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荆楚帝国TXT下载荆楚帝国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荆楚帝国全文阅读

作者:贰零肆柒     荆楚帝国txt下载     荆楚帝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六章 取舍

    鄂县就在铜绿山之畔,因为获得了青铜贸易特许,跨国贸易让鄂乐成为所有将率中最不像楚人的楚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其他人一往无前时,他却瞻前顾后,一直想拖大家的后腿。妫瑕、成通、潘无命等人皆鄙视他,不喜欢他这种犹犹豫豫、患得患失的性格。

    能插手青铜贸易的鄂氏自然和王室关系匪浅,熊荆并不责怪鄂乐。鄂乐就像昨天之前的自己,凡事三思而后行,成败是行动的唯一考量。他正在改变,但哪怕在昨天之前,他也不赞同鄂乐两个师驻防辋川口的提议。

    战争进行到这个阶段,楚军只能集中兵力一直前进,要么在枳道灞桥附近与秦军决一生死,要么拔下咸阳,再做图谋。这是‘气’所决定的,也是‘势’所决定的。人丁短少、精卒不足的楚国,只能通过不断的进攻获取更大的生机,单纯的防守,只会处处被动。

    越是弱小,就越是要持之以恒的进攻,不然就会被敌人拖垮,最终灭亡。今日楚军抢先进攻秦军是这个道理,赵国将亡,楚军摧城拔寨攻入关中也是这个道理。既然入了关中,楚军就要集中兵力而不应该分散兵力。辋川既然已经命令驻守上洛的鄂师第三师和从蓝田道退回的随师防守,那就把这里交给他们。

    秦军占领辋川口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击垮秦军,赵政麾下这支四十多万人的秦军,这可要比李信那四十万人好打的多。如果秦军不跟随楚军行动,那就攻拔咸阳;如果秦军真如鄂乐所说,秦军不救咸阳,那楚军接下来就要肆虐关中。

    军议很快就结束了,鄂乐无可奈何的退出幕府。悬车时分,最后一辆马车驶离辋川谷口。不随军作战的后勤、输运力卒,以及各师伤卒不做停留,从辋川道返回上洛。鸡鸣时分,‘v’字形的长水两岸终于开拓出建成五条便道;晨明时分,已经起床的熊荆命令楚军撤离白鹿塬,往北开进。

    十二个半师加上三万多名后勤力卒,楚军全军共计十二万余人。十二万余人虽然分作五条行军纵队,行军长径仍然长达四十里。这样的动作即便在黑夜也没办法瞒过秦军,何况驻守长水以西的章邯又被楚军打了一个大败。

    晨明大约是二十四时制的凌晨三点至四点半,等章邯带着几百名短兵绕行几十里,逃回已移帐于蒙恬军中的赵政幕府时,时间已经是明。夏日时节,天亮就在明,急忙起身的赵政不待梳洗,便急忙出帐眺望长水西面的土塬。

    依稀的晨光中,他看到了对面土塬的楚军。那些士卒没穿铮亮的钜甲,而是身着楚军制式的赤色长襦。他们排成数道纵列,脚步齐整的往北而去。皮靴踩在土塬上‘嗵嗵嗵’作响,十几天没有下雨的关中,踩踏出来的尘土弥散在阵列之中,远远望过去好似一层薄雾。

    赵政想上前靠近一些看时,蒙恬连忙将他拦住。长水出秦岭时河道很窄,只有一百多步,到了白鹿塬中段,已是六百多步。即便是六百多步,蒙恬等人也不敢大意。他不是卫缭,卫缭只敢对赵政说楚军巫器射程七百步,他所知道的楚军巫器射程超过一千步。

    “奈何、奈何、若之奈何?”本来明秦军要全线发起进攻,可楚军料到了这一点,他们在明前撤离白鹿塬南端,跳到了长水西岸。全军进攻已经不可能了,能做的就是追击。但强渡长水极为不便这种不便不是因为水面,而是因为长水水道是一道几百步宽、七八丈深的沟壑,追击万一楚军杀个回马枪,己方士卒未能全部集结,必被楚军所败。

    “臣以为……”不仅仅是卫缭,还有蒙恬、还有急忙赶过来的赵勇、赵阳、杨端和等人。章邯又一次失宠,因为他没有拦住楚军北去。这些将领齐声揖告。

    “臣以为当速派舟师至水,万不可让荆人架桥渡水,不然,咸阳危矣。”赵阳最急。

    “臣以为当速派一军疾驰咸阳,臣愿往也!”楚军北去,除了咸阳再无别的目标,身为咸阳令的赵勇一样着急。

    “臣以为大军当急至灞桥、枳道,若荆人先至,则请焚渭水长桥、咸阳仓禀,如此可使荆人无食也。”杨端和也道。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的是赵成不该战败,战败导致楚军占据了灞上,然后一切变得如此被动。

    “大王,此数策皆善也,然臣以为,万不可紧追荆人……”

    “大谬!”卫缭还未说完就被赵阳驳斥。“若不紧追荆人,荆人最多两日便至咸阳城下,以巫器之威,咸阳定然不保!”赵阳越说越急,他再度揖告:“臣愿领一军先击荆人!”

    “甚不可!”卫缭也急了,因为他看到赵政眼神里全是慌乱。“大王,荆人北去,此乃诱我之计也!我军追击,阵列必然散乱,适时荆人返身击我,我当大败。”

    “散乱?荆人为何就不散乱?”赵阳再道。随后他故意做出一个夸张的领悟表情,大声道:“哦。臣知也!国尉非我秦人,咸阳得失,与你国尉何干?!

    然咸阳乃我大秦之都城,有我大秦之社稷;咸阳乃我秦人之族闾,有我等妻妾子女。咸阳若失,等若大秦亡国。大王,请准臣速追荆人,臣便是死,也要死在咸阳城下!死在社庙阶下!”

    赵阳抨击卫缭并非秦人,故而不在乎咸阳的得失,卫缭闻言浑身颤栗。楚国公室排外,秦国公室实际也很排外,只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秦国公室都被压制着。而今赵政提拔公室出身的将领,这些将领一如既往的排外。

    “大王,臣……”卫缭满肚子的委屈,好一会才缓过劲来。“荆人车马多矣!士卒甲胄、军帐辎重、粮秣军器,皆由马车输运。荆人又行精卒之政,一日行百里亦难散乱。我军若何?

    我军多为关中老弱,仅十五万人可追之与战。马车亦是极少,逾百人而无一车,追之如何能及?阵列如何不乱?若以十五万可战之卒追之,岂非如荆人所愿?

    大王,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追击荆人,乃致于人,不追荆人,乃致人也!”

    卫缭一句‘致人而不致于人’让赵政浑身一震,这句话昨天下午章邯刚刚说过,昨日与楚军的战斗,就是己军致于人的后果。他深吸口气,盯着卫缭的眼睛问道:“然咸阳若何?”

    “臣……”卫缭迎视他的目光,硬着头皮道:“请大王勿要计较咸阳之得失。”

    “你敢!”赵阳怒急拔剑,就要一剑斩了卫缭。

    “放肆!”赵政怒喝,他斥退赵阳后继续瞪着卫缭,“咸阳乃我都城,咸阳若失,社稷若何?”

    “大秦社稷非太庙先祖先君之神主,亦非太社社中五色之土。”卫缭答道。“大秦社稷乃大秦之郡县、天下之城邑。今日大王舍去咸阳,他日大王必可得天下!”

    “天下?天下?”赵政本来是直瞪卫缭,目光凌厉,现在他的目光却是茫然。

    “此战之后,荆国必亡!”卫缭信心十足的道。“然若大王不舍咸阳,与荆人一战……”

    “寡人不惧荆人!”赵政狠狠的咬牙。

    “大王不惧荆人无用,秦卒皆惧荆人也!”卫缭长叹。“我军若击荆人,可战之卒不过十五万,战之必败。为今之计,唯有弃咸阳而不顾,烧尽城外仓禀以待荆人粮尽;又发精卒猛攻上洛,绝其归路,以逸待劳,才可大胜。此方为致人之道也。”

    “此、此……”卫缭说的极为理智,除了愤恨他的赵阳,其余将率多陷入沉思。倒是赵高,他与卫缭素来交好,昨日卫缭还救了他的命,可他还是忍不住问道:“咸阳若失,太后、王后、扶苏长公子若何?”

    赵政本来沉默,听闻赵高之言心又提了起来,他攥紧了自己的拳头:“母后、王后、扶苏皆在咸阳宫中!”

    “大王勿忧。”卫缭脸上竟然显露出笑容,“荆王乃真君子,其又是王后之弟,他必然会对太后、王后、扶苏长公子以礼相待,最多不过劫掠宝器美人而已。宝器美人劫掠越是多,荆人便越是难行。”

    卫缭这话说的赵政失神。他懂卫缭话里的意思。成为对手已近十年,荆王确实算得上真正的君子,而非无德之小人,他即便拿下了咸阳,也不可能加害母后,不可能戕害王后和扶苏。

    “诺!”想到此他不再犹豫,重重的诺了一声。

    他这声诺让赵阳急得想哭,他凄惨的嚎叫:“大王!”

    只是他的叫声赵政已经充耳不闻了。胜利有些时候是靠勇武和技艺,有的时候却是得与失的取舍。只要敢放弃,没有什么‘得不到’。

    天色越来越明,长水对岸楚军身上的赤色长襦越来越鲜亮,铁流一样的队伍滚滚向北,奔向大秦的都城咸阳。这时候赵政已经回帐梳洗,只有赵阳失神落魄的站在塬上。看着看着,他突然野兽般的撕喊:“

    大秦!

    大秦!

    大秦!!”

    撕喊声未落,‘噗’的一声,他的剑猛刺透皮甲,刺入心脏,热血飞溅中,朝霞一片殷红。

第六十七章 渡渭

    “唉……”一声叹息在大司马府明堂上回响,讯报被淖狡轻轻抛落在了朱漆彩绘的矮案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张矮案与其他矮案不同,铜角蹄足,案面绘制的不是云雷鸟兽,而是羽觞大小的圆涡,这些圆涡一共有三十六个之多,好似军阵一样排列的整整齐齐。

    圆涡深邃,一如当下的战局。即便作战司的谋士绞尽脑汁希望能准确判断战事的走向,到头来一切还是跳出了掌握不是没有算计到秦人如何,而是没有算计到己军如何。

    “我军北进,秦人当舍咸阳也!”讯报是早上刚刚传过来的,此时楚军刚刚渡过长水。

    “若秦人不救咸阳,且断我归路,危矣。”淖狡正是为此而担忧。“大王为何执意北进?若以乙案,我军当于方城夹击李信……”

    “李信非善与之辈。”郦且摇头,“知彼司言,李信大军越行越缓,而今每日仅行三十里。乙案不成,不如拔下咸阳,震慑秦人。”

    作战必有计划,可惜的是计划再怎么周密,敌军也不会按照计划中规定的方向走。计划永远是变动的,因敌因我,依天依地,时时变化。在郦且看来,北进咸阳是最好的选择。

    “震慑又有何用?”淖狡连连摇头,“赵国救无可救,赵国亡后,我楚国首当其冲。仅震慑,秦人便不再攻我?”

    “钜铁府已造火炮两百门,秦人称火炮为巫器,惧之甚也。”郦且道。“明岁炮士炮卒可成业,若明岁秦人攻我,可以火炮拒之。其后旧郢、汉中、南阳之师成也,彼时我军当有师五十余,秦人攻我不胜我。”

    “谈何容易!”淖狡没有郦且那么乐观。楚军确实占领了旧郢、南阳、商淤,汉中(尚未全部占领)。只是除旧郢外,只有战争结束,南阳、汉中两郡,还有商於之地才归楚国所有。

    战争发起很容易,结束却很难很难。如果战争一直持续,这些郡县不但不能提供合格的士卒,反而需要现有的楚军士卒去驻防。战事发起已有一个月,按昭黍从旧郢发回来的文书看,旧郢的情况不容乐观。大部分旧楚人只知有秦而不知有楚。五十年来,他们已经习惯秦人的‘法’制,不习惯楚国的敖制。

    旧楚地尚且如此,南阳、汉中、商於等地情况就更糟。虽然乡里间不断有人投奔楚军,但这些人并非主流。更多人的还在观望,以等待秦楚之战的最终结果。楚国胜,当然归属楚国,秦国胜,则重新归属秦国。

    此战以前,楚军只要驻防大梁、夏邑,最多加上上蔡就足够了。现在倒好,东地的兵力不光要驻防东地,还要驻防商於、南阳、汉中、夷陵。清水之战以来,楚国从未如此脆弱过。想得这,淖狡又觉得大王应该率军北进,也许真如郦且所说,拔下咸阳或可震慑秦人。

    郢都大司马府,淖狡渐渐对熊荆的北进抱有希望,希望这能击垮秦人的战争意志,从而震慑秦人,好使这场战争尽快结束。与他抱着类似希望的熊荆奔行一百多里后,看到了却是咸阳城外燃起的大火。

    “禀告大王,秦人纵火烧粟也!”骑兵奔驰在渭南之地,咸阳城根本不敢派出斥候。秦国的心腹之地,现在任由楚国骑兵驰骋。

    “烧粟?!”包括熊荆在内,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都说敖仓粟多,可敖仓比起咸阳仓,还是差一大截。敖仓之粟以千万石计,咸阳仓却以亿石计,两者根本就不是一个数量级的。楚国费了五年才积攒一亿三千多万石粟米,还不如咸阳仓一年之积。

    “然也。”侦骑揖道。“咸阳城外仓禀皆有人纵火,我军只驱散一股。”

    “大王,咸阳积粟足够我军食用百年之久。”庄无地虽然吃惊秦人纵火烧粟,但也仅仅是吃惊而已。“秦人不烧粟,我军亦当烧粟。”

    “还有何事?”熊荆点头。楚军缺粮,但前日击溃秦军后,抢了一批粟米。咸阳仓即便大火,也不是一日两日可以烧完的。到时候随便扑灭几个十万石一积的仓禀,足够楚军吃上一个月。

    “未有。”侦骑就要退下,他忽然想起路过渭水看到的情况,道:“臣返营时见,我军工卒架桥将成也。”

    工兵没在灞水上假设浮桥,现在终于在渭水上架桥。只是桥架好了要马上过桥吗?这是一个问题。侦骑退下后,工兵前来报告,熊荆看向幕府诸将:“秦军距我几里?”

    秦军距离几何此前的侦骑已经报告过了,熊荆再问不过是想确认。淖信答道:“三个时辰前据报,秦军距我九十里,且已扎营。”

    蓝田距离咸阳一百五十里,到枳道约一百二十里。也就是说,秦军今天一天只走了三十里。也许有些士卒还不到三十里。比如蒙恬在白鹿塬上的那支大军,其在蓝田城以北十余里,今天最多走了二十里。走这么慢,自然不可能有多长的行军长径,这等于说楚军根本无机可乘。

    “秦人弃咸阳也。”鄂乐喊道,话语很惹人不快。

    “那我军便拔下咸阳!”潘无命怒视他,也喊道。

    “胡闹!”熊荆呵斥潘无命,随后他看向庄无地、斗常等人,“秦人弃咸阳,我军若何?”

    秦军不紧追上前,接下来自然是北渡渭水,攻占咸阳了。大王这么问,显然是想要别的选择。斗常一阵摇头,他想不出别的什么选择。庄无地脸上也泛出苦笑,他最终道:“大王,此时我军只能北渡渭水,拔下咸阳。”

    “便无他策?”熊荆知道是这个结果,可他不死心追问。

    “无有他策。”庄无地道。“且我军拔咸阳需速,臣以为秦军已派兵攻往上洛,以绝我归路。”

    楚军十二万余人,有四轮马车七千多辆,一车四马,全军除了战马外,挽马有三万匹。等于是每四人就有一马,这样行军一日走四舍也不劳累。秦军不是达不到这个行军速度,而是三十万老弱之卒达不到,这就是秦军的软肋。

    如果切断楚军的归路,就在白鹿塬以逸待劳,那这个软肋将不复存在,局面会形成庄无地说的阵而后战,而非楚军想要的不阵而战。所以楚军行动要快,要快速的拔下咸阳,然后抢在秦军周密部署前快速返回上洛。不然就要换一路返回楚国。

    “然。”熊荆点头。他不放心的道:“传令各师,既入咸阳,当守军纪。劫掠只可于王城与东城,不可于西城;只可杀丁壮,不可杀妇孺。只可劫掠,不可纵火……”

    咸阳是秦国的都城,损千邑而奉一城,繁华程度可想而知。枳道距离咸阳三十里,已有无数城邑,到了渭水岸边,两岸多是商肆。劫掠是士卒的权利,如何不影响行军作战,熊荆并不想剥夺他们的权利。只是劫掠也要规范,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要事先申明。

    咸阳与所有天下大部分都城类似,东城是贵人所居之处,西城是粟民所居之处,中间是王城,王城后方是咸阳大市,大市后方、以及西城若干地方是少府工坊。劫掠只允许在东城和王城,不允许在西城庶民实际也没什么好抢的。

    听闻熊荆下达劫掠军令,又说不可纵火,成通急道:“必要尽焚秦人宫室。”

    “焚宫室何益?”熊荆反驳。他忽然想起了项羽。

    “秦人焚我夷陵,毁我纪郢,我自当焚其宫室!”成通脸上青筋暴起,想到这些他恨不得尽焚八十里咸阳城。

    “与其焚其宫室,不如尽杀少府匠吏。”被诸将一路嫌弃的鄂乐终于提了一个让诸人刮目相看的建议。咸阳几等于一座空城,其中最有价值的不是城外积粟数亿石的仓禀,而是少府的那些工匠。以秦国的丁口,积攒数亿石粮秣不过是几年,培养十几万名工匠,那可要几十年。

    “官吏亦不可轻纵。”庄无地补充道。“以术吏为要。”

    “丞相府、国尉府图册简牍亦当焚之。”淖信补充。“国尉府或有侯谍案策讯报……”

    “臣以为九鼎当运至郢都。”有人居然挂念起了九鼎。

    “大王,”右史倚宪受九鼎启发,忽然想起一件比九鼎重要千倍的东西。“秦人灭周,尽夺周人史书简牍,当存于咸阳宫室。”

    “我闻秦人夺别国史书简牍,阅后皆毁之,以彰秦史。”两周八百年,若真有右史说的周史,自然要带走,但淖信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臣请大王准允。”右史再道。

    “臣亦请大王准允。”左史烛涌也道。“秦人焚书,若得周史,万不可留于咸阳。”

    “有便带走。”东周史如何,熊荆并不在乎,他关心的是西周史以及比西周史更早的商史以及夏史。这些东西如果真的还在,当有上千年的历史。商代夏,周代商,这些东西可能存在的地方,以前是丰镐,现在自然是咸阳。

    熊荆没有想太多,他最希望的是秦军追上来,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他只能以冷酷的声音命令道:“传令全军,渡渭扎营。”

第六十七章 南门

    从早上收到赵政的王命起,咸阳城就陷入了慌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楚军直奔咸阳而来,秦军却远远的落在了后面,追至不及,咸阳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死守待援。咸阳天下雄城,城高七丈二尺,墙厚二十一丈,算上内外墙脚的护坡,那就是二十六丈。

    这样的雄城,依照王命死守三天照说不难,只是楚军击破蓝田城仅在一瞬。巫器轰隆一响,城墙就飞上了天。咸阳城内的官吏庶民虽没有亲眼目睹,但半个多月来楚军仗着巫器,一日破城之说传遍咸阳。即便朝堂上的重臣,也不觉得己方能守住。

    更何况。为了阻楚军于蓝田,包括学室的史子、王宫的竖子在内,城中丁壮尽发蓝田。剩下的如果不是老弱,就是官吏和工匠。包括宫中寺人,官吏有八万余人,少府工匠(包括数量极大的隶臣)有二十八万之多。人虽多,却少有经历战阵。这些人连戈都拿不稳,阵战一触即溃,守城则是不堪一击。

    因此,由左丞相隗状、廷尉李斯、中尉赵泊主持朝会一经散去,东城就开始慌乱。紧接着王城后面的大市人山人海,粟米、醯酱、鸡鸭、牛羊……,只要是能吃的,皆被抢购一空。

    大市的抢购很自然引起西城和城郊的混乱。西城黔首也入大市抢夺粟米粮食,城郊的黔首不是逃亡他地,就是涌入城内。

    秦国治下皆黔首,但黔首也是有等级的。咸阳的黔首就要秦国其他城邑的黔首高一个等级,其他城邑的黔首又要比乡里野地的黔首高一个等级,野地黔首又要比新征服地区的新黔首高一个等级。官吏对付咸阳黔首自然不会像对新黔首那么蛮横。

    西城黔首到大市抢购粮秣,官吏只能听之任之,这时候负责咸阳城防的中尉赵泊又下达军令:要求城内各里的男女丁壮自备甲胄兵戈,分段驻防外城。

    渠答、籍车、行栈、行楼、斫、桔槔、连梃、长斧、长椎、长锄、钩钜、飞冲、批屈、绳索……,这些守城器械如果有,要立即搬上城头,没有,少府连夜制造;炭火、石、蒺藜、滚木、沙砾、铁屑、灰、糠、秕谷、谷皮、马尿、人屎,这些守城物也要运上城头,并加紧收集。

    另外城上还需千步一表、两百步一楼、百步一橹一亭、五十步一灶、三十步一坐侯楼(突出城墙之外,类似于后来的马面),城下要埋入斜斜向外、阻挡云梯车的植木,护城河内侧要有往外伸出的柴蕃甚至是一道不高的冯垣。

    城内当然也要设防守城战绝非夺下城头就结束,标准的守城战术,城墙后方是一条环城大道,大道里侧又是一道简易土墙,墙下设一道深壕,壕内塞满柴草,敌军入城便点燃壕内的柴草,以形成火墙。除此以外,各里之间又要设障筑墙,摒绝交通、严防侯谍。

    墨家守城之术最为完备,可惜咸阳从筑城起就从未经历战事,上月听闻楚军欲入关中,司空这才开始在城上设表建楼、在城外植木插蕃,怎奈咸阳城周八十里,十天时间根本不够。如今楚军突至,只能舍弃城外,全力营建城上。

    城中现有士卒不过两万余,只能勉强维护城内的秩序。东城、西城、城郊皆乱,混乱情况下征召士卒又极为不易,不说西城庶民,就是东城的权贵也有许多逃匿自残以避征召。

    群臣一筹莫展之际,倒是燕无佚以墨家钜子令带着数万名墨者、匠吏登上了咸阳城头,这才稳定了人心,城内混乱得到遏制,各里的士卒逐渐应召集结,事情渐渐变得井然有序。然而一个白天的时间还是太短太短,当楚军军旗出现在咸阳城下时,只有南城墙悬挂起了渠答,木标、木楼、木橹、木亭、炭灶、坐侯楼仍未完备。

    以楚军的习惯,每到一处,必例行放炮,试探敌情,威慑四方。就在去年赵军骑士战死的城南之地,一个营的炮兵整齐放列,对准南城三道门开炮。

    炮声震耳欲聋,炮弹打在渠答上,连渠答带渠杆都被击飞,露出城头畏畏缩缩的秦卒;打在城门上,城门立刻是一个头大的窟窿时间紧急,城内根本就没堵塞门洞;打在空中,炮弹呼啸着越墙而入,落在王宫之内,一些发射角度高的越过了应门,打中了正朝大殿。

    城南正门正对王宫正门,正朝大殿在应门之内,应门又在雉门之内,雉门又在库门之内,库门又在皋门之内,而皋门又在城门之内。咸阳城几次扩建,咸阳王城跟着扩建,但再怎么扩建,王城的规模也是九分其国。咸阳城南北长二十二里,王城南北长也就在七八里之间(紫禁城南北长仅二点三里、东西宽一点八里)。正朝大殿后方就是路门,路门内就是寝宫了。

    五倍装药、四十多度角发射的炮弹落到两千多米外(六里左右)极为正常,两千多米刚好在应门以内。发现门洞未被堵塞后,楚军立即调整,更多的火炮对准南城正门急轰,但仍有一个连的十五斤炮对准两千米外的王城怒射。每一发炮弹落下,城内的寺人宫女就会惊惧的大叫,随后纷纷避入路门、躲入寝宫深处。

    “荆人至矣!荆人至矣!老毒妇欲灭我大秦!老毒妇欲灭我大秦……”寺人宫女惊惧,太后赵姬更是压抑不住的癫狂错乱。芈棘已死,可她永远忘不了芈棘带给她的痛苦。

    “王后!王后!呜呜呜呜……”战争一开始,渭南的嫔妃就返回了咸阳城,挤在狭小陈旧的宫室,芈仍然住在六英宫,渭北的六英宫。楚军巫器发射的铁弹落在了路门外的正朝,路门内的嫔妃全都躲到了芈这里。芈是楚王之姊,城外攻城的是楚军,八十里咸阳大概只有芈这里是安全的。

    “母后、母后,”上百名嫔妃涌入六英宫,七岁的扶苏不是害怕而是好奇,他天真的问:“父王为何不请舅氏入咸阳宫宴?”

    七岁还不到入学的年龄,战争是血腥的代名词,芈从未对扶苏说过秦楚之间血腥的战事,只对他说秦楚之间友善。儿子的问题让芈皱眉,她只好道:“你父王还在蓝田,舅氏先至咸阳,那些阍者未有王命不敢开门。”

    “为何不敢开门?”扶苏仰着头追问,身子蹭在芈腿上。“彼等开门,舅氏便不用巫器了。母后,众人已是惶惶,你为何不使人让舅氏不用巫器?”

    “为何为何,你为何到底有几何?”芈实际也心急如焚,她希望秦楚之间永不加戎,可惜上个月起,秦楚便全面交战,王弟现在率军打到了咸阳城外。

    作为楚国公主,母国收复旧郢,她心里极为高兴,可作为秦国王后,秦国失了南郡、南阳可以,但如果咸阳被拔下,王弟这是要亡秦国吗?

    “尚吾……”芈之言让扶苏哈哈笑起,他觉得这句话很有意思。芈没再理儿子,而是喊来了老寺人尚吾。

    “王后。”芈棘死后,尚吾就在六英宫伺候,说是伺候,实际就是颐养天年,顺带看顾芈。赵姬若真要加害芈,他不会怜惜自己这条老命。

    “你带上此物,我要你…出城一行,”芈犹豫道,“王弟他……”

    “老奴知也。”楚军竟然打到了咸阳,今日城内又起了谣言,说是秦军大败、大王已薨。不管大王薨否,眼下最重要的是明白楚王的意图。尚吾知道芈的意思。“老奴这便出城。”

    尚吾说罢就匆匆退了下去,可惜他还未出城,渐入夜色里的六英宫里,芈突听到南面爆发出一阵海啸般的惊呼,接着是鼎沸的人声和鼓声。谁也不知道宫外发生了什么,大廷里的嫔妃再度惊叫啼哭,最后连扶苏也吓得哭起。

    “禀王后,荆人击破南门……”卫尉图奔入六英宫急报。下午起,路门外的府衙就没了人影,楚军一用巫器,路门外连寺人都跑光了。图找不到大臣,只好找王后。

    嫔妃听闻卫尉图的急报,一时哭得更加惨烈,芈脸色也是一变,她喃喃道:“如此说来,王弟须臾便要攻入王宫……”

    “王后勿忧,臣绝不让荆人攻入王宫!”图急道。他的使命就是保护王宫。

    “几十万秦军都守不住,你如何不使王弟攻入王宫?”芈看了图一眼,她转而道:“来人!速速帮我梳妆更衣。”

    几经扩建、从未有过战事的咸阳并无瓮城。没有瓮城就意味着三十二斤攻城炮一旦击破城门,城外城内就通透了,楚军可以大摇大摆的从三道宽约十几丈、二十丈的城门杀入咸阳城(唯有连通王城的正南门宽二十余丈,东西两门虽然也是三门,但三门加起来仅有十几丈)。

    楚军不架云梯,只攻城门。赵泊的指挥下,整个咸阳的守军都据守三门。楚军一冲入门洞,城内的秦军便呐喊着往外急涌。楚军仅试探性的派出几个卒的剑盾卒,这些人当即被门洞里的秦军反推了出来,目睹这一幕的楚军将率顿时大骂不止。

第六十九章 请罪

    都是楚军追着秦军打,怎么可以秦军追着楚军打?!好不容易抢到攻城任务的潘无命一时大急,指着退出来的剑盾卒就是一通怒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还在怒喉,十二丈宽的南门正门前,少年炮长用稚嫩的嗓音急急喊道:“放!”

    ‘轰!轰……’密集放列的火炮对准涌出来的秦军狂轰不止。炮弹中的实心弹直接将冲在最前面的秦卒打成两截。因为是近距离的开火,血沫溅在喊开火的少年炮长身上、溅在滚烫的火炮炮筒身上。而发射出去的霰弹则伤到了闪避不及时的己方剑盾卒,霰弹击穿了木盾,将一个步卒的腿打断。

    战斗时没人会在乎这些,少年炮长喊着标准的口令,少年炮卒则按照既定步骤飞速的清理炮膛、飞速的装填,最后飞速的点火。

    守城决不能死守,秦军的计划是趁着门洞里的楚军败退,冲入楚军阵列,破坏乃至缴获楚军的巫器。他们没有预料到的是巫器的射速和弹种,以及巫器的放列密度。三扇门加起来宽也不过二十多丈,这二十多丈的距离,有两个连的三十二斤炮和一个营的十五斤炮。

    二十四门火炮,每一丈便能分配一门,如此恐怖的火炮密度,使得秦军涌出多少人就打死多少人。火炮猛轰大约有一刻钟,停火时城门外、城门洞全是死尸碎肉,道路已然尽赤。知耻而后勇的剑盾卒又攻了进去,这一次,他们是真的攻了进去。

    踩着秦军的尸体,剑盾卒、矛卒、弓手依次入城。城门距王宫皋门不及一里,最后几千名卫卒死守着皋门。不管楚军如何冲矛,这些人就是宁死不退,尸体越垒越高,又没办法清理,到最这些尸体拦住了楚军矛卒冲矛的步伐。

    “传炮卒!速传炮卒!!”潘无命并不喜欢炮兵,但现在这种情况,他只能让炮兵上前猛轰。皋门和雉门不同,雉门就是一扇门,皋门门外还有一道屏墙。最后数千名卫卒死守屏墙与大门之间的窄道,楚军冲了几次都没有冲垮他们的队列。

    “火炮放列!”少年炮长的声音再度响起,楚军连忙让开位置,卫卒听到稚嫩的声音就全身抽紧。之前长达一刻钟的屠杀中,除了轰隆隆的炮声,就只有这个声音最为刺耳。

    “即死矣!”卫卒的阵列中,有人悲凉的喊道。

    “放……”野战炮即放即用,大架刚刚放下,炮手就开始装填。炮长命令未落,火炮便发出一记怒吼。黑夜里炮焰闪现,炮弹直接将皋门外的屏墙打烂。碎裂的夯土墙往后倒下,砸在墙后卫卒的身上。

    “放!”屏墙一倒就露出里面的皋门,炮兵立即猛轰皋门。这时候王宫城墙上箭矢如雨,未着甲的炮卒被射伤不少,城下的千余名弓手立即压制,将城头的弩手射得抬不起头。

    ‘轰!’放列在后方的炮长和刚才一样,对准城头猛轰,七尺高的女墙段段碎裂。

    “母后,这是为何……”轰隆隆的炮声中,扶苏看向母后。他虽然还不懂事,可也知道母后穿的是丧服。他很记得之前华阳太后薨时母后也是类似的装束。

    “大门阍者惹怒了舅氏,母后要向舅氏请罪。”诎缨(屈着用麻绳做的帽缨)、插衽(将上衣的下沿卷起)、跣足,就是芈现在的打扮,这和负荆请罪是一个意思。

    “我也要向舅氏请罪。”扶苏不解母亲的用意,更不清楚宫外是血淋淋的战争。

    “王后,长公子不可留于宫中。”南城三道门皆被楚军巫器击破,昌文君当即入了六英宫。城门击破,白日征召的那些庶民早就逃了,现在城内到处是溃卒,整个咸阳陷入了可怕的混乱。秦国并非一个王子,昌文君担心扶苏留于宫中会被人戕害。

    “那便……”芈看向儿子。留在宫中危险,出去请罪也危险。晚上巫器、箭矢无眼,她很担心扶苏会被伤到。

    “长公子乃荆王之甥,荆王必不会加害长公子。”隗状、李斯晚到一步。两人都是聪明人,知道咸阳城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六英宫。

    “扶苏,惧舅氏否?”芈看向儿子。

    “不惧。”扶苏连连摇头。“既然舅氏不悦,我当与母后向舅氏请罪。”

    “请王后速走!请王后速走!”芈还要说话,明堂外冲上来一个浑身带血的卫卒。

    “如何?战事如何?”李斯吓的跳起,可他只是身体跳起,脑子极为清醒。

    “荆人、荆人……,将入城也。”卫卒勉强说完这句话就倒了下去,这时候诸人才看到他的手一直按在腰间。倒下后一股稠血涌出血洞,流在明堂的地板上。

    “啊……”‘将入城’不是入咸阳,而是入王城。想到楚军就要杀入王城,嫔妃们吓得哭不出声。李斯、隗状色惧,两人急忙向芈大拜顿首:“大秦社稷宗庙,皆在王后之手也!”

    当年楚国将亡,太后急送自己入秦国,而今秦国将亡,大臣们又推自己出去向王弟请罪。牵着扶苏小手跣足走下阼阶的芈忽然如此想到。当然,与当初嫁入秦宫相比,她不担心王弟会加害自己和扶苏,她真正担心的是丈夫是否真的如传言里说的那样已经薨落,再就是大秦的社稷,大秦真的要亡国了吗?

    “止!”最后一名卫卒倒下很久,火炮仍然在怒吼,炮连连长不得不喊止。这一次炮击持续两刻钟之久,以至停止轰击后,将卒的耳朵还在嗡嗡直响。

    被大炮打得稀烂的库门忽然打开,灯光猛然一亮,一个寺人出来用楚语连声喊道:“弊邑王后欲向楚王请罪!弊邑王后欲向楚王请罪!”

    “王后?”寺人喊了好几声,潘无命才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禀将军,是公主。大王有命,不得伤及公主和扶苏长公子。”潘无命身边的谋士急道。他不是蔡师谋士,而是郢师谋士。熊荆担心潘无命打的太猛,特别安排了一个谋士站在他身边提醒他。

    “此时请罪……”蔡师已经拿下了皋门,正待势如破竹杀进路门,这时候公主来请罪。

    “潘将军,大王有命!”谋士再度提醒。

    “咸阳降否?”军司马蔡步有些泄气,只能没好气的问一声咸阳降不降。

    请罪、投降是一种耻辱,但能战的士卒已经死光,为了保全社稷,尤其是为了不绝国祀,先秦的君王都会请罪投降。春秋时期,请罪投降的君王会获得赦免,一些时候还可以存国;到了战国,存国是不可能了,因为要尽取其地,只能做到不绝祀。等到秦国一并天下,最后这条底线也被打破,哪怕是对秦国顺从的卫国,秦二世时也最终绝祀。

    秦国远没有到投降的时候,楚军只是趁秦军追击不及,这才拔下了咸阳。芈既然出来请罪,自然会下令咸阳停止反抗,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这是她作为一国之母应该做的事情。再说即便她不下令,楚军也已经攻入了咸阳,城破后临时征召的庶民士卒作鸟兽散,只有燕无佚率领的那些墨者还是拼命死守。

    “芈已令秦军弃兵卸甲,勿再与战。”库门内灯光大亮,芈就站在库门后。她一说话,潘无命怔了一怔,无奈道:“速速禀告大王,公主请罪以降。”

    芈出面请罪投降不出熊荆的预料,自然也不出幕府谋士的预料。听闻进攻王城的蔡师报告公主请降,庄无地摇了摇头,道:“大王莫忘公主告秦人之庙,已非我楚人。”

    楚人排外,外人进谏毫无效果,但如果是熟人、亲人进谏,很容易就听进去。庄无地知道熊荆对公主们极为友善,楚国的一些外交政策,比如复韩,就是被这些公主所左右的。他很怕熊荆一时心软,答应了芈什么。

    “公主请罪以降,对我有利。”斗常说起了另一件事:“各地秦军正疾赴咸阳,我军在咸阳居留万万不可过三日。”

    “三日?”熊荆苦笑摇头。他一直想攻入咸阳,但不是没有赵政、没有秦军主力的咸阳。拔下咸阳就好象蓄力已久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并不能给秦国带来多大的损失。

    不过他也不能肯定,与严阵以待的秦军决战就能改变这个结果。赵政既然能够放弃咸阳,自然也能够抛弃秦军。以海量的秦军士卒消耗楚国有限的精锐,怎么想都是不划算的。然则,这又是庶民式的下贱想法。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放弃咸阳,转身不计得失的与秦军决战。

    而如果拔下咸阳是错误的,那攻入关中也是错误的;如果攻入关中也是错误的,那趁秦国攻打赵国而复郢,应该也是错误的,因为整个战争计划都是患得患失、斤斤计较的产物;如果整个战争计划都是错误的,那大司马府的设立也是错误的,乃至自己即位后制定的大多数国政,也全是错误的……

    熊荆正处在思维的混乱期,他丧失了分辨对错的能力,分不清怎么做是对的,怎么做又是错的。他只能随波逐流,被局势和谋士将帅推着走。

第七十一章 抱怨

    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赵国将亡,正是靠着几十万赵人的尸骨,他才率领十万楚军攻入了关中,拔下了咸阳。此刻,他和整个楚国都行走山巅之上,处于命运的交叉路口,然而在这个决定楚国命运、乃至全天下命运的重要时刻,他却丧失了判断,不知该怎么选择。

    历史像是只能单行的高速公路,一旦错过了那条岔道,那就是永远的错过。一如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机会永远只有一次。多年以后,当他第二次率领楚军拔下咸阳时,咸阳已经不是现在这个咸阳,楚国也不是现在这个楚国,天下更非现在这个天下。

    那个时候他才明白:历史从不重复,但是押韵。正是因为押韵,他才能站在此刻的正下方,仰视着自己的过去、仰视着今天,懊悔无比。那个时候,他也终于彻底理清了今天无法理清的混乱,直觉与理智,高贵与‘下贱’。

    定昏时分,随着楚军进入咸阳,接管外城、王城的所有城门,接管王宫、相邦府、国尉府、廷尉府、少府、钱库……,咸阳渐渐陷入了平静。只有燕无佚率领的墨者,趁着深夜出城隐入了咸阳塬,消失的无影无踪。

    进入王城的熊荆当然不可能为难自己的姐姐,他亲自将芈的诎缨解下,帮她把上衣捋平,不过这时候芈还是伏拜在地,不敢起身蔡师士卒已经找来了柴草,这些柴草堆在大廷左边的太庙外。楚军要焚烧秦国的宗庙,她无法阻止,只能对宗庙伏拜。

    大廷宽阔,上万名楚军士卒的注视下,熊荆手中举着一支燎火,他大声道:“秦国杀不佞之臣民,不佞便杀秦国之臣民!秦国占我鄢郢,不佞便拔下咸阳。秦人烧不佞之宗庙,不佞便烧秦人之宗庙。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不如此,善者不善,恶人永恶……”

    攻入关中,拔下咸阳,集兵于秦宫大廷,再放火烧了秦人宗庙。再勇猛的士卒,此刻也是泪流满面,全身激动。君王可以醉生梦死,贵族尤其是西地贵族对秦人的仇恨却是刻骨铭心,鄢郢战后,他们失去封地、失去食邑,沦落成与庶民相差无几、徒有其表的贵族。

    楚人泪流满面,趴在地上向宗庙伏拜的芈、秦臣、寺人一样是泪流满面。楚人烧毁大秦宗庙,不管是论力,还是论理,都无可阻止、无可指责,他们只能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熊荆厉喝‘点火’后,楚卒手上的燎火扔向宗庙阶下的柴草,这些人开始大声的嚎哭,一些人要冲上去救火,却被楚卒的夷矛逼退。

    因为泼了煤焦轻油,整个太庙迅速的燃烧起来,火焰跳跃着冲上了四阿重屋的屋顶,将髹漆的梁柱烧得啪啦啪啦直响。这时候一个声音冲出雉门,撕喊道:“国贼!你等皆是国贼!政儿返城,必杀你等国贼……”

    “拜见母后。”芈听到这个声音就色变,她当即起身拜向她。

    “与通奸,生子篡位便不是国贼?与赵国勾结,出卖秦国便不是国贼?”来的是太后赵姬。她为什么现在再来,熊荆心里非常清楚。而这个人处处与楚人作对,他也早就了解。

    “我未篡位,是,是……,是老毒妇、是你等荆人加害于我……”熊荆的指责让赵姬急忙争辩,语无伦次。然后就没人理她了,即便是嚎哭的李斯等人,也不过对她揖了一揖,又快速回身拜向烈火中的太庙。

    “告知赵政:再犯楚国,不佞誓灭秦国。”背着太庙的熊熊大火,看着脚下跪拜的秦国群臣、看着不远处同样熊熊燃烧的秦宫正朝,熊荆如此相告。只是这句话与其说是警告,不如说是希望。此言说完,他扶起芈身边、什么也不懂的扶苏,牵着他的小手走向路门。

    以值抱怨,而不是以怨抱怨。直,值也。意思是对等,也是克制。楚军兵入咸阳,只是烧毁太庙,没有烧毁太社;只是烧毁正朝,没有烧毁燕朝。再便是搜捕国尉府谋士,同时查抄销毁王宫、相邦府、国尉府、少府的机密简牍。劫掠只在大廷府库和少府府库里发生,连东城都未涉及。

    如此报复在性质上是对等的,但在数量上则是不等的。诸将虽有怨言,可每个人都清楚秦国并未战败,楚军占据咸阳的时间极为有限。而屠城、烧城,即便是后来血海深仇的项羽,也仅仅是烧秦宫室,所谓秦宫室,仅仅是指王城内的宫殿,非指整个咸阳城,楚人复仇与庶民无关;

    至于‘项羽引兵西屠咸阳’,学人早已公认二十四史里的‘屠’还有‘攻克’的意思,是否屠城要根据上下文,并非有‘屠’就是屠杀。‘项羽引兵西屠咸阳’不是屠戮了咸阳,而是攻克了‘沛公军霸上’后的咸阳。

    战争中烧与杀往往联系在一起,既然项羽屠戮了咸阳,为何只是烧秦宫室而不烧咸阳城?王城九分其国,秦宫室只是咸阳城的一部分,大约九分之一,一边杀一边烧才是最有效率的,也是最顺其自然的。

    项羽攻占咸阳,那是楚国灭国以后。现在楚国仍在,旧郢的仇恨并不能让楚军将卒屠城、烧城。鄂乐那个尽屠工匠的提议,也仅仅是刮目相看。诸将一直觉得他畏惧秦人,一个畏惧秦人的人忽然提出这么毒辣的主意,自然是刮目相看,然后此事之后诸将更鄙薄其人。

    幕府商议中,诸将完全反对屠杀少府工匠,尤以斗于雉、成通、潘无命、妫瑕、斗常等人为甚,他们反对,郢师的养虺、妫景,弋阳的弋醉、弋通也全部反对。前者的理由是无此先例,几百年征战,工匠从来就不是屠杀的对象,反而是保护的对象;

    而后者的理由则是楚人的又一次自相矛盾此前熊荆告诫郢师将士,任何时刻都要谨守荣誉,然而屠戮工匠却是在损毁荣誉,养虺、妫景耻于这种行为。且楚军并不畏少府工匠帮秦军打造兵甲、制造强弩,像潘无命,他一直希望楚军能舍弃火炮,与秦人矛锋相对,痛痛快快的杀一场,或是荣耀的胜利,或是光荣的战死。

    诸将的反对让熊荆终于明白,反复强调‘我到河北省来’却最终在地堡里自杀的元首为什么要组建党卫军,也没明白他为什么他能那么轻易的就将国防军将领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麾下的这些将率和容克贵族军官一个狗屁德行:为了保持军队的纯洁性,执掌陆军的容克贵族在一战即将到来前拒绝扩军,理由是贵族军官不足,而他们不愿意看到平民出生的军官玷污陆军的纯洁。反倒是资产阶级、小布尔乔亚子弟扎堆的海军,一直在造舰、一直在扩军。战前他们耀武扬威,当要他们出去战死的时候却宣布起义。

    牵着扶苏的小手,走在前往路门的路上。熊荆想着他迂腐却又勇敢的将卒,想着后世那些容克贵族军官的下场。想问题的时候他走的快,步子小的扶苏跟不上,差点就摔了一跤,他只好把扶苏一手抱起。

    “大王……”跟在身后的长姜从未见过熊荆抱孩子。

    “非礼否?”被人抱在怀里的扶苏倒是挺舒服,嘴里嘟啊嘟啊,转头看向身后追来的母后。

    “非、非也。”长姜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佞饿了,还不命人设宴?”追上来的芈已擦汗了泪迹,闻声立即命人杀牢设宴。

    设宴之命传下,王宫中的嫔妃寺人,王宫外的官吏权贵,悬了半夜的心终于落地。楚军占领咸阳,做出了他们自认为最严厉的报复。可这样的报复对秦人只是不痛皮痒,只要接下来的几天不惹怒楚人,大王就率军回来了,那时候楚军必走无疑。

    “大王,此、此为九鼎……”大火熊熊的咸阳宫正朝前,摆放着周人的九鼎。这是从渭南章台宫搬过来的,渭南没有城墙,为了不让楚军抢走,因此运到了咸阳宫。

    先君庄王曾问鼎之轻重,先君灵王也曾问鼎,不过未成。九鼎代表天下,照说要把九鼎运走,熊荆却觉得九鼎只代表九州,太小。世界不是九洲,只有六洲,楚人以后要铸六鼎。

    “大王,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庄无地道。“我军必要运走九鼎,运回郢都。”

    “其重几何?”九鼎浑圆,烈火下泛出金黄的铜光。看着九鼎,熊荆问了一个和先君庄王差不多的问题。

    “此……”庄无地真不知道九鼎有多重。他只能笼统道:“当在一吨以内。”

    “既然不及一吨,那就运吧。”熊荆勉为其难的道,身后的隗状、李斯听的一阵摇头。同为楚人,他们了解芈姓贵族的尿性,楚王竟然不把九鼎当神一样供奉起来,将来得天下必然是大秦。

    “敬告大王,迁移九鼎需选吉时,沐浴更衣五日……”李斯道,“鼎又奇重,输运不便也。”

    “有何不便?”熊荆看向他,还不知道他就是李斯。

第七十一章 敌人

    李斯只是想留住九鼎,同时提醒楚人应该早日离开咸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蓝田离咸阳不过一百五十里,秦军走的再慢五日也能赶到。然而他身为秦臣,又畏惧熊荆发怒,熊荆问时不敢再答话。

    熊荆见他不答话,自然不再问,而是抱着扶苏往路门走去。因为这个耽误,正寝早已灯火通亮,牛羊正在鼎中烹煮,宾者站在宾阶下喊‘升、升、升……’。熊荆带着诸将从宾阶登堂,芈身后,以昌文君熊梦为首,左丞相隗状、廷尉李斯、上卿王绾等人依次从阼阶升堂。

    看到熊荆是从宾阶升堂,秦臣又松了口气。这表明秦楚两国最少在咸阳城内已经不是敌人,而是宾主。王后是主,楚王是宾,今天的宴会只是王后款待其弟楚王的宴会。事实果然如此,入廷以后熊荆、楚将全部居东,楚人以东为贵,以左为尊,宾坐东席;秦人是主,是以全部坐在西席。赵政不在,身为王后的芈带着扶苏做在了王席,面南而背北。

    他国君王做客秦宫,大廷里自然不能少了钟乐,有钟乐当然不能少了歌舞。烹饪食物的间隙,伶人、倡优都上来了,一时间正寝竟然其乐融融,看不到丝毫杀伐之气。

    王席上的扶苏一直打瞌睡,每当他要睡着,芈就不得不将他摇醒,熊荆看了几次,遂道:“孩童嗜睡,扶苏当先就寝。不佞此等年岁时……”

    孩童大脑发育,每天要睡八、九个时辰。可熊荆在扶苏这个岁数时,秦国攻楚正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睡不了两个时辰。熊荆的话让芈感慨,她知道王弟说的不是虚言,当下就让尚吾把睡着的扶苏抱了出去。

    “芈愿楚秦两国,无相加戎,好恶同之。”芈是主人,她的话不仅仅是客套,也是希望。

    昌文君熊梦立即附和:“秦楚两国,姻盟久矣,臣以为终有无相加戎,好恶同之之日。”

    “臣不以为然也。”既然是飨宴,身为秦臣的王绾就有直言的胆量。“当今天下之势,非一于秦,便一于楚。然臣观楚国并无一天下之心……”

    王绾直言,秦臣皆惊。他等于在说秦楚之间必有一战,你死我活。庄无地当即笑道:“何以如此?楚国海舟未通世界之前,此确也,而今楚国海舟已通中洲各国,上月又至大陆最西端达赫拉克勒斯石柱,石柱乃地中海之门柱,宽一里许,高万仞。

    周人言:‘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此大谬也。邹衍大小九州之说,亦是缪也。众夏位于中洲大陆之东隅,何以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中洲之中大夏国、中洲之南印度国、中洲之西塞琉古国,此皆非王土也。印度国人丁两千余万,此皆非王之臣隶,何以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而邹衍之大小九州,世界仅六洲而已,何来九州之多?六洲之间,隔海万里,其地庞大无比。仅中洲就有东、西、南、北、中之地,各有邦国,又岂是小九州所能概言?

    天下征战数百年之久,其势或将一,然世界之势如何可一?既然世界不可一,众夏是一国还是数国,有何分别?”

    “海外之物,海市蜃楼,君之所言,怎能为真。”王绾无言,倒是坐在较为下首的茅焦笑了笑,如此说道。“且西洲、中洲,世界六洲,皆蛮夷也。众夏居天下之中,若有世界,亦为世界之中。”

    “齐国成山乃中洲最东,再东便是大海。秦国以西皆流沙,流沙以西乃大夏,大夏以西乃塞琉古,塞琉古以西乃地中海,地中海以西乃达赫拉克勒斯石柱。何言众夏居世界之中?我等不过居世界之东耳。”庄无地驳斥道。

    “居东又如何?东者,贵也。楚人不以东为贵乎?”茅焦再道。“天下将一,天下一后再世界一,有何不可?大王以为,楚与秦孰大?卒孰与之众?粟米孰与之丰?”

    “然大我楚国数倍之秦,却被我楚人拔下了咸阳?”熊荆还未答话,成通就呵呵笑起。自己刚刚烧了秦人的宗庙,坐在秦宫正寝里飨宴,却有人说秦国好可怕好可怕,这不能不让人笑起。他笑,在坐的楚军将率也笑,大廷里一时全是笑声。

    “人言南蛮沐猴而冠,果然!”茅焦被楚将的嘲笑激怒,这已是直接的辱骂。

    “何谓?!”潘无命等人猛然站起,怒视茅焦,手中剑已经出鞘。

    “无礼!”熊荆与芈异口同声齐喝。芈是主人,熊荆闭口不言,让她先说。

    “茅卿何以如此无礼?”芈指责道,然而她究竟常在后寝,口气很软。

    “彼等楚人烧我大秦宗庙,王后却以为其为友,此乃秦国之敌也!”茅焦太息。“今之天下,非秦莫楚,非楚莫秦。天下若不能定于一,如何中止攻伐,无相加戎?”

    “数十年来,若非秦人不断攻伐,战乱怎能不休?”熊荆嗤道。“秦军斩首得爵,攻韩魏弱旅,自然人人思战;秦国攻城略地,自然钱多粟丰。明明是为利所诱,却说是为天下中止攻伐、无相加绒。巧舌如簧,颠倒黑白、粉饰杀戮,此齐儒是也。”

    茅焦被熊荆驳的无言,芈挥手,让寺人将他轰出大廷。她正要以主人的身份向熊荆告罪时,李斯趁机问道:“敢问大王,大王不愿楚国一天下否?”

    “何必一天下?”熊荆道。“于秦国而言,楚国乃他国,若于印度、塞琉古、埃及诸国而言,楚秦非一国否?”

    “这……”李斯似乎明白熊荆话里的意思,又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大王之意,乃于世界而言,天下列国皆为一国?”王绾问道。

    “于世界而言,天下列国皆是夏人。夏人与夏人之争夺,乃家中兄弟之戏斗。所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是也。”熊荆答道。“既然都是夏人,何必一个王、一个国?是否一个王、是否一个王,外人皆视我夏人为一国也。

    且若要一天下,何必征伐杀戮?今日越人已列班于郢都正朝,我楚人征伐杀戮否?”

    南方百越以一种天下人看不懂的方式并入了楚国。这种吞并对天下各国来说都是一种冲击,肯定的人称善,否定的则骂楚人本是蛮夷,故而与同为南蛮的百越为同殿为臣。此时见熊荆说起越人,自然有人摇头道:“此与蛮夷为伍也!”

    “臣闻楚国之事皆定于正朝,而正朝又多蛮夷之臣。楚国之政,乃乱政也。”隗状也开口道。“越人多叛,若其得我匠作、习我兵法,他日……”

    “他日又如何?”熊荆笑问。“楚国有今日之大,皆抚有蛮夷之功。蛮夷以为有利,则来之,无利,则去之。如此不可一天下否?俟河之清,人寿几何?是你等建功心切吧?”

    熊荆之言直戳隗状、李斯等人的内心。作为客卿,这些人若想锦衣玉食,必要尽快建功献计,晚了,不说客卿,估计连舍人门客都不是。以战争统一天下,自然最快,也最好计功,拔下一座城邑就是一座城邑,砍下一颗首级就是一颗首级。而以文化浸润统一,不说时间漫长,还看不出功自何人,更很难获得相应的赏赐。

    “大王若是如此着想,”李斯连连摇头。“今之世乃争力,而非竞德……”

    “有一类战犯叫客卿。”熊不客气的打断。“至此以后,若有人献计于秦王攻楚、攻赵、攻魏、攻齐,行不义之举,不佞必诛之!不仅不佞诛之,天下人亦共诛之!”

    熊荆怒气上扬,诸人心惊。隗状辩解道:“吾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也。”

    “不佞曾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日秦国宗庙已焚,你等死否?”熊荆冷笑。包含杀气的目光扫视在座的每一名秦臣。‘主忧臣辱,主辱臣死’,那是春秋时臣子的操行,到了战国已经是邦无定交,士无定主,一些舍人客卿甚至出卖主君以进阶求荣。

    无人敢与熊荆对视,但仍然有人说话:“大王若真如此,当失天下士人之心也。”

    “士人?楚国已尽逐天下士人,自然不需天下士人之心!”熊荆反笑。“不佞已言,他日若是有人深藏天涯海角海,依旧身死族诛。勿谓言之不预!”

    好好的一次飨宴,却因为熊荆的诛杀令变得冷场。芈招倡优入廷逗笑时,熊荆和对席的秦臣都再度细想刚才那番言谈。这些或为丞相、或为廷尉、或为上卿的游士心中已经很清楚,楚国并无马上一统天下之心,自然不可能有他们建功立业的机会。即便楚国真要一统天下,以楚国的排外,天下也不会有他们什么事。

    他们如此作想,熊荆则越来越明白,楚国的敌人哪里是秦国?哪里是赵政?哪里是秦民?楚国真正的敌人就是这些时时刻刻都想着建功立业、封侯拜相的游士客卿。他们今日为秦臣,明日为楚臣(可惜项羽不要,还煮了一个),他日又为汉臣,两千年后头发一剃,成了鞑子奴才。洋人再来,‘oh!sir,!……’

    “马勒隔壁的!”一爵酒喝完,熊荆尤带怒气。

第七十二章 间谍

    本以为怒骂能消解一些恨意,可对这些人越想就是越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看到铜鼎里的水开始沸腾,熊荆脑子里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以后游士前来献策献计,就不要砍一条腿两条腿了,直接找个大鼎装上温水,然后把人塞里面,从他开口说话开始煮。

    其计可行,灭火赏赐;其计不可行,直接煮烂了喂狗。为求富贵,他相信会无数游士蜂拥而来,但是要连续煮死几十人上百人,那就没人敢来献计献策了。

    想到这里他终于笑起。以前他就厌恶嘴里喊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人,这哪里是儒生,这根本就是掮客。

    掮客的本质是忽悠别人的钱财和资源,实现自己的梦想。嘴炮是不要本钱的,喊喊还很过瘾,可投入其中的资源却是实打实的。这些资源是谁的?君王的、贵族的。游士的计策,绝大多数段时间都见效,长时间则失效。

    游士如此,更可怕的是孟子那样的黄左。游士献计献策,黄左洗心洗脑。比如:‘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芈姓、赢姓、姬姓、姜姓、妫姓……,诸姓用血换来的土地和城邑,凭什么一句话就给了庶民?任何事情都要有代价,他们的代价在哪?如果庶民是殷人,那他们就是战俘,战俘即奴隶,奴隶凭什么提出要求?如果庶民不是殷人,正是周人率领的诸侯联军从殷人那里解救了他们的祖先,他们才没有牲口般的被殷人吃掉,他们有什么权利提出要求?

    游士的献计献策很好提防,黄左洗心洗脑极难设备。精明如盎格鲁撒克逊人最后也着了类似的道,在白左的忽悠下牺牲本民族的精英去完成他们世界大同的理想。

    当世界上的强权消灭的差不多了,再通过全球化抛弃此前流血的盎格鲁撒克逊人,流下铁锈地带。全球化不成,那就反向操作,再树强敌,又下铁幕,以打垮最后几个强权。最后,等盎格鲁撒克逊人也完蛋时,一个完全民主平等,实际由他们操控的世界帝国便将诞生……

    “大王……”熊荆在快速的自斟自饮,旁边的长姜不明白他怎么了,是以发问。

    “无事。”既然是君王,屁股自然坐在君王的立场。熊荆差一点就窥破了自己的命运、楚国的命运、天下的命运,但被长姜这一声大王给打断。“不佞口渴。”他道。

    楚沥算是高度酒,秦**中估计也是高度酒,王宫飨宴则是低度酒,千杯夸张,百杯是不会醉的。他刚才那番话让秦臣惴惴,秦臣又不敢大肆辩论,楚蛮发怒是会杀人的。没话找话的芈想再一次问太后赵妃安时,两个人失魂落魄的奔了进来。

    “臣见过王后、大王……”右史倚宪嗓子发哑,他还没有失了礼数。

    “大王,周史已被秦人所焚!”左史烛涌言语中全是愤怒。他和右史翻遍秦宫,也未见到二十七年从洛阳运回咸阳的周史。寺人说,周史被焚了,宫中只有秦史。

    “周史何在?”楚国有楚史,他国史书并不重要。熊荆没有发怒。

    “禀大王,周史非我秦国之史,存之无用,不如焚之。”隗林答道。

    “既非秦国之史,何以运入咸阳?”熊荆冷笑。“恐其上书有秦人丑事?”

    隗林不答,其他人也不回答。文过饰非是传统,后世史书所见都是秦军斩首多少多少万,不见少见秦军被杀多少多少万,这是说列**队没有法算,不知道怎么数数吗?

    “哼!”熊荆哼了一声,酒爵扔在矮案上。芈急道:“王弟?!”

    “天下之事,坏于礼崩乐坏,毁于游士诸子!”熊荆没有像杀人的意思,他只是胸中有话要说。“秦王若听彼等所言,他日扶苏若为秦王,必将悔之。”

    心里没有想清楚的事情,熊荆没办法表达出来。而这个时代没有的理念,比如佛家的报应之说,说了诸人也理解不了。这世上有报应吗?当然没有。更多的时候,恶果不会反噬作恶之人,而是反噬后面的人。短则几代,长则十几代,那时作恶者尸骨早朽。

    正寝里的飨宴并不愉快,因为楚王不悦。而在秦军驻军的霸上,秦王赵政一夜未眠。他还不知道楚军一夜之间就攻入了咸阳,他以为楚军最早也要明日才会攻城。今夜和明晨,实际上毫无差别,秦军不可能全军赶去与楚军决战,因此只能坐视楚军拔下咸阳。

    可人在一些时候总是需要安慰的。赵政的安慰就是最少今天晚上,楚军还在咸阳城下,也许明天白天秦军拼死抵抗,楚军未能拔下咸阳,而后天楚军虽然拿下了外城,却不能拿下王城。他亲自任命的卫尉图战至最后一卒,也不会让楚军拔下王城……

    最完美的骗术就是自己骗自己。赵政这一夜都在脑子里编造谎言,然后于明时分沉沉睡去。他睡着的时候,囚水南渡的秦卒终于抵达了白鹿塬上的军营。

    “何谓?!咸阳已破!”赵勇是中军大将军,蒙恬、杨端和是左右两军的将军。报信的秦卒说完诸将就大惊失色,除了早就知道这种结果的卫缭。

    “本尉前一刻才收到赵将军之讯报,言咸阳仍在我手,何以被荆王拔下?!此必是荆人间谍,乱我军心。来人!将其戳而弃市!”待秦卒全部说完,卫缭楚纸扇一收,就喊卫士。

    “大将军、大将军,小人非荆人间谍!小人非荆人间谍啊!”九死一生前来报讯,没想到被大将军腹心说成是楚人间谍。“荆人烧我太庙、正朝,迄今火势未灭啊……”

    太庙、正朝长宽都是几十米、上百米,烧了一夜大火仍未熄灭,城外城内很远就能看到。卫缭本就要杀掉这个报讯的秦卒,再听他说楚人焚烧太庙,大急中他抢过甲士身上的剑,一剑猛刺在秦卒腹间。秦卒正被幕府甲士扭着双手,一剑刺来没法闪避,可也没有马上倒地毙命,卫缭见此又狠刺数剑,待鲜血溅满他的衣裳,秦卒才断气倒地。

    ‘咚…’,沾满鲜血的铜剑被卫缭抛在了地上,他气喘吁吁的道:“此荆人间谍也。荆人使其来此,乱我军心耳。夫市之无虎明矣,然而三人言而成虎。我以为,荆人间谍将再至,请大将军下令,但凡有言咸阳为荆人所拔者,皆杀之!”

    各县、各郡的军队还在往咸阳汇集,此时灞上咸阳士卒众多。秦军连战连败,士气本已低落,卫缭绝不容许军中士卒知道咸阳已被楚军拔下。

    他的话没有明说,可这个意思诸将都懂。赵勇低沉着脸喝道:“传令辕门之尉,但凡相告咸阳已失者,俱荆人间谍,皆戳之。”

    军吏得令后快步出帐,这时候卫缭才道:“此事万不可让大王知晓。”

    楚军拔下咸阳后焚烧太庙、正朝,惊扰侮辱了秦国的先祖先君,这是大事。子嗣活着的一大任务就是延续祭祀。传说斗子文觉得弟弟的儿子斗越椒长相凶恶,长大必会给全族招祸,临死前要弟弟杀了他。弟弟不从,他只能悲凉长叹‘若敖之鬼馁尔(从今以后,若敖氏的鬼要饿了)’。

    太庙已焚,渭南的极庙估计也被楚人焚烧,大王祭无可祭,赢姓的鬼这次也要饿了。秦国立国五百三十九年,还从未被他国焚烧过太庙,如此耻辱的事情发生在大王身上,大王薨后下至黄泉,肯定要被秦国先祖先君指责。

    “此事若不禀报大王,大王日后……”赵勇可以杀无辜的秦卒,但他不敢欺瞒大王。

    “此事若禀告大王,我等皆无日后。”卫缭说的斩钉截铁。他知道赵政听闻太庙被焚,肯定会立刻要求秦军急赴咸阳,与楚军决一死战。老弱之卒走不快不说,即便他们能走快,秦军也要横渡渭水,万一楚军半渡而击,秦军就要全军崩溃了。

    “那当如何?”杨端和问道。“一日仅行二十里,至咸阳需六日,任由荆人居咸阳否?!”

    “荆人不过十万,我军虽多老弱之卒,然巴蜀、北地、上郡之卒正赴咸阳。适时荆人见我人多,咸阳又无粮秣,惧而出咸阳也。”卫缭推算着今后几天的局势。

    他并不打算渡过渭水从楚军手里夺回咸阳,这实在太过危险。如果从渭南抢渡渭水,楚军可以半渡而击;如果从楚军攻击不及的地方渡过渭水,楚军又会直接撤军退回武关。所以最好的选择是在渭南集结待敌,不过渭水。

    昨日决定放弃咸阳后,王命已速速传向逼近方城、日行日缓的李信。要求他立即赶往方城,纠缠住驻守南阳的楚军,使其不得增援关中。楚军战舟甚速,南阳一旦增援,最多十日,十数万楚军又会击破辋川口,出现在灞上。十万楚军已如此强悍,二十多万楚军合为一军,恐怕整个关内的士卒都不能为敌。

    钜甲、钜兵,甚至是所向披靡的巫器,都不是楚军最可怕的装备,楚军最可怕的装备是那种带着撞角的战舟。正是靠着战舟,楚军才能先于秦军集结调动,先于秦军转移撤退。

第七十三章 丁案

    能制约楚军行动的,是丹水的水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大司马府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才选在五月初发起攻势,在六月攻入关中。要到七月中旬丹水水位才会下降,这时候楚军已结束自己在关中的作战,退回到武关以东的南阳和南郡。

    战争一如棋局,很多事情都是透明的。双方大致都能算到对方有多少资源、知道对方会如何行动,可受制于时间、受制于资源、受制于地理,对方的行动就是没办法阻止。只有等支撑对方行动的那些客观条件改变,战局才会改变。

    卫缭现在就在等丹水水位下降、等咸阳城粮秣耗尽。那时楚军必会撤回渭南,秦楚两军将在渭南决战。在这之前,李信那四十万人要拖住南阳的楚军、赵政要隐忍不能感情用事、秦军士卒绝不能知晓咸阳已为楚军所拔。这些事做到,数量越来越多的秦军就会在决战中获胜。

    早上开始,昨夜逃出咸阳、前来灞上军营报讯的秦军士卒全被视为楚军间谍,尽数戳杀。中午的时候,咸阳城内的消息越来越清楚:

    昨夜楚军以巫器压制城头的守军,击破南门攻入城中。王城绝大多数卫卒战死后,他们才攻入皋门。王后芈率群臣向荆王请罪以降,咸阳城才恢复平静。楚军接管了城防,并未杀戮秦人,也未杀戮少府工匠这是卫缭最担心却又不敢和赵政明言的。王宫、丞相府、国尉府皆被楚军查抄,好在城破时国尉府紧急焚烧了一批重要书简……

    城内情况如此,最让卫缭惊讶的是少府燕无佚的那些墨者,他们城破的时候组织起了反抗,王后芈下令秦军投降时又退出了咸阳城。

    “可知燕无佚行向了何方?”卫缭看着国尉府的一个侯谍追问。此人聪明,在辕门他没说咸阳被拔,只说要求见国尉,这才保住了性命

    “禀国尉:小人只闻墨者出城运走了诸多转关。当时夜深,并不知其去往何方。”侯谍道。

    “转关?”转关是墨家的发明,为的是攻城时能迅速渡过护城池。这是攻城,燕无佚出城带着转关当然不是为了攻城,应当是为了横渡渭水。只是,既然燕无佚横渡渭水,为何不见其来灞上呢?难道他们……,想着想着,卫缭想到了一个地方,也是唯一可能的地方:渭南。

    咸阳王城过于狭窄,先君昭襄王时便开始在渭南修筑宫室。章台宫、曲台宫、极庙……,几十年营建,渭南宫殿并不比渭北少。而今大王也在渭南营建宫室,哪里的城旦、工匠有十数万人不止,燕无佚那些墨者如果去了渭南,很快就能拉起一支大军。

    “来人!速命人……”渭南在咸阳正南,白鹿塬(灞上)在咸阳东南,两地相距七、八十里。卫缭派人前去联系燕无佚时,赵政醒了。

    明入睡的赵政睡得很沉,足足睡了五个时辰的他醒来后发现秦军行军结束,已经安营。今日又只走了二十里,距离咸阳城尚有百里。王幕内一切未变,幕府里也一切未变,但每个人都和昨天不一样,再问咸阳,赵勇等人支支吾吾,只说消息不确,楚军正在攻城云云。

    挥洒自如和战战兢兢是两种状态,赵政不得不召见掌握侯谍情报的卫缭,想知晓咸阳的境况。卫缭深悉赵政的心理,入帐后未等赵政问起,便主动揖告道:“臣已知咸阳也。荆人欲摧咸阳,然咸阳绝非蓝田小城可比,巫器虽毁伤城垣,却不破也。”

    “确否?!”赵政亲眼看见蓝田城城墙被楚军巫器炸毁,整段城墙都飞上了天。他一直避免自己去想那个画面,因为这样的破城,咸阳半天都守不住。

    “赵将军,请问蓝田城垣厚几丈?”如此堂而皇之的欺君,赵勇等人听得心里直打鼓,现在被卫缭一叫,赵勇毫无反应。“赵将军……”卫缭拖长着语调,又喊了赵勇一句。

    “臣、”赵勇结舌,看着卫缭含笑的目光,他硬着头皮道:“以臣所知,蓝田城垣七丈两尺。”

    “再问赵将军,咸阳城垣厚达几丈?”卫缭脸上笑意更甚。

    “咸阳城垣厚二十一丈六尺,再加内外护坡,几近二十六丈矣。”赵勇实话实说。

    “二十六丈?”卫缭不需要解释,单凭三倍多的厚度就足以给赵政希望了。

    “大王,臣闻之,荆人巫器用时需耗巫药,巫药乃从西洲所得,所得少矣。白狄一次不过运数百斤。”卫缭第一次在诸将面前细说楚人巫器的秘密。

    巫器需要使用巫药,巫药内含有硫磺,这是亚里士多德四世研究出来的;毋忌又说在楚人的强烈要求下,白狄商人贩运硫磺至楚国换取钜铁,可见硫磺是巫药中的一味,另外还有木炭或者石炭,最后一味(也许是几味)巫药现在还无法辨识。

    这些信息虽少,但足以让卫缭做出一个大致正确的判断:楚军巫器之所以如此晚才出现,应该受到了硫磺的限制,不然不会让白狄人不远万里从大夏运硫磺至郢都。既然硫磺所得有限,巫药就不可能无穷无尽,就像箭矢,总有用完的时候。

    咸阳城墙厚达二十六丈,确实可能存在楚军巫药不足,无法破城的情况。不过只要稍微用用脑子就能知道,楚王率领楚军攻入关中,而后直趋咸阳,怎么可能会巫药不足?这样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不可能是临时起意,从楚国停造海舟的这件事就可以看出,攻入关中楚人最少准备了一年半。

    卫缭只是说出了一种可能,这就够了。赵政激动的看着他,连连点头,“然也。然也。荆人巫药求于西洲,攻至咸阳城下已不足矣。”

    “咸阳仍在坚守,然荆人善使间谍,必使人乱我军心也。”卫缭撒谎不眨眼睛,他确定赵政已经自我催眠,深信楚军巫药不足。

    “侯谍该杀!”赵政脸色一变,双目暴突,恶狠狠的道。

    “臣已命也。”卫缭不动声色,一直紧张的后背此刻放松下来。

    “然我军、我军……”咸阳即便未被楚军拔下,赵政依然担心咸阳。秦军距咸阳百里,这百里每日走二十里需要五日,期间还要渡过渭水。

    “大王,臣以为荆人久拔咸阳不下,粮秣又不足,必将再至渭南。我军于渭南以逸待劳,各郡士卒又至,必可战而胜之。”卫缭说起了构思中的渭南决战。战场他也已经选好了,就在杜县以北、枳道以西、章台宫以东的阴乡(今西安市北),樗里疾葬于此。

    这并非他的一厢情愿,咸阳仓的粮秣全数烧毁,最多一个月楚军就要断粮。断粮两种选择:要么深入秦地,要么撤回商於,他相信楚军会选择后者。即便不选择后者,他也会命令临近县邑焚尽仓禀粟米,让楚军无法就食。

    卫缭如此计算,咸阳城内,熊荆安歇的华阳宫,在一干将率的旁听下,粟客正在向熊荆汇报:“……尚有粟二十六万五千石、尚有酱两千五百石、尚有马口铁醯五百吨、尚有豆菽二十八万石、尚有藁四万三千石、尚有盐五千三百石、尚有酒两百三十万石,尚有……”

    粟客汇报的都是眼下楚军可以支配的粮食与刍藁,这其中有些是楚军带来的,有些是入城后缴获秦人的。因为城内城外的仓禀都烧了,剩下的粮秣除了酒以外,其他的并不多,尤以藁最少。

    豆菽和藁是喂马的东西,豆菽不好烧但藁一点就着,现在这四万多石藁是咸阳城内马厩、外厩各处搜罗来的。三万多匹挽马和战马,这些藁喂四天就要吃完。解决的办法只能是增加豆菽的数量,减少藁的数量,毕竟豆菽按照既定标准还能支撑十七天。只是再怎么调整,马料都只够十一、十二天,最多不会超过十四天。

    然而这还不是最要紧的,粟客汇报完所有数目后,又道:“咸阳天下大城,丁口逾六十万,其粟米皆来自咸阳仓,如今咸阳仓粟米焚尽,三日之后全城便将断粮……”

    “秦人死活与我何干?”妫瑕哼了一声,觉得粟客多嘴。

    “此三伏之时,若庶民多死,军中必生疫病。”秦人的死活确实与楚军无关,可现在双方同处一城,真要是大面积饿死,没几天尸体就要胀气发臭。“臣请大王放秦人出城就食。”

    医尹昃离这是第三次来咸阳。他觉得楚秦虽然为敌,但不该祸及庶民妇孺。

    “若放秦人出城就食,恐我军……”斗常有些担忧。

    “非也。秦人必隐咸阳被拔之事,我当趋民至渭南秦军营中,以乱其心也。”庄无地笑,他猜得到卫缭会干什么。“数日后待东野敖率军至,我军前后夹击,秦人必败。”

    庄无地说的是丁案。确定拔下咸阳后,军议完信鸽当夜就飞往了郢都,要求留守南阳的楚军尽可能多的增援关中,好与己军前后夹击秦军。丹水水满,按行程,南阳楚军赶至辋川口,迟则十日,短则八日,楚军的粮秣完全能撑到那个时候。

第七十四章 喜忧

    可以预料在数日之后,楚秦两军将对峙在渭水南北,李信麾下四十万大军将攻入方城,项燕率领的楚齐联军则渡过黄河,与王剪决战于邯郸之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绵延千里,涉及五国,各方参战士卒逾一百六十万的宏大战争渐入**,战争将决定五国的命运,决定整个天下的归属。

    波澜壮阔的历史,挑动它的却是无比渺小的人。乘着一叶青瀚舟,不畏生死从三门峡径直东下的秦使王敖已入齐境,他举着旌节进入临淄城南门那一刻,却听闻齐人举城吹竽鼓瑟。

    “敢问大行何事?”进入临淄,他由大行田季接待。

    “这……”田季装出一副难以启口的样子,然后从左右那拿来一份大楚新闻。

    太傅宋玉、孔谦主笔的大楚新闻领导天下舆论,因为交通的限制,除郢都外,又设立了大梁、临淄、邯郸三个别馆,聘请当地学士主笔撰文,刊登各国国内消息。他国的消息虽也刊登,但总要晚个四、五天,算是一种转载,唯有一种新闻例外,那就是影响天下的大事。只有这种大事,才值得占用飞讯线路,进行长达数个时辰的传讯。

    多年的发展,大楚新闻越来越像后世的四线小报,头版头条的概念也深入人心,只是上面的文字和竹简一样是竖着的。田季给的那份大楚新闻头版头简只有六个字:楚军已屠咸阳!

    “岂能!!”饶是王敖有心理准备,‘已屠’二字也让他脸色剧变,整个人禁不住颤栗。

    田季看到他这个样子极为得意,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秦使莫不以为大楚新闻所言有假?”他忍住笑意,眼睛眨巴眨巴,故作惊讶的道。

    “咸阳天下雄城,高七丈二尺……”王敖立即收敛惊色,连连摇头。“岂能被荆人所破?”

    “秦使未细看观文,楚人已焚秦国太庙也!”拔下咸阳已是几天前的事情了,拔城细节写的一清二楚:火炮压制城头,猛轰城门,城门大破,剑盾卒入城却被秦军赶出,遂再猛轰。秦军虽悍不畏死,但血肉终不敌火炮,一刻钟后城门尸横遍地,道路尽赤……

    右史记事,倚宪虽不在现场,第二天询问蔡师士卒后寥寥数笔,不但将拔下咸阳的过程描绘的一清二楚,还让人身临其境。

    “此荆人之诈言也,弗信。”王敖故作笑容。“荆人拔我城邑甚多,咸阳焉何不堵塞城门。再则城门之上皆有悬门,悬门乃石门而非木门,其千斤之重,火炮焉能破悬门?”

    王敖坚持不承认咸阳已失,反正这是一两千里外的事情,齐人又不在现场。田季也不争辩,他要的是气势上的胜利,再说正朝上的大夫会给秦使好看的。

    “臣奉弊邑秦王之命,揖见大王。”王宫正朝,黑压压站的都是大夫,齐王田建安坐在王席之上,整个人好像变了,变得更加年轻。王敖心里吃惊,嘴上仍是按套路向田建揖礼。

    “秦王安否?”以前田建说这句话的时候,秦王前面要加‘敢问、敬请问’,现在却直言秦王。正朝上大夫们本在小声议论,听闻田建发问,马上安静了下来。

    “寡君安也。寡君率军五十万,正与荆王战于蓝田。”王敖说到蓝田,田建脸上露出了笑容,朝上大夫见大王发笑,他们也笑了起来,笑出了声。

    “秦使可知楚王已拔咸阳?战于蓝田那是数日前之事。”相邦田假没笑,可脸带笑意。

    “此荆人之计也。”王敖道。“咸阳天下雄城,中尉岂能不塞城门?弊邑大将军王剪,领兵三十万围攻邯郸;弊邑大将军李信,率军四十万将攻南阳;寡君率军五十万,与荆王相诀于蓝田。荆王未败五十万秦军,何以能攻入咸阳?”

    登堂入室这一段路,王敖又想出一些反驳的理由。齐国数十年不战,临淄正朝真正领兵作战的大夫很少,仅有的几位将军、军师又在大梁,一时间竟被他说的无言以对。

    实际上即便是大司马田宗在此,也说不出太多的理由。五十万秦军到底是什么性质的军队,田宗不知。而齐军和秦军一样,携行能力有限,人马比例达不到楚军编制所要求的一比五(每二十人一辆四轮马车),除非内线作战,不然大军很难快速行进。

    “即便荆人占了咸阳,那又如何?”是不是拔下咸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气势。王敖把齐国君臣说的哑口无言后,索性退了一步。“正所谓毋独攻其地而攻其人。荆人不过二十万,弊邑甲士百二十万,荆人若能胜我,何不在共邑与我一战?荆人不敢赴共邑,乃惧我也。十万荆人能胜五十万秦军否?”

    “然楚军有雷鸣之器,雷鸣之威,秦军败矣。”大谏田帧道。为了获得楚国的雷鸣之器,齐军赶鸭子上架,二十万大军与项燕麾下的项师、阳夏旅一道,已出大梁北上解救邯郸。

    “若荆人雷鸣之器有此神威,弊邑秦王早已薨也。”王敖抖了抖手上的大楚新闻,如此反驳。说完他随即揖向王席上的田建,道:“若荆人真攻入咸阳、大败弊邑五十万秦军,此荆人之喜,与大王何干?”

    “你……”突然被王敖这样说一句,田建非常气愤。齐楚联姻,同时结盟,楚国之喜就是齐国之喜。但他还来不及把这句话说出来,王敖又道:“荆人之喜,大王之忧也。”

    “寡人何忧之有?”田建不悦反问。女婿打垮了秦国,又教会了他吸食大麻叶,每日都来一两支,日子已是乐无边。

    “天下人皆言,荆王有信,确也。”王敖开始进入挥洒自如的境界,先看田建,后看身后两侧的齐国大夫。“然,荆国之制,实与弊邑相类,乃军功封闾之制也。荆王有信,荆王海舟通世界,金银以舟载,然荆人誉士有何?”

    “荆人誉士列于阵前,不顾生死,勇武莫当,然其封闾,亦不过二十五户之民,少矣。荆人誉士不过两万余,楚国之地便已封尽,十年之后,荆人誉士何封?二十年之后,荆人誉士何封?五十年之后,荆人誉士何封?”

    王敖口若悬河,将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再次描绘。礼崩乐坏是谁也不愿看到的局面,但碍于无地可封,失宠的贵族子弟、庶子余子只能互相倾轧。这是贵族层面的内卷化,如果没有大航海,中世纪欧洲也将陷入类似的内卷化。

    即便有大航海,到了十九世纪、二十世纪初,欧洲各国也陷入内卷化。只是这个时候的政体不是先秦的分封制,而是民族国家制。所谓‘德国的剑要为德国的犁取得土地’、‘德国人让一个邻国得到陆地,让另一个邻国得到海洋,而给自己留下天空这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一战的起源很简单,就是立国最晚的德国想要抢夺更多的土地城邑。

    王敖说的大家都懂,只是有人不同意他的观点。

    “然荆人海舟连通世界也。”田合知道王敖要说什么。

    “然天下之大,列国何以不迁往江东?何以不迁往塞北?”王敖含笑看着他。“世界虽大,距夏远矣。蛮夷之地,言语不通,又多疫疾,久居思乡思国,何人愿往之?吾闻海舟舟人皆越人也,若荆人不思乡愿赴海外,何不以荆人为舟人?”

    王敖说完田合,这才再度揖向田建,“荆人败弊邑,大王当忧不当喜也。荆人誉士若人人封闾,必要倾吞天下。秦军之于济西,与荆军之于穆陵,何异?无异也!此皆要破齐而得齐之地,亡田氏社稷也。

    臣为大王计,弊邑胜荆,不善;荆胜弊邑,亦不善。正如鹬蚌相争而渔翁得利,大王之喜,乃弊邑荆国两败俱伤、不分胜负之喜,而非荆人胜弊邑之喜也。”

    王敖铮铮之言将田建从大麻的余韵中唤醒,他动容道:“以卿之所见,寡人当如何?”

    “大王?”王敖的离间之言只有少数人不信,齐相田假就是其中之一。

    “臣只为大王计。”王敖强调道,“臣以为大王不当救赵,赵国素攻齐也。今将亡,齐国为何救之?值弊邑被荆人攻伐,弃函谷关以东、太行以西,大王当趁势进吞赵地,再得弊邑东郡、河内两郡,如此大善也。”

    “赵地?东郡、河内两郡?”田建知道王敖说的是多大的一块土地,这块土地加起来比整个齐国还大。

    “秦人无信也!”田假还没有驳斥,朝上大夫就驳斥了。

    “弊邑确实无信。”王敖当着齐国君臣的面居然承认了。“然荆人夺我南郡、南阳,又占商於,攻入关中,弊邑弱矣。函谷关以东之地只能弃守。弊邑与齐国数十年无相加戎,故弊邑秦王宁将东郡、河内两郡予齐,亦不愿予魏、予赵。”

    两郡不是两城,王敖话说完便听到齐国君臣粗重的喘息,正朝一时鸦雀无声。他再道:“弊邑秦王年幼时曾质于邯郸,赵人尝辱之,此仇必报,赵国必灭。若大王不救赵,弊邑可将东郡、河内、呼沱水以南之赵地,皆割于齐国。”

第七十五章 边界

    巨大的利益,但比利益更诱人的,是此战之后齐国将一跃成为天下大国,真正的与楚国、秦国鼎足而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楚国可信吗?楚王拔临淄而不据,践行诺言还政于齐,自然可信。可楚人呢?楚王薨后的后代楚王呢?

    信义早已不可靠,最少不完全可靠,真正可靠的是实力平衡。齐人聪慧,齐王之齐国之所以被列国攻破,只因为秦、齐、楚三国的势力均衡被齐人自己打破。如果匡章没有破楚军于垂沙,碍于楚国的存在,齐国未必会落得后来的那种结局。齐国若能得东郡、河内郡以及赵地,天下又将恢复到七十多年前的三强时代。

    楚人也许不可信,秦人却是半点也不能信。真要答应了秦使,事后秦国肯定反悔,不但反悔,还会在楚国那边痛斥齐人无信无义,要求秦楚联军一起伐齐……

    列国间尔虞我诈,这种套路太多太多。王敖之言或许说服了齐王建,却没有完全说服齐国正朝大夫。楚军有雷鸣之器,十万楚军就能攻入关中,拔下咸阳,若这十万楚军攻入穆陵关会如何?得罪秦国,楚国相救;得罪楚国,秦国会相救吗?即便相救,真能救得了吗?

    齐国大夫们对王敖之言认同不一,但对楚国已经接替秦国成为天下霸主却毫无异议。齐国只能在楚国的允许下,最少是默许下,设法扩张领土,万不能与秦国私下苟合而惹怒了楚国这个霸主。

    次日,王敖之言就传到了郢都,不过不是传到主持朝政的淖狡手里,而是传到赴郢都的使臣田角手里。齐、赵、魏三国,包括已亡的韩国,从秦国逃出的燕太子丹之子燕梁,这些人都聚于郢都。韩国因为芈芩的关系,韩钲、张良还能列于朝堂,燕太子丹受荆轲刺秦的牵连自尽后,其子燕梁在郢都毫无影响力,连正朝都进不了。

    王宫诸敖府内,田角、廉舆、魏间忧等人面对的是一张天下地图,楚、秦、齐、魏、赵五国以五种颜色分绘于图上。赵国燕地、代地之南,仅剩邯郸独存,但所失之地颜色未变;南郡、南阳郡、商於皆涂与楚国国土相同的赤色,以表示归属;韩国虽被秦国所并,颍川郡颜色亦与秦国的灰色不相同;齐、魏两国未经战事,国境未变。

    看着地图上的赵国国土,廉舆忍不住道:“秦太原、上党两郡皆我赵地也。”

    被秦国吞并的赵地颜色不变,只是混入一层秦国的深灰。地图绘的细致,可廉舆觉得不确。

    “此大王即位后天下之图,九年变迁而已,阏与仍是赵地。”淖狡答道。阏与孤立于太行山西面,是最近几年才被秦人拔下的赵地。“寡君以为,天下乃列国之天下,非弊邑一邑之天下,今咸阳已破,秦国将衰,故而诸国当重定天下、厘定边界。

    弊邑之地,除旧郢,不过方城。方城以北,皆与弊邑无涉……”

    楚国要那些地方,熊荆、诸敖、正朝朝臣战前讨论了无数遍。虽然有各种不同的意见,但这些意见归结起来,还是以复郢为主。旧郢、南阳在中古以前实际是一体的,南阳一般归属江汉,在中古以后,南阳才归属中原。

    江汉平原作为旧楚地自然归楚国所有,与江汉连载一起南阳方城,当然也归楚国所有。而南阳西面,当年张仪哄骗先君怀王的六百里商於之地商於关乎武关道,秦国并未将其独立成郡,或归属于某一郡,而是直辖内史,这自然也归楚国所有。

    商於之外,还有迄今仍未全部拿下的汉中郡,也归楚国所有。秦国的汉中郡是楚国早前汉中郡的扩大,楚国汉中郡不包括当时隶属蜀国的南郑(即汉中盆地),只囊括巴国的石泉(今安康石泉,位于汉中盆地东缘)。据有秦汉中郡,将完全控制翻越秦岭诸道,此乃战略要地,当然不能让出。

    楚国要的地方,除了方城让魏间忧、韩钲垂涎,汉中郡让诸越腹议外,其他没有让人心生异议的地方。诸人的目光更多的盯在中原地区,尤以三川郡、河内郡、东郡为为最。

    “诸国皆为周天子所封,故而寡君以为,洛阳之地当重归周人。”淖狡最先提出楚国的要求,楚国自身的要求除外,还希望还洛阳于周人。

    “东周君姬根已卒,其后人……”韩钲愚钝,如果是张良在此,必会把这件事包在身上,变一个姬根嫡子出来。

    “姬姓子嗣何其多,洛阳之地重予周人,弊邑无异议。”田角不关心洛阳的归宿,只关心东郡和河内郡的归属。“今伐秦之战,弊邑出兵最多,齐赵又以大河为界,故敝邑当得东郡、河内两郡……”

    “你……”田角一开口要吞掉东郡和河内郡,魏间忧闻言就要反驳,只是田角还未说完,他接着道:“秦使王敖至临淄也,其言秦国愿割东郡、河内两郡,及呼沱水以南之赵地予齐。”

    “当真如此?”淖狡惊讶,不但惊讶秦使这么快就到了临淄,还惊讶秦国的大手笔。

    “然也。”田角递上临淄发来的飞讯。“然弊邑岂是无信之国,已逐其出临淄也。”

    “善。”淖狡多了田角一眼,有感于齐人的有信。

    “临淄以为,弊邑出兵最多,所得之地不可小于他国。”田角正式提出了齐国的要求。“秦国若衰,赵国可复失地,还能得太原、上郡两郡,魏国可得三川、上党、河东三郡,韩国则可复国,弊邑得东郡、河内两郡,此不为过也。”

    “这……”从面积上看,按照田角的分法,魏、赵并不吃亏,可问题是东郡、河内郡在东面,太原、上党、河东都在太行山以西,上郡又在吕梁山以西,三川郡囊括崤山,可最精华的洛阳盆地又要还给周人,这五郡都很烫手。

    “弊邑取河东郡时,齐国出兵否?”魏间忧问道。

    “魏国取河东郡魏国得之,自然当是魏国出兵。”田角道。

    “哦。”魏间忧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齐国因诸国攻秦而得东郡、河内郡,弊邑欲得河东郡,却要自取,此偏也。”

    “经此一败,秦国必弱。魏军又有楚国雷鸣之器,何俱秦人?”田角反问道。“且魏国今仅一郡之地,可战之卒仅十五万,却得三郡之地,此不偏否?”

    “弊邑一郡之地,十五万可战之卒亦可大破秦人。且濮阳、平阳以西皆弊邑旧地、怎可归于齐国?”魏间忧气愤道。“齐国出兵最多,然齐国杀秦人否?我以为,杀秦人多者得地。”

    赵国将亡,廉舆只想救赵;韩国已亡,韩钲希望复国,真正起争端的还是齐魏两国。

    东郡魏国只能让出濮阳以东,河内郡原则上不让,实在没办法,共邑以东也可以让出。而齐国与赵国大河为界,只能往东扩张。东郡是一定要吞下来的,这事关临淄的安全。河内郡在大河以北,太行八陉,邯郸正对滏口陉,共邑扼守白陉,河内郡可以让一部分给魏国,共邑和白陉的控制权要在齐国手里。

    然而这恰恰是魏国最最反对。太行山以西、吕梁山以东乃晋地,齐国拥有白陉就可以染指晋地,这点不要说魏国,就是赵国也不同意。齐国最强大的时候,也没有进入过太行山以西。

    诸敖府内,魏间忧和田角不断的争吵;渭水之南,赵政对着渭水对岸的咸阳城渐入疯狂。

    尽管卫缭一直封锁着消息,尽管赵政一直不想细究楚军到底有没有拔下咸阳,可真相总会浮现。

    都城被拔、太庙被烧,即便早有心理准备,赵政也还是不能自己。最开始他还能镇静,没有责怪卫缭隐瞒,也没有责怪帐内诸将。可到了半夜,郁积了一整天愤怒悲伤的他,在幕帐内情不自禁的大哭起来。

    他想到了秦国三十代先君,想到了初入关中在水养马的先祖非子,想到了战死沙场的秦军士卒。巍巍大秦,竟被楚人攻破都城,焚烧太庙,这是秦国从未有过的耻辱。这是耻辱,更耻辱的是五十万秦军竟拦不住十万楚军,咸阳明明就在眼前,却不能渡过渭水,与楚军决一死战。

    秦军为何不能渡渭水,卫缭解释的很清楚,强渡必然被楚军半渡而击,绕开楚军则出咸阳南渡以返回商於。秦军能做的就是摆开阵势,在渭南等待楚军粮尽。一旦楚军粮尽南渡,就是秦军趁机半渡而击之时。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内心的自责和耻辱却让赵政不想接受这个现实。隐忍的他只能在晚上发泄,或是痛哭、或是大醉、或是杀人……,每等一日,他就要疯狂一分,几日不到,他就变得形容枯槁、脾气暴戾。和熊荆一样,他必要用楚人的血来洗刷这种耻辱,必要灭亡楚国,将郢都夷为平地,如此才能重获内心的安宁。

    “启禀大王,白、白狄大人至矣。”渭南王幕,披散着头发的赵政只露出一双凶恶的眼睛。赵高的禀报让他迟疑,似乎他已忘记白狄大人是谁,过了好一会,他才点头道:“速召。”

第七十六章 利器

    齐褐率领的中尉、卫尉残军从武关北上卢氏县,又从卢氏县绕了一大圈才翻越秦岭,与其他郡县的军队一起,回到了关中平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炎炎夏日,亚里士多德四世在山林中穿行吸入了瘴气,时不时要全身发冷、口吐白沫一回。虽然身体不适,使命在身的他仍马上向赵政复命。

    他进入王幕时,赵政披散的头发已让人束起,头上戴着一顶红色鹿弁冠,身上穿的是(mei)色衣裳。色如血,这种颜色让人振奋,可再怎么振奋也难掩赵政苍白青灰的脸。

    “陛下……”亚里士多德四世吃惊于赵政的变化。秦军并未真正的战败,只是丢失了胡姆丹。陛下的母亲,美丽的王后、他的学生扶苏,还有无数嫔妃都在胡姆丹王城。

    可亚里士多德四世相信她们不会遭到伤害伊苏斯战役之后(前333年),亚历山大大帝也曾俘虏了大流士的家眷,但大帝以王家礼仪相待,没有丝毫的侮辱侵犯。楚尼国王是真正的王者,真正的王者绝不会欺凌弱者,他只会挑战强者。

    亚里士多德四世如此着想,他如此劝慰赵政,赵政听闻毋忌的传译后却置若罔闻,他只问道:“大人可见荆人之巫器?”

    “当然。”火炮的威力让亚里士多德四世震颤,他相信这就是宙斯的武器,只是不清楚为什么被楚尼人窃取。“我见到了它,它像宙斯的雷霆一样令人畏惧。所有的秘密都在那种黑色粉末上,楚尼人使用雷霆的时候,会往那根铁管里塞入丝绸包裹的粉末……”

    借助陆离镜,亚里士多德四世发现与掷弹一样,火炮的发射药也用丝绸包裹,它最先装填,然后再放入圆形的、可怕的铁弹,正是这种发射后不断跳跃的铁弹在杀伤秦尼士兵。

    铁管的后端还有一个用绳索相连,可以活动的机械,每当楚尼军官喊‘放’的时候,士兵就会拉动那根绳索,机械激发后闪现火星,火星以一种他暂时不明白的方式点燃铁管里的黑色粉末,然后铁管雷霆作响,喷出火焰的同时也射出铁弹。

    亚里士多德四世花了大约两刻钟的时间介绍他所目睹的火炮,描绘它的威力,猜测火炮的原理。这并不只是口述,还有他的随从画下的写实画作:崎岖的山地谷道,并排放列的楚军火炮猛烈喷射出火焰和炮弹,炮口数百米外的秦军士卒正被它们割麦子一样杀伤……

    赵政只看了一眼就将这张画作翻过,下面几张画作是对火炮的写实描绘:火炮竖置在两个车轮的车轴正中,两大轮前还有一对小轮,它们构成一辆完整的四轮炮车。四匹高大的龙马拖曳着炮车,行驶在谷道上。

    “大人既已尽知其理,敢问如何破之?”赵政把最后一张画递给卫缭,如此问道。

    秦尼将军嘴里的巫器到底是什么东西,亚里士多德四世已经亲眼目睹。从第一眼看到火炮起,他就不断的在想如何对付这种武器。他最开始想到的是巨型弩炮,这是少府燕无佚等人的思路,但这是不现实的。巨型弩炮射程虽远,然而移动不便,并且上弦缓慢。

    第二个办法就是贴身近战,秦军对付韩军,希腊士兵对付波斯弓箭手都采取这种办法。这种办法完全有效,亚历山大四世此前也曾建议秦军设法冲上去近战,可秦军显然失败了当楚军使用霰弹时,秦军还没有靠近火炮,就被火炮发射的霰弹打得溃败。

    回想着这几天的思考,亚里士多德四世道:“陛下,就我所知,已知世界从未有过这样的武器,因此也就没有战场上战胜它的方法。”

    毋忌的翻译要慢一步,得闻白狄大人也没有办法,赵政脸色更加灰暗。

    “但这仅仅是在战场上。”亚里士多德四世的下一句话让赵政燃起了希望。“楚尼人需要索格底亚那商人售出硫磺,这说明他们在其他地方找不到硫磺。”

    “硫磺?”这个时代的词汇少有两个字符,都是一字一词,赵政很不自然的念起这两个字。

    “是的。”亚里士多德四世道,“陛下可以从索格底亚那商人那里高价买下所有的硫磺,让楚尼人得不到它,这样楚尼人的雷霆武器就会无法使用……”

    亚里士多德四世说话时目光并不坚定,他的这个提议很可能没有效果,因为楚尼商船能直接驶抵波斯湾。地中海世界的硫磺并不像东方这么稀缺,楚尼商船只要走远一些,就能获得大量的、廉价的硫磺。在赵政连连点头之际,他说出了自己真正的想法。

    “除此以外,我认为对付雷霆武器最好的办法就是仿制它,用雷霆武器对付雷霆武器,就好像用弓箭手对付弓箭手一样。”等待毋忌翻译的过程中,亚里士多德四世看着赵政,心脏忽然跳的很快。“我请求陛下允许我派人将一部分黑色粉末送到亚历山大卓亚的缪斯学院,那有最渊博的智者和哲学家、数学家,也有最好的炼金术士,他们肯定破解粉末的秘密……”

    发出雷霆之声的武器,拥有宙斯一样的神力。亚里士多德四世不敢设想将这种武器‘带’回已知世界后会产生多大的震动,即便他的军事知识并不丰富,他也能预见到这种武器将改变整个已知世界。

    说话间,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忐忑,不让声调出现颤抖。话说完,他屏住呼吸等待毋忌的翻译,倾听赵政的回答。可惜,毋忌翻译好久,也不闻赵政的声音。因为赵政根本就没有说话。

    “大王言,大人辛劳,请大人至帐后安歇。”赵高尖锐的声音响起。亚里士多德四世还想争取时,又小心而谨慎的闭嘴,他相信赵政终会答应。

    “白狄大人……”卫缭站在旁侧一直没有说话。

    “国之利器,岂能轻示于人。”只要能冷静下来,赵政就是理智的。巫器、巫药,虽然现在是敌人的武器,此战之后就会是秦军的武器,他岂能将这样的武器交给白狄。

    “大王英明。”卫缭完全赞同的赵政的意见,他当时是真的没有办法,才会向亚里士多德四世请教此事。既然这种武器西方也没有,又何必请白狄人破解?一旦破解,白狄人也有楚人的巫器,那不是又要‘南夷与北狄交(侵),中国不绝若线。’

    “荆人何时粮尽?”幕府已想出一套对着巫器的办法,各郡县抵达的士卒也越来越多,赵政竭力压抑着狂躁,等待最后的决战。

    “当在此数日。”数日前咸阳城就让庶民出城就食,不然赵政不会发现咸阳已被楚军拔下。

    “数日是几日?”赵政转头冷视卫缭,带着莫名的杀气。

    “臣……”卫缭大急。秦楚两军隔水对峙,楚军龙马骑兵屏绝北岸,咸阳城又紧闭城门,秦军要想知道城内的消息,只能靠出城就食的庶民。这些庶民只许出不许进,楚军更驻扎在王宫苑囿,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粮草,什么时候会南渡渭水。

    “寡人再等五日,五日后荆人若仍未渡渭……”赵政咬着牙关,腮帮不断的抽搐。

    卫缭见此知道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急揖道:“臣知也。臣知也。”

    赵政只愿意再隐忍五日,咸阳城南城,七丈二尺的城墙上,熊荆正眺望着渭南连绵不绝的秦军军帐。战争不是谁的人多,谁就能打赢;秦军精锐不是攻入南阳方城,就是在围攻邯郸,眼前这些秦卒大多数老弱……。饶是如此,他还是被一眼看不到头的秦军军营所震撼。

    十日前他曾在白鹿塬上一览秦军军营,但那时的秦军并没有现在这种规模。五十万、六十万、七十万……,熊荆不断猜测秦军的数量。

    “秦人军幕即阵列,不知有阵几何也。”淖信也站在城头眺望秦军军帐,他只能看到视界内有四道军阵,更远的地方已经看不到了。

    “秦人多矣!”斗于雉放下陆离镜忍不住惊叹。“我军重骑破阵之术,已不可用。”

    秦人军帐重重叠叠,除了靠近渭水特意空出、引诱楚军南渡的五里,整个渭南无边无际,全是营帐。重骑兵或许能击破一两道军阵,再远就不行了,无休止的破阵只会让战马累死。

    “秦人阵若城池,四面皆备。然城池不可移也,进之、退之,城池皆破。此时重骑趁隙猛击其幕府,秦人必败。”斗常把庄无地心里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不说话的妫景闻言只是一笑,似乎在骄傲战争仍要骑兵进行最致命的一击。

    “东野之军何在?”熊荆放下陆离镜,问起南阳驰来的援军。

    “禀大王,东野敖已至上洛,最迟五日可至渭南。”占领咸阳后,借助昌平君府上养的信鸽,楚军和郢都之间建立了双向联系。天下诸国的局势、东野敖率领的援军,齐魏两国对东郡河内郡的争夺……,这些消息畅通无阻的传入咸阳。援军到了上洛,两军决战已不远。

    “若是能晚十数日相决,秦人亦粮尽也。”被诸将嫌弃的鄂乐站的最远,他不赞成马上与秦军决战。秦军人多,耗粮也多,短时间粮秣或许无忧,时间长了肯定输运不及。那时候再行决战,或引诱秦军北渡,楚军必胜无疑。

第七十七章 攻心

    鄂乐不是第一次提出推后决战的建议,但和他的所有建议一样,这条建议当即被诸将否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诸将的否决只是价值观上的不认同,幕府谋士的否决则是理智上否决。

    秦军精锐士卒不过二十万,即便如此,每推后一日渭南汇集的秦军就会越多。而己方方城内的驻军已减到最少,是十五万魏军在防守此前楚军防守的城邑。魏军如果战败,南阳、南郡就危险了,如果李信再分兵劫掠楚东地,那将是一场灾难。

    秦军无粮并不可能。关中是城邑密集之地,任何一个县邑都有仓禀,即便仓禀粮秣不足,黔首家里也有粮。当年长平之战秦昭襄王亲赴河内郡,‘赐民爵各一级,发年十五以上悉诣长平’,这些十五岁的少年运的可不是后方的粮,运的是自己家里的粮。

    距离秋收还有两三个月,每家每户都有余粮。以关中的人口密度,百里之内的粮食就足够几十万秦军吃上一个月。而楚军五日后战马就要断食,半个月后全军士卒就要挨饿。咸阳附近县邑秦人已坚壁清野,哪怕派出士卒打粮,也很难支撑多久。这种情况下,决战是越快越好,而非越迟越好。

    鄂乐诸将都不搭理,唯有熊荆看着他笑了笑。他知道自己不被诸将所容,倒不尴尬、不气馁,总有一天,他相信自己是对的,其他人都是错的。

    “此战,当是渡渭之战。”庄无地指着渭南那五里空地很肯定道。“我军南渡,秦人必半渡而击我,其舟师亦将于渭水东西,或冲撞浮桥、或沿水纵火,以切断我军,分而歼之。故臣等以为,此战,当由东野敖之援军先战,秦军后背受敌,军心大乱时我军再渡渭水,前后夹击之……”

    “不佞不为也。”幕府的作战方案深思熟虑,没想到熊荆还没有听完就反对。庄无地深感疑惑,不明白熊荆为什么反对。

    “大王若要先战,则当避其锋芒,于一侧南渡,如此秦军必应对不及……”庄无地再道,如果不想东野固率领的楚军先攻击秦人,那就只能剑走偏锋,不从秦军预留的五里长、二十里宽的陷阱渡过渭水,而当从陷阱之外,咸阳城西门杜邮以西渡过渭水。

    “不佞不为也。”熊荆再次将庄无地的话打断。

    他声音不大,但决心无比坚定。庄无地口等目睹好一会才道:“敢问大王欲如何?”

    “不佞将正面渡渭,正面击秦。”熊荆道,语态极为平静。

    庄无地、斗常、鄂乐闻言都大吃一惊,斗常道:“此下下之策也!秦人费数日之功以成此阵,大人若正面渡渭,中其计也。”

    “不佞就是要中秦人之计。”熊荆仍然平静,可他的话让所有人错愕,好在他又道:“天时、地利、人和,秦人皆有之,然我军仍大破之,秦人若何?”

    诸人一时无语。熊荆再道:“毋独攻其地而攻其人,秦人之策也。白起坑杀四十五万赵人,无粮否?非也,乃攻其人也;秦军军功皆盈论,野战非盈两千级、攻城非盈八千级,有司不记将率之功。此记攻否?或也,此亦攻其人之策。秦人可攻其人,我军可乎?”

    说到这里熊荆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除了鄂乐,其他将率都着低头。楚军从无斩首记功的习惯,也没办法养成这样的习惯。如果真的这样,那咸阳城六十万人的脑袋最少要砍下一半以记功,楚军做的到吗?他们连杀工匠都做不到。

    这是贵族的尿性,身为王族的熊荆心里流过这句话。他越来越有一种觉悟,那就是人一定要守本分。既然是贵族,那就不要去学庶民的聪明。庶民活着只是为了活着,贵族除了繁衍子嗣、不绝祖祀,剩下的一切都是为了氏族的荣誉,而荣誉,需要鲜血浇灌。

    “秦人可攻其人,我军却不可。”熊荆看向低头的将率,如此说道。“然,我军不攻其人,可攻其心。”熊荆的话让一些将率抬起了头,他们都看着他。

    “何谓攻其心?”熊荆自问道。“便是彻底击垮秦人战争之意志、摧毁秦人战争之精神,让秦人畏我、惧我、恐我、怯我。齐人畏越如虎,虎虽死,以为生,我军亦要如此。

    故与秦人战,需堂堂之战。天时、地利、人和,皆为秦人所得,然其不胜也。如此与战,秦人必成惊弓之鸟,日后畏我如虎。不然,秦人攻其人,而我不可攻其人,长此以往,我军越来越少,秦军越来越多,何以为胜?必败也。”

    本分,贵族的本分被熊荆这样解读出来,诸人一时醍醐灌顶,恍然大悟。庄无地本来是不赞成这样打的,鄂乐也不赞成熊荆的做法,但事实就是,楚军只能这样打。

    秦军可以通过攻其人之策不断消灭敌人的物质力量,以达到己军越来越多,敌军越来越少的目的,楚军既然做不到这一点,那就只能摧毁敌人的精神力量,来达到震慑、惊骇敌人的目的。两军虽然手段不一样,但目的是一样的。

    得到就要付出代价。秦军无所谓荣誉,他们只要首级,不管首级是自己砍下的,还是别人砍下自己横抢过来的,只要是首级就可以了;楚军追求荣誉,那就必然要冒着宋襄公的风险,赴汤蹈火、出生入死,以贵族的方式堂堂而战。

    城墙上诸人再次无语,却人人振奋。大战在即,每个人不可避免的患得患失,可熊荆却帮楚军指明了道路,贵族军队的道路。

    “大王,大战之时,臣愿率期师先渡渭水!”反应最快的妫瑕说道。

    “臣亦愿在大战之时,率师先渡渭水!”成通、潘无命等人慢了一步,也抢着道。

    “大王,臣亦愿……”除了鄂乐,其他将率都揖礼过来。

    “何人先渡,皆由幕府商定。”熊荆把这件事交给了庄无地等人,幕府必须制定可行的作战方案,而不是一窝蜂的强渡渭水。

    “臣敬受命。”庄无地、斗常揖向熊荆,他们虽然振奋,心里却担忧,担忧堂堂而战的伤亡。

    “再则,”熊荆继续道,“何时于战、如何于战,使人告知赵政。”

    熊荆的要求让诸人再次一震,可很快大家就释然了。既然是堂堂而战,当然要约定时间、约定地点,堂堂而战。秦军半渡而击是肯定的,可那又怎么样呢?当秦军用上一切计谋都无济于事,最后被楚军杀的大败而逃、或者全军尽墨,那么畏惧的种子也就种下了。

    三日后的渭水,一艘小舟冒着烈日横渡,舟上载着一车、两马、两人,靠岸后舟人将戎车推上岸,御者策马行向五里外的秦军大营。楚军有陆离镜,秦军也有陆离镜,还未到秦军辕门,便有斥骑将戎车拦下。

    “来者何人?”两队骑兵从左右包抄过来,为首的骑将问道。

    “弊人斗常,奉弊邑楚王之命,请见秦王。”斗常一身赤衣,微微对骑将揖了一揖。

    “请见大王何事?”骑将打量着斗常,尤其打量他的脑袋。

    “弊邑楚王两日后将于秦王于渭南一战,来此相告也。”骑将这才看到,斗常手里拿着一卷帛书,这应该是楚王交给大王的书信。他不敢怠慢,但也不敢让斗常再往前走,只好亲自前往幕府报信。

    夏日酷热,影响秦军军心的不是粮秣不足,而是军中越来越严重的疫病。每每征战,病死都比战死的多,卫缭虽然以扎营的方式提前将军阵布好,却不得不付出相应的代价。

    八水绕长安,长安东面是水、灞水,西面是沣水,北面是泾水、渭水,南面是涝水、水。诸水虽多,可都是绕着秦军军营走,而非穿过秦军军营。卫缭担心楚军窥探虚实,又禁止秦军前往渭水取水,于是秦军只能从东面二十里外的灞水水、从西面四十里外的沣水、从南面三十里外的涝水、水取水。

    除了喝水困难,以军阵方式布置的营垒还不通风。而秦军卫勤水平极为低劣,营中不但酷热,还恶臭冲天,蚊虫遍地,老弱之卒身体又弱,于是疫病不可避免的发作蔓延。军中医官医士对此束手无策,他们不是不知道如何医治,而是无药可治药物全在咸阳城中,营中药物只够赵政这些将率。幕府中赵政正厌烦的听卫缭赵勇等人的汇报时,侯人报楚使谒见。

    “荆使?!”所有人都惊讶。

    “荆使因何而来?”幕府比不了咸阳宫,厚幕下的赵政浑身是汗。

    “其携有帛书,言荆王两日后将与我军于渭南一战。”骑将转述斗常所言,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相约而战,没有哪个国家这样打仗。

    “此天助我也!”赵政低呼,他抬手急道:“召之,速召之。”

    “大王不可!”卫缭也急道。“此荆人欲探我虚实也。我当收其帛书,逐其北返。绝不可召其入营,知我军中多疫病。”

第七十八章 无衣

    楚人肯定是来试探虚实的,这才找这么一个幌子,说要约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相约而战,宋襄公那时候还是如此,等到孙武子写《孙子兵法》的时候,战争已经是兵不厌诈了。

    楚人若真是相约而战,卫缭可以把自己脑袋砍下来。这其实是他的一个短处,就好像‘何不食肉糜’,‘听说那皇帝要出宫,忙坏了娘娘东西宫,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一样,不是一个等级的人,无法理解其他等级人的生活和思想。

    或者套用后世的名言:贫穷限制了想象力。庶民出身的卫缭再怎么聪慧,也难以想象真正贵族的精神世界,他即便看到,也只能用‘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这种方式去想象。这是根深蒂固隐疾,难以改变。

    幕府里一番商议,骑将很快就奔出军营,奔向烈日下等待的斗常,骑将喊道:“大王有命,秦荆乃敌国,无需相见。你若有荆王书信,交于鄙人即可。”

    “这便是秦王的待客之道?”斗常冷笑,他鄙视秦国,但这么无礼的相待,隐隐让他动怒。

    “大王有命,秦荆乃敌国,无需相见。你若有荆王书信,交于鄙人即可。”骑将又喊了一声,手已经握在了剑柄上,他如此一侧汗流浃背的秦国骑士则举起了单臂弩。

    “小人之举,小人之国。”斗常哈哈一笑,他并不将约战的帛书交给骑将,戎车在秦骑兵的注视下转了一个弯,就这么折返回渭水,回咸阳向熊荆复命去了。骑将愣看着他走,只到他走远,这才想起他将帛书带回,再追已经来不及了。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

    六英宫内,缁衣垂发的扶苏正在背诵《无衣》,四言诗多重复,只要记住了一句,就能背出数句,可是他背到‘修我甲兵’这句时,显然是忘词了。

    “修我、修我……”扶苏的眼睛像芈,额头像赵政。熊荆没有见过赵政,只能觉得他像芈。熊荆要考校他的学业,他背《无衣》不是偶然的,八岁前男孩都听从母教,这是芈特意教导的。而熊荆在与秦军决战之前听这首《无衣》,则生出别的感慨。

    春秋中后期的主题是楚晋争霸,秦国一直被晋人欺凌愚弄,最后只能投靠楚国青铜时代,铜锡主要产于长江流域,黄河流域只有中条山才产铜、只有晋南才产锡,秦国如果不与晋国结盟,便只能转而与楚国结盟,不然就没有青铜。

    楚共王后,楚国君王的勇武丧失殆尽,吴师入郢,申包胥于秦庭哭了七天七夜,秦衰公亲赋《无衣》,发兵车五百乘(每乘百人)助楚伐吴。正因如此,那日焚烧太庙,秦衰公的神主被楚军巫觋请了出来,并未被烧毁。

    秦楚联姻四百年,相互扶持的日子长达三百年。并且联姻一直未决,这样的两个国家却走到今天你死我活的这一步,实在是让熊荆无语。

    “母后,舅氏,扶苏忘矣。”扶苏小手指在背后勾扭着,他是真的忘记了后面的词。

    “你啊,还不去背咏。”芈把书案上楚纸印刷的诗经递给他,书是打开的,就在《无衣》那一章,扶苏礼过后捧着书退到一边,开始背咏。

    “诗不该多读。”熊荆一直看着扶苏,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为何?王弟教我。”芈正帮熊荆斟茶。她没有那天晚上的狼狈,姐弟间温情脉脉。

    “读诗会让人生情,君王不可多情。”熊荆道。

    “便如大王弟对妹妹?”芈咯咯笑起,赵政待她很好,只是没有时间陪她。可身为一个女子,谁又不向望芈那样的爱情。

    “……”一提芈,熊荆头上就冒黑线,这是他最不理智的行为,没有之一。

    姐弟俩说话有一件事是彼此都全力回避的,那就是当下发生的战事。芈一笑后迅速正色,道:“愚以为秦人太过重利,故而……”

    “扶苏日后将是秦王,既是秦王,靠诗书是不能做秦王的。”熊荆道。“要坐稳王位,除了臣下的扶持,还要勇武与狡诈皆备。”

    “便不能、便不能和母国那般,施行敖制?”勇武就是杀人,狡诈则是算计。芈不想儿子变成那种模样。

    “不能。”熊荆摇头。秦国推行郡县制已一百多年,官吏是国家的基干,虽然这个基干正以肉眼看的速度腐化。改成楚国那样,肯定国家大乱官吏作乱。“若扶苏有所作为,下一位秦王或可行楚国之敖制。他若不能心狠手辣,坐不稳这个王位。”

    熊荆直言自己的感觉,他对芈的能力评价也不高,不过这也是他信任芈的地方,他很放心的喝她亲手泡的茶,挥退了试毒的仆臣。

    “再便是赵高。”他提到这个历史上大名鼎鼎的人。

    “赵高若何?”芈急问。这是丈夫的书吏,可比正还要信任。

    “赵高小人,他已得赵政信任,他日……”熊荆想着很以后的事情,犹豫之后还是说道:“他日赵政若薨,此人必将矫诏,立庶子为王而使人杀扶苏。”

    “啊!”芈掩住了嘴。未有政治经验的她娇躯巨震,眼泪瞬间就出来了。

    “不论如何,哪怕是假意,扶苏也要亲近赵高,如此日后扶苏方能即位。”熊荆建议道。“又或让扶苏常在赵政左右,亲近中尉、卫尉将率。那卫尉图不是伤而未死吗,他倒是值得托付之人。”

    “牢记定王弟之言,将来以告扶苏。”芈抹着眼泪,点头说道。

    看到她这副样子,熊荆心中更加担心,但担心也是没办法。王宫如温室,温室里培育出来的公主真不如宣太后那样凑数成为陪嫁媵侍的野丫头。

    “大王……”姐弟俩在宫室里细语,长姜悄声走了上来。他只喊大王,未言何事。熊荆无奈对芈一笑,快步走了出去。

    “大王,臣已言两日后与战,然秦人不信我军约战,不允臣入其营。”傧阶之下,斗常一脸懊恼,他手上还拿着那份约战的帛书。

    “哦?”熊荆与他一起前往幕府。秦人的这种反应自然在幕府的猜测之内,他对此并不意外。战争不是受秦军的主导,而是受楚军的主导。按计划,两天后就是决战之日,今天、明天晚上工兵就要在渭水上拉线、架桥。决战,实际已经开始了。

    “见过大王!见过大王!”王宫苑囿里的甲士并不惊讶熊荆徒步走来,连忙揖礼。

    楚军军礼双手相揖很不方便,行李的时候手上夷矛只能靠在身上。熊荆很早就想改军礼,但不知道怎么改,敬礼、捶胸……

    “见过大王!见过大王!见过大王……”越靠近幕府,就有越来越多的将率,熊荆只是点头示意,很快步入了幕府。

    作战计划已经初定,幕府里数名地理作出了整个战场的沙盘。沙盘很大,将渭水南北都囊括了进去,经过此前几天的侦察,秦军大致是一个怎么样的阵列,幕府也弄的比较清楚了。

    秦军谋士知道拥有火炮、夷矛、重骑的楚军进攻犀利、快速,因此以中军幕府为中心,分前、左、右三个方向,布下了三个军阵。这些军阵没有什么花俏

    士卒数量超过五十万,阵列也没办法花俏,毕竟指挥机构极为臃肿。一个将军所能够指挥的人数,一般情况下就是他目力所及的人数。陆离镜增加了将军的指挥范围,不过战场上军旗、尘土掩目,楚秦两军上将军(大将军)之下都设立左中右三军。

    只有阵列是按照战前军议商议的那样布置,交兵以后各个将军实际是独立指挥。这个时候,就要考验诸将、以及诸将以下诸校间的默契和信任了。

    秦军的问题不光是精锐之卒不足,还有一个问题是有经验的尉、校军官很不足。赵政就在军中,彼此间信任有,但默契没有。这种情况最好的办法救是划地为界,各自为守。

    渭水以南五里就是中军阵列,推测有六道厚重的横阵,中军面南背北,左右两军干脆横置列阵,一个面东朝西,一个面西朝东,这样三个方向的阵列都是横阵。三个横阵后才是常旗飘扬的中军王幕,中军第一线在渭南五里,中军王幕则在渭南十二里外。

    常旗等同于旌旗,常旗一动,三军皆惊,考虑到楚军火炮的射程,这一次赵政的王幕远远的放在了后方。又为了防止楚军骑兵绕后勾击,王幕后还有一支后军,后军之后则是个戎车重车连缀而成的车阵,这是阻挡骑兵的最好办法。

    “秦人阵列如此严密,一旦战败,秦王往何处逃?”熊荆不无忧虑的道,说的很认真。

    “哈哈……”静待大王说话的诸将闻言皆笑,他们倾佩熊荆视秦人为无物的气概。

第七十九章 侧背

    大战在即,将率谋士都极为严肃,这样笑声显得有些突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熊荆对诸将的笑声宛若未闻,他指着秦军第一道军幕问道,“此幕为何高于他幕?”

    楚军参谋制度正在建立中,渭南军幕连片,因为参谋作业非常细致,故而将高度相差无几的秦军军幕观察如此仔细,熊荆对庄无地等人深深点头以表嘉许。

    “秦人军幕高有异。”庄无地道。“军幕高不过七尺,然此幕却是八尺,臣等以为,幕后乃秦人之荆弩也。设荆弩于此,只为射杀我军炮卒。”

    “荆弩?”熊荆估摸了一下,荆弩确实要比人更高,当下豪不怀疑的点头。

    “此数道军帐,皆有异。”庄无地不安的道:“秦军阵宽四千列,中军最多不过百行。六道军帐,实属多余。可惜我军不能入营一窥。”

    “何必入营。”成通深信熊荆攻其心之说,他必要带领息师杀入秦军中军,夺了那面常旗。

    “幕府以为剩下五道军帐因何布置?”熊荆追问。如果阵宽四千列,六道军帐,每道三十行,这就七十二万人了,秦军中军不可能有这么多人。

    “我军攻拔商邑之时,秦人曾于城内挖壕。”庄无地道,“臣以为五道军帐有数道乃深壕矮墙,一旦秦军不敌,可退至壕后,抽去木桥,阻绝我军。”

    “嗯。”土木作业用于防御一向有效。战场是预设的,秦军在阵地上挖设深壕并不没有可能。“若有深壕,我军若何?”

    “我军已备梁柱以架桥。”公输忌揖道。“臣以为明日非肉搏之战,乃架桥之战。”

    “有理。”熊荆同意公输忌的说法,渭水是阻止楚军进攻的第一道障碍,如果秦军在战场挖设了深壕,那攻入赵政所在的王幕就有六道障碍,这些障碍全要靠工兵克服。

    在幕府的战况推演中,秦军可能诱敌深入,将楚军引入深壕之前,然后左右两军向后转身横击,把楚军围歼在深壕之下,好似清水之战的翻版。幕府如此猜测也犯了卫缭的毛病,如果说卫缭是贫穷限制了想象力,那楚军幕府谋士现在就是‘何不食肉糜?’他们大大低估了楚军几次战役对秦军的杀伤,也就高估了秦军的魄力和决心。

    决战在即,诸将聚于幕府,听闻庄无地等谋士细说整个作战的细节,虽然这些事情更应该告之他们的军司马,可他们才是各师的实际指挥者,必须要对整个作战的细节有所了解,对一些不能犯的错误和失误要谨记。军事行动的基础是数字,再勇猛的将率也不能忽视这一点。

    军议一直持续,这时候按计划行动的工兵已经在渭水北岸浇筑混凝土桩了,几个时辰不到,延绵十数里的渭水北岸就伫立起数十根混凝土桩。厉声喊‘报’的斥候很快就惊扰了幕府。斗常走后,幕府里的谋士不是在商议战事,而是商议军中的疫情。

    “大王,荆人将渡渭矣!大王,荆人将渡渭矣……”赵政此时还在午睡,冲出幕府的卫僚、赵勇等人获报后急急赶来王幕,赵高怎们拦都拦不住。

    “大王,荆人将渡……”赵勇冲入王帐,在赵政榻前大声道。

    天气仍然炎热,军中疫病无法压制,再拖下去很可能会大爆发。楚军将渡渭水,等于是挽救了危局。睁开眼睛的赵政愣了半响才跳将起来,“荆人无粮,荆人无粮也!”

    酷热的夏天,秦军只能住单薄的军帐,楚军却舒服的睡在咸阳宫室内。除了无粮这个原因,赵政想不出他们为何要急着决战。他随即朝咸阳的方向大拜:“先祖先君在上,赵政此战必要击破荆人,攻灭荆国,以血仇辱。”

    赵政大拜,赵勇卫缭等人跟着他大拜。就在众人大拜的时候,更凄厉的军报声响起,“禀告大王,荆人援军至也!”

    “何谓?!”赵政整个人瞬间僵立。

    “荆人大军已越山岭,正朝辋川而来,最迟明日便将至辋川之口。”侯正带着报讯的斥候一起到了王帐,向诸人报告最为紧急的军情。这时候大家终于知道楚军为何要过来约战了,这是要和援军前后夹击自己。

    “可知荆人来者几何?”赵勇伸手急问道。

    “荆人漫山遍野,恐不下十万。”楚军斥候骑的是龙马,上下山坂,出入溪涧,秦马不如。斥候只能成群成群的活动,远远的看。因为隔得远,只看到秦岭南北都是楚军。

    “十万?”赵政咬牙愤恨,“李信何在?李信何在?!寡人已命李信务要阻荆人于南阳,他却充耳不闻!他却充耳不闻!”‘砰’的一声,赵政拳头打在床柱上。

    楚军前后夹击而来,大王大怒,诸将并不敢相劝,只有卫缭劝道:“臣请大王勿忧,辋川之口已筑堤坝,川内皆水泽,荆人车马不行也。”

    “车马?此前一战荆人如何胜我?!”赵政迁怒于卫缭。“荆人可舍弃车马,于山脊出川。辋川距我军不及百里!”

    “大王,臣以为我军阵势已成,避走已是不及,为今之计,末将愿率军十万于灞上阻绝荆人。”蒙恬忍不住道,他实在不想看到赵政方寸大乱的样子。“辋川已成水泽,荆人无巫器也。末将必能将其阻于灞上而不得寸进。”

    “大王,蒙将军麾下皆精卒,若十万精卒前往灞上阻绝荆人,我军……”卫缭非常清楚秦军当下的情况。如果愿意,他并不想那么秦卒汇集于此。

    “那当如何?”赵政还在生气,说话的是赵勇。“荆人之谋,乃前后夹击,使我阵溃。若不能阻绝荆人于灞上,我军危矣。”

    “末、末将愿领十五万人,于灞上阻绝荆人。”说话的人并不自信,因为已经失败了两次。

    “你……”连赵政都惊讶此人的请命,然而现实就是,幕府内的将率都有安排,唯独章邯是闲置的。秦军人多,合格的、半合格的将率却少,除了章邯真的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你若再为荆人所败,以致援军攻我侧背,当如何?”赵政阴恻恻的问道,斜视着他。

    “臣宁愿战死,亦不愿再被荆人所败,攻我侧背。”章邯说完又道。“我军距辋川百里,请大王速速下令,晚之不及也。”

    “诺。”辋川口只有五万人,楚军十万人来袭,这五万人肯定挡不住。“寡人便令你率军十五万于灞上阻截荆人,若是再败而使荆人攻我侧背,当族诛也。”

    族诛二字让章邯心头一跳,但他必要抓住这次机会使大王刮目相看,他大喊道:“敬诺!”

    “善!”赵政不再看他,只让左右赐他兵符斧钺。

    明日便是决战之日。楚军斥候渡过渭水四散侦察,十五万秦军的调动很快就报至幕府。然而幕府对此倒不关注,他们正在询问另一件事情。

    “彼等真在北渡渭水?”斗常看着屈夕,他是负责向西面搜索侦察的骑将。

    “然也。”屈夕连连点头。“彼等言渭南已无粟,唯有北渡废丘方可就食。”

    废丘是秦人的说法,废丘之前周人称其为犬丘(今兴平市),此地已在咸阳西面八十里外。屈夕说的那些人是在渭南营建宫室的工匠和城旦,他们前几日开始离开渭南行往渭北。屈夕并非只搜索规定的五十里,见到十多万人在行进,自然会上去仔细观察。

    “或是墨家之徒!”庄无地判断道。“然则若是墨家,为何不往东至秦军大营?”

    庄无地的问题屈夕也没办法回答,因为他看到的都是老实巴交的工匠和畏畏缩缩的城旦,这些人逃离渭南什么东西也没带,最多怀里有一些菽芋。天器酷热,行进中不断有人倒伏不起,旁人也不救助,任由那些人倒在路上死去。

    “或并非墨家之徒。”斗常细听屈夕的报告后没有发现什么威胁。这些人手无寸铜,又无甲盾,渡过渭水也许真的是为了就食。渭南是秦王的苑囿,那里很多地方都是猎场,并没有什么城邑。只有在渭北才有连片的城邑,他们才能找到粟米。

    “彼等距我八十里,后日我军便渡河与秦军相诀,不害我也。”斗常道。

    废丘在八十里外,那些工匠城旦今日渡过渭水,休息一夜明日即便行向咸阳,也未必能到。即便能到,也没有什么威胁,不过是一队无处就食的官奴而已。

    斗常如此判断没有什么错误,楚军真正关注的应该是秦军,而不是这些工匠官奴。咸阳城内斗常等人如此想,夕阳西下的废丘城郊,看着骑着龙马的楚军斥候收兵远去,几个在路边投石超距的垂发孩童脸上泛起了笑容。

    “钜子,荆人退矣、荆人退矣。”孩童奔向废丘城下,朝燕无佚揖告。

    如果不是孩童的揖告,跣足麻衣的燕无佚一如城旦,谁也不会想到他会是墨家钜子。燕无佚恩了一声,左右将几块粝饼扔了出去,粝饼落在地上,孩童当即争抢起来。

第八十章 钜子

    墨家是秦国除官吏以外的仅存的组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们主要是在少府,除此则多在官府、军队中担任司会、法算、畴人。秦国工程繁多而浩大,士卒数量远胜六国。商鞅、张仪、范睢那样投奔秦国的游士仅仅是深悉政治、外交的文人。

    如果说秦国仅仅因为商鞅、张仪、范睢这些人而强大,那就是开玩笑了。被关东六国视为蛮夷的秦国不但缺少商鞅那样的法吏、张仪那样的说客、范睢那样的战略家,还缺少足够数量、技术高超的工匠。而建立中央集权制国家还需要数量巨大的司会、法算以及畴人,没有这三种人,就会像施行计划经济却没有月度报表、年度报表一样,整个国家根本无法运作。

    墨家才是秦国这架战争机器的紧固件,法家只是这架机器的维护人。

    正看着在地上抢夺粝饼孩童的墨家钜子燕无佚并非不知道墨家对秦国的意义,可最近一段时间,确切的说是从那个白狄大人来了之后,他就发现墨家越来越被秦王所轻视。

    墨家造不出来的荆弩,白狄工匠几天就造了出来;墨家不知道巫器的原理(那天亚里士多德四世看过巫器后,赵政也把他和叶隧、历亚子招入了曲台),白狄大人却说出了一二;墨家还在商议如何铸造坐高三丈的千石金人,白狄工匠一个多月就铸了出来……

    秦人很现实,既然白狄工匠远胜墨家工匠,自然要多看他们一眼,可这则让燕无佚这些墨者心生不满。没有商鞅就没有今日的秦国,这话完全正确,但没有墨者也不可能有今日的秦国。就这样被秦王抛弃吗?还有,楚国这次是否真的能灭亡秦国?毁灭墨家寄托在秦国身上一统天下,止战非攻的理想?

    既为墨家的理想,又为墨家自身,夕阳下的燕无佚深深沉思。

    “钜子,”一个身着粗麻也无法掩饰美丽的少女向燕无佚行钜子礼,这是他的女儿居南。“废丘县令不欲打开武库。”

    “他在何处?”燕无佚沉思的神色一变,先是凶恶,转过头又变得悲天悯人。

    “在县衙。”墨家管束严苛,按法仪燕居南不能称燕无佚为父亲,只能称他为钜子,对自己的兄长也不能称其为兄长,只能称其为义人。

    “嗯!”燕无佚哼了一声,行向吊桥落下、城门半开的废丘城。

    “无有大王国尉之命,武库岂能交由你等匠人?”明明关死了城门,墨者却进来了;明明吩咐县卒击杀擅闯之人,墨者照旧进来了。废丘县令是个法吏,知道擅开武库是族诛死罪。

    “大王将攻荆人,以复咸阳,我等十万义人,正要于侧背猛击荆人……”一个叫做孟围的墨者正在尝试说服县令。

    “钜子。钜子。钜子……”燕无佚还未进入县衙,县衙外的墨者便纷纷向他行钜子礼。孟围听闻他来,当即丢下县令朝他行礼。“禀告钜子,县令不欲开启武库。”

    “嗯。”本来被一干墨者围得的密不透风,现在突然让开一条路,心神不定的县令看到燕无佚有些迷糊,他从未见过墨家钜子,现在发现墨家钜子与墨者毫无二致。

    “大战在即,请足下允开武库。”燕无佚不但衣着没有大人物的风范,言辞也很谦卑。

    “未见王命,弗敢开库。”县令见燕无佚如此谦卑,原本犹豫之心更加坚定。

    “大战在即,请足下允开武库。”燕无佚再揖。这次县令根本不应。

    “大战在即,请足下允开武库。”燕无佚第三次揖礼相求,县令不但不应还哼了一声。

    “杀之。”燕无佚面无表情的下令,昏暗的堂室内剑光一闪即没,县令看着刺入胸口的铜剑,剧痛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这时候燕无佚转身背了过去。

    “大战在即,吾三请而不开武库,故杀之,有异议否……”县令听着燕无佚清冷的声音,这时候剑士抽剑,血并没有喷洒而出,只是迅速将他的皂色衣裳染红。倒下后,他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大战在即,钜子乃为天下之义,其三请而弗听,杀人救人,如此可也。”义人没有资格说话,身为正长的叶隧在说话。他说完后,其余正长随即附和,这时候县衙里的墨者才齐声喊道:“钜子乃为天下之义,其三请而弗听,杀人救人,如此可也!”

    “开库!”燕无佚脸上波澜不惊。实际为了铸造那十二个千石金人,少府武库里的兵戈几乎全部熔毁,临近县邑武库里的兵戈也大多送至咸阳熔毁,但武库里不仅仅有兵戈,还有单臂弩以及甲盾,这都是当下急需的东西。至于粮秣……

    “墨者为天下之义,我等愿箪食瓢饮,敬犒义人。”县衙外传来猪叫的声音,来者是当地的三老。他们身后跟着几十名黔首,他们不是背着粟米菽芋,就是扛着麻绳捆绑不断挣扎哼叫的黑猪。

    “无佚谢万民也!”燕无佚大喜过望,匆匆出堂对三老大拜顿首。目睹这一幕的在场墨者又一次大喊:“一人一义,天下尚同!兼爱非攻,天下止战!一人一义,天下尚同!兼爱非攻,天下止战!一人一义,天下尚同……”

    他们高喊,县衙外的墨者听闻也高喊,浑浑噩噩的隶臣闻声有些惧怕,他们听不懂这些墨者在喊什么。只有当菽芋粝饼还有猪肉抬上来时,他们才兴奋的一哄而上,彼此争抢起来。

    废丘城里隶臣争抢食物的时候,渭水南岸,骑兵旅长昭鲶正看着西面越来越微弱的霞光。侦骑是军队的耳目,以往征战,都是秦军侦骑占据绝对优势,使战场变得单向透明,龙马的输入改变了这种局面,秦军变得耳聋目盲。

    秦军斥候只能数百人一起行动,才不会被楚军斥候斩杀,而当楚军斥候也一卒一卒的活动时,他们只能避走,然后屏护在军营四周,防止楚军斥骑刺探军情。

    从秦军扎营开始,楚军斥候就吊在军营三里之外。这是两军骑兵之间的默契,如果再靠近,秦军骑兵就会全体出动,驱逐楚军斥候。三里已经很近,靠着更高倍数的陆离镜,楚军斥骑能将秦军军营一览无余,除了幕帐里的东西。

    不过这一次楚军斥骑希望靠得更近幕府谋士猜测秦人中军第一道幕帐内隐藏的是荆弩,那么,到底有多少荆弩置于第一道军幕之中?它们的射程几何?决战在即,这些都是要立即弄清楚的事情。

    夜幕将至,即便站在渭水之畔,空气也是酷热的。其余骑士拿着皮囊装入河水喂马时,骑在马上的昭鲤抬头望向星月渐明的天幕,以及天幕之下正在展翅翱翔的苍鹰。

    楚国少见苍鹰,常见大雁,这些扁毛牲口多在黄河以北乃至塞外。昭鲶好奇的看着,看着苍鹰盘旋于秦军军营之上。如果自己也是一只鹰,那该多好,他如此想道。胯下的战马不待他的驾驭,小着步子走前了几步,吃起渭水之畔丰美的水草。

    “为何苍鹰飞于秦营之上?”昭鲤看到兄长仰望那只苍鹰,好奇的问道。

    “不知也。”昭鲶好像没有听到,好一会当他低下头,才回答这个问题。夜幕已至,四里外的秦营依稀起来,他反问道。“秦人如何?”

    为了不引起秦人的警觉,昭鲶特意驻足于秦营四里,这个距离龙马只要三分钟就能跑完。

    “无恙。”昭鲤、景胜几个卒长齐声答道。

    “善。”昭鲶勒住胯下贪吃水草的坐骑。“便依此前所说,两卒从辕门突入营中,另两卒在营外相侯,非有号角相召,不入营也。”

    “敬受命。”卒长齐声答道。这时候各卒骑士已经汇集,闻到同类气息的战马打着响鼻,有一种难言的兴奋。

    “进之!”昭鲶默默点头,策马奔到了前面,麾下一百二十多名骑士分成前后两队,紧跟在他后面。这些骑士奔出水畔的软地后,马蹄铁踩踏坚实地面发出‘哒…哒…嗒…哒’的声音。

    秦军骑兵就屏护在军营四周,暮色中只能看到前方有一道暗影,然而马蹄声无可掩饰,他们大喊道:“荆骑来也!荆骑来也!”他们的喊叫惊动军营内望警的秦卒,警鼓马上被敲响。

    “进!”眼见秦骑迎了上来,昭鲶挥剑再喊。他的剑没有高举,而是极力的前伸。胯下的龙马则发出一声嘶鸣,对面迎来的矮小秦马本能的想避让,可上面骑士紧勒着它,双腿更夹住马腹,不让它转身。似乎是驭马分神,又或是龙马速度超过秦军骑士的估计,昭鲤风一样的与秦军骑士交错而过,钜剑断水似的在他胸腹间划过。

    “驾!”冲破秦军骑士的阻拦,趁辕门持戟甲士还没有列好军阵,昭鲶一骑绝尘,飞快冲入了秦军大营。

    “射”一片杂乱声中,这道军命极为响亮。闯入秦营的昭鲶闻声急急低头转向,可已经晚了,荆弩发射的丈长弩箭射透战马、射透莫向甲,射入他的身体。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6213/ 第一时间欣赏荆楚帝国最新章节! 作者:贰零肆柒所写的《荆楚帝国》为转载作品,荆楚帝国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荆楚帝国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荆楚帝国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荆楚帝国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荆楚帝国介绍:
公元前241年(秦王政六年),关东五国最后一次合纵攻秦失败,败亡之势已无可挽回;
降生于楚国王宫的熊荆,身不由己的卷入这段六王毕、四海一的历史。
*
诗与书,礼与乐,八百载璀璨文明;
战与火、铁与血,两千年尘封故事;
先秦与现代、天下与世界,全然不同的人类上古史。荆楚帝国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荆楚帝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荆楚帝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