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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贰零肆柒     荆楚帝国txt下载     荆楚帝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一章 怨谁

    后日一早渡渭决战,作为进攻的一方,楚军侦骑需要不断试探秦营的虚实,故而昭鲶这样的突袭并不仅仅在中军辕门一处,其余各处亦有龙骑突击秦军营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夏日昼长夜短,第二天熊荆醒来时,得到了昭鲶战死的消息。

    “尸身何在?”端杯子的手一抖,滚烫的豆浆洒在熊荆手上,他浑然未觉。

    “已被我军夺回。”庄无地道。“秦人第一道军幕确是荆弩。然则……”

    每一名骑士都极为宝贵,尤其是昭鲶这样的旅率,担心熊荆责备的庄无地有些语无伦次,他把侦察的意义放在了前面。

    “然则如何?”昭鲶早已成家,夺回尸身只是一种习惯,熊荆不知道庄无地在担心什么。

    “战马未夺回也。”庄无地眼睛眨巴着,等待着熊荆的怒火。

    “马镫……”熊荆杯子直接丢在了食案上,再也无心用膳。

    “敬告大王,荆人骑卒之秘尽在于此。”一双马镫、一副高桥马鞍、四条砍下的马腿呈现在赵政食案之前。昨夜荆弩射杀昭鲶后,弩手来不及上弦,跟着他冲入辕门的楚军骑士将弩手杀的大溃。昭鲶的死并无没有价值,如果不是他一马当先,被射杀的楚军骑士将会更多。

    楚军将他的尸身夺回,但因为是在剧烈驰骋中被荆弩射杀,身体倒飞过程中马镫裤撕裂,人跌下了马鞍,马镫仍挂在马鞍两侧。辕门是出入之门,在辕门内侧布置荆弩是辛胜的意思,好不容易射杀了一名楚军骑将,辛胜细细观察下发现了玄机。

    赵政正在用膳,喝的也是豆浆,辛胜副将捧着的四条马腿让他有些恶心。“有何隐秘?”

    “荆人马上可射可砍,皆此物之功也。”辛胜见赵政仍然轻视,只得道:“若我军亦有此物,便无龙马,亦可大败荆人骑军。”

    “哦?”语不惊人死不休,赵政终于放下了杯子,细看辛胜副将捧着的东西。

    “此铁足衣也。”辛胜指着马蹄下的马掌。他找不到合适的词,只能将其称为铁足衣。“蹄下钉有此物,千里疾行,马蹄不坏不裂。”

    “善。”马蹄犹如人的指甲,不过这个指甲很厚很大。干粗活指甲会折断开裂,对人来说只是断了指甲,对马来说一旦指甲断裂,那就不能奔行。赵政见过马蹄开裂的战马,这种马很多时候只能拉去宰杀。

    “我军马鞍而平,荆人马鞍高而翘,人坐其上,前后弗能滑行也。”说完马蹄铁,辛胜接着说马鞍和马镫,“再配上此物,”他将马镫套在自己的皮靴上,“马背颠簸,然此二物可化马背为平地,骑卒能于马上站立,或射或砍,此我军不胜荆骑之本也。”

    辛胜皮靴套在马镫里,副将把马鞍置于他胯下,骑过马的赵政瞬间明白两者如何化马背为平地。马上的骑士如果没高桥马鞍,人会在马背上前后移动,而没有马镫,人又会左右移动。只有前后左右都固定,骑士才能稳定在马背上。这种稳定极为重要,现在马上搏杀,最重要的是缺少着力点,没有马鞍马镫,一着力骑士就会前后左右移动,最后跌下马。

    “此物竟如此之善?!”赵政之前是吃惊,现在则是惊讶。他也不用膳了,道:“试之。”

    赵政的坐骑也是龙马,鞍具正好合适。跨坐在犹带血迹的马鞍上,踩着郢都钜铁府精心打造的马镫,他最开始是骑行,到最后居然奔驰起来。马鞍、马镫带来的固定让他生出一种力大无穷的豪情,他拔出那把很难拔出的长剑,在马上连连砍刺,看得赵高等人担忧不已。这样不顾重心的危险动作,万一不小心摔下了马,后果将不堪设想。

    赵高等人吓得闭眼,卫缭、赵勇、辛胜等人越看越振奋。楚军还没有龙马的时候,已军骑卒就不是楚军骑兵对手。当时以为那些骑术高超的楚骑是楼人或者赵人,现在看来都不是,楚军真正依仗的是马具上划时代的改进。

    楚军骑兵不及万人,秦军骑兵则有四万,等四万骑兵都有这样的马具,与楚军一战未必不能大败楚骑。然而令人遗憾的是明日后日就将决战,时间这么短促秦军来不及改良鞍具。

    “此物大善也。”赵政在营内奔行有两刻钟之久,他再返回王幕的时候,身上全是大汗。“令匠作依此速速打造马具。有此马具,寡人战时亦可亲临阵前,以鼓士气。”

    赵政前一道命令诸人没有异议,后一个决定却让所有人震惊。

    “大王万万不可!”赵高急拜,“荆人巫器莫挡,若是……”

    “大王甚不可!”赵勇等人也急道。“我军以逸待劳,荆人必败无疑。大王身临阵前或可激励士气,然若有失,我军必败。必胜之势不持而冒将败之险,不智也。”

    “大王若至阵前,荆人巫器当射大王。臣请大王今日便立下遗命,告之臣等哪位公子可即王位。”卫缭自然也反对赵政亲临战阵,他虽然不理解贵族的精神世界,却和商鞅一样非常理解庶民的黑暗心里。假若赵政战死于阵前,秦军必定崩溃这支军队不是以勇气凝聚起来的,而是用强权和刑法拼凑起来的,一旦象征强权的赵政阵亡,后果可想而知。

    “你!”赵政怒视卫缭。赵高的请求、赵勇的理劝都没有卫僚要他立下太子,继承王位打击他的信心。这是似乎是在诅咒他一至阵前,必死无疑。

    “臣为大秦计,唯请大王立下遗命,以定太子。”卫缭无动于衷,仍然要赵政立下太子。他如此,赵勇等人随之附和,要他立下太子。

    扶苏出生后,宫中嫔妃也帮赵政生下了子嗣,但再多的子嗣也没用,因为他们全是楚军的俘虏。卫缭本来极度担心楚人会拿王宫中的嫔妃、王子,还有秦军将率的家眷做文章,可惜楚人太傻,竟然没有想到这一层,这让他大松了一口气。

    “哼!”臣子们提出一个无法实现却又极度合理的要求,赵政狠狠瞪了卫缭一眼,挥袖冷哼中返回王幕。这当然是放弃了前往阵前的想法,他走后诸将转身全部揖向卫缭:“国尉之计善也!”

    “大王勇武,我等不及。”卫缭浑身是汗,他被赵政那一眼瞪得心惊肉跳。

    “大王若失,大秦亡矣。”赵勇清楚赵政亲上战阵的后果,再度向卫缭揖礼。然而卫缭请赵政立太子的建议让他想到了扶苏,想到了咸阳宫中那些年幼的公子。他们全在咸阳城内,成为了楚人的俘虏。

    “舅氏、舅氏……”朝阳下,赵勇眺望渭北咸阳城,六英宫内,扶苏正看着全身钜甲的熊荆。勇武是男人的天性,他对全身钜甲的熊荆既羡慕又害怕,结舌中说不出话。

    “即是男儿,当喜刀剑。”熊荆看着这个将来要做秦王的外甥,心中一动,抽出腰间的匕首递给他。“切记!务要护你的母后。”

    “王弟……”芈不喜欢刀剑,从小就厌恶战争,她不喜欢扶苏去碰兵戈甲胄。可是扶苏先于她抢过熊荆手里的匕首,还爱不释手下拔出了短刃。

    “世上为何要有战事?!”长者赐,不敢辞。芈任由扶苏拿着那把匕首,发出一句感叹。

    “为何不该有战事?”熊荆奇怪的看着她。随即便释然,一个爱读诗的女子,又怎么会喜欢战争?“生可贵,死不贵否?”他反问。“百万将卒,数十里战阵,遮天盖地,阵而后战,兵戈戎马、巨强弩,两军胜负决于一瞬,家国存亡定于一时,堂堂男儿,谁不向往?”

    熊荆描绘出一副宏大的战争图景,出辋川后所看到那副景象已深深铭刻在他的心里。

    “然庶民如何?”芈怜悯之心重,正是这种怜悯支撑着她嫁入秦国、支撑着她以王后的身份向熊荆请罪。“每每与战,破家废财,十室九空,攻城拔邑,死者无数……”

    “怨谁?”熊荆反问。“戎事本与庶民无关,穆公却要收那三百野人。”

    春秋时有国人野人之分,野人并非茹毛饮血的野人,而是没有政治地位的被殖民者。秦穆公亡马,马被野人分食,穆公发现后没有惩罚反而赐酒,日后野人报恩,将秦穆公从晋军的包围中解救出来。

    在后世之人看来,这就是一个知恩图报的故事,但在此时的熊荆看来,这是礼崩乐坏,比白起坑杀四十五万赵卒还可怕。野人无权参加战争,秦穆公阴差阳错,使得他们加入了战争。这些野人将秦穆公救出包围圈后,就成了秦国的国人,开启野人参战的先例。

    “王弟何意?”芈似乎是第一次认识熊荆。

    “四时成岁,万物有常,然人之怜悯仁爱,致使伦常乖舛,于是活人终成杀人,救世却成灭世。故曰怨谁?”熊荆道,说完他抚了抚扶苏的头,大步走出了西室,一场宏大的战役即将开始。

第八十二章 对望

    昨天以前,楚军并未出城驻扎,只是关闭了咸阳城大门,等于是任由秦军渡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昨天开始,工兵浇筑混凝土桩后,少部分师旅出城驻扎。而今天,咸阳城内的楚军将全部出城,驻扎于渭水北岸,为明天拂晓开始的渡河做好准备。

    熊荆走出若英宫时,庄去疾等人已经在阶下等候,他的坐骑不服二正则被圉人牵着。芈带着扶苏走到堂外,看着他他跨身上马。这时候芈隐隐有些后悔,后悔不该发出那样的感叹,后悔之外,她也越来越担心。一边是自己的丈夫,一边是自己的弟弟,几十万士卒将在咸阳城外疯狂厮杀,两人中任何一人发生不幸,她都悲痛欲绝。

    “舅氏!”芈心中装着太多东西,沉重的无法说话,扶苏看着熊荆越走越远,大声的喊了一句。可惜这时候熊荆真的走远,远到只能看到那面迎风招展的三头凤旗。

    “听我口令,向左转!”王宫苑囿之内,早已收拾好一切的楚军列阵以待,伴随熊荆的近卫卒汇入作战序列后,各师一个接一个转向。

    此时的楚军早已不是那支只知道往一侧转身的业余师旅,此时的楚军已成为善战的精锐。转身的时候,他们动作整齐划一,甲片摩擦着甲片、矛磕碰着钜甲,皮靴踏塌在地面,这些声音和动作一样整齐。

    熊荆喜欢听这种充满力量感的声音。但他无意让士卒多转几次,或者专门为了整齐划一而训练。他要的是百战勇士,不是娘炮表演队。整齐,只能是士卒默契的不经意流露。眼下,他和他胯下的不服二便融入了这种默契。

    ‘踏、踏、踏、踏……’,十万人齐步走的声响彻整个王城,哪怕是极力克制,王城内的寺人、宫女仍张望着这支驻扎已久的军队离开王宫。他们或是祈祷秦军能大胜荆人,或是急急跑向后寝各宫东城各宅通风报信:荆人终于走了。

    这一个没有鞭炮的时代,如果有鞭炮,楚军将卒肯定能听到鞭炮声楚军整齐的步伐中,东城、西城不仅仅传来欢呼,还有击筑吹竽之音。显然,这是秦人在欢庆楚军退出咸阳城。

    熊荆对此宛若未闻,如果击败了秦军,击杀或者生虏了赵政,他会再回来的。那时候扶苏将被立为新的秦王,做到这一步,楚秦两国的战争也就真正结束了,天下也将保持眼下五国共存的均势,一直到海外殖民地瓜分完了,才会在本土引发新的灭国战争。

    楚军正洪流一样涌出咸阳城,此前熊荆并未深想这次战役的意义,他想的是该如何击败数量倍于己的秦军,这个时候,他是无畏的。一旦真想到这场战争的意义,他反而有些忐忑不安。这就像一个人爬上一棵参天大树,爬的时候并不害怕,爬到树顶只往下看了一眼,浑身就有些发抖。好在士卒前进的脚步声让他安静,让他目光坚定。

    咸阳城城门忽然大开,成列成列的楚军涌出咸阳城自然会引起渭南秦军的震动。令骑接二连三的往幕府里禀告,后面再报已经没意义了,楚军出城是为了渡渭,因为城门的限制,他们不可能在咸阳城中拔营渡谓。将率谋士心知肚明,营中士卒却有些慌乱,渭水对岸楚军的动作让他们很是不安,以为决战就在今日。

    “若非明日,便是后日。”卫缭看着渭水对岸开始扎营的楚军,眉头紧锁。他倒希望是今天。

    “南阳楚军将至矣!”赵勇连连摇头,他很不放心章邯。一旦章邯没有守住灞上,就会演变成腹背受敌的局。二十万楚军,即便南阳增援的那支楚军没有巫器,夷矛波浪般的攻击也很难抵挡楚军的一切都在秦军的研究范围中,这种研究不但能防备楚军,秦军也能得益。

    “拜见大王!拜见大王!拜见大王……”秦营之外,立于戎车上的卫缭和赵勇等人正在叙话,身后传来一阵揖拜的声音。赵政来了。

    亚里士多德四世专门为赵政挑选了两匹索格底亚那马。此时赵政骑的不是早上那匹白色龙马,而是一匹枣红色龙马。枣红和他身上的韦弁服相配,炎热的夏季骑在马上,奔驰时哪怕是热风扑面,也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惬意。

    龙马入宫有好几个月,可惜没有去势的索格底亚那公马性情暴躁,在苑囿里摔过一次后,赵政就不敢骑它们了。不过现在借助马镫和马鞍,赵政产生一种驾驭自如的感觉,他再也不用在驾驭马匹和保持身体稳定这两件事情上分心了。

    “见过大王。”赵勇等人齐齐向赵政揖礼。行礼后赵勇不无忧虑的道:“此处距荆人营帐不过六里,还请大王……”

    “何须多言?”赵政不悦。不能不如荆王是他的潜意识,他曾为自己不能骑乘龙马而苦恼,现在一切困难不复存在,然而这些臣子老是拦着他。“荆王能如此,寡人为何不能如此?”

    “荆王,蛮夷也。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王乃我大秦之王,日后将是天子,岂能行于军阵险地。”赵勇再劝,其他诸将也揖礼相劝。

    “哼!”骑在马上和坐在车上是两种不一样的感觉,臣子的话赵政根本没有听见去,他扯着缰绳,围着赵勇和卫缭等人的戎车绕圈。诸将的目光跟着他转,当他绕出蒙恬的车驾时,马镫一夹,胯下龙骑急急冲了出去,居然奔向了渭水。

    “休矣!”诸将脸色大变,赵勇抢过御手的缰绳,策马紧追了上去。蒙恬等人也要上前、卫缭大喊道:“不可!万万不可!”

    赵政奔向渭水,赵勇、赵高等人也奔向渭水,如果其余诸将也奔向渭水,楚军巫器一响,这仗就不用打了。卫缭喊住了诸将,诸将只能看着赵政、赵勇等人绝尘而去。

    “秦王!秦王也!”渭水北岸,楚军正按作战计划上的序列安营扎寨,以准备明日一早渡渭。这时令骑从水畔疾驰而过,喊着秦王,一时间所有目光都看向渭南。

    “大王。”令骑引起的扰动熊荆身边的将卒注意到了,东南风吹拂下,渭水对岸偌大的常旗正好横展在熊荆等人眼前。旗下是骑着枣红色龙马,一身韦弁服的秦王赵政,他正奔向渭水。

    “驾!”熊荆没有犹豫,他一策马也奔向了渭水。跟着他,近卫骑兵、左右二史,还有庄无地等谋士将率,一干人人全部奔向渭水之畔。

    很快,两位君王就在相会在渭水两侧,双方相隔三百多步。这是熊荆第一次看见赵政,不借助陆离镜,他只能看到红色常旗下立着一位蓄须的年轻君王。他身上是色的韦弁服,赤衣赤裳,配上那匹高大的龙马,仅看身姿,便觉得这个人英武挺拔。

    “大王。”赶上来的赵高递上了陆离镜,实际他也希望能看一看蛮夷楚王长成什么样。

    多年仿制,少府制作的陆离镜已不必楚国的差,清晰的视界中,赵政终于看到了熊荆。一个舞象的英俊少年,上嘴唇还没有长出胡须,只有淡淡的绒毛,然而与稚嫩面容反差的是,他看过来的目光沉稳而锐利,这不是少年人该有的目光。铮亮的钜甲朴实无华,钜甲之下与他一样,也是一身色的韦弁服。

    赵政在陆离镜里细细打量着熊荆,若不是此前的几次交手,他只会将这个舞象年纪的少年当作一个可有可无的竖子,哪怕这个竖子是楚国之王。实际正是这个竖子率领的楚军连连击败秦军,现在还攻入了咸阳。秦国若真的会亡,那一定是亡于此人之手。

    两位伟大的君王隔着三百多步的渭水无声无息的对望,时空在这一刻凝固。他们中的一个人要扫灭列国,统一天下;另一个人则想保留当下的五国格局,将诸国带入大海,带向世界。

    技术、将卒、战术、谋略、资源……,火药的出现让楚军占据了绝对优势,但就在三天前,无勾长率领的绿洋舰队消失在地中海;就在今天,写有塞琉古帝国扣押楚国海舟讯息的信鸽飞出了波斯湾伍布莱港,双方的差距又迅速抹平。

    已是旗鼓相当的两人只有竭尽全力才能击败对方,以将自己的意志贯彻在这片雄伟辽阔的土地上。而战争的最终胜负,不但决定整个天下的命运,也将决定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人们两千年后的命运。

    处身历史之中,人们感受不到历史的波澜和关键时刻的伟大,站在渭水北岸的熊荆觉得这样的对望很没有意思,决战在即,他还有很多军务要处理。站在渭水南岸的赵政伫立了一刻钟不到,就被太阳晒的脑袋发晕,浑身浸湿。不过他和熊荆不一样,他不能先退,先退是怯弱、认输的表现。

    “走。”不想再这么无聊下去的熊荆调转马头,身边的将卒跟着他离开。他一走,赵政身边的人就喊道:“荆王退矣、荆王退矣!大王万岁、大王万岁!”

    东南风将秦人的呼喊传了过来,熊荆忆起渑池之会上的赵王击缶,想杀一个回马的他又觉得毫无必要,就让秦人自淫一回吧。

第八十三章 有异

    如果说对望是一次伐交,那这一次显然是秦人胜利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抓住机会的卫缭赶紧让人到营中大喊‘大王英武,荆王畏之而走’诸如此类的呼喊,秦军闻之皆振奋。可作为当事人的赵政却有种要晕厥的感觉,夏日酷热,站在渭水岸边半个时辰不动,尤其是浑身紧张,这是他从未有过的经历。

    “大王英武!”返回王幕的途中,将卒行礼不仅仅是‘拜见大王、见过大王’,还加了一句‘大王英武’。听闻将卒这样的呼声,赵政的不自觉中高高挺起了胸膛,头也不觉得晕了。

    荣耀和权力一样让人上瘾,尤其是对于一个倔强、绝不服输的君王而言,荣耀比权力更仍让人着迷。毕竟权力只能让人被迫奉承,荣耀却让人心甘情愿的赞美。

    赵政带着荣耀返回了王幕,这时军营中‘大王英武’的呼喊才逐渐停歇。陷士营内,喊声一歇,夏阳就跌落在地,爬也爬不起来。

    “酒!酒……”有人喊了起来。已近正午,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候即将到来。密不透风的军营内,士卒除了少部分人光着身子跽坐,其余干脆躺下。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要往身上浇上一些水,不然就要热得受不了。水不能少,酒也不能少,尤其是决战在即。

    士卒的呼喊下,营中隶臣很快就运酒过来了,黑须冲上去抢了一坛,拍开泥封就灌上了一口。一口饮完,这才一把抱起三个坛子,要往营帐里走。运酒的隶臣想开口阻拦时,他啐了一口,隶臣侠得不敢再看。

    “饮酒饮酒……”黑须把酒抱到黥面身前,留下一坛,又抱到夏阳面前,留下一坛,最后自己抱住剩下那坛开始狂饮。

    黑须狂饮,夏阳则无心饮酒。咸阳城庶民出城就食后,秦军当即知晓咸阳被楚军攻占,夏阳深夜里曾想过潜回咸阳城寻找自己的妻女,然而还未出幕帐就被已然起身的黥面按住了。军中告奸者多,借着帐缝外里射入月光,黥面对他轻轻的摇头,嘴里轻轻吐出了两个字:不可。

    秦军营垒甚严,营内营外皆有巡逻,一旦发现有人私偷出营,就要戳而弃市。真侥幸逃出去了,也还要游过渭水,然后,咸阳城只能出不能进,七丈二尺高的城墙根本爬不上去,即使爬上去了,也会被守城的楚军士卒当作侯谍斩杀。

    人都有不冷静的时候,这个时候若是能有人拉一把,悲剧就不会发生。夏阳人生中最不理智的时候,黥面拉了他一把,将他从悲剧的边缘拖了回来。只是,浑然不绝的他仍然想着自己咸阳城那个小小的院落,想着狭窄堂室内的一大一小两个单薄的身影。

    “吾王英武,荆王退矣。哈哈哈哈哈……”不是一个人有酒,队内十八卒人人有酒。一个刚刚编入队内的陷士喝着喝着酒哈哈大笑起来。“此战,我军胜矣。”

    “嗨!”其余人立即呼应,除了黥面、黑须、夏阳几人。

    “官长不以为然否?”说话的是个瞎眼。说是瞎眼,并没有全瞎,就是左眼怎么睁也睁不全,只能看到一半的眸子和眼白。

    “何须多言,我军自然大胜。”黥面忍着鄙夷答了一句。他在陷士营多年未死,不但战场上了得,队内勾心斗角的功夫也了得。瞎眼的套路太浅,他一看就看穿。

    “我以为,”黥面将瞎眼攻势化解后,迅速转移诸人注意力。“荆人已出城扎营列阵,为何将军还不令我等备战上前?”

    “然也。为何将军还不令我等?”陷士永远冲在前面。和重步兵不一样,重步兵除了前面三行,后面的士卒实际很少有机会交战,两军交兵时,他们仅仅取到一个推搡的作用。

    陷士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只有他们才能冲锋陷阵,屏护重步兵左右,可这么重要的陷士,却好像被遗忘了一样,这着实令人费解。

    “为何如此?”瞎眼半睁开另一只眼睛,费力的看了黥面一眼。

    “我怎知为何。”黥面笑。他笑的时候脸上的黥纹皱在一起,整张脸迅速变黑。“再则,排兵布阵乃军中机密,岂是我等罪人能窥探的?”

    “然也。”瞎眼被黥面一说,连连点头。

    “如此说来,我等、我等……”战争从来不是庶民喜欢的事情,尤其是面对捞不到好处的荆人。众卒言语中忍不住带着劫后余生般的喜悦,最后黥面重咳,这些人才收敛脸上的喜色。

    “那两只鹰为何……”天气酷热,帐幕是全部掀开的,只留了一个幕顶。夏阳见黥面走近,指着天上翱翔的两只鹰问道。它们一圈一圈的盘旋,似乎是在捕食,可数十里全是军营,夏阳不知道它们在捕食什么。

    “何处?”黥面望向了天空,顺着夏阳的手看到了那两只鹰。“死卒也。”

    “死卒?”黥面的声音很轻,夏阳则因为惊讶,声音有些大。

    “然。”黥面再道,声音还是很低。“酷热难当,军中病疫者众。若是再不与荆人战……”

    黥面看不到表情,夏阳也没看他的表情,他想起了前几天看到的入营重车。那些重车封的严严实实,谁也不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

    “此战我等迄今不至阵前,阵列有异也。”黥面用更低的声音在夏阳耳边说道。“我以为,此战,我军必败。”

    “啊?!”夏阳惊呼一句。此战如果秦军胜了,他还想着返家,没想黥面竟然说此战秦军必败。如果必败,他就回不了家了。

    “噤声。”见帐内的人注意,黥面又是一把按住夏阳。“我军若败,当速亡;若不能亡……”

    “那当如何?”夏阳有些仓惶,他想起了夜袭的那个夜晚。

    “寻副盾,掘土以掩。”黥面说着自己活命的经验,说到掘土以掩时,他的脸抽搐了几下,有些凄凉的笑起。说完话他又拍了拍夏阳的肩臂,才到帐内最好的那个位置躺下,打起了呼噜。

第八十四章 加疾

    明之前,酣睡一夜的熊荆就已醒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时帐外还是一片黑暗,唯有幕府灯火通明。最西侧的谋士幕帐内,时不时传来谋士法算的争论,所幸这些声音不大,要仔细听才能听的真切。真正能听清的声音是军司马庄无地占卜时的祈祷,他正吟唱着古老的祝语。

    今日便是决战。想到此,他未完全苏醒大脑逐渐清晰起来,心也随之悬起。战场上什么事情都可以能发生,没有什么事情是一定,也许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一个未钉牢的马蹄钉,就能改变整场战争的胜负。

    他是如此的担忧,就在担忧渐起中,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另一副景象:连绵不绝的营帐,如林的军旗,长城一样的军阵横陈在大地之上。骑兵奔驰,步卒肃立,寂静中只能听见风吹旗帜的声音。而随着几声响亮悠长的军令,鼓声骤起,几十里宽的长城开始徐徐前进,步履踏起的尘土漫散在空气中,一切都显得朦胧起来,唯有声音是真实的。

    ‘踏、踏、踏、踏、踏、踏……’昨天楚军士卒出城时整齐的脚步声再度回想于熊荆脑海。他失笑间摇了摇头,再也不想今天是决战。今天只是他的舞台、是楚军将卒的舞台,热血与豪情,荣耀与骄傲,都将在这个舞台上展现。只有弱者才畏惧战争,强者永远拥抱战争,即便在战争中死亡。

    “启禀大王!”庄无地的声音出奇的高,这时候熊荆已在享用他的早膳,一匹刚刚宰杀的小牛,细腻的牛肉从来没有这么香甜过。

    “言。”熊荆狼吞虎咽,他大约猜到了庄无地要禀告什么。

    “禀告大王,臣已卜之,吉也!”庄无地大喊,恨不得整个幕府、全军的人都听见占卜的结果。

    “善。”熊荆放下了箸夹,对着楚国的方向揖礼。“此太一、大司命、先祖先君庇佑我等。”

    不管什么情况,将吉兆归于太一、大司命、先祖先君准是没错。若是遇上倒霉的事情,那肯定是司祸在作弄使坏。熊荆揖礼,余人跟着揖礼,礼毕熊荆才正色问道:“秦人如何?”

    “未变。”庄无地答完又有些担忧,“然东野之军尚无消息。”

    信鸽飞往郢都一日,郢都飞往咸阳一日,这样传递信息并不快捷,按计划东野固率领的楚军出川后、甚至没有出川,都要派人直奔渭水与楚军相会,可等到现在,援军的侦骑一直没有出现。疏忽是不可能,唯一的解释就是秦军出动骑兵,将道路屏绝了。东野固派出的楚骑太少或者太分散,虽有北上,还是被秦人拦住了。

    “无妨。”熊荆只是凝神,并不担心东野固失约。

    “无礼。”熊荆用膳未完,几个小卒已在拆帐篷。按照军命,幕府的帐篷也要拆卸。

    “时辰已至。拆。”帐内的东西一件接一件被收走。幕帐一去,暗沉沉的夜色透露出一道微光,这是作战计划中的架桥列阵时刻。

    东方既明,渭水北岸的工兵已将浮桥组建完毕。与秦人的转关车不同,楚军浮桥并不折叠,它像一把放大加长的云梯,梯子横杆下方拴着一排吹足气的羊皮囊,下水后其上会再铺一层厚实的木板。每个工兵卒都抬着一副浮桥,每副浮桥宽一丈有余,长约三十多丈。要想横渡三百多丈、四百丈宽的渭水,需要十到十二幅浮桥。

    楚军虽有火炮掩护架桥,但十二万人,四万匹马(咸阳外厩、内厩里的良马有数千匹之多)要想渡过渭水并非易事。任何军队都是展开时最强大,行军时最薄弱,本次战役楚军最薄弱的时刻不是架桥,而是各师渡水过程中未完全展开之时。半渡而击之,秦军肯定会发起猛烈的攻击。

    “进!进!进……”于此前确定的架桥位置,在工兵卒长的口令中,抬着六副浮桥的工兵迅速冲向了渭水,除了水浅处踏出偌大水花,一旦进入深水,河水顿将他们吞没,只浮起一个脑袋和半个身子。这时候众人就不是奔跑了,诸人翻身上桥,坐在浮桥上往对岸划行。昨日暗布置于水下的钜铁丝也用上了,不划桨的工兵扯着钜铁丝前行。

    秦军的转关车只针对数丈、十数丈的护城池,而上次在灞水所见的楚军浮桥,并不比转关车长多少,秦军将军很怀疑楚军的架桥能力,不是不能架桥,而是架桥要数个时辰甚至一天一夜,现在见楚军架桥如此迅速,即便有所准备,心中也是一惊。

    “那是何桥?”赤色的常旗高高飘扬,陆离镜中,赵政看到抬着木桥的楚军一列接着一列下水。他依旧骑着昨日那匹枣红龙马,马叫赤骥,周穆王八骏之首,高大上的名字。熊荆的不服一、不服二、不服三、不服四……,后世网络账号的命名方式除了便于记忆,其他一无是处。

    “皮囊之桥也。”卫缭答道。他的话让赵政想到了熊荆某一次对秦国的羞辱。“只是此桥如此之长,渭水荡荡,便是没有战舟,亦将毁也。”

    皮囊太轻,这个季节的渭水不但水面宽,流速也快。卫缭的担心不无道理,不过担心是没有必要的,楚军浮桥一入水,渭水下游和上游的秦军舟师就出动了。

    “表尺四百,往右零零一,高低加一。实弹一发试射……”渭水北岸楚军炮兵已经放列,它们的任务就是保护架桥的工兵、保护桥梁不被敌军战舟冲毁。相对于下游三个营,上游炮兵只有两个营。即便是两个营,三十二门火炮放列后,火炮炮阵也宽达三百二十米,炮连连长、排长口令不断响起重复,火炮试射的一记怒吼,拉开了大战的序幕。

    “放”炮长的命令夹杂着火焰硝烟,轰隆隆的炮声中,楚军的军阵已经成型,十二个半师列成了十三个大方阵,郢师麾下的骑兵第一师、骑二师,若敖师麾下的骑兵师、鄂师麾下的骑兵师,以及各师旅所属的骑兵布置在军阵的两侧,炮兵阵地之内。

    几经战阵,虽然每次炮响战马耳朵都会本能的抽动,可它们已经不怎么畏惧这种声音了。士卒对炮声不仅习惯,而且崇敬,每一声炮响都代表着神灵站在自己这一边,每一发炮弹都是神力作用于人间。当军阵两侧渭水之上的秦军战舟被炮弹击中破裂时,他们手中的矛猛击着钜甲,大声的喝彩。

    炮弹、哪怕在十五斤炮弹面前,秦军战舟好像是楚纸糊的一样,每当被炮弹击中,战舟不是洞穿就是破碎。舟沉后甲板上的甲士直接沉入渭水,只有那些划桨没有甲胄兵戈的手能侥幸逃生。这根本不是什么战斗,这是单方面的屠杀。

    唯有上游顺水而下的纵火船对浮桥有些威胁,可这仅仅是威胁,工兵早已经在水中暗布了数道钜丝网,这些钜丝网距离水面只有半尺,上游火船全被它们拦在浮桥之外,烈火熊熊中,纵火船最后黏在一起,霹雳巴拉的燃烧。

    “便是如此?”渭水之上飘满了秦军战舟的碎屑和水中求生的手,赵政对舟师的进攻效果很是无奈,舟师之将赵婴曾向他保证,舟师一定能击毁荆人的浮桥。

    巫器不光射程远、威力大,射速也非常快,国尉府谋士本对赵婴的舟师不报什么期望,但到了战场,诸人又情不自禁希望舟师能有一定的战果。渭水上游,见纵火船根本没有触及楚军的浮桥,气恼的赵婴大喊道:“击鼓!”

    “将军?!”击鼓就是前进,不光最后二十多艘单桨大翼战舟要前进,连挂着旌旗指挥舟也要前进,舟吏仓惶不解的看着赵婴。

    “击鼓!!”赵婴怒视着他,大手力挥要他击鼓。鼓声再度响了起来,单桨大翼两侧二十五根木桨速起疾落,不断加速冲向两里外的纵火船。

    渭水上游秦军的战舟少,所以火炮也少,但再少也有三十二门,刚才近百艘大翼战舟皆被炮火摧毁,现在二十多艘冲来,简直是来送死。哪怕这些战舟全部凑在一起,似乎是想彼此互相掩护。

    这种战术也许有效,然而三十二门火炮放列阵宽达三百二十米,三百二十米即便是顺水,战舟也要四、五分钟才能经过。这四、五分钟所发射的密集炮弹足够将这些战舟击毁。

    “加疾、加疾!不加疾,即死也!”赵婴知道自己的命运,然而他只关心楚军的浮桥。他急切的对鼓人呼喊,也对甲板下的手呼喊,他必须不顾一切的加快速度。

    “放!”进入火炮射界,怒吼再起。一发炮弹贴着水面,象一只黑色的燕子,水面上落下后又迅速弹起,‘砰’的一声,炮弹击穿北侧战舟的船侧板,打出一个盾大的窟窿,河水成吨成吨的涌入。然而炮弹并未停歇,它先是打碎北侧手的脑袋,又粉碎南侧手的胸膛,最后才在南侧舷板上破开一个窟窿,粗暴的穿舟而过,再击中另一艘战舟的北侧船舷板。

第八十五章 幕落

    如此近的距离开炮,击穿战舟并不比击穿军阵队列更困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炮弹连续洞穿三艘战舟,才在不舍中的沉入渭水。

    伴随着连绵不绝的炮声,刚才发生在楚军军阵两侧的那一幕再次重演。进水后的战舟迅速倾斜、沉没,舟上身披重甲的秦卒铁块一样沉入水底,手像是沉船时船舱里逃出的老鼠,不顾一切的涌出船舱,哗啦啦的水花下,渭水又一次沸腾。

    二十七艘单桨大翼,即便排出密集的阵型,也不断被炮火击穿击沉,但有意识的,所有战舟都掩护赵婴所在的那艘大翼,十五斤重的炮弹只能击穿三艘战舟,赵婴所在的战舟却是第四艘,在其他战舟的掩护下,这艘羽旌飘扬的大翼疾冲向纵火船。

    “大王!”看见这一幕,卫缭兴奋的前指,这真不敢让人相信。

    “善!大善也!”楚军已经列阵,秦军仍缩在第一道帐幕之后,不露丝毫端倪。看到赵婴乘坐的将舟即将冲向楚军浮桥,赵政放声大喊。“击鼓,助威。”

    “大王有命,击鼓,助威!”军吏高声大喊,秦营中鼓声迅速响起。

    “我军击鼓也!我军击鼓也!”硝烟密布,炮弹横飞,抱着必死之心的赵婴闻得鼓声,在战舟上大喊大跳,不想被楚军炮弹击碎的手再一次竭力加速,战舟飞一般的冲向纵火船。

    “不好!”风吹东南,发射出去的硝烟被风反吹回来,炮兵之校罢敌依稀中看到了赵婴舟楫上的羽旌,可这已经完了,靠着其余二十六艘战舟的掩护,赵婴所在的战舟避入了纵火舟之南,不再炮兵的射界之内。

    ‘哒!咯咯咯……’身在战舟上赵婴能感受到战舟撞到了什么东西,咯咯咯的声音迟疑了一秒就消失不见了。没有阻拦的纵火船随即漂流而下,赵婴这时显得极为老道,他命令战舟减速倒划,以纵火船作自己的掩护。

    “何故?!”严防死守秦人的战舟,可还是冲了进来,正观察秦军军营的熊荆有些不悦。

    “无虞也。”庄无地和熊荆一样惊讶,他话音刚落,炮声再起,这次不是十五斤炮,这次是三十二斤攻城炮。火炮射出的炮弹击破十多艘纵火船,直接将这艘漏网的战舟击穿。这不是一炮,而是八炮,一轮齐射完成,破裂的战舟已浸入水里。

    “秦人何以不列阵?”熊荆收回了自己担忧的目光,继续关注秦人军营他看到了辕门内骑着枣红马的赵政,却没有看到秦军的阵列。

    “臣以为或非荆弩也。若是荆弩,何以还要掩饰?”庄无地对秦人如此掩饰产生了怀疑。楚军侦骑已冲入秦营,发现了帐幕后的荆弩,决战在即,秦人还掩饰什么?除非侦骑侦察的结果是错的,中了秦军的计谋,这才要掩饰到最后一刻。

    庄无地如此着想,可在秦军没有扯开那道帐幕之前,他怎么猜测也无济于事。

    渭水北岸的楚军因为秦军战舟冲破外围防线虚惊一场,渭水南岸的赵政等人则满是遗憾,谁也不知道楚军布置了两道防线。赵婴彼此掩护的战术确实不错,可惜的是秦军三百多战舟全部拼光,即便还有战舟,也是手少于大翼、速度慢于大翼的中翼和小翼。

    赵政如此的遗憾,同站在辕门内观战的亚里士多德四世则是震惊。秦尼单桨战舟虽然不如希腊三桨战舟,可这么短的时间,如此多的战舟沉入水底,以致河面几若沸腾,这是他做梦也无法想象的场景,而这,仅仅是本次战争的前戏。

    亚里士多德四世连呼诸神,心中则铭记战斗的细节,他发誓一定要以旁观者的身份,像修昔底德记录伯罗奔尼撒战争一样,将这场战争记录下来。他正默记,毋忌道:“楚尼人渡河了。”

    浮桥两侧炮战进行时,六道浮桥上的工兵正在紧张地将浮桥连接固定,每隔数丈又拴上一个铁锚、石碇,等到炮声停息,浮桥已经架好。早有准备的力卒背着长木板跑步上前,他们将背负的木板铺上后立即跳入水里,以免妨碍后面的同袍。四百丈的长桥,植物一样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快速生长。

    跟着最后一批背木板铺桥的力卒,成通的息师和养虺的郢一师最先渡河。士卒的脚步此时不再整齐,他们乱着步子冲向四百丈的对岸。

    “若之何?!”架桥的速度出乎想象,铺桥的速度也出乎想象,两个时辰不到,楚军的军靴就踏上了渭南。军议时赵政也在,他记得当时的判断是楚军正午前后渡渭。

    赵政问向卫缭,卫缭没办法回到这个问题。战争已经开始,真正的决定权已在各军之将手里。眼下楚军提前渡过渭水,作为中军之将的赵勇肯定会有自己的判断。实际就在赵政急问卫缭的时候,中军之将赵勇已经发出了将令,他要求韩申率领荆弩出帐,逼近正在渭南快速的列阵的楚军。

    这道军令一下,渭水北岸的熊荆看到幕帐后升起阵阵烟尘,一辆辆弩车奔了出来,这些弩车四马挽拽,马车车厢上搭载着一具具的荆弩。

    “果荆弩也!”熊荆重重点头,他在数荆弩的数量,大概有两、三百具。

    “臣以为不然也。”庄无地的目光仍然盯着那道八尺高的幕帐,他相信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只是这时候调整射击诸元的楚军炮兵开始对着渭南开火,炮弹飞过渭水、飞过渭水南畔楚军士卒的头顶,落在矛卒身前三百步外。

    渭水宽约四百步,加上这三百步,射击的距离接近或已超过千米。十五斤炮发射实心弹,有效射程就是一千米。现在炮兵以大角度把炮弹打到千米外,炮弹落地后就深陷在泥土里,根本不可能发生弹跳。它的杀伤再也不是一条线,仅仅是一个点。

    因为距离,楚军正处于最薄弱的时候,对岸数百辆弩车奔出后,诸人注视的那道军幕终于陆徐徐落下,幕后,是骑兵、密密麻麻的骑兵。

    楚军的火炮是秦军防御的重点,拥有火炮的楚军几乎不能战胜,但战场上没有任何事情是绝对的,只要能因时、因地、因势,楚军火炮并非不能战胜。

    渡河未完,四百步宽的渭水将楚军分割成两部分,即便楚军能以火炮屏护渡过渭水的楚军,那也不是那种一打一大片的细铁弹,而是一打一条血沟的大铁弹。水之战赵勇等人看得很明白,只有前进到一定的距离,楚军才会用那种一打一片倒的细铁弹。

    火炮屏护渭南的楚军,渭南楚军也挡住了火炮的发射,只要速度够快、粘得够近,渭北的火炮就会拿秦军毫无办法。这个时候战争又变成秦军所熟悉的模式,冷兵器对冷兵器。

    真正顾虑的还是楚军的矛阵。为了对付楚军的矛阵,王敖在临淄目睹的那一幕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方式,用在了楚军身上。两万五千名骑兵驶出军幕时,他们的后方是两千畴骑,这些畴骑一人双马,健硕的战马只背负重甲,被骑士牵着走。

    秦军营帐距渭水五里,五里按秦尺也不过两千零七十五米,这段距离对步兵来说或许有些长,但对骑兵来说不过是半刻钟的事情。

    宽达十余里的秦军中军阵列,幕帐落下后秦军骑兵快速的向前。两万多匹战马的踩踏下,大地猛然震颤,低沉的震颤中,马蹄践起的尘土铺天盖地,除了赵政那面十四米高的常旗,对岸的一切都淹没中沙尘暴一般的尘土中。

    夏季只要是天晴,咸阳就吹东南风,如果是下雨,则吹西南风。东南风正急,两万多名秦骑兵践起的尘土在东南风的吹拂下,吹入楚军在渭南的军阵,也吹入楚军在渭北的军阵。

    熊荆看到沙尘暴一样的尘土心中就是一惊,战争中因为一场大风而改变结局的例子比比皆是,最著名的一场莫过于李自成的大顺军在一片石。念及此他不等庄无地等人想出对策,回头便对身后的近卫骑兵喊道:“在不佞身后。”这几个字没喊完,他便策马奔了出去。

    唯有骑兵才能克制骑兵。渭北楚军列成十三个军阵,浮桥搭架在每两个军阵之间。如此布置是为了士卒快速渡桥,但在渭水南岸,碍于人数,此时楚军并不能完全屏护如此宽阔的桥头。

    位于军阵左侧的熊荆策马右奔,庄去疾为首的近卫骑兵两骑一行紧跟着他,那面白底彩绘的三头凤旗也被旗手高举着紧跟着他。近卫骑兵一动,妫景的骑一师跟着动,最后整个左翼三千多名骑兵全部出列,奔向浮桥。

    而左翼的动作也影响着右翼,早就跃跃欲试的骑二师新师长景胜一看到凤旗飘向中军,当即大喊一声‘进’,随即也奔向最近的浮桥。

    熊荆的擅动引起左翼骑兵的擅东,左翼骑兵的擅动又引起右翼骑兵的擅动,庄无地这些胸有成竹的谋士彻底傻眼,他们从未设想这场战争的会是一场骑兵之战。

第八十六章 阻击

    这倒不是说楚军幕府谋士无能,而是他们无法体会秦人的用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国尉府谋士从未想过要把楚军消灭在战场上,他们是想将楚军堵在渭水之北,待粮尽再做围歼和追击。这才是最省力的打发,秦军追求的是胜利和首级,不是荣誉。

    环境决定人本身,这种环境包括肉眼看不到却能感受得到的等级。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想法,这是所处环境下的最优选择。

    站在秦军的角度,饿死楚军才是最正确的选择,一如长平之战饿死赵军,最后迫使赵军全军投降。渡渭之战类似于赵括突围,只要顶回去就行。但是碍于楚军的巫器,顶回去必须和楚军搅在一起,所以不能先于渭水南岸列阵,而是要等楚军先过河,再冲上去把他们赶下水。

    抱着这样的思想,秦军才将骑兵布置在阵前,将步兵布置在了阵后。常规作战中,这是完全错误的布置,步兵才是决战的主角,骑兵即便布置在军阵中间,也是寻隙而攻,不可能代替步兵在战斗的作用。决战如此,可如果仅仅是一场阻击战,用行动迅速的骑兵冒着炮火攻击楚军渡至渭南的先头部队,那就完全合理了。

    秦军将几十万人的决战转变成一场不足十万人的阻击战,己方主攻的是两万五千名骑兵以及数千名弩兵,敌方参战的是渡过渭水不到三千名的步兵,以及渭水北岸发射铁弹的巫器之军。剩下几十万只能在战场之外观望。

    针对这种布置,楚军战术自然要作出相应的调整。然而谋士法算的争论还没有结束,熊荆就策马前行了。他不会等待、也不屑用谋士绞尽脑汁想出的万全之策,他只有一个王者直面挑战的真实本能。抱着这种本能,他迅速的行动,希望在对岸楚军被秦军击溃之前奔至渭南。

    楚军骑兵紧跟着熊荆身后的王旗,渭水对岸的秦人也注视这面旗帜。他们看到三头凤旗从楚军左翼飘向楚军中军,从六座浮桥中最东面的一座飘向渭南。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君王去阵前誓师已非常危险,何况是一马当先的冲锋。

    “荆王……”连卫缭身边的仆臣也忍不住出声,从来没有哪位君王会如此勇敢的近乎鲁莽。卫缭脸上却全是担忧,他极为担忧的看着赵政他越来越觉得昨天荆王主动退却是精心设计的计谋,而他担心的赵政正平端着陆离镜久久不语。

    朝阳刚刚升起,阳光照射在那副铮亮的钜甲上,不时闪现耀眼的光芒。他所注视的人先是在渭水北岸奔驰,抢渡的楚卒让出浮桥后,他方策马踏上浮桥,径直朝渭南而来。

    英勇无畏的少年,肆意无拘的青春,看着这一幕,赵政没有别的思绪,忽然觉得自己老了。不过他胯下的赤骥并不同意这一点,这匹性情暴躁的索格底亚那六岁公马听闻鼓声便开始躁动鸣叫,它想和它的同类一起,奔驰在战场之上。

    辕门内一干不敢置信的人当中,唯有亚里士多德四世不断的点头,他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了格拉尼卡斯会战(波斯三大战役首战)的现场,不过是站在波斯大军这一边。那次著名的会战中,面对隔河阻击的波斯骑兵,亚历山大大帝和楚尼王一样身先士卒,率领着马其顿骑兵冲过格拉尼卡斯河,最终获得了会战的胜利。

    想到格拉尼卡斯会战的亚里士多德四世不由生出些恐惧,他恐惧秦尼骑兵战败后秦尼大军彻底崩溃,那时候自己将裹挟在乱军之中,生死不卜。

    有人惊讶、有人担忧、有人羡慕,有人恐惧……,这都是战场之外的旁观者。在他们前方,身处战场的中军之将赵勇一面留意冒着炮火前进的弩车,一面看着那面飘过渭水的凤旗;更前方,率领骑军的辛胜一看到那面凤旗便爆射出兴奋的目光,他必要将荆王斩于马下!

    “列阵!列阵……”秦军弩车在前,骑军在后,裹挟沙暴而来。渡过渭水的士卒被吹的睁不开眼,他们只听见阵前卒长在高喊列阵。靠着深入骨髓的惯性,他们以卒为单位熟练的列出了阵势。

    浮桥设在两师军阵之间,每师军阵宽六十列,加上军阵之间留开的空间,浮桥和浮桥相距八十米。桥长五百多米、宽二点四米,此前均分在六道浮桥北端的息师、郢师的着甲士卒只能单列跑步通过,奔跑时前后间隔两到三米。一刻钟时间,每道浮桥只能通过大约五百人,最多不超过七百人。秦军逼近时,几部稍晚才铺好桥面的浮桥,通过的士卒还不足一个卒。

    列阵的命令一下达,他们退至浮桥桥头十米外,尽量缩小军阵的宽度,矛尖前指向沙尘中迷糊不清的秦军。区区几百人抗击数万人,能让甲士不惧的除了大喊大叫鼓舞士气的誉士和军官,再就是头顶不断飞过的炮弹。

    渭水北岸,十六门攻城炮也抬起了炮口,加入了轰击序列。三十二斤重的炮弹逆着猛烈的东南风,呼啸飞过渭水、飞过楚军单薄的军阵,最后落在渭水南岸的泥土。当弩车逐步逼近到一千二百米时,炮弹终于开始命令目标。

    ‘砰’的一声巨响,被击中的弩车巨震砸毁,挽马随之嘶鸣,竭尽全力想挣脱缰绳。炮弹,这种带着呼啸而至的东西是它们从未见过的事物。

    “加疾!加疾也!!”炮卒军官在硝烟中大喊,十四岁的炮手以更加迅捷的速度清理炮膛、装入火药、塞入炮弹……。炮声更加猛烈,不断有弩车中炮侧翻。

    然而弩车横排而进,彼此间隔十数米,并不是齐聚在一起。六、七十门火炮轰击宽约三千多米的目标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并且弩车在快速向前,炮兵只能预估提前量调整仰角开炮,这样的命中率可想而制。短短两分钟不到,射程已经能覆盖渭南楚军的弩车陆续停车上弦,瞄准屏护浮桥而列成六个矛阵的楚军士卒。

    “射!”弩将韩申嘴里爆出一声呐喊,令骑一挥,两百多支弩箭射向桥头的楚军。丈长的弩箭破空飞行三百多米,没入屏护浮桥的楚军矛阵。

    “盾!举盾……”最先过桥的楚卒不但全身双甲,还带有盾牌。卒长命令举盾,全卒立即举盾,然而强劲的弩箭还是破空而来,其中一发射穿卒长,余势未消的箭矢将他拖向后方,与一名誉士串在了一起。等几十发弩将射完,前排誉士多数中箭身亡。

    “退!”第一轮弩箭射完的弩车没有原地上弦,而是后退五十步再度上弦。楚军炮兵根本没想到他们会后退,发射的炮弹全部打在它们身前。

    “射!”并不长的间隔,韩申再次下令疾喊。令骑挥下,两百多辆弩车射出了第二轮弩箭,接替前两排誉士的甲士再度被射毙。

    “进!”不断前进后退是弩车躲避炮击的有效方式,看着那些陷入泥土里的炮弹,韩申得意的笑,根本没有看到浮桥上那面凤旗越来越近。他身后的辛胜则死死盯着那面凤旗,他已经等不及弩车的第三轮齐射了,一看到那边凤旗快奔到渭水中央,他立即令道:“攻!”

    “攻!”军吏挥旗疾喊,随着这道命令,已经列好冲锋阵势的骑兵快步向前,数万只马蹄践踏着大地,好似鼓槌在击打建鼓。‘哒哒哒哒’的声音一开始舒缓,随后变得急骤,到最后整块大地都在震颤。

    “秦骑!秦骑也……”卒长阵亡,前排誉士几乎覆灭,秦军骑兵带着席卷天地的声势而来,剩余的甲士本能的惊惧。他们还未攥紧手中的矛,位于最前列的畴骑已经冒着楚军弓手的箭矢疾冲而至,夷矛虽然捅中了战马,但矛卒也被战马撞飞。

    与楚军重骑波浪般的持续冲击不同,秦军畴骑是一次性的狂暴猛击。前排骑士如果倒下,后排战马会踏着他的身体往前疾冲。‘啪啪啪’的矛断裂声,士卒的呼喊声,战马的嘶鸣声、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畴骑和楚卒也混杂在一起。

    畴骑冲过,浮桥南端六个楚军矛阵有四个破裂散乱,只有两个顶住了畴骑的冲击。这时候秦军轻骑又至,弩箭纷飞,破裂的军阵更加破裂,散乱的军阵更加散乱。

    浮桥上的熊荆看着这一幕,心里只有焦急,毫无恐惧。秦军反其道将骑兵布置在阵前让楚军失备,他必须挽回正在崩坏的局势,不然攻心之策全部失败。他还是晚了一步,等他快冲到桥头的时候,桥头剩下的楚卒已所剩无几。

    “大王……”一个原本打算退走的息师士卒一转身就看到了桥上快步奔来的熊荆。他不敢确定来者一定是熊荆,可他认识那面三头凤旗。

    “大王!大王至矣!”他忘记一切的呼喊,整个人不再狼狈,唯有振奋。

    非常轻微地‘噗’的一声,剑锋削过,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等挥剑的辛胜冲上浮桥,他的头颅才掉落下来。

第八十七章 即死

    桥头楚军的矛阵溃散后,秦军下一步要做的是烧毁浮桥,切断南北楚军的联系,让对岸的楚军望水兴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然而其他三座浮桥燃起大火时,辛胜拦住了点火的秦卒。

    浮桥狭窄,仅容一骑通过,荆王一马当先的冲来,他誓要趁机将其斩杀为仲父报仇。辛胜策马冲上浮桥,但赶在他前面,几名动作更快的骑士已奔在浮桥之上。

    这些武骑士是秦军老卒,九年前的清水之战他们在蒙武军中,八年前的陈城之战他们在辛梧军中。在他们眼中,当年在陈城城头撒尿的荆王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竖子,击杀这样竖子就能拜侯爵封万户,自己为何不能一搏?浮桥只容一骑,旁侧之桥又相隔六、七十步,自己与荆王以一对一,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旦错过,必要抱恨终身。

    渭南桥头烈火熊熊,剩余的两个楚军矛阵顶住秦军弩车的疯狂攒射,死守着桥头;渭北火炮轰鸣,因为发射速度过快,一些十五斤炮的炮管已经打红。

    然而整个会战的焦点已经集中在最东侧的浮桥上。数名骑士冲向百米外的熊荆,南北两岸的楚军将卒瞬间忘记了呼吸,也忘记了自己处身战场,以致一些人失神被秦军骑兵斩杀。楚军如此,一些秦军骑兵也勒马停步,而他们身后的赵勇,赵勇身后辕门之内的赵政、卫缭,都举着陆离镜注视着浮桥。

    “荆王即死也。”赵高给赵政递上陆离镜,也有仆臣讨好的给赵高递上了陆离镜。看见那些武骑冲向荆王,赵高兴奋之余失了礼数。说完这话他连连懊悔,恨自己多嘴。

    “然也。惜荆王……”赵政没注意是谁在说话,他看到冲上浮桥的数名骑卒当中有两名畴骑。畴骑是秦军最善战的骑卒,除非荆王跳入渭水,不然必死无疑。他确实恨荆王,可幼年同样艰难的他对荆王有一种好感,他很多的时候会想如果自己是荆王该怎么办。

    赵政的对熊荆的惋惜表露无疑,就在他说话间,浮桥上发生了让两军将卒都震惊的一幕:两名善战的畴骑竟然策马抢道,不断将前面的武骑士挤下了渭水,桥上的秦骑一时大乱。

    封侯!多么诱人的事情,同样也是多么艰难的事情。因为秦军的盈论制度,历经四朝、攻拔百余座城池的大将军蒙骜没有封侯;后来率军灭赵、灭燕、灭魏的大将军王翦在灭楚之前也没有封侯。如今斩杀一个十多岁的竖子就能封侯,谁会谦让?谁不争抢?

    看到这一幕的楚军士卒错愕不已,他们甚至以为那两名畴骑骑士是知彼司的侯谍,他们是在救大王;而在陆离镜中看见这一幕的赵政瞬间脸青,那些骑卒本来必能击杀荆王,现在这些人为了抢功自相残杀,也许荆王真的能逃出了生天。

    秦楚双方各有各的反应,但他们都不能改变浮桥上的战局。身处其境的熊荆看到奔来的秦骑不断落水,一名畴骑就要抢前时,被抢道的武骑士恼怒的反抗使得两人一东一西分别落入了渭水。两人落水后,紧跟着的那名畴骑骑士这才平举骑矛向他奔来。

    可他的动作还是慢了。在马刺的刺激下,不服二已经全速奔驰,马上的熊荆低伏着身子,与它融为了一体。骑矛此时已经平举前伸,正挟持在他的右手腋下,扯住缰绳的左手臂上是一面套在手臂上的圆盾,圆盾将他低伏的身子大半挡住,只露出了铁胄。

    畴骑平举骑矛时,熊荆已奔至身前,他手中的骑矛还未触及熊荆左手臂上的圆盾,熊荆挟持的骑矛却击中他同样低伏的身体。不见任何鲜血,被骑矛击中左肩的畴骑骑士在骑矛断裂的同时往后跌入了渭水。他的坐骑是一匹五尺八寸高的秦马,在他跌入渭水时,战马惊惧的人立而起。不服二从它身边高速挤过,马也掉进了渭水。

    骑矛已断,熊荆只能拔剑。趁着畴骑抢道造成的混乱,他将最后两名武骑士砍下渭水。这时辛胜已在二十步外,他的装束让熊荆诧异,戴的不是单板冠或者双板冠,而是一顶冠,甲衣也不是普通的皮甲、沉重的石甲或则铁甲,而是难得一见的鳞甲,最难的是胯下的战马,这不是匹秦马,这是汗血马。

    诧异只是一时,生死仅在瞬间。辛胜没有挟矛,即便是有镫骑兵,没有数年的苦练也无法挟矛冲锋,他手中是一把百炼铁剑。熊荆诧异他的装饰,他则诧异熊荆的骑术和武技他以为身为一国之王的熊荆和赵政一样,每天看简牍要看到深夜;他以为这样一个少年君王只是个弱不禁风的竖子,因为一时冲动而冲往阵前。

    他完全错了。熊荆每日处理政务的平均时间不过超过一个时辰,用于课业的时间不比这多。七年来他每天除了练习骑术,就是练习剑术,剩下的时间多在造府、玉府、造船厂、军校瞎转。正因如此,他才能挟矛冲锋,将那名畴骑骑士击落于渭水。众多少保的教导下,他早已成为一名骑术精湛、武技高超的骑士。

    双骑对冲,两剑挥砍。熊荆都没有用左盾格挡,手中长剑便借着战马前冲之势在辛胜的颈侧划过,破裂的动脉里,血像箭矢一样迸射,好在他已提前避让。

    “杀!”以前刺杀都是标靶稻草人,现在一剑杀刺死一名秦将,熊荆兴奋的高喊起来。

    “杀”身后目睹这一切的楚军骑兵跟着他大声呐喊。渭水北岸还处于震惊中的楚军听闻此声,这才回过神来:大王再也不是昔年那个稚嫩的孩童,他已成为一名善战的勇士。

    伴随着楚军骑兵呐喊,桥头观望的秦军武骑士终于有一丝惧怕。荆王虽然是竖子,可这个竖子绝非不堪一击,骑术甚佳的辛将军竟然被他一剑刺死。眼见熊荆挟持风雷疾冲而来,这些人即使前冲迎敌,心中也已胆怯。

    不服二的鸣声中,熊荆终于冲上了桥头。龙马不但高人一等,龙马更能细致体会骑手的意图。或左、或右、或疾、或缓,战马灵活的在乱军之中奔驰回转,当秦骑结成一队返身追击时,庄去疾率领的近卫骑兵快速杀到,秦骑队列瞬间散乱。

    “大王无虞、我军无虞也。”斗常体弱,刚才那几分钟注视耗尽了他所有体力,这句话说完,他便瘫坐在戎车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确无虞也。”看着近卫骑兵冲过浮桥,护在熊荆身侧,庄无地也长舒了一口气。熊荆击落畴骑骑士他未觉得什么,斩杀辛胜那一刻让他觉得熊荆变得很陌生。

    “秦骑甚多,大王……”年老的斗于雉已不能上阵厮杀,熊荆虽勇,可秦军骑军数量实在太多,他还是不放心熊荆亲自冲锋陷阵。好在楚军骑兵正快速的通过浮桥,他们的速度比身负三十公斤重甲的步卒快的多,不过半刻钟,七千骑兵已大半渡河。

    “辛胜何在?辛胜何在?”因为是背对,辕门内的赵政并不确定浮桥上那名被熊荆斩杀的秦将就是辛胜,然而失去辛胜指挥的秦军骑兵正群龙无首。

    秦骑虽多,却陷入了乱战。抢渡至渭南的楚军骑兵越来越多,桥头的大火也被楚军扑灭,局势眼看就要失控。一旦楚军步卒再次渡河列阵,楚军就会在渭南站稳了脚跟,这意味着阻击作战彻底失败。当渭北楚军巫器也渡河,秦军必败无疑。

    “大王,臣以为赵将军……”卫缭知道赵政为何如此焦躁,他不得不出言安慰。

    “寡人不及也!”赵政暴躁的策马,赤骥欢快嘶鸣一声,就要奔出。

    “大王不可、大王不可啊!”卫缭大急,为了抓住赵政的缰绳,他整个人跳出戎车,摔在地上。

    “为何不可?!”卫缭吊在马下,赵政不得不勒马。“寡人不如荆王否?”卫缭还未回答,赵政自己就答了:“寡人确不如荆王,寡人不过是想上前以鼓士气。”

    “大王……”卫缭激动的凝噎,根本说不出话。他即便说出话,赵政也听不进面对一盘散沙的秦军骑兵,成列成列的楚军骑士赶鸭子一样将他们赶出了渭南桥头。楚军的士气剧涨到极点,他们高喊起来:“万岁!万岁!大王万岁!!万岁!万岁!大王万岁……”

    仗着骑兵大胜之威,十二万楚卒的呼喊惊天动地。列阵于骑军之后的秦军步卒阵列忽然出现了一种波动。他们距离渭水不及两里,刚才眼睁睁目睹了荆王的勇武,目睹了己军骑军的失败。

    “秦军岂能再被夺气!”赵政已不是激动,而是无奈。他这句话让卫缭手不自觉的放松,跌落于马下。挣脱负累的赤骥终究前行,快步驰向辕门外的秦军阵列。偌大的常旗紧紧跟在赵政身后,以彰显天子的威仪。

    赵政走后,趴在地上的卫缭任由旁人将自己扶起,看着越行越远的赵政,他突然泪流满面。而谁也没有注意到,白狄大人亚里士多德四世已让御手调转了车头,准备逃命。

第八十八章 磁石

    骑军退败,荆人骑兵渡过渭水后,重装甲士紧跟着渡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己军虽然几十万众,眼见荆骑凌厉冲刺,己军不挡,心中不免惴惴。当楚军火炮抬高角度延伸射击时,炮弹徐徐落下且越来越近,死亡的压迫感让人更加惊慌。

    就在这时,身后的屯长、百将忽然喊道:“大王!!大王至矣!大王至矣……”

    中军阵宽四千余列,纵深七十行,三十多万秦卒全部回头,望向自己身后。辕门距离渭水五里,到秦军阵列两里,他们无法辨认骑枣红马的那人是谁,却认识那面赤色的常旗,更何况常旗之后跟着的上万卫卒。

    “大王至矣!大王至矣!”带着怀疑和震惊,秦军阵列迅速变的安静。

    ‘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这是墨家的理想,但这仅仅是理想。秦国真正施行的是法家的‘辱则贵爵,弱则尊官,贫则重赏’。

    只有让黔首时时觉得屈辱,他们才会觉得爵位宝贵;只有让黔首人人软弱,他们才会觉得官吏应该尊敬;只有让黔首穷的吃不饱饭,他们才会珍视官府的奖赏,听从朝廷的号令。

    正因如此,赵政至阵前和熊荆至阵前反应完全不同。熊荆至阵前,楚卒振奋,赵政至阵前,秦卒却瑟瑟。‘甚畏有司而顺,古之民也。’仅仅是面对有司,黔首就已经很畏惧了,现在有司的有司的有司……亲自来了,他们怎能不忐忑?

    秦阵瞬间变得鸦雀无声,而这时中军之将赵勇回身亲迎奔来的赵政。他开口要劝赵政返回辕门时,赵政问道:“荆人何歌?”

    列阵于渭南的楚军正在高歌,正在渡桥的楚军也在高歌,还有渭北等待渡桥的楚军,他们目光注视着飘在渭南上空的那面凤旗,在炮声中高歌。歌声雄浑嘹亮,楚军士卒精神抖擞,恨不得现在就冲杀上来。

    “此荆人之歌也。”赵勇知道这是楚人的《国殇》,但就是不说出名字。“阵前险矣,荆人若见大王在此,荆人巫器……”

    秦军军阵在前,赵勇在他们身后两百余步,距渭水四里,距离渭水北岸的楚军炮兵大约五里半。如果像上次那样巫器轰击大王,大王避退,全军士气又要大跌。上一次秦军有数量众多的后军,这一次因为章邯带走了十五万人,后军未必能填补中军的疏漏,稳住全军的阵脚。

    赵勇如此担心,赵政继续刚才的话题:“我军为何不歌?”

    “我军?!”秦军除了突然高喊大王万岁、除了争夺首级,行军作战素来安静。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胸中自有豪情的赵政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

    “禀大王……”赵勇欲言又止,止后还是言:“此雅言之歌,黔首岂会吟唱?便是秦歌,如今黔首亦不会吟唱。”

    “为何?”赵政追问。这时候跟上来的常旗已立在他身后,遮太阳的华盖也被寺人举了过来,这是昨天营中工匠刚刚赶制的玩意。

    如果赵政仅仅是单人单骑,楚军也许不会注意,常旗华盖是非常明显的目标。他追问秦军为何不能唱《无衣》时,渭水北岸的楚军炮兵正在调整射角。

    楚军骑兵驱散桥头的秦骑、击退弩车,之前溃散的楚卒再度在桥头聚集列阵。随着渡桥的甲士越来越多,桥头的阵列越来越密实。但和秦军阵宽十余里的军阵相比,这个军阵显得很窄,大约就是六座浮桥的宽度,宽只有一里半。

    而秦军骑兵、弩兵被楚骑击退,又在距渭水五百步的地方列阵,并没有退至步卒之后或军阵之侧。他们仍受命要击溃渭水南畔的楚军阵列,这或许是秦军最后的机会。赵政的上前使得这个过程加快,正在整顿骑卒的骑将以为大王上前是来催促自己的。

    “大王便在身后!大王令,杀荆王,封侯爵,食万户……”骑兵是高贵的兵种,也是最容易损失的兵种。辛胜战死,数名骑将当即被赵勇火线提拔,圉奋便是其中之一。他纵马行于阵前,不断对士卒高喊‘封侯爵、食万户’,而没有提报效君王,或者秦军荣誉。

    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实利才是真的。圉奋虽然不是秦人,但他的出身让他对这个道理知之甚深、领悟极透。与秦后的官字两口、神经错乱相比,这种毫不掩饰的朴实刚健和逻辑自洽不但非常真实,还显得极为可爱。

    果然,他一说完‘封侯爵、食万户’,秦军骑兵便再度振作起来。目光紧紧盯桥头那面凤旗、紧盯凤旗下千里马上的少年荆王。在楚军炮兵校正射击角度之前,骑将争先恐后发出了出击命令,他们再度奔向的渭水,冲向那面凤旗。

    鼓声再起,退后列阵的秦军骑兵再度冲来。这完全在熊荆、妫景、景胜等人的预料之中。尤其是熊荆,他非常清楚自己的磁石效应,只要他在战场上,就会把敌人吸引过来。

    “臣请大王……”左右二史这个时候也渡过了渭水。羽旌蔽日敌若云,看到横冲过来的秦骑,右史本想劝熊荆暂避。然而数千骑士正跃跃欲试、渴望一战,他的劝告根本没办法出口。

    “可否?”熊荆也没注意他,而是看向帮自己包扎小腿伤口的昃离。

    “尚不可。”昃离蹲在马下,还在擦拭伤口消毒,根本没有包扎。

    “不及也!”四百多步外雷鸣一般的马蹄声,秦骑未至而尘先至。熊荆吐出吹进嘴里的尘土,合上自己的面甲就要策马。昃离基本清理完了,直接包上一块酒精浸湿的棉花,绳结打到一半的时候,马上的熊荆呼喊起来,不服二离弦之箭般的冲到了骑阵之前。

    之前两军骑兵的交战是一场混战,秦军不是骑术、战技不如楚军,而是马、马具不如楚军。尤其是战马,后来汉朝晁错所说的‘上下山坂,出入溪涧,中国之马弗如也’,随着楚军购入波斯的尼萨马而提前上演。

    再度冲锋的秦军骑兵分成数个锥形阵直奔熊荆而来,但和刚才浮桥上畴骑骑士把武骑士挤下渭水一样,这些锥形阵到最后彼此冲撞,只有跑得最快的那支,才能抢夺最有利的位置。这种追求速度的冲刺严重破坏了骑卒的阵型,只有最好的马才能冲在最前。

    刚才在浮桥,熊荆来不及取笑互相抢功的秦军骑兵,现在见他们故态复萌,忍不住大笑。等秦军冲到三百步,他右手紧握着的骑矛高举,用尽全身力气呐喊:“啊”

    “啊、啊、啊”七千多名楚军骑士随之呐喊,骑矛一时如林。

    冲锋的号角终于响起!最前排的战马慢步向前,迎向狂奔而来的秦人。熊荆居于骑阵最中间,庄去疾率领的近卫骑兵分居在他两侧;妫景率领的骑一师、景胜率领的骑二师又分别在近卫骑兵两侧。鄂师,若敖之师以及其他师旅的骑兵则居于二线。

    骑兵冲锋,近代以前少有密集队形的冲锋。骑士与骑士之间有数米的空隙,对冲时敌我两军就从这些空隙穿过,在交错那一瞬厮杀。然而现在两千多匹龙马排列出的冲锋阵线却是密不透风,他们分成前后两排间隔五十步,同排骑士膝盖粘着膝盖向前推进。

    熊荆并不了解拿破仑时代骑兵的训练方法,但他知道密集冲锋的好处骑墙无敌论深入人心。于是战场上出现了奇怪的一幕:秦军骑兵争先恐后的疾驰,楚军骑兵根本没有奔跑,战马只是在快步疾走。唯有快步疾走,才能维持一道依旧歪歪扭扭的骑墙。

    驰骋沙场是骑士的梦想,可为了队列的整齐,楚军放弃了驰骋,选择了缓慢的快步。后方的楚军看不到己方骑兵是在奔驰还是在疾走,迎面而来的秦军骑兵则发现楚军骑卒其速甚缓,缓到不可理解,但更不要可理解的是他们竟然组成了一道宽约七百步的墙。根本没有空隙让己方骑卒穿过,不能与敌骑交错,交战的结果将会是两骑对撞,同归于尽。

    战场上的事情往往只在一瞬,没有那么多时间让人思考万全之策。秦军还没有想出该怎么办时,两军已在百步之内。快步冲锋的楚军骑士全都举着骑矛,骑矛竖立,骑矛前端的燕尾旗随风飘扬。两军进入百步后,竖立的骑矛缓缓放平,闪亮的矛尖对准了了自己。

    骑兵对阵骑兵,骑矛或者臂弩铁剑对阵骑矛。相距三十步时,未挟矛冲锋的秦军骑兵对楚军放箭,楚军宛若未觉,他们竭力保持队形和身体的平衡,等着秦人自己撞上来。可惜他们高估了秦军的战马。相距十数步时,对面急速奔来的一些战马突然止步或人立而起。

    马是动物,尤其害怕尖状闪光的物体,即便训练了也是如此。最重要的是龙马身高体格均优于秦马,两马对撞,必有一马避让,若不能避让,那就只有急止或者人立。秦人没怂,秦马,怂了。

第八十九章 犹豫

    只有富有经验的骑士,知道夹紧马腹迫使坐骑向前,才能驭使战马冲向前方高大的骑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两军对冲,最先触及对方的双方的骑矛。楚军的骑矛制造时已要求自然断裂,秦军的骑矛就是两丈四尺的夷矛,积木虽然坚硬,但在剧烈的对撞中仍会折断。

    木屑飞溅中,被击中的骑士如果没未着坚甲,会被对方的骑矛直接捅穿;如果着甲,未曾抓紧鞍绳夹紧马腹,那就被骑矛击飞。

    浮桥实战后,熊荆挟矛而冲的技巧掌握的更加得心应手,不过他还是不敢对准对方的咽喉,只能瞄准敌人的躯干。他挟矛而冲,向他刺来的骑矛却有**支之多。庄去疾这些近卫骑士见状立即冲出骑墙,抢在他前面与秦军骑士对决,只留下中间一骑。

    剩下那名骑士还在发怵,心中不满的熊荆大吼一声,全力刺矛,身着铁甲的秦骑士被他击得倒飞。激动间他弃矛还是慢了,矛拖滞,扯下了他尾指一块肉。

    疼痛有时让人阵振奋,熊荆大喊着拔剑,左臂臂盾格挡住一支刺来的骑矛,利刃快速挥向一名立马回转的秦骑。在楚军骑墙的压迫下,秦军骑兵阵列完全混乱。冲在前面的骑兵折返时与身后奔来的骑兵对撞,冲锋根本未能达到预期的效果。而在骑墙两侧,骑着狄马的鄂师、若敖氏等师旅的骑士屏护着骑墙的两翼,与秦骑兵混战在一起。

    渭南长十余里,宽不过三里的战场上,三万多骑兵混战在一起。沙尘中谁也看不清谁胜谁负,双方都只能看到那面凤旗飘在尘土之上,屹立不倒。

    “臣请大王返回辕门。”骑兵交战激起的沙尘让炮兵无法瞄准,炮弹参差着落下,毫无准头。赵勇真的急了,他和卫缭一样知道赵政的重要性。

    赵勇如此相求,战场上的形势却瞬息万变。沙尘中突然传出几声凌厉的呐喊,诸多骑士的护卫下,血迹尘土混沾在甲衣上的熊荆趁着秦军混乱从缝隙中疾冲出来。跟着他,妫景和景胜两个骑兵师几百名骑士也从沙尘中杀出,直奔秦军步卒阵前。

    “射、射!”侥幸未被楚军击毁的百余弩车停在步卒阵前,看到楚军突然从战场杀出,意想不到的韩申惊惧中连忙命令怒卒发射。命令一下,弩箭是射出去了,然而弩卒和韩申一样惊慌,之前就有被弩箭射穿的楚军骑士带伤奔行,砍死一名弩卒后才落马身亡。

    秦人冷酷理智,楚人暴烈决然。刚才被楚军杀怕了的弩卒匆匆放箭,随后策马逃向中军军阵两侧,他们射出的百余支弩箭大多数射空。

    数百名楚骑悍然杀出,秦军骑兵再溃,身后的楚军骑士大喊中疾追着他们,誓要将他们斩落于马下。溃卒乱阵,被楚军追杀溃骑更加乱阵。

    亲眼目睹这一幕的赵政想起了去年在咸阳城下破阵的楚军重骑,他疾喊道:“我军危矣!”

    回头相望的赵勇见溃骑冲向步卒军阵,同样惊慌疾喊:“放箭!放箭!”

    弩车在前,骑兵在后;步卒在前,蹶张弩在后。赵勇希望步卒阵后的蹶张弩能射住阵脚,制止溃骑冲阵,可他距离军阵过远,人已不在旌旗之下,且蹶张弩有限,不可能均分在十几里的步卒阵后。即便他在阵前,对此也无济于事。

    真正有希望制止溃骑的是军阵后的屯长、百将以及各五百主,再就是希望那些溃骑存有理智,不要冲击己方阵列,最好像那些弩车一样,向军阵两侧避走。

    然而这仅仅是良好的愿望,此前楚军骑士只是短促冲刺,要将秦人赶出桥头,让荆弩无法伤及己方的矛卒。现在骑兵厮杀的战场就在中军阵列前一百多步,返身奔逃的秦骑互相挤踏,根本就避无可避,身后楚军骑士也不再是仅追一小段,而是亡命不舍。

    秦骑与秦卒,溃骑与阵列,双方就在赵政、赵勇眼前冲撞,已经举矛相距的中军步卒被这些溃骑一冲,阵列立即往内凹入一大块。楚军这边见机最快的是妫景,他想都没想,长剑直接指被溃骑冲塌的一处大喊:“大王……”

    战场上能传递的信息极为稀少,正在追杀秦军弩车的熊荆瞬间意会了妫景的企图,他夹住马腹的双腿微微右转,不服二身子往左一矮,迅速往右奔驰,冲向秦军阵列混乱之处。

    战机一瞬即逝,追求胜利的妫景想抓住这千载难逢的良机。但一心只想着熊荆安全的庄去疾看到熊荆冲向秦军阵列,心中顿觉不妙。秦军军阵厚达七十行,而且中军全是持矛的精锐,大王冲阵,万一薨了怎么办。

    庄去疾一边高喊一边打马紧追,他要将熊荆拦下来,不让他冲击秦人的军阵。但此时已不是刚才的骑墙冲锋,他不能抢先突前反而被熊荆拉在了身后。

    战马奔腾,为首的熊荆直冲秦军阵列混乱之处。那里秦骑和秦卒搅在了一起,战马夹在阵列之间,进退不得。几十步外几百名骑兵再度疾驰冲来,屯长百将虽下令士卒柱矛拒止,然而此时阵势混乱不看,酋矛更不可能密集。看着前方仓促的秦卒,熊荆再度策马加速,盾牌向前急掩。

    ‘咚咚’数声,数支酋矛扎破盾牌,还有几支酋矛捅他的腿上、腰际以及不服二的胸甲上。伴随着剧痛和嘶鸣,这些酋矛一根接着一根弯曲断裂,秦卒则狠狠的撞飞。

    熊荆之后,更多楚军骑士猛撞军阵,本就混乱的阵列更加混乱。连续的撞击让秦卒忘记了封侯、忘记了万户,他们对疾冲而至的龙骑发自本能的恐惧。

    然而军阵仍然未破,纵深七十行的军阵即便被溃骑冲乱阵势,也不是一次凶猛的冲击能够冲破的。正挥剑左右砍杀的熊荆余光看着数步外的那片空地,楚人急性子让他不愿按照操典退出秦军阵列再冲一次,而是挥剑前指,大喊道:“进!”

    秦阵未溃,但秦卒已心生畏惧。马刺急刺马腹,不服二挤开人群猛然向前跳跃,落地时马首已露在军阵之外。军阵已破,秦卒恐慌,阵后五百主虽失措,还是带着短兵前来补阵。不过他还未近前,一支箭矢便飞了过去,将他射杀于戎车之上。这时候熊荆终于冲出了秦军军阵,挥剑劈向那些短兵。

    “杀!”一个浑身是血的骑士破阵而出,高大的战马面甲胸甲上沾挂着血肉,平时只能对付溃卒的短兵何曾见过这种杀神,战马还未奔前,他们便已弃兵而走。熊荆对这些短兵毫无兴趣,他的目光紧盯着两百步外常旗下的赵政。只要将他杀了,一切都结束了。

    “大王速走!大王速走!”荆王坐骑刚跳出军阵,赵勇就像中了一箭,面容痛苦的扭曲。

    他要赵政速走,退回辕门之内,同样目睹这一幕的赵政反而上前了几步。荆王靠着龙马跳出了军阵,其余楚军骑士仍困在军阵中动荡不得。

    熊荆心中想杀了他,他也想杀了熊荆。只要杀了熊荆,再尽歼眼前这十万荆卒,天下就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挡他一统天下。

    毫无畏惧的赵政心里想的就是这些,他胯下的赤骥似乎明白主人的心思,不断打着响鼻跃跃欲试,然后赵勇的一句话将他唤醒,“荆王杀辛胜,大王非其敌也。大王速走、大王速走啊!你等拦住荆王!拦住荆王!!”

    赵政不确定辛胜是被熊荆所杀,赵勇位置靠前,亲眼看到辛胜颈间飞出血箭,而荆王毫发无损,这样的荆王大王远非其敌手。卫卒没有骑兵,他只能命令身侧的戎车上前迎击。

    他的话让赵政浑身一震,他其实看到了熊荆斩杀辛胜,但不知道那名秦将就是辛胜而已。震动间,久冲不破的秦军军阵轰隆一声,后排勉强支撑的秦卒尽数倒地,战马啸鸣,百余楚军骑士突破战阵,紧追熊荆疾冲而来。

    “大王速走!”楚军铁骑的威力记忆犹新,所有人都急了。卫卒迅速上前列阵,要将赵政护在阵后,赵勇、赵高冲下戎车就要去抓赤骥的缰绳。

    而赵政仍处于前冲与退却的犹豫中,他从不认为自己不如荆王,更直言自己不惧荆人。可现在,当荆王单枪匹马向他冲来时,他却要耻辱的后退。

    秦国君王一如楚国早年的君王,非勇武不能即位。他今日面对荆王畏惧后退,就是让先祖先君蒙羞。可如果不后退,而是策马迎上,与疾奔而来的荆王相决,那结局很可能是辛胜的下场,被荆王当场斩杀。

    前进与退却、生死与荣耀,最最致命的时刻,赵政在犹豫。这时候熊荆已奔至百步以内,难以拐弯的戎车并没有给他造成多大的麻烦,他胯下那匹战马灵巧无比的转向,从戎车间的缝隙穿行而过;百步之外,庄去疾、妫景、成夔这些楚将使劲策马,想追上前奔的荆王。

    赵政目睹着这些,他没有看的是,他身侧的戎车上的中尉之将齐褐凝神屏气,长箭已悄悄上弦;辕门处的卫缭驱车往前疾驰,要将他从熊荆的剑下救走。

第九十章 溃堤

    战场上沙尘再起,滚滚尘土不再是由南而北,而是由北而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中军阵列犹如长堤,一旦溃堤那就大势已去,难以挽回。秦军的溃骑、楚军的龙骑、秦军的溃卒、浮桥前的楚军甲士,阵破后这些人全都往南倒卷,带起漫天的沙尘。

    国尉府谋士不想决战只想阻击,这才把数十万大军的会战缩小成为几万骑兵的对决。这不能说是一个错误,拥有炮兵的楚军只要渡过渭水,会战不会有太多的悬念。只有把楚军死死顶在渭水以北,秦军才能获得战争的胜利。

    然而这样的企图一旦破产,未发挥自己全部的兵力优势,战术优势又不如楚军的骑军一旦战败,秦军也就败了。几十万步卒绝大多人一矛未刺,就因为溃骑狼狈的乌龙和楚军骑兵犀利的冲锋而阵溃。

    赵政目光已经不在熊荆身上,他死死盯着全线皆崩、沙尘漫天的中军阵列,眼睁睁看着秦军溃阵。他浑身颤抖着,这是气氛,也是恐惧。

    “我军已溃,大王速走!”卫缭的戎车奔至赵政身前,随即横转,将前路挡住。奔下戎车差点跌倒的他知道赵政的心思,又大喊道:“大王还要灭四国、一天下,岂能死于此地!”

    “大王速走!”抢在卫缭前面,赵勇抓住了赤骥的缰绳,回转后他的剑直接往马臀上刺了一剑,受创的赤骥狂跳嘶鸣,载着马上的赵政放足狂奔。

    赵政返走,他身边的仆臣跟着他疾走,招风的遮阳华盖已经扔了,唯有常旗跟在赤骥身后,用难以想象的速度逆风移动。

    杀了赵政,一切就可以结束;秦军如果不攻伐,天下少有攻伐。熊荆不顾生死单骑突击正是为此,然而赵勇派出的那些戎车不断给他制造障碍,他只能在戎车间左右穿行,等穿出这些戎车,赵政已经返身而走,不甘的他大喊道:“赵政!赵政!赵政……”

    喊声中他似乎看到了赵政回头,然而赵政还是越行越远,成列成列的卫卒更护住了身后。

    “不好!”因为戎车的阻碍,庄去疾、妫景、成夔等人离熊荆只有一、二十步。卫卒阵后,成夔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弓正缓缓举起,箭已经上弦。他纵身一跃跳下马,还未落地长弓便已在手,箭矢则在弦。卫卒阵后,弓拉满,箭离弦,屏住呼吸的成夔手指一松,箭矢也离弦。可惜他来不及看结果,身后龙骑奔来,‘砰’的一声将他撞飞。

    冲阵后熊荆打开了面甲,突然发现左侧箭矢飞来已晚,他的臂盾来不及举起,正当他以为自己就要中箭时,旁侧黑影一闪而过,飞来的那支羽箭擦着他的鼻梁偏转,火辣辣留下了一道血槽。

    “大王!”熊荆要返身回看时,庄去疾冲上来了,他的呼喊里带着些责怪,责怪熊荆如此鲁莽,不顾性命的单骑疾冲。

    “不佞无恙。”刚刚死里逃生的熊荆自知有错,他随即指向两侧彻底阵溃的秦军,笑着道:“秦军败矣!”

    如果说中军阵溃后预备队还有稳住阵脚的可能,那么几十万秦军亲眼目睹赵政的常旗往后急退,战败那就真的无可挽回了。中军阵列全溃,士卒疾奔逃命,左右两军的蒙恬与杨端和虽然极力想稳住阵列,但他们麾下都是老弱之卒,中军一溃散士卒跟着溃,大王逃命士卒还没有逃命,屯长、百将就已经逃命。

    几十万的大军一旦陷入混乱,就会像洪水一样无可驾驭,泛滥成灾。洪水南侵吞噬一切,覆盖此前的秦军营垒。这些营垒正如楚军侦骑所侦查的那样,帐幕中不但有壕沟,还有土墙。驻守于此的秦卒本想让溃军驻足,但慌不择路中,前方溃卒毫无例外的被后方溃卒挤下了壕沟,当呼号的溃卒把壕沟填满时,溃卒又涌至下一道壕沟面前。

    已经没有什么像样的战斗,只有单纯的赶羊,还能战斗的五千楚军骑兵赶羊一样赶着溃军南去。卸下重甲的楚军步卒则一路跟进,最开始他们还刺杀那些掉队的秦卒,到最后溃卒太多杀不过来,遂放弃这些人往前疾奔,去追前方更多的溃卒。

    渭南桥头,此前两军厮杀的战场一片狼藉,遍地都是旗帜、兵甲、尸体和伤患。此前秦军巨大的营垒全被踏平,东南风吹拂下,破碎的帐幕敞开着,像是破开了腔腹的尸体。辎重的缴获极为丰富,秦军三万多骑兵,需要的马料远超楚军。粟米也多不甚数,溃败时秦人来不及焚烧这些物资,现在全归楚军所有。

    “务要告知大王,不可穷追。”庄无地道。他嘱咐后话意未完,目光紧紧盯在沙盘上。

    此时楚军幕府已在渭南再度展开,沙盘换成更大的式样,从渭北的咸阳城到出秦岭的辋川口,从灞水东面的骊山到西面沣水西侧的丰邑,全都都展现在沙盘上。秦军溃败,往南奔逃等于是迎向从灞上赶来的南阳楚军,只能往东或者往西。

    灞桥实际就在战场正东,既然灞桥在战场正东,往北溃退的赵政如果南逃后转折往东,那就要渡过水和灞水,楚军如果能抢先占领两水上的桥梁,就能阻止秦王东逃。

    而往西,往西河流众多,有水、有灵沼、有沣水,另外还有镐池(汉朝昆明湖之北)。河流渡河并不便捷。但这一片是周人丰镐所在地,宫室城邑甚多,秦王如果走散了,说不定会往西而去。

    “请大王速速遣人抢占水、灞水之桥,不使秦王东去。若有余力,当占丰镐二邑。”思虑之后,在一干谋士的点头下,庄无地极为缓慢的吩咐。众谋士不担心秦王西逃,只担心让他东逃。东逃与李信、王剪率领的秦军汇合,楚军又要与秦军决战。那时候七月将尽,丹水水落,靠水路运输粮秣辎重的楚军后勤一断,只能退回秦岭以南。

    奔出渭南幕府的令骑追着最后一批步卒南去,事实上这时候楚军占领了水上的桥梁,因为庄去疾等人的阻拦,熊荆只能在水以西注视着正在攻杀灞水桥梁的妫景等人。

    水和灞水在北面不远相汇,这个锐角三角形两侧搭着十数道桥梁。行动缓慢的秦军步卒还在后方,行动迅速的溃骑已冲到了这里。或许因为知道桥梁的意义,水桥丢失后,秦骑死守灞水桥灞水桥如果丢了,大军无法撤到灞水以东,几十万人将全死在这里。

    “龙骑之威,秦人不敌也。”秦军溃败的时候,章邯率领的十五万秦军全军覆没。东野固的亲信东野革骑着一匹狄马,就站在熊荆身旁。

    因为秦人夯筑堤坝,辋川之内已成水泽。东野固率领的楚军只能像当日熊荆一样,从辋川以西的山脊进入白鹿塬,与章邯率领的十五万人在白鹿塬上决战。章邯再败就要族诛,秦军也是力战,可还是挡不住楚军的夷矛冲锋。

    决战后大军正在全速赶来与熊荆汇合,率领骑兵的东野革速度更快,正是他们从白鹿塬方向猛击死守水浮桥的秦军骑兵,水浮桥才被快速拿下。

    即便是楚军骑将,也不是都有龙骑可骑,东野革胯下的战马就是一匹狄马,站在水西岸比其他人矮了一个头。听闻他羡慕的声音,熊荆微微摇头。唯武器论是要不得的,龙马虽好,也要会用。只是武器又包含在战术之中,更先进的战术只要使用合理,必然完败落后的战术。唯武器论不提倡,但唯战术论应该提倡。

    “报!”骑将急来,直奔熊荆身前。“禀告大王,臣等未见秦王。”

    “报、报!”更响亮的声音,诸人见后眼前一亮,一名侦骑举着断了旗杆的常旗疾奔而来,因为太低风吹不起来,红色的旗尾都落到了地上。

    “秦王何在?!”景胜抢先喝问。

    “禀大王,唯见秦王常旗置于地,不见秦王何在。”侦骑也不过是看到了扔在地上的常旗,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何处所见?”熊荆问道。

    “在西面三十里。”侦骑指着西面一个地方,他是从那里过来的。

    “地图。”熊荆吩咐左右。

    阻拦东野固的秦军被击溃,那从沣水到灞水、从渭水到秦岭,这个东西宽约七十里,南北长约一百里的梯形区域已在楚军的掌握之中。几十万秦军不搜杀,他们也会饿死,赵政是要搜杀的,但在搜杀之前,必要堵死沣水一线。

    “景胜?”熊荆大喊。

    “臣在!”景胜正看着妫景的骑一师进攻灞水上的浮桥。地方太窄,骑一师几百名骑兵都没办法摆开,他不得不在一边看着。

    “去此处,以阻秦人渡水。”熊荆重重指向西面的丰镐。在景胜要走时又嘱咐了一句:“若能生擒,那便生擒,不可辱之;若不能……,即杀之,带回尸身。”

    “臣敬受命!”君王有君王的礼仪,善待别国君王,就是善待熊荆自己。景胜完全理解熊荆的意思,他揖礼后率人急急西去。

第九十一章 中计

    这世上如果有后悔药的话,赵政一定要买一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秦军溃败,楚军骑兵不时突击,到最后连卫卒也被击溃,留在他身边的卫卒只有千余人。左军之将杨端和派人请他去丰镐,右军之将蒙恬希望他东渡灞水。他心里想往东,可侦骑说东面铲水浮桥已被荆人所占,而章邯又败,十五万秦军尽墨。

    抛弃了常旗,不再骑那匹赤骥马,颠簸马车里的赵政心中全是后悔。他后悔听信卫缭等人的计策,不决战仅阻击;他后悔再任章邯为将,使得南面楚军攻占灞上,切断秦军的退路;他后悔两个时辰前自己没有策马迎击楚王,如果楚王死了,自己不会匿身逃亡。如果自己死了,那一了百了,不会受到这样的屈辱……

    赵政眼睛充血,看谁都是凶横怀疑。奉浆的寺人稍微慢了,便被他一脚踹倒他知道自己应该理智,可他控制不知自己的情绪。更准确的说,他找不到平和的方式来发泄愤恨和不满,而如果不发泄,他的内心无法安宁。

    “大王……”赵高也在马车里,他奉给赵政的东西,是庶民才吃的粝饼。为了逃亡,一切多余的东西都扔掉了,现在只有这种下等干粮。

    “寡人不饿。”赵政毫无食欲,深深的陷在懊悔中。

    “大王今日粒米未进,再不进食……”赵高在车厢里顿首,没有伺候好大王是他的责任。

    “寡人不饿!”赵政大怒,一挥袖就把他奉着的东西扫飞。

    “小人死罪!小人死罪……”赵高惴惴,他大喊请罪时,车外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荆人!”

    从中午到现在,马车一直在行进。先是往南,然后往东,接着又往西。任何一个方向都能碰到荆人骑兵,此时秦军再无战心,哪怕荆人是单骑,也不敢主动攻击,而是速速避走隐匿。这是侦骑,不主动避走反而发起进攻会惹人怀疑,故而保护赵政的卫卒也是避走隐匿。

    先秦时期的西安并不平坦,有塬、有沟、有池、有泽,上林苑会建在这里,当然是因为这里有山有水有林。卫卒行走于上林苑中,就好像行走在咸阳城中,一切都是轻车熟路。此刻卫卒就隐没在一片灌木林里,等待楚军骑兵经过。

    诸人听着马蹄声,情不自禁屏住呼吸。闷热的马车内,赵政的脸越来越扭曲,他无法忍受在自己的土地上躲避荆人的屈辱,他是秦国之王,不是秦国的城旦、隶臣。

    “……与荆王一战。”他双手交握,面色已然涨红。

    “寡人欲与荆王一战!”他复念道,脑海里想起荆王单骑前冲的场景,那时秦军还未溃。

    “寡人欲与荆王一战!!”他歇斯底里的爆喝,声音直透车厢,传向车外。

    “大王何谓?”卫缭在另一辆戎车上,他正庆幸楚军骑兵消失,没想到车厢内的赵政突然狂喊。他与赵勇对视一眼,赶忙上前开门,揖向赵政。

    “寡人欲与荆王一战!”赵政踏步走出车厢,就要寻找赤骥,可是他什么也没看到。

    “大王何至于此!”赵勇劝道。“昔年先君穆公数败晋人之手,屡受屈辱,又如何?”

    秦穆公霸于西戎、联楚抗晋,奠定秦国后日之根基,赵勇的劝慰虽然让赵政心里好受些,可他还是决心与熊荆一战。

    “大王已忘当年之志否?”卫缭没有劝慰,而是直接相问。

    “未曾忘。”卫缭刚入秦国时,楚国还没有今日的威势,想到昔年一天下的壮志,再念及当下的窘境,赵政心中戚然。以前的败都是小败,今日的败却是大败。也许,一天下的愿望永远都不可能实现。

    “大王既未忘当年之志,何以逞莽夫之勇?”秦国的根基是赵政,赵政如果出了什么问题,那秦国必生大乱。这不是关乎天下的一统,而关乎卫缭这些客卿的富贵。“孟子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大王或以为己不如荆王勇武,然勇武何益?今日之败,乃荆人之计也!”

    卫缭悲哀说道,他现在才明白昨日荆王为何要主动退让。

    “何谓?”赵政不解,他不清楚己方如何中荆人之计。

    “昨日大王与荆王相视于渭水,荆王先退。此荆人之计也。”卫缭很肯定的道。“其时荆王先退,我军以为荆王怯,大王也以为荆王怯,故而勇也。

    兵不厌诈,故善战之师,多以智胜而非勇胜。大王因勇而前行,速退后军心大乱,全军皆崩,此我中荆人之计也。”

    “……”赵政不敢置信的看着卫缭,他从未想过这些事情可以这样连起来解读。旁边的赵勇也有些懵,他从没想过到昨日荆王在渭水边退走是计谋。

    “荆人此计,乃诱我斗勇而不斗智。斗勇,荆人胜也,斗智,我军胜也。”卫缭继续道。“大王欲与荆王一战,此正中荆人之计也。”

    “那寡人当如何?”赵政一直在后悔,从未想到自己中了楚人的计。他以为秦军战败是因为自己不够勇敢,不知道秦军战败是因为自己太勇敢。

    “此易也。”卫缭道。“大王不行莽夫之勇,我军便可胜荆人。”

    “寡人不解,请教寡人。”赵政思维有些颠倒,很难理解卫缭所言,他说完对卫缭深揖。

    “两军相斗,有斗力斗智之分。荆人易怒,故而常斗力而不斗智。”卫缭道,话语刷新赵政的三观。“秦人重利,怒则蛮勇,蛮勇则失利,故常斗智。荆人胜我,力胜也。大王不与荆人斗智,却与其斗力,此大谬也。我军溃败,大王当雌伏忍辱,行勾践当年之事,坐卧而食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岂能再与荆人斗力?”

    没有谁比勾践更适合劝慰赵政了,勾践臣服吴王而存国,十年后灭吴复仇。赵政远没有到对楚国臣服的那一步,卫缭这番话中,忍辱二字让他铭记于心。

    然而他毕竟不是几岁大的孩童,勾践能灭吴国可不是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就灭的。范蠡、文种都是楚人,没有楚国全方面的支持,不说十年教训,就是百年教训,越国也未必能灭吴。

    技术上的输出,外交上的制衡,经济上的扶持,这才是提升国力的关键,而不是什么卧薪尝胆、十年教训。不会造战车,卧薪尝胆就能造出战车?库府里没钱,十年教训就能‘生丈夫,二壶酒,一犬;生女子,二壶酒,一豚;生三人,公与之母……’

    卧薪尝胆、勾践灭吴,这道先秦酿制的心灵鸡汤甚是美味,但受过完整宫廷教育的赵政知道吴越之间的争端仍然是楚国与中原诸国争霸的延续。之所以越国能灭吴,乃是其最初的扶持者晋国最终衰弱,再则是楚国对越国的全力扶持勾践破吴,距吴师入郢不过二十四年。

    如今秦国连遭大败,数郡为荆人所夺,仅仅卧薪尝胆是不够的。卧薪尝胆就能打赢荆人?十年教训就能克制巫器?只有愚夫才相信这样的谎言,赵政不是愚夫。

    “秦军可胜荆人否?”赵政终于冷静了下来,问出这个最最正确的问题。

    “可也。”卫缭对此早有思考,毫不犹豫的答可。

    “请卫卿教寡人!”赵政不再是揖礼,而是跪地大拜顿首。赵勇当即失色,卫缭则坦然受之,他觉得自己受得起赵政的顿首之礼。

    “王后、王后……”赵政大拜顿首的时候,一个寺人冲进六英宫。芈见他奔来脸色愈坏,她不想、也不敢听寺人的禀告,因为不管如何消息都是坏的,然而她又不能不听。她就那样僵坐,等着寺人开口。

    “启禀王后,我军、我军败矣。”寺人犹豫着,最终如实相告。

    “啊……”芈啊了一声,然后觉得室内的幕帐开始旋转,她狠狠地咬了自己舌头一口,剧痛让她恢复了一些清醒。“大王若何?大王何在?”她手揪着胸口急问。

    “尚未知也。”寺人一句未知听得她眼泪落下。秦军战败是最坏的噩耗,丈夫就在军中,秦军战败几等于他薨落。然而噩耗并不仅仅是这一个,她垂泪时,又一个寺人匆匆奔来,他跑到身前,张着嘴没有说话,脸色却是火烧屁股的焦急。

    “何事?”芈抹泪问道。

    “墨者、墨者入城矣!”寺人结舌了几次才说出一句话,他的话让芈奇怪。

    “墨者入城又如何?”芈低语,她不知道的是,一场蔓延全咸阳的大火正在城东燃起。

    前夜燕无佚带人出废丘,急行三十里而止,刚刚压在楚军侦骑的巡逻线上。昨夜又奔行二十里,压在今日楚军侦骑的巡逻线上,早上等楚军侦骑驰过,十万人往北从咸阳城西入城。

    楚军离城未曾留守,咸阳城交还给了秦人。门司马放燕无佚等人入城。废丘那顿晚饭后饿了一天的隶臣一入城就四处觅食,仓禀里没有粟米就冲到城东贵人家里抢夺,抢夺时杀人失火再正常不过,今日东南风正猛,寺人冲进来禀告时,城东已经烧起来了。

第九十二章 天子

    寺人把一切说明白时,站在六英宫的高台上,已经能望见东城燃起的熊熊火焰和冲天黑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王后是后宫之主,也是一国之母。祭戎之事决定不了,维护家国的安宁还是其一贯以来的责任。赵政如果回来,看到整个咸阳城变成了焦土,必然会勃然大怒。

    “速遣人救火!速遣人救火!”芈眼泪未干,急命人去救火。寺人还未奔下台阶,又有人疾奔而至,“禀王后,彼等、彼等……”

    奔来是个卫尉图的亲信,叫荒。他身上带血,这个模样一出现,堂内侍女便吓得惊呼。熊荆昨日一番话让芈更加重视卫卒以及率领卫卒的卫尉之将,昨日除了命王宫太医医治卫卒伤患,又赐出一大批锦缎金银,正因为有这些赐予,芈没有像侍女那样害怕。

    “何事?”她抹干眼泪,看着跪在身前的荒。

    “禀王后,墨家乱徒已入王城,王城危矣!”荒急道。他刚才说不出话不说因为焦急,而是因为一言难尽。墨家在秦国并未受到严格禁止,军中一些士卒就是墨者,卫卒亦然。王城城墙高耸,乱徒能进入王城,那是因为有人打开了城门。

    “那当如何?图将军……”卫尉图伤重就医,芈刚提起他又住口。

    “蒲将军已在路门驻防,若是不能相阻,蒲将军请王后出城暂避。”秦军出兵灞上,城内能战之卒皆从军,不能战之卒则输运粮秣。楚军攻入咸阳,将留守的最后一点力量打烂。咸阳城虽然回到秦人手中,可只要愿意,一个旅的楚军就能再度拔下这座方八十里的大城。

    “不可。”芈想都没想,直接拒绝。她若是只为自己,自然可以出城暂避,可她是王后,必须对全城、全寝的人负责,她只能留在这里。

    “王后,”发生这么多事,尚吾这时出现在西室总章。“请王后遣老至楚军军中,请楚军以救。王后是楚王之,楚王焉有不救之理?”

    “王后……”尚吾想请楚军再度入城,身为卫卒之将的荒知道这确是一个靠谱的主意,可内心本能的排斥。咸阳已被楚军拔下过一次,难道还要让楚军拔下第二次?

    “善。行之。”尚吾一提起楚王,芈顿时想到了丈夫,她不求弟弟放过丈夫,但希望弟弟不要杀他。即便把他押去郢都作为人质,十年、二十年,夫妻也总有相见之日。

    咸阳王城中芈决定让尚吾出城,王城北面的少府,早前踌躇满志的燕无佚等人已不知所措。利用孩童为侯谍是墨家的习惯,墨家同情庶民,对庶民有一种天生的喜爱,但孩童侯谍不能像楚军侦骑那样一日奔驰百里,在侯谍网没有密布的时候,他对咸阳内的情况所知甚少。

    十万人入城,然而咸阳城内无粟,于是全军如果这能称之为军的话就乱了。工匠多是墨者,但工匠之外的城旦、隶臣并不是墨者。腹中饥饿犹如火烧,这些城旦隶臣忍不住全城寻觅粟米菽麦,凡是能吃的,先抢过来吃了再说。

    抢食、失火,混乱让人失去理智,强奸杀人紧随其后。而咸阳城中并没有什么力量阻止他们行凶,知道城内现状的官吏谁也不敢出门,只躲在家里瑟瑟发抖。有力量制止这场混乱的是带领城旦隶臣入城的墨家自己,但能制止和要制止是两回事。

    “杀人者死,伤人者刑。今其夺食杀人,若不能止,咸阳毁矣。”叶隧作为燕无佚的亲信,直言乱徒之害。“大王若返,知咸阳毁于我等之手,必怒也。”

    “哼!”钜子之下还有很多正长。正长是墨家提倡的治民之长,在墨家里,正长就是墨家的长老,每个长老都有数百上千名亲信弟子。叶隧劝燕无佚下令制止乱徒,同为正长的田戾却冷笑,他不屑道:“我闻秦军败矣,大王如何返城?”

    “秦军败矣?!”包括燕无佚在内,一干人都极度吃惊。燕无佚盯着田戾,“果真如此?”

    “我岂敢哄骗钜子?!”田戾大声道。“有墨者于王宫听闻此讯,说是秦军大败,大王不知所终。窃以为,秦国将亡,既然将亡,我当借机而起,十万众乃我之资,怎可饿毙街头?”

    与先前诸子相似,墨家是个有理想的学派,但与诸子不同,它又是一个有组织、有武装的团体。然而生不逢时,战国早期天下还留存论出身、别贵庶的风气,墨家没办法崛起,等到了战国中期,诸国开始变法,君王权力大增,墨家又被王权打压。因为吴起之祸,当时的钜子孟胜因不想失信于楚国阳城君,更为‘行墨者之义而继其业’,遂与诸弟子赴死。

    孟胜之后墨家虽然名声大震,却因此损失了一批精英,还被列国当中对内管束最松、管理也最乱的楚国驱逐,不是雌伏各地,就是往西避入秦国。虽然没有明面上反对君主,但墨家的理想与君主的理性是不一样的,墨家尚贤,天子是由天下贤者担任的。

    秦王的理想并不全是墨家的理想,如今秦军已败,秦王或死,秦国危在旦夕,既有十万部众,墨家大可以抛开秦国,借机起势。这样的想法墨家早已有之,墨翟死后墨分为三,最隐秘的用意便是如此。可是田戾想法太过大胆,大胆到燕无佚也多看了他几眼。

    “不可!”叶隧在内,几个正长连连摇头。“李信、王剪大军在外,荆人虽败秦军,秦国不绝也。荆人所占仅商於之南数郡,并不伤秦国根基。”

    “王后乃荆王之姊,若能说动荆王扶立扶苏为王,有荆人之助,何愁大事不成?”田戾有坐探在王宫,自己当然有更多的考量,虽然这样的大胆的想法让人闻之色变。他再道:“李信、王剪之军俱在函谷关外,然其家眷却在咸阳城中。若荆王允诺我等,立扶苏为王,可以新王之令速命函谷关阻彼等入关,再以彼等家眷相胁,如此,关中尽为我所得也。”

    田戾一如燕无佚,麻衣草履,面色黝黑。他最后那番话说出时,诸人已经不是色变,而是巨震。函谷关天下雄关,最近攻破还是六十七年齐魏韩三国合纵,不过那一次三国攻了三年,死伤十数万士卒才勉强攻下。攻下函谷关不等于进入了关中,函谷关以西还有桃林塞。

    如果能与楚国迅速苟合,封锁函谷关的同时再以家眷胁迫李信、王剪这些将率,秦国很快就会安定。而扶苏年纪尚幼,墨家有十几年的时间经营秦国有谁能比法算更了解秦国的现状,必能灭诸国而一天下,最终实现墨家的理想。

    “然城东失火也。”叶隧呆呆的说了一句,他已经忘记杀人不死了。

    “失火又如何?”田戾道。“悉封关东之道,彼等怎知家眷已亡。”

    “赵氏之人若何?”另一个正长高声想问,“赵氏之宗尚在,我若篡国,彼等必反。”

    “必反又如何?若秦卒皆为我等弟子,彼等何反?”田戾反问。“秦国非荆国,赵氏非芈姓,赵氏之宗早朽矣。钜子,时不待我。此时荆人新胜秦军,此时相谈,事可成也。失此良机,李信王剪率军入关中,大势去也。”

    田戾两句是对燕无佚说的,他见燕无佚还在犹豫,突然跪下大拜顿首,喊道:“钜子大贤,我愿奉钜子为天子!”

    “你……”燕无佚闻言脑门轰隆一记,如中爆雷。

    儒家尚礼,贵人永是贵人,庶民永远是庶民;墨家尚贤,天子、君王、三公、乡长、里长、正长,皆是有贤者居之。既然如此,钜子为何不能做天子?!

    燕无佚失去思考的能力,在场十多名正长闻言身躯再震,几个见势快一如田戾那样大拜顿首,喊道:“我等愿奉钜子为天子!”

    “我等、我等愿奉钜子为天子!”十多个正长全部大拜,落在最后面的竟然是与燕无佚平时最亲密的叶隧。

    脑中正翻天覆地的燕无佚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可有人注意到了这一点。墨家尚贤,墨家还尚同。叶隧的表现显然不尚同,不尚同就会破坏墨家大义、破坏天下大义,这是罪人,要严惩。

    关中空虚,空虚的关中又以咸阳最空虚。秦军新败,拥徒十万、占据咸阳的墨家已成为一支决定性的力量。正在抓捕赵政、围剿秦军的熊荆当然不知道这一点。他得到几个不太好的消息:蒙恬率领的右军残军涉水而渡,已在灞水以东;左军杨端和也是如此,他率领的秦军左军没有北逃,而是直接西进,建制保存的最为完整。

    再就是秦王赵政,他是往北逃的,然而直到现在下春时分,也不见他的踪影,他好像直接消失了,要不就死在乱军之中。不过后面这个猜测熊荆直觉上就不相信。

    赵政会死于乱军?这怎么可能!秦国虽然都是弱民,但基干仍然很强。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秦国还未完成统一天下的大业,走狗与良弓皆在,怎么可能弱?那些走狗会拼死护住赵政,赵政一死,他们的饭碗也就没了,怎么可能让他死?

第九十三章 乱徒

    而赵政不死,以秦国的国力,不待明年,今年就会卷土重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然后就是一场持续数年的消耗战。如今秦军几乎灭亡了赵国,燕地和代地存留的赵军士卒很少,可能不超过十万。凭这点士卒不要说反攻,能维持住就不错了。天下之大,秦国已占其三,真要陷入漫长的消耗战,损失的是将是楚国而非秦国。

    时入悬车,天色越来越暗,东方升起的星月明亮无比。偌大的原野上,看不到倒伏的秦卒尸首,也看不到破烂的秦军军旗,只有混沌的暮色笼罩着一切。

    同样的暮色中,关东各国正一片欢腾。靠着飞讯,秦军大败的消息下午最先传至楚国郢都,翘首以盼的楚人闻讯人人癫狂。赶在夜幕之前,消息又转至大梁和临淄。大梁同样狂喜,魏王魏增急告太庙,发誓要夺回一百多年来被秦国攻取的土地城邑;

    而在临淄,齐相田假急召诸邑大夫,诸大夫在燎火决定出兵东郡。魏国只愿让出濮阳以东和淇水以东,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如果只是濮阳以东,那河内郡是占不住脚的。

    濮阳在大河以南,淇水在大河以北,而濮阳又在淇水以西。如果只是濮阳以东归齐国,那淇水以东就会成为飞地,只有将整个东郡都占下来,与河内郡相连,河内郡才会是齐国的。

    既然谈判无果,秦军又大败,那就要抓紧时机先把河内郡、东郡占了再说。言辞上说的再多,也不如造成既成事实有效。齐国再怎么说也是楚国的亲盟之国,魏国这种依附楚国的蕞尔小邦,岂能与大齐争地?趁火打劫的时候到了,当夜,命令济西齐军往西开进的命令发出了临淄,齐国五十万大军,将有四十万开出国境,卷入天下大战。

    “我军虽胜,然未得秦王。”太后赵妃在太庙祭祀,大廷上全是欢呼的竖子,大司马府内郦且如此说道。击败秦军不是战争的结束,击杀赵政才是战争的结束。二十万楚军只做到了前者,没有完成后者,这不得不让人遗憾。

    “战事未了,岂能言不得秦王?”淖狡俨然是大司马府府尹,他每天都在大司马府里等消息。

    “唉。”战事确实还未结束,数十万秦军逃散在长一百里、宽七、八十里的区域内。秦王赵政很可能隐于其中,也许明天就传来生虏、击杀秦王的消息。但郦且对此不存侥幸,秦王身边必定护卫重重,今日如果未获秦王,明日获秦王的机会就更少,若是后日还没有消息,那秦王必定逃出来这片区域。

    “项伯已至何处?”身在咸阳的熊荆只面对一场会战,身在郢都大司马府的淖狡、郦且等人,却面对着三场会战。南阳郡白水沿线的城邑已移交给了魏军,楚军只驻守白水汉水交汇的襄樊二城,汉水丹水交汇的临品,以及丹水淅水交汇的商密,李信之军已入方城。项燕则率军出大梁救赵,明后日便会与王翦大战。

    “已至津,得知我军大胜,今夜或将渡河。”郦且指着靠近濮阳的津。

    这个时代的黄河不但清澈,还很辽阔。渡口是有限的,津就是白马津,从这里渡河已在淇水以东,北渡即进入内黄,内黄过去一百多里就是邯郸。

    “齐人多计也。”渡河就是与秦军直接对抗,齐军几天前就开拔,可就是不渡河,沿河走到最后一个渡口津,再往前就齐国的平原津,所以全军在这里等待关中的消息。淖狡摇头,表达他对齐人的看法。

    “然我军胜矣。”郦且点头表示同意,形势逼人,秦军大败,齐国已没有任何可能会站在秦国那边。“齐人愿或不愿,皆要救赵。”

    “救赵对齐人何益?”淖狡的大父淖齿杀齐王,后被齐人杀死。一贯鄙视齐人的他不经思索反问了一句,这句话让郦且一怔。

    “上将军危矣!”以谋士的本能,郦且也不经思索的喊了一句,然后两人一起目瞪口呆。

    “今咸阳已被墨家乱徒所据,乱徒烧杀抢掠、***女,满城悲嚎。王后请大王速速派兵相救,若是晚至,王后、新城君、长公子皆不测也。”

    半夜,出城求救的尚吾终于见到了熊荆,他一口楚语如泣如诉,说出来的事情让熊荆心中大怒。他急问道:“咸阳城高七丈二尺,王城更高,乱徒如何破城?”

    “天下之言,非杨即墨,秦国倡墨家之言多矣,国中军中,皆有墨者。乱徒至,城门之卒倒履开门相迎,何须破城?”尚吾在秦国多年,知道秦国最真实的一面,吕不韦的《吕氏春秋》不过是关东士人在关中营造的一层油彩,遮盖了水面本来的颜色。

    “竟是如此。”熊荆看了淖信一眼,淖信微微点头。“既如此,当派何人……”

    天黑以前,幕府移到了熊荆白天站立的铲水西岸,从这里到咸阳有四十多里。想到骑兵正在搜索赵政、阻截秦军,熊荆想也没想,直接喊了一句:“备马!”

    “大王!”斗于雉、庄无地等人吃惊。“或可命妫景速救咸阳。”

    “墨家乱徒!”熊荆重重读出这几个字,道:“骑兵何用?必要步卒与炮卒。传令郢师第二、第三、第四三师,两刻钟内全军拔营!传令巫空,炮卒两刻钟后拔营!”

    郢师和炮兵直接听命与熊荆,是他的私卒。郢师第一师因为最先渡河,鏖战了一上午,伤亡甚多不好再战,但其余三个师主要是在行军,炮兵也就忙碌一上午,连夜开拔毫无障碍。实际上王令下达后不过一刻多钟,三个师和炮兵就集结完毕,往北开拔。

    出营后行了十里,全军就看到三十里外咸阳城冲天的火光。即便是尚吾,也没想到白天燃起的大火竟然烧到这种程度,他对着大火啼哭连连。大火熊荆见过,前几天楚军就焚烧了秦人的太庙和正朝,但三十里能见的火光,熊荆这还是第一次见。

    芈和扶苏都在咸阳城中,不管是从亲情还是从实利,两人都不能有任何闪失,还有就是芈一家。除了芈仞,其他人都在咸阳。既然拿下咸阳,熊荆当然要把他们全家带回楚国,怎奈会战未分胜负,他又不敢将他们带入军中,谁想咸阳城竟遭大火。

    “全军弃甲!”他大喊道,士卒弃甲时,他又策马北奔,抢在郢师前面冲向三十里外的咸阳城。他如此,庄去疾这些近卫骑士赶忙跟上,生怕他再出意外。

    熊荆奔向咸阳城时,燕无佚看着大火也是无奈。上午田戾之言改变了他预先准备的一些计划,但那些因抢食杀人伤人的隶臣并没有受到严惩。

    贵人皆自爱,自爱则自利,自利则生乱。如果东城贵人有一颗兼爱之心,愿意把府中的粟米吃食拿出来与诸人分享,那隶臣又怎么会横加抢夺?既然他们没有兼爱之心,是纯粹的自利之人,那遭受这样的罪行,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上午确定与楚人言和后,正长们继续辩论隶臣是否有罪,结果所有正长包括此前强调杀人者死、伤人者刑的叶隧,也认为他们无罪。罪在那些贵人,罪在他们没有兼爱之心,只懂得自爱自利。这样的人太多,天下怎能不乱?

    商议的最后,真正下令的是救火,然而已经晚了。燕无佚下令救火的时候,大火已经烧了三个时辰,不是一家在烧,而是一大片房宅在烧。隶臣抢粮是本能,趁大火之时劫掠粟米以外的金银宝器,喝得半醉再抓个细皮嫩肉的女人拖到角落,这才是他们喜欢做的事。他们是隶臣,是朝不保夕的罪人,难道不应该抓住机会多日几个女人?

    “钜子!火势不止也!”熊熊大火将燕居南的脸膛映的通红,火势越来越大,半个咸阳都已烧着。火起风也起,这种风不是东南风,而是把东西往大火中吸的怪风。人若太靠近,会被这种怪风卷进火堆。

    “将率家眷如何?”燕无佚问道。

    “俱已救出。”救火不成就救人,凡是校、尉以上军官的家眷,都在被救之列。

    “王后、扶苏如何?”燕无佚再问。

    “王后、王后不愿离宫。”燕居南答道。

    “王后为何不愿离宫?!”将率家眷是筹码,王后、扶苏更是筹码。但是几百名卫卒守在后寝路门,己军直到刚才才攻了进去,想到这件事燕无佚就很是恼怒。“六英宫宫门未破?”

    “宫门未设备也,是王后不愿离宫……”燕居南话没说完,燕无佚便拍了车厢,“走,后寝!”

    为了攻破路门,燕无佚甚至动用了少府留下的那几具有问题的荆弩,这才把死守路门的卫卒队列射的阵崩,不然就是攻到明天天亮也攻不进去。

    “你等竟敢攻入后寝?以秦法……”六英宫明堂,芈压抑着颤抖在席上安坐,说话的是六英宫一个老迈詹事。

    “此言缪矣。”田戾要说话,他的弟子抢了先。“我等奉大王之命,冒死来迎王后、扶苏长公子至雍城。王后当知我军已败,荆人必再至咸阳。”

    “有何为证?”芈动容,但想到这些人白日的行径,她又本能的不相信。

第九十四章 也配

    “我军大败,乱军之中大王唯有口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田戾的弟子许午,说话时脸上全是笑意。“夫子入城,正为王后、扶苏长公子而来,怎奈城中荆人侯谍甚多,趁乱纵火,方酿如此大祸。”

    “弗信。”若说之前芈还有些期盼,听闻此人将城中失火归罪于王弟和楚人,她就不想再听他说话了。此人要么是有意冤枉,要么就是信口开河,这两者都不能让她相信。

    “大王焦急,此时正在城外待王后和扶苏长公子,若我等去晚,荆人寻至,大王必有不测。”许午再道,目光打量明堂中诸人。除了一个詹事,几个宫女、寺人,堂中再无他人,唯堂后大室拉着帷幕,谁也不知道帷幕里藏着什么。

    “若大王确在城外,请大王先赴雍城。”见许午打量四周,芈的目光跟着他转。“荆王乃我之弟,前几日未害我与扶苏,再入咸阳亦不害我等。”

    “王后谬也!”许午擅长言辞,故而由他劝说芈离宫。“数日前我军未败,荆人自然不敢于咸阳放肆,而今我军败也,彼等再入咸阳,必要劫掠杀戮。王后虽是荆王之姊,然扶苏长公子乃大王长公子。荆王若至,不杀扶苏长公子亦将其掳至荆国为质。”

    “舅氏岂会害我?”帷幕后冒出一个童声,扶苏出来了。芈太急,“还不将公子带回西室!”

    “母后。”扶苏投身到芈之侧,手里抓着那把匕首。“舅氏言,要孩儿保护母后。”

    扶苏远未到分辨善恶的年龄,在芈的有意屏蔽下,更不知秦楚两国有着血海深仇。他本能的感觉到冲入明堂的这些人并非善类,亦非父王派遣而来。扶苏冲出帷幕保护芈,帐幕里最后几十个卫卒在卫尉图带领下亦冲入帷幕,将芈、扶苏护在身后。

    “你等未奉王命而攻入王城,此族诛之罪!”那一夜蔡师猛攻皋门,卫尉图伤而未死,熊荆看中他的价值,命令昃离全力救他,伤势才没有感染。

    卫卒是秦宫之卫,是赵政最信任的军队,卫尉图能成为卫尉之将,忠诚之外,为人非常细致。城内失火或与墨者无关,但未得王命的他们想趁机带走王后和长公子扶苏,所图非小。

    “王后,彼等暗通荆人,乃荆人之侯,万不可轻信。”许午一边说话一边往后退。最后几十个卫卒持剑相拒,王后也不上当,看来只能硬夺了。

    “勿伤了王后、扶苏。”田戾已在众弟子甲士身后,一挥袖,众弟子甲士立即上前相搏,金戈之声响起时,芈当即惧怕的闭目。卫卒力战一日,此时不是带伤就是力竭,他们中矛时的惨叫又让芈睁开眼睛。眼见卫卒所剩无几,她不知哪来的勇气,大喝道:“止、止!”

    田戾最担心的就是王后和扶苏自刎,听闻她喊止,知道事情必有转机,让众弟子止攻后他道:“王后何谓?出宫见大王否?”

    “王后不可!彼等必有图谋。”卫尉图急道,可是现在能站着的卫卒不到十个。

    芈看了他一眼,还是点头道:“诺。然你等不可再杀人。”

    “我等必不再杀人。”田戾关心的是芈和扶苏,只要芈和扶苏在手,他才有和荆王谈的资本。以荆王上次在咸阳宫的作为看,这个姊姊在他心里还是很有分量的。

    “速速备车,请王后与扶苏长公子离宫。”田戾这边吩咐,燕无佚这时候刚刚升阶登堂。两人欣喜还不到一刻钟,一个更好的消息传来:荆王已在咸阳城外。

    渭水浮桥仍在,熊荆不惜马力纵马疾奔,一个时辰不到就在咸阳城南。火是从东南角烧起的,城池南面不说吊桥拉起,即便放下吊桥,城内已是烈火熊熊、热浪滔天,他只能循城往西走,看看城西三门是否开启。

    外城高七丈二尺,仅仅是骑兵,不要说入墙,就是护城河都过不去。绕着整个咸阳转了大半圈圈,转到了北门时,北中门的侧门微微开启,燎火的照耀下,一干人影走出了出来,走到护城河畔时,其中一个人大声道:“弊人求见大王。”

    “你是何人?”深夜寂静,他的话熊荆听得清清楚楚。

    “弊人墨家田戾。”城下昏暗,尤其护城池到墙角这一段最为昏暗。百步外的熊荆用陆离镜,才看到燎火下是一张消瘦的、老气横秋的脸,其余什么也看不清。

    “纵徒放火,墨家何罪?使人行凶,墨家何罪?”听闻来的是墨家之人,熊荆怒火突起。

    “顺天意者,兼相爱,交相利,必得赏;反天意者,别相恶,交相贼,必得罚。大火乃天之意也,”城门关闭后,吊桥缓缓放下,田戾大步走在吊桥上,不急不慌的道。众甲士紧跟着他,持兵相卫。

    “天意?!”熊荆骑矛直指犹见火光的咸阳城,喝问:“天意还是**?”

    “墨者并未纵火,此自是上天之罚。”田戾走的很快,百余步的距离一晃便走了一半。熊荆看到大约百余持长兵的甲士跟在他身后,有两人与他并行。

    “墨者并未纵火,乱徒纵火也,然乱徒因何而来?”熊荆蔑笑。

    “乱徒确因墨家而至咸阳,然数百里无粮,唯咸阳有粮,不致其入咸阳又往何处?城内失火,战之祸天之意也。”田戾道。“东城居者皆官吏,大王之舅、大王之姊,大王之甥,俱已救出。”

    既是解释,也是表示手中有料,田戾之言瞬间让熊荆怔住,他忽然觉得田戾的到来并不简单。几年前的墨家刺杀并没有让他真正的恼怒愤恨,仅仅按律惩处了那些墨者。可与田戾这样面对面相谈,他本能的感到厌恶。

    “郢师当至何处?”趁着田戾还在几十步外,他问向庄去疾。

    “最多渡渭。”庄去疾知道熊荆心里的想法,他必要把王后的家人,公主和扶苏王子夺回。诸人此时在北中门,郢师渡过渭水是在南中门,一南一北,走起来有四十里。

    “速告知彼等,不佞在北城。西城而来时,堵住西城三门,任何人不得出城!”熊荆嘱咐道。

    田戾疾步走到熊荆马前时,令骑已经奔出,他目光立变,不知道这是何意。然而双方既然已相见,一些话就应该相告。他咳嗽一声,道:“此钜子之徒蒙视。”

    田戾指着身边的一个中年人,月光下仅能看到此人黔发麻衣,其他什么也看不清。熊荆不喜欢这种黑暗中的交谈,他直接问道:“彼等何在?”

    “大王勿忧,新城君、秦王后、秦长公子扶苏,皆无恙也。”蒙视当仁不让的道,田戾已变成了他的配角。

    “彼等何在?!”熊荆要听的不是无恙,他要见到人。伴随着他的怒喝,骑矛已指向蒙视。身后庄去疾等人策马上前,将田戾等人围在起来。

    “我有绝秦奇计献于大王,大王何至兵戈相见?”蒙视脸上带笑,可心里觉得不妙。出城前他想到了很多结果,可就是没有这样的结果。

    “不佞不要奇计,只要亲人。彼等何在?!”百余名甲士保护着田戾和蒙视还有另外一个人,但他们的阵列很不得体,武器也非常驳杂,近卫骑兵一个冲锋就能破阵。

    熊荆打马回转,庄去疾等人会意也回转,这时候一个女声忽然响起:“大王怒令智昏,楚军入关中,不为破秦否?我墨家有奇计可绝秦患,大王为何不听?

    大王数破秦军,然秦军却愈战愈多,楚军愈战愈少。长此以往,楚军战卒寡而积粟少,楚国弱矣。既是如此,何不行我墨家之计,永绝秦患?”

    说话的是燕居南,身为钜子之女,她的眼界自然和其他人不同。秦楚战事、临淄破齐、四国之盟、入秦夺妻……,大多秦国官吏都不知道的事,她知道的一清二楚。刚才她想尽办法说服父亲让自己出城一见楚王,这才有如此一番话相告,可她怎么也想不到

    “墨家也配!”熊荆听到女声还有些惊讶,因为这个声音有点像芈,细听后才知道女子在说什么,他下意识的回应。

    杨朱不拔一毛而利天下,说明他们有毛可拔,是有恒产者;墨家与之相对,提倡兼爱,显然是无恒产者。连孟子都知道无恒产者无恒心,这些无恒心的墨家墨者,又能想出什么奇计?

    “击溃彼等!”熊荆策马回奔,他要拿下这几个人,逼问他们芈家人、扶苏的下落。

    钜子是墨家至高无上的存在,‘上之所是必皆是之,上之所非必皆非之’,这是墨家对门徒的要求。虽然‘上有过则规谏之’,但如何规劝,规劝钜子不听该怎么办?无人知晓。

    身为钜子之女,燕居南生下来就被所有人宠着。她并未全部听清‘墨家也配’这四个字,但熊荆话语里的鄙夷和蔑视仿佛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把她内心最深处的某种念头彻底打碎。她还未哭泣或像以往那样耍性子,‘哒…哒…哒…哒…’的死亡蹄音已经奔来。

第九十五章 梦醒

    墨家善守,然而那不过是守城,结阵野战就不行了,对付骑兵就更没经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一干人并未将木尾端柱地用脚踩死,而是将木握在手里,以对抗猛冲而来的近卫骑兵。

    月下二十多骑的冲锋并不壮观,然而高大的黑影速速奔来,任谁都要心生恐惧。就在这些甲士睁大着眼睛,想要捅中马上骑兵时,‘嗖嗖’的箭矢突飞而来,夜中不能视物,站在前排的一干甲士淬不及防,纷纷中箭惨叫。

    对付这种稀稀拉拉的小阵,骑兵不用奔过去再奔回来,前面十几骑边射箭边掠过后,后排骑士乘着中箭时的混乱,瞬间就冲垮了甲士的阵列,将当面之人撞出阵外。

    出城保护蒙视、田戾、燕居南三人的不少是墨者,这样的骑兵疾冲从未遇到过,被打懵的墨者本能的逃亡。奔出数步、十数步醒悟过来的他们再转身时,已经晚了。此前射箭的骑士已经转身,将他们再度驱散。步卒结阵还能互保,一旦散阵,那就只有被骑兵单方面屠杀,一时间月下全是他们的惨叫。

    双方会面的地方在城门百余步外。田戾等人以为自己是策士,又是献绝秦之计而来,荆人不会为难,故而只带来百余人。熊荆从尚吾相告开始,就已认定墨者是乱徒,田戾那什么‘顺天意怎么怎么,反天意又怎么怎么’或者能忽悠别人,但忽悠不了他。

    尤其是田戾提及芈家人、,还有扶苏都无恙的那种语气,那是一种胜券在握、有恃无恐的表达,这让他心生怒意如果墨家是力战而胜,从楚军手里抢下咸阳,他绝对不会恼怒,这是本事。趁着楚军决战的空档,赚下了咸阳城,又纵容乱徒烧杀掠奸,再表现出这样一种态度,熊荆相信任何一个楚人都会生怒。

    月下暗影交错,马蹄声、惨叫声不断,城头的墨者听得真切,可什么办法也没有。一刻之后,当最后一个墨者被斩杀在城门前五十步时,一切又回归了平静,但一会就传来燕居南的尖叫,“释手!汝释手!汝释手……”

    逃跑的她被骑士抓住,于是拼命的挣扎。毕竟是女子,喊叫起来歇斯底里,骑士有些不好对付,倒是庄去疾利落,按熊荆教的办法一手砍在后颈上,她便晕了过去。

    “啊!啊……”蒙视好像见到了鬼,他倒在地上双腿乱踏急退,不敢置信的道:“女公子卒也!女公子卒也!”

    “此钜子之女居南。大王今日杀之,墨家必十倍以报!”姜还是老的辣,田戾没有半点慌乱。从骑士的进攻故意避开他和蒙视、燕居南开始,他就不再慌乱。至于死去的那些墨者……,通楚之事成了还好,若是不成,必要灭口以求保密。

    “、扶苏何在?新城君何在?”熊荆已下了马,宝剑架在田戾颈上。

    “大王为何不听我一言?”田戾不答反问,他想不通熊荆为何听都不听就开始冲杀。

    “彼等在何处?!”熊荆不想听他的什么奇计,他只想要回芈家人,还要确认芈和扶苏的安全。他一怒,锐利的钜刃当即割裂田戾的颈脖,鲜血流了出来。

    “此等小事,请大王交予臣等。”一名骑士上前揖礼,对田戾开始行刑。

    田戾刚开始闷哼,到最后也忍不住大叫起来:“大王今日待我等如此,天下贤者寒心也!”

    贤者,熊荆最讨厌的就是贤者。如果能找到铜鼎,他一定要把田戾扔到铜鼎内烹煮。他闻言仍然怒喝:“彼等何在?彼等何在?!”

    田戾是老墨者,能爬到正长的位置自有非人之能。作为燕无佚之徒的蒙视就不同了,他被燕无佚收为徒只是运气,平日里靠的是绝对的忠诚和恭顺。骑士逼问田戾无效,又逼问他,他就简单多了,剑刃还未架到脖子私,人就全身发抖。

    “何在?!”熊荆也发现这个什么弟子怂的很,立即上前逼问。

    熊熊大火救不了,但隔离还是能做到的。墨家救火不成,下午拆了一些房舍隔离大火,以防大火蔓延到城北的少府。田戾、蒙视还是有女儿出城去会荆王,燕无佚就在少府正堂内等着。

    他希望荆王能接收田戾的游说,这样有荆人的支持,以新王之命令函谷关闭关、同时烧毁蒲坂浮桥,关内就是墨家的关内了。楚军不可能永在关中,他们总有回去的时候,一旦他们离开,扶苏这个新王就会成为一个摆设。

    墨家在秦国已有百余年,历代秦王都是一边压制墨家,一边又要用墨家。楚军攻入关中击败秦军,等于是帮墨家去掉了枷锁,现在的墨家又是当年那个令天下各国生畏的学派。以墨家对秦国的了解和掌握,三年时间秦国就会变成墨家的秦国,到时候……

    燕无佚免不了憧憬未来。战乱几百年,天下万民早就希望各国能终止战事,而终止战事最好办法就是归于一统。只有在一个天子的统治下,一统天下之义,万民才能安居乐业。这是墨家从先圣起一直以来的追求,而非那日白狄大人说的什么‘波斯,万王之王’。

    天子是择贤者而立为天子。如果秦王赵政能一统天下,那他就是天子,如果是自己统一了天下,那自己就是天子。想到此燕无佚心中火热,不过还没有热多久,他的天子梦就被人狠狠的敲醒了。

    “禀钜子……”弟子墨壹快步入堂,但他没说话,眼睛看着堂内的其他人。等燕无佚将他们挥退,他才道:“禀钜子:荆王尽杀我甲士,使人告我曰:速送新城君、王后、长公子扶苏等人至军中,不然杀无涉……”

    一听到荆王尽杀我甲士,燕无佚就从坐席上跳起。女儿居南也出了城,她的心思他这个做父亲的当然知道,若是荆王同意与墨家联合绝秦,那她就嫁入楚宫。

    燕无佚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最小,宠爱自然最多。虽说墨者要去六辟(即喜、怒、乐、悲、爱、恶六情),可他对这个小女儿还是很纵容。

    “还有何言?”燕无佚冷静了下来。他要考虑的并不仅仅是女儿的性命,还有整个墨家的方向。“田戾未言绝秦之计?”

    “弟子不知,荆人未言绝秦之事也。”墨壹答道。“荆人还言,墨家须在日出前退出咸阳,不然,杀无涉。”

    “辱我太甚!”燕无佚勃然大怒。如果前一个要求还可以勉强解释说是荆王护亲心切,那后一个要求就是视墨家为无物了。既然荆王已视墨家为无物,那田戾之计显然是不可能的。

    大怒间,燕无佚很想下令全军出城讨伐荆王,但理智又告诉他,能击垮数十万秦军的楚军绝不是自己这十万隶臣大军、城旦大军能击败的。他怒了又忍,忍了又怒……,反反复复好几次,才下定决心道:“召诸正长。”

    夏季天总是亮的很快。天亮的时候,昨夜被庄去疾一掌砍晕的燕居南已经醒了。一醒来她就发现自己全身酸痛,人还被绑在戎车的车轼上。咸阳北门在数百步外,绑自己的戎车则在楚军营中。一夜过去,空荡荡的荒地就变成了楚军的军营。

    战马、巫器、军旗、夷矛,还有舌的楚语,袅袅升起的军灶炊烟……,这些耳熟能详的东西突然出现在眼前,给她一种极为怪异的感觉。这似乎是一个梦境,但身上的酸痛、勒着的四肢又清醒的告诉她这不是梦。

    她正茫然间,一个楚卒看到她醒来,朝西侧营帐喊了几句什么,然后将她从戎车上解下,带到一个空帐,一会一个仆臣端来了水和饼,喂着她吃了几口。喝过水,燕居南连忙要此人给自己松绑,然而两人言语不通,仆臣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也听不懂仆臣在说什么。

    于是她就这么绑着,半个时辰后,才有一名骑士将她领出空帐,扔回到之前的那辆戎车上。这时候她看到了师兄蒙视,还有正长田戾。他们倒没绑住,田戾面无表情,蒙视则满脸沮丧。两人见到自己都是不可置信的表情。田戾、蒙视看着她,她却看着不远处的熊荆。

    昨夜之前,她还想嫁给这个人,可现在她恨不得杀了他,将他剁成肉泥喂狗。这个将来要被剁成肉泥喂狗的人不知道她的心思,见她绑着,还让人给她松绑。

    戎车前行,行向咸阳北中门。几百步的距离燕居南只能看到城头上的一些黑点,黑点尤以城楼最多。她不由往城楼上多看了几眼,希望能找到父亲,然而她什么也看不到。她又怒视前方骑在马上的荆王一眼,可后者毫无感觉。

    “钜子!”站在燕无佚身边的,是他的长子燕绳,陆离镜里他一眼就看到了妹妹居南。以他的对妹妹的了解,她那副表情必然是吃了不少苦头,好在身上无伤,人算是无恙。

    “恩。”燕无佚轻轻的嗯了一声。昨夜商议后,荆王的那些条件他都答应,但要求荆王把田戾、蒙视、还有居南安然无恙的送回来。再就是咸阳城,墨家要拖到中午才能离开咸阳城,日出时离开做不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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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楚帝国介绍:
公元前241年(秦王政六年),关东五国最后一次合纵攻秦失败,败亡之势已无可挽回;
降生于楚国王宫的熊荆,身不由己的卷入这段六王毕、四海一的历史。
*
诗与书,礼与乐,八百载璀璨文明;
战与火、铁与血,两千年尘封故事;
先秦与现代、天下与世界,全然不同的人类上古史。荆楚帝国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荆楚帝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荆楚帝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