驾往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身负同样使命的两人在山道上相遇,两车错毂的时候王敖让御手停下,蒙恬的戎车也随之停下。
“敖窃闻之,蒙将军王父蒙骜将军乃齐人也。”王敖对着蒙恬一揖,朗声开始说话:“然不知,蒙骜将军因何入秦?”
王敖提起了蒙恬的祖父,蒙恬不明其意,默声不答。王敖不以为意,再道:“敖与将军,食前方丈、娇妻美妾,尽享人臣之极欲;攻城拔邑、游说列国,一展胸中之宏志,此皆大秦之赐也。而今大秦危难,救秦即救己,敖愿与将军共勉之!”
世人皆言秦乃虎狼之国,可虎狼之国也有既得利益群体。蒙骜入秦,自然是因为在齐国过得不如意;王敖入秦,也有也是在关东不得重用。天下士人入秦,皆是此理,像李斯那种彻悟厕鼠、仓鼠之别、深知成功全靠境况的人,还是少数。
如果说秦国是天下士人的向往之地,那楚国则是天下士人的鄙弃之国。内姓选于亲,外姓选于旧,从立国起楚国就不愿用外人,更不愿任用贤才。熊荆即位后更甚,列国门客士人竟被驱逐出境,唯有匠人能够幸免。
如今楚军攻拔秦地,斩杀官吏,分封闾域,摆明了是不打算和天下士人分权。如果秦国亡了,天下由楚国一统,那天下将是芈姓贵族、楚国誉士的封邑,绝非列国士人的舞台。既然如此,天下士人缘何要助楚?既然如此,天下士人何以不救秦?
王敖想法如此。两千年后八国联军入京,报纸上传言洋人要开科考,士子们闻讯大悦,抱的也是同样的心思。断人仕途就是断人财路,断人财路就是杀人父母。
崤塞山道,王敖话毕即与蒙恬错毂而过。商邑菟和山,烈日下从武关匆匆赶来的赵亥终于抵达。上午时分齐褐麾下的万余秦军曾数次发动攻势以求夺回官道隘口,然而楚越两师寸土不让,竹率领的千余泰人入山林如鱼入海,不断袭扰齐褐后方,使其不能全力进攻。赵亥赶到时,齐褐所部剩下不到万人,楚军的军旗牢牢地在隘口、菟和山上飘扬。
“末将无能,请将军责罚。”齐褐是以射术得任中尉之将,兵法韬略说起来头头是道,可一旦实战就显露出了纸上谈兵的软肋。
“既战,有胜自有败,谈何责罚。”赵亥耐着性子说了一句,转而问道:“荆人援军至否?彼尚有可战之卒几何?”
“不多矣。”齐褐答道。“末将连番攻伐,荆人已成强弩之末。”
“善!”齐褐没能攻下关隘,没能夺回菟和山,但楚军也被他拖累拖垮。赵亥知道时间有限,当即令道:“击鼓!攻”
‘咚咚咚咚的……’震天的鼓声在菟和山东面的谷道中响起,挑选出来的数千死士闻声立即向隘口疾行,赵亥举着陆离镜正注目这些死士。不想‘嗖’的一声,雕翎箭从密林中一闪即逝,再出现时已横穿他的颈间。这一次,谁也救不了他。
“刺客!”短兵见状疾呼,但盖过他们呼声的,是前方两侧山脊上楚军的呐喊。写有‘成’字的红色大旗、写有‘潘’字的红色大旗、写有‘’字的红色大旗、写有‘鄂’字红色大旗……,前方十里谷道山脊上,每隔一段就竖起一面大旗,大旗下楚卒狂喊,杀声震天。
这些也还罢了,最让人绝望的是菟和山上,一面无比宽大的三头凤旗竖立了起来,山上的楚卒呼喊道:“大王万岁!大王万岁!大王万岁!”
“将军、将军、将军……”楚军虽没有包围自己,可听闻这声势,没有任何一名秦卒认为己方能夺下商邑。赵亥已死,将率们都看向齐褐,希望他拿个主意。
“撤!”一看到菟和山上那面随风飘扬的三头凤旗,齐褐再无战心,咸阳来的王命因为楚军的阻隔并未传到武关,即便王命传到齐褐手中,他也会知难而退。
秦军鸣钲撤退,楚军击鼓追击。山谷逼仄,可大道如砥,几千楚军追着三万多人。鳞甲沉重,秦军士卒只能弃甲而亡。期间也有不信邪的秦军反冲,或是扼守隘口,但追击的楚军不仅仅有夷矛,还有一个营的十斤炮。四匹龙马的挽曳下,它们跑的竟然比甲士还快,逼得驭手不断勒马。即便如此,跑开了的龙马也不时撞到楚军士卒的屁股。
秦军一旦结阵反冲、或是打算死守隘口,士卒就让开道路,让两个连的十斤炮放列猛轰。等炮兵将秦军轰散,他们再冲矛上去追杀。底下的士卒杀得起劲,对蔡师之将潘无命来说,战斗却从来没有这样乏味过。不过对跟着秦军败退的白狄大人、亚里斯多德四世来说,战斗从来没有这样的精彩过。
一个圆形的、长大约一浮、宽八指到九指和楚尼盔甲一样闪亮的铁筒,就是秦尼人说的那种会发出雷鸣声的武器。每次发射它都会像传说中的龙一样喷出烈火和烟雾。当然还有石弹,如果是石头做的话。但以楚尼人的习惯,这更有可能是一枚铁弹。
亚里斯多德四世对这种神奇的武器着迷。要不是毋忌、扎拉斯还有一个秦校拦着,他估计要上前观察研究一番。这是他的爱好,而他的爱好一向广博。
铁筒放置在四轮马车上,由四匹尼萨马拖曳,一旦停下,调转铁筒方向就可以对准敌人发射。铁弹可以打穿人墙,哪怕人墙穿有厚重的铁甲。‘血沟’,这是最先遭遇它的秦尼将军所描述的一个词。这完全正确。铁弹只要触碰到人体,哪怕是落地反弹后触及到人体,都会撕出一条血路。铁弹的射程非常远,超过四斯台地亚,有一些轻而易举的落到了六斯台地亚之外。
地中海世界,最具威力的远程武器就是弩炮,但弩炮的射速不可能有这么快,射程也不可能有这样遥远。六斯台地亚,两部中型弩炮的射程加起来也无法超过这个距离。
“禀大人,将军不愿再遣人相攻也。”秦校面犯难色,白狄大人为了一观荆人雷鸣之器,不断让士卒前去送死,三分五次后,领军的齐褐不得不拒绝了他的要求。
“我是大人!”亚里斯多德四世大怒,为了获知武器的秘密,他并不在乎秦尼士兵的死活。“告诉那名将军,我需要他立即命令士兵向那种武器发起一次真正的冲锋。如果他做不到,我会建议陛下更换一个将领。”
亚里斯多德四世话被迅速报告给了齐褐。齐褐知道他是大人,还是长公子之傅,两刻钟后,数百名褪去重甲举着盾牌的秦卒被组织起来,向那那些十斤炮发起一次真正的冲锋。
血肉与钢铁的交锋又一次重演,十斤炮霰弹的威力不如十五斤炮,可火炮的放列间隔大大小于操典的要求,营长还没有喊出‘双倍霰弹’的命令,秦卒就败退了。
“诸神在上……”目睹这一切的亚里斯多德四世再也没有大人的威风,脑中一直闪现着霰弹杀伤士兵的血腥场面。若不是毋忌和扎拉斯将他抬上马车,马车后方秦军士兵拦住了疾追而来的楚卒,他已经被夷矛捅出几个窟窿。
“啊!诸神。”马车上,亚里斯多德四世忽然抽紧了身躯,整个人打摆子一样颤抖,最后昏死过去。
“启禀大王,秦军人已败退四十里。”熊荆的幕府设在商邑县衙,虽然东侧的秦军并不是当下关注的重点,军司马斗常还是向他报告追击的情况。
“不佞只想知道,竹林关沉舟何时清理完毕?”靠着坐骑,熊荆赶在了郢师的前头,他们现在还堵在竹林关。
“臣等不知也。”斗常看了看成通,又看了看其他将率,欲言又止。
这次战役,楚军靠改进后的两桨小翼战舟行军。每日可两百里,只是水道一旦被沉舟阻塞,那就走不动了。弃舟登岸自然可以,可弃舟后粮秣、辎重、火炮、甚至是甲胄和武器……,这些必备的东西就要舍弃。
由熊荆直接授意计划的军事革新令楚军迅速强大,但这种强大依赖更高效率的后勤,一旦失去这样的后勤支撑,楚军就会变得不会打仗。或者说,楚军变得越来越笨重,尤其是火炮的加入,大大制约了楚军的行军里程行军里程不再由士卒的承受能力决定,而是由挽马的承受能力决定。
在斗常看来,不管清理那些沉舟需要多久,己方都在渐渐输掉整场战争。秦人正在设备、秦军正在驰援。商邑距离咸阳不过四百里,若是能抛弃舟楫和一切辎重,只带着几百吨火药西去,楚军最多五天就能赶到咸阳。
而如果等待工兵清理沉舟,那将是七、八天以后。以知彼司的探报,秦军昨日刚出崤塞。六十万大军不可能一日尽出崤塞,这意味着崤塞西侧的秦军距咸阳只有六百四十里、距蓝田只有五百五十里。即便崤函谷道难行,五百五十里也只需要六天时间。
第四十六章 时间
一旦秦军赶到蓝田,即便增援人数只有三十万,己方也将面对六十万大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秦军可不是不想打仗的齐人,以秦军精锐为基干的六十万大军可以击败,但难以击溃。战事一旦胶着,赶至关内的秦军就会越来越多,到最后己方只能撤军。
斗常脑海里推演着战局的结果,心中愈加迫切。他从未感觉到时间是如此的宝贵。而这场战争关系到旧郢,关系到楚国,自然也关系到天下。
“大王,臣以为……”他开口,成通、斗于雉恰巧也开口,按照等级,最后由斗于雉说话。“臣以为我军当速速至蓝田,唯有速至蓝田,方能震慑关中,以乱咸阳。”
“妫景所率骑兵已奔赴蓝田。”熊荆心中同样焦急,今天起,楚秦两军已开始一场赛跑。楚军占了先机,但毕竟是在敌区行军,本身就处于弱势。
“臣所言者乃各师各旅也。”斗于雉道。“我军受制于舟楫,若要等公输大夫疏通丹水,最少也是三日之后。有这三日,大军已至蓝田矣。”
“蓝田?”熊荆从自己的思维里退出来,道:“蓝田不是菟和山,三日至蓝田,甲胄、粮秣、火炮何在?若无后勤辎重,秦军一触即溃还好,若是久攻不下,奈何?撤军否?”
“臣以为大军可先行数日,先占蓝田,再等后勤辎重。”成通的意见和斗于雉类似,但更为实际。“若是久攻不下,可待火炮再攻之。”
“各师舟楫若何?难道泊于沣水?”熊荆若有所思看着地图。战舟运载的是士卒,重舟输运的是军器、辎重还有粮草。弃舟登岸,那战舟只能停在沣水一线,这样才不会阻塞水道。
“然也。”成通道。“可先遣数师……”
“不可。”庄无地打断道。“加上越人各部,我军仅十余万人,而秦人已在蓝田相候。我军人少,当不胜;若是人多……,竹林关至商邑一百一十里,再至上洛为两百一十里,成将军以为这两百一十里陆路,行军几日可至?”
秦军所见的山脊上竖起的那些军旗,并不代表这些师全部到达商邑。这只是阻于竹林关后,一小部分弃舟登岸赶来的援军,其师大部还在竹林关下方的战舟上,等待丹水贯通。
“若是息、随二师,两日可至。”成通答道。
“至后可战否?”两日走两百一十里,已是魏国武卒的标准了,故而庄无地追问。
“不可战。”成通摇头。“需歇息半日或一日。”
“师中不至者又有几何?”庄无地再问道。
“若是息、随二师,三分之二士卒可至。”都是军旅之士,成通说的这些,大家心里都知道。从古至今,作战方式虽然不断在改变,可步兵的行军方式一直未变。大军一天能走多少里,早有定数。
为了保持士卒的体力,一般情况下是每日行军三十里,也就是一舍;如果是长途行军,最多在六十里上下,很难超过此数;急行军可达到一百里、一百二十里;强行军很多时候都接近乃至超过两百里。
只是后两者都是特殊的情况。只能偶尔,并且多是小股部队。正如不能用个人越野的速度反推大军的行军速度一样,小股部队强行军的速度不代表大军的行军速度。人越多,行军纵队就越长,士卒等待的时间也就越长。
同样道路情况的六十里,一名楚军甲士三个半时辰即可走完;但一个楚军师要走完这六十里,正常情况下需要五个时辰。如果在这个行军纵队中再加上一个师,那么行军时间将增至六个半时辰。如果一个军(四个师)编成一个行军纵队行军,六十里的行程时间将是九个半时辰甚至十个时辰。
一名甲士行军六十里,三个半时辰后就能休息;一个军行军六十里,即便不在行走,甲士背着甲胄和武器的时间仍长达九、十个时辰,疲劳程度完全不能相提并论。所以说,即便是同样的道路,讨论行军速度却不讨论行军人数,那就是标准的耍流氓。
成通之所以提议先由几个师先往蓝田,一个潜在的因素就是以武关道的宽度(宽度决定可以容纳几个行军纵队),只能容纳两个师齐头并进。而一个行军纵队每增加一个师,完成六十里的行军时间就要增加一个半时辰。当一天十六个时辰全部占满,里程也就到顶了。
反过来算,武关道容纳两个行军纵队,每个行军纵队为一个师,一日如果行百里,那么所需要的时间最少是十二个时辰(更远的路程需要更多的休息时间)。行军纵队每增加一个师,行军时间就增加一个半时辰,每个行军纵队可以增加三个师,也就是八个师。
然而,‘行军六十里一个师需要五个时辰’、‘行军纵队每增加一个师,行军时间就增加一个半时辰’,这只是大司马府作战司编制的《各军种军官参谋事务指南》中,对平原地带乙等道理的计算结果,只适合商邑到上洛段,完全不适合上洛到蓝田段。
以作战司的现场勘查,上洛到蓝田段只是丁等路况,一个楚军师走完六十里的行军时间就接近十个时辰,而行军纵队每增加一个师,行军时间就要增加两个半时辰。如果不冒险玩分进合击的话,纵队长度最多不超过三个师。
这实际也是这场行军赛跑中不利于楚军的一个因素。秦军行走的多是平坦地带,可以分成十几个、乃至二十几个行军纵队,楚军受制于地形,军队很难摆开。
弃舟登陆,当然可以让一部分师旅先走,但因为人数太少,他们出蓝田没有太大的意义,反而会让秦军各个击破。他们即便先行,也还是要在秦岭南面等待后续部队,然后以分进合击的方式、或者通过削减里程增加行军纵队的方式通过秦岭。
弃舟登陆的价值只在于减少翻越秦岭所花费的时间。不过熊荆很担心按捺不住的楚军将率会擅自进攻蓝田,先于主力与秦军交战。胜了固然是好事,可万一败了,那就不是好事了。
“炮兵日行几里?”熊荆开口问道。
“禀大王,若有豆麦藁草,一日可行八十里。”庄无地闻言一惊,他猜到熊荆想干什么。“然,此非收粟之时,秦人又不种冬麦,青黄未接,人尚且无食,何况是马。再则以椒喂马,必要炒至半熟,不然于马不利……”
“难道秦人仓禀中无有椒粟刍藁?”熊荆不死心的问。炮兵的速度也制约着全军的速度,他在想炮兵能不能也弃舟就陆,不等工兵清理水道。
“禀大王,上午便有讯报,言秦人正在焚烧仓禀,以绝我军就食之望。”淖信提醒道。
“那我军辎重输运呢?”熊荆不悦淖信的提醒:“上洛至咸阳三百里,三百里需靠四轮重车输运,这些重车何在?”
上洛到蓝田的这一段官道,知彼司实测过摩擦系数,四马挽曳的输运重车只能装载一吨,日损耗率增为4%,而非此前估计的2.7%。于是每日到达的马车从此前的六百八十四辆增加到八百三十三辆。这是每日,来回六百里,每日行六十里就是十日,一共需马车八千三百三十三辆,实际筹备的数量超过一万辆。
如果这些马车、马匹都在竹林关,哪怕只有一部分在竹林关,楚军炮兵也能靠这些马车陆行到蓝田。但让他失望的是,竟然没有一个人答话。
“禀大王,马车、马车……”庄无地见熊荆最后瞪着自己,很是急促的开口。
“在荆紫关?”熊荆又问了一遍。见庄无地张着嘴还是说不出话,只好问道:“在商密?”
商密是丹水和淅水交汇,到荆紫关有一百多里。没想到熊荆这话问出,庄无地还是没有回答。他于是又问:“难道在临品?”
“禀大王,马车、马匹尚在临品阴地之间。”淖信终于答道。
“为何如此之远?鄂焯何在?!”熊荆显得恼怒。虽然按照原定计划,马车的滞后并不致命,可马车明明编制在前军身后,怎么会在五百里外?不过一会他又冷静了下来在战争中一切都很简单,可是就连最简单的事情也是困难的。
“此事先且记下,输运司日后务必要对不佞解释为何马车尚在五百里之外!”他并没有因为简单的事情也很困难而放弃追究这个问题,而是要输运司日后汇报原因。
“唯。”庄无地已经是满天是汗,这也是他的责任。他应该早一些发现马车滞后一事。
“秦人设备,秦军驰援……”各方面的讯报都汇集到熊荆这里,他当然知道时间就是胜利,但楚军后勤被阻塞的水道卡着,使得他不能全速往前,要在这里苦苦等待。
五天、六天、最多七天。李信率领的秦军就会抵达蓝田。真要等工兵疏通水道,那时间就来不及了。
“大王,臣以为我军可先行也,若蓝田好拔,那便拔下蓝田。若是蓝田不好拔,那便以待炮卒。”斗常最后才说话。“随师不用火炮,亦能夺下菟和山。”
第四十七章 窃闻
悬挂三头凤旗的五彩王舟驶过梓邑后,便徐徐进入魏国上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烈日炎炎,上蔡郡郡守公孙卯一直在边境上等候。王舟一入魏境,他便恭敬地靠上去问安,小心地送上些精致的糕点和水果,然后才命令舟师前前后后,簇拥着王舟驶向上蔡城。
本来是前往宛城与父亲相会,走到息县王命又来,说是军情紧急,要自己不去宛城而去上蔡。王舟从息县东下拐入汝水。舟行之时,凉风徐徐,王尹由出宫时又带了许多窖藏的冰块,舟上丝毫不觉炎热,焦躁的是芈的心。
她未曾细想父亲为何会成为秦使,也未曾想他怎么又入了魏境,她只在想去年冬天的那场大雪,只在想咸阳无法割舍的一切,以至于上蔡码头与父亲相见时,她已哭成了泪人。
“儿已是楚国王后,竟如此啼哭,太失王后懿范了。”熊启在她耳边轻声取笑,芈听罢一时哭笑不得。
虽然还在告庙,可芈衣食住行已和王后无异。想到自己不再是芈家的女公子,而是楚国的王后,她不由止住了眼泪,用楚纸扇挡住哭红了的眼睛,问道:“家中王父安否?”
“安。王父安也。”芈仞也是老泪纵横,他早就没了秦使的仪态,只是一个即将嫁出女儿的老父。“你王母,母亲也无恙。只是你王母啊,每日皆念你,言荆蛮将你抢走,日后必要受苦。见你父我入楚,便嘱人做了几套夏衣,要你父我带来……”
华阳太后芈棘是姑母,芈还有一个祖母。这个祖母平日对里这个孙女不假颜色,听闻她被楚人抢走却日日念叨。芈仞说着,仆人就奉上来几套浅色的深衣襦裙,手抚着这些衣裙,芈又忍不住落泪。
“拜见……拜见王后。”衣裙奉上后,翠袖、修竹这些昔日的侍女也纷纷上来行礼。她们不敢再喊芈女公子,只叫她王后。
“你等……”在楚宫,芈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以前的侍女忽然拜在身前,她忍泪笑起。
“彼等也日日念你。”芈仞看着女儿,“想到你在楚国谁也不识,我便允她们来了。”
“谢父亲、谢父亲。”芈抹泪急道。
“王后也不谢我。”芈又哭又笑,熊启站在一旁好无趣。芈真要谢他时,他又将她拦住,指着更无趣、尴尬的郡守公孙卯道:“还应谢过公孙郡守。”
公孙卯本是武将,去年秦国吞并韩国后,魏王速速将原来的郡守撤掉,让他做了这上蔡郡郡守。刚才芈父女相见,他只能立在一边陪笑。熊启让芈相谢,他连忙避让,道:“岂敢岂敢。敝人奉寡君之命以迎大楚王后、大楚外舅、大秦丞相,此甚幸之至、甚幸之至。来人!还不将贵人迎入府中。”
对贵客说话低声细气,一转头看向身侧,公孙卯就尽显武将本色,扯开嗓子撕喝。早就等候在一边的仆从连忙上前伺候。
“公子,那便是楚国王后……”上蔡城墙一角,女墙上漏出一张稚气的脸。脸上一只眼睛闭着,另一只眼睛对着青铜打造的陆离镜,看着码头上不时遮脸的芈。她声音顿了顿,应该是看清了芈的容貌,声调忽然就高了起来:“啊!王后美夫。”
芈一旦换上王后的装扮,见者没有说不美的。公孙嫣正是因为芈太美,才把陆离镜抛下给爰乙。
一个闯入自己家里,杀死自己家臣的强盗;一个英俊有礼,怒则伏尸百万的君王,这两个人在她的世界里居然重合为一个人。
每当听闻大王要把自己献给这个人时,她都会脸若冰霜,然而在这冰霜下面,却是滚烫到湿润的身体。她不时梦到自己嫁入了楚宫。当然,她不是王后,只是一个卑微的少使。可惜的是,没过几天季父就不再提及此事,陪伴她的只有那只白玉珏。
据说楚王爱玉,一些遭贬的臣子逐出郢都后皆在边关等待王使。若王使送来的是玉珏,珏者,诀也。那臣子只能黯然出境;若王使送来的是玉环,环者,还也。那臣子可以重返郢都。当日他送玉珏给自己,意思就是再不相见了吧?
侍女爰乙举着陆离镜赞美王后芈美丽时,公孙嫣玩弄着手里的玉珏,想着谁也猜不透的心事。她瞬间决定以后再也不带这只玉珏,也不打算拿着它去求他。她要把它埋起来,葬在坟墓里。
众人的簇拥中,芈上了车驾,爰乙再也看不到她了。“返府吧。”公孙嫣若无其事。
“公子,楚王后甚美甚美。女子是否甚美便可做王后?”爰乙是一个还未及笈的丫头。她不知道如何描绘芈的美貌,只能不断的说甚美。
“今后不要再言楚王后如何如何……”公孙嫣突然瞪着她道。在她在发愣时,又松了口气,语气变得暖和:“王后乃一国之后,非众人可言说。”
“唯。”公孙嫣语调缓和时,爰乙才感觉到害怕。她是庶民之女,即然是庶民,又岂能议论贵人?爰乙如此答应,可她自己也想不到,仅仅过了一日,她又不自禁说起楚王后。
“公子?公子、公子、公子……”仿佛遇上盗贼的爰乙面无人色,她从室外急闯了进来,双手屈而外张,像是无力的投降。
“何事惊慌?”侍女虽然懵懂却很听话,公孙嫣以为有人欺辱了她。
“是……”爰乙脸上没有半点被欺辱的表情,而是一脸的惊慌焦急,焦急的流出了眼泪。
“是何事?坐。”公孙嫣从未见过她这个模样。她从矮榻上起来,抚着她坐下。
“是、是……”爰乙不及抹泪,她急得想把刚才听到的话全部告诉自己的主人,怎奈惊慌让她忘记了言语,不知如何启口。公孙嫣见此并不再问,而是拍了拍她的背,又让她喝了几口浆,她的惊慌才平息了下去。
“公子,”爰乙刚开口又有些颤抖,公孙嫣握住了她的手。“是楚王后,楚王后要鸩杀楚王……”
“你……”鸩杀二字让公孙嫣浑身一震,她强自镇定,斥道:“胡言!”
“公子,爰乙听得真切,绝非胡言。”爰乙忙跪拜,连连顿首。
“你从何处听来?舞宫否?”公孙嫣深吸了口气,她大致猜到爰乙刚才去了哪里上蔡本是蔡国王城,后寝的宫室仍在使用。季父将楚王后迎入王城,就住在那舞宫。
那幢宫室本是王后正宫,只是蔡国已亡数百年,宫室虽然在使用,但房室崩坏,修补后亦坏。前几日说是楚国王后要来,府吏工匠只能匆匆在破墙处榫上木板,又在木板上粘了几层楚纸,最后挂上帐幕。爰乙必定是好奇,偷偷去了舞宫。
听闻公孙嫣的问话,眼睛瞪大的爰乙一个劲点头。在伺候公孙嫣之前,她是上任郡守的臣,舞宫当时住着一个性格怪癖的燕女,是郡守的老妻。
“你不漏一字,将窃闻之语皆告于我。”公孙嫣心脏颤了颤,如此说道。
芈与父亲相会的这一天,熊荆已在上洛城中。他最终采纳了斗常等人的建议,不等工兵疏通丹水,除驻守商邑的两个师外,其余楚军皆弃舟上陆,携五日干粮,从竹林关徒步赶赴三百六十里外的蓝田。
情况并不容乐观,等他赶到上洛的时候,秦岭北麓两条谷道上的栈道皆被烧毁。栈道烧毁也就罢了,秦军还在蓝水、流峪水出谷的地方修筑堤坝,将山水挡在山涧赵政在正朝上宣布:有奇计可阻荆人于蓝田者,重赏。当日就有谏言烧毁栈道,筑堤积水。
夏日本就多雨,秦岭以北的谷道很容易水涝,之所以架设栈桥,正是因为要避开水涝。现在不但烧了栈桥,还在谷口筑坝,好好的两条谷道正在慢慢变成水库。
“禀大王,两道已弗能行也。”成夔和斗藏两天前就跟妫景抵达了关,一些人正高兴秦人连关都不敢守时,北面和西北都燃起了大火,关道,以及关道北面的流峪道长达几十里的栈桥全被秦人烧毁。
“水已漫至何处?”斗常问道。此时诸人正对着一个偌大沙盘,沙盘上的沙子用蜡凝固,勾勒出秦岭北麓的地貌。这样的东西斗藏从来就没有见过,他看着沙盘满是错愕。成夔当然认识,军校里有一门课正是制图。
“彼处。”成夔指着最北端的流峪道某处。
如果以关道、流峪道为外缘,那沙盘上展现的秦岭就是一只脚跟在西、脚尖朝东的皮靴。关道从靴尖顺着鞋底往西,然后顺着靴筒往北,出谷五里就是横拦在面前的霸水;流峪道则是靴尖顺着鞋面往西,再转折沿着靴筒往北,出谷三、里也是霸水。
秦军在狭窄的谷口筑坝,关道从靴底中间开始全是积水;流峪道从靴面转靴筒转弯处开始,也全是积水。更让人想不到是,关道北面唐时才修通的石门道,竟然也筑起了坝,秦军这是要把所有可能行军的谷道全部堵死。
第四十八章
秦岭(以及伏牛山)淮河一线是华夏地理真正的南北分界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为了翻越秦岭,从西往东,依次有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峪谷道、武关道。这些山道全都崎岖无比,走势皆顺着河川。秦岭有七十二川,但真正能通行的,也就几条谷道而已。
秦人把能够通行的三条川(也就是峪)堵死,楚军也就无路可走了。士卒虽然可以穿山而行,但火炮、辎重、随军马车无法通过。即便士卒穿山而行,一天也走不了多少里。等楚军走出山谷,蒙恬率领的二十多万秦军早就抵达蓝田。
今日一早,秦军驰援关中的讯报就传了过来,包含:其一:秦军并未全部驰援关中,而仅仅只有二十万、不超过二十五万人驰援;其二,率军驰援关中的秦将不是李信,而是蒙武之子蒙恬;其三,蒙恬没有走预料中的崤函谷道,而是由茅津渡河,从蒲坂浮桥进入关中。
讯报的及时传递让众人窥视到了秦人战争黑箱的一角。秦军没有全部驰援关中,领军之人自然不会是李信。要知李信是赵政的爱将,他出现在哪里,就说明秦军的主攻方向在哪里。即便咸阳危急,秦王赵政仍然不愿放弃南阳和南郡,这才促成了这次分兵。即便分兵,救援南阳仍然是秦军的战略重点。
率军的蒙恬没有选择更近的崤函谷道,而是选择远了一百多里的蒲坂道,作战司大概能判断出秦军的行军速度
秦军是内线行军,根本不必在意行军长径。行军长径如果过长,比如长达上百里乃至几百里(这并非不可能。计算表明,一个机械化步兵师分成两条行军纵队时,其行军长径多达一百八十公里,而分成三条行军纵队时,行军长径为一百二十公里[注12]。这仅仅是一个步兵师)。
冷兵器时代装备、车辆很少,且队列密集。以大司马府作战司的计算,一个标准楚军师的行军长径为十六里,秦军一个尉大约是十四里(皆是一条行军纵队),然而十个师就是上百里了。这样漫长的行军长径一旦遭受敌袭无法快速展开,很容易被敌军各个击破。
因此外线作战时,将率、司马都会尽量缩短行军长径。要做到这一点,当然是增加行军纵队,而增加行军纵队,又要选择更宽大的道路。秦军在己方腹地行军,并没有遭受伏击的可能,之所以选择蒲坂道而非崤函道,唯一的解释就是为了增加行军纵队。
而增加行军纵队的原因,只能是蒙恬准备带着秦军狂飙。狂飙才会拉成行军长径,增加士卒的行军时间,通过增加行军纵队可以避免过长的行径时间,减缓士卒的疲劳。
作战司诸多法算认为蒙恬的二十万人每日行军里程必定超过三舍,应该达到四舍。如此六百八十里的路程五天半可至。前日、昨日,今日,明日、后日……,即便前日只算半日,今日过了一半,也只剩四天的时间。
这当然是坏消息,最坏最坏的消息。即便出蓝田的谷道栈桥没有被秦人烧毁,楚军翻越秦岭也需要三天时间,而今无路可走,翻越秦岭最少估计要五天。这时候蒙恬的二十万人已经赶到并短暂休整,楚军面对的,将是一场十万人对五十万人的战斗。
成夔、斗藏退下后,幕府里没人说话。熊荆紧绷着嘴唇,似乎很不喜欢得到这种结果,他身边的庄无地、淖信眼帘低垂,眼睛茫然瞪着不远处的地面;斗于雉双手对插于怀,全身安静,可拇指转着拇指;成通和斗常脸上是遗憾之色。尤其是成通,又是遗憾又是不甘。
秦国实际上极为脆弱的,这种脆弱体现在楚军入秦境后从未遭到庶民武装的袭扰,更体现在旧郢、南阳、乃至刚刚占领的上洛民众对楚军欢迎。
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这不是孟子的夸张之词,这是真实存在的场面。上洛不是楚军拔下的,而是秦国官吏弃城而逃,百姓将妫景等人迎入上洛城的。沙盘上山川走势如此精确,其中少不了当地百姓的相助。仓禀里的粟米和刍藁多数被烧毁,但百姓东凑西拼,凑出来的粮秣居然能供应十二个半师大部分的消耗。
“臣以为,”成通郑重一揖,有些激动的道:“我军必要灭秦!”
“毋言废话。”熊荆心里一片烦躁,他要的是计划,不是什么决心或者说教。
“大王,臣有一计。”成通吃瘪,斗常立即深揖。
“言。”熊荆点点头,等着他的计策。
“可请山中猎户引路,彼等或知山中小径。”斗常说的也是废话,这道命令很早就传达给了妫景率领的骑兵第一师。作为参谋人员的斗常当然知道这一点,在熊荆反唇前,他速道:“臣以为仅靠将卒探寻不足也,此尽告上洛百姓,必有知者。”
“大王,臣以为不然也。”庄无地道。“山中谷道,崎岖难行,五师行之,前后便已相望百里。秦人已设备,若在谷口山坳处设伏相候,我军必失也。”
庄无地担心行军长径过长,被秦人设伏。除此以外,他的立场也常常和成通、斗常等人不同。倒不是私人恩怨,而是彼此对楚军战略的理解不同。便如树枝一样,项燕和成介是救赵和攻秦的分别,庄无地和成通是同在攻秦的这根大枝上,激进和保守的分别。
激进如斗于雉、潘无命、成通、若敖独行、妫瑕等人,保守如东野固、陈不可、鄂乐、蓝奢等人。前者自然要灭秦,最少要击破咸阳,另立秦王,如此以绝楚患;后者希望的不过是恢复旧楚之地。秦国如果真打算割两郡以求和,他们心里实际上是愿意的。
楚国想一统天下吗?即便在强盛的威王、怀王时期,一统天下也从未成为楚国朝野的共识。在天下,要到孟子,才有天下重新‘定于一’的想法,此前孔子希望的不过是劝说贵族重新遵守礼制、勿坏礼乐。
而今楚国复强,朝臣大夫们同样没有一天下的想法。收复旧楚地是他们最大的期望。秦地、赵地、燕地,那些地方和楚人有什么关系?温暖舒服的南方不待,跑去干燥寒冷的西北和北方,谁会这么傻呢?
第四十九章 辋川
思想总是领先于行动,要先有‘定于一’的思想,才有‘定于一’的行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天下列国谁最早产生‘定于一’思想?当然只能是最开放、最民主的齐国。
这和熊荆所熟悉的后世历史类似。是谁把美帝拖入两次世界大战,进而使其成为世界警察?当然是在全世界推广爱、人权民主至高无上的民主党,难道会是固执的、以为旧大陆一切都肮脏、我们米国人自己过好自己日子的共和党?
怀王时期楚国的外交策略左右摇移,屈原执意联齐抗秦,子兰却‘奈何绝秦欢’。朝廷的反反复复使得楚国遭遇垂沙之败,楚国衰弱后,齐国又被诸国连横攻破。稷下学社诸子四散,齐国再也没有‘定于一’的可能。
然而这些人、这些人所产生的‘定于一’的思想,几十年后被秦国照单全收,所谓‘始皇置酒咸阳宫,博士七十人前为寿’,这些博士皆产于齐。他们不是孔谦那样的古儒,全是齐儒。古儒和齐鲁的差别就是孔子与荀子的差别,前者旨在复兴礼乐,后者却想重做周公。
统一天下后,要如何安定天下?如何证明该由秦国而非别国统一天下?这是一个大问题。秦国连法吏都要从三晋引入,比法吏高级数等不止的统治理论(法统)建设,只能依靠比三晋人更聪慧、更海市蜃楼的齐儒来完成。封禅泰山、五德终始……,这些齐儒为齐王量身打造的统治理论,最后全用到秦国头上,秦国一夜之间就有了尚黑的传统。
楚国没有这样的思想,这也是后来项羽分封十八诸侯、并努力维护这个格局思想上的根源。像先君庄王那样称霸天下,耀武扬威的干涉列国不合道义的行动,这已是红脖子乡巴佬一般的楚国贵族最高远、最有出息的想象了。统一天下,哪怕秦人已经开创了这个先例,他们心中真正的想法,仍然是‘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
眼下,红脖子成通、斗常要灭秦,乡巴佬庄无地极力反对。因为即便有山路,行军长径也会很长,一旦秦军伏击,必然遭受惨重损失。以充分的理由,乡巴佬把红脖子驳的哑口无言。
不死心的红脖子又开始唠叨上洛的庶民,说若是不灭秦国,这些庶民会如何如何。乡巴佬反驳了一大堆,林林总总概括起来就是一句话:粮秣都给了钱,他们的死活关我鸟事!
熊荆本想问计,没想到两拨人叽叽喳喳的吵了起来,庄无地话音未落,他就一掌拍在矮几上,震的茶杯跳起又落下,他喝道:“放肆!不佞在问何计,无计可行,那便按乙案行事!”
作战司有好几套作战计划,一听‘按乙案行事’,连斗于雉都忍不住了:“大王甚不可。若行乙案,前功尽弃也!”
“那便快想计策!”熊荆没想好气的道,他又狠狠瞪了庄无地一样,怪他直言无忌。
“若有谷道,臣愿领兵先行!”成通再次大喊。“臣便是死,也要击破蓝田之秦人。”
“谷道何在?”熊荆看也没看成通,他感觉成通最近一段时间不对劲。
“谷道……”谁也不知道谷道在哪。此前知彼司费了极大的努力,千方百计收买此地的亭长和亭长以下的求盗,也只探寻到了石门道。
“报!”恰巧响起的军报,进来的是妫景和封人纠,两人还带着一个身着葛麻的庶民。
“拜见大王、拜见大王……”庶民谁也不看,跪下就对前面磕头,身上透出一股恶臭。
“启禀大王,臣已觅得谷道可出蓝田!”妫景脸上的笑意无法掩饰。
“在何处?”熊荆、斗于雉、成通等人疾问。庄无地也很吃惊,他本以为楚军到此就要打马回转,没想到真被妫景找出一条路。
这条路就在蓝田道的南面。若要用什么东西来形容的话,那就是一只脚(皮靴)踩着一个斜坐于地,只有半胸以下、细腰丰臀的少妇。脚跟踩的位置是腰,脚尖踩的位置是并合在一起的小腿。不过这样的比喻有些失衡,因为这只脚太大太长。
具体的路线,是从脚尖东南二十里处往西不往北,走山的南面而非山的北面。顺着充满曲线的腿臀,先往西行,再缓缓转北,大约一百里左右就到了腰际,这里是一条叫做辋川的山涧。辋水出山涧,与东面横着流来的霸水相汇于蓝田县城东侧。等于说,这条山道如果可行,连霸水都不要渡,沿辋水北出就是蓝田县城。
“秦人为何不在此筑坝?”庄无地怀疑最多,最先开口。仍然跪着的庶民一口土话,只有几经交流的封人纠才能听懂,最重要的是他已去了一次。
“禀大王,辋川川口距蓝田十里,此处两山对峙,川水急下谷道向北流入霸水,若不顺水而下,不可行也。”封人纠道。
“你是说,此路未通?”熊荆露出失望之色。
“虽未通,然可通。”封人纠道。这正是他求见熊荆的原因。“难行者不过五里,川口最窄,然可以火药炸之。且此路不经七盘岭,行军甚便。”
封人纠指着此道的东面。不管是蓝田道、流峪道,还是日后的石门道,出上洛城都是往西北走,直达靴尖附近再分叉。这条道却是出城后往正东,走六、七十里后才顺着着山势往西北(渐渐向上),在最宽大的臀侧并入辋川道。
这条路九成五的部分要比蓝田道好走,只有最后半成难走,尤其是川口弯曲成一个标准的’s’型。封人纠想炸开的,正是这个扭曲的川口。
“需火药几何?”庶民已经下去领赏了,熊荆问起了炸药消耗。“凿开石壁又需多久?”
“川口外有秦军设备,臣只在陆离镜中观之,不知是何种石壁。”封人纠道,皱眉中,他大致估了一个数字,“火药两百吨。方能炸开川口供大军通行。”
“不开又若何?”熊荆并不心疼火药,火药本身就是消耗品。
“那便再加一百吨。”封人纠毫无把握。
“大王,臣以为难行者不过五里,既如此,士卒可翻越山脊。”成通急道。“未有火炮,我军也能大败秦人。”
“臣以为可也。”斗于雉一直在细看整条辋川。“此川出山前宽过半里,长逾十里,大军至此不惧秦人有伏也。大王可知此为何处?”斗于雉忽然指着辋川口西面的土塬问道。
辋川是山与塬的分界线,在其东面,东西走向的大山将谷道封得死死,蓝田道、流峪道、石门道,只能从山脊断裂处出山。出山后便是平行山脊、东西流向的霸水;辋川以西,徐徐山势逐渐低矮平坦,最终与霸水西岸的土塬相接。
斗于雉问的地方熊荆知道,这里不论古今都很有名:“此白鹿塬也。”
“若我军能行于白鹿塬上,而不出辋川口,秦人若何?”斗于雉说起了一种设想。
“如此炮车、马车不得过。”庄无地考虑的还是辎重和火炮。
“秦人在蓝田以东待我,而我军却出白鹿塬,在塬上居高临下而冲之,秦人必败!”斗于雉看到了胜利的希望,虽然还不确定楚军能不能翻越山脊。
“速速侦之!”熊荆看向妫景,他必须确认可以出白鹿塬。
“大王,臣以为大军当速行也。”时间宝贵,成通不想等妫景的结果,再等就来不及了。
“舟楫何日可至?”熊荆没有立即答应,而是问身侧的军司马庄无地。
“明日可至。”丹水已经疏通,只是舟楫还在一百多里外。
“善。”熊荆不再犹豫,道:“击鼓。”
上洛城幕府击鼓的时候,咸阳太庙全是巫乐。身着爵弁服的赵政不是在祷告先祖先君,而是在诅咒楚国既然正朝已宣布‘有奇计可阻荆人于蓝田者,重赏’,那诅楚这个传统项目就不能轻弃。八十三年前楚军攻至蓝田,先君昭襄王也祭拜太庙以诅楚,结果楚军狼狈退走。现在楚军再来,自然还要诅楚。
“有秦嗣王,敢用吉玉璧,使其宗祝邵布忠,告于丕显大神巫咸,以底荆王熊荆之多罪。其人内则暴虐不辜,杀人不死,虐杀庶兄,自称蛮夷,引南蛮以入中国;外之则冒改久心,不畏皇天上帝,及丕显大神巫咸之光烈威神,淫佚耽乱,又夺寡人之妻妾。
今亲率虎狼之军,亵渎雷神之器,以临加我,欲灭伐我社稷,伐灭我百姓,求蔑法皇天上帝及丕显大神巫咸之恤。祠之以圭玉、牺牲,逑取我边城新隍,及邬、长、亲,我不敢曰可……”
高台玉帛牺牲下,诸巫力舞,傧者大声念着诅楚文,赵政身后,群臣伏拜。此时的他不再像那日那般仓皇无助,现在出蓝田的谷道全数封死,蒙恬率领的大军一日五舍,后日便至。后日,哪怕是栈道未毁、堤坝未筑,楚军两日也不能赶至蓝田。现在他担心的不是熊荆出谷一战,而是担心熊荆不出谷一战,真要那样,那所有布置就白费了。
第五十章 国贼
巫觋之术,在秦国早已消失不见,即便是三晋,也是西门豹河伯娶妻,多已驱除,唯有旧楚南郡笃信鬼神,五十年来碍于宣、华阳两位太后,故而方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今日诅楚,客串宗祝主持仪式的是精通巫术的卫缭。傧者朗读诅文时,太庙外的高台下,法吏一令,站在几十名麻衣死囚身后的斧手‘嘿’的一响,铜斧砍下,干瘪肮脏的几十颗脑袋全部落地,等着一侧的臣连忙端着铜盆上前接血。
脑袋落地,污血狂涌,铜盆哪怕对准了断颈,也不能盛满一盆。好在污血并非一盆,几十个臣端着铜盆上至高台,盆里的血足够装满那个大大的皮囊。这个皮囊一如人形,等巫觋将粟禾绑在皮囊外面,再穿上一套皮质的甲胄,再画上容貌、背上写上氏名,它已不是皮囊,而是楚国之王熊荆。
“起!起!起……”卫缭的声音中,被绳索绑着的熊荆高高吊起,吊上木杆的杆头。出太庙的赵政手持弓箭,开始登台。
“射!”在台下群臣的注视下,卫缭喊道。
持弓的赵政对准吊挂在十多丈高处的熊荆,弓弦‘嘣…’的一声,箭矢离弦。这一箭射中了肩胛,可惜皮囊未破。
“射!”卫缭再喊。赵政又怒发一箭,这一箭正中熊荆的腹心,穿透皮甲的箭镞戳破里头盛血的皮囊,污血成股成股的溅落下来,洒在高台上。
“荆王已毙!大王万岁!大王万岁……”台下群臣早就等着熊荆毙命的那一刻,见状疾呼起来。他们一喊,大廷内外的秦卒寺人也大喊。王城外的官吏百姓闻声跟着高喊,一时间,整个咸阳都是‘荆王已毙、大王万岁’的呼声。
“打吧、打吧,打出一个新大秦!”听闻城内山呼海啸的呼声,身着甲胄跽坐于城外的夏阳如此说道。商法下的秦国人人告奸,所以他只能小声的说,声音细到自己也听不见。
人非物是,他不再是八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墨者,更不是乔装打扮的国尉府侯谍。现在的他,哪怕明明清白,也是国尉府的监视对象君突然被抓,当年身在郢都的侯谍都有嫌疑,而夏阳是少数几个能从郢都安然返秦的侯谍之一。
“尉校有命:行!”一个军吏匆匆奔来,脚步溅起酷热下尘土。此时咸阳城外渭水两岸挤满了秦军,期望打出一个新大秦的夏阳只是无数秦卒中的一员。听闻军令,戎车上的二五百主随即挥旗,五百主紧跟着,全军追着前方的行军纵队,快速往东开进。
这是最后一批前往蓝田的秦军。不久前,少府突击融毁了三、四十万件铜兵和铜器,授兵时府库内的兵戈竟然数量不足。为了拿上武器,夏阳所在的这个尉迟迟等到今天。可哪怕是等到今天,少府发给士卒也只是一根一丈多长的杵。杵是什么,杵就是木棍。
木棍发下来的时候,士卒皆有怨言。尉校不得不连杀数十人,以儆效尤,之后就没有人说话了。木棍就木棍,总比赤手空拳上阵好。且蓝田就在一百多里外,而非在一千多里外。如果在一千多里外,那庾死在路上的可能行大大高于死在战场的可能性。
咸阳城内的欢呼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很快就什么样听不见了。因为年轻的士卒多,走的稍微远了一些,年轻人就开始有说有笑的低语。这些人虽已是傅籍的年纪,可咸阳毕竟是国都,为官为吏者自然能免征,若不能免征,也可以家仆代征,但现在的这些人多是史子。
秦国以吏为师,以法为教,学室是培养未来官吏的基础学校,在学室就读的人就是史子,相当于秦后的秀才。十六岁考取学室,十七岁入学室,成为史子。史子是官吏种子,这些人即便从军出征,也不可能是普通士卒,然而如今军情紧急,王命一下,这些十七、十八岁的史子也只能披甲上阵。
年轻人的兴致来的快,去的也快,半个时辰后他们便没了窃语的力气,只剩呼哧呼哧的呼吸。行过三十里,全军没有扎营,短暂的休息后继续前行,行到第二舍时,队列终于止步,然而作为后队,最终架好军幕、入帐休息时,已经入夜。
因为疲倦,大多数人吃着吃着晚饭、甚至不吃晚饭就躺在路边睡着了。第二天晨明,军中又开始造饭,明时分,收拾完军帐的全军列队待行,旦明过后,**辣的太阳下,行军终于开始。这一天没走几里,前一天感觉新鲜的那些史子开始连连叫苦。
他们的叫声很快引来了五百主。戎车上,拔剑怒视、居高临下五百主对着他们大喝:“荆人伐我,欲灭我大秦社稷,杀我大秦之百姓,你等不过行军耳,何苦之有?!”
五百主目光游弋,想到前天抱怨兵戈的那些人全被诛杀,全屯所有士卒心中皆是一凛,生怕他杀人。夏阳看出五百主眼中的杀意,连忙揖告道:“学室少年之人,未经军旅之苦,还请恕罪。亦正是少年之人,锐气毕露,一旦与战,必是勇武莫挡。”
秦国民法已极为苛刻,军法更为酷厉。对于麾下士卒,五百主有绝对的生杀大权。只是刚才人人叫苦,他从后方赶来时只听到声音没看清具体是谁。夏阳代众人求告恕罪,五百主歇了杀人立威的心,警告道:“再有喧哗哀苦之声,当以战诛之法杀之。”
五百主言罢哼的一声收剑入鞘,这才让御手策马,缓缓前去。他一走全屯人松了口气。那些叫苦的史子转身要向夏阳揖谢时,夏阳连连摇头。
夏阳年轻时也曾考取学室,可惜的是他背咏过了考取学室背咏是硬条件,需背咏九千字方能通过,书写要考六体,他当时两者皆过,可惜写的字被认为‘书不正’,被刷了下来。
本着喜爱之心,夏阳为这些史子说话,中午休息时这些史子纷纷与他见礼,向他道谢并相谈,不过等到黄昏歇息时,事情却发生了变化。
“敢问……”几个中午休息时相谈甚欢的史子走了过来。
“你等何事?”夏阳奇怪他们怎么不睡觉,今天又走了两舍,人人困倦。
“我等窃闻汝曾至荆国……”一个叫高鼻梁的史子开口。夏邑记得他,他叫晦,晦日所生。
“我确去过荆国,亦见过荆国的海舟……”人生至此,夏阳唯一自豪的就是自己比普通人去过更多的地方,而在楚国郢都的那几年,他见识了绝大多数秦人几辈子都没有见识过的世界。
“汝国贼否?”夏阳本想向这些年轻人描述一个更广大的世界,‘国贼’二字像是一把剑,狠狠刺在他胸口。几年来,他一直背负这个骂名。
“呸!”矮个子见夏阳色变,抓住证据似的朝他吐了一口唾沫,骂道:“国贼人人得而诛之,然大秦之法严禁私斗,军中更不可杀人,不然我等已杀汝!”
他的声音很大,大到临近几个屯的士卒都能听到。此人骂完就退走,晦犹豫了几下,也朝他吐了一口唾沫,大声道:“我与国贼势不两立。”说完也走。
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自己通楚,可自从被国尉府拷问过以后,身边熟悉的人、亲近的人大多如此。夏阳没有听过‘划清界限’这个词,可他明白这些人这样的动机都是为了自保。他喜欢的那个史子晦,如果不和他誓不两立,可能无法从学室成业,为官为吏。
作为一个几乎被所有人唾弃的人,夏阳没有丝毫的痛苦,反而隐隐笑起。只是他的笑意还在脸上,五百主又来了。照旧居高临下站在戎车上,没有拔剑,目光不是怒视而是藐视,仿佛在看一头将死的牲口。
“都尉正募陷队之士,本主以为你正好。”五百主说完即对屯、伍长道。“来人!卸了他的甲胄。”
“为何?为何?”夏阳色变,陷队之士就是死士,多是以死赎罪之人。可他无罪,更不想死。
没人回答他。五百主说完就走,得了军令的短兵还没有动手,同袍就速速把夏阳按住,将他身上的甲胄拔下。夏阳的甲胄虽不是府库内的发下的普通盔甲,是家传的让人眼红的犀甲。甲胄拔下后,一些士卒哄抢起来。不过夏阳已经看不到这些了,他被几个短兵绑押着,带向陷士营。
“禀上官,死士带到。”陷士营外重兵把守,短兵向一个单板冠军官揖告。
“我请见都尉!我请见都尉……”捆绑着的夏阳挣扎着,不断喊叫。
交接完毕的单板冠撇了他一眼,“都尉军务繁重,岂能见你个国贼?带走!”
“我非国贼!我非国贼,我乃……”夏阳急道,只是陷士营的士卒不是五百主的短兵,他还在争辩,身后一名士卒一戈猛敲在他的后脑。敲击用的是戈的后缘而非前缘,他整个人一顿,当即扑倒在地。
“拖走。”单板冠看都没看,只吩咐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